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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寺-《一朵桔梗花(精裝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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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也是差不多的吧。我幼小時的記憶,全都鎖在一片漆黑里。

    我能夠清楚記起來的,是大正末年,和母親一起搬到這個小鎮住下來,轉入此地小學二年級以后的事情。那以前,也就是我住在我的出生地,鄰縣一個小村子里幾年間的事——我該怎么說呢?好像把手伸進深淵里,盲目地搜索沉在水底的東西,一點頭緒也沒有。

    記得有一次,我讓墨水弄污了一本重要的書里的一頁,我拼命地想從墨漬的污濁中認出字來,每當我想回憶起幼小時的事時,便會有相似的焦灼與無奈。

    當然,也并不是一切都給涂成漆黑一團,就像墨漬的空隙里也會留幾個文字那樣,有幾個場面,我還能像相片般清晰地想起來。

    只是這幾個場面究竟有什么意義,排列的順序又如何,這我就沒辦法知道了。

    歲月的幽暗,把聯結這些場面的

    系繩剪斷了,于是它們便成為一片片碎片散落在記憶里頭。

    拿這些沒頭沒緒的場面作為線索,探尋出隱沒在我幼年時代的一個故事,這也就是迄今為止我的人生了。

    我好想知道。

    不,應該說,我非知道不可。

    在幼小時的幽暗里,有一個場面我到現在也不能忘懷。

    一個女人的黑影,讓手上的一把什么刀,在像是蠟燭般的微白光線里閃亮著,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那男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拼命地逃,女人的影子奮起全身的力氣死死地纏住他。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重疊在一起,然后恍若夜闌里的怒浪般膨脹起來,撲向巖塊,末了崩塌了,激起了四濺的水花。雖然是融化在記憶幽暗里的模糊畫面,然而那兩個黑影所醞釀出來的恐怖緊張,在爆裂時四濺的血霧,那猩紅的顏色,我依然能夠鮮明地記起來。

    殺人的是我的母親。我想知道母親的手濺出來的鮮血的意義。

    母親為何非殺那個男人不可?那男人又是誰呢?

    我希望能夠把這個畫面,和記憶里的其他幾個也不明究竟的場面聯結在一塊,探索出母親手上那把刀的意義——我應該說,這就是我人生的一切。

    如果母親殺了人,如果我是殺人兇手的兒子,如果我的人生在少不更事的幼年時就被染上了罪惡的猩紅色,那么我想,去探求事情的真相,正是我這一生的義務吧。

    》一

    母親帶我離開那個小村子是我五歲的時候。

    時當大正十二年,也不是直接搬到這個小鎮,而是先上京投靠一個親戚。

    在東京住了將近兩年之后,再搬回距故鄉不遠的小鎮,這才開始了母子倆相依為命的生活。那時,我已是小學二年級學生,因此當時的記憶比以前深刻多了。

    但是,暫住了兩年的東京,都只能記起片片斷斷的少數往事,何況那以前的村子里的事,更仿佛是漆黑里再加上一層夢境般,都模糊成一片了。

    我唯一能想起的村子里的風景,也不曉得是哪個時候從哪個地方看到的,是一片寬闊的,一抹淡墨般的陰暗天空覆蓋下一片濕田的光景。暗暗淡淡的,好像潑了墨的水墨畫面里,線條模糊,好像沉在水底里,究竟是因為下著雨呢,抑或暮色罩下來了,還是記憶被歲月浸蝕了,都不太分明。不過也許是由于收獲期剛過吧,瘦薄的泥巴在這幅景色的底邊漾著細碎漣漪的田野上,有一處林子活像一塊黑云向天空涌起,而被那林木的樹梢擎起般地,幾幢屋瓦在那里蜿蜒著,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腦膜上。那屋頂好像聚集了日頭剛剛落下時的微光般,讓石瓦發著亮光,形成一個巨大的戰盔,就在它下面,一張莫名的生銹的面孔隱藏在林木的陰影下。

