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后一顆子彈留給我》
第(1/3)頁
1.無論風從哪面來,我都閉著眼睛,裝作看不見
回到集訓基地,苗連也沒有問我陳排的情況,我也不敢說。其實那個時候還是小,苗連怎么會不知道呢?其實苗連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他恐怕當時已經被告知了陳排以后的命運,他當然不會跟我交流自己的難過。
很多年以后,我回憶起苗連的眼睛,才發覺其實他的眼睛里面是有一絲內疚的。
但是,這也不是他的錯,是誰的錯?其實都沒有錯,但卻有了這么一個不可挽回的結果。
我當時最恨誰呢?
我最恨的是“特種大隊”這個勞什子。
因為這四個字,斷送了我的陳排的腿(我當時還以為是腿,因為誰也不會告訴還不到18歲的我這么個殘酷的結果);我一定要狠狠地報復這四個字,我要做最好的、最出色的特種兵,然后拋棄這個所謂的榮譽。這是當時真實的想法,那種恨是骨子里的,是一種可以把我的心燒成鐵、熔成鋼的火焰。
我們比賽結束后,軍區組織者給我們這些山溝里的偵察部隊的尖子們安排了一系列活動以示慰問,除了軍區文工團的演出,還有游覽這個旅游勝地的名勝古跡、和地方聯合等一系列的勞什子。我一次也沒有去,苗連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就沒有強迫我。
我把心中的恨都發泄在了那些比賽設施上。每天從早上開始,我就沒命地跑,沒命地練。一直到筋疲力盡,我才躺在湖泊的沙灘上放聲大哭。我在哭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又起來跑,又起來練。
后來苗連不得不出面阻止我,因為收尾的工程兵連看我的勁頭,誰也不敢上來說要我別練了,讓他們拆東西恢復往昔,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一個排長出了事,也隱約聽說了我和他的兄弟關系。在苗連的勸阻下,我才站在湖泊岸邊的高處,看著這些臨時的建筑在一天之內全部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那么我的陳排,是在哪里倒下的呢?還有誰能夠找得到?還有誰能夠記得?那么我們流過的那些汗水,都灑在哪里了呢?
緊接著小影來看我了,那是個周末,大多數來集訓的部隊都進城玩了。我沒有告訴她我住在什么地方,但是軍區總醫院的護士想找人,實在是太容易的事情,我正靠在樹上倒立,然后就倒著看見小影從我們炊事班的卡車上跳下來,沖炊事班長擺擺手。她清脆地道聲“謝謝”,然后深一腳淺一腳沖我們住的帳篷跑來。
值勤的武裝哨兵想攔,但是又不攔了。女兵本身就是免檢的,何況比武已經結束,這里無秘密可言。
那幾天剛剛下了雨,林子里積水很深,我們用沙袋壘成的道路由于集訓基地逐漸被拆除而無人管理,因為這幾天部隊陸續開拔了。路上很泥濘,我急忙一個翻身下來上去扶小影。
小影白了我一眼:“你還知道扶我啊?”
我憨憨一樂。很多東西是傳染的,譬如口音,我后來班里有個東北兵一直跟我不錯,最后搞得我有時候也有東北口音,至今還有人以為我是東北人,我也懶得解釋;部隊戰士的表情也是,待久了都差不多了。同化是很厲害的。
小影就笑了:“看看你還真認不出來了啊?穿個迷彩馬甲不算,好像連腦殼都換了一個。”
我都不會和女孩說話了,就是樂。
小影眨巴眨巴眼睛:“走!去看看你的狗窩!”
我就帶她過去看了我們的帳篷,有一個兵在里面睡覺,我們就出來了。剛剛出了帳篷,她就拉起我的手,我跟過電一樣被電了一下,急忙放開。
小影:“干嗎啊?你上中學的時候不是死乞白賴地非拉著我的手上課嗎?”
我緊張地說:“這兒有人!”
小影:“有人怎么了?我們怎么了?”她大大方方地挎住我的胳膊。
值勤的幾個哨兵看著嘿嘿傻樂,也有點兒忌妒,不知道這個小列兵怎么這么有艷福。好在那天苗連不在,進城去了,不然我有的是麻煩。
我趕緊掰開她,說:“條例上說,戰士不能談戀愛!這會讓人看見!”
小影拿著自己的軍帽晃悠著,樂不可支:“這都什么年代了,我們總軍區醫院都不講這個,你還講這個?這還是你嗎?天啦!部隊是個什么鬼地方?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
我苦笑,其實心里還是在惦記陳排。
小影跟著我走到湖泊的蘆葦叢邊,我脫下迷彩服的上衣給她墊在河灘上,她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然后拿軍帽給自己扇風:“這地方還真熱啊!你不熱嗎?”
“水蒸氣搞的,我們習慣了。”我淡淡地說。
她看著我的胳膊,上面有累累傷痕,腱子肉粗壯有力,感嘆地說:“你真是不一樣了啊!以前別人跟我說部隊是個大熔爐,我還真不相信,就是自己當了兵我也不相信——現在我相信了,你還真變了。”
我淡淡一笑,不敢多說什么,我知道她的語鋒的威力。
小影摘下我的作訓帽,看著我的臉:“你真的變了好多,以前光覺得你是個小男孩,現在真是個男人了!偵察兵,你怎么不說話?”
我嘿嘿一樂:“你不是一直在說嗎?”
小影:“我正經跟你說件事情——你知道你們這次比武的前二十名在我們醫院體檢嗎?”
我說知道。小影淡淡地說:“有一個不合格。”
我一怔:“真的?!”
小影點頭:“對,我同屋的有一個胸外科的,她知道怎么回事。”
我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心臟病,但是不嚴重,也是練出來的毛病,他自己說是去年集團軍偵察兵業務比武的時候開始的,自己一直在吃藥。唉,真不知道你們偵察兵都是怎么搞的,身體上的傷太多了!我也算當兵的,但是這才知道當兵是怎么回事。大多數的傷和病是不影響訓練的,但是這個兵的病不一樣,會影響訓練的。譬如跳傘和潛水,這些他絕對不能碰。”
我問小影:“他自己知道嗎?”
小影點頭:“知道,他求醫生和護士不要給他不合格。”
我一怔:“為什么?這不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嗎?”
小影黯然地說:“他說他已經準備了三年,就為了這一次機會,就是死也要死在特種大隊的訓練場上。”
我渾身一震,和陳排何其相似啊!
我又問小影:“你們醫院準備怎么辦?”
小影:“我們要瞞的話,特種大隊的醫務所是查不出來的,他們沒有胸外檢查的設備,還是要到我們這兒查。胸外的主任要說實話,那個兵已經求了他好幾天了,不過不知道最后怎么處理。那個兵挺可憐的,我們那個屋的姐妹都挺感動的,胸外的主任也很為難。”
我心里有數了。
我認真地問小影:“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小影默默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疊得很好的紙,我拿過來,就是胸外檢查的復印件,但是上面蓋了總醫院胸外的紅章。
小影淡淡地說:“我既然來,就知道你想要什么。這個章是我托胸外那個姐妹蓋的,蓋了章的復印件也是有效的,上面還有序列號和醫生的復印簽字,一查就出來。”
我感動地望著她:“我該怎么謝你?”
小影:“其實我也不是為了你,就算你不是第二十一名,這件事情也是我應該做的。我和我的姐妹們是為了那個戰友,我不想他最后真的出事,那我們都會內疚一輩子的。”
我點頭,就像我對陳排的事情很后悔一樣。
小影的眼中含著淚水,轉向我:“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好嗎?”
我問她:“什么?你說。”
小影默默地看著我,把右手放到我的心口上:“你答應我——去了特種大隊,一定要好好地回來見我!”
我一把把她摟在懷里,緊緊地抱著。她的淚水流在我的迷彩短袖衫上,然后流在我的胸肌上。我低頭吻了她的唇,第一次,甜甜的。
我們就這么抱著,偎依著,看著湖泊上的野鴨子飛來游去,看著遠處打魚的人家搖著櫓悠然自得,看著天上的云彩變幻莫測,一會兒像馬,一會兒像鷹。我們看著夕陽西下,一直到天色擦黑。她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沒有動一下。
我寧愿就這么坐著抱著她,一直到老。
這張檢查報告我當然交給了苗連,苗連交給了上面,那個兵三年的心血就這么被毀掉了。我忘記不了他最后離開的時候看我的幽怨眼神。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但是我不后悔,因為陳排的事情讓我終生后悔,所以我不會再讓自己后悔。
那么,該我去了。去我該去的地方,為了所有的人,也為我自己。
2.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1)
我是懷著恨意登上直升飛機的。苗連站在河灘上的那些連長們中間,眼巴巴地望著我;那些連長也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兵,都跟看自己的孩子赴京趕考一樣。因為,這是他們的驕傲,他們的榮譽。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們自己的化身。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待特種部隊,反正在軍隊內部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個有重要價值附庸的兵種而已——全世界都一樣。大家是否還記得《現代啟示錄》里面,當那個要暗殺上校的特種部隊上尉看了這個上校,居然自愿到特種部隊任職的時候,感嘆一句:“天啦!他放棄了做將軍的機會!”據我所知,在美國當特種部隊最出息的就是做個少將了,那已經是聯合特戰司令部的頭兒了。特戰軍官到了那個份上已經到頂了。
其實都一樣,對于我們這些小兵沒什么,跟哪兒當兵都差不多,就是苦點兒而已;而軍官一旦從事偵察或者特戰專業,基本上他在部隊的前途就比較短了。步兵出身的可以做將軍,裝甲兵出身的可以做將軍,炮兵出身的可以做將軍,后勤出身的可以做將軍,但是偵察或者特戰專業的呢?我估計一般在仕途上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出息——偵察和特戰雖然重要,但是不是軍隊的絕對主力啊。
這些也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其實基層的偵察連營主官的仕途并不是那么廣闊的,因為步兵團可以有很多,偵察團有嗎?尤其是偵察兵的業務面比較獨特,你能去坦克團當什么參謀長和團長嗎?肯定是有的,但是我至今沒有聽說。我說過了,我不是軍友,對軍隊的上級領導任免并沒有什么熱情,我也不關心咱們國家的國防建設。我只關心我這幫兄弟和我的老部隊,因為我對那里有感情,那里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淚、我的夢想、我的青春,還有我剛剛萌芽的真正愛情。我對那里只有感情,沒有愛好。別的我一概不關心,因為我不喜歡軍事、戰爭、武器和殺戮,我愛好和平、紅塔山、漂亮美眉和盜版碟片,我愛好穿白色襪子、阿迪籃球鞋和牛仔褲、耐克的t恤,我愛好吃面條、喝綠茶,可我就是不愛好戰爭。
我當兵就是一個誤會,當特種兵更是一個天大的誤會。雖然我熱愛我的兄弟們,熱愛我的老部隊,我也不后悔這段經歷,但是我不熱愛戰爭。一句話,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和平主義者。雖然如果我們國家發生了戰爭,作為預備役的特戰隊員我會第一批被征召,我會毫不猶豫地拿起我的槍走上戰場,但是不代表我每天沒事就在bbs前面發表好戰言論。(又扯遠了,繼續剛才的話題)這就跟拿匕首切排骨是一個道理——雖然鋒利但是力不從心啊!在部隊這種鳥地方,一個位置恨不得十個人搶,能輪到這些偵察分隊的基層主官嗎?你們真的來做個職業軍官試試?仕途的艱難不是一點半點的。我的一個戰友的父親最后熬成了一個省軍區的政治部主任,我見過他兩次:一次是當兵的時候,那時他是一個軍區小部的正師級部長;第二次是退伍以后,路過他當政治部主任的省會城市,順便去看看戰友——我沒那么勢利,我不做生意,賣文為生,沒什么事情求他——我想說的是,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滿頭黑發,短短幾年,他的頭頂已經是亮晶晶、光閃閃了。這就是我親眼目睹的大校到少將的最直觀的變化。我對仕途的理解就是這樣,所以在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去做老家省委書記秘書的好事,成為自由職業者、文化流浪漢,甚至和我老子翻臉也在所不惜。我倒不是擔心自己頭上那幾根毛,在部隊我一直是極短的、類似于禿頂的造型,也沒覺得有什么難看,我是操不起那個心。雖然我當過兵,但是就因為當過兵我才不要當官。那是個什么道路——華山天險。就此打住。
大多數我那時見到的送行的連長們都轉業了。他們不是職業軍人嗎?他們當然是,偵察連的連長都不是吹出來的,絕對是在火里、泥里滾出來的,但是他們的職業軍人的生涯是很短暫的。雖然他們其中很多人想一輩子做一個職業軍人,但是軍隊是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的。因為確實不需要,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所以,這往往是他們最大的出息了。而進入特種部隊當特戰軍官當然是他們的夢想,對于他們大多數人是不太可能的,年齡、知識層面、文化程度等都是限制。即便有機會,他們走得了嗎?他們丟得下自己這些兵嗎?偵察連的各個部隊都是比較有個性的部隊,其實部隊的個性就是主官的個性——對偵察連的這些老兵油子連長來說,尤其如此。所以,他們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我們這些兵上。所以,他們一直站到看不見我們的直升飛機為止。他們希望我們給他們爭臉,別被發回來,希望我們做出一點兒成績滿足一下他們很簡單的虛榮心理。當然,更大程度上是實現他們的夢想。
我是滿腔仇恨登上直升機的,一直到看不見我的連長,我的恨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倍增。我是唯一的列兵,其他的少尉和士官們都激動得不行。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機,跟麻雀一樣東張西望、左顧右盼,脖子伸得比身子都長,爭著看云彩、湖泊、山脈、城市,看所有可以看見的一切,樂此不疲。但是,我孤獨地坐在角落里,咬著牙,心里就念叨這么一句:“狗日的特種大隊,我來了!”
