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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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倆揚長而去,楊憲基站在“金豐閣”雅間的門口,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見識了張幼林。
那是個陽春三月乍暖還寒的日子,陽光燦爛,伊萬穿著一件中式長袍,戴著頂瓜皮小帽在琉璃廠閑逛。他喜愛這里的氛圍,喜愛這里的店鋪,甚至覺得琉璃廠簡直就是古老的中國文化的一個縮影。
伊萬對中國文化的啟蒙得益于法國傳教士莫里斯·比肖神父,這還得從伊萬的父親說起。他父親本來是要繼承公爵的爵位的,但在圣彼得堡大學讀書的時候,受到巴枯寧、克魯泡特金、巴甫洛夫等當時走紅的民粹主義思想家的影響,加入了圣彼得堡大學著名的“柴可夫斯基小組”,成為“民粹派”的一員。“民粹派”的意思就是“為人民利益奮斗的人”,伊萬的父親和許多與他出身一樣的青年貴族知識分子自覺放棄了優越的物質生活,主動到俄國廣袤、落后的農村去幫助農民兄弟擺脫苦難。他們這種超出常態的行為觸怒了沙皇,進而遭到了逮捕。出獄后,伊萬的父親參與了1881年3月1日在冬宮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行動,僥幸擺脫了追捕,帶著十一歲的伊萬逃出了圣彼得堡。
伊萬和父親一起在歐洲度過了一段浪跡天涯又顛沛流離的生活之后,父親染上重病,客死在法國西南部位于加龍河下游的一家小旅館里。在這家小旅館,伊萬遇見了剛從遙遠的中國傳教歸來的莫里斯·比肖神父,莫里斯神父是位熱心腸的慈祥老人,他幫助伊萬安葬了父親,并收留了他,帶他來到了波爾多的教區,也使伊萬接觸到了中國文化。又過了些日子,追捕的風頭已經過去了,伊萬的親戚輾轉找到他,通知他回圣彼得堡繼承爵位和家產。這時伊萬已經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回到闊別八年的祖國,接受完高等教育,料理了家事,便不遠萬里,只身來到中國。
此時伊萬來到了松竹齋的大門外,他抬頭仔細琢磨著門檐上高懸著的長方形黑底金字匾額,嘴里振振有詞兒地念著:“松、竹、齋!”
松竹齋里,林滿江正在整理貨架子上的宣紙,他看見伊萬,趕緊迎出來:“喲,伊萬先生,今兒您怎么這么閑呀?”
“今兒我休息,瞧天兒不錯,出來轉悠轉悠。”
“嘿!您的北京話越說越地道了,要是不看模樣只聽聲音,還真不知道您是外國人,您里邊請。”林滿江讓進了伊萬。
伊萬在鋪子里逛了一圈兒,坐到椅子上,林滿江給伊萬倒上茶,兩人聊上了。
伊萬端起茶碗:“林大伙計,你們琉璃廠這些鋪子的名字都挺有意思,什么‘翰文齋’、‘來薰閣’、‘博古齋’……”
“伊萬先生,那叫字號。”林滿江糾正著。
“字號?”伊萬沉思了一下,掏出了隨身帶著的小本子和一支筆,“林先生,您給我講講,什么叫‘字號’。”
“得,您又來了,上回您拿這小本兒,我說一句您記一句,我足足給您講了兩個時辰,耽誤了我多少事兒啊。您還真聽出甜頭兒來了,這回我可不能白講了。”林滿江搖著腦袋說。
“趕明兒我請您去同和居吃飯。”伊萬誠懇地邀請。
林滿江擺擺手:“這倒不用,您多帶幾位洋客人來就行了。”林滿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給伊萬講上了,“琉璃廠的鋪子,賣文房四寶、賣字畫、賣古玩,凈跟文人、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所以這字號就得起得雅,還要朗朗上口,您聽,這松、竹、齋叫起來多響亮!”
