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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最后一顆子彈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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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納悶兒:“軍工大哥……”

    廣東士官這回沒有管我,因為他這一路看出來我不僅沒有威脅還能讓大黑臉開心,就顧著操舟加上觀察兩邊的動靜。

    “嗯?”大黑臉就笑,“我這年紀當你爹都夠格,怎么叫我大哥?叫我大叔才對。”

    “那不行!”我認真起來,“戰(zhàn)友就是兄弟,哪兒有戰(zhàn)友是叔侄的?”

    大黑臉笑得哈哈樂:“成成!你小子還真是鳥啊!就叫大哥吧。”

    “軍工大哥,你們軍工還上那么前的前線啊?”我因為聽苗連講過前線的故事,所以多少有點兒了解。

    大黑臉就不說話了,好像很多事情壓在心底了,眼睛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是開車還是抬傷員?”我開始賣弄自己知道的那點兒知識。

    大黑臉想了半天,才低沉地說:“抬傷員。”

    我點頭,怪不得,踩了地雷呢!

    他看著我,黑臉上有種很神圣的東西:“你有你的兄弟,我也有我的兄弟。我回頭講給你聽吧。”

    我點點頭,我知道當年在前線,軍工的傷亡也是很大的。然后我就把話題岔開了,以彌補我給他帶來的傷心。

    我就跟他講了小影,講了我為什么參軍。他聽得津津有味,還說:“好好好,護士配偵察兵是最好的組合!你就跟她別換了,年輕人換來換去等到?jīng)]有了就后悔了,那就晚了。”(這句話我至今認為經(jīng)典得不得了)后來我知道他的愛人就是當年在前線的護士,他受傷住進野戰(zhàn)醫(yī)院,一來二去傷養(yǎng)好了,媳婦也娶到手了。大家都說他兩不耽誤。然后他就上前線沖殺,丟下那個才21歲的小護士在后面提心吊膽,但是每次一回來都親得不行,晚上不敢睡覺就盯著他的大黑臉看,生怕他早上一起來又去沖殺了而不告訴自己——確實是不能告訴的,當年的軍區(qū)偵察大隊地位相當于今天的軍區(qū)特種大隊,連出去植個樹、幫老鄉(xiāng)割割麥子都帶密級,何況是戰(zhàn)爭狀態(tài)下的軍事行動?

    然后我們就靠岸了,那個士官就給橡皮艇放氣。我和大黑臉上岸時,他還扶著我,他的手好大好厚,好溫暖,好有力!真的跟我爸爸一樣。走上來時,我看見河邊的樹林里停著一輛漆著狗頭的小王八迷彩吉普車,沒有車牌子,上面還有個警報燈,車窗戶上還貼著個通行證,上面有一個寫著“001”字樣的狗頭。我再傻也知道這是大隊長的車啊!我呆住了,這下玩完了,大隊長那個狗日的雖然不認識我,但是肯定知道我就是來挨收拾的菜鳥!車在這兒人肯定就在附近,要是知道我作弊,別說明年再來了,100年也別想再來,總之徹底不要在狗頭大隊出現(xiàn)!

    我站在那兒不動了,不知道怎么辦。

    大黑臉看著我:“怎么了?”

    我說:“大隊長要看見我作弊,我不就完了嗎?”

    大黑臉左右看看:“哪兒有什么大隊長?”

    我說:“那不是他的小王八吉普嗎?人肯定在附近,軍工大哥我得自己走了。你這么扶我,要是被看見,我就徹底歇菜了,這輩子都別想再來!”

    大黑臉恍然大悟:“哦!你說這車啊!我是車輛維修所的,那個狗日的大隊長的這輛小王八吉普壞了,送我這兒修。我修好了就開出來釣魚了!”

    我感嘆道:“你膽子真夠大的!狗日的大隊長的車都敢開出來玩!”

    大黑臉擠擠眼:“我不是老軍工嗎?媽拉個巴子的狗日的大隊長算個鳥?”

    我附和道:“就是就是,那個狗日的大隊長算個鳥!軍工老大哥比他鳥!”

    那個士官正在折疊放了氣的橡皮艇,一聽這個忍不住撲哧樂了。他抬頭看大黑臉,大黑臉跟他擠擠眼,他就忍住笑,低頭折疊那個橡皮艇。

    “走!”大黑臉扶我走,“我?guī)阕箨犻L的小王八吉普!”

    我正跟他走,突然停下來:“不行不行,我得回去!”

    大黑臉有點兒意外:“怎么了?不是說好了嗎?”

    我急得面紅耳赤:“蘭花丟了!”

    大黑臉:“什么蘭花?”

    我趕緊解釋。

    大黑臉點頭說道:“哦,這個啊?那種野蘭花這個狗日的地方多的是!我讓人給摘一筐子來!走!”

    “不行不行,這是我給小影摘的!我就要我自己摘的!軍工大哥謝謝你!就是明年再來我也得把蘭花找回來!”我推開他的手,堅持著要自己走。

    大黑臉悵然若失:“哎!你站住!你走了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我站住回頭,納悶兒地說,“該怎么辦怎么辦啊。”

    大黑臉有點兒著急:“我跟誰說話去?好不容易今天禮拜天,我有個人說話,你這走了我跟誰說話去?”

    我一指那個士官:“他啊!”

    “他會說個鳥兒啊他!他要會說話我能成天悶得要命!他就跟個影子一樣,只會跟著不會說話!”大黑臉急了,“你不能走!”

    “那不行!”我梗著脖子,“花兒是我給小影摘的!我一定要找回來!”

    那個士官想說話,但是大黑臉一瞪他就不敢說了,趕緊低頭把橡皮艇疊好,往自己肩上扛。

    “反正你不能走!”大黑臉叉著腰,一副命令的姿態(tài)。

    我還就不吃這套!別看你對我好,但是我就不能讓人命令我。我是軍人,被上級命令那是應(yīng)該的,但你是個軍工我怕你個鳥!再說那是我給小影摘的,就是大灰狼來了我都肯丟命不肯丟花兒,我干嗎要因為你不去找花兒?

    我還是要走。

    “哎哎!”大黑臉在后面無奈地喊我,“你怎么去啊?”

    “走!”我咬牙走著。

    “你這不要走到明天去嗎?”

    “走到明年我也要走!”我心一橫,“我不能把花兒丟下,那是我給小影的!”

    “好好,你回來,我給你想個辦法!”大黑臉叫我。

    我回頭:“你有什么辦法?”

    大黑臉:“反正就是有辦法,你這個樣子不能走回去!”

    “那你開車送我回去啊?”

    “我也不回去了,咱倆開車耍去!這邊林子可漂亮了,保證你沒有見過!”大黑臉跟哄小孩一樣哄我。

    “我不耍,我去找花兒。”我掉頭就走。

    “那行我給你找!”他喊我。

    我回頭:“怎么找?你也不肯開車送我,我自己走又不讓走,你到底想怎么樣啊?”

    大黑臉一指那個士官:“他去找!”

    那個士官剛剛扛著橡皮艇往車上放,聽見了嚇了一跳。

    我看看他:“不合適,干嗎要人家跑那么遠啊?”

    大黑臉就說:“他最近閑著發(fā)毛想運動運動,業(yè)余愛好就是操舟,今天為了救你沒有玩爽。讓他回去玩玩吧。”他看著那個士官,“你說是不是?”

    士官為難的:“……是。”

    大黑臉眼一瞪:“怎么的?你不樂意啊?”

    士官:“不是,這我去了誰開車啊?”

    大黑臉手一叉腰:“我不會開啊?”

    士官忙解釋:“不是,這……阿姨專門叮囑我你不能開車,最近你心臟不是又不好了嗎?”

    大黑臉急得指著他的鼻子罵:“你是個死腦筋啊你?我好不容易開心一次,你還跟我過不去啊?”

    士官忙立正:“我錯了!”

    大黑臉:“知道錯就好,說你也跟說木頭似的!鑰匙給我!”

    士官:“不行!我答應(yīng)過阿姨的!”