    那是這一帶人們的納骨堂——-所真宗小寺廟清蓮寺的本堂屋頂。

    我就是這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的嫡長子。

    關于父親智周,在我的記憶里只是幼小時一個在身邊晃來晃去的男子,不過根據母親給我看過的照片,他是個下巴尖細、雙頰下陷、肩膀奇薄的貧相男子。這張照片是我出生后不久拍的,母親穿著有紋章的禮服,抱著小小的我坐著,旁邊站著的是一身白色絹衣的父親,好像要掩飾疲勞般地聳著肩膀。那時,父親三十二歲,母親二十二歲。母親像個新婚太太般頂著圓髻,和一本正經地瞪著前面的父親不同,微低著眼,像是茫然地看著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從這張照片也可以看出來,母親的肌膚白得幾乎不像農村出身,而那種“能劇”里的“近江女”面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陰郁漾在臉上。

    母親名叫阿末,是鄰村一家富農的三小姐,二十歲那年嫁給父親。她是德川時代以來的地主家么女,容貌也出眾,這樣的人之所以會嫁到貧窮小村的小寺廟里,且從相片里看來是個其貌不揚,無一可取的父親,是有原因的。

    那是由于——當今之世,恐怕不會有人相信了——那是因為在鄰村,人們相信她命帶兇相。

    根據母親告訴我的說法,從小她身邊就相繼發生奇異的死亡事件。首先是母親出生的晚上,她的祖母過世。這位老祖母臥病多時,因此還可以說是巧合,可是從這一晚算起,一連三個晚上,村子里都有人死亡。其中之一還是強壯的年輕男子,沒來沒由地,忽然病倒了,人們都還沒來得及驚醒就靜悄悄地斷了氣。這人首先病倒是在地主家,而且正和三天前降生的嬰兒同一個時辰。這一來傳言滿天飛,并且還像要證實傳言不虛似的,母親生后剛一年,祖父過世,第三年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阿緣—也死了。

    這還不止呢。據說母親四歲時,就在她面前發生了一樁怎么也沒法解釋的人命案。

    那時,幼小的母親正在春光下的田間小徑走著。

    正當耕田時節,田里有幾個村子里的農人,讓雙腳埋沒在田泥里做活。其中一個像男人般體格碩健的女人,轉過了曬黑的面孔,看到從小徑上走過的母親,突然伸直了下彎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里站住了。接著,手里的鋤頭掉落,她硬挺著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徑上小小的人影,然后邁起了大步。女人就那樣走到田盡頭的一棵巨大的櫻木下,把腳踏進那兒的一口水塘里。人都泡在水里,還是沒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處。當眾人目瞪口呆地趕到水塘邊時,一切都結束了。遲開的櫻花正在春日里綻放著,漾著花影的水面上留下幾道靜靜的波紋,女人再也沒回來。

    就在那以前,女人干活干得那么有勁。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也沒有人能提出任何說明。于是村民們只好認為那是某種惡煞附了身,才會被誘進死亡里。那么惡煞是從哪里來的呢?人們認為禍首正是我母親那個小小的身體。

    因了這緣故,所以母親雖然貴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民們的白眼,家人也對她沒好聲氣。結果她二十歲那年,外祖父就說:

    “如果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給廟里吧。當作是把一生奉獻給神佛,說不定可以贖贖前世的罪孽。”

    就這樣,母親下嫁給當時三十歲還未婚的父親。

    據稱信徒之間有人對這樁婚事表示過反對。想來,有關母親的奇異傳聞也傳到鄰村了吧。自從前任住持,也就是我的祖父過世后將近五年間,是信徒們支持年輕的父親智周,守護著廟過來的,他們認定對方雖然是大地主的干金,但有了那種可怕的傳聞,這樣的女人如果讓她來廟里,豈不污辱了圣堂嘛!

