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怔-《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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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州慢慢撂下布簾,岣嶁著身體向屋里磕絆了兩步,顫抖的手摁在鍋臺上,兩行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張貴默默繞過老人的身邊,走出屋門口,一群黑色的烏鴉尖溜溜叫著,斜飛過院井。
一個月前,夏蟬去蟠龍山送藥品路徑沙子嶺村,她發現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攢動,受驚的麻雀四處逃竄,恍恍惚惚有人竊竊私議,她悄悄走過去察看,一看嚇一跳,山溝里躲著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還有如履薄冰的偽軍,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一般情況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動,除非他們吸取了前車之鑒,怕遭到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而提前了掃蕩計劃,或者他們接到了準確的消息,村子里住著游擊隊的人,他們想要抓活口。
的確如此,村子里駐扎著蟠龍山上的一個小分隊,隊長是張家的大丫頭張嵐,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嶺村,羅一品知道她對這個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轉移村民。
張嵐安排了戰士在村口守護,一旦發現鬼子蹤影就鳴槍示警,狡猾的鬼子沒有走大路,沿著山溝匍匐前進,眼瞅著離著村子越來越近,夏蟬顧不得多想,從脖子上解下紅圍巾包好藥品,塞進了路旁的草垛子里,從懷里抓出手槍朝著走在后面的一個鬼子開了一槍,一聲清脆的 槍響劃破了靜謐的山谷,霎那間鬼子亂了套,當他們發現山坡上站著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村姑時,他們臉上露出了猙獰的冷笑。
夏蟬知道無法順利脫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剛剛五個多月,卻要與她共同赴死,時間容不得她多想,兇神惡煞的鬼子越逼越緊,她從襖袖里掏出了爹留給她的手榴彈……
夏蟬犧牲的消息傳到了蟠龍山,許婉婷抱著那塊紅圍巾哭暈過好幾次,她不相信這是真得,她與夏蟬是結拜姐妹,她們二人同時做了新娘,同時懷了孩子,秋收季節孩子就會出生。
那天她與夏蟬坐在一起給孩子取名字,她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兩家人結為親家,萬萬沒想到,短短幾天二人陰陽相隔,此生難以相見。
感情脆弱的許婉婷經受不住打擊病倒了,夏蟬對她有救命之恩,那個破舊的大車店,那個陰暗的馬廄,那個冰冷的拴馬樁,那是一場噩夢,她以為她會死在那兒,當從窗戶外面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她用盡全身力氣呼救……當她醒來時,眼前是一個梳著短發的男孩,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帶著好奇與憐憫。
“你別怕,俺是女孩……”羞怯的聲音,嬌媚的芙蓉面,臉頰上的緋紅歷歷在目,讓許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羅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許婉婷,她話未出口淚先流。
“你要吃飯,要打起精神,咱們不能讓夏蟬白白犧牲。”羅一品哽咽難言,夏蟬是個可愛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賣柴,竭盡全力照顧年邁的養母,參加抗日游擊隊后,小丫頭把生死置之度外,與心愛的男人并肩作戰,在炸鬼子火車道時負過傷,差點丟了命,傷口沒有痊愈又回到了戰斗崗位,一次一次把禁銷藥品從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龍山,一樁樁事跡記在每個蟠龍山兄弟的心里。
江德州為此事常常自責,老淚縱橫,他希望那天取藥、送藥的是他,他已經土埋半脖子了,活著沒有多大用處,這個固定的念頭總是在他的腦海里出現。
“江伯伯。”戚世軍給江德州遞上一塊手帕。
江德州猛地驚醒,今天還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時間難過,他抓著衣袖抹抹滾到下巴頦下的淚水,往屋門口踉蹌了一步,抬頭看看院井的天,橙紅色的夕陽撒在東廂房的墻上,拖著少許的灰塵在半空游走。“俺是看到敏丫頭想起了夏蟬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難過了,咱們都是把頭別在褲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貴有茂把腰上的圍裙解下來掛在門后面,扒拉著眼珠子往飯廳里瞅了兩眼,回頭看著戚世軍說:“你小子腦子不要開小車,俺去一趟彤家酒館,你幫俺照應一下店鋪,伙計在外面盯著,有事他會吆喝你的,盡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訴呂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們去淺灘壩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趙莊。”
院井里,張貴蹲在北墻根下抽煙,他的后背依靠著墻垛子,一圈圈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風撞擊著兩片破院門“咣當咣當”響,墻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著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條黑狗臥在西墻根下,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瞅著門洞子,驀地,它前爪支撐著地面跳了起身來,抖抖尾巴,一陣風似的跑進了廚房,繞著江德州轉圈圈。
江德州撩起長袍下擺,一屁股坐到門檻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撫摸著狗的脊背,這條狗跟在他身邊兩年多了,沒有大肉大魚給它吃,甚至有時候跟著他一起挨餓,它依舊不離不棄。
“老伙計,今天晚上俺出去辦點事情,你在這兒好好待著,如果俺回不來,你跟著那個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門口臺階下的張貴,“他家有肉吃,比跟著俺享福。”
黑狗似乎聽懂了江德州的話,它嘴里一邊嗚咽著搖頭擺尾,一邊伸著舌頭舔舐著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么呀?”張貴把煙桿從嘴里抽出來,向屋門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還是讓俺替您跑一趟趙莊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臉上換了一副冷峻之色,聲音嚴厲,“不可以,你們的任務更艱巨,你馬上去趟戚鐵匠家,囑咐他們盡量速戰速決,在許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節外生枝,畢竟咱們人手不夠,不能戀戰。”