下飛機的時候,我已經徹底趴下了。我們都是被捏著鼻子扔下飛機的,不管少尉、士官還是我這個列兵,都被無情地扔在一起。我們相互攙扶著爬起來,半天找不著北,滿眼流星雨,好像挨了天馬流星拳。我們被整了個下馬威,而且全體趴下了,然后就看見穿迷彩服的軍官、士官快步走來,一個個笑瞇瞇地站在我們面前。我們都知道,這叫笑面虎,大家都是各個偵察部隊的老油子了,這點道理還是懂得的。
我后來知道,這個狗日的“狼牙”大隊的準確坐標,才知道它距離我們上飛機的地方不超過20公里!直升飛機在天上轉了一個多小時,而且起飛的時候急速直上,降落的時候急速直下,然后在空中不斷地上下左右,就是故意整治我們的。后來,駕駛員跟我熟悉了,還說是留了一手,但是當時我們全體都趴下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第一次坐直升機的時候就是急速直上直下的,陸航的哥們兒和飛行員大哥別跟我叫板,我相信如果你們第一次上來就是這樣,不會比我們強多少。我們也算是整個軍區偵察部隊精英中的精英,體檢標準不一定比你們要低,但是我們還是全體趴下了,根本受不了這樣一個半小時的顛簸。
我們都是第一次。
雖然我坐過飛機,但是那是舒服的波音客艙,可不是這種勞什子運輸直升機的后艙。趴下了就是趴下了,我們沒什么話好說,我在心里還是罵:“狗日的特種大隊我來了!”
我一抬頭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狗日的世界就是這么巧!
3.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2)
很多年后,那個我在特種大隊基地一抬頭就遇見的人攜妻帶子到我居住的城市,給他智障的兒子看病,我再次見到了他。他還在軍隊,而且肩膀上又多了一顆星星。但是,那家全國著名的醫院根本不待見他,一排給他排到了差不多一個月以后。他沒辦法,只好嘗試著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立即開車沖到他所在的小旅館。
看到那個居住環境,我鼻頭發酸,就算我們是吃慣了苦的,但是老婆孩子呢?然后我把他們帶到了我的一個做生意的朋友的別墅,我這個朋友常駐國外,一年也不回來一次,所以別墅基本上是我在用。至于用作什么,我還用交代嗎?我也有我的私生活,當然先說明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鳥事。我是部隊出來的,基本的道德觀念是有的,就是有時候跟大學里的漂亮美眉來這里度度周末而已——一不留神又說多了。
然后我開車到勞務市場上,拉回一個安徽來的小保姆,我在車上甩給她一個信封,告訴她頂多一個月,伺候好了我再給這么多;要是伺候不好,我讓她從此不要在這個城市混。我找警察弟兄把她關在收容所,讓她在里面慢慢享受。她開始以為我是黑道上的,一打開信封就激動得不行,連連點頭,好像那意思是說就算是薩達姆也伺候了。然后我就上街買菜、買熟食、買飲料、買可樂、買孩子衣服,買一切我覺得應該買的東西,然后拉到那個別墅。我拿起電話本打了所有我在這個城市認識的、哪怕是一面之交的朋友,包括醫院方面的、政府方面的,甚至是新聞方面的。我問他們那個醫院的院長或者書記誰能接上關系。
最后這個問題的解決并不是因為這些朋友,是我在家為這事發愁的時候,當時我幾個相對固定的女朋友當中的一個。開始我也就當個煩心事隨便這么一說,她就不屑地笑了,說這算什么事情。因為她老爺子和那個醫院的書記都是部隊出來的老兄弟,而且還是她的干爹。
我當時激動得不行,抱著她就說:“這事完了我就跟你登記。”結果她就笑著說:“你憑什么娶我?”我當時一怔,但是想想也是,混混就得了,人家憑什么嫁我。后來她出國留學的時候,我去機場送她,我難受得不行,因為那么多女孩就她當時幫了我這個大忙。在機場的海關通道口,我們當著她的老子、老媽的面久久地吻別,淚水流在了一起。不是我要吻她的,是她撲過來,咬住我的嘴,直到咬出了血……她最后推開我轉身進了通道,我就看見她苗條的身影、飄動的長發。在轉彎的時候,她好像故意把領子一解,通道里的風一吹,她掖在衣服里的脖子上的迷彩色汗巾一下子飄出來——那上面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淚、我的青春、我全部的痛楚和悲哀。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拿走的,因為我對自己的東西也不整理。我真的不知道她拿走了,而且系在脖子上很好看,像一只迷彩色的蝴蝶,不像我當年窩窩囊囊地隨便一系,日頭太毒就裹在頭上,路過小溪就沾濕了再系在脖子上,以此補充流汗太多失去的水分。上面甚至有我受傷的時候流下的鮮血——那是我最痛苦的青春。她把這條迷彩色的汗巾系在了脖子上,傻子都知道是說明了什么。她主動上來吻我,吻得那么久是想讓我看見那條汗巾;她咬我的嘴唇一直到出血,是因為我沒有看見它——這個前偵察兵比武尖子、前特戰隊員居然沒有看見她白皙修長的脖子上系著的迷彩汗巾。她相信我沒有看見。因為,她知道我一看見部隊的這些東西就是個什么德性,所以她不會恨我殘忍,只會恨我糊涂。
我在那一瞬間意識到,其實我當時再爭取哪怕那么一小下,然后她就答應我——她是那么盼望我再爭取那么一小下。她對特種大隊沒什么興趣,她喜歡時尚。但是,她愛我,因為她愛我所以我的痛就是她的痛,她愿意承擔,可我為什么沒有看出來。她最后這一下就是要讓我后悔一輩子,讓她在我心里占據一個重要的位置,讓我永遠不要忘記她。哎呀,我算個什么東西,我怎么居然這么笨?怎么好意思告訴人家我是前特戰隊員?我一下子就瘋了,往通道里面沖,結果海關官員和值勤武警上來攔我,我掀翻好幾個,還差點動手打人。結果我被電棍電了一下,哆嗦一下就被狠狠一棍子掄在頭上。我的腦袋流著血被武警按到地上,我的臉貼著地面,我努力去看那遠去的飛機,張開的嘴已經失聲。最后,我被關了起來。我的一個戰友現在是機場特警隊的隊長,他把我保了出來。最后我開車到了機場外面的高坡上,像個恐怖分子偵察目標一樣看著機場起降的飛機,淚水嘩啦啦地流。那條蝴蝶一樣的迷彩汗巾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里。
哎呀,又扯遠了。我還是說醫院的事情吧。我安排那個孩子趕緊看了專家,那個父親激動得不行,一直要請我吃飯,我不同意。最后還是請了我一次,然后他上了五糧液,我知道這是他一個月工資的五分之一,但是我不能不喝。然后我們喝了兩瓶五糧液,這是他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最后我們一共喝了三瓶五糧液,這比他一個月工資的兩分之一還要多……然后我們都醉了,高唱著“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首經典的軍歌,還有“疾如電快如風,來無影去無蹤,所向無敵保和平,我們是英勇的特種兵”這首難聽得不行的隊歌。我們在馬路上歪歪扭扭踢正步,還大聲議論著兩邊的樓哪個最好爬,害得巡邏的小警察一愣一愣地開著車跟在我們后面,但是不敢上來管——我們一直不斷地唱那些軍歌,間或談論各種攀登格斗的技巧,還不時地比畫兩下——他們又不傻,知道這是當年的干部和退伍的老兵喝多了,管也管不得,挨了打還不會輕,最后不會有啥結果。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我們不會干壞事,他們怕壞人招惹我們,我們失手打出人命不好收場,于是就像保鏢一樣跟著。直到我們在別墅前面找不著門,他們才上來扶我們,拿著我們的鑰匙開門。剛把我們送進客廳,我們就倒了——我還不忘爬起來敬個軍禮。他們趕緊攔著說:“天下軍警原來也是一家。”我感動得不行,然后他們就走了。迷糊中,我聽見他感嘆一句:“走到哪兒還是自己帶過的兵最親啊,別管以前訓得多么兇,但是越兇越親。倒是那些一直對他們不錯的兵,現在根本就不搭理我啊。”我當時一下子就哭了,我說:“你現在才知道?”他也哇哇大哭,完全沒有在部隊收拾我的時候那種嚴肅,他說:“小莊,小莊你是我最好的兵。”我說:“不是最好的,你那時候老收拾我。”他說:“那是因為你老不服,其實我心里最喜歡你。”我說:“別跟我扯這個,我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后來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小保姆告訴我,他和老婆孩子已經走了,留給我一個信封。里面差不多是他一個月的工資……我當時懊惱得不行,給我錢干什么?跟我扯這個干什么?但是我找不到他了。那個信封和錢現在還放在我的抽屜里,我連動也沒有動一下。一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已經轉業了,當了一個小城市的武裝部副部長。
在特種大隊我一抬頭看見的第一張臉就是那個少校。那個陪著大肚子老婆去總醫院檢查的少校。
4.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3)
那個少校一見我,跟我見他一樣傻眼了,他沒想到我會是他的兵,我也沒想到從此以后他就是我的上級。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了在部隊生存的經驗,知道直接上級是萬萬得罪不起的,現在我要當兵就是老炮要我給他打洗腳水我都干得出來,所謂的成熟就是這么歷練出來的。
少校看著我,依照我在部隊半年多的列兵經驗,我就知道要壞菜。但凡當過小兵的人都知道,部隊的干部一定要在你的面前維護自己的絕對權威性的。部隊不是學校,所以沒有自由可言,要有絕對的強制性;部隊又不是監獄,所以還不能拿對待犯人的一套來對付,要有理有利有節,要善于循循善誘,善于和顏悅色,但是絕對少不了關鍵時刻給你一大棒子,大家都是小伙子,你三天不打是要上房揭瓦的——前提是直接上級的絕對權威性,紀律倒還是其次。十八九歲的兵不會比我們成熟,他們不知道什么是人性,因為大多數的文化程度確實沒有那么高,所以干部要有絕對的權威,要在戰士眼里就是爺爺,不然你怎么管?也就是說,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一點兒可以讓戰士們議論的臭事,雖然我們都議論這個干部、那個干部,但是大多數的笑話是找不到出處的。一旦發現了這種議論的苗頭,就要防患于未然,狠狠收拾,這樣才能殺雞給猴看,別人才消停下來,不敢隨便議論。
這些笑話包括什么呢?很多。譬如干部怕老婆。
譬如我看見的,一個堂堂的特戰少校不僅怕老婆,而且還對那個小列兵護士一臉堆笑。而那個小護士還跟我不明不白,有那么點兒老鄉和某種親密關系。也就是說,他每次陪老婆上醫院的那點鳥事我可能都知道,雖然我確實不知道,我也沒心情知道這些,但是他不管那么多。這就跟卡斷泄密源、隔離非典源一個道理,格殺勿論先收拾了再說。尤其是我還是在他直接管轄的部隊,我要跟他不是一個系統的,他也不怕我說什么,反正自己的兵不知道就行。現在麻煩了,這個小列兵還真的來了,而且還在自己的手下。
我相信他看過我的檔案,但是我也相信他認不出我,因為那張傻不拉幾的一寸大頭照是在剛剛參軍的時候照的,而我的變化連小影都要半天才認出來,更何況他。
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自己這回絕對要壞菜了。他不僅會狠狠收拾我,還要千方百計地把我攆走,維護自己的絕對權威。我知道他會這么做,而且我估計老炮跟他相比就好像小巫見大巫,小鬼見閻王。很簡單的道理,老炮算個屁啊?他不過是個步兵團的無后座力炮兵班長。這個大爺呢?能在特種大隊混到少校級別的干部是個什么貨色呢?你不用想也能明白過來。
我不用想都一身雞皮疙瘩。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直到我們二十個野戰部隊偵察分隊的尖子、特種大隊的菜鳥站好隊,我們的眼睛也沒有分開。我們像兩個對弈的圍棋國手一樣看著對方,心里盤算著對方下一步要出什么局。我更沒底。我知道他要想收拾我易如反掌,我死也不敢說那點兒破事,而且我也不是那種三八啊。但是,他不知道。他就是怕我說,不管我說不說,先把我整走心里才清凈,不然早晚是個禍害。
雖然我在苗連和陳排眼里是尖子、是偵察兵的天才、是兄弟。但是在他眼里呢?狗屁不是,這里的全部隊員都是歷屆偵察兵比賽的尖子篩選下來的,我一個小列兵算個屁啊。我知道這回難辦了,看來要折在他手里了。
我們站好隊,他還在看我,但是什么也沒說。眼神里的光全然沒有在我的小影面前那么討好。
那是殺人的目光。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在警告我,在威脅我,在暗示我服輸,這樣他手下會留情。但是,我不能輸,我不能讓他看扁我們的小山溝鳥團里那個小小的偵察連,人間處處有英雄,不見得你們特種大隊就比我們強。
為了我的苗連,為了我的……陳排。我發誓,當我拿到他們珍視得不行的狗屁臂章和胸條后,就把這些全部丟掉。特種大隊的新訓隊來之容易,但是隨時都有走的自由。我走,就在結業考核那天。
我要給這個勞什子“狼牙”大隊一個狠狠的下馬威,讓他們清醒清醒,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不是因為你們叫什么“特種大隊”,就有多么牛,就比我們山溝里的小偵察連高好幾頭,我們都該求著進來、打破頭進來!
