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后一顆子彈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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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成績不會及格了!一想到這個,我就想起了我的苗連和陳排。要是及格了我不留下是我nb,但要是不及格被發回去,我怎么見我的苗連和陳排???我的淚水吧嗒吧嗒地落下。
好在蘭花還在!
小影!我又想起了小影。我把蘭花握在手里看著,聞著它的芬芳,和小影的身上、臉上、手上一樣一樣的。我知道小影在想著我。我的心里有點兒勇氣了。這種勇氣隨著芬芳增加著。
就是爬,我也要在規定的時間爬回去!我咬著牙站起來,左手拿著開山刀砍下一根堅硬的樹枝子,削掉上面的樹葉和小樹枝,當作拐杖撐著自己,右手拿著那束蘭花一步一步向叢林深處走去。
蘭花就像小影一樣陪著我。我頂不住的時候就聞聞,然后就有勇氣了。
疼嗎?我好像真的不記得了。多少年后我回想起來,在逆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真的是精神的力量。譬如我現在看關于非典治愈的報道,很多人不相信,但是我相信。因為我知道,人在逆境中的精神力量比什么都重要。你相信你會挺過去,你就能挺過去;你自己要是絕望了,就什么都完了。很多年后我翻看佛學的書。當時在寫一個關于弘一法師的小文章,我就看看。雖然我不喜歡佛學,但是有句話讓我愣了半天:“佛祖有云,不是旗動,不是風動,是你的心在動?!?
你自己絕望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你自己有信心,就什么都可以挺過去,哪怕挺不過去,但你是在和命運的抗爭中失敗的!雖敗猶榮!
我不是費半天勁說什么非典,實話說,那不干我這個小說蛋子的事。我只是想說,在很多年前,一個18歲不到的小兵咬著牙,左手撐著拐杖,血肉模糊的右手拿著一束小小的蘭花,在原始森林里面艱難地走著。他穿著被露水和潮氣完全浸濕的迷彩服,忍著崴了腳腕子的疼痛,雖然不時停下來看看地圖和指北針,或者喝一口樹葉上的露水或是雨水,但他一直走向目標,沒有停止前進!目標是70公里外的一個叫特種大隊新訓隊的地方。走得到要走,走不到也要走,就是爬也要爬回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因為他的手里有蘭花,因為他的心里有愛情。
很多年后,這個小兵想起來仍然淚花汪汪。
那是個什么年代?。?
13.孤獨流浪在叢林(3)
在真正的亞熱帶山地叢林行軍10000米的話,體力的消耗是日常10000米武裝越野的好幾倍。道路談不上崎嶇,因為根本就沒有道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沒有人來過的地方,你說有什么道路?關鍵是氣壓低,本身就潮濕,再加上又是谷底,空氣的流通不好,很快就覺得喘氣比較困難了,而且空氣里面那種濕乎乎的動植物腐爛味道實在是不好受,開始不覺得有什么,但是走得久了,好像整個肺里面都是這種味道。枝葉真的太密集了,風只能在樹林上面的部分流通,底下呢?你想想就知道,我都懷疑幾百年沒有流通的空氣了。所以,每次經過長滿低矮灌木的林間小空地的時候,我趕緊停下來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換換肺里的味道,然后再繼續前進,沒有別的辦法。
脫水自然是很嚴重的,走不了多遠就會是一身汗。在這種亞熱帶低氣壓、酷熱的叢林里面走,身體總是濕漉漉的,但是嘴唇干得要命,我不時地舔著自己的嘴唇,但是很快就覺得沒有什么用了,因為連舌頭都沒有水分了。
這個時候不得不舔食大的樹葉上的積水或者露水。當然這絕對會滋生細菌,不過當兵的時候命賤,什么都喝,什么都吃,胃跟鐵打的一樣。我現在只喝純凈水,覺得燒開的自來水味道都令人不舒服;但是那個時候有活水就可以,管它是什么味道呢。不過那時候是沒有經驗的,以后連這個也不敢隨便喝了。
不用幾個小時迷彩服就會半干半濕,干是因為身體熱量的蒸發,濕是因為環境和自己出的汗,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的汗一點點變成白色的斑點。這叫什么名詞呢?好像是汗堿吧?我記不清楚了。
氣壓低得要命,搞得心臟都不是很舒服,慌慌地跟揣了一只兔子一樣,里面七踹八蹬的。后來習慣了在這種地方訓練和生活以后,我回到城市里面反而心臟更不舒服了,要適應更長的時間,尤其是城市空氣里面的廢氣,我適應了很久才可以忍受。
然后就是疼,吱吱地疼,每點一下地,就會疼。但是我不敢隨便停下來,我給自己訂的計劃是兩個小時休息十分鐘(最多十分鐘),不然我就真的起不來了。這種經驗是一點點長起來的,后來我漸漸明白,在山里跑路和在越野的訓練場上跑路是不同的,后者只能說是鍛煉身體素質,跟田徑隊的訓練沒有什么區別;而前者是作戰的需要,不是猛跑就可以的,關鍵要耐著性子,因為每一次的路都很長,每一次都是危機四伏。要在保證速度的前提下,每一秒鐘都耐著性子,仔細、謹慎,再仔細、再謹慎,那種火暴性子除了給自己找麻煩,沒有別的用處。要對每一片樹葉都保持充足的耐心,因為危險往往就是在失去耐心的那一瞬間發生,就在最被忽視的地方掩藏。
實際上,我很快發現,所謂的兩小時休息一次也是不現實的,因為真的走得很艱難。疼是一個方面,但也不是克服不了的,畢竟我不是骨折,崴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我說的是自己身體的感覺,氣壓低,潮濕悶熱,喘不上來氣??諝獾拿芏葘嵲谔罅耍粑豢跉?,大半口會有那種說不出來的雜質。后來我跟參加過越戰的洋人特種兵老前輩交流過(我們的交流沒有任何政治色彩,就是個人從軍體會的交流),他們的體會也是很深的,比我深得多。畢竟我是訓練和演習占了絕大多數,而他們基本都是在作戰。他們的體會就是,在林子里面跑路,千萬千萬要有個特別好的肺活量,不然絕對頂不住。
所以你們真的不要以為一個普通步兵就直接可以來當特種兵,甚至還能在里面出類拔萃,基本上沒有這個可能性。什么叫肺活量?每天早晚的10000米負重武裝越野是在干什么?這種行軍不是坐慣了汽車、裝甲車和步兵戰車,沒有經過大運動量體能基礎訓練的步兵受得了的。
還有什么?就是你們在小說里面經常看見的螞蟥。這個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因為它們會貪婪地吸食你的血液,直到把你吸成一具干尸。對付它們,我當時沒有太有效的方法,就是拿刀子割掉它們還在外面的身體,然后等它們慢慢死掉,自己掉出來,或者是拿煙頭燙。如果你能在林子里面生存下來,我告訴你,有一半原因是你還不該死,除了這個解釋沒有什么別的了,這就是命。不過在我們狗頭基地的緯度,螞蟥還不是特別多,再南一點兒的熱帶叢林就很猖獗了,我后來的體會就留到以后講。
總之一句話,這種原始的叢林就不是人類該來的地方。又扯遠了,你知道當時我最關鍵的感受是什么?