    雖然廟里的實權都被這些信徒們握著,父親平時在他們面前幾乎抬不起頭來,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歡母親出眾的容貌吧,居然頑強地堅持了自己的意愿,把母親娶進清蓮寺。

    兩年后我出生,其后又五年,這總共七年間,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無法想象。母親確實告訴過我種種有關父親的事。好比父親是靜穆的人啦;嗓音雖然有點濁,但念起經來倒很清亮啦;喜歡徘畫,所以常常一個人待在廊子上畫水墨畫啦;常常炫耀地說,屋里張掛的一幅親鸞上人畫像是非常值錢的畫啦;還有潔癖,好比輪燈、燭臺等,母親擦過后,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雖然那么溫和,但酒品不太好,偶爾喝了幾杯,便紅著臉大發脾氣等。可是父親對母親如何,兩人之間發生過什么事,她絕口不肯提。究竟是因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說呢,還是母親知道我和她必須離開故鄉,因而不愿意再想起過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覺得,母親和父親的寡默不同。她是幺女,生就一張叫人親近的笑臉,因而很能贏得信徒眾太太們的好感。加上她又還沒到三十歲,對村民們照顧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過一部分較保守的信徒仍不免在背后飛短流長地說:“那女人有魔性,遲早會給清蓮寺帶來災禍的。”

    母親殷勤地在這樣的信徒家里走動,有時還不惜下到田里去幫忙,到頭來還是沒有能拂拭從小就纏著她不放的那些傳聞。

    我五歲的時候,清蓮寺的正殿失火,父親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燒死。那個晚上,他喝醉了酒回來,身上的袈裟都沒有脫下就在正殿里睡著,把一個燭架踢翻——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確實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而死于非命,但是村民們卻把肇事的罪過歸在母親身上。“那女人身上還是有惡煞,就是這惡煞把廟也燒掉了。不只廟呢,下次連村子也會被燒光的。”有人這樣起哄,這么一來,連對母親有好感的人們也開始白眼相加。母親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帶著還幼小的我,逃一般地離開故鄉到東京去了。

    在這鎮上的火車站近旁的一條巷子里,我和母親送走了十幾年歲月。就在火車頭的煙塵下,還有汽笛聲的喧噪里,我們住在小巷里的小房子,靠母親教附近小孩些插花、習字、裁縫等,把我撫養起來。

    大約是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吧,我開始想知道鏤刻在幼小時候的記憶的黑暗里,一個比黑暗更鮮明的黑影所構成的場面的意義。為什么文靜溫柔的母親,在記憶里的那個場面里,成為一個披頭散發,像惡煞般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從牽起小孩子們的手,那么和藹地教他們插花的母親的臉上所無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面相,又含著什么樣的意義呢?還有,連拿剪花的剪子都令人覺得不合適的母親那細嫩的手,在那幅畫面里怎么又會那么恐怖地使勁抓起刀刃,向沒命般逃避的男人的影子砍過去呢?那男人又是誰?

    然而,即令少不更事,我還是曉得那是母親絕不許任何人碰觸的往事,就是我啟口問,也不會說出來。面對母親時,我什么也沒敢問,只是讓記憶里一個不大可能成為線索的場面在腦子里反芻不已。

    》二

    在我記憶里,還有熊熊燃燒的火焰。

    當我從母親口里聽到父親在正殿失火中被燒死的時候,便想到那記憶里的火焰就是燒了父親身子的火焰。但是,在暗夜里扯起火焰之帆,鼓著風,簡直要把正殿的屋頂擊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燒的火,在某種意義下,比起母親砍殺一個男人的場面,更活生生地燒灼著我幼小時記憶里的漆暗。那是因為有遠遠地越過林梢上看到正殿屋頂的記憶跟它重疊在一起的緣故吧。僅剩下屋頂,讓正殿那燃燒的模樣,真的,就像是戰盔下的巨大面孔正在燃燒著,使我仿佛覺得從那面孔痛苦地喘出來的氣息化成一團團的黑煙,往四下迸出去。