不是說你們戴上個張嘴露白牙的狼頭、上面再寫個“特種部隊”的漢語拼音的那個難看得要死的臂章,就是天兵了。你是兵,我也是兵,而且我不比你們弱!你們能做到的,我們山溝里的小偵察兵一樣能夠做到,而且比所有人還要好!
我要給這個自組建以來就傲氣沖天的“狼牙”特種大隊一個結結實實的教訓!為此,我的勇氣漸漸地升起來,甚至到了義憤填膺的地步,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意思!我的眼睛中間開始有了殺氣。他看見了。我們的眼睛里面都有殺氣。
一個特戰少校和一個偵察兵列兵就這么對視著。半天沒有動靜。大家都等待著。那幾個特種大隊來接我們的中尉、少尉、士官都注意到了。我們一起來的弟兄也注意到了。大家都屏息不敢說話,保持緘默是最好的方式,在哪兒說多了都不好,部隊也一樣。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希望我能退縮,這樣好給少校一個臺階,不然真不好收場,但是我偏偏不!我有我的苗連,我的陳排,我在山溝里那個小偵察連的弟兄,我還有我的小影!我就不服輸!
我們就這么看著,一直這么看著。少校終于淡淡地說了一句:“帶走吧。”然后轉身走了,連應該有的開場白都沒有。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開始發毛,我不知道這第一回合是贏了,還是輸了。
5.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4)
我們自然是背著自己的背囊一路越野,被開著那種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小王八一樣的迷彩吉普車(后來我知道這是什么勞什子突擊車)的兩個士官帶到了一個偏僻的山窩,這是我們新訓隊的駐地。看上去距離特種大隊的駐地還有十幾公里遠,很明顯,我們還沒有資格進入那個重重把守、狼狗吐著舌頭、衛兵上著實彈、鐵絲網通著電流的大山里面。說實話,琢磨了一個禮拜以后,我才從地形、地貌和星座變換上猜出我們的大致位置。直到我們進入技術科目的學習,接觸了那個什么勞什子gps,我才知道這里到底是哪里。我跑路時候的恨意越來越重,心里就想:你們臭牛什么啊,不就是胳膊上多個露著白牙的狗頭嗎?你們是部隊,我們也是部隊。都是解放軍,都是陸軍,都是兵,怎么你們就那么保密,我們部隊就那么不值錢?我早晚有一天搞你們個七葷八素,讓你們嘗嘗你們的老祖宗偵察兵也不是泥捏的!
我正合計著,那輛長得像小王八似的小吉普已經七拐八拐地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廢棄的營盤。我一眼就看出來,這里原來應該是一個坦克團的駐地,大概因為部隊撤編了,所以營盤空了。但是兵房、步兵、基本科目訓練場等應該都還有,看來是專門收拾這些他們眼中的菜鳥的。
我們跑進這個營盤才知道,根本就沒有啥像樣的樓房了,全是殘垣斷壁,估計是他們狗頭大隊廢物利用了。看來全軍都一樣啊,南泥灣精神永垂不朽。我正合計著,我們住在啥地方,不會又睡班用帳篷吧。結果那輛門上漆著狗頭的小王八吉普拐啊拐,我們在后面追啊追,最后在原來的坦克車庫停下了。
然后我們就氣喘吁吁地站隊,倆小士官下來啥也不跟我們說,就打開一個坦克車庫的門讓我們進去。進去后一看,我就毛了,這是住人的地方嗎?雖然還算干凈整齊,有那么十幾個雙層的鐵架子床,但是一車庫的柴油味道確實夠可以的。
我跟著那幫弟兄進去了,把背囊放到寫著各自名字的床上。弟兄們都皺著眉頭盡量不去呼吸,我想大概都在合計這以后怎么住啊。沒想到后來習慣了,換了兵房以后,看見柴油發動的車子什么的就想去聞聞,不然總是渾身不舒服。我跟大家說實在的,這種東西也上癮。就像老坦克兵聞慣了柴油味道,筋骨顛簸慣了,開汽車總是覺得跟玩具一樣是一個道理。
我們剛剛把背囊放好,還沒有開始收拾床,外面的哨子就響了,我們趕緊出去列隊。那個狗日的少校跟幾個尉官、士官來了,還背手跨立,站得跟電影里面的品字隊形一樣,等著我們弟兄。這回我們都清醒了,才看清楚這幫狗頭教官的迷彩和我們的花色略有不同,布料嚴重不同,腰帶根本不同,鞋子更加不同,而且還配了個黑色的貝雷帽(那個時候,這種帽子全軍都沒有配發,所以看上去挺稀罕的,也沒幾個人知道那是貝雷帽。我以前賣盜版碟知道啥子是貝雷帽,后來這個帽子發下來后,我們的幾個農民兵弟兄還有幾種“經典”的戴法,這些我以后再講),顯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我們一句話也不敢說,就這么站著。
他還看我,我也看他。反正來都來了,愛怎么辦怎么辦吧,菩薩是泥捏的,我是肉做的,不過就這一百多斤。活著干死了算我,就不信你能把我怎么辦。
這個狗日的少校把眼睛挪開了,然后是開場白。我想他在機場就憋得夠嗆,他一口山東普通話:“我謹代表‘狼牙’大隊全體官兵隊,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歡迎!”沒人鼓掌,因為傻子也知道這個時候不需要鼓掌。然后,他看著我們說自己叫什么之類的,我心里想:你愛叫什么就叫什么。結果我就記住他姓高,是一個中隊長,我們今年新來的兵就分到他們中隊挨收拾。他說寧缺毋濫,我心里想:是不是那把刷子咱們訓練場見?不就是“一根繩子一把刀”嗎?他還說了一些什么勞什子,我記不住了。部隊干部的老一套也不值得寫。他大概被我看得不是特別自在,所以話音多少有點兒不自信,開場白就草草收場。然后就說我們弟兄剛才跑路不好,就讓我們弟兄在飯前運動運動。這個我倒不怕,偵察兵集訓比武下來,跑路算個鳥?
我們換了迷彩作訓服,跟著那輛小王八吉普跑路,七拐八拐上了山。高中隊就在后面開著另一輛小王八吉普跟著,我們弟兄跑路上山。誰都不傻,知道殺威棒剛剛開始,還不到賣命的時候,所以都留著勁頭。
然后帶路的小王八吉普一加馬力,就拐到一片泥潭子邊上。快跑到跟前的時候,我們都有點兒猶豫,不知道該跑路過去還是跟車一起停下。然后,第一輛小王八吉普上的一個士官就說:“下去!”我們就下去了,當兵的死都不怕還會怕泥?
然后就按照命令在里面串得跟糖葫蘆一樣做仰臥起坐。說實話,我們在老部隊都是高手,所以仰臥起坐簡直就是小兒科,但是在這個泥潭子里面做還是第一次,所以多少有點兒不適應。那個滋味確實不好受,不是累,是你起來落下的時候,泥漿子滿身、滿臉、滿耳朵亂流亂濺,睜不開眼睛,也不敢大口呼吸。那個狗頭士官還要我們喊號子“一二、一二”,喊的聲音不夠響還要罵人。罵人我們不怕,因為我們都是被連長罵出來的,連長比他們罵人的花樣多得多。但是一直這樣,我們真的不好受。不過后來就習慣了,再后來我們去野外駐訓的時候幫老鄉割麥子,見了個豬圈大家身上就癢癢,恨不得蹭兩下才過癮——有時候人的習慣就是這么怪,關于這些奇怪的習慣我后面慢慢給你介紹幾個神人,我至今沒見過這么神的人物。特種大隊真是藏龍臥虎,什么鳥人都有,所以我叫他們狗頭大隊是有道理的,后來這個外號搞得大隊長知道了,他很不高興,因為臂章是他親自設計的,花了好幾個晚上的心血,結果弟兄們都開玩笑說是狗頭。
我們做了一百個仰臥起坐以后,又翻過來做俯臥撐。這下子更加難受了,因為臉一定要在泥里反復扎,耳朵都流泥漿子。做完之后,弟兄們已經都是泥人張老先生的泥胎子了。
這樣的體力消耗是一般的兩倍左右,因為呼吸是受到限制的,因為泥漿子是有阻力和重量的,也因為我們不適應。后來弟兄們漸漸摸索出了在泥漿子里面練體能的方法,就不再那么難受了,再后來就都發展到見了個豬圈恨不得滾滾的狀態。因為野外駐訓沒有泥漿子,滾當然只是個想法。再后來他媽的狗頭高中隊就讓我們滾比豬圈更惡心的了,我以后再講。后來退伍以后,我看電視才知道,國外有錢人流行這種東西,還叫作什么“泥浴”,說是有保健作用。我當時覺得,看來狗頭大隊是未卜先知啊,還知道給我們保養身體。
弟兄們滿身泥漿子,但是還不讓起來,要按照士官的口令做一些側滾翻、后滾翻、前滾翻,頭都得栽進泥里。當時在那種狀態,我基本上沒有什么思想了,因為你不能思想著提防泥漿子進嘴里。當然最后我們都精疲力竭,然后還讓我們在里面保持一個俯臥撐的姿勢懸空,但是胳膊不能直著,就這么一直待著。時間多久我記不得了,開始還數數,但是后來就操心自己的胸肌和肱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很久沒接觸這種名詞了),因為它們越來越酸了,畢竟偵察兵尖子也不是鐵打的,也知道什么是累。
我就這么懸著,看著鼻尖上的汗水和泥漿子滴答滴答地落到下面的泥漿子里面,好像無數只小螞蟻在胳膊的肉里面爬,后來是咬,再后來是狂咬。我真的越來越難受,但還是梗著脖子堅持著,最后連脖子都酸疼了,臉也恨不得抽筋。
我在最前面的一排堅持著。一雙擦得很亮的大牛皮靴子慢慢走到我的面前,就這么站著。我堅持著、忍耐著,盡力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我的思想已經魂游天外,譬如我想我的小影,我想她的笑臉、她的小手、她的芬芳、她的伶牙俐齒,我想她的一切。
然后,一只軍靴踩在了我的肩上,并沒有用力。我就下去了,一臉栽在泥漿子里,滿嘴是泥,動也動不了。我從泥漿子里面慢慢轉過身子,大吐幾口才能喘氣,我看見高中隊的眼睛沒有表情。他搖搖頭嘆氣說:“把它們洗洗,吃晚飯。”
他轉身走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他不屑的笑聲。很多年后,我問過他,他堅持說沒有,因為他也是那么過來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因為記憶總是出現偏差。
這是我來這個狗頭大隊的第一個下午,我們用了兩個小時在泥漿子里面洗澡,然后被趕進山下的河里洗澡,最后就這么濕濕地跑路去那個廢棄的營盤,在一個角落里的野戰炊事車里吃飯,沒有吃飽,餓著肚子,穿著半濕的衣服跑了10000米武裝越野,又做了傳統的五個100的體能,訓練才算結束。然后,政治學習開始,反正就是不讓你休息。我們穿著混雜著汗水和泥漿子的迷彩服,傻不拉幾地學習文件,學習精神,好像沒有學習“三個代表”,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我都記不清了,反正都是學習。
熄燈的時候,我們開始知道,這個狗日的狗頭大隊看來還真不是紙糊的。我說過我不是軍迷,其實我在特種大隊的很多戰友也不是。我們對特種部隊的了解很少,就是會跑路、會攀登、會打槍什么的,至于那些你們整天特別感興趣的,基本上都是后來進入戰術理論學習的時候才接觸的。
6.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5)
