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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最后一顆子彈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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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小影來了

    很多年以前,我們弟兄們就在狗頭大隊的群山包圍的山溝子里自己錘自己,或者是大家對錘。那時候為了什么這么錘自己?這么狠的對錘為了什么?為了誰?

    是為了自己是一個什么勞什子特種兵,勞什子電影上面的那種英雄嗎?

    狗屁。

    不是沒有,絕對是有的。

    我認識一中隊的一個兵,從小就愛軍事、愛看老美的電影,后來這小子還真的能夠從軍區偵察兵比武中脫穎而出,來到了特種大隊。但是在他真的戴上臂章在這個地方受訓一個禮拜以后,你問他還記得什么電影什么勞什子軍事發燒刊物嗎?

    他連苦笑都做不出來了。

    因為,真正的特種兵訓練,永遠是艱苦和枯燥的。

    艱苦是你可以想象出來的,但是枯燥是你難以想象的。

    真的像電影上那么有意思嗎?

    我到現在也沒有覺得有意思,不僅僅是我,你問我從前的那些戰友,誰也不會覺得是一件趣味十足的事情。

    就是枯燥。

    在人民解放軍的任何野戰部隊,最難以忍受的不是艱苦,不是勞累,更不是危險,而是日復一日的枯燥,年復一年的枯燥。

    因為,把一塊生鐵打成鋼牙,是一個來回重復的過程。

    你知道戰爭在哪一年打嗎?

    你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什么時候要準備打仗嗎?

    隨時準備,24小時待命。

    一聲令下,我們就全副武裝,毫不猶豫。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到戰場,什么時候開練,但是我們能夠馬上開練。

    早年我在部隊看過朱蘇進的好多小說,不是激動得不行,而是理解得不行。真正的特種大隊的職業特戰軍官就是這個德性,極端盼望戰爭的來臨,對戰爭的渴望甚至超過周末回家見老婆的渴望。那么好的身體好不容易一禮拜見一次,一出去演習駐訓就是大半年就更不容易見了,不過還是盼望打仗超過見老婆。但是我們小兵呢?

    你覺得我們盼望打仗嗎?

    尤其是除了我,都是幾年士官的這樣一支部隊,你們真的覺得他們天天合計著打仗的時候如何勇猛嗎?大家都是血肉之軀?。『芏喽际怯欣掀?、有孩子的老士官,你覺得他們像一般的小兵那么沖動嗎?

    當然沒有,但是一旦戰爭真的來臨,他們就不會再合計什么自己不自己了。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軍人,軍人是有血有肉的,不是天天沒事都在合計打仗;雖然我們訓練的時候是合計這些勞什子事情,但是下來后我們還琢磨這個嗎?我覺得除了職業軍官們以外,下來后還一起合計這個的小兵不多。

    我覺得這就是真正的特戰隊員和軍事發燒友的根本區別。

    訓練是單調而枯燥的,一個滑降就有那么多勞什子方法,往往為了提高0.1秒的時間,就得練1個小時;開門的各種方法就更不用提了,左開、右開、技巧開、炸藥開、撞擊開……一個上午練下來,還能有什么新鮮感?更不要說那么多隊形的變換和那么多技術性的數據了。我的很多農民兵兄弟都是初中水平文化,不睡著算是好的了,你能指望他們聽得聚精會神嗎?眼睛倒是睜得挺大,但我估計當場就能接受的沒有幾個。那只有反復講,軍官也不是傻子,都是真正帶兵帶出來的,知道戰士是怎么回事,一次聽不懂,就反復講、掰碎了講——這不枯燥嗎?那么多的炸藥數據、電子數據,有大學文化的發燒友同志,你們能聽得懂幾個?我相信你們來上過一次這種課程,從此就高高興興地去打保齡球、玩狗養貓什么的了,再也不會覺得特種部隊有什么勞什子意思。

    我們都覺得枯燥,那種枯燥是難以忍受的,反倒不覺得艱苦。我們都是偵察兵比武下來的,往往感覺沒有集訓的時候艱苦,畢竟訓練又不是集訓,不能拔苗助長。功夫又不是一天練出的,特種兵不是一天造就的,循序漸進是根本原理。后來我當副班長帶過的一個小兄弟,前段時間參加了叫囂甚響的某國際偵察兵比賽,他就告訴我國際比賽也沒有我們偵察兵比武的把式艱苦。國內部隊的比賽比國際的還要艱苦,我不知道大家怎么認識這個。我的認識就是,咱們自己國內比賽的時候牽涉到的是一個核子里面的東西——戰斗力的提高,你飛機不行、艦船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幾個鳥人、幾條鳥槍,你還整不明白那還穿這個軍裝干嗎?——那些軍官們明白著呢!他們也使不上什么鳥勁?。∧屈c悶氣就全發在錘我們這些小兵身上了。于是大家都比較艱苦,艱苦慣了再去國外比賽,覺得就跟過年一樣了。

    當然我們也有自己的樂趣。特種大隊也是解放軍,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兵天將,部隊傳統的政治教育、文化活動是少不了的,有時候還要玩得更花哨。我覺得最鳥的比賽就是比搬原木,就是在小說一開頭我的班長玩的那個把式,讓我們這些菜鳥從體能訓練場抬回來十好幾根原木,老鳥們就開搬——訓練完了都那個德性了,結果休息日大家還玩這個,你說我們是不是精力過剩得沒地方使?練出來干啥呢?我們自己沒有想過,因為沒有戰爭,我估計軍官想過但是他們也顧不了那么多——管你退伍是上大學還是當民工,你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穿一天軍裝練一天兵。你待在特種大隊一天,就要算作一個戰斗員,戰斗力就得在這個水平線上,要不還要部隊干什么?要特種大隊干什么?——那么退伍以后這些錘了好幾年的生瓜蛋子到了社會怎么辦?那些殺人的技巧是不會給他們找來什么出路的,他們做什么呢?文化程度也不高,外語倒是可以謅兩句但是軍事術語有個屁用啊!大多數的士官都是農民,退伍以后的工作也沒法子安置,只能回家種地。于是,就有很多干民工的,換個地方繼續搬原木。能給有錢人當個司機兼保鏢是最好的出路了——在世界各國的軍隊,退伍軍人的善后安置、工作安置都是老大難,尤其是國內——有的朋友說不能去公安這些單位嗎?開玩笑,那是干部指標,要有文憑,他們初中畢業能有什么?我們的訓練那么緊張就是函授也沒時間讀??!制度就是制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么簡單,要真是那么簡單很多悲劇就不會發生了。特種大隊的退伍安置跟任何部隊是一樣的,農民兵回家種地然后就成了民工,不會有什么優待的。

    這種枯燥的訓練結束以后我們只能自己在業余活動時間找點樂子。警通中隊的城市兵多,還組織了一個搖滾樂隊叫“極限空間”。一到休息日那幫弟兄的架子鼓、電貝斯就開錘喊番號,張嘴就是“夢里回到唐朝”。大隊長聽得津津有味,說這個歌不錯,有氣魄,看看能不能改成咱們“狼牙”大隊的隊歌,原來那個總部給的歌太難聽,跟鳥叫一樣不像狼嚎。這幫對搖滾還有點兒興趣的小兄弟高興得不行,趕緊把歌詞給大隊部送去,然后就沒有下文了。但那些架子鼓、電貝斯還在,有時候也來點什么《加州旅店》之類的軟搖滾,還有甲克蟲什么的。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約翰?列儂,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啊!我對搖滾的了解就是在特種大隊完成的,回來以后還發現不落伍!我能分辨重金屬和軟搖滾就是在特種大隊給普及的!我的一個哥們兒現在就是一個樂隊的主唱,就是在酒吧里唱的那種,去年我還在他家鄉城市的一個酒吧偶然遇見他,整個就是搖滾的感覺了——你們說當兵長不長見識?——順便說一句,我們干部不僅不反對而且還挺喜歡重金屬的,因為日常訓練聽不見金戈鐵馬就聽重金屬搖滾最過癮了,歌詞聽不清楚所以就隨便唱了。唯一的一次處分是因為在我們大隊的聯歡會上有人模仿砸電貝斯,但不是在舞臺地板上砸,而是往自己頭上砸,結果大隊領導不樂意了,人民軍隊演出就得好好演,不能有情緒——他們估計是覺得砸電貝斯是對訓練的情緒——然后政委就要他們以后不要再唱了,沒過倆禮拜大隊長不樂意了,我們都不樂意了,訓練完了侃山的時候本來就只有聽那幫家伙狼嚎這點兒樂趣,現在還不讓嚎了,這叫什么事情啊?大隊長一拍桌子:媽拉個巴子,給我唱!然后就唱了,政委也沒脾氣,他也是大隊長的兵,雖然是政工干部,現在還和大隊長平級,但畢竟是一起從戰場出來的。唱搖滾也不是軍紀不允許的,那電貝斯也不是公物,是那個哥們兒自己的,而且也砸不出事情來,下回不砸就是了嗎?政委就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說下回注意,歌還是要唱的,就這樣打個哈哈過去了。這個搖滾樂隊,一直到我退伍也沒有解散。他們寫了很多我們自己的歌,曾經傳唱一時,走調也唱,因為是我們自己的。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了,這些歌詞和譜子還留著嗎?天各一方的兄弟們啊,你們可知道那種撕心裂肺的思念的滋味?我現在才知道淚如雨下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了,只有在提起我的這幫兄弟的時候,還有一種感覺涌上心頭,這種感覺就是——疼。

