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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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銀子的事就這樣決定下來,林滿江很快和伊萬達成了協議:松竹齋向華俄道勝銀行借銀一萬兩,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連本帶利一筆還清,抵押物就是松竹齋這個鋪子。如果到期無力償還,松竹齋將收歸銀行所有。伊萬對這筆貸款還是有把握的,以他對松竹齋財產的估價,就算松竹齋到期無力償還,這家有著二百年歷史的老店,連同它的貨物拍賣個一萬兩銀子應該不成問題。
銀子是借到了,可到時候不還得還呢嗎?林滿江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他先緊著還上了各家的欠款,又處處精打細算,能省就省,這些日子沒忙乎別的,從早到晚絞盡腦汁就跟算盤干上了。可省著省著窟窿等著,林滿江就算累吐了血,松竹齋掙錢的速度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張山林這叔侄倆花錢的速度。
張幼林又來了,他進了鋪子就奔林滿江去了:“林掌柜的,給我支點銀子。”
林滿江皺起了眉頭:“少爺,您不是前兩天剛支過嗎?”
“嘿,大柵欄那洋貨鋪新來了一個自鳴鐘,你猜怎么著,看上去就是一鳥籠子,里面站著一只紅子,跟真的一樣,零件就藏在紅子的肚子里,上上發條走起來,紅子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夜里還有亮光呢。”張幼林顯然已經愛上了這個寶貝。
“便宜不了吧?”
“不貴,才三十兩銀子。”
“才三十兩銀子?少爺,您怎么比開銀行的氣兒還粗,一個自鳴鐘就三十兩銀子,還不貴?”
張幼林認為,那是正經英吉利國造的,英吉利國離咱有多遠?把貨運過來容易嗎?要這么算,三十兩銀子還真不算貴。林滿江不屑地說,洋貨有什么好的?張幼林說洋貨當然好,瞧人家洋人,知道咱大清國上自縉紳富戶、下至頑童貧士都愛提籠架鳥,就琢磨了這么個玩意兒,買回家往廳堂門口一掛,金燦燦的,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張幼林說出大天去,林滿江就是一句話:眼下沒有富余銀子。
張幼林惱了,嚷嚷起來:“怎么沒有?我說林掌柜,你怎么當了掌柜的更摳門了?不是向銀行借了嗎?支點兒我先使著!”
“少爺,那可是周轉用的,到期連本帶利還得還呢!”林滿江也不示弱。
張山林一手拎一個鳥籠子進來,不耐煩地指著林滿江:“給他,給他,不就是點兒銀子嗎?瞎吵吵什么?我在外頭都聽見了,不嫌寒磣!”
林滿江無奈地走到賬柜,拿出張銀票,張幼林一把搶過來,又對張山林擠擠眼睛:“叔,瞧我弄件好東西來啊!”張幼林一溜煙似的跑了。
張山林坐下:“滿江啊,他的事兒完了還有我呢,我也不多要,先拿二百兩吧。”
林滿江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這是……”
“瞪什么眼睛?讓你拿你就拿吧,哪兒那么多廢話!”張山林透著不耐煩,林滿江乖乖地去拿銀票。等著銀票這當口,張山林看見斜對面莊虎臣進了茂源齋,張山林一時心血來潮,他接過銀票,站起腳來就奔茂源齋去了。
茂源齋的前廳里,陳掌柜拿著賬本,莊虎臣正在跟他說著什么,張山林一手拎一個鳥籠子,雙手不停地甩著,嘴里哼著戲文,晃晃悠悠地踱進來。
莊虎臣連忙迎過來:“喲,這不是張掌柜的嗎?您怎么有時間上我這兒來了?快請坐,伙計,給張掌柜的上茶!”
陳掌柜朝張山林點點頭:“您坐。”
張山林繼續晃動鳥籠子,在廳里來回走動著,不陰不陽地問道:“莊掌柜的,最近買賣不錯吧?”
“哎喲,張掌柜,您可別這么叫我,我就是茂源齋一伙計,這才是我們掌柜的。”
莊虎臣指了指陳掌柜。
張山林故意大驚小怪的:“什么,伙計?不對吧,莊先生這么能干,我看當個掌柜的都屈才,怎么能才是個伙計呢?”
“啪!”陳掌柜陰沉著臉把賬本摔到桌上。
莊虎臣看了看陳掌柜,臉上的神態漸漸冷峻起來:“張掌柜,看來您今天是有話要說,好啊,莊某洗耳恭聽,張掌柜的有何見教?”
“不敢,不敢,我哪敢有什么見教?我是來和莊掌柜的學本事的。”張山林放下鳥籠子,坐在了椅子上。
“且慢!我再說一遍,我不是掌柜的,我們掌柜的姓陳,您接著說!”