    大黑臉急得不知道怎么辦好:“我就沒見過你什么時候通融我一下!摩托你給我收了不算,還說表現(xiàn)不好不還我,現(xiàn)在連車都不能開了?啊?我還是不是大……大黑臉了?我鼎鼎有名的大黑老是要聽你的鳥指示!鑰匙給我!”

    士官緊繃著臉:“不給!你打我罵我都成,車不能開!”

    大黑臉急了:“這還有沒有自由了我?”

    士官:“你就是槍斃了我,我也不給你!”

    大黑臉沒辦法了,看見在那兒傻看的我:“你你你——你會開車嗎?”

    我急忙點頭,我早想過過車癮了,在偵察連的時候我沒事就去車庫開我們偵察連的大屁股班用偵察吉普車滿操場晃悠。那兒沒人訓(xùn)我,都疼我,連里車管干部讓我隨便開,不出院就行。來了這個鳥地方什么游戲都沒有了。

    大黑臉就沖著士官指我:“鑰匙給他,不給我成了嗎?我最后在路上抓個兵給我開回去成不成?”

    士官還在猶豫。

    大黑臉怒了:“人家是軍區(qū)偵察兵比武出來的你還信不過啊,怕啥啊?你沒考過復(fù)雜地形車輛駕駛這一項嗎?”

    士官想想:“是!”他跑步過來,鑰匙塞到我手上,還用力地握握。千言萬語盡在這一握,半天沒松開,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小心點兒!出了事兒我一定要收拾你!”

    我被嚇壞了,拿著鑰匙不敢接。

    “媽拉個巴子,看你把人家孩子嚇得!我是紙糊的嗎?”大黑臉怒了,“趕緊滾!去把那什么花兒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你就別回了,去山里喂狼崽子!去!”

    士官敬禮:“是!”然后他利落地從車上取下橡皮艇、氣管、船槳等開始吭哧吭哧地打氣。

    大黑臉過來扶我:“咱們走!開車耍去!”

    我猶豫地看向士官:“這合適嗎?這個班長……”

    “他就想運動運動,操舟玩。”大黑臉擠擠眼問士官,“你說是不是?”

    士官立正說道:“是!”

    居然沒有任何不愿意!

    我納悶兒了,操舟兩個多小時可不是一件讓人享受的事情!且不說屁股坐得疼,來回換地方都沒有用,一路還沒人說話呢!

    大黑臉拉著我:“這狗日的地方從那個狗日的大隊長到下面沒一個不是鳥人!走!開車耍去!”

    士官突然起身:“等等!”

    大黑臉回頭:“還想干啥?”

    士官摘下腰間的手槍和槍套,甩給大黑臉:“你帶著用,你不在我拿著也沒有用。”

    大黑臉接過來:“這還差不多!走!漢子,我?guī)愦蛲米尤ィ∵@山里兔子可多了!”

    我就跟他走了。

    我開動車子——這車真是太鳥了!一下子四輪就驅(qū)動出去了!別看長得像小王八,但是絕對不是小王八的速度,是野兔子的速度!我們在林間穿行大聲笑著、叫著。大黑臉不時地喊“快點,再快點”,跟孩子一樣開心,我本來就是孩子所以更加開心!

    我們拐上公路,一路的檢查哨遠遠看見那輛車連攔都不攔,趕緊把紅白相間的欄桿升起來,我們一路暢通無阻!那些狗日的檢查哨戴著跟“二戰(zhàn)”電影里德國鬼子一樣的大頭盔,戴著狗頭臂章嗎,一身迷彩,穿著大皮靴子,還挎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彈匣子在后面的自動步槍——那時候駐港部隊剛剛組建啊!誰見過啊?雜志上都沒有解密——看上去耀武揚威的,但是一看到“001”就趕緊站得跟釘子一樣,早早地在路邊敬禮。我那時候就感嘆,這個狗頭大隊真是訓(xùn)練有素啊,對大隊長的車都這么尊敬,可見對上級的命令絕對是不打折扣完成的。

    不過我當時也納悶兒,紀律這么嚴明的部隊,怎么軍工就把大隊長的車開出來了呢,而且還隨便拿士官的手槍和子彈上山帶我打兔子?不過就是那么一想而已。我畢竟是個孩子,玩的心態(tài)占了上風,我光顧著飛車什么都不問了。

    一路上所有的車輛一看到“001”就趕緊靠邊,所有的司機和帶車干部都遠遠地跳下來敬禮。我看得很開心,一股捉弄狗頭大隊的狗頭軍官和士官的快感。但是如果我注意的話,不會看不見他們疑惑的眼神。但我怎么可能注意呢?你不到18歲的時候操心的是什么呢?不是玩嗎?

    我跟大黑臉一直混到天黑,打了兔子、山雞后還游山玩水,他對這一帶簡直是熟悉得不得了,到哪兒都知道地方,槍也打得好,跟我算有一拼。我就覺得真鳥啊!連軍工的軍事素質(zhì)都這么鳥,以前真是小看了這個狗頭大隊啊!

    然后他就送我到距離新訓(xùn)隊不到2公里的地方,還找了一條河溝子讓我下去滾了一身泥水,接著他說:“好了,差不多了,趕緊回去吧,不然你就被淘汰了!那花兒我回頭讓他給你送來!”

    我點點頭然后就走,走了幾步我回頭,“001”還在,大黑臉站在車上依依不舍地看著我。

    我跟他擺手笑道:“軍工老大哥,我回頭去車輛維修所找你玩去!”

    他笑了,然后擺手讓我趕緊走。

    我心里覺得特別舒暢,不僅作弊瞞了狗日的高中隊,狠狠地報復(fù)了他一次,還認識了這么好的軍工老大哥!我在狗頭大隊就不會覺得孤獨了,雖然馬達他們對我很好,但是不像這個軍工老大哥能帶我玩兒啊!

    我走了好遠,那個大黑臉還坐在車里,默默地看我,還擺著手,真的是依依不舍。

    我成年以后,才慢慢知道一個道理,叫作高處不勝寒。

    我當然及格了,而且狗頭高中隊也沒有看出來,我及格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大家都覺得我一定及格。但是,我心里在狂喜——高中隊,我真是給你和你的狗頭大隊上了一次眼藥啊!我覺得我贏了一個回合。

    然后那個廣東士官悄悄來找我,把那束花兒還我了。我看著花兒特別高興,他就笑,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我后來一直就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因為我知道,在部隊那些老資格的軍工就是主官還要讓他三分的,何況是這么鳥、敢把“001”狗頭車開出來的上過前線的老軍工?

    19.你為什么不當我的兵

    很多年以后,我的一個女友在收拾我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時候,在大柜子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個破舊的91迷彩大背囊,上面還縫了很多補丁。她知道我當過兵,所以不是很奇怪,但是打開這個背囊后很納悶兒——我那個亂七八糟的性子,怎么能夠把這些東西收拾得這么整齊呢?她翻出東西來看,都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甚至連洗白了的“八一大衩”都有。

    我當時在電腦前面碼字,也沒注意她在干什么。最后她出來了,拿著一個已經(jīng)發(fā)黃的大信封,上面還寫著部隊番號什么的,是我在軍人服務(wù)社買的。她把大信封打開,把里面的東西放到我面前,疑惑地問:

    “這是什么?”

    我抬眼一看。

    她把東西拿出來,一個一個放在桌子上。

    一只對著我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陰森白牙的大灰狼的狼頭,狼的頭頂有一個八一紅色五角星,兩側(cè)分別是tz和bd四個大寫的字母;狼頭下面交叉著一把雪亮匕首和一道黑色閃電,還用中國軍隊傳統(tǒng)的黃色麥穗裝飾著。

    我的臂章。

    兩個一套,一個彩色的,是我們?nèi)粘E宕鞯模灰粋€暗綠色的,是我們訓(xùn)練和演習(xí)佩戴的。

    兩套胸條,一條彩色的,一條暗綠色的。

    圖案是一樣的,都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狼牙特種作戰(zhàn)大隊”。

    我的黑色貝雷帽和迷彩色的大汗巾,已經(jīng)壓出了褶皺。

    再有,就是一頂同樣折出褶皺的藍色貝雷帽和配套的藍色汗巾,還有盾形的國旗臂章和圓形的聯(lián)合國un臂章。

    還有,就是我的迷彩布封面的相冊和幾個日記本,有兩個是雷鋒同志的封面,我記得那年我們服務(wù)社進了一年這種日記本,把我郁悶得不行;還有一個是藍色的封面,上面有中英文的口號:赴某維和,無上光榮。

    一個三等功的勛章和勛帶。

    我的紅色封面的黨證。

    已經(jīng)作廢的綠色封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證。

    還有什么?