渴。
脫水嚴重。
后來我們每次綜合演練前后,都要只穿著我們稱之為“八一大衩”的短褲過過秤,以便簡單掌握自己的脫水情況,回來以后在可能的情況下增加一些輔助的措施,補充自己需要的維生素、蛋白質和營養,當然主要是補充水分。特種兵的伙食費比普通步兵和裝甲兵的三倍還多,和潛艇部隊大致在一個檔次上吧,海軍那點事兒我不懂,但是在陸軍里面,除了陸航的飛行員,我們應該是最高的。實際上和洋人特種兵哥們兒比起來,我們還是低的,我后來證實過。其實也沒有什么更好的措施,就是水果和一些含水量比較大的蔬菜。我告訴你們,那種連續一個禮拜以上甚至更長時間的叢林綜合訓練或者沙漠綜合訓練以后,每個人都會瘦很多,就是脫水脫的。再后來我養成一個習慣,就是每次出發前我讓別的班的戰士給我們班合影,回來再合影一次,兩次的區別之大你是想象不到的。還有極限山地和沙漠行軍,人的消瘦之快也是罕見的。說句題外話,減肥不用花那么多錢吃藥,你自己跟自己較勁就什么都解決了,關鍵還是你自己吃不起苦的原因。
出汗嚴重,造成了脫水。身體外面是潮濕的,不代表身體里面也是潮濕的。身體里面的各個內臟都跟火燒一樣,雖然我的身上在流汗,但是卻不知道這個汗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身體里面的水分在一點一點流失,好像生命在一點一點地離開自己。
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嗎?
恐懼。
死亡的恐懼。
我必須大量補充水分,不然我一定會撐不住的。
我是后來才學會怎么在林子里面取水和找水的,但當時完全是一種本能,還有僥幸的成分。因為在我恐懼的時候,我聽見了流水的聲音。
嘩啦啦清澈無比的聲音。
嘩啦啦生命流動的聲音。
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腳腕也不疼了,趕緊往那個方向走。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將近黃昏,我估計當時大概走了10公里的山路吧?我記得我慢得像老牛,心里急得不行。地圖上有一條河,但我不知道居然距離我這么近(地圖不是行家畫的)。這不僅是重要的地形參照物,更關鍵的是,我可以得到水分的補充。
生命的補充。
我撥開眼前的枝蔓。
我看見了一條河流。
嘩啦啦不算大的河流,嘩啦啦清澈的河流。
水流過河床的鵝卵石,流向遠方,匯入群山,匯入大自然。
我撐著自己的拐杖,快步走了過去,然后把拐杖和開山刀一丟,當然右手的蘭花是沒有丟的,一下子跪了下來把自己的臉和肩膀徹底扔進河里。
清涼的河水覆蓋了我的腦袋和肩膀。那種感覺真的難以形容,我大口地喝著,不喘氣地喝著,一直到自己不得不呼吸,才“嘩”的一聲把自己的頭抬起來,甩出一片水花。然后內臟就徹底舒服了,我的臉上、身上都是清澈的水,濕漉漉的感覺真好。
我仰天高喊:“啊——”聲音被亞熱帶叢林的低氣壓和悶熱吃掉了,顯得發悶。那已經不再是人類的叫聲,而是胸腔竭力發出的最原始的叫聲,動物的叫聲,因為我首先要像一個動物一樣生存!在這種狗日的“叢林流浪”科目里面生存!并且,找到自己回去的路,才能說得上是個士兵,是個中國士兵,是個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偵察兵!最后才能說自己還是個人類。
然后我就聽見有什么在回應我:“嗷嗚——”那種聲音很近,好像就在我的身邊!我腦子一激靈,一下子從狂喜當中清醒過來,左手一把抓住被我丟在一邊的開山刀。
然后,我看見河流里面的倒影。它伸著脖子叫著,叫完了繼續喝水,根本不理會我。這個時候我才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一個灰色的身軀在我右側不到一米的地方,我看見灰色的毛、四條瘦削的腿、瘦削的身子、瘦削的尾巴耷拉著,一點兒也不精神,一點兒也不彪悍。
但是我知道是什么。我的腦子一下子就蒙了,就那么看著它喝水,一動也不敢動。它喝得心滿意足了,抬起頭用舌頭舔舔自己的鼻子,準備轉頭回林子。
然后它看見了我。
灰色的瘦削的長臉上,兩只黑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灰色的瘦削的長臉上,兩只黑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四只眼睛就那么看著。誰都不動。因為,都蒙了。
很多年前,在一片大山里面,一個18歲不到的中國士兵和一匹瘦瘦的大灰狼就這么看著對方,好像兩個許久不見的老友重逢一樣驚訝,腦子都停止了轉動,不知道怎么辦是好。那個瞬間很短,但在我的記憶里卻有一萬年那么長。
這好像故事,但我告訴你們,它是真的。
14.孤獨流浪在叢林(4)
很多年后,我在動物園再次看見了狼這個東西。籠子里面的狼暴躁地來回穿梭著,好像很兇猛。但是一看它油光水滑的灰毛和肥壯的身軀,我就知道,若現在把它丟回林子里面,幾天不到就能給餓死。跟人長得胖一樣,狼長得胖也跑不動。
在有限的關于中國特種兵的公開圖片和電視報道中,我總是聽到有人抱怨咱們國家的特種兵太瘦,不如老美電影里面的威風。我的意見就是,看上去很美是沒有用的,拉到山里跑跑路或者對錘你們就都知道了——施瓦辛格和史泰龍威風嗎?我保證三腳踢翻他們倆,從此老老實實說自己就是練腱子肉、做人體展覽的,從此再也不敢穿迷彩馬甲、端著m60,用很業余的動作冒充特種兵軍官。
我真正見到的洋人特種兵弟兄也沒有電影里面那么壯、那么寬的,當然比我壯、比我寬,不過那是人種的差異,他們在洋人里面絕對是苗條形的——包括一向以肌肉發達著稱的黑人特種兵兄弟,胳膊一伸也都是條狀的腱子肉,我沒有見過腱子肉往橫里長的。同樣因為人種差異,天生人高馬大的海豹不是天生像小猴子一樣機靈的越南人民軍特工隊的對手——越戰以后老美再也不敢在亞洲復雜山地耀武揚威就是這個道理。再多的戰斧、再多的m1坦克、再多的f22、再多的b52轟炸機,加上帶隱形作用b2的小老弟都沒有用處。
在我個人看來,再先進的單兵裝備,包括什么“未來戰士系統”之類的,在復雜山地和干燥沙漠等惡劣的地形地貌氣候環境中也沒有用,林子里面那種要命的潮濕和沙漠地形那種要命的干燥對人類的電子科技是一個致命的傷害。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未來戰士系統”也是看上去很美的東西,生產出來的大批裝備部隊打打伊拉克這種地形可能還是好使的,若來林子里面試試?爬山過河的,能堅持多久不受潮?我一直表示懷疑。當然我不是越南人民軍特工隊的代言人,我對他們沒有什么感情,要我錘他們我也不留情面,海錘不誤——為了苗連那一只眼我也不會手軟。
雖然我不是職業軍人,而且極端厭戰,平時也不關注什么世界格局、國家大事、局部戰爭,用我的話講,特種兵就是“精銳炮灰”,但是該我上的時候我不會含糊。我不是只說不練的人,不是為了什么勞什子看不見的東西,是因為我的兄弟在前面,我不能讓他們自己去,哪怕就是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口氣,我也要死在自己兄弟的懷里——我想說的就是,對于特種兵,頭腦身體靈活,單兵素質高,應變能力強是第一位的。在特種部隊,什么勞什子東西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
又扯遠了,還是回來說那匹大灰狼。那匹瘦削的、一看就是林子里面的跑路和捕食高手的大灰狼就那么愣愣地看著我。我也愣愣地看著它。我們的距離不到一米,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聲,眼睛里面也能看見對方的影子。
人類的智慧畢竟是比較發達的,所以我最先反應過來,我在思考對付它的方法。畢竟我不是那種自以為是、其實狗屁不是的大學生了,被錘了這么久再膽小的兵也多少有點兒勇氣和膽識了。后來我知道,我們部隊只身在林子里訓練的時候遇見狼的兵中,我不是第一個,但是這么近距離的,我絕對是第一個。
我肯定不能主動攻擊,跟這種動物相比,我絕對不是徒手格斗的對手。就算拿著開山刀也不是對手,還不如拿一把匕首呢——就是我們俗稱的“攮子”,老偵察兵都知道,寒光閃閃,短小精悍,鋒利無比。和攮子相比,開山刀太笨重了,我的胳膊一掄出去,要是沒有砍中它,這狼絕對要一躍而上,攻擊我的要害的,是脖子是頭還是胸口我就很難說了,要看它平時的習慣和當時的心情了。如果是一把攮子,我的反應速度還是有點兒自信的,回手就是一下,絕對能給還在空中的它一個厲害,然后就看情況對峙,反正不能那么簡單就死;但是開山刀就不一樣了??!我沒有可能把這么長的大砍刀在那么短的瞬間抽回來給它一下。開山刀只有一面有刃,我不可能保證回手的準確性,保證絕對能夠把刃那邊對準它而且能割到它,它的皮肯定也是千錘百煉出來的,不是那么容易割破的,頂多是把它頂一下,然后再次激怒它,接著它就會上來襲擊我。這種情況下開山刀不就是一根棍子嗎?還不如棍子好使。更關鍵的是,如果我一砍未中,絕對來不及抽手回來的!不可能有這個速度的!