    在記憶里,還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風的恐怖聲響,和麋集的人的叫喊,就像地獄圖卷的伴奏一般地響著;另一方面,卻又同時有著在陰暗的水底下聽著岸上喧嘩的安靜。那是因為我想起了母親在看著那火光時的臉。我和母親好像是站在門樓那樣的地方,和正殿有著一段距離。或許是為了救火才聚集而來的吧,村人們以火焰為背景來往奔馳,并不住地發出“危險啊”、“可怕啊”類的驚叫。這樣的一片嘈雜都好像沒有飄進母親的耳朵里,她讓白白的臉染成彤紅,用那么靜穆的眼光看著正在燒灼父親身體的火焰。由于我連母親當時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來,因此這里所說的母親面容,說不定是由其后母親所給我的印象而想當然描畫出的。不管如何,現在我記憶里當時的母親,確實是用靜謐、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著那場猛燃的火焰。也是因為有了這靜穆的眼,所以使得人們的叫喊在我聽來都像是讀經的聲音了。

    然后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聲,隨之火星四射,片刻后成了光雨,紛紛降落到離我們稍遠的地方。母親為了不讓火星落到我身上,攤開了袖子遮住我,當火焰在母親袖口下的黑暗里消失時,我的記憶也斷絕了。

    搬到小鎮住下來,直到我長得夠大了,依然在夢里反復著火焰的記憶而為之恐懼著。

    在這樣的夢境里,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馬上變成四濺的血霧。在火焰里蠕動的無數人影,也化成只有兩個,其中一個披頭散發,舉起閃亮的刀砍斷了視界,最后兩個影子糅合成一團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夠深沉,在夢里,我總是反復著記憶里的同一個場面。

    不用說,夢境里的地點在哪里,對方的男人又是誰,臉相如何,我都一無所知。或許由于燈光太暗,周遭都融進一片薄霧里,并且,我又老是注意著母親的關系吧。

    就在那團影子碎成血花,癱倒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終而那么突如其來地恢復了靜寂的時候,一直哽在喉嚨的驚叫聲迸發出來了。

    ——媽媽…·媽媽……

    淡淡的燈光照出了母親的面孔。與其說那是為了我就在她身邊看著而驚詫,毋寧說是在拼命地扭曲著悲痛的臉,向我訴說著什么。有時在夢境里,當火星正要紛紛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間,受風一飆而亮起來便成了一片灰流過去。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便會在夢里再次回想起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燒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風刮起,火花般地飛騰起來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個黑塊。

    它長長地擱在那里。起初我以為是燒剩的木柱,不經意地看著,然后我突然察覺到那是燒死的人,于是在夢中驚叫一聲。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災里的父親的遺骸,但奇異的是在那具尸首旁邊,還有好幾具同樣的尸首。

    “在火場里燒死的,真的只有父親一個人嗎?”

    記得是十歲左右的時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母親。

    “是啊!可是為什么問這個呢?”

    我說我好像記得除了父親以外還有別的尸首,母親便微微低下臉回答說:

    “史朗也許不記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燒壞了。金箔掉了,燒成焦炭的佛像——對啦,記得當時媽媽也以為是人的尸首,吃了一驚的。”

    聽她這么說,便又覺得好像不是人,然而,盡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記憶里的恐怖卻沒法拂拭干凈。

    甚至到了上中學的年紀,夢境里的火焰、血花、灰撲撲的尸首等,還使我怕得像幼兒般哭叫。常常地,夢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時結束。飛濺的血花和飛舞的灰再次變成火,在黑暗里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夢中的我那個小小的影子,便會那么奇異地想把面孔埋進那燃燒的火焰當中。當然,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這恐怖感之外,仿佛又有某種命運的力量操縱著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饑餓的狗撲向餌那樣,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地叫著,一面卻又讓莫可名狀的喜悅歪著臉,挨近火焰。

    這只是夢境嗎?抑或是過去確實有過類似的行為,在夢里被夸張出來,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我的面孔上,從額角到右眉,有一塊與膚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青紫色,看來有點像灼傷的痕跡。歲月把它沖淡了,如今即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看得出來,但是我倒覺得小時候它的顏色好像鮮明得多,當然這一點我也曾經問過母親。

    “沒錯,正殿在燃燒的時候,有一塊木片掉在你的臉上。媽媽幫你拂開,所以只是碰了一下,不料留下了嚴重的疤痕。”

    母親說罷,又悲戚地微俯下臉。

    聽母親這么說,我便也覺得好像就是這個樣子。往站在門樓下的我和母親身上掉落下來的,難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塊嗎?母親用袖子遮掩住我,會是在另外的場合嗎?是這情景,在夢里被奇異地扭曲,變成我往火焰那邊挨過去的嗎?