    我當時還寫了一首歌詞,他們譜成了曲子,然后我們就唱。

    我在日記里面找出了這個歌詞。歌的名字叫《誓言》,我抄在下面,只是一個淡淡的紀念。

    《誓言》

    作詞:小莊

    作曲:極限空間樂隊

    天地之間危機只是在一瞬間

    時空飛旋生死只是在一轉眼

    為了什么我們在一起

    為了什么我們不分離

    因為我們是戰友,我們是兄弟

    這就是我們的誓言

    風雨雷電撲不滅心中的火焰

    冰雪高山改不了我們的信念

    為了什么我們在一起

    為了什么我們不分離

    因為我們是戰友,我們是兄弟

    這就是我們的誓言

    沉默是我們的誓言

    奉獻是我們的誓言

    孤獨是我們的誓言

    犧牲是我們的誓言

    不要問我們還要走多遠

    只要你記住心中的誓言

    不要問我們還要爬多高

    只要你記住心中的誓言

    我翻開日記的時候愣了半天,因為我不相信這是我寫的。

    但是我知道它就是我寫的,因為那個狗筆跡不會是別人。

    然后我哭了。那個時候大隊長別管什么場合最喜歡先來的一段話就是:“什么叫無名英雄?什么叫默默奉獻?你們就是無名英雄!你們就是默默奉獻!你們選擇了這個行當,就是要注定被人遺忘,注定被人冷落!為什么?因為你們是插在鞘子里面的利劍!是隨時要拔出來的利劍!所以就要默默無聞!一把劍,老是隨便拔出來給人看成嗎?再好的鋼也會風化,也會生銹!所以不要問為什么沒有理解和關心,不要問為什么沒有那么多的地方慰問、軍民聯歡,更不要問為什么你們那么苦沒有人知道!因為你們是特種部隊!是要打仗的不是拿來展覽的!你們是特種大隊的戰士!不是給全世界看的駐港部隊!你們是什么?是二十四小時待命,一有命令就要給我開練的‘狼牙’特種大隊的特戰隊員!記住了嗎?”然后下面就山吼:“記住了?!?

    我們當時真的是那么想的。

    我們當時真的就是在那么辛苦地錘自己,為了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主權,我們的榮譽,我們的信仰。

    我們立志這一生默默無聞,把這段經歷埋在我們的肚子里,帶到我們的骨灰盒。

    我已經準備在這個崗位長期抗戰了,為了我的兄弟們,也為了你們。

    說到我們的業余生活,我當時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訓練完的短暫自由活動的時間,給我的小影寫信。那時候我真是文思泉涌啊!這輩子沒有寫過那么多情書,后來就更沒有寫了。

    我進了特種大隊以后,那束野蘭花就插在我們班宿舍的窗戶上的一個玻璃罐里。我準備每天換水,直到我去看小影的時候,我親手給她。

    我要告訴你們女兵在部隊的地位你們可能根本不相信。我聽過一個傳言,某次三軍聯合演習的時候,某號首長蒞臨視察觀摩。戒備之森嚴你們是可以想象的,恨不得連天上都加個防彈蓋子。但就有一個普通的女兵,既不是文藝兵也不是高干子弟,由于一個問題跟部隊上級沒搞明白,一氣之下就去找某號首長要解決問題。她徑直就闖進演習導演部,站崗的有好幾個單位,但是都不知道這是何許人也,對于女兵都不敢隨便攔或者說不好意思攔。畢竟是和平年代了,大家也都沒有那么緊張,她就真的進去了!一屋子首長在開會,這個女兵進門就說!某號首長還真聽了半天,但是最后也沒有給她解決什么實質性的問題。在軍隊越級報告是大忌,軍隊是個鐵的紀律部隊,上級的一句話絕對不可能就能輕易地解決問題,否則下面的還辦事不辦事了?——你是首長不證明你什么都說了算,地位越高越不自由。地方可能這樣,但是軍隊絕對不可能,尤其是真正打仗的部隊,它是一部嚴密到極致的戰爭機器,你隨便給換個部件試試?你是搞戰略指導的,戰術上的事情你就要慎重,下面的部下怎么辦事是有考慮的,即便你看不下去也不要胡亂摻和,等結果出來再說。

    所以我說很多軍旅題材的電視劇不真實,將軍隨便發話就能解決一個少校的問題,那些大校、上校、中校還怎么辦事?說句不好聽的,除非這個少校準備轉業或者不在這個部隊混事,不然他那么做的后果就是挨整,而且全是玻璃小鞋,絕對不露痕跡;也除非那個將軍除了干軍區副司令以外還想把軍長、師長、團長全兼職了,不然不敢隨便干涉部下正常職能范圍的事情,什么叫官僚管理體制?你們在大學的時候,校長隨便干涉你們系的工作嗎?你見過哪個學生敢去找校長書記反映情況的?他不想在學?;炝??系頭不整死他?大學是這樣,更何況是以鐵的紀律、嚴格的上下級關系為基石的軍隊!

    所以,某號首長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只是聽她說了。這個小女兵最后有沒有挨整我不知道,但我說的重點不是這個,是說女兵在部隊有那么大的地位!某號首長的警戒線有十幾個單位,但是她就那么進去了。當然,負責警戒的指揮官絕對要挨收拾了。

    說這么多,就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小影來看我了。

    所以說,她能找到特種大隊并且進來就不是特別稀奇的事情。

    特種大隊的戒備再嚴,有演習時候的導演部戒備嚴嗎?

    于是,她穿著當時中國女兵的夏季常服,戴著大檐帽和列兵軍銜進來了。我至今覺得,中國女兵穿那時候的夏季常服是最好看的:陸軍女兵臉白、手白、胳膊白、頭發黑,戴上綠色大檐帽,穿上淺綠色軍裝,整個一小蔥,上白下綠。她們常常嘎巴嘎巴地踏著小黑皮鞋,弟兄們看到后心里癢得不行,就想叫喚;海軍女兵的夏季常服就更漂亮了!那藍色裙子一穿,小藕一樣的白色小腿配上黑皮鞋,加上白色上衣里的胸脯那么一挺,我們在掠過的直升機上就開始叫喚,連軍官也跟著一塊兒叫喚,都罵狗日的海軍水兵太幸福了,在軍艦上有這么漂亮的女兵,后來知道那是文工團;空軍的弟兄們別生氣啊,你們女兵的軍裝是最難看的,不是一般的難看,夏季常服全戴貝雷帽,穿襯衣,什么特點都沒有了。其實如果不是有了小影,我倒是真的想找個海軍女兵啊。哎呀,又暴露自己的制服情結了,不好意思——嘿嘿,我也是男人嘛。

    小影就那么嘎巴嘎巴地穿著小黑皮鞋進來了,一走就走到特種大隊的綜合訓練場上,就是我們訓練場中間的那條唯一的水泥路上,而且,她沒有按照部隊規定走在右手邊。

    小皮鞋嘎巴嘎巴地踩在那條水泥路面的中線上,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詞語形容,就是——亭亭玉立。

    我們幾百的弟兄在各個科目的訓練場打滾翻騰,一個白皙的小女兵在一群精悍、黝黑、消瘦的戰士的地盤大搖大擺,旁若無人,悠然自得。說實話,如果給她一把傘,那場景跟周末逛公園沒有什么區別了。

    可她的身邊沒有風景,沒有假山啊,是一群黝黑的、精悍的戰士。弟兄們都傻了,所有的訓練慢慢停止下來。

    我當時正在泥潭子里面跟人對錘,“啊”的大叫一聲,剛剛騰空,結果那個弟兄生子沒有攔我的意思,我就不敢踢上去,于是在空中轉身,難受得不行,一下子栽倒在泥潭子里面。

    然后我發現,我那一聲在我們平時很平常的“啊”,當時是多么不合時宜啊,因為訓練場已經鴉雀無聲。

    怎么回事?我看見我對面的生子的臉往一側扭,我看見所有兄弟的臉往一個方向扭,比向右看齊還要齊,看著同一個方向。我看過去,然后就看見了小影。

    我也傻了,因為我知道她是來找我的。

    我能不傻嗎?這是我來特種大隊的第三天??!

    我們大隊長在觀禮臺上,他早就看見了。但他沒有看小影,否則就不是大隊長了。然后他一揮手,底下的那個廣東士官就跑步過去,先是立定敬禮。

    面前是個士官啊,但是小影沒有還禮,就是看著他,還拿軍帽扇風:“我找人?!?

