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安土桃山(上)-《一碗茶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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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可能喝多了,忘掉信孝被逼自殺之際,也是一身白衣、肩后長發飄散,就如我后來總愛穿扮的那樣。
而在有樂他們家的時候,我的扮相卻是翩翩美少年。不過我覺得在那些男人眼里,我還是跟什么都沒穿一樣。
有樂以為他帶我回家,神不知鬼不覺,應該不會被人發現我的身份。大概也沒過幾天,他們家的人就把我識穿得通透,還體現在秀吉拿出來擺在那兒談論的“甲州征伐”作戰籌劃里頭。這讓我很不高興,心意既決,不管怎樣都想從這里逃走。
我從亭子里出來,打算片刻也不停留,直接從這家里跑出去,到外邊找一匹馬,騎著奔回我的故鄉,即便那里眼見得淪為戰場,而我本來就不顧一切地從那里逃出來。
原本是這樣想好了的,不料剛出來亭外,走沒幾步,幾個小姓就迎上前問:“殿下要去哪里?”
我當時不禁心下“哎呀”一聲,暗感納悶:“殿下?認錯人了吧?怎么改口喊我作‘殿下’了?”
于是我說:“我又不是什么殿什么院,喚作‘夫人’我都聽得很勉強。你們再來個‘殿下’,我都要暈倒了?!?
小姓低著頭跪拜道:“可是,家主信忠大人剛才吩咐了,說殿下在亭子里享用茶點,讓我們好生侍候著?!?
我聽了不禁好笑:“他說他自己吧?我能算什么‘殿下’?茶點殿下嗎?還是飯桶殿下呢?”
小姓面面相覷道:“可是……小的們聽到的不是糕點殿下或者飯團殿下,剛才聽到友閑大人不經意間提到的好像是說‘安土殿’。”
我的腦子里“咣”一下大響,心頭撲通亂跳,這時才留意到,一走出亭子,園中的小姓和侍女全跪下了。
這讓我很難相信,想起有樂那位什么都干得出來的瘋狂哥哥,怔在那里嘖出一聲,懊惱道:“他又搞什么名堂?我才不跟他去安土城當什么‘殿下’呢!”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鳥撲翅疾飛般跑掉了。然而這片園子很大,外邊又全是清洲勢力范圍,就算能變作飛鳥,料想也插翅難逃。
我跑的方向似乎是信忠提過的茶園那邊,由于猝然受了意想不到的驚嚇,一時慌不擇路,也沒看見什么茶園,反而好多地方栽種了桃樹,這樣遍地種下去沒過多久,料想前邊那片山坡就要變成桃山了。
桃花還沒有開,卻有些蜂兒在嗡嗡地縈轉。
我看見那邊桃樹下有兩個瘦猴兒在種樹間隙擱下鋤頭喝起酒來,其中一個穿扮成老農模樣的,我認得竟然是秀吉。
“我懷疑恒興跟信雄比人們想象的還要密切,”秀吉趁著酒意,小聲說,“那天我去找茶壺的時候,發現恒興地躺在樹蔭里的草叢里,形跡可疑。而且有信雄留下的蛛絲馬跡,我一問起,恒興就神情古怪,甚至發火?!?
我本來要快步溜過去,不給他們看見,但聽他們有提這茬兒,不由放慢了腳步,暗犯納悶兒,想聽他們在這兒鬼鬼祟祟說什么悄悄話。
“沒想到恒興這廝為了巴結信雄,竟然這樣干?”樹叢里另一個家伙驚訝道,“你確定沒弄錯嗎?”
