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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寺-《一朵桔梗花(精裝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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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說著這么可怕的話,另一面若無其事地伸過一只手,抓了抓裸露出來的腳。當女人正要開口再說話時,母親回來了。把晚餐所需的東西裝在購物袋里,站在門后,看到那個女人,面色突變,卻也沒說什么就上去,面向那女人落座。“請問有什么事?”

    母親凜然正色地說。

    女人微微扭歪了嘴,輕笑著說:

    “你呀,可真會躲,不過總算讓我逮著了。你可以瞞過警察,我嘛,可沒那么好騙。我問你,是不是怕我,才帶著這孩子東躲西藏的?”

    “我為什么躲?我才沒有必要躲。”

    “哎呀,殺了我的老公,還說這種話。”

    “那不是我的過錯。警察早已調查清楚,證實過了。那種場合,只好那個樣子。”

    “說得好聽!”

    女的倏地起身,嗓門也大起來了。母親微白著臉向我說:

    “史朗,你到外頭去玩。”

    當母親取出荷包想掏幾個小錢時,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沖到榻榻米上,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

    “這孩子什么也沒有看到。”只好那個樣子。”

    “說得好聽!”

    女的倏地起身,嗓門也大起來了。母親微白著臉向我說:

    “史朗,你到外頭去玩。”

    當母親取出荷包想掏幾個小錢時,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沖到榻榻米上,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

    “這孩子什么也沒有看到。”女人就像要摸過來似的,母親抱住我,避到紙門邊重新坐好。

    “而且這孩子還那么小。”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說警察來到廟里的時候,這孩子渾身是血嗎?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親把男人拉進棉被里,樂夠了,然后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干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述說著,可是母親沒讓對方說完,恍若從水里無聲地浮上來般地,靜靜地起身。那手里已經握著一把剪刀。

    “請你回去。”

    就像回應母親靜靜的嗓音般,剪刀閃露出一道冷光,切過了夕暗。

    “請回去,也請不要再來。”

    女人似乎沒有料到母親這一招,給震懾住了,立刻收斂了方才的氣勢,不過也還在嘴里嘮叨了一陣,這才冷笑幾聲,用力地關上玻璃門急步離去。

    女人粗魯的木屐聲在巷子里消失后,剛才還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銳的母親,無力地在榻榻米上癱下去,并把我緊緊地抱進懷里。好像就在這時候,剪刀口劃過了母親的手指頭,從食指滲下一滴鮮紅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親的眼光好像投到遠方去了,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頭來描畫墨水一樣地描摹我臉上的血漬,自語般反反復復地說:

    “這樣也好,史朗,這樣也好。”

    這小小指頭的動作,我也有個印象。我就坐在散落著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類東西的中間,母親正在用黏黏的什么東西涂在我的臉上。化妝——母親是在我這男孩的臉上化妝嗎?母親的眼睛挨得好近,它們蘊涵著一抹緊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面龐上。我仿佛記得不止是一次,而是有過好多次同樣的事。

    當我在深淵照見了自己臉的時候,也許就是看到涂上了白粉的血液在眉毛上黏黏的,一面想著這些。由于女人說了那樣的話,所以我明白了母親所殺的并不是父親,這倒使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沒錯,就在父親葬身火場以前,母親殺死了別的男人——雖然還少不更事,但卻也感覺到那男人和母親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污穢的關系,而血案也就是它的結果。這么一來,便可以察知母親之所以并未身陷囹圄,乃因母親的正當理由受到采納,免去了刑罰。

    以后女人沒有再出現,不過第二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事。

    傍晚時分,玄關那邊有了什么聲有人影,可是廊檐下卻擱著一束花。夏天的殘陽紅紅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陰影下,白色的花朵好像是微微變弱的火焰,被裹在薄暗里。是睡蓮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層層的火,互相簇擁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出水的,有露珠在閃亮著。

    “怎么了?”