    我心里直叫苦。這是一般的士官嗎?這是我們大隊相當于軍士長級別的士官??!就是《我們是戰士》里的那種士官長,雖然他年齡沒有那么大,但作為大隊長的影子,他的地位特別獨特。

    小影啊,小影,你給我捅了多么大的一個婁子?。∥液薏坏勉@進泥潭子里面去。

    廣東士官一怔,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列兵。我看向大隊長,他還是不露聲色:“叫她過來!”然后我發現我們高中隊站在泥潭邊有點兒不自然——你們說他能自然嗎?小影就嘎巴嘎巴地跟著廣東士官過去了。

    我們弟兄都看著,我們弟兄在山里一年也見不到一個年輕的女人,軍官家屬是很難看的你們不想也知道,何況現在是一個漂亮又很鳥的小女兵。我們弟兄就這樣不眨眼地看著她走到大隊長面前的臺子底下。

    小影仰面看著大隊長,居然還拿軍帽扇風,根本不拿面前這個上校當一回事兒。你們現在知道小影是個什么性格了吧!

    大隊長問:“你的單位?怎么進來的?你找誰?”

    小影還是沒有在乎,依然拿軍帽扇風,居然還把身子轉向了我們,在我們當中尋找我,然后來了一句:

    “我是軍區總醫院的,你們哨兵沒攔我。我找小莊?!?

    哎呀,我當時就一個感覺,死了得了!我的小影,你知道你背對著誰嗎?!

    上千中國陸軍最精銳、最彪悍的戰士的最高指揮官,我們的上帝!

    但是小影一點兒都不管這些,她不可能不知道大隊長是上校,但是她訓大校都一愣一愣的——大校還得跟我堆笑呢,你一個上校又怎么樣?軍區總醫院每天來的將軍都一堆,你一個山溝里的上校算個鳥??!無論多大的軍官都有家屬,都要生孩子,所以軍區總醫院的婦產科護士就是這個鳥樣!如果你們不相信的話,去問各個軍區總醫院的護士。

    一個女列兵就這么背對著我們的大黑臉上校大隊長——一等功戰斗英雄,在幾百張黝黑、消瘦的面孔里面找我。

    我當時在泥潭子里面,離她很近,但是我不敢說話。

    她也認不出來。我又被海錘了一個月,而且還滿臉泥漿子,你們說她認得出來嗎?

    我不敢說話,不知道怎么辦,只能看大隊長。大隊長的黑臉沒有表情,但是松了一下,有種笑意——日后他對我說:“小莊,媽拉個巴子不愧是你的媳婦,真他媽的鳥。我一看進來那個鳥樣,就知道是你小子說的那個小女兵,找媳婦就要找這樣的,聽見沒有?別跟那兒瞎合計了,就這么定了,我主婚!哎呀,真是一個鳥得不得了的媳婦,配你正合適,你還沒有她鳥……”——大隊長居然有笑意,我更傻了。

    小影還在找我。

    大隊長咳嗽兩聲:“高中隊!”

    “到!”

    狗頭高中隊急忙立正跑步過去,不過去也不行啊。

    小影一見狗頭高中隊就笑了,然后又來了一句話,讓我死兩次的心都有了:“你老婆老說你戴這個黑帽子跟掃煙筒的似的,我今天算見著了!說得真對?。 ?

    諸位,你們說狗頭高中隊能不錘我嗎?!我不當格斗示范教材誰當?!

    狗頭高中隊不敢說什么,只是向大隊長敬禮。

    大隊長居然也樂了,他不能不樂——日后他告訴我,其實自己的老婆也老這么說自己,所以他極力鼓動我跟小影不要換人,因為小影的鳥樣跟他老婆當年一樣。

    大隊長就說:“去!把小莊叫過來!”

    “是——”狗頭高中隊跑步過來。

    我傻站著,這時候明白過來,特種大隊的位置對小影而言完全沒有秘密可保——狗頭高中隊的老婆就在她手底下住院,你說她能不知道嗎?

    我后來估計警通中隊的弟兄拿不準這是什么人物,不過這不算什么,因為即便是副司令的車子他們也攔,一切按照規定辦事——但是女兵,都是第一次遇見,怎么辦?還沒想好呢,這個女兵什么都不說,直接就進大門了,你說說怎么辦?干部都不在誰知道怎么辦?

    小影就這么大搖大擺地以中國陸軍女兵的身份闖入了世界上最精悍的陸軍戰士的禁區。

    而一身泥漿子的我就這么傻乎乎地被狗頭高中隊帶過去了,怎么立正、敬禮的我都忘記了。

    小影詫異地看我,然后哈哈大笑。

    整個操場都是她的笑聲。

    然后大隊長笑了,聲音不大。

    然后我聽見幾百個弟兄笑了,聲音也不大,是部隊戰士那種特有的憨笑。我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小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捂著肚子:“哎呀,哎呀,笑死我了!”

    我一身泥漿子,不知道怎么辦,只有傻樂:“嘿嘿,嘿嘿。”

    小影笑夠了,擦干眼淚站直了。

    大隊長就不笑了。

    然后大家都不笑了。

    我就更不敢笑了。

    大隊長就說:“高中隊,今天的科目是什么?”

    狗頭高中隊:“格斗基礎!”

    大隊長:“小莊的成績怎么樣?”

    狗頭高中隊:“良好!”

    大隊長:“我準他一天的假,你有什么意見沒有?”

    狗頭高中隊絲毫不含糊:“沒有——”

    我就傻了。

    大隊長一指我:“去!媽拉個巴子的把你那身泥巴給我洗洗!然后跟你這個,這個——女——你這個女兵同志——你陪她玩一天,晚飯前歸隊!”

    我傻了,不會吧?

    大隊長就說:“還不去?”他眼睛一瞪,就是要吃了我的意思。

    我急忙立正:“是——”

    小影在前面嘎巴嘎巴地走。

    我就在后面泥漿子滿身地跟著。

    然后大隊長就笑:“媽拉個巴子的,看你小子那個德性!”

    然后大家都哄笑。

    小蔥一樣的背影在我前面,黑色的短發在軍帽下面,然后是白皙的脖子。

    嘎巴嘎巴。

    我在后面稀里嘩啦。

    我們就這樣經過那條長長的水泥路面。

    我們就這樣走過數百最精銳的中國陸軍戰士黝黑消瘦的臉。

    那些臉上都是笑容。

    還有哄笑。

    我們就這么出了綜合訓練場。

    女列兵小影就這么闖進我們軍區特種大隊的訓練場,從幾百精悍戰士面前帶走了一個叫小莊的男列兵。

    所以我說,小影不愧是小影。

    這才是真正的女人。

    以后再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至今沒有。

    2.你的生日,讓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1)

    很多年以后,小莊在換了很多女孩以后又交了一個相對固定的女友——我不知道你們怎么理解這個相對固定,我的理解就是雖然還是不斷有女孩闖入我的生活攪和一下,不過她們很快就走了或者聯系不緊密,只是互相需要的時候再攪和一下,但是這個不是——這個女友是一個大學生。她吸引小莊的,不是年輕,不是漂亮,不是什么別的,就是因為她長得像小影。小莊至今沒有見過這么像小影的女孩。

    這個女孩就成了小影的影子,連聲音、脾氣、秉性都像。

    但是她不是小影。

    于是,她最后還是離開了,去了一個叫大不列顛的島嶼,繼續學她的鋼琴。臨走的時候帶走了小莊洗得發白的迷彩大汗巾。

    小莊又是孑然一身,流浪在不同的女孩之間,像一個打出去的臺球一樣隨便撞擊著生活和感情的邊緣。小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邊緣人,雖然他是一個活得很開心的人,喜歡喝酒,喜歡侃山,喜歡在酒吧里面跟漂亮女孩眉來眼去。這么多年過去了,陸軍特種大隊唯一留給他的就是不怕被別人的男朋友錘。

    但是,這種開心后面,是什么呢?

    就像剛才他哭了好一會兒,才敢打開這個dell的筆記本電腦碼字。

    但這已經不是指頭敲出來的,是心里流出來的。

    不再是字。

    是血。

    小影是什么?

    是小莊永遠的夢。

    我跟著小影走到訓練場的門口,帶著幾個糾察巡邏的警通中隊班長——我后來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因為再也沒見過,我想他當年冬天就退伍了吧——瞅著我們,臉都笑爛了。滾泥潭子的多了,但是這樣一棵俏麗干凈的小蔥后面跟著一個渾身稀里嘩啦的泥蛋子確實不是很多見,這還是比較珍稀的景觀。

    我更不好意思了,只有嘿嘿樂。

    小影白了他一眼。她跟我在一起讀中學的時候就這樣,見不得別人恥笑我,見不得別人欺負我,她跟我的姐姐一樣。

    恰在這時,訓練場里面大隊長一聲山吼:“繼續訓練”,然后震天的殺喊聲一片。

    小影嚇了一跳,直拍心窩子:“我的媽媽呀,嚇死我了?!?

    那個班長笑出聲來了。

    那些糾察見班長笑出聲了,一下子也笑了,聲音簡直就是整齊劃一到了極點——部隊就是這個德性。

    小影就不樂意了。小影一向就是這個鳥性格,誰讓她在軍區總醫院當兵呢?我敢說,她要是在哪個野戰部隊的醫護所,兩天就被整治老實了——我不就是嗎?鳥歸鳥,但是不敢這么鳥了。

    小影沖著他來了一句:“笑什么笑?”