那我怎么辦?我感覺到恐懼真的開始在心里升騰,然后在全身蔓延。我的身子都發麻了,后脖頸子一陣一陣發涼。
它就那么看著我,然后喉嚨里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低沉地吼著。我知道它在警告我。然后它開始轉向我,后退幾步,前腿立后腿弓,整個就是一個標準的、我們跑特種障礙的時候剛剛爬過低樁鐵絲網準備魚躍過齊胸火墻的姿勢。
它一定跳得比我高、比我遠,撲得比我狠、比我快、比我準,不然它就不叫狼了。它一定會在空中張開它的血盆大口,露出真正的狼牙,準確地咬向我的喉嚨,然后那銳利無比的白牙會咬斷我的喉嚨,我的血會一下子冒出來甚至會噴出來,就算這樣那牙也堅決不松開,它在我的肉里越咬越深,直到我的腿都不蹬了,不然那牙就不叫狼牙了。
完了完了!它要收拾我了!和被它收拾相比,我更愿意被狗頭高中隊收拾。
絕對絕望,絕對恐懼,絕對悲涼!一句話,就是死。
我左手握緊我的開山刀,右手握緊我的蘭花。左手是暴力,右手是愛情,完全就是現在老美最流行的賣座電影的標準元素,但是這不是拍電影。因為它不是切割畫面,不是三維畫面,不是電腦畫面。我面前不到兩米的地方有一匹真正的狼。
我等待著狼撲過來收拾我。狼在醞釀著這致命的一擊。跟熊不一樣,狼屬于那種吃沒吃飽都要襲擊看得見的活物的物種,不然它就覺得不爽,一定要咬死了才爽。何謂狼子野心?就是這個道理。
我只有一次機會,就是它在空中的時候,我的開山刀的刀刃正好能夠對準它的肚子,我再用力一頂爭取能夠劃拉開它的肚皮——我知道肚皮是任何動物最柔弱的地方,絕對不像它的身上那么糙。
但是這是有難度的,而且很大。狼在我的右側,刀在我的左手,而我是頭正面對著它,身體側面對著它。我的右手只有蘭花,愛情是擋不住狼的。
我沒有獵槍,我只有一把刃不是特別鋒利的厚背開山刀,再有的就是野蘭花,還有我這一百多斤肉,不知道夠它老人家吃幾天?;蛘咚静怀匀巳?,就是想咬死我,見不得我活著。
如果它撲上來,我的左手能不能把刀抽過來砍它?當時我還跪著,這是很不舒服的姿勢,從力學角度不是最佳的打狼姿勢。當然從任何角度講,我跪著都不是打狼的姿勢,我這簡直就是專門來喂狼的。
狼的前腿在收縮,我知道它在積蓄最后的力氣。
我握緊我的開山刀,我是個士兵,是個中國陸軍偵察兵,不是泥捏的!解放軍戰士是鋼鐵鑄就的!紅軍前輩不怕遠征難,解放軍戰士不怕打狼險,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跟狼搏擊的動作上!
我握緊我的野蘭花,我愛小影!她是我的夢,野蘭花有她的芬芳,這束小小的白色蘭花就是她。真愛無敵,愛情就是力量,我就是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我沒有恐懼了。來吧,咬我。
狼的眼睛絕對是狼光四射,狼的身軀絕對是狼勁十足,狼的動作絕對是狼性大發,狼的心情絕對是狼得不行,狼見了活物就是這個狼德行。
狼要撲我了。
我的呼吸停止了,準備抽手出刀,緊接著是后滾翻、前滾翻、側滾翻,還是怎么滾翻都沒有決定,看我到時候還能不能滾翻吧。我也說不好,苗連教育我對敵要隨機應變,陳排教導我格斗要一往無前,我都記著,你們說我是不是個好兵?
在狼即將出擊的一瞬間我聽到幾聲嚎叫。
這是遇上狼群了!
我都能想象出來群狼撲我是個什么情景,肯定咬死不算還要碎尸萬斷,搶著我胳膊的還不高興,因為搶走大腿的得到的肉更多。
然后,我看見身邊的草叢在動。
然后,我看見身邊的草叢有幾處在動。
我的心里連罵的勇氣都沒有了。
等死吧,沒想到我小莊一條英雄好漢,沒有死在殺敵的戰場上而是喂狼了。
然后,我看見三匹狼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出現了,毛茸茸的,跟小灰毛線球一樣。
三個小狼崽子。它們嬉鬧著,嚎叫著,這個咬這個的尾巴,那個咬那個的耳朵,跟小狼狗一樣滾來滾去。它們不知道自己闖進了解放軍戰士打狼或者是喂狼的現場,不知道戰爭氣氛的來臨、血腥氣息的升溫,只知道嬉鬧、喝水。
在我一伸手就能抓著的位置,有的甚至走到我膝蓋邊,就差跟狗崽子一樣往我身上撲了。它們還不知道我是什么東西,因為它們還不會捕食。
我先看小狼,再看大狼。大狼先看小狼,再看我。我要是出手,收拾一個狼崽子是沒有問題的。狼崽子就跟兩個月的小狗崽子一樣大。一腳一個,一手一個,我一把大砍刀下去起碼倆沒有猶豫的。收拾不了大灰狼,收拾幾個小灰狼我也不算虧了!我的眼睛對著小狼崽子露出兇光,慢慢舉起了開山刀。
大狼那種威脅的吼叫聲消失了,狼再沒有腦子也知道小狼崽子的危險。然后,大灰狼嗓子里面的聲音變了,不是威脅,是哀求。嗷嗷的,聲音很小,但是傻子都知道是哀求。它的目光也沒有狼性,是母性,這是所有的動物都有的。小時候爸爸打我時,我媽媽就是這么看我爸爸的。我也傻眼了,小狼崽子我打還是不打?大狼可憐巴巴地看我,然后四腳趴下了,跟狗一樣低著頭。
這回我看懂了:來吧,打死我,放過我的孩子。
小狼崽子不知道危險啊,在我跟前來回地滾來滾去,嬉戲打鬧,喝水玩樂,有一只跑到大灰狼的鼻子上舔著。我看見了大灰狼眼中的淚水。
狼的眼淚。
一滴,特別大,混濁的,落了下來,滴到它瘦削的臉頰上。
它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嗓子里面也是可憐巴巴的、低沉的哀求,嗷嗷的,斷斷續續的,好像生怕惹我生氣。
我舉著刀的左手僵化在空中。我打還是不打?