    總而言之,夢就在火舌舐上我額角的瞬間中斷了。我發出了恐怖的呻吟聲,我自己受了這聲音的驚嚇醒過來了。夢里的余悸,使渾身冷汗淋漓的我微微地打著戰,我激烈地喘著氣拼命地叫著媽媽,媽媽——這時,母親的手就會適時地從黑暗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夢般地,緊緊抱住浮現在黑暗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還和母親蓋同一床被。上中學那年,母親為我鋪了另外的被,可是那個晚上,我還是在夢中給嚇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親又只鋪了一床被。

    母親一定是從我的囈語和呻吟聲中察覺到我在做著怎樣的夢,因此為她過去的罪的殘渣成為記憶留存在我的身體里,使我驚恐悸怖,而感內疚,于是就像抱擁嬰兒般地,把已經開始成熟為大人的我緊緊地擁住,自語般哺哺說: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著往事是不?”

    她像要把我記憶里的場面擠壓出來般地,雙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只是我一人在夢里驚恐而已。次數是比我少了些,可是當我正在酣睡時,有時母親也會在激烈的喘息中,發出撕裂夜暗般的聲音叫起來。

    “阿花······不行,阿花····”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把手伸向母親的身子。母親驚醒過來,渾身汗濕,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夢里讓自己幼小時的可怕記憶重現,然后好像要從那記憶逃開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親眼前,一個農婦突然沉下池水時的記憶。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還是那樣往下沉。頭不見了,一片櫻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仿佛覺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來的最后一口氣……”

    平時那么端莊的母親,竟然發出根本不像同一個人般的童聲,眼眶噙著淚水,不自覺地搖晃著頭,咬起我右手腕上的舊傷痕。

    關于母親這小小的動作,我也有記憶。我右手腕的剮傷是幾時在哪里受傷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母親的舌頭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感覺,倒記得一清二楚。母親就像是自己受了傷似的,痛苦地扭曲著臉,吸吮從我體內流出來的血——她在夢境里驚恐著,呈現出跟記憶里一樣的面容,咬我的舊傷疤。

    我聽任她那樣咬,看著她凌亂的睡衣下微露出來的頸項,于是又想起了幼小時的一樁記憶。母親那雪白的頸項上,有青色的胎記樣的斑點散落著。這斑點,我也有著一種記憶。

    ——好像是天明時分,也可能是夕暮時分,紅紅的陽光斜斜地劈開薄閽,使坐著的母親背部呈現出來。母親褪去一邊的袖子,讓頭低垂下來,并舉起手上的念珠,往長長的脖子和肩膀中間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凈污濁的身子般打個沒完——那念珠劃過空氣的聲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響聲,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響著。

    地點好像就在正殿里。她孤零零地獨坐在那空曠寂靜的地方,有一雙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么冷森森地看守著——我覺得就是這樣子。

    我看到的,雖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種斑點留下來,可見母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讓那一串念珠響過不少次。我猜母親是為了潔凈自己的身子才這么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親肩頭上的擊痕,我倒覺得母親那純白清凈無垢的身子當中,就只有那個部分隱藏著黑黝黝的罪惡。

    關于念珠,我還可以想起母親的一個姿影。母親站在水邊。那姿影使我想到觀音,因為纏上念珠的母親的手在胸口合十,殘陽被鏡子般的水面反照過去,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淡淡的光暈。