    那個班長就不樂了。

    那些糾察也不樂了。

    我當時就害怕了,我是真的害怕了。這些是街上到處能見到的高個子糾察嗎?一個個敦實得跟黑木樁子似的!那時候我已經知道這個大隊都是鳥得不行的貨色,甚至個個賽著鳥。

    小影倒是滿不在乎,頭也不回地說:“走!”

    我不知道怎么辦,只有一身泥漿子跟著走。

    “哎!你們干嗎去?”那個班長說話了。

    “報告班長!”我不敢讓小影說話了,自己搶著說,“我的老鄉來了,大隊長和中隊長準我的假!”

    “嘛老鄉???”班長跟自己的糾察擠擠眼。

    那幾個糾察兄弟就嘿嘿樂。在大山里面關久了,覺得這個景觀比較好看是正常的,想跟小蔥說幾句話也是正常的,不然還是20歲的大小伙子嗎?

    結果小蔥不樂意搭理他們:“你管得著嗎?你們大隊長準假了,你還多管閑事?”

    我頭都大了,小影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嗎?這不是你們軍區總醫院的大院,你跟師級的主治醫師隨便發脾氣沒有問題——級別越高的部隊大院越有這個特點,就是兵比干部鳥,我有一個戰友后來提干調到一個總部機關大院,他的感觸就是這個。大院的戰士覺得伙食不好,馬上就敢當眾給扣到食堂的桌子上,一食堂校官甚至大校就跟沒看見一樣,機關干部的涵養都好得不行,絕對不會跟野戰軍的干部一樣會動手——但是在野戰軍,官大一級、兵齡長一年,你見面不叫首長、班長試試?暴罵是免不了的,暴錘基本上也是免不了的。那么全是優秀士官的特種大隊呢?你覺得能怎么樣呢?

    但是那個班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不樂了。

    那些糾察的動作表情跟班長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我還不知道說什么,那個班長就開口了。

    “看不出來啊,這個小兵還不簡單嘛!你多跟你這個小女——老鄉學著點?。∵@要不是女兵,我覺得當特種兵比你強!”他大笑。

    然后糾察弟兄們也大笑。

    “切!”小影白了他們一眼,掉頭就走。

    我就“嘿嘿”地跟著。

    “等等!”

    小影站住,模仿那個班長的天津腔:“嘛事兒?”

    那個班長一樂:“就這樣出去?不被哨兵扣住才怪!你有新的迷彩服嗎?”

    我搖頭說沒有,我只有一套新的,還來不及多發,我只有舊的制式的迷彩作訓服還有常服。平時我們菜鳥訓練就兩套迷彩作訓服換著穿,一看是制式迷彩的小隊伍就知道是菜鳥隊,即便換了新的也是菜鳥隊,一眼認得出來。不光是我的列兵軍銜扎眼,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

    “我換常服出去吧。”我說。

    “那還不給你抓了?”那個班長說,“你又不是干部,倆小列兵在山里晃悠,換了誰當班你過得去檢查哨?”

    我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班長想想:“這么著吧!你們倆等會兒——小孫!”

    “到!”一個糾察立正。

    “你跑步!到我柜子里面拿一套迷彩服來,柜子最下面是新的,我看他跟我身材差不多!”

    “是!”那個糾察轉身就跑,白色鋼盔、毛料軍裝、大牛皮靴子、腰帶上的警棍跟長在側面的尾巴一樣晃悠著。

    小影不說話了,她也知道好歹。

    那個班長揮揮手:“到那邊等會兒吧。”

    我們就跟糾察們一起站到花圃邊上。

    我傻乎乎地滿身流著泥漿子站在那兒,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面前基本上都是二級士官。部隊的糾察不是老兵的話比較難辦事情,我們的干部和一些技術士官在軍校進修學習的時候都打過不識趣的軍校警通連的糾察,我們的一個樂子就是訓練完后坐在籃球場上聽干部和老技術士官講當年錘軍校小白臉糾察的故事。要是軍校譜子大、級別高就不敢白天錘,晚上幾個來進修的弟兄在花圃里面一潛伏,迷彩服、迷彩臉誰都看不出來。那幾個小白臉糾察一過花圃子或者一過草坪的路燈,馬上就被典型的捕俘動作拖到路燈以外的黑暗角落開錘,喊都喊不出來,因為喉嚨被一招制敵鎖好。我們當時進修的好多軍官和士官都是戰場下來的,他們打完就跑,比兔子還快。據說狗頭高中隊有一次在軍校進修干了一件這樣的鳥事,開會的時候他來晚了但是領導還沒有來,那個小糾察不讓他從椅子上面跨越到前面的方陣,必須走通道。這個狗頭高中隊也沒說什么就走通道,但是這個小糾察隨后說了一句有點兒過激的語言,好像在我們狗頭大隊的名字上加了點不干不凈的內容,當即被狗頭高中隊現場暴錘,其他的糾察包括警通連長都不敢上來攔,只是說:“老高,算了算了。何必呢?小孩子不懂事,回頭給你賠禮,打得差不多就得了,別打那么狠?!币涝趫龅膸浊W員和干部包括各個野戰部隊過來培訓的干部老鳥、軍校自己的教官隊長、教研室主任,還有幾個是文職的將軍,但是現場沒人說什么。要不說狗頭高中隊怎么不是傻子呢,軍校領導的車子在禮堂門口一停,他馬上就不錘了。要知道軍校校長和政委可都是副大區級別,狗頭高中隊再鳥,鳥得過副大區的干部嗎?于是他就坐好開會。領導進來以前,一切都跟沒發生過一樣。當然這個事情不算完,狗頭高中隊一樣要關禁閉,還要寫檢查,還要當眾給那個兵賠禮道歉。結果警通連一集合,狗頭高中隊還沒有說話,那個小兵已經跪下了:“叔叔,叔叔我錯了?!币话驯翘橐话褱I的,搞得狗頭高中隊都不敢跟別人說這個事情,因為錘了這么個人,說出來太丟人了。這還是和我們一起去的幾個士官說的。

    哎呀,又扯遠了。我想說的是,狗頭大隊的糾察不是一般人,不然你想想怎么糾察,不是老挨錘嗎?糾察們在別的特戰科目練得少,但有兩點是特別鳥的,就是對錘功夫高、手槍打得好。手槍打得好是警衛工作的需要,對錘功夫高就是對付我們弟兄的需要,當然也是警衛工作的需要。尤其是老資格的士官,絕對是大鳥,不然這糾察工作怎么做?

    所以我當時就害怕了,被他們錘真的是白錘——糾察找個碴兒收拾你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就算現在不錘我反正以后有的是時間,院子就這么大,你能天天跟著干部?找個理由就可以收拾你,還報告說你態度不好。即便被打了,你也沒處告狀,除非你真的跟警通中隊的中隊長熟悉得不得了,不過那也頂多是賠禮道歉。你就是找大隊長也屁用不頂,大隊長能操心你個小兵挨錘的那點淡事嗎?他說得出口嗎?

    所以我在狗頭大隊的經驗就是,哪怕你錘班長也不要錘糾察,當然班長我也不敢錘,就是這么一說,顯示后果的嚴重性。

    我就那么提心吊膽地站著,但是小影滿不在乎——她后來告訴我,在軍區總院那幫女兵上街都不戴帽子,因為跟傻冒一樣,糾察也從來沒管過——我說了,女兵在軍隊有特殊地位,在總院更是如此,大家都不遵守,你遵守不是傻冒是什么?軍隊機關單位一般就是這樣,兵比干部鳥。

    然后那個班長想跟小影多說幾句話。這個很正常,換了我也這樣,如果職權有這個條件就更這樣。你在大山關半年試試?何況這幫老士官明顯不是關了半年。

    但是小影就不搭理,她就是這個鳥性格——你得罪了她她能一直不搭理你,怎么做都沒有用,直到她自己想通了,就跟沒事人一樣,該說就說,該笑就笑了——我的體會就是這個。

    于是就問什么答什么,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你問哪兒人就說哪兒人,你問哪單位的就說哪單位的,你再問什么就說什么。

    那個班長的脾氣特好,不過我相信他平時的脾氣一定沒有這么好,不然糾察班長怎么當?我們不把房子給拆了?但是,在一個這樣的野戰部隊,突然闖進來的女兵就有這個待遇,上到大隊長,下到糾察,沒人跟她說半個不。

    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兵。就這么簡單。

    其余的糾察不敢那么頻繁地跟小影說話,和我們一個省份的糾察拉了兩句老鄉關系,班長不樂意了,就不敢多說了。

    小影就那么站著,左顧右盼,覺得特別沒勁——這是個什么鬼地方?一點兒不如省會的游樂場好玩,也沒有省會的大商場值得逛逛——對于女孩哪怕女兵,特種大隊就是這個地位,她要是激動得不行,我倒不敢要她了,那不是母老虎是什么?女孩就得有個女孩樣,女兵首先是女孩,要喜歡漂亮衣服,要喜歡偷偷化妝(當然小影想化就化,軍區總院沒那么多鳥規定,但是她不化妝,除了在學校演出主持節目的時候),要喜歡聽張信哲(雖然我很討厭他,但是小影喜歡),喜歡一切女孩喜歡的東西,然后才是個女兵。軍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軍人,不然天生就是山里的命,那還有什么犧牲可言呢?