它繼續看我,甚至還往前爬了爬,跟受過訓練的狼狗動作一樣。它的意思是:我離你近點,你打我的頭方便點。
我看著它的眼睛。一個母親的眼睛,在哀求我。
我的刀很慢很慢地放下了。
它一下子起來,我的刀又舉起來,它趕緊趴下,跟訓練有素質的警通中隊的狼狗一樣。它嗷嗷地哀求著,意思好像是:你別誤會,我把孩子帶走。
我的刀又放下了。
它慢慢地看著我站起來,眼睛里面沒有兇光,我這回仔細看著,也就沒有舉刀。
它對著小狼崽子低沉地呼喚幾句,仨小狼崽子跟灰毛球一樣滾過去,在它的腿邊滾來滾去,還往它身上爬卻老掉下來,笨拙得跟小狗熊一樣。畢竟才兩個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狼警覺地看我,我趕緊舉刀。
它看出來我沒有惡意,輕聲呼喚著小狼崽子,一邊慢慢后退,一邊看著我。仨小狼崽子滾來滾去,一直跟著它。然后,我看見它轉身帶著仨小狼崽子走了,消失在叢林深處。
我舉刀的手一下子軟下來,“哐啷”一聲,刀掉在身邊的河灘上。我也倒了,四仰八叉,全身松軟。這會兒我感覺到后怕,渾身發抖,跟打擺子一樣,連光頭的頭皮都哆嗦著,臉上流著眼淚,鼻子流著鼻涕。
然后我就這么哆嗦地躺著,右手還緊緊握著蘭花。我把蘭花放在鼻子前面,聞著芬芳。我的手還在哆嗦,蘭花也跟著哆嗦。
小影的芬芳。
天色黑下來了。
這一天,對于我來說,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15.孤獨流浪在叢林(5)
記不清過了多久,我才慢慢地坐起來。那個時候,天色已經全都黑了,四周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但也是一種恐怖的漆黑。這么晚了我真的沒有一個人在山里待過,步兵團的偵察連不會這樣做,軍區偵察兵比武也不會這樣做,但是這個狗日的狗頭大隊是會這樣做的。
這種孤獨的感覺,我是不會忘記的。雖然以后我習慣了這樣的孤身訓練,但是我說過了,第一次的經歷會很深刻的。
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指北針和地圖了,我就看天上的星星和周圍的地形地物,憑著自己對地圖的記憶辨別自己的位置和目標的路程。按照那張地圖,我現在應該是在那條叫作小清河的河邊,往前面走10公里左右有一條四號公路橋,我要穿過這條公路橋才能繼續前進——我已經可以肯定這一點了。我當然不能沿著公路走,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但是我可以按照公路上的里程路標確定自己的準確位置,下面的路就好走多了。如果我天亮前到達那條公路橋,那么我就可以在橋邊的樹叢中間休息一個小時。公路兩側的樹林是有風的,山里的公路相當于整個大森林的一個通風口,再加上河的通風所以是一個十字通風口,風力很足,又有早上的陽光,我可以曬曬濕透的衣服,干燥點跑路,雖然很快就會潮濕,但是總比一直潮濕好得多。
這個時候我的哆嗦沒有停止,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寒冷。山里的氣溫下降極快,本來是潮濕又炎熱,但是太陽一下去就變成潮濕又寒冷,幾乎沒有什么過渡,好像就是一下子變成這樣的。這到底是個什么原理我至今也不明白,這不是我們小兵操心的事情,我們只操心怎么對付寒冷,原理留給那些坐辦公室的科學家。關鍵是現在我怎么對付?
我渾身潮濕,風一吹那種寒意冷颼颼的,連骨頭都開始打戰,我哆嗦著把開山刀插進背后的刀鞘,然后撐著拐杖,拿著蘭花站起來。我再次感到腳腕的疼痛,因為寒冷,疼痛加劇了,但還是在我可以忍受的范圍內。不過我知道走路是比較麻煩的事情了,尤其我的目標是沿著河灘上的鵝卵石走10公里,到達四號公路橋才可以休息。不然怎么辦?在這種野狼出沒的勞什子山里睡覺?雖然公路上也會出現狼,但畢竟有人類的文明痕跡,心里踏實一點兒。
當時還有一個悲涼的想法,要是在公路附近被狼吃了,殘骸還有機會被人發現。要是在這片大山里面,誰知道有沒有下一個弟兄從這里路過呢?這個概率太小了。死了還是有個什么東西留下好,不然怎么給老爸老媽交代?怎么給小影——一想起小影我的心又開始疼。
走!解放軍戰士死都不怕,我還怕疼怕走路?
我當時真的是拿這句話來激勵自己,因為我那時候已經徹底是一個軍人,一個合格的士兵,雖然還不是一個合格的特種兵。
我邁一步疼一下,邁兩步就疼兩下,邁三步就鉆心地疼,然后這種疼連環起來,不間斷地疼。
我在陰風中一直打著哆嗦,但是必須堅持。因為我若隱若現地聽見狼叫,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次面對那張灰色的瘦削的臉了,我真的知道什么是陰森森的狼牙了,所以我必須趕緊走。
如果走到四號公路橋,明天天亮我再開始走,走到天黑50公里怎么也能走完——要是腳腕沒有受傷的話我有這個自信,但是現在沒有。
但是也得走!
我哆嗦著嘴唇,輕聲唱歌給自己壯膽,不敢大聲唱因為怕招來狼:“過得硬的連隊過……過得硬的兵……過得硬的戰士……戰士紅彤彤……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過得硬的兵……過得硬的戰士樣樣紅……”唱著唱著淚水再次滑落。
現在不缺水了,因為河就在旁邊。但是我冷,我餓,我疼。但是,還是得走。
狗日的高中隊!狗日的狗頭大隊!
我在心里罵著,嘴里唱著隊列歌曲,想象著苗連和陳排笑容滿面地走在我的身邊:“小莊小莊,堅持就是勝利,革命軍人要有老紅軍的傳統精神,要發揚南泥灣精神,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蔽疫€想著小影在前面連跑帶跳,不時往河里扔個石頭,打水漂玩,一下子在水里跳四下,一飛好遠。她在中學打這個有一套:“小莊,你看我打得好不好看?說啊,我打得好不好看?”
“好看?!?
我哆嗦著答應,臉上的淚水一流下來就被風吹得稀里嘩啦。風一吹更冷了,但是我不敢離開河灘進入叢林。我只能在風口這么走,一步一步忍著疼痛,踩著鵝卵石堅持往前走,不敢停留更不敢回頭,不敢東張西望,就這么堅持著、蹣跚著往前走。因為,我知道林子里面有狼。它們不知道在哪兒看著我。
和死亡比起來,寒冷、饑餓、孤獨、疼痛算得了什么呢?我反復低聲哆嗦著,唱著那首《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那首全軍戰士都會唱的隊列歌曲。有時候我還跟小影說幾句話,小影連蹦帶跳一直在我的前面帶著我。
她的身影帶著我。她的芬芳伴著我。
很多年前,那個離18歲生日還有十六天的小列兵就是這么走在那條叫小清河的河岸。
他的腳腕崴了,生疼生疼的,全身濕透,渾身哆嗦,但是一直在唱著革命軍歌,心里想著一個女孩,他就這么蹣跚地走著。而這,跟他真正的特戰軍旅生涯里那些孤獨、寂寞、恐懼、寒冷等相比,只是一個開始。
路,其實不在腳下,在你的心里。我不到18歲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道理。
16.孤獨在叢林流浪(6)
我遠遠看見四號公路橋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了。其實我看見的是橋的剪影,青色的天幕下面一道黑色的直線,沒有車來車往。這一帶除了我受訓的那個狗頭鳥大隊,還有其他的一些部隊單位,老百姓很少,是所謂的軍事重地。據說山里也是空的,不過直到退伍我也沒有去過。
我的全身都是冰涼的汗,倒沒有結冰,但也冷得夠嗆。我打著哆嗦,已經走了幾個鐘頭,歌也不唱了腦子也麻木了,什么都不想了。
就一個念頭——走。
疼嗎?絕對的,記憶中那種疼是到骨子里的,因為時間太長了,而且我一直在走。
我的右手還是握著那束蘭花。后來送給小影的時候它已經是標本了,但是小影還是收下了。她沒有問我從哪兒摘的,我也沒有告訴她自己為了這束花吃了什么苦頭——我送給她這束蘭花的標本的時候,已經吃了比這個多得多的苦,基本無苦可說了??嗟浇裉炀筒恢揽嗔耍娣朔炊涣晳T,物極必反就是這個道理。
關于這束風干的野蘭花,芬芳依舊存留,還有一個繼續的故事。我以后再講。
我向著那個公路大橋前進,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文明的痕跡,心情的激動不是一點半點。在原始森林崴著腳脖子走了20公里,你們想想看我見到這個大橋會激動成什么德性?
