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南錢北紀-《大清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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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問道:“既然那恒瑞無能,朝廷為何選他做福建將軍?”
錢大昕道:“只不過他長袖善舞罷了。這恒瑞,朝廷里人最是清楚,他和當朝領班的阿中堂是姻親,阿中堂有位孫兒,是他女婿。可另一邊呢?聽說他家車馬,去和中堂府上,也已不止一兩次了。這朝廷里,阿中堂是戰功卓著,和中堂卻一直是文臣,二人素來不睦,便是我這個十年不入官場之人,也多有耳聞。這恒瑞兩頭都巴結著,自然有大官做了。唉,只可惜柴大紀將軍,素來也是以武勇聞名,他這一遷延不進,卻把柴將軍一個人扔在諸羅,聽聞柴將軍部下只有千余孤軍,也不知困守孤城,能撐得到幾時啊?”
說到這里,也不禁感慨這一科進士起來,道:“這一仗下來,卻也苦了要中進士的這些學子。翰林院那邊,掌院之事,乃是阿中堂和嵇中堂兼著,嵇中堂年事已高,近年任事不多了,眼看軍務繁忙,阿中堂又得顧著軍機處。淵如即便中了進士,后面想得朝廷提攜,也不容易了。或許你這次未能取中,也不是壞事。”
錢大昕所言嵇中堂,便是清代治水名臣嵇璜,他與乾隆同歲,但身體卻不如乾隆壯健,故而到了古稀之年,只得擔任大學士,卻進不了軍機處。對于這些,阮元和錢大昕也自有耳聞。
說著說著,二人也漸漸走回了總商行館,門房見錢大昕樣貌,知是貴客,也連忙奉上茶點,錢大昕和阮元一時坐定,眼看阮元走了這一路,心情略有平復,錢大昕方道:
“伯元,其實你今年也不過二十四歲,老夫想想,老夫二十四歲那年,學行可還不如你呢。我是雍正六年生人,二十四歲那年,正值皇上第一次南巡,當時我也是意氣風發,想著皇恩浩蕩,不妨前往一見。正趕上那年皇上格外開恩,特賜了一場恩科鄉試,我當年也是幸運,原本想著江南鄉試那般艱難,也不知幾時才能中舉人,可那場恩科,我竟然中了,從此便有了舉人功名。伯元,你可能也知道,你謝恩師當年,也是那一場恩科,得了皇上恩賜舉人呢。”
“可是啊。”錢大昕也嘆道:“即便如此,我卻也不得立刻中進士,后來乾隆十九年時,那一科會試,我才得以登科,想來那年已是二十七歲了。所以伯元,你是正科中的舉人,應該比老夫更有前途才對。”
阮元道:“先生客氣了,這科舉功名,本就與才學關系不大。否則……否則我想,淵如兄早在十年之前,就應該進士及第了。”
錢大昕笑道:“伯元所言,也有些道理。松崖先生一生只是生員,可他學行,天下人哪個敢小瞧了?東原先生臨終之前方得中式,他著書立說之時,也只是舉人。哈哈,這樣一想,老夫功名還不低呢。也對,老夫掛冠歸鄉之時,已是正四品少詹事了。只是……當日有些不快之事,故而服除之后,便未歸京入仕。”他所謂松崖先生,是乾隆初期名儒惠棟,乃是與戴震相呼應的吳派漢學代表人物。
說到這里,也不禁對阮元有些擔憂,道:“伯元,老夫相信,你這次不得取中,也是家中有些變故,脫不開身,若是下一次會試,沒有這些滯礙,或許你便能中式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來京城考進士,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做了官,為民造福?還是只想著賺些錢補貼家用?或者只是為了在宮禁之內,多尋些平日見不到的書呢?”
