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一顆子彈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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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壓抑在心中的,我不得不說的戰友重逢
從哪里開始呢?
2002年年底,我結束了一段漂泊的生涯,剛剛在一個城市里安定下來。那個時候接連換了幾個女朋友,生活也沒有什么安定感,所謂的安定,不過是租了一個不到40平方米的簡單一居室,在這個城市偏西的一個大學家屬區里。
一樓的好處是有一個小院。我常常在沒有工作的日子里,拿著啤酒坐在小院里發呆。那時已經是下雪的季節了,但是我感覺不到寒冷。在部隊的時候,我曾經在零下30攝氏度的東北山區待過半個月,是所謂的寒地生存訓練,早就習慣寒冷了。在西藏工作的時候,我早上起來常常光著膀子在白毛風中跑步,被同事視為神經病。
我在小院里面發呆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屋里很亂,堆滿了我的許多東西。各種各樣的書籍、盜版碟、裝滿衣服的包等,我一直沒有打開,沒有整理,因為每次打開整理,總是有很多事情在心里一點點浮現。我不知道27歲的人回避往事是一種什么心態,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去打開這些東西,或者說不敢打開。
我害怕。害怕回憶起青春時代的那些夢想。
那些關于未來、關于愛情、關于兄弟的夢想。
在我的記憶里,17~20歲是一個嚴重的斷層。我記得自己上幼兒園、小學、中學的許多事情,我也記得上大學以后的許多事情,它們甚至栩栩如生。但是我的17~20歲之間的故事呢?
忘記了,只剩下一些殘片。只有在洗澡的時候,在鏡子里面看到自己臃腫的身體,我才會自嘲地笑:“瞧,你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你在部隊的時候……”然后就控制自己不再往下想了。
我還有很多在部隊的朋友,他們經常會打電話給我,偶爾來到我居住的城市公干,也會來看看我。但是我從來不會主動和他們聯系,聽到他們激動的聲音,那種聲音里面久違的單純和特有的嘶啞,總是令我黯然神傷。
在我剛剛離開的時候,我不是這個樣子的。但是,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啊。我不想了,繼續喝啤酒。遠遠地,透過飄落的雪花,我聽到一聲嘶吼:
“一二、一二……”
我的腦子一下子僵化了。這種口號我太熟悉了。但是,聽得出來那是一個人,節奏時斷時續。
我一下子站起來,打開小院的門,聲音是從大學圖書館方向的工地傳來的。那里在蓋一個香港慈善家捐獻的,以其名字命名的多媒體教學樓,平時很喧鬧,今天也許因為雪太大,所以沒有開工。
怎么會?怎么會有這種口令?
我快步走過去。我先看見一幫民工,他們蹲在屋檐下哈哈地笑著,指指點點,好像在看西洋景。我又看見幾個女大學生從圖書館出來,看也沒有看一眼,就清高地走過去。我還看見了什么?
一個孤獨的身影。
一根孤獨的原木。
一張孤獨的臉。
他穿著早已褪色的迷彩服,一雙破舊不堪的迷彩軍靴,光著頭。雪花飄落到他的頭頂就融化了,化成一團白氣,升上天空。和其他民工穿的迷彩服不一樣,他的迷彩服是掖在褲子里的,系著一根寬寬的綠色尼龍腰帶,黑色的金屬扣;花色也不是很一樣,料子很厚,上面還打著幾個補丁,繡著細密的針腳;褲腳整齊地掖在那雙破舊的高腰迷彩帆布靴里,鞋帶系得整整齊齊……
他喊著號子,在搬一根原木。他先搬原木的一端,把它扛在肩上抵著地面立起來,然后豎直,一下子再把它向前推倒,然后再搬起來……如此前進著。
周圍的民工在看笑話。
他嘶吼著,眼中的殺氣陡然而生:“一、二……”
我愣在原地,嘴唇翕動著,眼淚在眼眶里面流動。我聲嘶力竭地大喊:
“班長——”
“檢查自己的武器,注意聽我的口令。這是第一次小組規模的戰斗實彈射擊訓練,一定要注意安全!哪個龜兒子不聽我的口令,先開了保險讓我把他從屁眼兒塞回去!”
在某型直升機的轟鳴中,我的鼻尖上滲著冷汗,抱著那支屬于我的95自動步槍。槍身濕了,我的心跟著直升機的顛簸忽上忽下。
班長的迷彩臉轉向我,小眼睛灼灼有神:“你好了沒有?”