我好像腳也不疼了,肚子也不餓了,身上也不冷了,趕緊拄著拐杖走啊走,一直走。
我看見了大橋,它離我那么近。
我看見了大橋,它在等我來臨。
我恨不得撲在橋柱子上大哭一場,而我確實再次流出眼淚。
然后我就停下了。因為我的腳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鵝卵石的河灘,踩進了泥里,而且是很軟的泥。我在往下陷。我一激靈就趕緊往后退,幸虧腳陷得不深,然后我倒下了,看見自己在一片開闊地之間,前面是一片泥濘,后面是一片河灘,我躺的位置是中間過渡的部分,也就是說,我的命還真大,沒有忘乎所以一直走進沼澤。
我趕緊后退,拐杖丟了但是蘭花沒有丟。我的上半身接觸了略為堅硬的地面,往后退就是更堅硬的地面,再往后退我的腦袋就碰在了鵝卵石上。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這才知道我的命大。我爬起來跪在鵝卵石上面看著前面,遠遠的都是一片看不到邊的泥濘,一直到那個大橋。這是在我的地圖上沒有標識的沼澤。
這么大一片沼澤沒有標識出來是要我的小命??!我的心開始悲涼?,F在怎么辦?我不能回頭,因為回頭就會越來越遠,而且離狼的地盤越來越近;我又不能前進,因為黑燈瞎火一片,而且進入沼澤我就是去送死。我看過《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所以我知道陷入沼澤是什么概念,但是我不能不前進!我要繞過沼澤的可能性沒有,我要游到河的那面去也不可能,因為我的腳腕崴了,而且過去未必不是沼澤。
我該怎么辦?
我大聲罵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然后大聲哭著。漸漸地,聲音小了,成了嗚咽。那橋離我越來越近,頂多還有1公里,但是我就是過不去。我哭著哭著,困意上來了,但是我不能睡覺。漸漸地,我睡著了,就在那個河灘上……在夢里,我夢見了小影,她抱著我,但她跟一個冰美人一樣堅硬冰涼。
我回去以后才知道,不是狗頭高中隊整治我,他還沒有這個膽量。所有的地圖,無論民用、軍用、手繪、機繪都沒有這個沼澤。這片沼澤是一條老的支流后來干涸了。我們訓練的時候雨季剛剛來臨,就成了一片新的沼澤。沼澤并不寬,但是我在黑夜里看不見對岸。在我們基地附近,這甚至算不上什么沼澤,因為它是臨時的,常年的會大得多,我以后也沒有少去。那年的雨季來得早,沒有什么道理就是早。如果你們一定要一個解釋的話,就去問搞天文的,我不懂。
但是我就趕上了,人算不如天算就是這個道理。
17.聯合起來作弊,騙他娘的高中隊(1)
小影在吻我的額頭,吻我的鼻子,一點一點的。
冰涼的嘴唇。
冰涼的手臂。
冰涼的懷抱。
還有冰涼的芬芳。
她穿著白色的護士服,不,是白色的仙女服。她抱著我在云彩上飛,輕輕地吻我的嘴唇。然后我感到她把瓊漿一樣美味的液體注入我的嘴唇。我張不開嘴,感覺到液體往下流,從我的牙齒縫隙流進去的是一小部分,從我的牙齒縫隙流出去的是一大部分,那一大部分從我的嘴唇外面流到了脖子上、胸脯上、心窩上。那種液體在我的心窩上流動著,火辣辣的,流進我牙齒縫隙里,進了嗓子的液體也是火辣辣的……
我慢慢睜開眼睛。小影慢慢地消失了。我模模糊糊看見的是一張黝黑、憨厚、驚喜的臉,一嘴廣東普通話跟電影里面一樣:“醒了,醒了!”
小影徹底消失了。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自己躺在一個士官的懷里。這個士官我不認識,他穿著狗頭大隊的迷彩服,光著頭沒有戴貝雷帽。那帽子疊得很整齊,別在肩章里面。
他憨憨地笑著:“你醒了?。堪盐覀儑槈牧?!”
我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里面晃悠一樣。
這個士官拿著水壺給我灌水——不是水,水沒有這么辣,我一下子咳嗽出來,吐出一口酒,然后就徹底醒了。
我一看天色已經大亮,下意識地問:“幾點了?”
一個粗獷的聲音說:“11點?!?
“?。浚 ?
我一下子坐起來,腦子都蒙了。這可怎么辦好?。窟@不是徹底壞菜了嗎?我離目標至少還有50公里,我還得過沼澤、穿叢林,那么遠的路我現在的時間絕對是不夠了!這個狗頭高中隊一定會跟踢皮球一樣一腳把我踢出新訓隊!
我想站起來,但是身子底下一晃我又坐下了,我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個橡皮艇上。
我的腳腕又開始疼,但是和先前疼得不一樣,低頭一看,我的鞋子已經脫了,襪子也脫了,裹著從干凈的迷彩短袖衫上撕下來的布。那種火辣辣的疼和嗓子里面的一樣。
我再一看自己的上衣已經脫了,心口濕濕的,但是不是水也是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這是酒。
我知道那個士官救了我。
“媽拉個巴子,你干啥去?”
一個粗獷的聲音在我后面響起。我回頭一看,是個寬廣的背影。他穿著老頭汗衫、迷彩褲,戴著一頂農民用的草帽,頭都不回就那么鳥氣沖天地跟我說話。
狗頭大隊的?這個士官肯定是,但是他不像啊?狗頭大隊有這么肥壯的嗎?所以我說前面的包袱抖早了,你們不用猜都知道是誰了,我也就不說了。哎呀,這個教訓我要一直記著!
“我天黑前就得趕回去!不然狗日的高……”我意識到這里都是狗頭大隊的人,就改口說,“高中隊就要淘汰我!”
“你罵得對!他媽拉個巴子的絕對是個狗日的!”
那個背影把沒有釣上魚的釣竿拿起來:“餌又被吃光了!這是什么河啊,河里的魚怎么都光吃餌不上鉤?。勘M是賠本買賣!”
我以為他是狗頭大隊炊事班的老后勤士官,趕緊說:“班長,謝謝你們救我,我得走了,麻煩你把我送回原來的地方?!?
那個士官剛剛想說話,戴草帽的人回頭了。我看見了一張黑得不能再黑的臉,簡直就是我在狗頭大隊見過的第一黑!狗頭高中隊跟他比起來簡直是白人了——后來我這個判斷得到了證實——日后我們狗頭大隊有著名的三大黑臉——第一黑就是我見到的這個,第二黑是高中隊,第三黑是我。我后來激動得不行,跟狗頭高中隊在一起是恥辱,但是跟眼前這個人相提并論簡直是莫大的榮譽!因為我們無比熱愛他,只要他一句話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干啥去?”那個大黑臉問我。
“我得回原來的地方,我得自己走,我不能作弊,要不高中隊要把我開回去,我不能回去!”我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起身一看四周茫茫一片,兩邊都是蘆葦。
我趕緊又說:“趁現在沒人,班長你把我送回去吧,我從原來的地方走!”那個廣東士官瞪我,但是我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黑臉就問我:“我帶你一段不好嗎?瞧你那個腳腕子,怎么在規定的時間內走回去?”