    沒勁地扯了一會兒后,那個糾察跑步過來了。他不僅帶來了新的迷彩服,還有新的帽子、新的彩色臂章和胸條,就差一個新的軍銜和靴子了。不過這個我都有干凈的,我們滾泥潭子的時候不戴不穿這些的。

    班長揮揮手:“去吧。”

    小影抬腿就走,我趕緊說:“謝謝!”

    班長笑著說:“去吧去吧,注意點兒,別隨便找個山頭說話,有些弟兄在潛伏訓練,你們要是一屁股坐在他們身上或頭上親熱,他們根本就不會起來,就等著看呢……到某山某山去,那里沒有訓練場,都是荒山,風景也不錯。好了,趕緊去吧,時間緊張,訓練的時候你不會這么覺得,但是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趕緊走,追著嘎巴嘎巴的小影。

    班長跟那些糾察樂了好一會兒,才整隊喊著番號走了。

    從此我再沒有見過那個班長。一直到今天,他的那些東西還在我的背囊里面。歲月如逝,很多小事沉淀出來以后,也許能夠真的知道,在山里的軍人們,那些青春年華的小伙子們,他們失去的都有些什么。

    這些不一定是能夠說得出來的。

    3.你的生日,讓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2)

    坐在電腦前,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一件往事。很多故事發生在夏天,好像這個季節比較容易滋生愛情。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難道是因為夏天的男孩女孩都比較火熱嗎?跟天氣一樣動不動就40攝氏度?生活還在繼續,孩子還在成長,于是愛情不斷發生,雖然最后都是一個不再相信愛情的結果,但是愛恨還是在綿延不斷。因為,總是有男孩女孩情竇初開。

    去年夏天我就遇到了這么一次愛情的危險。

    還是那個和小影長得很像的女孩。

    那一夜她死活纏著我,不讓我睡覺,而我下午剛剛接待過另外一個女孩,你們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疲憊了。雖然我身體底子好,但也擋不住這樣啊。我真的困了,但還是想不出什么辦法。我跟她急不起來,她才21歲,是音樂學院四年級的學生,還是一個沒有完全長大的孩子,更關鍵的是她長得太像小影了,我在錯覺中總是會搞混,心總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顫抖,但又說不出口。一說就要說那些更早的往事,我真的沒有這個勇氣去觸碰。

    所以我只能跟她耗著,說話、看電視、玩撲克,甚至下象棋。我玩這些一向不靈,可能是沒有這根腦筋的緣故吧,眼皮打架恨不得一頭栽在床上,但她不睡覺我也別想倒下。

    我后來不留女孩過夜也有這個考慮,雖然只是很小的成分,但我的理論就是,感覺歸感覺,天天住在一塊就有的膩歪了。我相信結婚的朋友一定有類似的感觸,所以我立志單身,當然也是被逼無奈,或者直接說我就是咎由自取。我不可能再跟什么女孩結婚的。我沒有勇氣去觸碰自己當初對小影的誓言。

    然后我們就這么晃悠到了12點,零點新聞剛剛開始,她突然說:“哎!你閉上眼睛。”

    她曾經叫過我一次老公,但我的臉色不對,她馬上就換了。其實我是喜歡她叫我老公的,因為她真的很像小影,但是我不好意思說,她也就不敢叫?,F在想想我那是什么德性,何德何能啊?憑什么跟一個那么單純的女孩擺臭架子。

    但是很多事情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明白的時候就是被機場武警按倒在通道口的時候。

    她脖子上的那只迷彩色蝴蝶一下子飄到了大不列顛。

    我不知道她在大不列顛的街上走的時候是不是還系著那只蝴蝶。

    我想,應該不會。

    很多事情,不光是我,我估計很多人都不敢再觸碰。

    譬如愛情。

    好了,還是接著說12點的時候,我不得不閉上眼睛。然后她就把燈關上了,我就納悶兒:干嗎?。咳缓?,我聽見打火機響。

    “你睜開眼睛?!彼p柔地說,這種輕柔跟我很多年前聽見的一模一樣。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句話。

    在那一瞬間我真的蒙了,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在我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淚水已經出來了。

    淚花模糊中,我看到了小影俏麗溫柔的笑臉,她面對我的時候一點兒都不會有那種鳥樣子,極其溫柔,像姐姐,又像情人。

    “小影……”我的嘴唇翕動了一下。

    “什么?”小影詫異地問我。

    我醒了過來,淚水也停止了,只是已經流出來的滑落下來。

    然后我看見我們之間的茶幾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心形生日蛋糕。

    一根蠟燭,默默地燃燒著自己。

    “你怎么了?你哭了?”她小心地問我。

    不是短發,不是軍裝,是直直的長發,是only的白色t恤,是esprit的軍綠色七分褲——她知道我喜歡這條褲子,所以我見她老穿著,后來我才知道,其實她買了三條。

    我平靜下來:“沒什么。”

    她給我擦臉上的淚水。

    “今天是你26歲的生日,你不高興嗎?”她小心地問我,“我以為你會高興的,我想你那個性格是不會記住自己的生日的?!?

    我苦澀一笑:“我是忘了,你知道我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你到底怎么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問我。

    你知道什么是值得一生去珍惜的女孩嗎?就是知道在你面前什么時候可以翻臉,什么時候應該哄著你的女孩。不過當你明白這些道理的時候,往往已經無可挽回了——你們說,不是嗎?

    “小影是誰呢?”她問我,沒有半點醋意或者成心找事的意思。她知道我是個什么德性,因為我在跟她交往的同時還在和別的女孩交往,這也不瞞著她。有時候她還會給我收拾一片狼藉的床單,換個干凈的。有時候她會偷偷哭,但不會在我跟前哭。我就見她哭過一次,還是躲在洗手間小聲地捂著嘴哭。我憋得不行了要上廁所,她不得不出來,紅著眼睛裝作若無其事。我又不傻,我看見了,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沒有改變自己的任何態度。

    你們說我是不是個渾蛋?

    我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擦擦眼淚:“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

    “你睜開眼睛。”

    我就看見了小影的笑臉……

    我和小影離開那些糾察弟兄以后,趕緊去我們班的宿舍清洗自己、換衣服。小影要闖進我們的兵樓,這回值班的班長是堅決不干了,這畢竟是男兵的兵樓,又不是操場。這個班長做得確實對——我們弟兄在女兵面前也要有隱私對不對?何況全軍的兵樓都一樣,沒什么可進的。

    特種大隊又不是少林寺,要我們睡晃悠的繩子或者在房梁上住。真要想看在電視上面看就得了,七套那個軍事節目不是要把我們各個單位的男兵樓宿舍內部曝光嗎?除了我們用牙刷刷出來的廁所至今我在電視上沒有見過(好像所有野戰部隊都有用牙刷刷尿池子的傳統),別的我都見了。其實都是豆腐塊,沒什么大區別,和普通部隊唯一的區別不過是我們的凱芙拉防彈頭盔和91迷彩大背囊都整齊地塞在各個宿舍的一個空鋪上而已,背囊里面有單兵帳篷睡袋、壓縮干糧、自熱干糧、各種維生素藥片、急救包、冬用雪地迷彩和夏用叢林迷彩兩套備用作戰服,以及迷彩高腰特制傘兵戰斗靴等戰備物資,當然還有換洗的“八一大衩”和襪子若干。

    順便提一句,這種投入也是很大的,干糧藥片到時間之前就要更換,然后我們就連著幾天早飯吃這些壓縮干糧和自熱干糧——不吃浪費啊。我們弟兄吃完了就漲肚子,軍姿不用挺都極為標準,吃剩的糧食還有過期的急救包就只能扔掉。你們包括現在的我交上來的稅有相當一部分就是用作這個,但是你們覺得不應該嗎?難道我們弟兄的背囊里面的干糧、藥片和急救包不更換?要是真有戰爭發生了怎么辦?我們吃著過期的壓縮干糧、自熱干糧,裝著過期的急救包深入敵后打仗嗎?我想誰也不會覺得這種浪費不應該,你們能安然地在這兒看小說,就是因為這種浪費的存在。一有警報,我們弟兄掂上背囊,到槍庫抄起自己的槍,穿上作戰背心就走上直升機,各種標準數量的備份彈藥匣就發到手里,保證我們一下飛機就能“突突突”。什么叫快速反應部隊?不光是跑路快,這種措施也是一種快速反應的內容,不然還得打背包、領子彈、壓彈匣等,上飛機的時候都不知道是球年了。這不是什么軍事秘密,就是一點兒軍事常識,全世界快速反應部隊都這個德性,我說這些既算普及也算交代一部分軍費的用途了。你們再罵,部隊就是部隊,總是有人干正經事情的。

    小影噘著嘴在兵樓前面的陰影乘涼,她也沒脾氣,雖然在中學的時候我的宿舍都是她給收拾的,但是現在不行了,兵樓不是中學男生宿舍,真不讓她進,她也沒法子進。我知道在她的概念中,我的床還是亂得一塌糊涂,所以想幫我收拾。