    一束風干的野蘭花標本,從那個藍色封面的日記本中掉了出來,滑在了我的桌子上。

    久違的芬芳一下子散發(fā)出來,上面還隱約有血跡。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淚水吧嗒吧嗒掉下來。

    直升機的轟鳴聲,密集的槍聲,洪水的波濤聲,熱帶叢林的眼鏡蛇吐信子的咝咝聲,叫聲,電臺的呼叫聲——還有什么?

    還有,電話里面小影的笑聲:“小莊,小莊你看見我了嗎?我在電視里面的最左面,我們班的女孩都上新聞聯(lián)播了……”

    還有火。

    還有呢?

    血。

    ……

    咣!我一拳打碎了電腦的鍵盤怒吼:“誰讓你打開我的東西的?”

    女孩的臉嚇白了,因為我的脾氣一向都是不慌不忙、懶洋洋的,很少發(fā)怒——我印象當中自從她是我的幾個女友之一以后也沒有過,她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不鳥的小莊了。

    但是我發(fā)怒了。我就那么一拳,電腦鍵盤變成一堆碎片在空中飛揚,然后片片落下。我看見她的淚水也下來了。

    我就那么坐在那兒。她掉頭進臥室哭去了。

    我就那么坐在那兒,看著一桌子的青春,看了一下午,一句話也沒有說,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

    我還能坐在哪兒?這個不鳥的城市連一個可以讓我鳥一把的地方都沒有,而且我現(xiàn)在也確實不會鳥了。我已經(jīng)是個不鳥的小莊了。

    我就那么坐在哪兒,一直到黃昏。她哭累了,拿著裝好衣服和化妝品的藍色阿迪背包出來,經(jīng)過我的身后。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抱過來:“別走——”

    她嚇了一跳,然后溫柔地撫摩著我埋在她懷里的頭:“你怎么了?”

    我的淚水開始無聲地流。

    “你怎么了?你說話啊?”

    我不說話我就是哭,無聲地哭,淚水浸濕了她的胸口,但是我還是哭。

    她不再問我,就那么抱著我,撫摩著我的腦袋上雜亂的長毛。

    我哭夠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全黑。屋里沒有開燈。月光下,我抬起臉:“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么?你說。”她等了好久了。

    我看著她的臉,酷似小影的臉:“我喜歡過一個女孩。”

    她笑了:“這有什么啊?我還以為你喜歡過一個男孩呢!”

    我看著她:“我認真地跟你說件事情。”

    她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認真地看我:“你說。”

    我思索半天,但是我還是要告訴她,我必須告訴她,因為她是最像小影的一個人:“我曾經(jīng)是中國陸軍狼牙特種大隊的特戰(zhàn)隊員。”

    她聽完愣了半天。

    我說:“是真的,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她笑笑:“不就是當兵嗎?我眼里都一樣。”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她笑著在我懷里撒嬌:“你不攆我走了?”

    我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她拉著我的手坐好:“好了好了!咱們還是談?wù)剷r尚吧!我昨天剛剛買的一件毛衣,我穿給你看,你看好不好看?”她小鳥一樣飛進里面換衣服。

    我傻傻地坐在那兒。我還能坐在哪兒?

    你們說呢,我還能坐在哪兒?

    那個狗頭臂章和胸條發(fā)到我手里的時候我一點兒激動都沒有。我身邊的弟兄們激動得不行。我們挨了一個月的暴錘,最后1六個人通過了最后一個禮拜的綜合演練。那三個少尉全都合格了——這沒有偏袒的成分,他們基礎(chǔ)科目的記分是和我們一樣的,而且確實很出眾,技術(shù)科目的分數(shù)高了我們一大節(jié)子,所以是前三名;馬達班長是士官的第一名,整個新訓(xùn)隊的第四名;生子是全體的第五名。而我呢?不是兵里面最好的,但是分數(shù)也不是低的,是新訓(xùn)隊的第十名。這個成績已經(jīng)是我賣了那條小命才得來的了!我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這個狗頭大隊真的不是吹出來的,是錘出來的。但我心里還是不喜歡這兒,我是個性情中人,我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我們那年的新訓(xùn)隊淘汰了四個士官。一個是空手奪器械的訓(xùn)練中起跳慢了不到一秒鐘,被貼地面橫掃的棍子打中了腳踝骨造成粉碎性骨折,徹底歇了,當時我出了一身冷汗——這人一輩子不就歇了嗎?但是歇了歸歇了,我們該練也得練,標準也不含糊。

    第二個是綜合考核的時候作弊被抓了(我還是出了一身冷汗,怕東窗事發(fā)),脫逃訓(xùn)練中居然租了一輛當?shù)亟ㄖり牭娜R子,換了便裝試圖一路闖過檢查哨而不在山里走路——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是農(nóng)民出身化裝了就可以躲過,但畢竟是兵不是職業(yè)特務(wù)啊!檢查哨一看他兩眼放光、炯炯有神、渾身精氣神十足,二話不說先扣下來再說——在這一帶山里,要是有必要狗頭大隊連警車都敢先扣下來再說,何況一輛破三馬子?結(jié)果他被扣了還想逃跑,就算再有本事,警通中隊的兵也是偵察兵比武出來的啊!誰比誰差多少啊?幾個人一下子就給他按住了,先捆住放到一邊涼快,等到干部一來當即就給開除了。后來狗頭高中隊說,要是他真能這么蒙過警通中隊的檢查哨還真要了他,但問題就是玩不好,玩漏了,這不是膽子大,是胡鬧!真打仗的時候,像這樣就會有一個分隊的弟兄被幾百人在山上攆。所以后來我就記住,能做到就做到,做不到就想辦法,但是不能勉強,更不能冒險——你們說部隊學(xué)的東西有用嗎?

    第三個被淘汰的弟兄是因為偷偷喝酒。一般的部隊雖然也禁酒,但是喝了酒不算什么,只要不是訓(xùn)練日,只要不是鬧事,只要不多喝,總之一句話只要是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就沒人管你這點淡事。但是狗頭大隊的規(guī)定嚴得要人命,就是不能喝酒。老隊員喝酒要關(guān)禁閉,再喝就直接開回原來的部隊,何況我們這些新來的菜鳥?連臂章都沒有領(lǐng)呢居然敢喝酒?那就連禁閉的余地都沒有了,直接走人。于是這個偵察兵比武的第三名就走了!狗頭大隊連猶豫都沒有,直接讓他收拾背囊回去——其實就是偷偷喝了那么一小口,被狗頭高中隊聞出來了,叫他狗頭真是不虧了他啊,鼻子真是靈啊!