“好。”
人在回憶的時候好像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我看到的自己就是迷彩臉上的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
我看著他的眼睛。
班長笑了,一嘴白牙,他伸手抹掉我臉上的汗珠:“龜兒子給老子好好打!就等著你給老子爭臉了!”他眼睛里的傲氣和自信交織著。
我又看見了這雙眼睛。
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那種殺氣消失了,換了一個人。怎么說呢?
一個猥瑣的民工。
“班長。”我又喊了一聲,聲音發飄。
那雙眼睛笑了。
“龜兒子你小子怎么現在頭發留得跟女人一樣。”
我們都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班長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傷感。我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班長……”眼淚嘩啦啦地流到他的肩膀上。
沒有士官軍銜的肩膀上。
班長抱著我,慢慢地開始抽泣:“龜兒子以為你把我忘了……”
雪花飄落在我們頭頂。
在這個城市的冬季,雪花的飄落,把一切丑陋都掩蓋了。
在這個城市的冬季,我和我的班長重逢了。
我是一個被人們稱作自由職業者的文化流浪漢,我的班長是一個民工。他和別的民工不同,在想部隊的時候自己會扛扛原木。
2.為了愛情,參軍去
回憶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能感覺到包裹在心靈外面的那層堅固的殼一點點在破裂,心里很疼,因為這種柔弱已經很久不見陽光,藏在自己的一個陰暗的抽屜里不敢示人。
我從9歲開始寫詩,11歲開始寫小說,屢屢地,也在報刊的小角落發一些小小的豆腐塊文章。在我成長的經歷里,我是個多愁善感的小男孩,小學的時候甚至可以說秀氣,屬于很受小女生喜歡的那種寶玉類型的小奶油。再加上寫詩和小說,所以性格也是很內向的。
我小時候的體質不是很好,可是我的父親卻是我們那個小城市里的籃球教練,于是我在上小學的時候被他扔進了自己的籃球隊,跟那幫17~18歲的大男孩一起訓練。應該說,我還是很有韌性的,開始時5公里跑不了就跑1公里,半年后我就可以跑5公里了。籃球技術一直一般,因為我不感興趣。
我的高中是我們市的重點中學。我的文科奇好,歷史、政治、外語等基本上屬于不用聽講就能在95分以上的那種,但是理科奇差,基本上沒有及格過,尤其是數學極差,保持在30~40分之間。我的作文經常是全校的范文,甚至還多次參加了全國作文競賽,拿了不少獎。基于我的情況,我的老師們很是頭疼,要是我不行干脆不管就是了,關鍵是他們總是覺得我是一個可造之才。
我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對我非常器重。他甚至寫信給自己當時在大學的老師——現在是一個著名的師范大學的副校長,極力推薦我免試入學。我的父親還聯系了省里的體育學院和幾個大學的體育系,想憑自己的關系把我送去學體育管理什么的,以后出來管理體育館。
但是我的夢想是作家,或者是藝術家。
高三的時候我參加了一個著名的藝術院校的專業考試,以全國第一的成績通過了。這就意味著我完全不用擔心數學考試,只要不是0分就可以,我上大學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我參加了全國高考,而且進了大學。
但是我在大學里面是不滿足的。我想成名,我想寫作,但是我沒有生活。
于是我提出退學。
大學時的班主任,我一輩子記得他。當時流行學生創業,雖然我不可能創什么業,但是他還是給我爭取了一個名額。就是說我可以暫時休學,去體驗自己想體驗的生活。這在當年是很難得的,因為我剛剛讀大一,才上了半個月。
我回到家鄉,做過盜版碟的小生意,賠得一塌糊涂,又談了幾個女友,別的就沒有經營什么了。我感到空虛和無聊,在不斷地更換女友之間尋找一種畸形的快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早熟,因為那年我才17歲。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的父親為我很擔心。
轉眼到了年底,晃悠了幾個月,冬季征兵開始了。
我本來不想當兵,那離我的生活十分遙遠,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成為軍人。雖然我也喜歡看老美的戰爭電影,但是電影是電影,傻子才當兵。當兵是一種沖動,因為我的初戀女友,也就是初中的同桌小影參軍了。她跟我打電話告別,我去見她,她穿著肥大的冬訓服,頭發剪短了,小臉俏麗依舊。
她是我的第一個女友,但是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因為她在我心里是純潔天使的化身。我們頂多是在上課的時候拉拉手,連親都沒有親過。我上學早,她比我大兩歲,一直很照顧我,在我的心里,她是姐姐和愛人的理想化身。后來我考上了大學,而她沒有,就在家里待業。當兵是為了回來進銀行工作,她的父母都是銀行的,有這個能力。