張貴性格中厚淳樸,反應不遲鈍,知道孰輕孰重,他“騰”跳起身,抓著煙桿把煙窩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訴他們。”
“張貴,你速去速回,回來把敏丫頭和那個日本女孩帶你家去,告訴你婆姨,就說俺江德州給她添麻煩了。”
飯廳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遞給她一雙筷子。
“謝謝你!”琴弦子雙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著頭,自從她來到中國,還沒有哪個人對她如此好,給她買鞋子、請她吃飯,她的眼睛里瞬間溢滿了淚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蹣跚著腳步走出了廚房來到了飯廳,他徑直走到一張桌子前,抓下頭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彎腰從桌子下面拖出一條凳子,把長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頭看著小敏說:“丫頭,貴老三是多面手,不僅會炸油果子、搟面條,還會下河捕魚,他做的紅燒魚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買賣剛開業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后你帶著你的朋友經常過來坐坐,給他捧個人場。”
小敏不懂江德州話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應了一聲,“是,江伯。”
“丫頭,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沒有其他事兒,只想在這兒坐坐歇歇腳。”江德州抬起大手從上往下忽閃著,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餓壞了,她的頭埋在碗沿上,右手環摟著碗,左手抓著筷子往嘴里扒拉著面條,面湯子和菜湯子濺在她臟兮兮的小臉上,她擎起巴掌胡亂地抹抹臉,繼續埋頭狼吐虎咽,不一會兒,一碗面條見了底,只剩下一點湯,她又把湯倒進了嘴里,最后用舌頭舔舔嘴唇,嘴角上揚,露出一抹饜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觀察著琴弦子的一舉一動,這個女孩很瘦,瘦小的臉上沒有肉,眉眼長得勻稱,眼睛不大,并不難看,上唇有點長,正好遮住了兩顆半截前門牙;吃相不拘小節,不知道她曾經歷過什么?繡舞子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發動侵華戰爭不對,她不僅委身于一個惡貫滿盈的日本軍官,還為日本人收集情報,在青峰鎮發展漢奸,這樣一個浮頭滑腦的女人,她的女兒怎么會流落他鄉呢?
小敏沒有一點食欲,不是不餓,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煩意亂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嚨,塞不進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對過的巷子里傳來幾聲狗叫,屋脊上的煙囪里冒著裊裊炊煙,有的黑煙滾滾,有點青煙淡淡;從地里回來的男人,肩上扛著鋤頭和鐵鍬,赤裸裸的大腳丫子“撲騰撲騰”砸著地面,趟著一流流泥水敲開了自家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窠臼轉動的聲音蓋過了他們疲憊的喘息聲;風拽著幾縷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轉,幾個破衣爛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著墻根下的垃圾;從彌河里升起的水霧越來越厚,隨著下弦的暮色,籠罩著山林、田野、八里莊。
藥堂墻角蜷縮著一個蓬頭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樹投下斑駁的影子,撕扯著一縷余暉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臉上的模樣,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的半張臉,扎煞在帽檐外面的頭發亂糟糟的,上面粘著草屑子;沒有前衣襟的長褂包裹著他寬厚的肩膀,袒露著臟兮兮的前胸,腰上系著一根草繩子,褲子很短,只到膝蓋,露出兩條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懷里抱著一根棍子,手里舉著一個破碗,嘴里有氣無力地吆喝著,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過眼簾的亂發,窺視著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幫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幫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面館,徑直走到那個乞丐面前,把碗里的面條倒進了他的碗里。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來,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趕緊低下頭,沙啞著聲音說:“謝謝,謝謝小丫頭。”
小敏搖搖頭,轉身走回了面館。
江德州一條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著腮幫子,瞇著眼睛打盹,緊鎖的眉頭上聚起兩道深深的皺紋,不知有多少煩心的事情困擾著老人?老人身上的長褂已經泛白,胳膊肘上摞著兩個補丁,補丁也碎了,露著里面的襯褂,看到這個破碎的補丁,小敏的心抽動了幾下,
聽舅老爺說,自從江德州做了游擊隊的聯絡員,每天腳丫子不著地,身上的衣服好幾個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掛了一層漿糊,他的歲數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針,趙媽可憐他,只要他踏進許家,就會讓他把身上衣服換下來,她拿去洗、拿去縫補,為這事冥爺常常晃著蓮花指,掐著嗓子在廖師傅面前搬弄是非,說趙媽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師傅心里江德州是長輩,是個優秀的老人,值得每個人尊重,他討厭別人拿著可憐的老人開涮,他舉著鐵鍬嚇唬冥爺說:“你歲數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說八道俺絕不會輕饒你。”
冥爺不敢與廖師傅撕破臉皮,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身邊需要人,再說趙媽對他也不薄,這么多年都是她幫他縫補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雞腸,不愿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溫馨。
“呵呵,俺睡著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氈帽扣到頭上,惺忪的眼神瞄著窗外,“天快黑了,張貴還沒有回來嗎?”