“松、竹、齋……”伊萬琢磨了一下,“可是……名不副實啊,這鋪子既不賣松樹,也不賣竹子。”
林滿江放下茶碗:“嗨!這話可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林先生,我一直沒弄明白,明明是賣文具的,不叫文具店,干嗎偏要叫南紙店?”伊萬似乎是帶著無盡的問題來的,于是林滿江就給他解釋,因為宣紙、徽墨、湖筆、端硯等都產在南方,所以大伙兒習慣上就把經營這類文房用品的鋪子叫南紙店,當然了,南紙店除了賣文房四寶也賣別的,像喜壽屏聯、金石篆刻什么的。至于這鋪子的字號為什么叫松竹齋,那是因為東家是南方人,喜歡南方的翠竹,來到京城以后,又對北方的松柏產生了興趣,這么著一來二去,松竹齋就成了鋪子的字號。
伊萬和林滿江在里面聊著,張幼林衣冠不整、打著哈欠來到了大門口。站在門口迎客的學徒得子上下打量著他:“幼林少爺,您這是剛起吧?”
“可不是嘛。”張幼林伸了個懶腰,“昨兒晚上趙家為老爺子做壽,辦了個堂會,把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都請來了,我叔帶我和繼林去聽戲,得子,你猜猜昨兒個演的什么戲?”
“少爺,您可真問對人了,讓我猜?跟您這么說吧,長這么大我就沒聽過戲,壓根兒就不知道戲園子的大門朝哪邊開。”得子向左右望望,隨時準備招呼要進鋪子的客人。
“連戲都沒聽過?那你活個什么勁啊?”張幼林惋惜地說道,“我告訴你,飯可以不吃,可戲卻不能不聽,我琢磨著,這世上要是沒有京戲,怕是得有一大半人都活不下去了,活著還有什么勁?連戲都沒的聽了,不如一腦袋扎進護城河里淹死算啦。嘿!昨兒個譚鑫培、楊小樓合演的《連營寨》那叫地道,我叔叫好兒叫得嗓子都啞了,瞧見沒有?今兒都起不來炕啦。”
“那您干嗎來啦?”
“我練字的紙沒了,來拿點兒紙。”說著,張幼林走進了鋪子。
看見張幼林,林滿江站起來,迎上去:“侄兒少爺,來啦,這是伊萬先生,老熟人了,俄國銀行管事兒的。”
張幼林認出了伊萬:“哎喲,你怎么跑這兒來啦?”
“隨便瞧瞧,鬧了半天松竹齋是你家開的?”伊萬也認出了張幼林。
“沒錯,是我家開的,你瞪這么大眼睛干嗎?松竹齋又不是昨天才開張的,已經開了二百多年了。”
伊萬被驚得蹦了起來:“什么,二百多年?”
“那是,康熙十一年開張,你算算,是不是有二百多年了?”張幼林心想,這洋人怎么這么沒見過世面,二百多年就嚇著啦?
伊萬算了算,嘴里嘟囔著:“上帝啊,那會兒彼得大帝還沒出生呢!”
林滿江把元書紙遞給張幼林:“侄兒少爺,您拿好了。”張幼林接過紙,轉身剛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伊萬先生,我秋月姐……她還好嗎?”
“秋月?對不起,我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她了。”
張幼林有些失望:“她去哪兒了?”
伊萬聳了聳肩:“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個銀行家,不是偵探。”
“銀行家是干什么的?”張幼林進一步追問,林滿江告訴他,是借給人錢的,銀行就是借給人錢的買賣,比方說你想開個鋪子沒本錢,銀行可以先借給你,等你賺了錢再連本帶利還給人家。
張幼林樂了:“那太好了,伊萬先生,您先借我二十兩銀子吧,我剛看上一對紅子,一時銀子不湊手……”伊萬打斷了他的話:“不是這個意思,銀行貸款是有嚴格手續的,主要是用于大型投資,如果您只需要二十兩銀子,那么只能考慮向私人借,比如,向您母親借。”
“我媽?拉倒吧,她不給我二十個耳刮子就不錯了,還銀子呢,想都甭想。得嘞,你們待著,我走啦。”張幼林走了,伊萬望著他的背影,笑著說:“真有意思,他打算向銀行借二十兩銀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滿江突然茅塞頓開:是啊,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銀行不就是借人銀子的嗎?