我一直沒有意識到她的重要,回家以后也只是在同學的聚會上見過幾次。我問她要去哪兒,她說了一個軍區的名字。我看著她,握住她的手,沖動地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實在不敢想象我的生命里沒有小影的生活,那個時候我讀了太多的詩,所以容易聯系到戰爭和災難。而且那時確實有一些緊張的局勢,譬如都在傳說幾年之內要解放。
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去。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小影對我的重要,我的初戀,我的天使的化身。于是我就報名參軍了。武裝部的人看了我的簡歷嚇了一跳,但是我的學校對此是支持的。我的班主任很高興我去經歷一些磨難,他說對我有好處。兵役制度改革后,兩年的時間是可以接受的,于是武裝部就批準了。我父親倒是很高興,因為他就是部隊轉業的。
我領到了冬訓服、膠鞋、被子、背包帶等許多勞什子,然后就跟著一幫剃了頭的新兵蛋子上了火車。
小影在第三車廂,我在第十車廂。我們是一個軍區的。知道她在車上,我就安心了。火車帶著我純潔的天使和我,去向遠方。
我那時候是個喜歡寫詩的小男孩。我相信愛情,于是我參軍了。
為了愛情,參軍去。
3.我超過了老炮
我們的火車在一個小小的車站停靠,那里已經是山區了。坐了一天一夜以后,誰的屁股都會疼的,開始還嘰嘰喳喳、很興奮的新兵們這會兒都陷入了沉默。因為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么。
我們在這個車站下來,帶隊干部依舊是和藹的笑臉,但是緊張的氣氛已經出來了。好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支配著我們這些散漫慣了的老百姓。我們自然而然地按照干部的口令站成整齊的方隊,然后開始編隊、叫號,叫到名字的出列,組成新的方隊。
我沒有看見小影,女兵在前面的車站已經下車了。我提著自己的東西來到一個寫著“大功某團”的紅旗下面。負責管理我們的是幾個干部和士官,他們的態度就不是那么和藹了。我是散漫慣了的人,難免有些拖拖拉拉,結果被指著鼻子罵了一句什么。那時候我的語言辨別能力沒有現在那么強,后來知道是山西話。
罵我的是一個士官,后來知道他叫什么,我們暫且叫他老炮,因為他是無后座力炮兵班長。我被分到他的隊伍里面。這個時候我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這絕對是下意識的,在家里,父親推我一把我也要瞪一眼的。
他看見了,但是什么都沒有說。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我和他的故事就此開始。
我們上了卡車,誰都沒有說話。卡車在盤山公路上前行,從后面的車廂,可以看見地平線越來越遠。漸漸地,可以看見云彩在腳下。
我這個時候開始覺得悲涼,小影呢?我為了她參軍,小影在哪兒呢?我不知道,我開始懷疑自己參軍的正確性,放著好好的大學不回去上,來這兒干嗎?但是后悔來得及嗎?
我們的新兵連在一個山溝里面的軍營里。怎么形容呢?除了山還是山,然后就是一個營盤,老建筑,兵樓潮濕陰暗。我們新兵住在營盤的一個角落,是幾排平房,中間空地只有一排水龍頭,一個大大的廁所,里面是坑,不是馬桶。
我們下車的第一個事情就是跑步,提著自己的東西。老炮帶隊,這個孫子簡直就是個牲口,成心折騰你,他空著手跑,后面的新兵蛋子提著一大堆東西,你們想想是什么場景?誰掉了東西,班長就上來收拾你,臭罵一頓。
漸漸地,方陣越來越稀拉,成了一條斷斷續續的直線。對于實在不行的人,班長上去就罵,語言相當難聽,甚至會拖著他們跑,其情景之慘,難以形容。
帶我們來的干部好像沒有看見,在旁邊抽煙。老炮跑得很帶勁兒,到3000米了還沒有停下的意思。我們的新兵大多數是真的不行了,拖著也跑不動了。
漸漸地,只有我在追隨老炮,我還背著被子,扛著一摞綁在一起的詩集、臉盆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后面的就不用再形容了。
老炮斜眼看我。
我就是一直跑。
大概到了5000米,老炮的速度慢下來了。
我則是剛剛進入狀態。我別的不行,就是從小跟父親的隊員跑路,比較在行這個。
我超過了老炮。
班長們都看我,連干部都走到操場邊看我。
老炮被我甩得越來越遠。
我沒有謙讓的意思,我天生是個擰脾氣。
大概我跑到7000米的時候,我們的新兵連長喊停了。我已經超了老炮一圈,老炮基本上已經被我跑廢了,他不是不能跑,我后來知道他跑10000米也不是太難的事情,武裝越野10000米的考核控制在50分鐘上下,算是高手。他是想追上我的速度,結果把自己跑廢了。
我站住了,看老炮勉強地站著。
老炮看我,我也看他。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超過老炮意味著什么,17歲,我在城市長大,沒有什么挫折,只是有過失戀,你說我懂得什么?