    第四個就沒有什么說的了,跟地方女青年有點兒說不清楚的關(guān)系。這事情說了不好聽,但是在各個部隊都有,也沒什么不能說的。這里管那么嚴,我至今不知道怎么勾搭上的,所以我說這個地方發(fā)生的事情都是那么鳥!他什么時候出去的啊?半夜嗎?怎么通過我們的哨兵的?怎么跑了20多公里山路就為了那么一下(我用詞不當,但是是真的,我只能實話實說),然后5點前再跑回來,再摸進我們住的坦克車庫?不僅是有那么大癮頭,簡直就是飛毛腿啊——軍區(qū)偵察兵比武尖子的軍事素質(zhì)你看得出來了吧。關(guān)鍵是地方女青年訂婚了的,人家男的找上門來——開,不猶豫,此事打回老部隊處理,因為我們的軍人關(guān)系都還沒有正式轉(zhuǎn)過來呢,要等到最后拿到臂章的那天才會辦這個事情。后來狗頭高中隊專門給我們開了一次會,沒說什么革命戰(zhàn)士要克服腐蝕什么的,就問我們:“跟這么一個人到敵后作戰(zhàn)心里有底嗎?他要是萬一被俘虜了呢?胸口的光榮彈來不及拉呢?給個女的不就是王連舉了嗎?這樣的戰(zhàn)士在一般部隊的偵察連沒有什么的,因為他在敵后活動的時間短、距離短、任務(wù)也比較單純,就是被俘虜了成了王連舉,也不會有太大禍害。但是特種部隊成嗎?戰(zhàn)士若不堅決,連最基本的女色都過不了,那還要他干嗎?等著他出賣自己人嗎?讓你們在山里被敵人滿山攆兔子一樣?更不要說戰(zhàn)略情報上的損失了。”

    這話說得不好聽,但是道理我們都明白了——不過我就納悶兒,特種兵不就意味著我要當和尚了嗎?說實話我就比較喜歡那什么,現(xiàn)在也是。狗頭高中隊最后的一句話是有點兒含糊,不過就算是農(nóng)民兵也明白了——你們談個對象我管不著,但就是不能瞎勾搭,尤其跟地方女青年要慎重。特種部隊是什么?是戰(zhàn)略利器!是首長直接掌握的非核常規(guī)武裝打擊手段的尖刀的刀尖子!從這個概念上講是和戰(zhàn)略導(dǎo)彈部隊一樣的,而且只能更保密,不能更放松——你知道核戰(zhàn)爭哪年打起來的嗎?不知道吧,但是常規(guī)的局部戰(zhàn)爭呢?隨時都有可能的,所以不能和地方女青年勾搭——你知道她是什么背景嗎?

    這個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不光是條例上的事情,士官就是想談也得回家去談或者找個部隊的。這個道理我可是想得很明白的,好在小影是軍區(qū)總醫(yī)院的護士,絕對是受到信任的單位,而且就小影那個性格也不會有什么目的啊。說實話,當時開會的時候我還真想了一下——不可能不想啊,原來我在團里的時候沒有干部專門開會說你搞對象的問題,所以我就得想了——你們說我是不是好兵?

    我們剩下的人跟擔任假想敵的二中隊老隊員和警通中隊(含德國原裝進口大狼狗)的人在山里周旋了一個禮拜,又讓我們在水閘上安炸藥,然后又到規(guī)定的地方抓捕(說白了就是綁票)假想敵的要人,搞得跟美國大片似的。我們成天就在方圓百里的山里團團轉(zhuǎn),被那些狗爺追得滿地亂跑。本來準備了火腿腸,狗爺根本不吃——不光是訓(xùn)練有素的原因,你知道它們吃得多好嗎?我后來進了狗頭大隊,就喜歡到警通中隊的狗房玩狗。那是一個大院子,兩邊都是狗爺住的單身公寓,然后我一抬頭看見對面一條大標語撞進我的眼睛,嚇了我一大跳,你們猜猜是什么——在我們通常寫什么“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墻上,用特大的紅色黑體美術(shù)字赫然寫著一句口號(估計你們猜100年也猜不出來):同志們,狗糧要吃到狗嘴里!!!沒錯,是三個驚嘆號,我嚇了一大跳,就問警通中隊狗班的班長:“你們真吃狗糧?”那個外號叫狗子的班長嘿嘿一樂不說啥,我就知道是真吃了。后來狗爺開飯,我一看,我靠!我們特種兵的伙食都說已經(jīng)是陸軍最高的士兵伙食標準了,但是很明顯,解放軍陸軍養(yǎng)的德國原裝進口大狼狗享受的是最高的士兵伙食待遇。狗爺吃的倒也不是山珍海味,但絕對比現(xiàn)在看帖子的人日常吃的好得多,比我現(xiàn)在吃的也好。所以我現(xiàn)在告訴大家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因為大家都不知道中國陸軍誰的伙食最好——德國原裝進口大狼狗!我估計跟陸航飛行員小灶是一個檔次的,而且只高不低,所以我們常常開玩笑說狗比人金貴。你們恐怕不知道吧?部隊的狗爺是有軍籍的,我們通常說的300萬人民子弟兵里面至少有幾千個子弟兵是這幫狗爺,這不是夸張是真的,不信你們?nèi)柲切B(yǎng)正經(jīng)軍犬的單位是不是這樣(自己養(yǎng)的雜種狼青之類的一些單位不算,那不是正經(jīng)軍犬,就是自己養(yǎng)的狗)。正經(jīng)的軍犬,不僅都是有戶口的,就連軍籍都和我們同等待遇,犧牲了或者老死了是要好好埋葬的,完全按照戰(zhàn)士犧牲的標準。

    所以我說當兵真是長見識啊。以前在別的帖子上看到有人吹牛,說單位來了防彈衣,要狗披著,然后打兩槍試試,我根本就不相信。部隊的花名冊上都是有名字的士兵,讓一個戰(zhàn)士這么穿著防彈衣,你來兩槍試試?更何況狗爺是真的比一般的小兵金貴得多,所以我看了帖子笑個不停。這個帖子的出爐就兩種可能:第一,那個單位不是正經(jīng)軍犬或者警犬,但是我還是有疑問,因為凡是狼狗就比戰(zhàn)士金貴,連雜種的都是幾千一條,正經(jīng)原裝進口德國大狼狗的價值一般都在20萬人民幣以上,而且是有軍籍的戰(zhàn)士,跟人的概念是一樣的,你打打試試?馬上你就得關(guān)禁閉!要是打死了,你起碼要勞教,而且任何單位對槍械彈藥的管理都是很嚴格的,不像在美國搞子彈那么容易。在眾目睽睽之下濫用槍械彈藥(起碼不是正常用途),這輩子你就別想再摸槍了,不然我這個兵就白當了;第二,這個帖子的發(fā)布者根本就沒見過防彈衣,不知道從哪兒找了張圖片吹牛玩呢。任何單位都不敢自己隨便開槍檢驗防彈衣的,那是裝備,不是迷彩服,是要登記注冊使用年限、效能保障的,你打一回就是一回,鋼板就要換,汽車你敢打嗎?防彈衣和汽車是一個概念,都是裝備!我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見過哪個單位敢自己開槍檢驗防彈衣的呢?一句話,這個帖子就是瞎掰。

    哎呀,又扯遠了,這種小見聞隨處可見,本來沒什么可說,但我覺得,不懂就是不懂,干嗎跟這兒混事啊?扯遠了,咱們回來吧。

    我接著說我們領(lǐng)臂章吧。我們在車庫門口列隊領(lǐng)那個狗頭臂章、胸條、貝雷帽、迷彩服、大牛皮靴子、寬腰帶等勞什子。一人抱了一大堆,然后傻呵呵地在門口站隊。狗頭高中隊還是冷冰冰地玩酷,我根本就不搭理他,看我怎么收拾你跟這個狗頭大隊!訓(xùn)練軍官和士官都挺高興的,因為今年我們留下的人是最多的,以前最可憐的時候就一個,一般也就七八個。

    我們進去了,然后大家就換衣服、靴子,系腰帶,換帽子,戴臂章、胸條,興奮得跟鳥兒一樣。我一看就忍不住冷笑,那種冷笑不是一個后天就要過18歲生日的小孩笑出來的。

    幾個訓(xùn)練士官滿面笑容地糾正幾個不會戴貝雷帽的弟兄的經(jīng)典農(nóng)民兵戴法,狗頭高中隊站在門口,看我們像鳥兒一樣換毛。

    只有我沒動,我把東西往床上一扔,就那么站著。那個姿勢絕對鳥得不行!高中隊看見了,是個人都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

    高中隊盯著我。我很鳥很鳥地看他。

    馬達班長趕緊問:“你怎么不換衣服?授槍入隊儀式一個半小時以后就開始了!”

    我盯著狗頭高中隊的眼睛,緩慢地說道:“我退出。”

    大家一怔。狗頭高中隊也一怔。

    馬達班長急了,拉著我說:“好好的你說什么胡話啊?”