我說不好。
大黑臉有點兒意外:“為啥不好?”
我說:“當兵的丟分不丟人,大不了明年再來。現在作弊就是贏了也不光彩?!蔽耶敃r說的是真心話,上天為證,我一直就覺得我的兄弟們、我的小影在看著我,是個爺們兒就不能作弊,不然我算個什么爺們兒!我怎么見他們?
大黑臉看我半天,看看我稚氣未脫但嚴肅認真的臉。
那個士官就趕緊說:“那我們把你放下去,你自己走吧。”
我一梗脖子:“不!我就要從我原來倒下的地方走!”
士官有點兒不高興:“那我們白救你了?”
“我又沒有讓你救我!”我對他說,反正都是狗頭大隊的鳥人,我也不吝什么了,已經準備明年再來了。
大黑臉樂了:“媽拉個巴子,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鳥的!”
我雖然不服氣他說我鳥,但是我不敢說什么,因為他的語言沉穩,明顯不是一般人,不過當時我就覺得他是老士官、老兵油子??此且簧砣?,絕對是大廚的好手!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他就有一種敬畏、一種尊敬、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他的年紀和我爸爸一樣,那目光里面的感覺是一樣一樣的,當時就把我感動得不行。
我想起我爸爸了,他多疼我啊,就是打我也舍不得打頭,就是打屁股也不像這個狗日的高中隊逮哪兒錘哪兒,哪兒疼錘哪兒。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了。
“媽拉個巴子還掉金豆了!”大黑臉就笑,“多大了?”
“18?!?
大黑臉再看看我:“有嗎?”
“差半個月?!?
大黑臉看我半天才低沉地說:“還是個娃子啊!”
我就急了:“我不是娃子!”
那個士官拽我,我不理他,我對大黑臉說:“我不是娃子了,我18了!”
大黑臉就笑:“成成,你不是娃子,是漢子,成了吧?”
我這回滿意了,不說話了。
“你怎么說話呢你!”那個士官對我吼。
“媽拉個巴子給我滾一邊去!我說話什么時候輪到你插嘴?”大黑臉瞪著那個士官,我被他的余光掃到就一激靈,這兇光比狗頭高中隊還狠。當時我就覺得狗頭大隊真是不得了啊,炊事班長都這么鳥,真跟少林寺似的,燒火和尚也是武林高手!
那個士官不敢說話了,趕緊躲到一邊去劃船。這時候我看見他的腰上露出手槍套子,狗頭大隊真是富裕得不得了,也是鳥得不得了啊!連炊事班出來釣魚還帶手槍!那個手槍跟我打過的77不一樣,好像大一點兒。我極其貪婪地看著,偵察兵見了好槍就是這個鳥樣。
大黑臉看見了就跟士官說:“把你的王八盒子拿過來!”
士官趕緊摘下手槍要遞給大黑臉。大黑臉就對我一努嘴。士官猶豫一下,還是給我了,還不忘記右手拇指一按,卸下彈匣。
我拿著沒有彈匣的空槍還是喜歡得不得了。它比我們的大,比我們的沉,比我們的手感好,因為手柄是工程塑料的,跟電影里面的外國槍一樣漂亮,不像我們的77,小里小氣得跟女士用品一樣!而且,它的彈膛也比我們的粗,口徑明顯要大!這個槍真是太鳥了!
整個狗頭大隊的東西,我當時就喜歡上了倆:一個是大黑臉,他對我不錯;再一個就是這把烏黑的大手槍。槍上刻著“gq92”還有槍號。
“國產92?”我都沒有聽說過,“我還以為是美國槍呢!”
“咱們自己的?!贝蠛谀樞?,“別看別的不行,槍還是有幾把好的,還能湊合用!”
我太喜歡這把槍了!
我拿著空槍,“嘩”的一聲拉開空栓,空槍馬上就掛機了。我不知道怎么整,因為以前的77不這樣。這槍的設計太先進了,沒了子彈連栓都拉不開。哎呀,拿這槍打多能射擊啊,我一定是威風得不得了啊!
大黑臉拿過來熟練地整一下,然后給我。
這樣空槍的保險就開了,我瞄向天上飛的一只鳥。
那鳥飛呀飛呀,一下子滑過大黑臉的身后。
我沒注意槍就這樣跟著走,然后快要滑到大黑臉的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士官一下子撲上來,鎖住我的喉嚨。我當時光顧著玩槍了,什么都沒有注意,結果被他鎖喉然后按到船上——他絕對是一把好手而且手下不留情面,不是訓練是給我來真的!
我一下子被扼住了喉嚨,槍掉在船上,然后就在船上蹬腿、翻白眼。
那個士官惡狠狠的,完全是對敵,不是跟我開玩笑!
大黑臉一腳踹過來,那個士官就掉到河里了:“媽拉個巴子,沒子彈你緊張什么?”
士官就在河里可憐巴巴地看著大黑臉不敢上來。那目光絕對是忠實得不得了的狼狗的目光。
我摸著自己的脖子咳嗽著。
大黑臉:“上來!”
士官就翻身上來,我靠!動作之敏捷完全不是一般的炊事員能做到的!我們連的炊事員再怎么練也不能到這個程度???這也得是多少年的高手??!狗頭大隊不愧是特種大隊啊,連炊事員都是特種炊事員——后來我進了狗頭大隊見到了真正的特種大隊炊事班,還是吃了一大驚的,覺得真的是牛得不得了!
士官不敢過來,警惕性十足地看著我,像一只警惕的大狼狗一樣隨時準備過來撲我。
大黑臉看都不看他就問我:“咋樣?”
我咳嗽著搖頭:“沒事,班長。”
我還是看那槍,我知道它不是我的,不能隨便碰,不然又要挨錘。
大黑臉就看士官:“子彈?”
士官猶豫著。
大黑臉一瞪眼。
士官不敢猶豫,拿出一個彈匣遞給大黑臉。
大黑臉把槍和彈匣遞到我面前:“會玩嗎?”
士官有些緊張,但是大黑臉都不用瞪眼就那么一看,他馬上就坐在那兒了,不過他雙拳緊握,緊張兮兮地死盯著我。我看出來他怕,大黑臉根本就不搭理他。
“開玩笑我也是偵察兵比武上來的!”
大黑臉就笑:“不簡單啊漢子!這么多年,你還是第一個通過偵察兵比武到這個狗日的地方的列兵!”
我立即就有了認同感,絕對是狗日的地方。
大黑臉遞給我:“玩玩,我看看?”
我不敢接,看向那個士官。
大黑臉:“別搭理他,他自個兒跟那兒涼快呢!”
我就樂了,一下子奪過大黑臉手中的槍和彈匣,馬上裝上,隨即一個利落的偵察兵多能射擊的出槍——右胳膊伸直,左手在槍上,套筒一滑,子彈已經上膛,手槍已經準備射擊!動作之麻利完全不受右手傷勢的影響!
我據槍瞄準遠處,余光看見士官已經站起來,隨時準備過來撲我。
但是什么目標都沒有。
“樣子挺花哨的?。 贝蠛谀樉托?,“水平怎么樣?”
“那還用說?”
我自信地說,這個絕對沒問題!我的優勢就是路跑快、槍法準!
我的右手劇烈地呼喚著火藥味道,甚至已經開始微微顫抖!在這個狗頭大隊半個月,我就沒有打過槍,甚至都沒有摸過!你知道我的心情嗎?現在這么好的一把槍在手上,我多么盼望打兩槍啊,但是我不敢!因為我知道部隊的規定,子彈是要登記注冊的,我打一槍這個大黑臉班長都不好回去交差。所以我只是據槍不敢射擊,食指在扳機上微微扣著。
大黑臉看得很仔細,然后點點頭:“打兩槍我看看?!?