    印象就是印象,你有什么辦法?很多小事你不知道,但是你的親人、你的情人就喜歡享受這些小事,他們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跟他們說過我愛你之類的誓言。

    譬如我唯一一次探親回家,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媽媽一進我房間的門,哭的心都有了,盼著叫我起床,掀我的被子,再給我疊被子、收拾床,同時數落我幾句。這種享受盼了一年多,結果進來就是一個豆腐塊,床單干凈得跟鏡子似的,蒼蠅上去都恨不得滑個跟頭,摔個骨折什么的,你說她能不想哭嗎?我后來也納悶兒,我怎么能把鴨絨被子疊成豆腐塊的?真是不可思議的年代,不可思議的青春。

    又扯遠了,接著說我當年吧。我趕緊泥呼呼地上去,先把新衣服好好放在桌子上面,然后就拿著臉盆香皂之類的去水房把自己扒光了,嘩啦啦地沖干凈,再把泥衣服和泥膠鞋泡好,趕緊跑回宿舍換衣服、換鞋子,最后把野蘭花裝進胸口的兜里,就這么煥然一新地下去了。

    小影一看到我,嚇了一跳。

    后來我看自己當年的照片,我想她不能不嚇一跳。

    你們知道什么叫精悍嗎?我當年真的是這樣。我在基地兵樓的留影就是一身野戰迷彩、黑色貝雷帽、黑色大牛皮靴子、彩色狼牙臂章,胸前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狼牙特種大隊”的彩色胸條,配上一雙我們日常穿的擦得锃亮的高腰大牛皮靴子,黝黑消瘦,兩眼冒光,雖然不像史泰龍一樣滿身田雞腿似的腱子肉,但是那種兇狠彪悍是骨子里面的。我自己當時沒有這種感覺,因為身邊的弟兄都這個德性,直到退伍多年以后翻到那時的照片,才發現那個小莊真的消失了。

    小影看我半天,我還嘿嘿樂,不知道哪點不對勁。

    這回她的笑沒有那種好玩的感覺了,是一種沒有想到的驚訝。

    那個值日的班長看著腕子上的迷彩潛水表——這種表后來我也有一個,但是丟失在一次搬家當中了。特種部隊的虛榮不是一般的,潛水表的迷彩表帶上居然也有個小狗頭!為什么虛榮呢?因為我們得來不易??!雖然你們覺得可笑,但是我們恨不得在頭上都刺個狗頭標志——他說:

    “快10點了還不抓緊時間???”

    我們知道時間寶貴。

    我再也沒見過大隊長親自準一個隊員尤其是新隊員的假,他對我真的是個特例。后來他告訴我,真的是看小影的面子:“一個小女兵不到5點起來,坐那么久的公車,晃悠了那么久下車,之后再走那么遠的盤山公路,還要一路闖那么多的崗哨來看你,是多不容易啊,而且,真的是一個可愛的、很鳥的小女兵,不能不準假,不然太不像話了?!碑斎?,警通中隊的中隊長因此被處分過一次,這種事情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下回別說一個女兵,就是一個女兵連也沒人敢放進來了。不過那個中隊長并不記恨我,因為大家都佩服小影。當時有一首著名的歌叫《漂洋過海來看你》。小影沒有用半年的積蓄,也沒有走那么遠,但是我想,如果要制作成一個mv的話,就是這首歌了。

    愛情。

    是的,這就是愛情。

    愛情不是地位,不是金錢,不是門當戶對,不是結婚的彩禮,不是房子,不是車,甚至不是那張毫無意義的貼著合影照片、蓋著紅章的紅色卡片。你想見一個人的時候,哪怕把屁股坐疼,哪怕把腳走出泡都無所謂,這就是愛情了。

    愛情就這么簡單。

    我們并排在右邊走,大院里面只要有人過來就會看一眼。當時我想,這回我成了大院的神人了,而且還不是因為自己,是因為小影。這件事情比在軍校打糾察還流傳得廣,因為女兵來了。后來我退伍很久后,我當年的一個戰友(現在還在大隊當軍官),有一回打電話胡謅的時候,突然問:“你知道嗎?現在小兵都在傳說當年咱們那批兵有個神事,一個軍校女學員從省城一路狂奔到咱們大隊看咱們那批兵中的一個,鞋子都跑丟了一只,進來就抱著那個兵哇哇大哭。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真有這么神的事嗎?我怎么不記得了呢?”

    我當時拿著電話愣了半天,然后就呆了。

    我們出營房大門的時候,小影還沒說話,那個站崗的班長已經從崗亭子里面把一個牛皮紙包著的、特別好的小圓盒子抱出來平著給小影,還說:“按照你的要求就平放著,都沒敢碰?!蔽耶敃r真是驚訝小影的厲害,在我們大隊一路平蹚啊!連警通中隊這幾個有名的鐵門神都替她辦事,還特聽話。

    小影滿不在乎地接過來,小心地抱在懷里,連“謝謝”都不說一聲,就點點頭——她們女兵,尤其是漂亮的小女兵真的是習慣戰士對她們這樣了,極少碰壁。即便碰壁,那些戰士主要是想刁難她們,趁機多說幾句話——然后回頭跟我說:“走!”

    說完她就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我趕緊謝謝班長,跟著她出去了。

    然后警通中隊那幾個站門崗的抱著95自動步槍,挎著特戰匕首,全副武裝站得跟釘子一樣,但是我路過他們的時候感覺到他們的眼睛在動,跟著我們動,先跟小影,小影走出他們的余光后再看我——他們的軍姿站得真是好?。‰m然干部不在,但是脖子就是不動,要不說鐵的紀律就是鐵的紀律呢!

    特種部隊的紀律比任何部隊要嚴上加嚴,一個平時不嚴的軍隊是不能打仗的,嚴從哪兒來?還是說小事,軍隊為什么站軍姿、踢正步、疊豆腐塊、拿舊牙刷刷尿池子、拿刮胡刀片刮尿堿?這些對打仗有用嗎?當然沒有用,但從另一方面絕對是至關重要的作用——就是嚴,嚴格才會服從命令,才會形成整體的戰斗力。我在野戰軍步兵團新兵連的時候覺得嚴,那是和家里比;進了偵察連覺得更嚴;進了集訓基地比團里、連里都嚴;到了特種部隊才知道,什么是真***嚴?。∑鋵嵢艘惨粯?,對自己很放松的人是成不了大器的,譬如現在的我。

    我們就出去了,走在盤山公路上。一直到看不見糾察了,我才問小影:“你抱的是什么啊?”

    “不告訴你!”

    小皮鞋還是嘎巴嘎巴。

    我就不問了,不該問的不問,這種意識真的是潛移默化到腦子里面了。不該說的不說呢?我現在都不敢忘記!什么德性都不敢忘記這點,因為各種教訓太深刻了。

    過了一會兒小影見我不吭氣,就不樂意了:“你連猜也不猜???”

    我就嘿嘿樂。

    我是真猜不出來,我現在一腦子都是軍事技術、各種隊形、各種數據,別的筋根本就沒有了——我寫詩是幾個月以后(適應了這種生活)的事情了。

    小影一噘嘴,我就不敢說話了。

    “木頭一樣!”她不高興地說。

    然后我們就上山了。

    我謹記糾察班長的教導,沒有去有訓練場的山頭。那兒說實話也進不去,警戒哨恨不得放到5公里開外,雖然當地老百姓少,但也不是沒有啊。這不是為了保密,全世界特種部隊練的都是這幾套把式,是怕哪個放羊的老百姓把羊放進地雷或者爆破訓練場,那個麻煩就大了。有一回還是出事了,那也是神事,我們打95自動步槍對空中飛靶速射,就跟奧運會比賽差不多,結果一發彈頭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飛了十幾公里。一個剛剛下地干活的老百姓被一家伙打在肚子上,當時就掛了。我估計這樣的小事故各個野戰軍單位都有過,也怨不得誰,這就是命。我們那會兒天天打小組戰斗射擊,就在槍林彈雨來回折騰,也真沒見哪個被子彈撂倒的,倒是我的靴子的跟被一發子彈打掉一回,但是我也不敢猶豫啊,子彈就跟在后面打你的穿插空子,只有一個選擇就是繼續變換各種戰斗姿勢,不然就真的打在身上了。

    我們上了某山,風景確實不錯,樹林翠綠。那個地方是我們植樹種出來的荒山,底下還植了草坪,下面還有條小河,那水真干凈??!我至今回憶起來都是一種享受。部隊植樹確實有一套,特種部隊也植樹,是解放軍就要綠化祖國,這也是愛國主義教育的一部分。我們植樹不光是植樹,最后味道一變成競賽了,結果每個人挖的坑那真是又多又好又標準??!一起來植樹的地方區委的干部都驚了,懷疑我們不是人類。我們弟兄居然還跟沒事人一樣洗洗手就集合跑步吃飯去了,番號喊得山響。這沒什么可說的,我們弟兄的精力比較過剩而已。

    然后我們到了兩個山包之間的小河邊,坐在草坪上。

    小影一見水就樂了,她從小就喜歡玩水。小皮鞋一脫,白色小熊襪子一脫,小腳就伸進水里了。

    然后她長嘆一聲躺倒不說話了,真的累了。

    我看見了她的腳上有泡,還被皮鞋磨破了。

    我當時真應該把她的腳抱在懷里哭一場,但是我沒有,我為什么沒有呢!我至今都后悔,其實真的應該那樣。一個從來沒有走過這種狗日的盤山公里的小女孩這么遠來看我,我至今不能忘記。可是我當時就是沒有,因為紀律,因為鐵打的各種紀律把我錘成了兵,我不再是那個自由自在的小男孩。

    她讓冰涼的流水好好沖了一會兒腳,才睜開眼:“真舒服啊,想不出來你們這兒的景色還挺美的!”