說句心里話,我現在再次發現了一個寫作上的難題,就是如何進行整合。那些日日夜夜,一旦回憶起來是沒完沒了的,搞得我腦子亂七八糟的。穿越泥潭只不過是特種大隊訓練大綱上最基本的科目,還算不上啥子特種兵體能訓練,因為只不過是讓你習慣一下滿身泥濘、渾身潮濕是怎么回事而已。在以后的歲月中,我們最喜歡的就是在泥漿子里面泡著打滾,因為不用跑路、不用爬山、不用對錘,在泥漿子里面滾來滾去還挺愜意的。照我現在這么寫,我真是一年也寫不完,因為特種兵的基礎訓練花樣之繁多超過你們的想象,譬如還有什么鴨子步、小推車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多都是我在偵察連沒有接觸過的。當時沒有時間反思,但現在想起來卻有很深的印象。
我不是寫科普文章而是小說,所以我覺得我還是一定要寫故事,寫人物,寫我那幫新認識的弟兄們,包括狗頭大隊的軍官和士官。
我得先說說我們新訓隊這幫鳥人,他們都是各個偵察連鳥得不行的貨色,當然也包括我。大家覺得我當年還不夠鳥嗎?如果我現在還在部隊當班長,我手底下有這么一個新兵,我也是絕對要收拾他的。鳥人一個不收拾不行,不收拾絕對心情不爽,所以大家應該理解老炮,理解那個狗頭高中隊,這是應該的。從小我的性子就比較擰,我媽說我跟蒙古牛一樣。后來,我發現部隊的苦與折磨都沒讓我徹底改變性子,反而是到了社會上,沒過一年我就換了個人,可見真正改變性子的不是軍隊,而是社會上你看不見的這些勞什子。哎呀,又扯遠了,我們回去說正題。
一個老實巴交的兵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甚至是最好的步兵,也可以成為最好的炮兵、裝甲兵、汽車兵、炊事員,但是永遠成不了最好的偵察兵。我就不說什么原因了,因為又要扯遠,我就說說我看見的這幫偵察兵比武的尖子是個什么德性吧。
我們那年的新訓隊有二十個人:三個少尉、十六個士官、一個列兵。除了這個小尾巴讓人覺得特別意外,其余的官兵比例大致在那個狗頭高中隊理想的范圍內。特戰軍官和特戰隊員都是從這樣的少尉和士官中間一步步產生的——特種大隊是有名的吃現成的,就愛挑別的部隊培養好的尖子,所以別的部隊偵察連的連長在送自己的戰士走的時候,既是自豪也心里疼得不行,跟挖了心尖一樣一樣的。
特種大隊其實是愿意要列兵的,但是當年沒有明文規定,后來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一般的兩年義務兵混進來還是不可能的,軍事素質就在那兒放著呢。我也不是說我是天才,我真不是;我就是個刺兒頭,在部隊到哪兒都是,刺得主官不行,若不收拾我心情就會極度不爽。由于我是刺兒頭加韌性,所以我混進了新訓隊,在里面繼續刺兒頭,專刺那個狗頭高中隊和他引以為豪的狗頭特種大隊。
但是,在新訓隊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劣勢——第一,我不是士官,是兩年的義務兵,在他們眼里是很快就會走的,我是城市兵不算還是大學生,所以根本不可能在這里長混,培養我也是浪費人力和物力資源;第二,雖然我的偵察兵比武的成績還算不錯,但是我確實是補漏進來的第二十一名,因為有一個身體不合適我才來的,所以在狗頭大隊的人和新訓隊的弟兄眼里我還是二流角色,這個第一印象是很成問題的,因為分數就在那些狗頭軍官和士官的圓珠筆和紙夾子上;第三,偵察兵比武是死科目,說白了集訓屬于應試教育,我就是為了比武練出來的,就會那么幾項,綜合軍事素質遠遠不能和這些真正的老油子相比,而一個月的新訓隊可不是就那么幾項的,我也沒有真正的野外拉練、奔襲演習等一系列的經驗,說白了我還是個新兵蛋子,這我不承認都不行,他們討論的問題我一個也聽不懂。
我那時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給小影寫信,聽著身邊這幫老油子談論哪年哪年的演習、哪年哪年的駐訓、哪年哪年的集訓,心情真是悲涼啊!
我能挺過去嗎?當時真的很懷疑。苦我不怕,當兵的生來就是吃苦的,但是分數不是因為你吃苦就可以上去的,因為綜合評比不看你偵察兵比武那幾項。要淘汰,第一個就是淘汰我。而我又不能被淘汰,這就意外著我必須在新訓隊有絕對的優勢才可以。我們不是說有什么淘汰的比例,要是全部合格,這個狗頭大隊就都留下,但是不合格就給你發回去,不留什么情面。我給小影寫著信,寫著寫著鼻頭就開始發酸,想起了我的陳排。
我閉上眼讓淚水流了一小會兒,然后擦擦,探出頭看自己的下鋪:
“班長,我跟你聊會兒成嗎?”
7.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6)
我下鋪的那個就是跑10000米越野的時候超過我的高手,一個五年的老士官,外號是“馬達”。你可以想想他多能跑路了。本來我在集訓基地是不和他說話的,因為我們兩個都知道對方就是這個項目的絕對對手,如果說真的有什么“華山論劍”的話,那么10000米武裝越野的獨孤求敗就是我和他兩個人。所以我們不說話,但是對對方的印象絕對都很深,因為在訓練的時候我們每天都在互相試探、互相觀察、互相琢磨。我知道他的攀登科目比較一般,其他的都是上游,但是不像10000米那么出色;我想他也應該知道我泅渡比較一般。我們的連長是不會閑著的,每天在脖子上挎個望遠鏡往山上一站,你以為他們是在看風景啊?就是在盯著我們的訓練,看看誰是種子選手,弱點在哪里,該在哪個科目怎么壓制他的優勢。全世界但凡競賽性質的都有比賽間諜這一說,只是我們偵察兵比武比較公開,比較專業。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山上一見面,相互打個招呼就各忙各的,因為沒啥可以討論的,因為都不說實話。虛假情報反而容易干擾自己的判斷,這些都是老偵察把式,大家心里明白著呢。
我和他在10000米訓練的時候天天較勁,有時候也互相欺騙,速度放慢搞些煙霧彈,但是心里都十分清楚,最后的決賽其實就是我和他兩個人。但是,我最后消失在10000米武裝越野的前三名,如果我在這個成績上正常發揮的話,總分應該在前十名的。這個我清楚,我相信大家都清楚,但是就是沒人理我,因為我是個小列兵,由于不是一個部隊過來的,大家還不熟悉,不收拾我算是我的幸運了,還搭理我干嗎啊?
但是我實在是心里難受,想跟人說說話,那時候我快過18歲的生日,其實還是個孩子氣很重的人。
馬達班長躺在床上在看武俠小說,一聽這個愣了半天,因為我們來新訓隊幾天了,雖然上下鋪但是沒有說過話。他肯定覺得我挺鳥的,不是那種可以說話的人,所以也不主動跟我說話。我是不敢,但是憋了好幾天不說實在難受得不行。
馬達看我半天,大概是看出來我剛剛哭過,就笑了:“你小子哭啥子啊?龜兒子趕緊下來。”
我的淚水吧嗒吧嗒就下來了。馬達班長真好!馬達班長是四川人,所以四川兵真好,難怪布萊希特要寫個話劇叫《四川好人》!
我一下子翻身下來,馬達班長往里讓讓坐起來,我就坐在他的床上,我們面對面。我淚水嘩啦啦,他把手紙遞給我,可我的鼻涕一直流個不停,于是我就擤鼻涕。
馬達笑得不行:“哭啥子嗎?你小子不是挺鳥的嗎?”
這時候我回想起來當時真的還是個孩子,雖然我能跑路,能攀巖,能這能那,但是我確實還是個孩子。
我哭舒服了就不哭了。馬達用他粗糙的手給我擦擦眼角殘留的眼淚,他也覺得我是個孩子了。我就笑了,我其實真的還是個孩子,所以我那么依戀我的陳排,因為他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
馬達給我一根煙,我就抽,他也抽,然后我們就聊天。我這才知道馬達班長是四川綿陽人,就是出彩電的地方,但是他不是城市里面的。在縣里讀完初中后,家里供不起了,他就當了兩年民工,掙錢讓弟弟上學。后來,弟弟上完初中了,馬達就當兵了,因為沒有別的出路,當民工實在不是個出路,馬達文化不高,但絕對是個腦瓜子機靈的人。但是,兵役制度改革以后,農村兵當了士官就有工資拿了,算是干部待遇,不像以前轉個志愿兵天難一樣。如果熬了十幾年士官還能拿干部專業待遇,這算是個不錯的出路了。馬達當偵察兵也是因為能跑路,身體底子好,又是山區出身,所以爬山也快,再當過民工所以苦也是能吃的。種種原因他就當了偵察兵,他參加比武,參加特種大隊就是想以后能夠有個好出路,這個和陳排不一樣,他不是職業軍官想不了那么多。
我和馬達先是對手,又成了很好的朋友,最后成為一個鍋子里面吃飯的戰友,然后就是生死相依的兄弟,最后他長留在我的記憶里面,成為我的軍旅生涯的又一個不敢提及的傷口。
因為馬達和我聊天,所以他們師里來的生子也就不拿我當外人了,生子是三年的士官,湖北赤壁人,家是縣城的高中畢業,當兵既是因為喜歡也是為了回家好找工作,當偵察兵是因為從小在體校學習體操,柔韌度極好。新兵連的時候單杠的練習把全團都震了,他不當都不行了。他和陳排有點兒相似,就是想當特種兵,因為他覺得好,至于怎么好他也說不出來,只是憨憨地笑著說:“就是好唄。”
我們聊得很投機,然后其余的人就和我說話了,我和所有的兵都成了朋友。大家雖然不認識,但是彼此的名字是不會不知道的,來集訓的高手大家都清楚得不得了。我們開始聊天,他們把我當小弟弟、當自己班里的列兵一樣看了。他們原來都是班長,不像我是個列兵。我一下子有了這么多班長,開心得不得了,他們也覺得我挺好的,不像看上去那么鳥。他們的名字和故事我以后慢慢講。
實際上被孤立的、自己也刻意孤立自己的是那三個少尉,因為他們是干部,以后要當的是特戰軍官。三個都是偵察連的排長,但是不是一個部隊的,他們不像陳排跟我那么親密。他們雖然也跟兵侃大山、打牌,一起訓練一起吃飯,但是他們看的不是武俠小說,都是軍事文獻、外語教材諸如此類。他們也經常聊天,但是聊的都是我們不愿意聽的,譬如“藍光突擊隊在伊朗人質事件中的失敗原因”、“英阿馬島海戰中特種部隊的作用”什么勞什子的。我們兵不聊這個,就聊家鄉、聊趣聞、聊戰友、聊干部的臭事。當然,那個狗頭高中隊的臭事我一直沒有敢說,不光是不敢,我到現在也不是胡說八道的人。但是說笑話我是喜歡的,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還是沒有說。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有小影,因為當時我覺得這還是我心中的秘密,應該是我自己獨享的快樂。
好了暫時到這里,我要慢慢寫,先休息一下。
8.第二個新兵連,而且我又被錘了(7)
我們一個月的選拔是官兵同訓的,也就是說那三個年輕的少尉跟我們在一起混。但是如果他們混到考核合格,就可以不跟我們混了,要單獨受錘,學習怎么當特戰軍官。我們是兵,他們是官,這一點是很明白的,他們要操心的跟我們要操心的還是不一樣的,雖然現在在一起混。后來我們混完了這一個月,三個小伙子不錯還都合格了,雖然我跟他們待了一個月也很熟悉,但是由于以后沒有打過交道所以就不在這里贅述了。當官的那點兒破事我也不操心,我就說說我們自己這幫小兵、這幫弟兄。雖然那個狗頭高中隊不僅是軍官,還是中隊級別的少校軍官,但是我退伍以后跟我成了兄弟,所以我就把他劃拉進來了。我的標準就是這樣,不是兄弟的我就沒什么可以說的了。以后說大隊長的鳥事是因為他跟我也是兄弟,我們不僅僅是上下級的關系。雖然年齡差距大了點,他當我爸爸都夠格,但是沒辦法,戰友就是兄弟。我后來冒著危險救他,除了因為他是大隊長,更因為他把我當兄弟。哎呀,包袱抖出來了,我要留著以后講。