張家堂屋里,張李氏正在用布擦拭佛龕,把案子上的供品仔細擺放,張山林心里惦記著恭王府那座宅子,他坐在一邊期待地望著張李氏:“嫂子,您可得想好了,這可是百年不遇的發財機會,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啦。”
“我不用想,王爺的宅子再好我也不惦記,命里沒這個福,我住進去也折壽,再說了,那兩幅書畫是咱爸托付給我保管的,是張家的傳家之物,別說是一處宅子,就是給我一座金山也不能換。”張李氏說得很堅決。
張山林有點火了:“我說嫂子,您也忒死心眼兒了,那兩幅書畫是張家的傳家之物,難道松竹齋就不是?二百多年了呀,如今眼瞅著就開不下去了,考試用紙是咱看家的買賣,以前琉璃廠一條街上哪家南紙店瞧著咱不眼紅?可人家茂源齋只用了一幅書法帖子就搶了咱的買賣,您就眼瞧著張家二百多年的家業毀在咱們手里?”
“山林,松竹齋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為我們經營得不好,是我們這輩人無能,怨不得別人,要是不從根子上想辦法,就算我們拿回了考試用紙的生意,松竹齋垮不垮也難說。”張李氏白了張山林一眼,張山林氣急敗壞起來:“嫂子,我算明白了,就是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您也是一句話,不行!要不這樣得了,咱們現在商量一下,把家分了得了。”
張李氏渾身一震,眼淚唰地下來了:“你說什么?山林,你再說一遍!”
張山林也不示弱:“嫂子,既然咱們說不到一塊兒去,那還不如分家,分了家以后,您走您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爸留下的兩幅書畫,我只要懷素和尚的字兒……”
“山林啊,你不能這樣,這個家分不得,你哥他死得早,要不是這個家,要不是咱爸和你這當兄弟的,我一個人帶著你侄子也活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你侄子也大了,你倒想分家了,將來……我怎么有臉去見咱爸啊……”張李氏聲淚俱下。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張山林只好退了一步:“不分家也行,要么您把《西陵圣母帖》拿出來;要么您就想個辦法不讓松竹齋垮掉,嫂子,這兩條道兒,您選一條,我先回去了,十天之內,您給我個信兒。”張山林甩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張李氏一個人繼續在屋子里掩面哭泣。
這天晚上,張幼林和張繼林坐著一條帶篷的游船在積水潭的湖面上游玩,張繼林站在船頭欣賞湖面的夜景,張幼林從懷里掏出裝蛐蛐兒的葫蘆,把它湊在耳邊欣賞蛐蛐兒的叫聲。
“哥,你聽聽,我這蛐蛐兒可是蘇州的名蟲兒‘紫頭金翅’。”張幼林把葫蘆挪到張繼林的耳邊,“就這么一只蛐蛐兒,你猜猜,值多少銀子?”張繼林敷衍了一下:“用不了一兩銀子吧?”
張幼林差點兒蹦起來:“什么,一兩銀子?你可真敢開牙,一兩銀子頂多是讓你看一眼,實話告訴你吧,這只蛐蛐兒是我花了二十兩銀子從邢老六手里勻來的。”
“就這么個破蟲兒居然值二十兩銀子?真令人匪夷所思,幼林,我看你也夠荒唐的。我問你,你哪兒來這么多銀子?”張繼林正色問道。
“我自己有十兩,你爸又給了我十兩,這才湊起來的。”
“你和我爸真是……玩到一塊兒去了,要不怎么說是親叔侄呢。”
張幼林聽出來了,堂哥是話里有話,于是狡辯起來:“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可是個飽讀圣賢書的人,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你怎么這樣談論自己的父親呢?這么說吧,你爸不過是玩個鳥兒養個蟲兒,你就一肚子不滿,還沒叫你去死呢,我看你的圣賢書算是白讀了。”
張繼林知道這純粹是歪理,可一時又找不出辯駁的話,只好沉默。
此時,遠處湖面上傳來一陣樂聲,張幼林歪著脖子聽了聽,是古箏曲《春江花月夜》,彈箏人是個高手,這首曲子彈得簡直出神入化,他在心里琢磨著,這會是誰呢?