4.我和小影的往事
不得不回頭談談小影,因為她在我的軍旅生涯中自始至終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當我最后脫下軍裝的時候,我才算徹底擺脫了對她的精神依戀,才敢面對新的生活。雖然偶然會夢見她,但是她的臉已經變得模糊。
小影是我喜歡的第一個女孩,在我的生命中,她永遠成為一個夢幻的化身。很多年過去了,我穿梭于不同的女孩,很多女孩也穿梭于我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居所;一直到最近,我還比較固定地周旋于兩個女孩之間。一個已經結婚,一個沒有結婚,一個習慣白天來,一個習慣晚上來。
這就是我現在真實的生活狀態,加上繁忙的工作,我沒有什么時間懷念往事,回憶青春。
但是現在出現了新的狀況,就是她們一個都不會來了。
這場席卷中華的病毒使得很多人歇在家里,包括我,也包括她們。我從來不稱呼她們是我的女人,因為她們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她們。
我閑下來的時候,腦子有了很多空閑。吃飽了睡覺,睡醒了吃飯,剩下的時間就是對著電視屏幕或者電腦屏幕發呆。
我開始想起小影,如果她在的話,我的狗窩會是什么樣子?
我看昆德拉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但是我看了就感到驚訝。因為他描述的生活狀態和我何其相似,譬如從來不讓女人在自己的家里過夜。我就是這樣。
但是小影可以在我這里過夜,如果她愿意的話,我愿意依偎在她的臂彎里。
實際上,我從未碰過她。
我暗戀小影,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那個時候她就是我們學校的領操員,就是課間操的時候在臺上領操的小女孩,除了小影還能有誰?
我們很多小男生都暗戀她。
我也是。
小影像一只蝴蝶一樣飛啊飛,我寫給她的詩歌像蜜蜂一樣追啊追。只不過我是在心里追,她后來也沒有看過。
上初中的時候,我和她終于在一個班了,還是同桌。
后來……記憶好像總是出現偏差,我們回憶往事的時候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初戀女孩美化。我也免不了這個俗套。所以,我還是避開一些描述吧,因為它是多余的。你們回憶自己的初戀女孩就夠了。
后來,我們相愛了。
純真的兩小無猜,一起上學、下學、做作業,沒有什么別的了,就是上課有時候會手拉手,偷偷摸摸的,但是私下里誰也不敢,尤其是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那時候很膽怯,不像后來,對女孩那么沒有顧忌。
她像姐姐一樣關心我,我像弟弟一樣依賴她。
后來,我上了重點高中,她去了普通高中。
再后來,我真正交了女友,也有了肌膚之親。我就以為自己把小影忘記了。
再見面,就是我休學在家賣盜版碟的日子,開的小店就在她們家大院對面。我不知道她搬家到這里。她喜歡音樂和電影,我們就這么重逢了。沒有什么尷尬,我也沒有什么感覺。
但是我夢見過她,當我知道她要參軍的時候。
那個時候,形勢有些緊張,東南沿海演習頻頻,各種謠言四起。我突然意識到,我是那么依賴她的存在,其實我回頭想想,我找過的所有女友都和小影是一個類型。
至今也是,我喜歡的女孩都是長發白皙、苗條溫柔的。像我最近閑居在家,天天無聊得看channel[v],出了一個新的女歌星叫王心凌的,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雖然我這個年齡不該迷戀這種小女生,但是我還是喜歡得不行。
因為她長得像小影。
我參軍了,因為小影。
而她也縈繞著我的整個軍旅生涯。
心情所致,插敘一段,下面還是我和老炮的故事。
5.我和老炮的冷戰,最后我把老炮打了
該怎么形容老炮這個人呢?其實他并不壞,在部隊的威望還是挺高的,軍事技術過硬,為人也算樸實,出身絕對赤貧,不當兵吃不了飯的那種。他這樣的士官,在很多基層部隊占很大的比重,換句話說,就是現在部隊的基石力量的組成部分。在我們新兵連的班長里,他也是資格最老、威望最高的,大致相當于《全金屬外殼》里面的軍士長的角色。
但是老炮有個弱點,或者說是缺點。就是心眼小,這是后來別的班長告訴我的。我不是一個根據地域觀念劃分人群的人,因為這是嚴重不科學的。我也認識很多山西人,很多還是特別好的朋友,但是老炮確實是傳說中的那種山西人。心眼小,記仇,喜歡暗地里整人。當時有個和我同鄉的班長私下開玩笑說:“為什么他的班一直是全團的標兵?底下的兵被整出來的,敢不聽話嗎?”