    母親也出來了,看到花,大驚失色。前一天那個女人的樣子還歷歷如在眼前,也是因為如此,所以眼前這一來不見人影,也未聞聲響就留下來的花,才更像是無言地在訴說著什么奇異的話,令人覺得陰森可怖。后來才明白送來的,可是母親當下就蒼白著臉,不穿拖鞋就慌忙下去,張開雙手把花扒過來,走到巷子里扔進前面的水溝。母親絕少這么慌亂,因此著實使我吃了一驚,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這時掠過我腦際的記憶,牢牢地挾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歲時,我都從未想起過我幼小時有著有關花的一個奇異的記憶。原本完全忘懷的場面,因為母親的這番樣子,鮮明地復蘇過來了。

    好像是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還是傍晚,紅彤彤的陽光織成格子紋,給坐在里面的母親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面是泥地,母親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綹發絲垂落在地上晃蕩著,那是因為母親在挖土的緣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親的手在動。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許多泥污,而當手指停下來,便在袖口里隱去,取出白白的東西,扔進挖開的洞里。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是花。不曉得母親是不是在袖子里藏著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復著同樣的動作,終于把那個坑洞填滿,花瓣都出來了,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讓手上的泥巴從指縫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響著,像有生之物般地彈著,漸漸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親把花扔進水溝,我覺得記憶里母親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蓮。

    那牢房樣的地方,我想說不定就是廟里正殿的下面。

    我明白母親是在埋葬花,并且還是不愿意讓人家知道的,然而母親為什么有這種舉動呢?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四

    母親自從搬到這小鎮來,直到四十一歲那年過世,從未回去過鄰縣的娘家,外婆須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約有一次到這邊來看我們。

    起初,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位約五十歲,有一頭白發的美麗女人和母親是同一血緣的母女,后來才知道,母親出生后第三年生母就死了,這位須美則是母親五歲時嫁進吉野家的,是母親的繼母。

    “史朗,血親真是奇怪的事呢,同胞的親兄弟從來都不肯對我說一句話,可是無緣無故的別人,倒成了血親了。阿春姑媽和外婆對媽媽這種等于被趕出家門的人,可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啦。“

    事實上,外祖母是偷偷地帶了些布料,食物,老遠地跑過來看我們,對我也像對待親生外孫那樣疼愛。外祖母總是拿聽戲作借口出來,所以每到夕陽西斜的時候一定回去,而每當這時,送她老人家到火車站去便成了我的任務。

    某日,送外祖母到半路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說:

    “史朗,你看,好美是不是?”

    外祖母指的是水塘一角,從鋪在水面的一片綠葉里、睡蓮花像一支支頭冠般綻放著。“還那樣開著,老家那邊,整個村子里的蓮花都枯光了呢。”

    九月都到了尾聲,外祖母細瞇著慈祥的眼,看著在涼爽的颯颯秋風里綻放的花朵,對這樣子的外祖母,我禁不住地想問了。

    “外婆,村子里也有睡蓮嗎?就是比這種蓮花小些的。”

    “為什么問這個呢?”

    “沒什么一

    我搪塞著,祖母點點頭說:

    “你媽媽和我一樣、最喜歡睡蓮了,你爸爸還在的時候,從家里的水塘搬到廟里的水塘里來,差不多整個池子都給搬光了。”

    真是意外的話。

    “那是說,廟那邊也有過水塘嘍。”

    我想到,母親撒了念珠的珠子,原來是在廟里的池子;還有,母親在正殿下埋葬的,必是睡蓮。

    “記得好像是東京發生大地震不久以后吧,隔了好久,阿末回娘家來了,說因為廟里的睡蓮都枯死,所以對家里還有那么多的睡蓮表示羨慕,結果移了不少過去,是廟失火前不久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我猜想母親埋花該是那前后的事。但是,老遠地從娘家移過來的,母親怎么又要埋掉呢?

    “史朗……”

    外祖母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你還記得阿末——就是你媽媽的那件事是吧?”