還是說我跟那個狗頭高中隊之間的鳥事,沒辦法寫著寫著,當兵的習慣出來了。嘴里有點兒精神污染嫌疑,但是我覺得大家還是可以接受的。
狗頭高中隊一直不露聲色,也沒有對我有什么特別的,但是我知道一句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老炮都可以那樣,一個堂堂的特戰少校難道不比他高明嗎?我現在不是新兵蛋子了,所以這根神經一直就沒有松。
我們的體能訓練基本上就跟電影電視、報紙雜志、網絡上說的勞什子差不多,你們看著好玩,跟過夏令營似的,但是要真的來試試就知道好歹了。以前我們在偵察連里注重的是速度和技巧的訓練,我們在特戰大隊受訓的體能基礎就是補上力量訓練這一課,當然速度和技巧是不會放松的。天天就是五個100加上泥潭子,再加上死沉的原木、山地負重越野、折返跑、特種障礙等勞什子。我們原來都可以說是尖子中的尖子,但是這一次真的是知道厲害了。如果說比武集訓使得我們的身體素質提高一截子,那么新訓隊又是一截子,而且不是一小截子而是一大截子。舉杠鈴、玩啞鈴最后搞得弟兄們兩眼冒光,原來就很結實的肌肉又開始冒油,其實這一套勞什子我們原來就練過,但是沒有這么集中,因為還有別的亂七八糟的科目。我后來反應過來,為啥子特種大隊要挑培養好的尖子了,因為不用在基本軍人素質培養上面花費什么功夫,上來就直接開錘。亞洲人天生瘦削,所以體能是需要大大加強的,但是瘦削也是優勢,后來我知道洋人特種兵兄弟人高馬大,看上去厲害得不行,但是真的跟你一起訓練就歇了,因為身體負荷也大,不光在越野攀登技巧這些科目不行,對錘的時候胳膊、身體、腿的反應也都慢半拍。我一個騰空邊踢,踢到他們脖子上的時候,他們的胳膊也沒有能擋住我。他們抓我也不是很容易,因為我瘦削靈活。至于在戰場上怎么樣,我的體會就是人高馬大動靜大,拿著裝著激光模擬器的槍沖著那個地方一陣猛摟,一般都跑不了,那里要冒煙……
還是說狗日的高中隊。我沒想到他真的錘我,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錘我,錘得我還不輕。我還沒辦法告他是干部打兵,就是白挨打。
我們打了一個禮拜體能基礎后開始練基本科目。一開始就是偵察兵的老一套,爬爬樓什么的,我們都是輕車熟路。還有對錘什么的,戴著散打手套和護具,穿著膠鞋(后來我進了那個狗頭大隊,對錘還是規定穿膠鞋,不然這一腳上去可不得了)。我們都是靈活形的選手,所以打起來很好看,我在底下看大家都快得不得了。
那個狗頭高中隊就一直在底下看著,什么話也不說,幾個少尉和士官忙著記下各自的特點和動作。
然后該我上去了,我就上了散打墊子,對面是馬達。
我們倆笑笑,我還眨巴眨巴眼,然后我們開始對錘。熟歸熟但是錘起來還是不留情面的。馬達的腿功沒有我好(他當過民工,負重太多,小腿比較粗),但是他的拳頭狠,每次挨在腦袋上都跟中了“廬山升龍霸”似的,眼前就黑一片。緊接著,他就出了一套組合拳,我趕緊低頭靠近他,不讓他揮拳,然后我就腿下使絆子或者用胳膊肘給他頂開。我剛剛到偵察連的時候就跟陳排學踢,開始劈叉都下不去,每次被他按得我哭爹喊娘的,他也不心軟。后來就好了,從豎叉到橫叉都差不多下得去了,不敢說什么一抬腿到哪兒,但是邊踢、側踢和騰空踢都是沒問題的,我的弱點就是胳膊的力量不夠。一般我就用快速的各種踢對付馬達,還是能撈到不少點數的。
馬達連著被我踢了好幾次跟頭,最后一次踢到頭上的護具上,倒下半天沒起來。我趕緊去拽他,他眼冒金星,但還是笑著用戴著散打手套的右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剛剛把馬達拽起來,那個狗日的高中隊上來了,他還穿著那雙大牛皮靴子。高中隊一伸手,一個士官就甩給他一套散打護具。他把貝雷帽、迷彩外衣和寬腰帶解下來扔給那個士官,慢吞吞地戴護具。我當時就知道壞菜了,他要收拾我了!馬達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愣愣地站著。
高中隊戴好護具和手套,兩個拳頭頂著碰碰,我看見他迷彩短袖衫上居然也有個狗頭,看來狗頭大隊的人不是一般的虛榮。我們的迷彩短袖衫上就沒有。但是我看的重點不是這個,我看見了他粗壯的胳膊和胸肌。
還有,我看見了他的腿。穿著大牛皮靴子的右腳若無其事地活動著腕子,然后腳尖點點地,站了個位置。我一看他站的位置就知道,他也是玩腿的。我的媽啊!我就跟陳排學過半年散打,就會玩幾下腿,仗著自己個子小、身體活,還能忽悠忽悠,也很難說馬達是不是讓著我。狗頭高中隊呢?一看就是練了多少年的老油子!能在特種大隊混中隊長的,是一般人嗎?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底細,我要是知道的話,估計當時就暈過去了。
高中隊活動完了,再轉轉脖子,就沖馬達說:“你下去。”馬達不敢不下去,馬達怎能不下去?馬達最后下去的時候,眼巴巴地看著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周圍的弟兄們也不知道怎么辦,那幾個狗頭大隊的軍官、士官都無所謂,估計他們是見得多了。
高中隊跳兩下,就對我擺出姿勢:“來。”
他的眼睛就那么看著我。
我的眼睛就那么看著他。
我就那么站著,沒有擺姿勢。他的護具里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意。很多年后,他再次否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記錯了,但是我一直記得很深。
就在他笑我的一瞬間我出腿了!我突然一個騰空邊踢,速度極快,在我的記憶里面我都能聽到風聲!啪!一下子踢到狗頭高中隊的太陽穴。咣!狗頭高中隊一下子倒了,不動了。
我傻了。不會吧?這么不經打?大家都傻眼了。
狗頭高中隊閉著眼睛,動也不動。我再看看那幾個狗頭軍官和士官,都傻眼了,張著嘴不知道怎么辦,可能是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再看狗頭高中隊,還是沒有動靜。我不是踢出事兒了吧?
說實話,我也踢壇子,但是一次就兩個,不過我覺得狗頭高中隊的頭應該比壇子硬啊,但是他真的是不動了。這可怎么辦好?我不敢再遲疑了,上去扶他:“高中隊……”
“長”字沒有出來,我的鼻子就一酸,眼前一黑,然后覺得自己騰空飛起,我在記憶里面看到自己在空中劃了一道標準的弧線,摔在墊子上,然后眼前就五顏六色的,滿臉紅高粱了。
高中隊一個鯉魚打挺起來了。狗日的是裝的!他一個直拳打在我的鼻子上!出拳之快我居然沒有看見!
我掙扎地看他,透過自己的血看他。他沖我揮揮拳,意思是起來。我***!結果我還沒有完全站起來,他就一個騰空轉身后踹,踹在我穿著護具的肚子上。我捂著肚子飛出去了,被散打墊子的護欄攔住,然后就栽倒在墊子上。
高中隊不等我起來,上來變著花樣、有條不紊地錘我,組合拳、組合腿、直拳、勾拳、擺拳、邊踢、側踢、騰空踢、正蹬、后蹬、兔子蹬鷹樣樣都有,反正是變著法子玩我,直到他玩爽了才滿意地看著我口吐唾沫的熊樣子(后來他還是說沒有)。他站直了,摘下護具手套又笑笑(這個狗日的多少年以后都不認賬,就是說沒有笑),一邊穿外衣,扎腰帶,戴帽子,一邊說:“下次記著,不要去扶你的對手,冬眠的蛇是最危險的。”然后他就跳下去,上了那輛王八小吉普走了。
我渾身疼痛,滿臉鮮血,最后還吐出半顆門牙。我在墊子上面掙扎著要起來,但是跪起來了眼前一黑又倒下了。這回是真的暈倒了。
我就模模糊糊地記得,馬達最后把我抱起來,著急地喊我的名字。我就記得大家七手八腳地抱我,然后給我臉上潑水,拍我的臉。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結果第二天起來,除了渾身疼一點兒,內傷也沒有,我知道遇到了絕對的高手。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狗頭高中隊是山東青島人,曾經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是有名號的,什么字輩的我不知道,現在最著名的一個武校的校長就是他的師弟。
他是因為跟流氓打架失手傷人,家里不得不讓他當兵避禍的。誰也沒想到,他一當就是十幾年,還上了軍校,成了特種大隊的特戰軍官。你們可能覺得太有傳奇性了,但是這個人是真實的。
我被他錘了,第二個新兵連的時候。
9.高中隊這個鳥人和他的一些鳥事
我不得不停留下故事的敘述線來講講這個狗日的高中隊這個鳥人,還有他的一些鳥事。這些事情我當時是不知道的,以后隨著在狗頭大隊待的時間久了自然而然知道的,也忘了誰說的了,好像很多人都在說他那點鳥事,因為他確實太鳥了。我也不怕這個狗日的高中隊知道我現在在寫他那點兒鳥事,他收拾我那么多次,我把他這點破事兒曝光不算什么。我想他也不會生氣,因為我們現在是兄弟,而且我估計他現在沒法子跟我生氣,因為他這點鳥事全大隊都知道,現在退伍轉業的弟兄們說起狗頭大隊,不拿他這個鳥人鳥事當作下酒菜,喝酒的時候豈不是十分不爽?我只是寫出來而已。
狗頭高中隊小學時候就是個鳥人,揪小女孩辮子、偷雞摸狗、打架鬧事、砸教室玻璃、上房揭瓦、捅馬蜂窩什么沒干過?據說,他9歲的時候還尿床,你說他是不是個鳥人?怕老婆的事情我以后再講,不然現在講了我覺得十分不爽。我先說他小時候這點鳥事,我說的可不是編的,因為后來我跟他喝酒的時候喝多了,就拿這點鳥事數落他。他也喝多了就都說了實話,還證實部隊傳言的“他13歲還尿床”是錯誤的,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少林寺禍害了,天天挨錘,精力發泄得極好,所以沒辦法尿床。我在這兒寫也是給他辟辟謠。老部隊的同志們、兄弟們看見了,高中隊13歲的時候不尿床,他是一直尿床到9歲!
狗頭高中隊從小打架,大人覺得沒有辦法管了。這孩子怎么辦啊?結果他家有個河南登封的遠親住在少林寺門口,那時候還沒有《少林寺》那個電影,所以大家對少林寺沒有什么概念。遠親是俗家弟子,雖然練武術但是更是修身養性的一把好手,據說還有法號但是沒有出家,是居士。那時候高中隊家長也不知道少林寺是個武術起源地之一啊,因為那個時候沒有那些電影啊,就想讓高中隊去跟遠親修身養性,就把他送到登封交給遠親。誰知道這是一個絕大的錯誤。
高中隊跑到登封住在遠親家里,上了登封的一個小學。遠親生性和藹,對其諄諄教導,但是這個鳥孩子沒事就在山上到處禍害,終于惹出事來,被寺里的和尚抓住了。他居然敢在少林武僧練武的地方撒尿!遠親知道了沒有說他,帶著他去給寺里的師兄弟道歉,還要他清潔那個地方。
其實高中隊這個鳥孩子生性野蠻,但是被寺里的方丈看上了,收入山門成了俗家弟子。那時候少林寺還沒有武校什么的,就是和和尚一起練武。高中隊這個鳥孩子就在里面挨錘。怎么錘的大家看電影就知道,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他在部隊錘我們跟他在少林寺學的不一樣,不教我們套路,不教我們武學,上來就是一招制敵,弄不死也是殘廢,還老拿我當作示范。那時候我剛剛18歲,瘦削得跟一只螞蚱一樣。你說他是不是個鳥人?!