“先生,在下考試為官,自然是想著上報皇恩,下安黎庶之事了。”阮元先前在李晴山家,就被老師問過這個問題,一時也不得其解。后來想想,祖父就曾經應過武舉,還是武進士,不妨向他學習一番。而回想祖父那些遺物,他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那部《數理精蘊》,隨即也想起了上面那“上報皇恩、下安黎庶”八個干枯瘦勁的大字。
此時聽錢大昕這一問,這深入腦海的八個字便即脫口而出。可此言一出,他卻隱隱發覺,這八個字看似熟悉無比,卻又異常陌生,似乎自己并不清楚其中含義,一時發愣,也不敢再言語。
“上報皇恩,下安黎庶?”錢大昕笑道:“伯元,你說皇恩,那我問你,皇上相貌如何,你可見過?對了,你說你在康山草堂見過,那皇上對你,可有半句言語?你從未對我說過,應該是沒有吧?既然皇上與你,連一句話都沒說過,那這皇恩,你覺得從何而來呢?你說下安黎庶,那我問你,你一生之中,見過多少貧苦百姓?老夫聽你說過,你自幼生長揚州,還去過儀征、江陰和江寧,老夫不妨和你直言,揚州這些地方,雖然也有窮人,可貧苦無依,衣食不給之人,并不算多。我做學政之時,曾在河南、湖廣游歷,那里多得是既無田產,又非傭工的流民,他們平日衣衫襤褸,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為不易,更不要談安居之所,世代永業了。這些真正的窮困之人,你這二十余年,只怕也沒見過幾個吧?你上不知皇上為人,下不知百姓困頓,卻說這上報皇恩,下安黎庶之語,你要如何去報皇恩,報什么恩?又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辦法嗎?我知道你書本之上,也可以尋得這番字句,可你也要記住,‘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阮元聽了錢大昕這番話,自是心悅誠服,忙答道:“先生教訓得是。”
錢大昕見他神色歉疚,也知道他多讀圣賢之書,心中總是有心懷萬民之意,眼下雖是未經實事,可有了這番初心,日后想是不會永遠紙上談兵下去。便道:“伯元,你年紀尚輕,可能這樣問你,是我問的早了。眼下回想起來,我二十四歲之時,也不免有些書生意氣,想著多讀書史,便能濟世救民,我又怎能強求與你?之前和你說起內閣中書一事,你可以想想。二云那日所說,著書立說之事,或許你也可以考慮一番。”
阮元笑道:“先生既然覺得,做內閣中書都會耽誤會試,那為何著書立說之事,先生還要再提呢?”
錢大昕道:“你未經嘗試,故而不知,眼下若說著書,哪一個后學不得先遍觀經籍,盡集天下至論,才能推陳出新?似前朝有些俗儒那般出言無據,張口便來的做法,本朝已是行不通了。所以呢,你著書之時,也必然要重新溫習畢生所學,你遍觀經籍之時,也自可將相關掌故,一一融會貫通。其實對于會試,大有好處。只是老夫不知,伯元,你經史兼通,確實不錯,可是否有專精之處呢?”
阮元道:“不瞞先生,學生近年應舉,對于精通一事,實在想的不多。”
錢大昕想想,又道:“伯元,那除了經史之外,你可另有所長?譬如……算學如何,老夫在翰林時,也曾多年致力算學,不論梅氏學,還是歐羅巴的弧三角測量之法,老夫都有些根底呢。”所謂梅氏學,指的是清初算學大家梅文鼎的相關學問。
說道算學,阮元倒是確有些興趣,道:“若論算學,學生家里有家祖留下的算經,學生年少之時,曾遍覽其中三統四分、小輪橢圓之法,只是……”想到這里,忽然想到,他于《五經》之中,最為擅長之學乃是《禮記》。又為了精通《禮記》,三禮中另兩部《周禮》、《儀禮》也時常研讀。而《周禮》之中,最后的《考工記》部分,多涉舟車營造之法,正與算學相通。
想到這里,漸漸有了主意,便向錢大昕道:“先生,學生記得,《周禮》之中,精于《考工記》一篇的先儒,似乎不多。學生眼下學問,不足以通一經,但若只為這一篇做些注解,倒還應對得來,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錢大昕笑道:“妙極、妙極!伯元,你初出茅廬,自不必想著通經之事,若能于一二細微之處,闡發大義,便也足夠了。這《考工記》一篇,雖然江慎修、戴東原諸公也自有議論,可終是博而不精。伯元若能精于此篇,想自成一家,卻要比他人容易得多呢!”