    “那件事是什么事呢?”

    “你媽媽把那個人·…·”

    外祖母把說到嘴邊的話吞回去,慌亂地裝出笑,就像上次姑媽那個樣子說:

    “不,沒什么啦,走吧。”

    說罷握起我的手,在云翳下往車站那邊走去。

    》五

    母親過世以前,從故鄉那邊還有另外一個人來過。

    外祖母開始到我家走動,是我進了中學那一年;其后又過了兩三年的樣子,該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我應了一聲出到玄關口。

    “請問阿末小姐在不在?”

    這是位五十開外的男人,一身樸素的衣著,身材算得上魁梧吧,只是神色好像有一點怯怯的,我還沒有喊叫,母親就出來了,還是有點驚訝的樣子。“請吧,請上來。”

    那男子進到屋里。

    “史朗,你出去一會兒,媽媽有要緊的事。”

    我正要轉身,那人叫住我說:“你就是史朗少爺嗎?哇,長這么大啦,都認不出來啦。”是有一點鄉土的口吻。

    我繞到屋后,從木板墻的縫往里窺伺,院子過去的半間,紙門只推到一半,可以看到那個男人的半個脊背,聲音也可以聽清楚。“阿末小姐,真對不起你。”那人把腰背深深地彎下去,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是須美告訴我你住在這里,我連忙趕過來的。為什么不肯早些告訴我呢?廟燒掉了以后,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廢廟了,早知道會這個樣子,不該……”

    母親一直沒響,聽到這里就起身,好像察覺到我在偷聽似的,把紙門關上,我只好走開了,過了約莫兩小時那么久,我回到家,那人已經不在了,只有母親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那里。

    “剛才來的,是誰?”

    母親只回答說:“是從前的熟人。”

    這個月外祖母來的時候,我告訴她那個男子的面相,問她村子里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我從那老人的腔調和僵黑的臉龐,猜想也許是村子里的人。

    “一定是清蓮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時候他向我問過這里的詳細地址。”

    我告訴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親道歉,她便又說:

    “那是因為清蓮寺鬧火災的時候,宗田領頭對你母親很不客氣的緣故,你媽媽只好帶著你,逃一般地離開了村子。后來,廟里就沒有繼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來請你們回去的,不過你媽媽絕對不會答應的。”

    外祖母雖然這么說,但是我從宗田的口吻里,覺出他的意思和外祖母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昭和十二年我進京都大學那年夏天,母親死于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似的,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親就病倒了,并且暑假結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礙般,結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

    夏日最后的雨,從窄窄的屋檐掉下,打在巷路上,發出吵人的聲響。下午,我在后院看到蟬殼,正想撿起來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母親把我叫住了。

    “史朗。”

    我挨到她旁邊,在這一個月間,母親消瘦得厲害,把那白得像即將消失的霞霧般的臉轉向我說:

    “史朗,你還記得媽媽的罪過是不是?”

    聲音細弱,說得好吃力的樣子,連雨聲都好像濡濕著,在這樣的房間里聽到那種嘆息般的聲音,使人覺得格外凄寂。

    我點點頭。“那一次流的血,的確是媽媽的罪過,媽媽明明知道那是罪行,還是握起了刀子,媽媽本來就決定殺死他。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媽媽非殺人不可的原因,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樣就好,媽媽不想讓人家知道。也不想讓你——不,應該說尤其不想讓你知道,媽媽就是為了這才殺的人。”

    那話語就像是囈語,越說越熟起來,嘴唇隨之發白,眼神也變得空虛了,母親從棉被里向我伸出開始變成透明的手,朦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用手指頭在我臉上茫然地撫摩了幾下,最后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浮現出笑意。那笑,簡直像是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著什么。我的眉毛形狀,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頭來記住的。這一刻,在漆暗里,她那么清楚地凝視著它。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她那種微笑都沒有消失,一直用手指頭撫摩著,然后那只手突然掉落在榻榻米上——就這么平靜地死了。