小敏搖搖頭。“江伯,舅姥爺和許老太太他們好嗎?趙媽她好嗎?”
江德州清清干巴巴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說:“他們都好,只是,前段日子,趙媽她病了,唉,那個女人不容易,操勞了大半輩子,該享福的年紀,身體又垮了。”
趙媽是個說話柔和、態度安詳、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鉆古怪的冥爺也謙讓她三分,許老太太和舅老爺也沒有把她當外人,處處表示出對她的關切與尊重。
趙媽把小敏當自個的孩子,耐心教給她刺繡的手藝。“丫頭,手藝壓不死人,多一門手藝多個吃飯的碗,餓不著。”
“江伯,俺,俺想回許家看看趙媽,可以嗎?”小敏瞬間淚眼婆娑。
江德州扶著桌子顫巍巍站起來,他心里有好多話要說,不敢說。趙媽是個好女人,一天到晚地忙活,像個轉動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記心里的痛苦,忘記丈夫的死,上個月她又失去了沒過門的兒媳婦,兒媳婦懷了她老趙家的娃娃,沉重的打擊來的太突然,她無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沒有不生病的,她身體本來就弱,刮陣風都會生一場病。”江德州躲閃著小敏擔憂的眼神,他一邊向店門口走著,一邊囑咐:“丫頭,過會兒張貴回來,你們跟著他去大車店,天黑了盡量不要到處亂跑,這兒不是趙莊,看著河水平靜,下面暗流洶涌。”
大街上,紅色的天際線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種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斂,撒在每家店鋪的窗戶上。江德州傴僂著身體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往藥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簾里出現了那個乞丐,他的心底頓然升起一股暖意,這股暖意霎時流遍全身,讓他感覺踏實了許多,他迫不及待地向臺階下竄了一步,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汽車喇叭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步,往臺階上站了站。
小轎車由遠至近,拖著一條烏煙瘴氣的尾巴,在面館門前掉了個頭,停在榆樹下,車窗上閃現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一頭波浪卷發蓬松有致,一對金耳環蕩在她的腮幫子上,戲謔的唇角向上翹起,一雙嫵媚的狐貍眼瞟覷著窗外。
從藥堂里張張慌慌跑出一個小伙計,畢恭畢敬走到轎車一側,隔著窗玻璃往車里巴頭巴腦。
司機跳下了車,繞到車子右邊伸出雙手,身體前穹,撅著屁股打開車門,抬起右手護住車門上沿,頜首低眉,“二小姐,咱們到了。”
許洪黎不疾不徐邁下車,她在車前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習慣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面館的窗戶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著一張俊俏的小臉。
藥堂伙計哈著腰向許洪黎面前蹭了一步,雙手一前一后指著店門口,“二小姐,您好,快里面請,俺師傅在屋里為您碾藥,不能親自出來迎接您,請原諒。”
“俺想涼快涼快,告訴你師傅,不要著急。”許洪黎往后退了一步,身體依靠著車門,從手提包里掏出一鐵盒煙,眼珠子掃視著面館門口,門口臺階下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伙計;臺階上,一個邋遢的老人手搭涼棚往街上瞭望。
“江德州,”許洪黎在心里嘀咕:“這個老東西怎么會在這兒呢?”