    如果只是這些,也許還不會在記憶里留存下來,但是因為母親接著有了奇異的行為,所以才烙印在我的記憶里頭。靜穆的氣氛,突然從母親的手邊給破壞了。母親那么粗魯地,用雙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斷。母親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劃動雙手。忽聽母親“啊”的一聲驚呼,同時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這里那里地激起波紋,擴散、消失。

    有一種聲響。不只是珠子掉落水面的聲音,還有某種火藥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聲響斷續地傳過來。那響聲漸漸變大,最后吞噬了母親的姿影,記憶也同時中斷。由于它清脆一如鼓聲,所以我想說不定那是木魚聲,可是那水面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無法確定。

    不,應該說,那場面本身帶著怎樣的意義,又與母親的兇殺事件有著什么關聯,我都無法分明。

    這個場景雖然不知發生于何時何地,但確實是我親眼目睹的,這一點倒相當肯定,不過也因為歲月流逝,有些地方是夢是現實也都無從區別了。

    有的時候,當我正要進入睡眠時,母親會伸過手指撫摸我臉上的傷痕。這時,母親看守著我,臉上突然會掠過一抹悲傷。這也是我的記憶里母親的表情。

    那不是母親的,而是四五歲小女孩的臉。她那樣看著我,然后像我熟悉的母親的臉那樣,蹙起肩尖,開始哭泣。

    “怕……”小女孩叫一聲,轉過身子跑過去,而我也同時往相反的方向逃開。好像是夏日炎陽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著紅格子紋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麥稈帽。我從長滿綠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鋪滿白石頭的河岸上沒命地跑過去,到水邊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奮勇地看了一眼水面——到這里為止應該是現實吧,可是下一瞬間我所看到的,卻不可能是現實的。

    水面上映現的我的臉,只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膚上,眼、鼻、嘴都融化了。下一瞬間,好像起了風,漣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來。為什么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所以受到驚嚇,是因為我臉上還留有鮮明的疤痕之故。想來,是那樣一張臉,使童年的自己感覺到悲哀吧,因而一徑地希冀自己也會像鬼魂一樣有一張白白的臉,于是某一天晚上,夢見自己的臉變白,而這夢與實在的記憶又奇異地混在一起,不過這白白的臉,我倒另外還有個難忘的記憶。不,與其說是記憶,也許只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場夢,那么活生生地存留在腦子里罷了。

    黑夜里,有一座橋浮在深淵上。月光把暗夜染成濃淡兩個部分,一條人影鵠立在相疊成幾層的欄桿影子當中。還幼小的我,在發現那個人影從欄桿上探出了頭,窺視水面的時候,就在橋中心站住了。小小的頭伸出欄桿外,月光正好尖銳地刺在那個部分,看來好像掛著一個燈籠。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不曉得是什么名字,反正叫了個名字。影子回過了頭,這一瞬間,我制止住正想奔過去的雙腿。那回過來的頭,在月影下微帶蒼白,一無表情,也一無做作,就像黑暗里紙門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劇”面具上的眉毛、嘴唇,那無色的臉擴大塞滿了整個漆暗,就在這一刻,我的夢——也可能是記憶,戛然告終。

    幼小時,附近有過一個膚色特別白的孩子,我曾為他那種死白受過驚嚇。也許是這樣的經歷,做了那場夢——或者記懷吧。我把這個疑問向母親提出來。

    “村子里,我記得沒有'白仔'哩。”母親在電燈下,沒有停止做女紅的手回答,“而且,你那時乖得幾乎教人擔心,很少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會記得任何人······大概只有東京的姑媽常常帶來的貞二吧,每次來到,你都和他一塊玩。說起來,貞二確實很白,眉清目秀的······不過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才覺得那個樣子。”

    據說他是四歲的時候就碰上了大地震,死了。這位表弟,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東京的姑媽,我倒記得很清楚。

    這位父親的胞妹叫貝冢春,是母親下嫁到清蓮寺前一年,嫁給在東京的一位小公務員的。這小公務員是村子里的一個地主家的老

    二,和阿春姑媽青梅竹馬,并且是雙方家長默許的一對。

    母親和這位姑媽要好得像親姐妹,母親來到廟里以后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姐,正是這位每逢正月與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據說,母親也常常帶著還幼小的我到東京去。