    我沒有能夠馬上就相信母親過去了,還在凝神聽著母親的下一句話,坐著一動不動,而母親也好像還有沒說完的話,讓那失色的雙唇微啟著。

    被薄暗染上了淡墨色的紙門仿佛滲上了雨水,一只蜉蝣投下孤零零的模糊影子,我就那樣坐著,..直到濃濃的漆暗罩落下來,把母親的臉完全覆蓋住,我都沒有動。

    》六

    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殺人的理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這話里不想讓我知道的真正理由,我好希望知道啊。

    葬禮的時候,不但外祖母和東京的姑媽,連我從未見過的舅舅、阿姨,加上信徒代表宗田以及以前的清蓮寺信徒里的幾個村民都來了,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問我什么話。為了明了母親說的行兇動機,首先必須了解事件的經過,可是我覺得在母親遺骸旁邊談這樣的事,實在是對死者靈魂的冒瀆。其實,我有另外的途徑。

    葬禮完后,我護著骨灰來到京都,我向春天進大學后結識的一個同學藤田說明了一切,請他幫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里發生的事件經過,認識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跟我同一個村出身的人,當下我沒有說出我的身世,不過心里卻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聽打聽。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鍵野這個姓很罕見,所以我也一直記掛著,不料……”

    藤田好像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瞪了我一會兒才又說:“那件事,沒啥好調查的,因為我從小就聽我母親講過不少。”

    聽那口氣,事情發生后雖然過了十幾年,好像還常常被提起,那么個小小的村子,這也難怪吧,尤其是那么小的我,正好在母親行兇的現場看到了一切經過,這種特異的情形特別使村人們感興趣。

    根據藤田的說法,事情發生是在我四歲的時候。

    ——當時,清蓮寺除了我們一家人之外,還住著另一對夫婦。男的叫乃田滿吉,年紀大約與當住持的父親智周相仿,妻子結美年輕五歲左右,滿吉是明治時期流落到村子里的外地人,在廟園里被丟下來的棄兒,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撿起來,和兒子智周一起撫養。

    滿吉長大后,娶了村子里的女孩,成了一名廟里的雜役,住在廟里的一幢房子里。后來,智周襲廟職,滿吉便從幕后支持、幫助他。由于上一代住持有意讓他也和智周一樣,將來能入僧籍,所以從小授經文,因此有時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膚白端莊,一表人才,雖然是在村子里長大,卻頗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風貌,因此特別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里的閨女們間,比智周更受歡迎,婚事還是由結美那邊主動的。他為人寡默,四時都挺著背脊,給人一本正經的印象,但是白凈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似乎又給人一種虛無的感覺。據村子里傳聞說,他每過些日子就上街,為的是嫖妓。這個傳聞在娶了結美之后還是不斷,而每次他上街,結美就會一臉懊惱地回娘家。這結美做事動作快,卻因不修邊幅,加上一身黧黑,頭發蓬亂,雖比滿吉年輕五歲,看起來卻老多了,兩人之間一直膝下無子。后來,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東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約有六年間,平靜無波。結美成了阿末的好幫手,在我誕生時,甚至也一手承擔了“謝恩法會”一類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后,分量忽然增加,滿吉則依然在幕后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職分過日子。

    六年后,也就是我四歲那年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事情發生了。

    那一晚下著雪雨,智周走訪信徒代表宗田家,遲遲未歸,滿吉的妻子正好回娘家,事件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的。

    母親正在哄我睡的時候,滿吉從街上回來了,淋得一身濕,他沒有回自己的住房,卻躡足走過廊子,打開了我們這邊的紙門。母親連呼叫的時間都沒有,滿吉已經一身水漬地撲向母親。母親這晚一直都在刻木頭觀音像,咄嗟間握起了擱在一旁的鑿子,朝壓住她下身的滿吉胸口捅了過去。立刻血花四濺,不光是母親而已,連睡在一旁的我也濺上一身的血紅,這糾纏的當中,我被吵醒,才四歲的一雙惺忪的睡眼里,看到了一切經過。