    我就笑,心想這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

    她看了一會兒藍天白云、青山綠水,然后坐起來:“你知道今天為什么我來嗎?”

    我說:“想我了唄!”

    “切!我才不想你呢!”她白我一眼。

    我是從小被小影呲叨習慣的,所以不敢還嘴。

    “你閉上眼睛!”

    我聽話地閉眼睛,然后聽見牛皮紙的嘩嘩聲,然后是火柴的聲音。

    她輕柔地說:“你睜開眼睛。”

    我睜開了。

    一個心狀的生日蛋糕。一根小小的蠟燭。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我18歲的生日!

    小影一個人拍著手:“祝你生日快樂……小莊生日快樂!”

    我傻乎乎地看著。腦子想了什么我都記不住。

    小影說:“好了!許個愿吧!”

    我就閉上眼睛,雙手交叉許愿,淚水滑了下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在淚花中看見了小影的笑臉。

    她不奇怪我會哭,我從小就多愁善感。

    我把蠟燭吹了,她就問我:“你許了什么愿?說給我聽聽。”

    我不說,只是心里暗暗發誓。她非要我說,我沒辦法。她就是這樣,不告訴她的事,她就一定要知道;你主動跟她說的事,她還不樂意聽——那時候的女孩,真***是女孩!

    我看著她的眼睛,跟在軍旗前面一樣發誓說:

    “我小莊這輩子除了小影,誰都不娶!”

    小影呆了半天,顯然她沒有想到我會說這個。

    我認真地看她,然后蛋糕就糊我臉上了:“看你美的!誰要嫁你!”

    然后我們就在小河邊的草坪上追逐打鬧,她還光著腳。但是這里的草坪不是野草,是我們種的。

    一只小鳥在枝頭上納悶兒地看,覺得人類比較操蛋,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自己抓蟲子去了。然后,她靠在我懷里跟我說話,腳還放在清澈的小河里搓著。我知道她是真的疼,因為我的腳起過無數的泡。

    我把野蘭花給了她,但是那些故事沒有說。

    我覺得很多事情不要說,自己做了就行,知道自己的心是真的就行了。

    后來我知道我應該說的,應該讓她高興的。對于我們短暫的綠色愛情來說,對于我們兩個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小兵來說,應該說的;但是那個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我18,她19,我們都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長著呢。

    她玩著那花兒:“這什么花兒???難看死了,都要干了!”

    我心里一疼,但還是沒說。

    本來就是給小影的,她喜歡不喜歡是她的自由。

    但小影還是拿在手里聞聞:“喲!還挺香的??!這花兒干了還這么香啊,真少見!”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這花兒不僅是干了香,而且越久越香,很多年之后我得到了證實。

    小影拿在手里一直聞著,和所有的女孩一樣,小影喜歡香味。

    難道女兵應該喜歡火藥味道嗎?

    我們說了好多話,但基本上都是她在說。于是她們醫院上到院長政委,下到掃樓道的阿姨的各種臭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半年后我見到了她們屋的女兵,雖然之前我沒見過她們,但是誰是誰我就沒說錯過。她們都很驚訝,當然她們對我也熟悉得不得了,我的情書在她們宿舍被列為十大酸之首,超過了當時紅極一時的一個小白臉歌星,我就不說他叫什么了,你們自己回想吧。

    我沒有說什么,不是為了保密,我剛剛入隊,確實也不知道什么。而且我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因為這些苦我都習慣了。

    你習慣了就不知道有什么說的了。你去問駐守邊防譬如海拔4000米青藏兵站的兄弟:“你們苦嗎?”他們會覺得你有?。骸笆潜偷眠@么過啊,有什么苦不苦的。我們不是挺好的嗎?”

    我也是這么覺得的,當然我不知道別的單位譬如大院的兵是不是比我們舒服,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羨慕。當兵就那么幾年,苦就苦了,既是為國為軍做貢獻,也算是個人的寶貴財富,圖舒服我們還當兵干嗎?

    我們就這么一直說話,我不時地親她一下,她跟貓一樣閉著眼睛。

    她也不時親我一下,然后還感嘆道:“跟黑木炭似的!這怎么帶得出去?。孔咴诮稚线€以為我跟個燒鍋爐的在一起呢!”

    我就嘿嘿樂。

    我的18歲生日,就是和小影一起度過的。

    我生命中最甜蜜的一天。

    然后,我就再沒有過生日了。

    一直到去年,我不得不過,但是過得不開心。我一句高興的話都沒有說,我想起了小影,一直想著。她還長得像小影。

    你們說我高興得起來嗎?

    其實想想,我不應該對不起她的。但關鍵是小影的故事,我告訴她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我的26歲生日和18歲生日,是我成人以后唯一過的兩次生日。

    兩個長得一樣的女孩給我過的。

    你們說,我能忘記哪一個呢?

    4.狗頭大隊的十八般武藝和七種武器(1)

    愛情故事總是令人心碎,我們轉換一個話題,放松一下心情。說點兒當時我們基礎訓練的事情吧,只是有點兒枯燥,我盡量說得有意思一點兒,女孩可以跳過去。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么講述那些復雜枯燥的基礎訓練科目,雖然當時我們都是在枯燥中找樂趣,但寫出來還是太枯燥了,那樣你們還不如自己找本科普讀物來看呢!寫出來就是科普文章,何必在這里教你們用什么技巧開門、怎么去抓捕(綁票)別人、事先怎么偵察、怎么埋伏、怎么動手、怎么結束收場,還有在山里怎么躲避軍(警)犬的追蹤呢?知識都是雙刃劍,好的學好,壞的學壞,于是我就算了吧,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

    我還是寫我的小說吧,但還是要簡單介紹一下,不然不明白的朋友以后閱讀起來有困難,所以我還是說一下狗頭大隊的十八般武藝和七種武器。我沒有分個次序,就揀自己感受深刻的說吧。

    我們新訓隊的菜鳥進了大隊并不算完,還要先集體挨錘再分開單錘。這個過程是不一樣的,譬如狙擊手和突擊手之間的培養時間、培養方式就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早上還在一起跑10000米,體能基礎訓練還在一起,也有一些共同的科目譬如手語、隊形、格斗、攀登等,但是專業學習的內容就大不一樣了。在我的印象當中,狗頭高中隊唯一說過的一句文縐縐的話就是:“所謂特種作戰小分隊,其實就是不同專業的專家級戰士組成的一個整合,其發揮的整體作戰效能遠遠大于一般的步兵和偵察兵班組戰斗力的組合。”當時我聽得云山霧繞的,何況我們那些農村來的士官了。順便說一下,那三個少尉不跟我們在一起了,他們有自己的專業學習課程。后來也不在一個中隊,見得很少了,就是一次演習的時候遇見一個,他已經當了分隊長,我們聊得挺熱乎的,不過總是隔了點什么。我打交道最多的干部是狗頭高中隊,每次中隊的菜鳥都是他主訓,不然他不放心。再后來我居然被狗頭高中隊挑進他的直屬特勤分隊里,我估計他是考慮錘我比較方便。在軍營的最后兩年半里,我就一直跟這個鳥人在一起,受他的鳥氣。你們說我怎么過來的!