二人正談笑間,江彩也已到了廳里,眼看錢大昕坐在上首,她雖已有孕將近八個月,也連忙行禮道:“見過錢先生了,伯元的事,我剛才已聽人說了,也是我的不對,生了這幾個月病,竟耽誤了伯元科考之事。”
錢大昕忙示意江彩起來,道:“夫人有孕在身,就無需多禮了。夫人若這樣想,就是夫人想偏了。其實這屆會試,中式者不過一百三十七人,便是我那好友孫淵如,出場之后,也不敢說此科必中。伯元中與不中,都是常事,何必如此煩惱?更何況,夫人身子不適,伯元悉心照看于你,不是真正的君子作風嗎?若是伯元眼看你病痛纏身,卻不管不顧,只顧著自己考試。哼哼,說不定眼下,老夫已沒有他這個朋友了!”
聽到這里,阮元和江彩也都是一驚,錢大昕眼看江彩有孕,站立困難,忙示意行館下人,給江彩找來椅子,讓她坐下了。這才緩緩說道:“伯元,夫人,你們可曾想過,若應試舉子,真的取中進士,就是朝廷命官了。朝廷是需要愛民如子,關心生民疾苦的父母官,還是不顧百姓死活,只知肆意盤剝,弄得府庫充盈,便自詡大功一件的那所謂‘能吏’?哈哈,‘能吏’這個詞,國朝用的,也不少了。可只要讓府庫充盈,國家錢糧不缺,便是能吏嗎?伯元,你讀過《魏書》,應知長尺大斗為何物,讀過《宋史》,也應知‘豐亨豫大’是何意。百姓交得五斗糧食,他用大斗來稱,便只夠四斗,百姓無奈,只好多交一斗,才能完稅,以此弄得府庫充盈。朝廷不知其中因由,便稱其為能吏。這些人,哪里配得上能吏二字,依我看,只應稱其為豺狼!”
錢大昕說起這些,言辭激憤,江彩有孕在身,也被驚得陣陣疼痛。阮元看了,也只得下來,先扶著江彩。錢大昕看了,方知自己言語重了,遂漸漸溫和道:“夫人,是我言語重了,實在對不起。只是這些事,歸京以來親眼見著,竟比十年之前,還不如了,故而有感于此。伯元,可惜這些披著‘能吏’皮毛的豺狼,朝廷還真當他們是人才呢。眼下補著湖廣總督之位的這位李侍堯李大人,不就是嗎?乾隆四十五年,他貪縱營私,眼看供認不諱,已是斬決之罪。卻只因那什么‘議勤’、‘議能’,就改了斬監候,日子久了,竟又復了一品官位。哈哈,他那般勤能,不過仗著自己有些伎倆,尚彈壓得住百姓。若有一日,他彈壓不住了,只恐那般議勤議能之人,悔之無極啊。”
此時錢大昕還未知曉,乾隆因閩浙總督常青年邁,很快更換新人,而新到任的閩浙總督,正是這位李侍堯。不過次年,李侍堯便因病去世,阮元并未與他同朝為官。
錢大昕眼看江彩神色,也知道她不過一兩個月,便要臨盆,也不敢再打擾,再次道歉過了,也就向阮元道別。阮元送了錢大昕出去,可對他所說治學立說、為官所求諸事,卻也一時陷入沉思,不得解法。
錢大昕的另一個預言,卻很快成了現實。由于林爽文反清之戰,清廷經年不能平定,乾隆、阿桂、王杰等人,日夜忙于軍機要事,果然翰林教習一事,比之前懈怠了不少。王杰自然也對李侍堯赴任閩浙總督一事,感到不滿,但乾隆自有自己的理由,王杰也難以反駁。
這年六月中,江彩終于誕下一女,阮元見了,自也無比憐愛,想著自己二十四歲,才得一女,已是有些晚了,女兒自應該多加呵護,日后福壽雙全才是。又想著“全”字太常見,便加了草頭,將女兒命名為阮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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