狗頭高中隊在少林寺除了拳打得好,腿踢得好,其他什么都不學好,照樣出去到處打架。后來他在那一帶的山里的角色大概類似于什么小鎮關西,倒是不搶女色,不搶錢財,不偷東西,就是喜歡錘人。隨著年紀的增長,這個鳥人繼續錘人,最后發展到連少林寺正經的武僧也錘,但是輸多勝少,總是要被師兄先以武術后以武德進行教育。我們戰友兄弟在部隊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說高中隊如何在少林寺被暴打,因為我們白天都剛剛被他錘過,晚上過過嘴癮發泄一下。后來我退伍的時候,這個版本居然傳成被少林和尚們吊起來打。唉,還是理解一下我們的弟兄們吧,因為這個鳥人真的是不留情面。我們都怕上格斗課程,他的示范很有分寸但是那個滋味……我至今回想起來脖子都疼。不,不是疼,是喘不上來氣。
后來這個鳥孩子終于打出事情了,他跟地方流氓斗毆出手傷人,而且一傷就是四個那么多。這下子,警察要管了。以前他是鳥孩子也就算了,現在都16歲了還這么鳥功夫,這不能不管啊!但是他那個遠親在當地又是個名流,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文化界名人吧,我老是想怎么不教這個鳥孩子學畫畫啊,干嗎讓他學武術?最后他那遠親還是給他走了個后門,趕緊給他塞進武裝部,穿上軍裝當兵了。
這一當這個鳥人就真的對了胃口了,因為生性就是個鳥人,所以在偵察連這種鳥地方簡直是鳥歸山林、一飛千里,但是還是到處錘人,在老部隊也是打架成性,這種鳥人為什么沒有送去勞教我現在也不知道。后來這個鳥人就參加偵察大隊上了前線,我一算跟我們苗連還真是一塊兒的。但是我沒跟他提及苗連,因為我跟狗頭高中隊那時候剛剛互鳥到一起了,我提苗連好像我認輸似的。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苗連的兵,因為檔案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但是他也不手下留情啊!
在前線他還是錘人,不過這回錘的是小鬼子,所以我覺得他雖然鳥但還是個好軍人。一是一二是二,我得分清楚。他是一等功,比我們苗連還厲害,但是我就是不服他,因為我覺得他不如苗連對我好。
回來以后這個鳥人就在部隊當偵察兵,后來干到排長,再后來就組建這個狗頭大隊。他是第一批隊員,后來就當了二中隊的中隊長。
在他當中隊長之前還辦了件鳥事,但是我們都覺得鳥得很是地方,很給我們狗頭大隊爭臉,所以這件事情是正面的。當時我們狗頭大隊剛剛組建沒有經驗,就到一個當時很nb的單位受訓(現在那個單位還是很著名的,曝光率很高,屬于另外一個系統),那個單位因為組建得早,參加過國際比賽還拿了好的名次,也經常在媒體曝光,所以隊員和干部都比較nb,看不起山溝里來的野戰軍。
狗頭高中隊和我們的老前輩在那個地方備受歧視,最后就都憋著勁收拾這幫看不起我們狗頭大隊的隊員和干部。理論學習沒啥子說的,因為我們沒有啊,就死學吧。一個月理論學習完了大家都比較郁悶,因為憋得要命沒有動過,然后就該實踐課程了,結果首先在體能課程上,我們狗頭大隊就讓那幫家伙吃了一驚。
狗頭高中隊和我們的老前輩們上了他們的體育場,哭的心都有。長這么大沒見過塑膠跑道,當時的軍校也沒有啊!然后就看見那個單位的隊員都是穿著運動服、球鞋在訓練,頓時傻眼了。這不跟業余體校一樣嗎?狗頭高中隊和我們的老前輩都沒有運動服、運動鞋,就只有迷彩作訓服和膠鞋,他們也沒有跑過塑膠的,都是叢林山地。結果10000米塑膠跑道一下來,那幫教官就傻眼了——這不是飛毛腿嗎?
然后就是攀巖訓練,狗頭高中隊和我們的老前輩一看攀巖那種墻(你們在很多照片上見的那種),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老偵察兵是打過仗的,還要在墻上練嗎?這說出去不是丟死人嗎?可不練不行,這是上課啊。結果等他們下來,教官的嘴已經合不攏了。攀登樓都是跟飛上去一樣,最后教官說可以了,這個項目你們免修。
然后就是多能射擊,進了地下射擊場大家都覺得很詫異,這么安靜干凈,這是洗澡的地方吧?不打不行啊,結果來什么靶子,打什么靶子,完全沒有猶豫的,畢竟都是各個偵察部隊挑上來的連排級高手啊!有一半左右是打仗打出來的!你說50米的地下靶場給他們用不是糟蹋了嗎?
基本科目都免檢了,最后是格斗。這回兄弟單位重視了,上來的就是格斗教研室最好的教官。然后我們狗頭大隊就讓他們挑人對錘,隨便選。那個教官選來選去,選了看上去臉最嫩的一個。我不知道是他中了頭獎,還是我們狗頭大隊的高中隊中了頭獎。那時候他才21歲,在這個地方學了一個月理論,憋得要命,就等著錘人呢!
結果呢?狗頭高中隊把所有的教官錘了一個遍。我們其他的老前輩都不樂意了,說:“小高你不能這樣,給我們留兩個好不好?就顧著自己玩,我們也要活動活動!”小高錘得正開心呢,你說他肯嗎?
當天晚上我們狗頭大隊的大隊長(那個更鳥的人)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在電話里面說:“都給我回來吧!還有啥學的啊?”于是就都回去了,從此那個單位再也不敢號稱天下第一。
說起狗頭高中隊的鳥人鳥事,我一天一夜也說不完。這里說的都是我們小兵的演義啊,我再說一遍,大家就當是個樂子。這是我們小兵的傳說,不是經過驗證的事實,除了高中隊9歲的時候還尿床。哎呀,真是太快樂了!狗頭高中隊你也有今天!
上面說的是我聽說的,我再說我看見的。
我當兵后來的兩年半都在狗頭大隊這個狗日的高中隊手底下,你們想想我受的什么鳥氣!且不說他收拾我了——這個你們想都想得到,一到格斗課程絕對我是示范教材,這是沒有跑的。連狗頭大隊的軍官們都覺得不合適,但是這個鳥人就是不放過我,所以我總是很難受,但是沒有外傷也沒有內傷。這個狗頭高中隊是高手,他才不會給我弄出傷,要不然我就能到大隊長那里告他,因為后來大隊長跟我也很熟,不是一般的熟。但是,他就是不給我傷,只給我罪受,后來喝酒的時候還說當時是為了我好!那我收拾收拾你試試?當然我最后也打不過他,這是事實,我估計能打過他的人不會很多,當然像什么歐陽鋒、黃藥師之類的收拾他那是一愣一愣的,但是我不認識啊!
我就說一件鳥事,是我親眼看見的,然后連我這個小鳥人也覺得鳥,簡直是沒有天理的事情!這個狗日的堂堂的解放軍少校特戰軍官居然玩鷹!
那時我們到內蒙古駐訓,住在草原上絕對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們弟兄住在野戰帳篷,每天訓練完心情爽得不得了。那是夏天,正是草原上最爽的季節,我的詩性大發,常常一個人在營地外面的小山上給小影寫信,還寫一些關于草原的小酸詩。看著遠處的牧人白羊,心情真的是舒暢得不得了,于是拼命給小影寫信。小影后來宿舍里面的女兵都說吃餃子不用放醋了。在部隊,原來連女兵都分享情書,這是我當時沒有想到的事情!
我寫著寫著就聽見馬蹄聲,我知道是那個狗日的高中隊又玩馬回來了。訓練一完高中隊就去跟老鄉借馬玩,這個不算什么,因為我們訓練完了也玩,但是我不喜歡玩。高中隊就好這個,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后來就是他自己玩。大隊長也玩馬,但是由于年紀大了玩得少,主要還是看高中隊玩。而高中隊也確實玩得好,玩得花哨,他玩這些東西有一套。后來我們到云南駐訓的時候,他老惦記著逮只豹子玩,把我們嚇得不行,好在后來還是沒有找到,因為豹子在山里看見也不容易了。
我一直不明白怎么還有人有玩動物的天性呢?我那時候常常想,要是咱們國家允許養猴,高中隊不就是猴王,他們家不就是猴山了嗎?后來我們在四川駐訓,他果然抓了一只猴子養在自己中隊指揮所的帳篷里面。最后大隊長發現了,眼一瞪,一句“看我不收拾你”就讓高中隊把猴子放了。高中隊心里還遺憾得不行。他誰都不怕,就怕兩個人:第一是老婆,第二是大隊長,因為大隊長比他還鳥。
這回高中隊溜達完打著馬回來,我聽見這孫子激動地喊:“小莊,小莊你看我買了什么好東西?”
我抬頭一看,發現他的右胳膊懸著一個棉襖的袖子。我正在納悶兒,仔細一看,好家伙!我差點沒從小山上栽下去。一只黑老鷹抓著他胳膊上的棉套子對我虎視眈眈,羽毛光滑,爪子鋒利,嘴巴堅硬,簡直比老美101空降師臂章上的那只白頭鷹還要酷,那是一只絕對漂亮的大黑鷹!
“500塊錢!500塊錢就賣給我了!”高中隊高興得跟孩子一樣,都忘了平常是怎么收拾我的了。人一興奮就這樣,不管對面誰都要炫耀一下,這就叫得意忘形。
他正跟那兒美呢,我就聽見有人拿著高音喇叭喊:“兔崽子,你從那匹驢上給我下來!”
他一聽馬上就不美了,趕緊掉轉馬頭。緊接著,我看見大隊長站在突擊車后面,怒不可遏地拿著高音喇叭,他的司機開著車一溜煙沖過來。看我們大隊長的架勢,絕對是要把狗日的高中隊給活剝了。
高中隊急忙下馬,我說了他不怕別人,就怕大隊長。軍銜比他高的他也不怕,但是上級的命令還是聽的,不是怕,是服從命令的天職。
我們大隊長的突擊車像坦克一樣甩著煙就過來了。我就知道,大隊長肯定是看完訓練場地剛剛回來,因為遠處副大隊長和參謀長的車子都在營地門口,他們就在下面看笑話?我沒有看見高中隊的臉,但是我知道他的臉絕對白了。
大隊長的車還沒有剎住,人就跟著跳下來了。40多歲的人了還這么敏捷,這不是很多見的。他沒事還真的跑跑特種障礙呢,雖然速度沒有我們快,但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的一把好手不是吹的。
大隊長把高音喇叭往車上一甩,指著高中隊的鼻子就罵:“你是什么?我問你是什么?”
高中隊:“我是小高……”
大隊長指著他的鼻子就暴罵:“媽拉個巴子!找我收拾你是吧?你是什么?你是你自己嗎?你是軍人!你是少校!你是我的兵!玩鷹?你是八旗嗎?你是解放軍少校!你把這玩意兒給我放了!”
高中隊顯然依依不舍,不光是500塊錢的事情,關鍵是我了解這孫子,他確實喜歡得不得了。
大隊長轉身就走:“成,你不放就別放。”說著就上車了。
“放,放,我放!”
大隊長的話音未落,那只鷹已經出去了。然后我就看見真正的鷹擊長空!好漂亮!我一生都忘記不了!然后我就看見高中隊可憐巴巴地站在那兒,可憐巴巴地看著天上的鷹。
大隊長看都不看,轉身就上車,對司機說:“走!回去開會!”
突擊車像兔子一樣掉頭走了。
高中隊可憐巴巴地在那兒站了半天,毫無怨言。這個鳥人在我們大隊誰都不怕,就是怕大隊長。因為是大隊長把他從敵人的狼嘴里面救出來,他們不光是上下級,也是兄弟。所以在他面前大隊長絕對有地位,讓一個鳥人服氣的人不是更鳥的人是什么?!
我忘了說了,大隊長姓何。就是那個挑中苗連的偵察大隊的何中隊長,一等功臣,戰斗英雄。就是他給我們起個名字叫“狼牙”,我們都是他的兵。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一個真正的老爺們兒。
何大隊的故事絕對值得說,我以后再講。剛才就是想說,這個狗頭高中隊是怎么鳥的,這是我親眼見到的。要不是有我們的何大隊在,不知道他要鳥成什么樣子。要不是何大隊愛護他、栽培他,就這個狗頭高中隊能夠成氣候?何大隊絕對是一個真漢子,真男人,世間少有。沒有人不佩服他,連我們的軍區副司令沒事也喜歡跟他打打槍、聊聊天。我要告訴你們,他跟軍區副司令說話也是一口一個“媽拉個巴子”,跟兄弟似的。你們可能不相信,但是這是真的,因為是我親眼見到的!我當時是打靶的保障。
你們不知道,部隊就是這樣,主官的個性就是部隊的個性,我們狗頭大隊為什么那么鳥,而且鳥得不可一世?因為我們的大隊長是真鳥!
說亂了,怎么何大隊這么早就出場了?哎呀,這不算正式出場,就是給大家提個醒,我們的大隊長是個什么鳥人。這一節還是說高中隊鳥,但是他確實鳥不過何大隊,他差得遠呢!
10.是男人就給我跳下去!