張繼林也贊嘆起來:“不錯,真乃‘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張幼林笑了:“你就瞎扯吧,那是人家白居易形容琵琶的,這可是古箏。”
張幼林繼續傾聽著,隨風傳來一個女人清麗的歌聲:“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唱得真好,意境、韻味都有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張幼林突然渾身一震,仿佛遭到雷擊,“這聲音耳熟,我認識她,走,過去看看!”
張繼林見天色已晚,要回家,小船先送他上了岸,然后循著歌聲劃去,停靠在一艘燈火輝煌的畫舫邊。
秋月素妝淡抹,她坐在船頭邊彈邊唱:“……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張幼林跳上畫舫,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一曲罷了,秋月抬起頭來,張幼林走上前:“秋月姐,好個《春江花月夜》,你唱得真好,你……還記得我嗎?”秋月有些恍惚,張幼林又補上一句:“我叫張幼林,我們在……”秋月笑了:“記得。”兩人聊了起來。
秋月眺望著湖面說道:“我在江南待久了,總想出來走一走,可真正離開了江南,卻又懷念江南的日子,今晚游湖,忽然覺得風景依稀似江南,一時興起,就唱了起來,讓弟弟見笑了。”
“秋月姐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家住何方,能告訴我嗎?”
秋月想了想,她的回答讓張幼林匪夷所思:“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至于別的,你就不要問了,如果有緣,將來你自會知道。”張幼林也很知趣,他說:“好,那我就不問,我只要知道你是我秋月姐就行了,別的都不重要。再彈一曲吧,秋月姐,我只想聽你彈琴、唱歌。”
秋月坐下,撫琴淺吟低唱起來:“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歌聲在黑沉沉的湖面上回蕩,張幼林聽得癡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張幼林在積水潭盡情游玩的時候,他的母親正在眼巴巴地等著林滿江。
林滿江處理完鋪子里的事情,就匆匆來到了張家,他也有事得和東家商量。
張李氏把張山林要拿《西陵圣母帖》換恭王府,不然就分家的事兒說了,她問林滿江:“你說,就算是我把《西陵圣母帖》給了恭親王,松竹齋就能保住嗎?”
林滿江搖搖頭:“我看未必,退一步說,就算恭親王改了口,咱們不過是搶回了松竹齋以往的一項業務,可松竹齋的不景氣……唉!”
張李氏看著他:“我知道,他叔不是個做買賣的人,眼下松竹齋到了這個份兒上,可就指著你幫我了。”張李氏的眼圈紅了。
林滿江安慰了幾句,說出了想向銀行借筆銀子,先把松竹齋的日常開銷支應下來的打算。明擺著,要是再沒有銀子周轉,恐怕松竹齋下個月就得歇業了。
張李氏最怕的就是松竹齋關張歇業,也許這一趴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可借款的事兒她心里從來沒想過,誰能在危難之中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滿江說出了俄國的華俄道勝銀行和洋人伊萬,他告訴張李氏,華俄道勝銀行在大清國做的都是大買賣,什么向鐵路、礦山投資,收存關稅、鹽稅……跟這些個相比,松竹齋要借的這點銀子就是這個——林滿江伸出了小拇指比畫了一下。
張李氏思忖著:“借了銀子,要是到時候松竹齋還沒有轉機,這連本帶利的數兒可就大了,讓我好好想想。”
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
過了半晌,張李氏抬起頭來:“就這么辦吧!你這就去告訴山林,就說向銀行借銀子的事兒,我同意。還有,滿江,我們也商議過了,從現在起,你就是松竹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樂得把這攤子事兒推出來,以后,松竹齋就全靠你支應了。”張李氏期待地看著林滿江,林滿江也顯得很激動:“夫人,謝謝您瞧得起我,我林滿江為了松竹齋,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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