“應該就是這么回事了,”秀吉撓著嘴蹲那兒琢磨道,“也難為恒興了,為了另攀高枝,在二位公子之間腳踏兩只船,這么犧牲自己,叫我就辦不到,而且我太瘦,經不起折騰就骨頭散架了,最重要是信雄怎么會看上我?你知道的,我從小窮苦,只是個流落失所的農民,家里沒法養,出去四處流浪乞討,自幼沒吃上幾餐飽飯,營養不良,長成這個瘦小佝僂的樣子,勉強熬到少年時期,要不是靠著賣那些針線和其它小用品做點挑擔擺攤生意糊口,我早就餓死了。后來總算遇到主公,不嫌咱出身低賤,收留在身邊,從提鞋的小姓做起,熬到今天,再艱難的日子,依靠利家夫婦的接濟,加上你們一幫小伙伴的支持,混成了這樣也還不差,成為主公麾下大將,正要揚名立萬,怎料主公居然這么早就急著歸隱,還把一切交給信忠,可是信忠似乎又不把我們這班主公身邊的老部下看作他自己的人,包括長秀、光秀他們,都不免擔心起將來在信忠那里還能不能受到重用。咱更糟,出身差,本來就被權六他們看不起,搞不好混不到飯吃都有可能,甚至又被打回原形,直接墜落回最底層,咱又沒有恒興那樣儀表堂堂……”
我聽了不禁心下好笑:“你什么眼神兒啊,恒興儀表堂堂嗎?我怎么不覺得……”
“主公的三個兒子,”樹蔭下那個赤須的瘦削家伙托著尖下巴,手指敲著腮幫,揣摩道,“他一心培養長子信忠,看得上眼的人都轉給了信忠,借調兵遣將打仗之機,不僅將長可、秀隆他們悉歸信忠麾下,最近就連長益、長利兄弟也給劃撥過去了。據說瀧川這樣的老將也要交給信忠拿去用,而且家臣中的年輕一代,比如長秀那邊的氏次,也逐漸讓他們往信忠身邊靠攏。而權六與長秀卻跟信孝似乎走得更近一些,光秀哪邊都巴不上,處境最尷尬是他。手上就信澄一張牌,可他這位女婿在主公家中的地位畢竟還遠不及那三位公子呀。尤其是二公子信雄,你別看他那樣,其實主公很寵愛他。除了重點栽培他哥信忠之外,主公對信雄也是能給多少就給多少,其實不少人覺得信雄那邊也是可以投一投的,以我從前做柴薪生意和賣蜂蜜的經驗來看呢,信雄行情畢竟也看好。也就是說,若不能在信忠那邊討到好位置,退而求其次,投靠信雄也不失為一個選擇,然后是信孝……”
“處境尷尬的不只有光秀,還有我!”秀吉提手驅趕從那赤須家伙頭上飛來沾他臉的蜜蜂,皺著眉懊惱道,“雖然眼下主公還沒有完全退隱,不過咱們也應該早為將來預作打算,不能臨時才抱佛腳。你說我該投誰好呢?想投信忠,他不怎么搭理我。聽說他跟阿市一起將當年殺害她兒子之事遷恨到我身上了,信忠將來上臺,搞不好我要被報復就慘了!信孝對我也是愛理不理,估計是聽了權六對我的不好看法。想來只有信雄可投了,你看就連恒興也悄悄跟他廝混??梢娦判圻@胖子的吸引力還很大……”
那個頭上有蜜蜂縈繞的赤須家伙沉吟道:“然而恒興向來是個沉穩踏實之人,既然當上了信忠的首席筆老,占到這么好的位置,以他的性格為人,我不明白的是,怎么會干出這種腳踩兩只船、暗通信雄的勾當?”
秀吉嘖然道:“被我親眼發現,捉了個正著,他還惱羞成怒,要動手打我……你說我該怎么辦?”那個赤須家伙抬起眼皮,尋思道:“或許,你去找瀧川幫你易個容,扮靚一些,然后換上漂亮衣服,手里拿著鮮花,再去找信雄試下看看?”
我忍了半天,越聽越好笑,終于憋不住就笑了出來。樹叢里那兩個瘦猴兒吃驚蹦跳道:“誰呀誰呀誰在外邊?”
我連忙展開身法,快速跑遠些,裝作剛走過來的樣子。秀吉戴上草帽,拿起鋤頭,裝作在那里種樹,另一個家伙渾若沒事一般在那兒捉蜂。見我笑著走來,秀吉瞇起眼瞅了一會兒,說道:“看你這一身美少年裝扮,后邊還跟兩個小姓,就差腰佩兩把刀了?!?
我轉頭望了望后邊,沒看見有誰跟著,覺得受了這猴兒隨口忽悠也不為奇,噙笑問:“那……可不可以給我兩把佩刀插在腰間呢?”
秀吉掏家伙道:“女孩兒帶什么刀,割到手腳怎么辦?不如這樣,給你一支折扇,還有這支簫,拿去別著吧。”
折扇很大很俗氣,畫滿了桃子,而且顯得沉重,拿來敲頭還不錯。我見那支簫看來不一般,接在手上端詳道:“好啊,我拿來別著。不過這支簫會不會沾有你的口水呀?”