我其實很少回憶往事,但是一旦回憶起來真的是感慨得不得了。暫時忘卻悲劇的成分,那段綠色的迷彩歲月真的是一生最寶貴的財富。在那么鳥的部隊當兵,在那么鳥的爺們兒手底下當兵,甚至你還被他們看成一個小鳥人,你還有什么可以遺憾的呢?畢竟,你是真漢子!
我們那個時候天天在那個鳥部隊,后來有那么多關于特種大隊的電視劇、電影,但是我們怎么從來沒有看見有誰來體驗生活呢?當然也許來的不是我們大隊,這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我們確實是那么鳥地生活過!
那時候的爺們兒是真爺們兒!
我為那段歲月而自豪,我無悔迷彩色的特戰青春!雖然當時我那么恨那個狗頭大隊,但是很多事情你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
我被狗頭高中隊暴錘以后,第二天渾身沒有不疼的地方,但是還是要堅持訓練,因為我們沒有病假的權利。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個狗頭高中隊是不是成心攆我走,我說了我后來問什么他都不承認,也許是我記錯了,也許是他不好意思,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第二天繼續訓練了。高中隊這個孫子在自己的兵跟前一向這樣充當大尾巴狼,雖然這樣,但我想當時他的心里多少是有些驚訝的。
我們接著訓練,我還是和我的弟兄們一起吃苦。每天都有新的科目,也有老的科目;每天都有新的痛苦,也有老的痛苦。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習慣了,因為我知道當兵就是吃苦。真的,要是不把自己看成一個訓練機器,你就不要來當特種兵的,特種兵不是比別人強壯或者真的是超人,是比別人更能吃苦。
每天狗頭高中隊都在盯著我,從他的臉上我就能看出來,訓練士官給我打的成績好不好,因為他看我的眼光越來越陰郁。我就知道我的成績是不錯的,有上升的趨勢。訓練士官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每個人打的分數平均起來是我們的基礎分數。訓練軍官的分數要和他們相加,再有一個什么系數的乘法。我最后也不知道這個系數,因為我最后也沒有成為訓練士官,我退伍的時候不是士官,只是個上等兵,這個該死的狗頭大隊的一線隊員里面唯一的上等兵。總之這個成績還是比較公平的。我知道,除了他,別人對我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
我們每天都跟一根彈簧似的,被疲憊和痛苦壓倒,一夜休息后早上5點就一下子彈起來,然后又是一天,周而復始。但是,這個彈簧的韌性絕對是越來越強的,我自己都體會得到。
我跟狗頭高中隊的另外一次交鋒就是蹦極。但是這是小的交鋒,不過我還是沒有輸。
那個時候國內還沒有幾個地方有這種運動,我們狗頭大隊就自己組建了。一是可以練習膽量,克服恐懼心理,二是為傘降訓練時的自由墜落開傘做一個小鋪墊,簡單體會一下。后來我退伍以后到什么勞什子自然公園蹦極居然要200元一次,我一看那個高度就沒有什么興趣了。我們每蹦一次按200元錢計算的話,幾年下來狗頭大隊居然給我們付了萬把塊錢的蹦極費用了。這是調侃,但是扯多一點兒,如果算上傘降、潛水等亂七八糟的科目(現在這些有錢人玩的所謂冒險運動),在我們這里都是訓練。其實,培養一個特種兵真的是需要很大的人力和物力投入的。
話說回來,那次蹦極的地點是約50米遠的兩個懸崖中間的一座廢棄的公路橋,大概以前也屬于這個坦克團的專用戰備公路的一部分。從橋頭的承重我就可以算出來,我說了我已經算是個合格的偵察兵,雖然距離特種兵還有一點兒距離。我們跟在那兩輛小王八迷彩吉普后面,喊著號子跑路到了橋頭,狗頭高中隊就讓我們做準備活動,我還以為是在橋上折返跑,也沒太當回事兒。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被帶到橋中央,然后知道今天的科目是蹦極,屬于特種兵膽量訓練的一部分。我當時隱約知道蹦極是什么東西,但是聽狗頭高中隊仔細介紹完,我們才明白過來,就是讓我們從這里跳下去,而且腿上只系一根松緊帶!
我們趴到欄桿往下看了一眼,出了一身冷汗。這回我真的知道什么是黑風蕭瑟了,底下的叢林在風中呼啦啦地搖擺著,樹枝晃動著樹葉子,我的頭開始暈了,雖然我爬過懸崖而且是50米的懸崖,但是并不是跳懸崖啊,而且那時腰上還有鐵扣,扣上有攀登繩,所以我也不害怕。但是這次我害怕了。我偷看那些老油子,臉色比我強不了多少。
狗頭高中隊又耍酷:“這里距離地面是100米,特種兵跳傘初級圓傘科目的高度是多少米?”
旁邊一個狗頭士官跟得很緊:“1500米。”
高中隊就看著大家,最后看我(我就不說他笑了,因為他也不承認):“連這個都不敢,你們還要當特種兵嗎?”
還是干部有表率作用,一個少尉臉色也挺白的,但是還是說:“我先來吧。”他在腿上綁上松緊帶。我們都看著他。他深呼吸一次,眼睛一閉,腿一蹬,跟個魚雷一樣把自己扔出去了!
“我操你姥姥。”
這一聲罵后,他就消失了。我們急忙趴到欄桿邊上看,他在下面晃悠著,慢慢地停止了。
然后他就上來了,腿還有點兒軟,但是還是站著的。他什么也沒說,擺擺手走到邊上坐下,靠著欄桿喘著氣。
那兩個少尉就跟著跳,然后就是士官。
生子的叫聲最有個性:“啊——呀呀——啊——”
最后是我,我的腿上綁了松緊帶,嘴唇打著哆嗦,心里在打鼓,雖然我知道不會有事,但是我還是怕。我確實很怕,我不想隱瞞自己的害怕,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臉已經白了。
我慢慢翻過欄桿,馬達看著我:“沒事,一下子就好了。跳吧。”
我深呼吸著,看見下面嘩啦啦的黑風叢,我的心情也嘩啦啦的。
我還是在猶豫,在下著決心。
狗頭高中隊看也不看我,只是看著遠方:“是男人就給我跳下去!”
我操你大爺,狗日的高中隊!
我心里罵了一句,我是不是男人跟你有蛋關系?
我咬著自己的嘴唇,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發抖。
高中隊一點兒都不意外,然后看著大家:“走吧,集合,我們回去。”
一個士官來扶我進欄桿。
我突然一把推開他,一躍而出:
“高中隊!我是個男人——”
我閉著眼睛下去了,呼吸一下子停止,重心一下子晃悠上去了。很難有什么具體的詞語描寫我當時的感覺,我如一顆深水炸彈一樣墜入峽谷。
我以為我要死,因為我清楚地感覺到地面跟我越來越近。
我知道我要死,因為我明白地聽到黑風叢林嘩啦啦的聲音越來越近。
然后我就一下子被拽上去了!
我在空中晃悠著,我忘記我當時是否叫喊,但是我應該是在不斷地叫喊“我是個男人”。
然后我被拽上去,腿軟綿綿的,站在橋上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上來了。我知道自己的臉白了,血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我急促地呼吸著。高中隊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也什么都沒說。只是在心里狠狠地罵道:狗日的高中隊!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是個男人!
11.孤獨流浪在叢林(1)
昨夜寫完一個勞什子劇本后,我夢見了那只大黑鷹,真的,然后我哭了。
我夢見它在天上飛,我在下面追。
我問:“老鷹老鷹,你去哪兒?”
大黑鷹一聲長嘯,在天上舒展自己的雙翼,搏擊長空。
我再問:“老鷹老鷹,你要把我帶到什么地方?”
大黑鷹還是不說話,只是在空中指引著我的路程。
我跟著它跑過草原,跑過沙漠,跑過草原,又跑過沙漠,最后老鷹降落下來。
我看見了我熟悉的很多面孔,他們在笑著等我:“小莊,小莊你怎么才來啊?”
我的陳排,我的苗連,狗日的高中隊,鳥人何大隊,馬達班長,生子……我在老部隊的很多兄弟在等著我。
鳥人何大隊指著我的鼻子:“媽拉個巴子,給我站好了!你瞧瞧你那個熊樣子!你也好意思說是我的兵,看我不收拾你!”
然后我就站好,淚水嘩啦啦地流。
陳排跑過來,他真的跑過來,還在空中跳躍一下,做了個極端漂亮的騰空飛踹。后來我怎么也做不出來,電影里也沒幾個人做得到。他拍了我一下:“走!還有10000米武裝越野沒有跑呢!”
我們就跑,然后大家都跑。
何大隊開著一輛特種摩托,油箱上面也有個狗頭。他在前面帶我們,拿著高音喇叭喊番號:“一二三四!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預備——唱!”
我們就喊起來:“一二三四!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只因為我們都穿著樸實的軍裝!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自從離開家鄉就沒有見過爹娘!說不一樣,其實也一樣,都是青春年華,都是熱血兒郎!說不一樣,其實也一樣,一樣的青春在共和國的旗幟上閃光……”
然后我們跑過很多地方,風景在我耳邊一閃而過。
然后我們跑到一個城市里面,一個沒人的街道。
然后我被丟下了,他們擺擺手:“小莊,我們走了你多保重。沒事多來看看我們弟兄,注意身體,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吃好喝好,不要滿地亂跑,搞好男女關系,不要管不好自己的小腦袋。好了,記住你是個當兵的人。我們走了!一二三四!你坐你的車啊,我爬我的坡,你走你的路,我蹚我的河,既然是來從軍啊,既然是來報國,當兵的吃苦流汗怕什么!什么也不說,祖國理解我,一顆滾燙的心喲,暖得鋼槍熱!什么也不說,祖國知道我……再唱個歌兒!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
然后又喊著番號,唱著歌走了。何大隊還是開著那輛摩托在前面帶路。他年紀大了,雖然10000米也能跑,但是不能跟我們比。沒事的時候我們早上越野,他就喜歡開著那輛寶貝迷彩特種越野摩托帶著我們跑。他看得很開心,不時像孩子一樣大笑,讓我們這些小狗頭跟上他這只大狗頭。他把摩托也開得很野蠻,車技nb得不得了。我見過他玩那輛狗日的摩托,他從離地兩米、懸停的直升機上直接開下來,快50歲的人了玩成這樣實在不得了。為此,他還反復叮囑我們:一不準告訴大隊常委,否則會開會批評他還要沒收他的摩托;二不許告訴他愛人,否則回家會挨收拾。我們都知道他有心臟病,誰都不會喜歡看大隊長玩車。他在前面帶,我們就在后面撒丫子,恨不得在何大隊這個鳥人面前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來,因為我們熱愛何大隊這只大狗頭,我們為是他的鳥兵小狗頭而自豪。而在別的部隊前面,我們鳥得不可一世,讓一起演習的兄弟部隊恨得牙根癢癢,老想錘我們(實際上他們都不敢)……
他們就這么離開我。
我傻傻地站在城市的街道上,然后很多面孔模糊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人搭理我。
我喊,但是沒有人回答我。
我在城市里面走,好像獨自流浪在鋼筋水泥的叢林。
那只大黑鷹不見了。
淚水嘩啦啦地流下,我身上的軍裝開始破碎,我被換了很多時髦的馬甲,然后我的臉開始變得模糊,最后我醒了。
我發現自己哭得不行。
我夢見了那只大黑鷹。
其實從蹦極開始,我們就進入特種兵的基礎科目的學習階段了,當然其他的體能、格斗、攀登什么的都沒有放松。那個時候我還真明白了,狗頭大隊還真的跟傳統的偵察兵不一樣。但我只是心里明白,嘴上還是不承認。
于是就學,我鳥歸鳥,但是腦子比較好使,技術科目的學習僅僅次于那三個少尉。人家畢竟是正經軍校出來的,他們的淘汰比我們嚴得多,要是這些成績有一項沒有我們兵好,馬上就走人。不過我沒有讓著他們,確實是比不過。人家畢竟是軍校的正經本科畢業生,見多識廣,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啊!
狗頭大隊變著花樣給我們設置各種嚴格的情境讓我們體驗恐懼、孤獨、寂寞,還有失落。一日,先讓我們在那個狗日的特種障礙場跑了一棟,然后又給趕進泥潭子滾了幾趟,就這么泥花花地被趕上東風平頭柴的后車廂。車篷子蓋得嚴嚴實實的,最后面還坐著個訓練士官,這個狗日的不讓我們往外看。
然后就帶著我們在山上轉圈,開始我還在心算速度多少、開了多長時間、距離我們的新訓隊駐地有多遠。傻子都知道,這個陣勢很明顯是要考我們地圖判讀、摸方位角、在山里跑路的本事。先給你累累,累得有點兒意思,但是又不至于跑不動路,然后再給你轉圈,搞暈你,再讓你回去。但是,算著算著什么都算不了了,因為車子轉圈轉得厲害,還很沒有章法,好幾次都是原地轉圈,再找個方向又來回轉。這樣開了兩個多小時,誰也不知道給帶到哪里了,然后車停了,車篷子打開,狗頭高中隊就喊我們下來。
我們暈頭轉向地下去了,但還是趕緊站好隊。然后我才觀察到四周的環境,這個鳥大山哪里都差不多,我也不知道這里是哪兒,也許新訓隊就在山底下,也許在幾十公里以外。這幫鳥軍官、鳥士官就是干這個鳥事的,菜鳥那一點心思瞞不住他們。
然后我們每人領了一個指北針、一張手繪的地圖,我們互相一看,居然都不是一樣的,當時就蒙了,怎么會不一樣呢?