    我掙脫開他:“不是胡話,來的時候我就想好了,我要回老部隊。”

    馬達班長:“那你來干啥子啊?你個龜兒子是中了什么邪了?”

    我還是盯著狗頭高中隊:“我來就是為了今天退出。”

    大家鴉雀無聲。

    狗頭高中隊還是面無表情,他是打過仗的人加上他自己確實也是個鳥貨,所以一般都是這個德性:“說說你的理由。”

    我很鳥很鳥地說:“我根本不稀罕你們這個什么‘狼牙’特種大隊,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我能做到但是我不稀罕!我要回我們團!”

    可怕的沉默。

    誰都不敢說話。

    狗頭高中隊像被打了一樣,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過了半天才慢慢地說:“你說什么?”

    我繼續(xù)說道:“我不稀罕!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回就是傻子也明白了。

    然后就都是傻子了。

    只有我和狗頭高中隊是清醒的。

    我知道這場戰(zhàn)爭我贏了。因為狗頭高中隊被徹底地傷害了!他的臉本來是黑的,但是現(xiàn)在變得黑紅。我知道他被傷害了。這件讓很多偵察兵視為至上榮譽的事情,我不稀罕,所以就證明你個狗頭高中隊所做的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贏了,我知道。

    狗頭高中隊慢慢走向我。我知道他要錘我,錘吧,我打不過就告你,反正天天被你錘也錘習(xí)慣了。我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恨不得吃了我。然后他走近我:“你再說一遍!”

    我不如他高,我仰著頭,盯著他的眼睛:“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稀罕!”然后我就閉上眼睛,等待他錘我。隨便錘吧,反正我豁出去了,打不死我,我就咬死你!

    但是沒有。我疑惑地睜開眼。

    狗頭高中隊被污辱了,但是他沒有錘我。他還是在控制自己,雖然我知道他恨不得掐死我。然后他突然過來了,我急忙擺姿勢,但是他沒有理我,只是抱起我床上的新衣服、新靴子、新臂章等所有的一切徑直出去了,他什么都沒有說。

    我很納悶兒。

    高中隊又回頭怒吼:“收拾你的東西,馬上滾蛋!”然后他就上了自己的王八小吉普走了。

    我知道我贏了。因為我看見他第一次不再擺那個鳥架子,他急了。

    我就徑直收拾自己的東西。誰也不敢跟我說話,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那幾個訓(xùn)練軍官和士官也不說話,只是在門口咬牙切齒,我知道他們絕對想錘我,但是連狗頭高中隊都沒有錘我,他們也不敢隨便錘——主官不說話,你隨便錘是要自己擔責任的;主官說話了你就真的可以隨便錘,當然不能錘成重傷,錘死了更不行,若是輕傷主官就擔責任。真正的野戰(zhàn)部隊不拿互錘和群錘太當回事情的,我進了狗頭大隊還是錘了幾架的,也沒有什么大的處分。

    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坐在床上等人把我送走。半個多小時后,我的弟兄們被帶出去了,他們誰都不敢多看我一眼。我還穿著我的陸軍制式叢林迷彩作訓(xùn)服,穿著膠鞋,一個人坐在車庫里。

    但是我不害怕。因為我是為了我的陳排!我要報復(fù)這個鳥大隊!

    然后車響,狗頭高中隊進來了。我立刻起立,畢竟他是少校,部隊的規(guī)矩我要遵守。狗頭高中隊看我半天:“跟我走。”

    我拿起自己的東西。

    “不用拿你的東西,有人要見你。”

    我很納悶兒,誰啊?

    狗頭高中隊一句話都不說就出去了。

    去就去!怕個鳥!頂多是找人錘我又不敢錘死我!

    于是我就出去了,一屁股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高中隊一言不發(fā)地開車。車子經(jīng)過了我的兄弟坐的卡車。馬達著急地看我。弟兄們都著急地看我,連那三個少尉都著急地看我。大家全都站了起來,但是我不害怕,我當時的神態(tài)鳥得不可一世。我把這個自從成立以來就鳥氣沖天的特種大隊狠狠地玩了一把!雖然我自己也付出了很多代價,但是我不后悔!因為我為我的陳排報仇了!

    車子進了自動的鐵門。一個嶄新的世界打開了。其實打開的也是解放軍營房,只是人不一樣。我看見兵樓門口,各個中隊、分隊的老鳥都穿著配著彩色臂章和胸條的迷彩服和貝雷帽,大牛皮靴子擦得锃亮,抱著那種彈匣子在后面的自動步槍,準備列隊點名,顯然是在準備即將開始的新隊員授槍入隊儀式。

    他們的臉和我們連的弟兄一樣,都很黝黑、消瘦、樸實。他們憨憨地笑著,互相說著話,也跟兄弟一樣。帶隊的干部也和藹地和弟兄們說話,不時地看表,等到差不多了就吹響了哨子。

    馬上全都安靜了。

    隊伍橫成行,豎成線,顯示出良好的軍人素質(zhì)。

    軍姿站如松,挺胸脯,顯示出優(yōu)良的軍人作風。

    報數(shù)一二三四,直到最后一個喊得山響,顯示出勇猛的軍人氣質(zhì)。

    然后在各自的兵樓前唱個曲子:“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預(yù)備——起!”

    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過得硬的戰(zhàn)士樣樣紅……

    把歌子唱得跟狼嚎一樣,這是我熟悉的軍人隊列合唱藝術(shù)。

    我有些詫異。不像想象中那么操蛋?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兵?

    但是我知道我不屬于這里。我屬于我的小步兵團里面的偵察連,屬于我的苗連,我的陳排,還有我的小影。總之我不屬于這個鳥特種大隊!他們再好也是鳥大隊,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他!我心一橫什么都不看,就坐車進去了。

    我們過了特種障礙場,過了停在角落的那架破民航客機殼子,過了用來滑降訓(xùn)練的高鐵塔,還過了好多我沒有見過的勞什子,但是我不為所動。高中隊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但是我知道他氣得夠嗆。

    我是不是做得過分了?我心里有點兒內(nèi)疚,但一想起陳排的腿……不!陳排的腿就是為了這個鳥大隊而殘廢的!要是沒有這個鳥大隊,陳排就不會殘廢!我的心就硬了,愛誰誰吧,反正只有一百多斤了,想怎么錘就怎么錘吧。

    車開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松柏成行,路邊有花圃,種著白色的蘭花,我沒有想到這個鳥大隊還有這種有情調(diào)的地方。我正詫異,車在一個穿著毛料制服的衛(wèi)兵門口停下了。

    高中隊下車:“下來!”

    我下來了,他不理我,往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

    衛(wèi)兵給他敬禮,但我一過來就放下了。我還得給他們敬禮,因為他們是班長。然后我走上了一個很長的臺階,迎面的一個小小的廣場上有一堵墻,墻上刻滿了字。最上面是三個大字:榮譽墻。墻前面有一個長明燈,兩邊都有穿著毛料制服的衛(wèi)兵站崗,他們一動不動,表情嚴肅。我再怎么是新兵也知道這是部隊老祖宗安息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這個狗頭大隊會有這么多安息的烈士嗎?

    我們沒有在這堵墻前面停留,直接繞過去到了一個大廳前面。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除了衛(wèi)兵,那個廣東士官也站在門口,一身迷彩,挎著手槍。我高興了,碰見熟人起碼不會挨錘了,我向他笑。他根本不理會我。

    我就納悶兒了,怎么幾天就不認識了呢?送花兒給我的時候多熱情啊!我來不及多想,就跟在高中隊后面。不過高中隊沒有進去,他就在門口站著:“有人等你。”

    我一怔,但是一想,進就進大不了一陣錘而已。衛(wèi)兵就在后面把門關(guān)上了。

    滿墻的照片,都是軍人,都是年輕的臉孔,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有和平環(huán)境的。我來不及細看,因為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一個寬廣的背影。

    軍工老大哥!原來你想見我?我想喊但又停住了。

    這個背影站在墻上的照片前面看著,什么都不說。他也穿著迷彩服,戴著黑色貝雷帽,穿著大牛皮靴子,我開始詫異了——軍工有這么牛嗎?一個少校中隊長來接我?