    清蓮寺燒掉以后,母親不得不離開村子,而她第一個投靠的,也是這位姑媽,經姑媽介紹,母親到一家小旅館住下來,當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東京后約莫過了一年光景,我的記憶才開始增加了鮮明度。每過一段日子,母親就向女老板請假,到郊區的姑媽家去玩。也許是因為重逢不久,因而姑媽對我很是疼愛。那位公務員姑父是個鐘馗那樣蓄著絡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對我和母親卻四時都漾著溫柔的眼光——這些,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東京,不過姑媽倒每年必定來那么兩三趟,帶來東京的珍異土產。我想,那是因為清蓮寺燒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媽不再有娘家親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家來看我們。母親雖然說表弟貝冢貞二膚色很白,但姑媽卻是個小黑炭,有著和照片里的父親相像的厚唇,給人一種粗卑的感覺,不過很容易笑,一些小小的瑣事,也可以讓她朗朗地大笑起來,使我并不討厭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來到我們家,母親便會發出罕有的笑聲,故此,光從這一點來說,姑媽的來訪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后,姑嫂著睡熟偷聽,希望能夠從她們的交談里找到解開記憶里場面的線索。然而,她們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始終絕口不提村子里或有關父親的事。

    有一次,三個人一起吃飯時,姑媽十分有趣似的談起了在東京看過的電影。

    “真有趣,那位醫生太太,在藥里加了毒,準備把那個男子毒死····…”

    姑媽好像察覺到自己說溜了嘴,忽然停止了笑,話也不再講下去了,都往我這邊看過來。母親依然在夾菜,靜靜地吃著。姑媽在短暫的片刻里嚴肅地觀察了我一前的話打消了。

    我可沒有看漏了眼,雖然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確實是擔心她的話使小小年紀的我想起什么事。

    >三

    剛要上中學的一段期間,我開始懷疑在我記憶的景象里,母親所砍殺的,是不是父親呢?如果只根據我記憶里的感受,我無法辨別事情的孰先孰后,不過我倒覺得,母親砍殺一個男子的畫面,和廟焚燒的畫面,在時間上很接近,像是接連發生的。而從母親的樣子,我覺得她似乎并沒有去坐過牢。

    這么一來,母親行兇的現場,該只有一個少不更事的我是目擊證人了。那么母親的罪行豈不是還沒有被發覺嗎?換一種說法,母親不就是完成了現今所謂的“完全犯罪”嗎?是不是母親把父親刺殺了,然后為了毀滅證據,在正殿放了一把火,使父親的死成為葬身火窟?

    有時,我瞧著母親握住小朋友的手教他們寫字,或者坐在廊子上搖著團扇,看著身后院子里漸漸降落到草叢上的夕陽,還有洗澡后懶懶地撫摩著泛紅的脖頸看著母親那安詳的臉,忽然會有疑云涌起,禁不住悚然而驚。不管母親裝著如何平靜的臉,終究是隱藏著過去一樁罪行的女人的臉。母親殺死了父親,這是可怕的想象,可是我不能斷定絕無此事。

    但是,不久發生了一件小事,把我的疑惑打消了。進了中學那一年夏季,我從學校回來,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廊檐下吸著香煙。華麗的衣服有些地方破了,油膩的頭發胡亂地束成一把,年紀大約有四十了吧。

    “你就是阿末姐的兒子嗎?”

    女人把微暴的圓眼瞪在我身上這么問。我點點頭,她便又說:

    “我要在這里等她回來。”

    好像是感冒了吧,她的喉嚨像纏著繃帶,嗓音沙啞。母親好像是出去了。

    我上去放了書包,在房里一角坐下來。那人又不客氣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開口:“你媽媽是兇手,你知道不?”

    接著又說:

    “她殺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干了好事,末了把人給殺死了。記得不?不是說,你從頭到尾都看到的嗎?村子里的人都說,你身上濺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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