我就看那個士官:“班長可以嗎?”
大黑臉就說:“你別管他,他那個班長說了不算,我這個班長說了算!”
我就高興得不行,太爽了!打兩槍這么鳥的槍也不枉今年來狗頭大隊一遭!
我看大黑臉:“班長,我打什么啊?”
大黑臉說:“打啥???剛才的鳥兒干嗎去了?該用的時候就撂挑子,不見鳥影了,跟他媽的那個狗日的高……一樣!”
他把狗頭高中隊的名字說得極其溜嘴,但是我光顧著體會槍,不顧著聽這個。
他四周看看,沒啥打的,都是茫茫一片水。
他就摘下草帽,舉起來問我:“我扔出去你打得準嗎?”
我點頭,太容易了,他能扔多高多遠啊。
大黑臉就說:“咱倆打個賭怎么樣?”
我就問:“怎么賭法?我剛剛領了這個月的津貼,你說咱們去哪兒喝酒?”
大黑臉:“我不喝酒,你最好也別喝,這個狗日的地方禁酒?!?
我說:“不是,我怕你想喝?!?
大黑臉就舔舔嘴唇:“我是想喝,但是我更不能喝。”
我說:“那咱們就偷偷喝?我到服務社買了然后到炊事班找你?”
大黑臉就笑:“那就算了,我不喝酒了,說了不喝就不喝?!?
我就問:“那怎么辦?你說賭什么?”
大黑臉就說:“一個彈匣里面有15發子彈。”
我一怔:“這么多啊?”
大黑臉:“重點不是這個——我這個草帽丟出去,你要是全打上了,我就送你回原來的地方;要是打不上,你就跟我走,我帶你回去,不告訴你們那狗日的高中隊。怎么樣?”
我猶豫起來,這怎么行呢?解放軍戰士一是一,二是二,大不了我明年再來,怎么能作弊呢?15發子彈打完可要點時間??!這草帽能飛多久啊?
大黑臉說:“那行,這個槍你就別打了,我送你回去。”說著就過來拿槍。
我趕緊說:“我賭我賭!”
大黑臉笑:“愿賭服輸?”
我點頭據槍準備:“愿賭服輸!”
槍的誘惑力太大了!尤其是這么鳥的槍!媽的就是作弊也認了,人民解放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但是騙那狗日的高中隊不算作弊!
我認真地等著。
大黑臉摘下草帽,露出寸頭,這時候我看見他耳際的點點白發,跟我爸爸一樣,心里就一熱。
我還沒來得及回想,爸爸那頂草帽已經飛出去了。草帽丟得很高很遠。
我據槍速射。
鐺鐺鐺鐺鐺……
這槍聲震耳欲聾,真是太鳥了,鳥得不得了??!
我的槍口追著這頂草帽,草帽在空中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變換著自己的身子和姿勢。
但是它還是落下去了!
我急了,連連扣動扳機。
但是,最后一發子彈打進了水面,沒有打中已經落水的草帽殘骸。
槍口還冒著清煙。
我睜著眼睛傻愣著。
大黑臉拿過槍拉了一下,槍的套筒已經空槍掛機了,是沒有子彈了。
他把手槍丟給士官:“王八盒子還你!開船!”
我還在那兒傻著。
士官接過槍,利落地更換了一個新的滿的彈匣,插進腰里,接著就啟動橡皮艇上的小馬達,嘟嘟嘟地開船。
橡皮艇開始在河道中間乘風破浪,兩岸鳥聲停不住,輕舟已過橋下面。
我還傻在那兒。
大黑臉就笑:“媽拉個巴子,后悔了?”
我就梗著脖子說:“當兵的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不后悔!不就是咱倆聯合起來騙這個狗日的高中隊嗎?這事我干!”
大黑臉就笑:“對對!咱們聯合起來作弊,騙這個狗日的高中隊!”
橡皮舟就在河里走,風景美得一塌糊涂,我的心情快樂得不得了,孩子的本性出來了。
大黑臉看著我,陷入了沉思:“還是個娃子?。 ?
我就說:“我不是娃子,我18了,是列兵!”
大黑臉就苦笑:“對對,是列兵!去年剛剛入伍的?”
我點頭:“對!班長,你當兵多久了?”
大黑臉就苦笑,那笑的含義豐富極了,我可以看見他眼中隱約的淚花。他看著兩處的風景,迎面的風掠過他飽經滄桑的臉,許久之后,他說:
“二十一年?!?
我一怔:“?。磕悄闶菐准壥抗侔??”
“沒級。”他苦笑,“我當兵的時候,跟你一樣大,后來就不是兵了?!?
我就點頭:“哦,那你是老軍工了?”
大黑臉笑:“對,老軍工?!?
我們一路聊著,河岸在兩邊掠過。我第一次有閑心看這個狗頭大隊附近的風景,真的是美得不得了,后來我在任何風景旅游區都沒有見到過。
那一天,是我來這個狗日的狗頭大隊最開心的一天。因為我跟這個和我爸爸差不多大的大黑臉老軍工一起聯合作弊,騙他狗日的高中隊!
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真的跟爸爸看兒子一樣。
不到18歲,其實,還是個需要愛的年紀啊。
18.聯合起來作弊,騙他娘的高中隊(2)
很多年以前,一個大黑臉和一個小黑臉相遇了,他們坐在一條我們叫作沖鋒舟的橡皮艇上,沿河而下,一路歡歌笑語。大黑、小黑兩張黑臉笑得都不行了。沉默寡言的廣東士官操著橡皮艇的小馬達嘟嘟嘟地走,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但是經常被大黑和小黑逗得樂不可支,總是有些詫異也有些欣慰地看著大黑,好像在想這個大黑有多久沒有這么開懷大笑了。
很多年以后,這個小黑再次見到了這個大黑,不過小黑是在電視新聞里面看見大黑的。那時羅馬尼亞國防部的軍事代表團訪華他們國防部長,帶隊規格很高,我們的解放軍總長和一群上中少將在人民大會堂迎接他們,賓主進行了友好的交談,對兩國兩軍的友好交往表示了充分的信心。小黑開始并沒有注意,因為將軍的事情他并不關心,正準備換臺時,鏡頭切到會場的全景,他就嚇了一跳——在泰然自若、談笑風生的解放軍的將軍中有一個局促不安的大黑臉,好像連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才好。他那張黑臉真的是太出眾了,即便是坐在總長身后好幾排后面的一群少將中間也是那么奪目,黑得跟木炭一樣——說木炭都是輕的。
后來小黑在新聞重新播出的時候把這條錄了下來反復看,然后就定格在那個全景上,看見那個大黑眼神亂飄、全身都不自在,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在衣冠楚楚、絕對職業將軍風度的年輕少將中間顯得那么不合群,就像跟誰借了一套衣服混進來的一樣,說他是老軍工真的不委屈他——他那德性也真的就是老軍工的感覺,沒有那個筆挺的陸軍少將的馬甲,走在街上你能以為他是什么?就是一個山里的土包子,跟你問路可能你還不愿意多搭理他,而且頭發已經花白了,小黑看著就心酸得想掉淚。
然后小黑看見了那個廣東士官,現在還是個士官,不過是個二級士官了,跟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狼狗一樣站在這些將軍的座位后面,正對著大黑的位置,不因為大黑是少將就對他的態度有什么獻媚的成分,還是那么冷冰冰的眼神,像一只真正的大狼狗一樣保護著自己的主人——只是換了一個筆挺的毛料陸軍馬甲而已。他跟周圍散布的那些眼神里面都有忠心耿耿、一往無前的狼狗精神的十幾個尉官一樣,背手跨立、紋絲不動,但是大家的眼睛都沒有閑著,看的不是一個方向——雖然無論從哪個角度說確實是沒有必要,但是職業習慣你是可以改掉的嗎?在那些忠心耿耿的狼狗中間,他是唯一的士官。
小黑就翻當時的很多報紙,在里面找大黑的名字。跟很多年前還是個列兵的時候一樣虔誠和急切,小黑在圖書館堆積如山的報紙和戰史里面找大黑的名字——雖然是兩次相差很多年的尋找,得到的答案是不一樣的,但是名字是一樣的。