    那個背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看見他的旁邊丟著新的、疊得好好的迷彩服,貝雷帽、臂章和胸條還有寬腰帶都放在上面,那雙跟我腳一樣大的牛皮軍靴整齊地擺在旁邊。

    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軍工老大哥慢慢轉(zhuǎn)過身。我看見了黑色貝雷帽下面的大黑臉,但是沒有笑容,是……傷心!是的,深深被刺痛以后的傷心。然后我看見了他的軍官綠色軟肩章……

    兩個黃色杠杠,三顆黃色星星……

    上校!

    我傻眼了。大黑臉就那么嚴肅地看著我,但是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傷心。那種傷心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我一下子失語了,我知道在狗頭大隊只有大隊長和政委是上校,但是政委去北京開會了所以面前的只能是大隊長。

    我腦子怎么也沒反應(yīng)過來——軍工老大哥等于特種大隊上校大隊長?!

    大黑臉看我半天,終于開口了,聲音還是那么渾厚低沉,但卻夾帶著被深深刺痛后的傷心:

    “你為什么不當我的兵?”

    20.“你們是誰?”——“狼牙!”

    很多年以后,當我回想起來這段往事,已然會感到那種難以言表的震驚。我坐在電腦面前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來我應(yīng)該用什么詞語來形容那種震驚,只能用“晴天霹靂”這種被很多人用濫了的成語——開車帶我打兔子滿山亂跑的軍工老大哥和這個鳥得不行的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我怎么也統(tǒng)一不起來。后來我又多讀了幾本書,才明白“人性”這個詞語的復(fù)雜含義。

    如果你是“狼牙”特種大隊的大隊長,你的兵見了你都是立正敬禮:首長好,為人民服務(wù)!你的下級軍官見了你都是立正敬禮:何大隊好,一中隊照常訓(xùn)練,一切正常,沒有發(fā)生訓(xùn)練事故,槍彈保管好,器材維護好!二中隊也是這樣:一切正常,沒有發(fā)生訓(xùn)練事故……你的平級軍官見了你都是哈哈笑:老何吃了嗎?走,到我家吃去,你嫂子或者你弟妹做了幾個菜!咱們一塊兒坐坐。結(jié)果一去就是:老何,我覺得三中隊長不錯,這回提副參謀長咱們得給他使把勁頭!你看咱們這個軍區(qū)某部跟某部的首長工作怎么樣?你是老人你熟悉,你多出出主意……你的上級首長見了你都是:老何最近怎么樣啊?部隊有什么新的難處沒有?缺經(jīng)費啊?我們開會研究一下看看怎么解決現(xiàn)在的難題啊!全軍在節(jié)儉開支,搞高科技裝備都難!不過你們大隊是要優(yōu)先考慮的,但是要給我們一點兒時間啊……或者上級首長還會這樣:你這個同志怎么這樣?說了我們現(xiàn)在有很多難處,我們要優(yōu)先考慮某師某師跟某師的高科技改編或者是某集團軍陸航大隊的家屬樓老難題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大隊的訓(xùn)練經(jīng)費就先等等啊……軍區(qū)管銀子的部長就說:老何,你們不是說明年蓋好新兵樓嗎?那個建筑費用你就先欠著,明年我們想辦法!結(jié)果明年還是緊張啊……然后因為你有新槍,軍區(qū)各個部門的一幫首長和家屬朋友,甚至還有家屬朋友的朋友來打靶,你讓不讓打?當然不能不讓打,你不想辦事了嗎?那就開造,嶄新的95步槍拿過來就是可勁打連發(fā),一下30發(fā)又一下30發(fā),基層干部和戰(zhàn)士看著都心疼——那是槍啊,是戰(zhàn)士的生命啊!你作為這個部隊的軍事主官看著心就不疼嗎?還有,你在大隊強調(diào)戒酒,可是你出去呢?首長在你敢說不喝嗎?就是平級的兄弟部隊的主官你敢說不喝嗎?地方的領(lǐng)導(dǎo)和干部呢?你喝不喝?你請不請?別看你是特種大隊號稱“大灰狼的尖牙”,但是你的干部家屬不隨軍嗎?隨軍后的戶口工作怎么安置?你逢年過節(jié)真的不去請市政府、區(qū)政府、勞動局、工商局、公安局這些單位的頭頭吃飯喝酒?他們說打幾槍95步槍、92步槍你能不讓打?結(jié)果每次一來就是一個代表團,你是什么感覺?你的干部孩子不上學(xué)嗎?你不請附近的小學(xué)和重點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喝酒成嗎?他們要打新式步槍、新式手槍你敢不答應(yīng)嗎?來了又是造可勁打連發(fā),你還得看著子彈管,心疼地想,這批槍運回來還沒有一年啊!然后還有很多你沒有辦法拒絕的要求,譬如學(xué)生軍訓(xùn)要你特種大隊出人,都是偵察兵尖子啊,花了那么大精力挑出來的去教小學(xué)生和中學(xué)生踢正步、站軍姿,這不是資源浪費是什么?你該怎么看待這些……

    你們真的以為特種大隊的大隊長就是天兵天將的大隊長了嗎?因為他是一等功臣、戰(zhàn)斗英雄就是一路綠燈嗎?你們也是社會人,覺得可能嗎?一個這樣的老爺們兒,你說說他是怎么耐著性子去做這些的?他閑得蛋疼啊,早上沒事就騎個摩托帶戰(zhàn)士們跑路?當然和基層戰(zhàn)士在一起他會覺得開心,但是他為什么以這個方式開心呢?他一個40多歲的有心臟病的人早上干點什么不好啊?跟愛人遛遛大院,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草,養(yǎng)鳥什么的不是更好?但是這樣他能夠快樂嗎?所以后來我回想起來,他那么喜歡騎著摩托帶我們跑路,讓我們嗷嗷叫,其實是在發(fā)泄。

    一個正團級別的獨立大隊的大隊長,在軍隊中不算什么鳥干部,正師的都成把抓了,更何況正團。但是在這樣一個獨立大隊,他就是天!就是地!不要以為我搞個人崇拜,我確實崇拜他,為了他去死也愿意——你們知道那個跟他那么多年的廣東士官放棄了多少進修提干的機會嗎?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他都要解決,任何難題最后還是要放在他那兒。他不累嗎?不煩嗎?不窩著性子嗎?你們覺得,這個大隊長你當?shù)昧藛幔?

    但是,他不當誰當呢?

    他是這支部隊的創(chuàng)建者,他能放得了手嗎?

    其實我知道他有一個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我們軍區(qū)當時的副司令。所以,他們倆喜歡在一起打靶,大隊長打著打著就噴人,罵“媽拉個巴子”。我戳在旁邊,不由得觸目驚心,他罵的人都是各個部門的實權(quán)人物啊!但他就是罵,不罵不爽,不罵不行,不罵不能發(fā)泄。副司令是個很有涵養(yǎng)的將軍,就笑著聽他罵,等他罵完了就跟他說別的——不同級別的干部操心的事情和考慮問題的層面不一樣啊!一個狗頭大隊的大隊長能罵隨便罵,罵破天也就是個大隊長而已,但一個軍區(qū)副司令,解放軍上將,60歲的老干部能隨便附和著罵人嗎?什么叫宦海沉浮?你們以為軍區(qū)副司令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了嗎?他不想罵人嗎?他肯定也罵人,不發(fā)泄就不是人了,但是他不能在狗頭大隊的大隊長跟前罵,因為他是軍區(qū)副司令,他就要找自己的老上級罵人發(fā)泄。他喜歡狗頭大隊的大隊長,器重狗頭大隊的大隊長,聽他罵人是因為要替自己的下級發(fā)泄,也為自己的兄弟排除心里的積郁,但是他不會解決任何實際問題,什么叫按照規(guī)定辦事?部隊永遠是這樣,就是你再有理,也要有個程序,不然部隊就是菜市場了。軍區(qū)副司令即便跟狗頭大隊的大隊長關(guān)系再好,他能越俎代庖去解決他的訓(xùn)練經(jīng)費問題嗎?狗屁,他一樣沒轍。

    我沒有見過你們說的那種貪污的首長,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但是我確實沒有見過。我聽見很多人說這個司令貪污多少千萬,那個司令受賄多少億,甚至販車販毒走私,可我是真的沒有見過,我問你你見過嗎?你了解部隊高級干部的監(jiān)督和檢查程序的復(fù)雜性嗎?我還真不相信你們說的一個警備區(qū)的司令就敢因為分贓不均跟野戰(zhàn)軍發(fā)生槍戰(zhàn),說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所以我看軍旅題材的電視劇的時候總是覺得假得不行——一個中將甚至是少將有那么牛?我親眼見到的堂堂的中央委員軍區(qū)副司令每天都要為很多事情制肘,他們能一馬平川嗎?我曾經(jīng)給上將當過半年的警衛(wèi)員,你們覺得我的發(fā)言有分量嗎?