他勸我向老炮道歉,而且要誠懇,要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思想準備。
我偏偏不信這個邪,我沒錯我道歉什么?又不是我要跑路的?他自己跑不過,我道歉干什么?
但是我很快發現了老炮的威力。老炮之所以被我代號老炮,不是沒有理由的,絕對不明著收拾你。
先是全班新兵沒人敢搭理我,都不敢跟我多說話。老炮大概看了我的檔案,公然挑動農村兵跟我鬧對立。我們班里還有一個城市兵,福建的,蔫得跟茄子似的,都不敢說自己是高中畢業,平時愣裝沒文化。
我徹底被孤立只是第一步,從此以后我的內務再也沒有及格過。因為每次我收拾好,只要不注意,上個廁所或者出去跟人說句話,被子絕對被人弄一下,還弄得不是特別明顯,回來根本看不出來。開始我根本想不到,等到排長檢查的時候,總是不及格。如此幾次我琢磨出來味道了,收拾完不敢離開,但是老炮就會叫我出去說點事兒,要不就讓我替他去服務社買包煙什么的。回來我趕緊收拾,往往排長已經來了,見我還在收拾就要收拾我。我被排長收拾完不算,老炮接著收拾我,還開班務會讓全班一起收拾我。后來我脾氣上來了,做完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就這么著吧,愛誰誰,誰愛咋整咋整。
那個時候我真是知道什么叫人性險惡,雖然我平時不怎么跟大家說話(他們也不搭理我啊),但是還是很尊敬的。我爸爸如果不是16歲參軍后來提干轉業,那么到現在也是農民。我對農民其實挺有感情的,我的大爺、姑姑現在還在農村。不是我想制造自己是城市兵加大學生的形象,是老炮刻意整的。
表面上還看不出來,該訓練訓練,該吃飯吃飯,該洗澡洗澡,該干嗎干嗎。但是這種敵視傳染性極強,全體新兵和班長都逐漸地不搭理我,連我那個老鄉也只敢在我站夜崗的時候悄悄跟我說點暖心窩子的話。
老炮簡直就是個天生的活動家,我后來一直想老美打伊拉克的時候,薩達姆怎么不來找老炮活動活動阿拉伯弟兄,一定好使。
新兵連開訓兩個禮拜后,老炮逐漸摸清全體新兵的態度,知道沒人告他,就開始明著收拾我了。
先是挑我隊列的毛病,動不動讓我站一步一棟,一站就起碼半小時,站廢了為止。接著就是各種匍匐,把我的胳膊肘子、膝蓋徹底干出骨碴兒的感覺為止。然后就是各種單杠練習,中間不讓休息,意思就是我動作不過關。
最神的,也是最讓我佩服老炮的,是他不肯罵我一句、打我一下。
我周末從來就沒有休息過,老炮總是能找出各種名目來讓我松動筋骨。譬如400米障礙,我原先是不行,大概是2分才下來,他就狠練我,我從各種障礙上摔下來的次數不計其數,不過我身體底子還可以,加上就是不肯認輸,最后我居然跑到了1分9秒,不僅在新兵連創下紀錄,在全團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老炮見這個不行,就增加科目。美其名曰培養新兵尖子,拉倒吧,就我那個內務成績,不是倒數一二才怪。各種訓練搞了一個遍,在老炮的親自督導下,我的軍事素質提高的不是一點半點,加上我腦子雖然擰但還是比較活的,掌握起來不慢,他再練我就屬于鞏固提高了。
新兵連第一次考核,軍事成績我第一,內務成績和政治等全部倒數第一。