秀吉笑道:“我哪會?你吹還差不多。這支簫有來歷,你別小看它。利家送給我時說了,此簫乃是他從手取川戰場撿到的,猜猜從誰身上不慎掉落的?”
我忙著看簫上古意的紋理,頭沒抬的隨口而問:“權六?”
“哪是權六?”秀吉笑覷旁邊的家伙,說?!靶×?,你告訴她?!?
那個頭上有蜂兒纏繞的赤須家伙說:“謙信公雖然在手取川那邊打了場勝仗,不過丟失了支簫,讓利家他們撿來當寶,四處拿著炫耀,就好像他們打贏了似的?!?
秀吉見我喜歡,就湊過來挨近說:“你該學著吹。送給你當見面禮了啊,乖!好好拿去學?!?
我從他身邊后退一步,掏東西給他,說道:“既然這樣,我也回個禮。這個小茶壺是我從某個廟里撿到的,雖然看起來很小,沒什么實在用處,你就拿去玩吧。不要再給阿市她們扔掉了啊。”
秀吉接過來一看,驚訝道:“你能隨便撿到這東西?還說它沒什么實際用處?小六,你看這是什么寶貝來著?”那個總是被蜂兒纏著的赤須家伙湊眼細瞅,說道:“看著好像宋代沈括的夢溪壺,據說他就是一邊用這個小壺呷著最濃郁的茶汁,一邊寫出了‘夢溪筆談’……”
“這是我的老友正勝。不過你可以叫他小六?!毙慵吲d地捧著小壺說,“蜂須賀小六,以前做木材生意,如今是我首席家老。他年少時就已是有名的土豪首領,通過水運獲得財富,并不是人們傳說中的野盜山賊出身。傳說都不靠譜,少年時候我和小六在那什么橋上的相會就是人們虛構,因為那時還沒有這座橋。其實我們是在船上相會,然后那條船漏水沉了,我們就在水里相會……你別看他長相那樣矬,小六雖出身土豪,其實卻是個優秀的策略家,并且不遺余力地執行我的合戰威壓之策,就是盡量降服對手而不是強攻。”
“哇啊,你們都這么厲害,而且聽起來還很浪漫?!睈勐牴适碌奈?,由衷贊嘆之余,忙向那個滿頭蜜蜂的赤須家伙施禮,“六先生你好?!?
秀吉玩著小壺道:“叫小六就好。”赤須家伙遞給我一個碗,倒了些稠漿在里邊,然后拿調匙說:“來點蜂蜜吧?很甜?!蔽彝浦x不過,就嘗了點兒。覺得很喜歡,就又嘗了一口,贊:“小六先生是吧?沒想到你弄的蜂蜜這么好。比以前孫八郎他爸爸讓人捎寄給我家翁的糖罐蜂漿還要好吃……”
“好吃就再吃多些,”赤須家伙聽了很高興,忙勺來更多蜂漿到碗里,殷勤的道,“我就是業余喜好,才弄一弄這玩藝兒。你覺得真比‘若狹守護’孫八郎家釀造的有名蜜漿好吃嗎?”
我點頭不迭,在他歡欣鼓舞的目光中吃掉一碗,伸舌舔著碗說:“有桃子味,當然比他家釀的好吃,他家就是甜,加些楓糖味。不過就算想吃他家的也沒有了,孫八郎當年跟他父親和叔父自家里混戰打仗,都把家業毀得差不多了,連糖漿作坊也燒掉啦?!?
赤須家伙忙又勺給我吃,眼望滿山桃樹,憧憬道:“我就知道加些蜜桃更好,而且要種更多桃樹,先前在安土城那邊已經種下了許多,還要在這邊的山坡也種上。等滿山桃花盛開的時候,就讓蜜蜂去采桃花的花蜜,再配合著種一些李子樹,又讓蜂兒去采其花蜜,最后果然能調和出不一樣味道的蜂蜜……什么也別說了,這些都給你拿去吃。我先去趕緊種更多樹。下次你再來,就會看到滿山都是了。”
蜂須賀小六,終因積勞成疾,幾年后病逝,留下他和秀吉一起播種的“桃山時代”。而那個桃花燦爛的時代,也成為我將來縱橫捭闔的舞臺。
回想秀吉在小六的病榻旁授予他“修理大夫”之位,我不禁目噙微笑之意。不僅因為我想起另一個修理大夫,以及另一個小六,而是因為我想起了在清須吃蜂蜜的那一天,宛然已置身于滿山桃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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