    這個話題不宜展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脫下軍裝養(yǎng)老了,八百年前的那點兒事誰不知道啊?因為涉及很多我很尊重的老上級、老前輩的形象,我就不能多嘴。我只是想說,其實沒有人沒有煩惱和郁悶的,越是級別高的人,越是地位高的人,他們的心情往往就越郁悶,煩惱也更多。

    狗頭大隊的何大隊就是一個煩惱多的人。雖然他位置不高、地位不高、軍銜不高,但是因為他是獨立的狗頭大隊的大隊長,很多問題他不能推給主管上級。他沒有師長、軍長,只有他自己一個狗頭大隊的大隊長而已。于是他就得自己扛著煩惱,跟誰都不敢說。一個部隊的大隊長,看起來有很多部下,但他卻是這個部隊最孤獨的人。

    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兒子又在外地的軍校讀書,身邊沒有可以讓他體會父愛的地方。特種大隊的大隊長也是人,不是鐵打的啊!他有兒子,但是兒子不在身邊,他不難受嗎?你們覺得呢?你們在外地當兵或者上大學(xué)的時候,你們的父親不難受嗎?我在部隊的時候很少給家里寫信、打電話,可是我的媽媽告訴我,每次我一打電話和來信,拿著電話的時候我爸爸很嚴肅:“兒子在部隊好好干,做個鋼鐵戰(zhàn)士!”放下電話,他就老淚縱橫啊!拿到信就別提了,我回家探親的時候翻出父親抽屜里面幾封不多的我的來信,哪一封不是淚跡斑斑啊。那你們說我們的何大隊呢?有了兒子就沒見過多少面,一直在野戰(zhàn)軍扎著,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會有什么感受呢?

    所以,他會對一個不到18歲的小黑臉列兵特別慈愛。后來他的警衛(wèi)員告訴我,他帶兵一向很嚴,唯獨對我是個例外。在狗頭大隊的一線隊員里,我來的時候是最小的兵,在他的眼睛里,你們說會是個什么角色呢?

    一個從來都把“帶兵要嚴格”視為圭臬的大黑臉上校,他也是一個父親啊!他見到這個小兵,他會怎么樣呢?他會違反自己訂下的規(guī)矩,跟這個小兵一起作弊。為什么?只有兩個字——父愛。

    你們想象一下,當這個像父親一樣的大黑臉,知道跟自己雖然只有一面之交但是喜歡得不得了的小列兵不稀罕自己引以為豪的特種大隊,而這個特種大隊是他一生的驕傲和心血的時候,他會是多么傷心呢?

    他既是一個職業(yè)的特戰(zhàn)軍官,也是一個父親。從職業(yè)上說,這個大隊是他一生為之努力的事業(yè);從感情上說,哪個父親不愿意子承父業(yè)呢?所以,我既污辱了他的事業(yè),也污辱了他的感情。所以,我給他的打擊,是任何人不曾有過的。關(guān)于這個,我很多年以后才回味過來。

    大黑臉軍工老大哥——大黑臉特種大隊大隊長。

    這兩個角色在我的腦子里面來回變換,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話了。

    大黑臉——我只能叫他大黑臉,因為我當時不知道怎么稱呼他——他看著我的眼睛,語氣變得嚴肅——這就是成熟,成熟的人不會把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的,你們要是以為他只會罵“媽拉個巴子”就大錯特錯了——他慢慢地說,字字擲地有聲:

    “自我軍區(qū)特種大隊組建以來,你是第一個以列兵身份來受訓(xùn)并通過全部考核而獲得入隊資格的!但是——你也是第一個在通過考核以后,自愿放棄特種大隊的隊員資格的!”

    這種語氣和語調(diào),絕對不是那個和我一起游山玩水的大黑臉,而是一個善于在綠色的方陣前不加麥克風就進行訓(xùn)話的鐵血上校!一個統(tǒng)率真正的精悍戰(zhàn)士的鐵血部隊長!

    我不敢說話,在他的面前我鳥不起來,我們大隊所有的人都鳥不起來。

    大黑臉在我面前慢慢地踱步:“告訴我為了什么?”

    我張開嘴,但是沒有聲音。

    大黑臉轉(zhuǎn)向我:“為了你的兄弟,是嗎?”

    我木然地點頭,眼睛還注視著他,他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使得我不敢正視但是更不敢回避。

    大黑臉說道:“為了你的陳排?苗連?還是你自己的報復(fù)心理?”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大黑臉看著我:“你知道你的苗連、你的陳排他們是為了什么?”

    我搖頭。

    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我怎么會知道?

    大黑臉的語氣緩下來:“上回你給我講了你的兄弟,我說以后我給你講講我的兄弟。我當時以為還有時間,但是現(xiàn)在你要走,我只能現(xiàn)在給你講——你聽嗎?”

    我能不點頭嗎?!

    大黑臉轉(zhuǎn)向墻上那一排年輕的臉:“左手第一排第一張照片是我的老班長張某,犧牲的時候44歲,是我們軍區(qū)輪戰(zhàn)的偵察大隊的副大隊長,上校軍銜,也是兩山輪戰(zhàn)時期各個軍區(qū)偵察大隊犧牲的最高軍銜軍官。他為了帶增援分隊迎接我,和埋伏的敵人火力進行了激烈的交火!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心臟,他犧牲的時候孩子剛剛14歲,妻子常年患病在家,留下一個將近60歲的老母親,靠糊火柴盒和他犧牲后的撫恤金度日,一直到今天!”

    那張笑容滿面的臉看著我,那雙眼睛看著我。

    大黑臉像在戰(zhàn)區(qū)司令部講解戰(zhàn)情似的擲地有聲:“左數(shù)第二排第三張照片是我的老部下梁某,犧牲的時候26歲,是我的警衛(wèi)員,為了在撤退的時候吸引敵人的追兵,主動要求留下阻擊敵人,把將近200名追剿的敵軍吸引到另外的方向。他完成任務(wù)后被包圍,子彈打光了,就用刺刀;沖鋒槍被奪走,就用匕首。最后有三個敵人把他按在地上,他拉響了胸前的光榮彈,和敵人同歸于盡。他上前線之前剛剛結(jié)婚半年,是在新婚蜜月的時候接到參加軍區(qū)偵察大隊的命令的!犧牲之后留下了妻子和一個遺腹子,他的妻子至今未婚,含辛茹苦養(yǎng)育著烈士的后代!”

    那雙更年輕的眼睛在看著我,目光清澈如水。

    我的眼淚在打轉(zhuǎn)。

    大黑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面:“你看這個,右數(shù)第四排第一個,他叫王某,軍區(qū)偵察大隊的戰(zhàn)士,我的兵!在我們被追捕通過一個河道的時候,為了排除前方的地雷,用他自己的血肉之軀給我們開辟了一條前進的道路!你知道他犧牲的時候多大?只有17歲,比你還小將近一年!他的父親是一個樸實的農(nóng)村老人,把他養(yǎng)育成人,送到部隊,然后又義無反顧地送上戰(zhàn)場!他犧牲以后,當?shù)孛裾块T問老人有什么要求?你知道老人唯一的要求是什么嗎?把兒子的骨灰給自己一半,讓他也能天天陪著自己!睡覺的時候,骨灰盒就在他的枕頭邊;干活的時候,骨灰盒就在他喝水的地方。為什么?他想兒子的時候就跟骨灰盒說話!”