此事驚動了主管訓練的副團長,我參軍這事本身,在團領導就很關心。他專門來新兵連了解情況,沒人敢說。副團長是何等人物?在部隊泡出來的老油子,眼睛一瞇縫,兵想什么基本上都清楚。
他跟我談話,我直言不諱,把老炮跟我的事兒說了個底兒掉。副團長想了半天,也沒有找老炮,而是直接給我們連長下了命令,把我調到我的老鄉那個班。
這下子我才找到“部隊是大家庭”的感覺,班長跟我是老鄉,其他的弟兄都看班長的顏色行事。漸漸地,關系就融洽了。而且我在老炮的錘煉下,軍事素質技術高了一大節子,所以威望漸漸就高起來了。
老炮錘我錘慣了,我也挨錘慣了。結果每次休息的時候,我就閑不住了,就去訓練場跑跑障礙、練練單雙杠什么的。不然我受不了。團領導的家屬樓就在訓練場后邊,陽臺正對著操場,都看得見,自然好評如潮。
我受到的表揚越來越多,有點兒成為標兵的意思了。我還是每天見得到老炮,他每次見我都不說話,我還是叫他班長。這是規矩,否則我就不理他走過去了。
在我以為一切都過去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一夜我正在睡覺,班里的門被一腳踹開。幾個人沖進來,拿被子一捂我然后就開錘,我還在夢里就被暴打一頓,是疼醒的。等到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來人已經和來時一樣迅速地撤退了。
燈一亮,干部都來了。
全班弟兄大眼瞪小眼,什么都不敢說。
干部看看我的傷口,叫我們班長帶我去醫務室看看。說實話外面真沒啥的,他們沒有打頭,直接打肚子。我受的就是內傷,估計不重,他們下手還是有分寸的,但是疼啊!
我咬著牙,在班長的攙扶下去醫務室。路過我們團在修的花園子工地,我被一個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根鐵鍬。我一把推開班長,拿起鐵鍬就往回猛跑。班長急忙在后面追。
我像瘋子一樣跑向新兵連,站崗的兵都傻眼了。正好我們排長巡哨,上來一下子把我踢翻在地,奪了我的鐵鍬。我在他按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叫一聲放開了。
我爬起來沖向兵房,準確無誤地沖到老炮的門前,一腳踢開門:“老炮!我***!”
顯然是裝睡的老炮一下子爬起來,他們屋里的幾個班長也都起來了,都沒睡覺。
我掄起凳子上去就砸:“老炮!我***!”
老炮頭一閃,凳子砸在胳膊上。其他幾個人上來按我,我掄凳子避開他們:“沒你們的事兒!都給我讓開!”
一個班長上來搶我的凳子,另一個從后面抱我。接著我就挨打了,拳腳交加。
我像一個發狂的小獸一樣連踢帶咬,連踹帶打,還是沖到捂著胳膊的老炮跟前,揪住他的頭發(部隊的老兵都喜歡把下面剃短,上面留著,這樣戴上帽子不違反條例又留了頭發),死死地打。
我記不清為什么別人都傻眼了,可能是因為我的叫聲,也可能是看出來我不要命了。不怕死的人,人人都怕,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當時就是血流滿面反復狂罵一句:
“老炮!我***!”