張山林瞟著莊虎臣:“你給茂源齋立了這么大的功,怎么還是個伙計?你們東家可真夠可以的……得,咱不提這個,我就是想和莊掌柜……不,莊大伙計……也不妥,哦,莊先生,我想和莊先生學學挖墻腳的本事。”
莊虎臣冷靜下來:“此話怎么講?”
張山林攤開雙手:“這不明擺著的嗎?松竹齋和潘家做了幾輩子的生意,那是百年的交情了,照理說這兩家的關系就跟兩口子似的,夠鐵的了,松竹齋好比丈夫,潘家好比老婆,這么說吧,兩口子鬧不痛快,老婆頂多是回娘家住幾天,哪天丈夫給個好臉兒,顛顛兒的又回來了,可莊先生一出手,得,老婆的膽子一下子壯了起來,倒給丈夫來了一紙休書,我想請教莊先生,按道理,說服一個人背信棄義也不是件容易事兒,莊先生都用了什么手段才鬧了這個結果?”
“說完啦?我來回答,好,首先,張掌柜把松竹齋比作丈夫,把潘家比作老婆,我覺得這種比法就有問題。誰都知道,做買賣要講誠信,而誠信要建立在公平的關系上。您講話了,兩口子鬧不痛快,老婆頂多是回娘家住幾天,哪天丈夫給個好臉兒,顛顛兒的又回來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說,就算兩口子不想過下去了,也得由丈夫先遞出休書,怎么能讓老婆先提出來呢?”
張山林點頭:“沒錯,要這樣,丈夫的臉往哪兒擱?這不是反了她啦?”
莊虎臣覺得張山林的想法很可笑,他喝了口茶:“張掌柜,您把松竹齋和潘家的關系比成丈夫和老婆的關系,這本身就不妥。據我所知,張家和潘家的祖上是朋友,是兄弟,兩家的關系是平等的,這才有的百年交情。我說了,做買賣首先要講公平誠信,其次是互利,要是總一家贏利,一家虧本,那這買賣是沒法做的。”
張山林站起來:“莊虎臣,你少來這套,我張山林也四十多歲的人了,什么不明白?用得著你給我當先生嗎?麻煩你轉告潘家,既然他不顧幾輩子的交情,那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往后在琉璃廠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別讓我逮著空子,逮著空子我就毀他。”
莊虎臣冷冷地回敬道:“張掌柜的,您可有點兒過分了,就算是兩口子分手,也犯不上反目成仇,更何況在琉璃廠誰怕誰呀?”
張山林拎起鳥籠子:“嘿嘿!我說莊虎臣啊,那咱就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吧!”張山林扭頭走了。
莊虎臣高聲說道:“張掌柜的,您慢走!改日過來喝茶。”
裝作看賬本的陳掌柜這才咳嗽了一聲:“哼!什么玩意兒啊!”
張山林出了口惡氣,喜滋滋地來到了嫂子家。
他接過張李氏削好的蘋果,邊吃邊說:“嫂子,您還別說,今兒個我還真痛快,反正是什么解氣說什么,一通連罵帶卷的,給莊虎臣來個大窩脖兒,不愛聽啊?嘿嘿!湊合著點兒吧,我就是不能讓潘家痛快了。”
張李氏聽著,簡直是哭笑不得:“山林啊,不是我說你,這有用嗎?你到茂源齋這么一罵,傳出去多讓人笑話?”
“我可管不了這么多,要是有人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他這輩子都不痛快。”
“可你想過沒有,潘家為什么不跟咱們做了?難道咱自己就沒責任?別的不說,就是老拖欠人家的貨款這一條,哪家能老遷就你?山林啊,咱不能總是埋怨別人,也得想想自己哪兒做得不對啊。”
張山林沒覺著松竹齋哪兒對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銀子緊,拖欠了幾次貨款嗎?這是做買賣常有的事兒啊,難道這百十年來,潘家就沒欠過張家的銀子?張山林正想著,張李氏打斷了他的思路:“松竹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莊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責任在咱自己。”
張山林火了:“嫂子,您這么說我就不愛聽了,松竹齋戳在那兒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這么做下來的嗎?張家還是張家,松竹齋還是松竹齋,什么都沒變,變的是潘家。”
“不對,”張李氏也強硬起來,“張家也不是過去的張家了,這些年,你在鳥兒、蟲兒身上花的工夫比在買賣上多得多,嫂子沒說錯吧?”