    那雙孩子氣十足的樸實的臉笑容滿面,眼睛樸素無華。

    大黑臉的手指向滿屋子的照片:“你看看我的兄弟!這滿屋子都是我的兄弟!這是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這是因為跳傘訓(xùn)練不慎出現(xiàn)險情犧牲的,這是抗洪搶險的時候為了搶出老百姓的一只小綿羊而被洪峰卷走的!就是為了一只小綿羊,我的一個戰(zhàn)士犧牲了!他才21歲,連對象都沒有談過!你看看他們!你好好看看他們!”

    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哭出了聲。

    大黑臉看著我:“你知道你的苗連為了什么瞎了一只眼,你的陳排為了什么殘疾了,還有他們是為了什么而犧牲的?你知道嗎?!”

    我哭著搖頭,我怎么可能知道?我離18歲還有兩天啊!

    大黑臉冷笑著看我:“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跟我說你是一個漢子?好意思說你是一個偵察兵?好意思說你是一個人民解放軍的列兵?”

    我只知道哭。

    “我告訴你他們?yōu)榱耸裁础!贝蠛谀槨班А钡囊宦曋钢髲d中間一面彈痕累累、硝煙點點的五星紅旗,“就是為了這個!他們?nèi)菫榱诉@面旗幟!你認識嗎?認識嗎?!”

    我點頭哭著說:“我認識……”

    大黑臉大怒:“你不認識!你認識個屁!這是什么?這是軍人的信仰!你連這個都不認識,你還好意思說你跟你的苗連、你的陳排是兄弟?!”

    我大聲地哭出來。

    大黑臉指著滿屋子的照片:“現(xiàn)在你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你不愿意跟他們當兄弟!你告訴他們你腦子里只有你那個偵察連的幾十個兄弟!你說!你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除了那個偵察連,沒有人配得上做你的兄弟!你說!”

    我大聲哭著:“大隊長……”

    大黑臉斷然打斷我:“你不配叫我大隊長!你不是我的兵!你不是我的兄弟!你甚至根本不配是一個軍人——你就是一個渾蛋!你知道你刺傷的是什么?是我嗎?不是!是他們!是軍人的信仰!軍人的榮譽!是他們這些老前輩,這些我的好兄弟!我們?yōu)槭裁唇小茄馈窟@個稱號怎么來的?是敵人叫出來的!敵人為什么叫我們這個?!是因為我們準,我們狠,我們的弟兄不怕死,我們的弟兄敢去死!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嗎?你也配叫你的苗連、你的陳排這些真正的軍人是兄弟?!”

    我號啕大哭。

    大黑臉:“你現(xiàn)在就告訴這滿屋子的英魂,他們不配當你的兄弟!”

    我一下子跪下來號啕大哭。

    大黑臉的眼中也含著淚花,他緩緩神,看看表:“現(xiàn)在距離授槍入隊儀式還有半小時!你記住半小時!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就想把你一腳踢出我的大隊!但是我給你這個還沒滿18歲的小渾蛋、小雜種一次機會!半小時后,或者你穿好我們‘狼牙’的‘狼皮’給我站到操場上;或者就給我滾出去!我的司機會送你去車站。為什么他送你?因為別人送的話你的車會被攔住,你會被這成千兄弟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轉(zhuǎn)身出去,一下子推開門。我聽見外面的衛(wèi)兵齊刷刷地行持槍禮,然后是他大步走開的靴子聲。

    門再次關(guān)上了。

    我跪在這滿屋子年輕的面孔中間號啕大哭。

    他們還是那么笑容滿面地看著我。

    我哭得鼻涕眼淚一塊兒流下來,恨不得把自己一把掐死在這些英魂面前。

    我哭著抽動著肩膀,抬起頭看見了那面彈痕累累、血跡斑斑的五星紅旗。我流著眼淚看著這面我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的紅旗。我不知道那些彈痕和血跡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那些離去的英魂默默地看著我這個渾蛋小列兵。

    我淚花閃閃,給這面國旗,給這些英魂磕了三個響頭。起來的時候,我的額頭已經(jīng)開始流血。我顧不上那么多,起身拿起大隊長丟給我的野狼大隊的迷彩服和臂章。我把那頂黑色貝雷帽戴在了頭上,我的額頭還流著血,臉上還淌著淚……

    我沒命地跑著,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雖然那雙嶄新的牛皮軍靴硬硬的,還卡著我的腳,雖然那嶄新的咔嘰布的迷彩服領(lǐng)子劃著我的脖子……但是,我手里抓著那頂黑色貝雷帽,光著頭拼命地跑。

    大院里靜寂無聲。

    我沖進操場,警通中隊顯然得到大隊長的招呼,都沒有攔我。值班的班長還給我指了指臺上,我看見我們新訓(xùn)隊的十幾個弟兄在列隊上臺。

    大隊長站在幾乎占據(jù)了整個主席臺背面的那面軍旗下面。

    我趕緊跑過去。

    操場已經(jīng)鴉雀無聲。

    成千的特戰(zhàn)隊員胸前持槍,如迷彩色的釘子一樣扎在操場上,鴉雀無聲。你再也見不到這么多優(yōu)秀的士兵,這些歷年最好的偵察兵,能夠組成這樣一個迷彩色方陣的精銳士兵。他們黝黑消瘦的臉上是神圣的表情。我從他們的隊伍前面跑過去,他們的脖子沒有動,但是目光在追隨我。

    大隊長一言不發(fā),那張大黑臉上面無表情。

    我跑到隊尾,趕緊戴好黑色貝雷帽。

    我們上臺了,在國旗下站成一排。

    大隊長渾厚的聲音響起來:“某軍區(qū)狼牙特種大隊某年度新隊員授槍入隊儀式開始——奏國歌——升國旗!”

    國歌聲中,警通中隊的中隊長跟兩個中尉穿著毛料軍裝,戴著白手套,升起了那面鮮艷的、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么美麗的紅旗。

    我們高唱國歌,粗獷的聲音響徹天宇。

    我們一個一個接過嶄新的95自動步槍。

    我接槍的時候都不敢抬頭看大隊長。

    我不知道大隊長是不是看我了,我不敢看所以不知道。

    我們在臺下最前面單獨列隊,面向主席臺,背對我成千的新的兄弟。

    大隊長往前站,看看我們的方陣。

    我們都挺直了胸膛。

    大隊長突然對著自己的隊伍吼道:“你們是什么?!”

    我們都一愣,隨即聽見身后的方陣齊聲怒吼:

    “狼牙!!!”

    地動山搖。

    大隊長再次問:“你們是什么?!”

    “狼牙!!!”

    我們身后的方陣再次吼道,同樣是地動山搖。

    大隊長:“你們的名字誰給的?!”

    “敵人!!!”

    大隊長:“敵人為什么叫你們狼牙?!”

    “因為我們準!!!因為我們狠!!!因為我們不怕死!!!因為我們敢去死!!!”

    方陣的聲音跟一個人一樣齊,又跟一萬個人一樣有陣勢。

    大隊長掃視著我們這些新訓(xùn)隊的隊員:“你們記住了嗎?!”

    “記住了!!!”

    我們十幾個人齊聲吼道。

    大隊長再次面向自己的整個方陣:“你們是什么?!”

    “狼牙!!!”

    我扯破了嗓子用自己生平所有的力氣吼道。

    “你們的名字誰給的?!”

    “敵人!!!”

    “敵人為什么叫你們狼牙?!”

    “因為我們準!!!因為我們狠!!!因為我們不怕死!!!因為我們敢去死!!!”

    聲音,在整個山脈中,回響。

    久久地,一直在回響。

    ……

    那時候,如果你從月球上看,我們只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小點的集合。

    但是對于我來講,這個小點就是——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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