    我們沒聽特別明白,就要被他們錘成“專家級的戰士”——部隊的訓練就是填鴨子,哪兒那么多道理可以講啊?——我還在莫名其妙,就當了第一突擊手了!第一突擊手是什么概念?就是尖兵確定目標位置之后第一個上去當炮灰的,每次就第一個沖進去!要是打仗,弟兄們看著第一突擊手就行了,都不用說話,看他是不是掛了就知道里面是否安全。新海灣戰爭里一個最經典的畫面是夜視儀拍下來的,一個特戰小組(好像是海豹特戰隊吧)在一個屋子前面圍著,然后一個哥們兒就被燃燒彈燒出來了,直在地上滾——這就是第一突擊手。

    我跟馬達、生子被挑進了他的直屬分隊受錘。這里是全中隊最鳥的老鳥,對我們極端不友好。他們也有這個資格,畢竟我們什么都不會??!馬達安了一個火力支援手的馬甲,天天背著個40火滿山跑——誰讓他小腿粗、承重好呢?除了40火和規定的幾枚火箭彈,加上自己的步槍、規定的彈藥,還有手槍、匕首、水壺、背囊等,你可以想象他的承重是多少了吧!馬達同志任勞任怨,滿山跑得跟野兔子一樣——農民戰士真樸實啊!我就從來沒有見他抱怨一句??!只是在我們洗澡的時候,我看見他黝黑的肩膀上,勒出來的紅印慢慢變成傷口,又慢慢結疤,然后肩膀上多出了兩塊看上去很奇怪的老繭。剛剛磨破的時候,他疼得鉆心啊!晚上我給他上藥,然后淚水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他顧不上感動,常常在上藥的時候就呼嚕震天了。

    真的累啊!誰讓那個時候咱們國家只有40火呢?幾十年前是這個,幾十年后還是這個。現在可能那幫小兄弟有點好家伙了吧,我也不知道了。打40火是我一生難忘的經歷,因為每個隊員都要會使用所有的輕武器,所以我每年也打?!稗Z”的一聲腦子一下子就蒙了,然后耳朵就聽不見了。一團熱浪就從后面出去了,所以我們都是側趴著。有一年冬天,一個兵就因為趴得正了一點兒,干部也沒注意,結果尾部出來的氣浪一下子就把他的棉褲噴掉了一半——就是一條腿側面的半個棉褲加上棉軍靴的一半,半個大腿肉一下子露出來——不過,人各有命啊,他就損失了一條腿的半個棉褲,還有一只軍靴的半個,然后就是幾根腿毛,居然連一點兒燒傷都沒有!

    生子當了狙擊手。其實我本來想做這個的,多酷?。∧脳U88狙擊步槍,渾身稻草人的感覺。但是狗頭高中隊不讓我當,理由就是我好動。這倒是真的,我確實閑不住,狙擊手的潛伏是比較辛苦的事情,要有耐心和耐性,射擊成績要突出,這個生子都有。這小子一天趴在那兒都可以,但我做不到。后來他告訴我,有幾次潛伏訓練他是真的睡著了,還特香。他合計著狙擊手這專業不錯,不用像馬達一樣背那么沉的東西滿山跑,也不用像我一樣滿地亂跑,動不動就來回竄。狙擊手給他的最初回憶就是在日頭底下睡大覺。那些兵滿山咋呼:“我看見你了,出來!”可找來找去就是找不著,原因是他在睡大覺,所以走近了也沒感覺,也不慌張——當然若是碰到狼狗,他就沒辦法了。

    不過生子也遇到過自己比較難辦的事情,就是羊群。狙擊手的潛伏訓練到了最后不是在訓練場,而是自己選擇一個1000~2000米以內的山頭,然后一堆狗頭大隊的人去找。這一出訓練場沒有警戒圈就有羊群的問題了。那地方的人種糧食不容易,就在山區放山羊。我在城市里面光知道山羊的名字但不知它的神奇,有一回一出大院的門,抬頭看見對面大概70度的懸崖上有一堆白點。不知道你們信不信,半個懸崖都是山羊在跳來跳去。***!我算知道什么叫山羊了!真是爬山的羊兒?。?

    老大爺趕著滿山的白點羊群咩咩咩一過,潛伏了大半天的生子徹底暴露了,一身被群羊吃剩下的碎草就跟沒蛻好毛的麻雀似的,丑得不行。羊群一過,山頭一片光禿禿的,他就給露出來了。然后他就嘿嘿笑,迷彩臉上露出一嘴白牙。我們跟底下看都覺得像喜劇片似的,笑得直不起腰來。狗頭高中隊也發不起火來,也跟那兒樂,只不過這個孫子偽裝著不樂罷了,搞得臉上半笑不笑的,難看得要命——這狗日的一向這樣。后來退伍了,看了周星馳的電影,我就想,他是不找我寫本子,不然我就把這個用上,絕對符合他的路子。我能保證電影院的現場爆笑。

    談到狙擊手的訓練,我就不得不提一個人,就是我們的狙擊教官。這是個打死過人的狠角色,廣西人,叫什么我忘記了。他是個少校,也是大隊長的兵,當年偵察大隊的狙擊手,一等功臣。這個人我不熟悉,因為只在共同科目學了一陣子,但生子跟他單練過很久。

    我對真正的狙擊手的第一印象怎么說呢?好像他也是少數民族吧,第一次見的時候就沒覺得他特別起眼,精瘦的身子穿著一件印著“中國陸軍特種部隊”和狗頭標志的迷彩短袖衫跟深藍色大褲頭(我們洗澡的時候都穿這個,別的地方沒有這種印字的短袖衫,好像很稀罕,所以都想保留一個),拿著臉盆子、拖拉板子晃悠進澡堂了。對了,肩膀上還耷拉著一個毛巾——你能看出來這是殺過人的狙擊手嗎?——他眼睛是偏黃色的,不是正經的黑色,頭發不多,比較稀疏,但不是我們留的寸頭,而是分頭。后來知道這是大隊長特批的,就他可以留分頭,原因我下面解釋。

    我們弟兄正在澡堂子洗澡,誰也沒注意他進來了,都以為他是哪個維修所的技術干部或者是維修保養槍支的那種軍工。等到他脫了衣服,我們就都傻眼了。

    一身的腱子肉,不是波蘭那種,是亞洲那種,類似于李小龍的那種精肉。

    然后就是,點點塊塊的傷疤,槍傷燒傷燙傷各種亂七八糟的傷。

    他也不說話,只是洗澡,也不看我們這些兵。后來才知道他跟誰都不特別說話。

    我們傻眼了,這些傷疤就是一個個飽含著血和熱淚的故事。但他的眼睛呢?能看出什么呢?

    就是那樣,不冷不熱。

    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洗完就走,一句話也不多說,衣服穿上的時候人就拖拉拖拉地走了。

    我們都愣在澡堂,不知道這是個什么角色。

    后來我們學習狙擊戰術,他主講,但還是不多說話,一開口就是廣西普通話,比較難聽懂,但是我們弟兄都不敢多問他。他的眼神不兇,指導完了動作就讓我們自己體會,然后就是再指導。戰術課上他把狙擊手的陣地怎么布置路線、怎么選擇等講完,不會再講第二次,但是弟兄們沒有敢提問的。不懂也沒關系,實踐的時候他會再給你講,一點兒也不著急,講幾遍也沒關系,不熱情也沒有不耐煩,就是不緊不慢地講。

    他的習慣就是在我們弟兄練習的時候,坐在山頭上瞇著眼睛看著遠處出神。

    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在看不同方向和距離的人頭,他在目測距離,在算風速,在算計怎么打過去就一槍命中頭部,不用補槍。

    我們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唯一一次笑是因為看一個叫《雙狙人》的美國電影,就是講狙擊手的。我們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他真的就笑了那么一下,沒有任何評語。我們部隊搜集了很多這種老美的電影放給我們看,我們都覺得它們比偵察兵比武看的國產片子好看。后來再學了點東西就真的拿這些當電影娛樂了,其實沒多少是真正的行家拍的,都比較業余。

    他唯一一次罵臟話是看了一個國內翻譯的以色列狙擊手訓練資料。資料里頭說以色列狙擊手訓練的時候打稻草人,會在草人的頭部放西紅柿醬瓶子,一打就變紅色,以此培養狙擊手不懼怕血的心理。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扯淡?!?

    他還讓我們打靶子,就是各種各樣、不同距離的小鋼板靶。

    后來他唯一一次跟我說了一句多余的話:

    “幾百米外的人頭,從瞄準鏡里面看就是一個小點,一槍過去就倒了,看得見血嗎?”

    那種神態好像是在回味什么。

    我就腦門發冷,有種被瞄準鏡窺視的感覺。

    生子這個孫子潛伏訓練的時候還真干這個事情,拿瞄準鏡瞄我們兄弟玩。后來他也養成了瞇眼坐著瞄人頭的習慣,本來他就不好說話,后來更不好了,連眼神都越來越像那個教官了。我當時就知道什么叫職業習慣了,就像我沒事就想踹門一腳,閃進去一樣。狙擊手的職業習慣就是沒事瞄人頭玩。

    那個狙擊教官還是老樣子,每天下操后就穿著迷彩短袖衫和藍色短褲去洗澡,見了我們也沒有話,我們敬禮他就點頭,也不還禮。

    他就這么在大院來來去去,誰見了也不理,就和大隊長還多說兩句,但是也沒敬禮。

    大隊長不生氣,也不跟他多說什么。

    他就自己走。

    他除了操課,從來不穿狗頭大隊引以為豪的特制迷彩,也不戴臂章,最多的時候,他就是端著臉盆子,穿著短袖衫、短褲去洗澡,每天都洗。

    后來我們知道,他是鼎鼎有名的、被中央軍委命名的“某山第一殺手”,唯一一個以這種帶有武俠小說色彩命名的戰斗英雄。他的紀錄是151顆子彈,150.5個敵人——那半個打在腦袋上了,沒死,回去是植物人。

    他一直沒有結婚。

    孑然一身,就這么在大院里面來來去去,沒有笑容,沒有生氣,不緊不慢。

    對了,他的習慣是沒事瞄人頭玩。

    你們知道什么是戰爭對人性的摧殘嗎?

    我18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5.狗頭大隊的十八般武藝和七種武器(2)

    狗頭大隊基礎訓練雖然枯燥,但我們的鳥事還是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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