說起這事兒張山林的委屈還就來了:“嫂子,當這掌柜的有什么好?整天操心不說,還落埋怨……對了,我說嫂子,《西陵圣母帖》的事兒您想好了沒有?我可一直等著您的信兒呢。”
張李氏的語調平緩下來:“山林啊,我反復想了幾天,覺得還是不能把《西陵圣母帖》送人,一是我受了咱老爺子的臨終囑托,這兩幅家傳的字畫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出手。俗話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況這是咱老爺子的臨終囑托,我當著全家人的面答應了老爺子,這是一輩子的事兒,想拿走這兩幅字畫,除非等我閉眼之后。”
“嗯,這是一,還有二呢?”張山林耐著性子問。
“二是我琢磨著,就算我們把《西陵圣母帖》送給恭親王,拿回了考試用紙的經營權,也未必能一勞永逸地保證松竹齋不會垮掉,松竹齋之所以不景氣,不僅僅是因為某一項業務,而是我們的經營有問題。”
張山林氣急敗壞起來:“嫂子,我不是說過了嘛,《西陵圣母帖》在您手里,您要是死活不拿出來我也沒轍。我知道,在這個家里,我說話就從來不算數兒,我爸我哥在的時候,我聽他們的,他們不在了,我得聽嫂子的,我張山林都四十好幾了,這種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嫂子,今天我跟您交個底,要么拿《西陵圣母帖》來,要么今天咱就談談分家的事,既然我在張家說話不算數兒,那咱各過各的行不行?”
提到分家張李氏就沒主意了,她低聲下氣地說道:“山林啊,咱張家本來人口就少,你是幼林唯一的親叔叔,要是分了家,我和幼林就真成了孤兒寡母了,要真到了這一步,咱老爺子在九泉之下不會安生。山林啊,你就別逼我了行不行?”
“不行,嫂子,我這大半輩子都沒做過自己的主,今天我想做一回自己的主,咱們還是分家吧。”
張李氏聲淚俱下:“山林,不要分家,我求你了,看在咱老爺子和你死去的哥的分上,我求你了,我給你跪下……”張李氏“撲通”一聲跪在張山林面前。
張山林驚慌失措起來:“嫂子,嫂子,您這是干什么呀?起來,快起來!”
“你要是不答應我,我今天就不起來了!”
張山林沒轍了,口氣只好軟下來:“嫂子,有事好商量,您先起來成不成?”
“山林,你答應了,答應不分家了?”張李氏執拗地看著張山林,還是沒有站起來。
“好吧,嫂子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分家的事我就不再提了,這樣吧,您不是已經讓林滿江當掌柜了嗎,我不過是個掛名兒掌柜的,得了,我徹底退出,連名兒都甭掛,反正別少了我那份分紅就行。”張山林說完了這番話就徑自向外走去,張李氏站起來,沖著他的背影高聲追問:“這可是你說的啊,是心里話嗎?”
張山林站住,回過身來看著嫂子:“沒錯兒,是我說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隨即他跨出了門檻,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張李氏嘆了口氣,心想這樣也好,隨他去吧。
茂源齋的前廳,小伙計走進來,他看看莊虎臣,又看看陳掌柜,猶豫了片刻,來到陳掌柜身邊輕聲說道:“掌柜的,安徽涇縣的趙掌柜來了,他帶來一批宣紙,說是想請莊師傅過去驗驗貨。”
“莊掌柜的,您能抽工夫去看看嗎?”陳掌柜陰陽怪氣地抬起頭來看著莊虎臣。
“陳掌柜,您別這么說,我擔待不起,茂源齋的掌柜永遠是您,我莊虎臣就是一伙計。”莊虎臣顯得頗為尷尬。
“不對吧?連張山林來茂源齋興師問罪都得找莊掌柜的,我這掌柜的,人家都不拿眼瞅一下兒。瞧見沒有?安徽的趙掌柜來了,也是指名道姓要您去驗貨,哪兒還有我什么事兒?”陳掌柜的心里很失落。
莊虎臣近乎是哀求了:“掌柜的,我求您了,別老拿我打镲成不成?我在茂源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別人不了解我,您還不了解?”
“虎臣啊,這么多年了,我還能不了解你?你這個人能干,腦瓜子活泛,辦事兒呢,也有里有面兒,別說是我,就是琉璃廠一帶的鋪子誰不知道你能干?可就是有一樣兒,你呀,太精了,精得讓人摸不著底兒。”
“掌柜的,您這是夸我呢,還是罵我呢?”
陳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說:“虎臣哪,這您得自己琢磨呀。”
莊虎臣甩下一句:“我琢磨不出來,就是覺著渾身別扭。”
另一個小伙計捧著一張請帖走進前廳:“莊師傅,刑部衙門的王金鵬王大人打發人給您送來一張請帖,說是明天在韓家潭有個堂會,請您過去聚聚。”
莊虎臣接過請帖:“行,知道了。”
陳掌柜乜斜著眼睛:“瞅見沒有?您是手眼通天呀,連衙門里的官員都關照您,您在茂源齋待著,還真有點兒屈才呀。”
莊虎臣不再吭聲,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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