最后狗頭高中隊說這是找干部家屬甚至還有孩子,按照他們的描述畫的,畫圖的都是外行而且根本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更不會在山里跑路。反正就是這個地圖了,我們走對走錯不關他們的鳥事。
我們當時已經學了gps,但是不給我們gps。狗頭高中隊說要是打起仗來,gps沒有電池或者摔壞了怎么辦,還是要靠偵察兵的老一套——一個指北針加上一張地圖跑路。有了gps不是太容易了嗎?關于地圖,他的解釋是:“在戰爭中我們可以有衛星偵察的照片,但是很多時候我們來不及有這個照片,那么就要依靠人力偵察,而往往干這個的都不是專家。什么叫人民戰爭你們懂嗎?這還是有文化的人畫的,打仗的時候很可能是個不認字的老太太、老大爺畫的,那你怎么辦?準也得走,不準也得走,因為你是軍人,要完成任務,這沒什么可以說的。”
我心里暗暗叫苦。
按照我的地圖,目標也就是我們新訓隊的駐地是在70公里以外,這個距離狗屁都不算,但是地圖不準的話就要多跑路,想都不用想比例尺肯定也是不準的,而這一帶我們根本就沒有來過,也沒有什么地形地貌或者突出的標志物作為參考。這一帶是絕對的山脈叢林,是絕對原始的。按照公路走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傻子都明白,狗頭高中隊不知道在哪兒給我們安排了監視哨等著我們,抓住就得走人。
然后讓我們選擇是帶一個水壺,還是帶一把開山刀(你們在老美的電影里面見過的那種大砍刀)。軍用的刀都差不多,我們后來到了狗頭大隊,在炊事班幫廚時都用這個砍排骨,覺得比菜刀好使多了。
我們都沒有選擇水壺,而是開山刀。因為在林子里,刀比水更重要。
我們就穿著自己的迷彩服和膠鞋,戴著作訓帽,肩上挎著開山刀,兜里裝著指北針和那張狗日的手繪的二十張基本找不到太多共同點的地圖,傻不拉幾地站成一排。
然后高中隊就說這個科目叫“叢林流浪”。特種兵在敵后很可能會和分隊失散,失散的原因很多,譬如你留下阻擊追兵,任務完成后撤回;你不慎被俘虜而且來不及拉光榮彈,后來又脫逃出來。總之,當被扔在野外的時候,就得靠這個本事。狗頭高中隊還說這算對我們不錯了,因為大多數情況下,連這個地圖都沒有,我們只能自己看星星跑路。
我們的時間是一天半加一夜,現在是中午11點,也就是說明天天黑以前必須都回來,回不來的就淘汰。后來我跟洋人特種兵哥們兒交流,他們說也這么被收拾過,雖然形式不一樣,但是換湯不換藥。再后來我退伍以后,接觸了一些資料,原來這是基礎科目,還被一個美國人寫進了專欄小說。但是我還是要寫一次,因為印象太深了。如果你覺得重復,可以跳過去。
然后我們分別上了四輛小王八迷彩吉普車,眼睛還被蒙得嚴嚴實實的,被他們帶往四個不同的方向,再次在山里轉圈,開一會兒丟下一個,開一會兒再丟下一個。從路面的顛簸情況,我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公路。
我實在記不起來當時多久丟下一個了,因為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我相信大多數人也記不住。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在老部隊沒有把你單獨往人生地不熟的叢林里扔過,畢竟安全第一,戰友情誼重,不敢讓你出一點兒勞什子事情。
我心里開始悲涼,懷念起我們山溝里那個鳥步兵團的小偵察連,懷念我的苗連和陳排,還有我的弟兄們,他們是不會把我單獨一個丟在山里的原始叢林里的。我要是沒有了,他們會全體出動,把方圓幾十里的大山翻個遍,拿個高音喇叭不斷地喊“小莊,小莊你在哪兒”,還會不時拿空包彈往天上打,給我指引方向。
我的眼淚悄悄地出來,浸濕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馬達坐在我身邊,他抓緊我的手:“龜兒子,別害怕,你沒問題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問題。
黑風在耳邊呼嘯著山林,我知道里面危機四伏。
我知道里面有狼,因為我們在夜晚聽過狼在互相打招呼,當時我就怕得不行。
弟兄們都下去了,然后輪到我了。
我被丟下來,等到我摘下蒙眼布,那輛小王八吉普車已經走了。
我看看四周,我在一個空地上。黑風、叢林、山谷、藍天、白云,還有什么?
還是一個不到18歲的小列兵。
你知道什么叫渺小嗎?我當時就意識到了。我以前看過《第一滴血》,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丟在一片大山里面。我不敢喊,因為怕招來狼。只剩下我自己了,現在沒有人幫助我了。
要是有一支81自動步槍我就不害怕了,我說過我是自動步槍速射的高手,我估計狼不會有我的速射快。35秒內,我可以準確地打出30發子彈,而且全部命中100米到50米距離,從前面60度角范圍內剛剛跳出來的鋼板靶。我更換彈匣的速度也很快,最后一發子彈打完的時候,我的左手已經從胸前拔出了備用彈匣,然后空槍掛機的同時,備用彈匣已經撬掉了空彈匣,直接裝上,然后就拉栓射擊拉栓,不超過2秒鐘子彈就續上了。我相信狼沒有那么多,因為我會帶150發子彈,但是我現在只有一把開山刀。
淚水流下來。我的腿在發軟。我就操這個狗頭大隊!但是這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拿出了指北針,拿出了那張狗日的地圖。
我還流著眼淚,我還沒有18歲,我被狗頭高中隊扔到了遮天避日的叢林,還是最后一個被丟下來的,也就是說距離最遠。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你們說他是不是個鳥人?我還在流著眼淚。
12.孤獨流浪在叢林(2)
很多年后,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依然不寒而栗。你想象一下,一個17歲半的孩子,被丟在一個有狼出沒的原始森林里面會是什么情景?不過日后我習慣了這樣的訓練,而且狗日的高中隊也真的經常這樣操練我們。難度也越來越大,最后不僅動用老隊員當假想敵,圍追堵截抓住就扣分,不投降就真的錘你,絕對不留情面,還動用直升機天上搜索,發現動靜就組織搜索分隊垂降下來抓你,不投降還是真的錘你,還是不留情面,甚至還發展到跟警通中隊借來了幾條烏黑锃亮的德國原裝進口大狼狗,追上就咬我們的胳膊。這幫狗爺的訓練極好,不會死咬,只要你不跑就只是刁著你,但是也不留情面,搞得我們一路狂奔,恨不得把整個身子藏在水里不出來。不過那時候,我已經不害怕了,因為狗畢竟是狗,不是狼。
人的第一次經驗,往往會記一輩子。什么事情都是這樣,何況是這種特殊的回憶。
我流著眼淚,拿著指北針和地圖辨別自己的位置,然后決定朝著地圖指引的方向走,也不知道對不對,只能走走再說了。錯了就再走,沒有法子。這就是我自己找的鳥罪!
我把地圖和指北針裝好,從背上的刀鞘拔出開山刀。當時我還在空地上,但是拔刀不是為了砍樹枝子什么的,是為了給自己壯壯膽子——有個家伙在手比沒有強啊!
叢林在前面等著我。
我就走進樹林,向著那個方向過去,然后開山刀就派上用場了。但是不到半個小時手就開始起泡了,因為我沒有在山地叢林行軍的經驗,我剛剛當了半年偵察兵啊,只參加過比武,連野營拉練都沒有參加過啊!我疼得吱吱地直抽冷氣,就換了左手。一看自己的右手手心已經血泡破裂,一片模糊了。雖然我的手已經全是老繭,但是開山刀是個什么概念只有用過才知道。我身上也沒有帶什么急救包,但是必須得包扎。不包扎不行啊,這種亞熱帶叢林氣候如此適宜細菌生長,感染是跑不了的!我看看四周,也沒有什么辦法,就脫掉外衣,用刀割下自己的迷彩短袖衫上的半截袖子,給自己包了起來。然后我就不敢用這種開山刀開路了,只能用手使勁兒撥開這些擋住我的枝蔓,實在不行我寧愿繞道走。要知道除了刀之外,手是我現在最珍貴的武器和工具了!
我雖然在大山里面當過兵,但是這樣的原始森林還真的是第一次走。我們一般訓練都在部隊附近的山上,那兒已經有固定的訓練場了;偵察兵比武也不會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因為要評分、要觀摩、要這要那,所以只要有個意思就行了。腳走在堆積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葉上面,軟綿綿的沒有聲音,還不時踩斷枯樹枝,“咔嚓”一聲。開始時我還嚇一跳,后來就無所謂了。陽光像劍一樣從茂密的枝葉間射進來,把我目光所及之處全部分割成不規則的方格。
我在電腦前面寫的時候,那種潮濕的味道再次在我的鼻子前面圍繞。腐爛的枝葉和動物尸體、糞便的味道,亞熱帶叢林谷底里面低氣壓的味道,霧氣的味道,還有什么味道?對了,還有蘭花的味道。
是的,我看見了蘭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蘭花,至今也不知道,后來在野外生存課程上面學的植物譜上也沒有。人類對大自然的了解是有限的,但是我真的看見了。
就在一棵幾個人都抱不住的大樹的中間,有一束小小的蘭花。白色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陽光灑在它的身上,如同冰山雪蓮一樣純凈。
我要把它摘下來!我要送給小影!
我把刀插進自己的刀鞘,然后往手里吐兩口唾沫,抓住粗粗的藤條爬樹。這些藤條如群蛇般纏繞著大樹,樹干潮濕,藤條潮濕,一切都很潮濕,但是我還是要爬上去,因為我要摘給小影!
我往上爬,一手露水和植物分泌的黏液,但是我顧不上了。纏著迷彩短袖衫布的右手終于快要夠著這束小小的蘭花了!我拼命伸手夠著。膠鞋緊緊扣死藤條的縫隙,左手緊緊抓住藤條。我不能再往上爬了,因為上面有突出的粗樹干擋住了我的道路。要是爬到這個樹干上,我就耗費太多的力氣了!我還要去爬上那座山!這個狗日的高中隊!
終于夠著了蘭花的根莖。我使勁兒一拽,結果腳底下一滑,在藤條里面一別,“啊”的叫了一聲,手里也一滑,就這么滑下去,由于太滑,手就松開了!然后,我就一頭栽下去,但是我手里還緊緊抓著蘭花!
我從3米左右的樹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但是腐敗的層層落葉太厚了,所以我沒有暈過去,就是腳腕子一陣一陣生疼。我就要站起來,結果起來的時候左腳腕子疼得不能著地。我急忙坐下把褲子卷起來,然后把襪子往下推。我看見了自己發腫的腳腕子。我忍著疼摸了摸,只是腫了,按照我學的戰場救護知識,并沒有骨折。
我的淚水吧嗒吧嗒地下來了,我知道這就意味著,我絕對不可能及格了!我倒不怕回不去,因為要是時間到了我回不去的話,狗日的高中隊就得把全中隊拉出來找我,直升機也會在天上團團轉。狗頭大隊也是解放軍,不能草菅戰士的性命,不然狗頭高中隊絕對要扒掉這身軍裝!我有把握堅持到明天晚上,然后再過一晚上甚至幾天,畢竟經過偵察兵比武集訓而且又在狗頭大隊被錘了半個月了。那時候我根本想不到自己的疼,不像現在切菜的時候手指頭劃了個口子都覺得疼。唉!什么叫時過境遷啊!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万载县|
武城县|
广东省|
化州市|
固阳县|
汉中市|
南丹县|
辽宁省|
哈巴河县|
绥德县|
长宁区|
色达县|
辛集市|
修水县|
庆阳市|
布拖县|
舒城县|
化州市|
涟源市|
连城县|
阆中市|
迁安市|
南和县|
策勒县|
会泽县|
黄冈市|
东辽县|
阿克|
边坝县|
禹州市|
定兴县|
通化市|
都江堰市|
绥宁县|
宝坻区|
铜山县|
泽库县|
诏安县|
绥德县|
绍兴县|
营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