    證人不止我一個,剛好有個村民為了商量第二天的法會來到廟里。這個姓山內的村人從紙門上小燈所映出的影子察覺到異變。影子的動靜加上物具碰撞聲與人聲,使得山內曉得了屋里所發生的事,連上前制止的時間都沒有,幾乎是一剎那間,一切都過去了。

    因為山內的證言,母親的供詞得到肯定,免去了刑責。結美返回娘家去了,父母和村人們表面上只當一場噩夢,好像把事情給忘了,有關母親的魔性的無聊傳言,在事件發生時也飛短流長過一番,被人們說得煞有介事,可是好像是父親為母親辯護吧,后來還是不了了之。

    然后,第二年秋間,廟燒掉了,父親也被那一場大火帶走了。

    有了藤田的話,我總算明白了記憶里的那個場面的流血事件的意義,被母親殺死的是誰,還有母親不得不殺死那個男子的理由——然而,過了十幾年星霜,漆暗里的謎底揭曉了,我卻還是不能釋然。可以說,只是有了一項說明,而十幾年來我茫然地抱在胸懷里的一團黑霧依然未見消失。我四歲時,靠身體感受到的,跟這項說明之間,分明還有著一條微細,卻也十分清晰的龜裂。

    印象中,正要刺殺那個男子的母親身上有某種類似意志的東西。而且母親臨死前的話——我殺他,還有不為任何人所知道的理由——根據這句話,我不由得不相信我那記憶里的場面還有另一層真相。

    我想起了我十二歲時,一身吊兒郎當的樣子來到我家的女人,這人必定就是乃田滿吉的妻子結美吧,那女人口吐狂言——你把人家引進棉被里,還把······“母親和那個叫滿吉的男子,是不是事件發生以前就有了什么呢?”

    我奮勇地問藤田。

    藤田蹙了蹙眉尖,片刻才說:

    “這一點嘛,覺得不方便告訴你,所以沒有說出來,不過的確是有過那一類傳聞。我猜想,說不定只是因為發生了那樣的事件,所以有人牽強附會一番也未可知,你媽媽……”

    母親在我出生次年,離開村子大約半年,聽說是寄居在東京的姑媽家。那一陣子,滿吉的妻子動不動發脾氣,常常回娘家,也有不少村民聽到結美和滿吉在廟后的住居里爭吵的聲音。半年后母親回來,平靜地過起日常生活,傳聞便也很快地就消失了,可是事件發生后又被傳開了。傳聞里說,母親與滿吉以前就有曖昧,我出生后不久,父親知道了,這才把母親遣到東京去。

    從東京回來后,兩人的關系是斷絕了,可是相安無事了三年之后,一個下雨的晚上,滿吉再也忍受不了,襲擊母親,而母親不愿再陷入泥淖才會把他殺死——這就是傳聞里的說法。

    如果這項傳聞可靠,那么我倒是認為母親從東京回來以后,還是和滿吉有不正常的關系,母親是為了做一個了斷,把滿吉叫到屋里,握起了鑿子——這么一來,那個姓山內的男子為母親所做的證言便不可解了。山內說,母親確實是反抗了的,他說他聽到母親逃來逃去的聲音。

    還有一個我無法了解的,是父親智周的立場光從照片來看,他是個膽小謹慎的人。由于膽小,所以對母親與滿吉的事,盡管心里懊惱,還是不得不避忌——是不是這樣呢?還有,在母親殺死了滿吉之后,父親是否依然不能原諒母親,因而過著悶悶不樂的日子呢?

    想到這里,我便覺得父親的死,并不是單純的事故。父親的死,也是被裹在一團黑霧里——他會不會是自己縱火,自我了斷以求解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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