當時小黑找到的關于這次外軍友好來訪的地方報紙報道,在一長串出席首長的名單的最后是大黑的名字;在當時關于這次外軍友好來訪的軍報系列報道,其中有一篇就是大黑陪同羅馬尼亞友軍高級軍官們參觀解放軍陸軍特種部隊的小紀實,只配了一張題圖照片——大黑拿著一把小黑非常熟悉的95自動步槍在靶場對外軍的將軍們講解什么,那種神態全然沒有在人民大會堂的局促不安,而是像一個老軍工站在自己的車間里一樣跟客人夸耀著什么,極端的自信和驕傲。他寬廣的身子后面可以看見幾個戴著凱芙拉防彈頭盔、一身迷彩、滿臉迷彩、像迷彩釘子一樣釘在地上沉默的尉官和士官們,當然他們的眼睛和臂章是用photoshop做過處理的——標題是《總參某部何副部長陪同羅馬尼亞國防部訪華代表團參觀我某部基地》。下面的文章我就沒有看,因為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
很多年前小黑還是個列兵的時候,也在一堆80年代中后期的報紙和戰史中翻閱到了大黑的名字,當時照片上的大黑還沒有這么寬廣,但是眼神里面的鳥樣是一樣的。
當年小黑列兵做了筆記,就記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是一張1988年的《解放軍報》的一個系列報道《兩山輪戰偵察英雄人物志》的題圖小介紹:
“何某某,32歲,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某集團軍某機械化步兵師偵察營少校營長,畢業于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陸軍學院偵察指揮專業,兩山輪戰時期某軍區偵察大隊三中隊長,一等功臣,中央軍委授予‘戰斗英雄’稱號。此人作戰勇敢,多次親自率領偵察分隊完成重大任務,無一次失手,越軍特工隊對其心驚膽寒。他曾經帶領一個15人偵察分隊在敵后與具有絕對優勢的越軍圍剿兵力周旋一個月,殲敵40人。而分隊無一傷亡,完成任務后順利撤出,成為兩山輪戰時期偵察作戰的一個典型戰例。何某某對敵人造成很大威懾,越軍特工隊懸賞十萬人民幣要他的人頭……”
小黑翻出自己當年的日記本,看了之后不禁啞然失笑。就大黑那個鳥樣,當了將軍肯定也是老本行,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他現在在總參大院里面混,是不是還是一口一個“媽拉個巴子”?總部的首長是怎么忍受的?還是跟軍區副司令一樣不僅不介意還愿意被他噴?接見外賓的時候翻譯怎么給他翻???那些駐華武官都是懂中國話的,肯定聽得懂,不知道他們心里是個什么滋味?真想不出來大黑坐在總部機關是個什么德性。不過依照他的個性,是不會改口的,就是泰山被大海淹了、黃河被高原填了,他絕對還是這個德性!那這幫他手底下的小白臉參謀干事可就有好日子過了,絕對天天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組織起來早上先跑個10公里越野再說,那輛寶貝迷彩摩托在總參大院里還讓不讓開得跟黑風怪出山一樣?據我所知部隊大院限速是非常嚴格的,摩托也不會讓少將級別的干部碰的,肯定出門就是奧迪,真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不過有他干這個,總是讓中國人民可以放心——這是個真爺們兒、真漢子,真的是干特戰這個行當干了一輩子的,而且在巴頓面前也能叫上一板的,雖然他不開坦克,開突擊車,但絕對是敢跟巴頓開的坦克相撞并且眉頭都不眨一下的主兒!
還有什么呢?
小黑在發黃的軍報上面剪下來的簡介和照片旁邊還看到當年自己寫的一句話,絕對力透紙背:
為了他,我們愿意去死!
這句話寫穿了幾張紙,字也很大,顯然當時的心情激動得不行。
小黑的鼻子一酸,很多事情浮現出來。當時小兵們就傳說大黑臉的故事,都說那個時候最好看的關于偵察大隊的電視劇《黑豹突擊隊》就是以大黑臉他們中隊為原型的。
還有什么呢?
還有就是小黑用紅筆在那個剪報上反復畫出來的一句話:
越軍都敬畏地稱之為——狼牙。
還是回到小清河。
依稀中,我又見到那條嘩啦啦流著水的河流一瀉千里,不知道綿延到哪里。
這一路走了兩個多小時,但是我談興正濃,因為很久沒有這么跟長輩說話了,所以話就不停。倒是大黑臉在我講完陳排的故事以后久久不說話,他看著兩岸掠過的蘆葦沉默著,不知道為什么嘆了一口氣:
“真漢子啊!”
然后又不說話了。
我不覺得意外,因為所有的人都會覺得我的陳排是真漢子。
這一路下來那個士官就不看我了,雖然他一直沒有跟我說話,但是我知道他明白過來我也是個小鳥人,估計是不敢搭理我了。我心想這才好,讓你們狗頭大隊見識見識我們小山溝里的小偵察連也不是善類!
然后大黑臉一伸手,士官趕緊把那個水壺遞給他。
大黑臉擰開水壺,無言地往河里面倒酒。
我詫異了:“你這是干什么啊?”
大黑臉低沉地說道:“我跟你們陳排不認識,但是我敬他一壺酒!下輩子我就跟他做兄弟!”
我反過來問:“你不是不喝酒嗎?那帶酒干嗎?”
大黑臉還在倒酒:“我是不喝?!?
“我不信!”我說著,然后鬼笑,“我明白了,你自己偷偷喝的!還不敢跟我說,你怕我給你反映出去!放心吧,我小莊不是這種人!”
大黑臉不說話,沉浸在自己那種悲涼的情緒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無可奈何啊……”
我還想說笑,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士官開口了:
“我們大……”他覺得說得不對,趕緊改口,“他是不喝酒,他的左腿受過傷,里面還有小鬼子的地雷彈片,一有潮氣就疼。這酒是醫務所特批的,頂不住的時候擦擦腿驅驅寒氣?!蔽液髞砘匚哆^來,天底下的警衛員都是一樣的,雖然沉默寡言但是腦子好使得不得了,知道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也知道首長是難得高興的,這個時候要是攪了首長的性子挨收拾倒是次要的,自己心里就是太難受了,干嗎讓首長不高興?首長操心的事情還不多嗎?警衛員跟首長的關系,尤其是時間久了,就跟首長肚子里面的蟲子一樣,不然怎么可能在首長身邊待很久呢?我后來看《激情燃燒的歲月》,讓我感觸最深的是小伍子這個警衛員的角色,很真實的人物塑造,唯一的遺憾是太機靈了——因為我見過的真正的警衛員都是看上去木訥訥的,但是內心機智得不得了。
我就笑:“我不信!看你的樣子就是饞酒的,帶著酒怎么會不喝呢?你跟我說,我不告訴別人!”
大黑臉倒完酒就那么一甩,那個士官趕緊接住,熟練得跟狼狗借飛盤似的。
大黑臉臉上的表情漸漸緩和了,笑道:“我說不喝就是不喝——咱是個爺們兒,要說話算數是不是?你知道什么叫特種部隊?什么叫快速反應部隊?——就是24小時隨時待命——在這個地方喝酒,抓住了是要狠狠收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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