江德州撩起長褂衣擺跌跌撞撞奔下臺階,離著小轎車一段距離站住腳,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嗎?聽說您經常到呈祥藥堂來,俺在這兒侯著您,俺想,俺想向您討份差事,望您可憐可憐俺無依無靠,賞給俺一個看門的營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么意思呀?你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應該安坐待斃,不要四處跳躂,你想乞討幾個銅板,直接說就可以,不必繞圈子。”許洪黎撇撇嘴角,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捏在右手里,怪聲怪氣地嘟噥:“聽許家下人說,舅老爺囑咐直管家,許家的門永遠為你敞著,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個臭脾氣俺受不了,給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輩子,俺也是要臉面的人呀。”江德州嘴里的話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慚愧,為了討好許洪黎他不得不說違心的話。
海秉云說:許洪黎長著一顆豺狐之心,兇狠狡詐,為了不引起她的懷疑,必須豁出去一張老臉,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面館里面那個丫頭是誰呀?俺看著怎么那么面熟呀?”
江德州裝出耳聾的樣子,用一只手罩住耳朵,瞇縫著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皺,嘴里嚼著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輕時候也是風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老了,后悔了沒有在恰好的歲數娶房媳婦,不至于現在孑然一身,茍且偷生。”
江德州的話讓許洪黎驚悸了一下,她把煙卷頂在下巴頦上,目光呆滯,她之所以每天往藥堂跑,是為了調節身體,眼瞅著奔四十歲了,沒有生下一兒半女,起先她懷疑是閔文章的問題,后來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沒有開懷,她開始著急。
一陣風吹過,撩起了她耳邊的劉海,蕩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綹頭發,她心里突生起一股溫情,自從在許家看到敏丫頭,她打心眼里稀罕,小丫頭就像一塊柔柔順順的絲綢精致細膩,溫溫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錢嗎?”許洪黎避開江德州的話題,打開手提包,在里面摸了摸,摸到兩個銅板,她又放下了,從里面掏出一張紙幣,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說實話,那個敏丫頭怎么會在八里莊呢?”
江德州心里咯噔了一下,許洪黎眼珠子還挺毒,一眼認出了敏丫頭,這事掩蓋不住了,只能實話實說:“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爺身邊的使喚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趙莊的孟家,她怎么會在這兒呢?俺也沒有問,俺老了不想多事,盡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讓人煩。俺自個猜測她是從孟家跑出來的,唉,養媳婦在婆家是受欺負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準能打賞俺一頓飯,一頓酒喝,高興了還能給俺幾塊大洋,聽說孟家不差錢,那個孟老爺是商會會長。”
“江管家,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小心思。”許洪黎睺瞜了江德州兩眼,她是厭惡老人說話磨磨嘰嘰,耽誤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頭喊出來,就說許家二小姐要與她說說話。”
許洪黎把捏著紙票的手松開,紙票飄飄曳曳墜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雙手接住飄落的紙幣,“謝謝二小姐賞賜,俺這就去把丫頭喊過來見您。”
江德州話音未落,幾個日本兵跟著幾個偽軍走了過來,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個子不高,一頭短發梳得油光锃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張臉,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小春兒,她離開許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時候跟著雪蓮四處蹓躂,有時候跟著許洪黎到處躥騰。
小敏走出面館剛巧與小春兒撞個正面。
“你?!你怎么在這兒?”小春兒語氣氣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著,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進眼里嚼得稀巴爛。
小敏沒理睬小春兒,她徑直走到許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萬福禮,“二小姐,您好!”
“敏丫頭,你怎么會出現在八里莊呢?”許洪黎瞪了小春兒一眼,轉過身笑瞇瞇走近小敏,“聽說你嫁給了孟家二少爺,他們孟家人對你好嗎?”
小敏深深垂著頭,她不知怎么回答,囁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話,孟家人對俺很好。”
“是嗎?你這么晚怎么還不回家呢?”許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著小敏的臉,這張軟軟柔柔的小臉像初春的白雪,額頭上滲著細細的汗珠子,雅潔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著汗水的劉海,語氣里多了和藹,“丫頭,你出汗了,這天氣不熱呀,你不要著急,如果孟家人欺負你,我替你去討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計離開孟家是去找小九兒,她怎么能空手而歸呢?“回稟二小姐,其實,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里不好受,就跑了出來,俺想去張媽家住一宿,然后,等俺心情平穩了再回孟家。”
“張家?!你是說沙河街張家火山鋪子的張家嗎?他們家在莊子南邊有個大車店。”許洪黎對張家很熟悉,張家在沙河街時名聲遠揚,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鄰居尊敬,張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會遠遠地打招呼,鞠躬問好,無論是仰慕她,還是敬畏她,總比那些不識抬舉的鄉鄰強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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