6.打完老炮,我意想不到的后果
對老炮的臭揍絕對發泄了我兩個半月以來受到的那種讓你沒脾氣的玻璃小鞋的待遇。老炮聚眾打我絕對是個嚴重的錯誤,在這以前我沒有打過架,我說過我是個喜歡寫詩的內向的小男孩。
但是這不是說我不敢打,是我壓根兒就沒有這根神經。其實沒打過架的人你才惹不起,因為一旦動手就不知輕重,我后來會打架了,這個自己總結的經驗就一直記著。
這回老炮是把我惹毛了,兔子急了還要咬人的,何況我還是個17歲的小伙子。
老炮住院了,輕度腦震蕩,加上一些雞零狗碎的外傷。
我住進了禁閉室的小單間,等待團里的處理。
在我被關進禁閉室的十多天里面,每天都有老炮的山西老鄉們聚在外面叫喚,磨刀霍霍等羊出來的意思。警通連的兵不敢管他們,都是老兵油子,哪兒惹得起?我倒不在乎這些,我那時候已經知道了會咬的狗不叫喚的道理。而且人已經打了,頂多是把我退回原來的武裝部,不當這個兵而已。況且說句實在話,野戰部隊的兵們對毆是太正常的事情,青春期的大小伙子關在山溝里面精力過剩,多余的力氣往哪兒使?打架算是干部覺得最好辦的事情了,火力壯打打瀉火。很少有因為打架被勞教或者坐牢的,都是更惡劣的事情。
我在里面吃得香睡得飽,警通連的兵對我也不錯,連幾個連排長沒事的時候都來這兒轉悠轉悠,看看我是何許人也。
我還每天做做俯臥撐,或者倒立,要不扒著門框子引體向上,反正閑下來難受。習慣是很難養成的,但是一旦養成你想改也難。每天不活動活動你就受不了,覺得癢癢,甚至肌肉要抽搐。后來又學了點文化,知道是長身體的緣故。
住到第14還是第15天的時候,團領導把我叫去了。
進了辦公室,發現除了團部三巨頭還有我們新兵連的連長,還有一個瘦高瘦高的上尉,黑得要命,我估計是師部來的參謀或者干事,專門來宣布對我的處理意見的。
先問我反省得怎么樣,我說我沒錯。團長說:“打人怎么沒錯?”我梗著脖子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要不先打我,我吃飽撐著了?”政委就樂了,說我這個倒學得挺快。
陪審的新兵連長是個小個子湖南干部,急得要命。他給我使眼色,我看見了沒理他。
副團長一直就沒有說話,最后說宣布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決定。
我就聽著,準備打包袱回家。
三個團頭兒對視了一下,最后團長咳嗽咳嗽說:“給你一次警告處分。”我一怔,這么輕?
政委就拿出一個公文包,黑皮革的那種,上面還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某政治學院”,政委原先是副政委,去學院進修了一次就提正團了,所以這個包就老帶著。
他嘩啦啦拿出一把信,嘩啦啦又拿出一把。
我傻眼了,問:“這是什么?”
政委說:“這都是新兵們的信,有的有名字,有的沒名字,不管有名字沒名字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就是老炮同志對你的各種不公平待遇;還有一個新兵指證老炮同志和那幾個山西班長怎么密謀的,他們開小會的時候有個兵在一邊幫他們倒水、掃煙頭、收拾雜物,此人還是他們的山西小老鄉,這個來自老炮老家的新兵愿意出來做證。”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政委沒有讓我看信,我就看見了一大堆封皮,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團長、政委收”,各種信皮,各種字體,各種筆跡:圓珠筆、鋼筆、簽字筆,甚至還有鉛筆。
我的農民兵兄弟!
我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忍了忍才沒有掉下來,一直在打轉。
新兵連長也傻眼了,這么大的情況他居然不知道。顯然是他這個連長不受新兵弟兄的信任,他本來就是老炮所在的連隊的副連長,雖然跟老炮尿不到一個壺子里面去但是也不敢輕易招惹老炮。大家對他不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我雖然只當了三個月沒有領花肩章的兵,但是有一點兒我是明白的。越級報告是軍隊的大忌。所以現在我看到電視劇里一個小少校動不動找中將反應情況,渾身就會起雞皮疙瘩,簡直是沒有一點兒當兵的常識。
但是,我可愛的農民兵兄弟,和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農民兵兄弟啊!
我至今回憶起來,仍然眼角發濕。
最后,副團長說:“這事到此為止,至于老炮那邊,他們營里會出面,讓他不要打擊報復。你就回去吧,等待新兵連最后的考核。”
我轉身要走,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上尉說話了:“你站住。”
我轉身立正:“首長!”
上尉說:“你叫那什么什么?”
我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自己該在這個小說里面叫什么,想想就叫小莊吧。
我說是。
他看我半天,一揮手:“走吧。”
我跟我們連長出去了,我們連長還直擦汗。部隊辦事一出是一出,我的事情完了,團部就等著收拾他的管理不嚴了。他也不敢說我什么,知道我是個刺兒頭。
不過我倒是想問他,那個上尉是誰,但是后來還是沒有問。
我回到新兵連,看見那些農民兵,我本來想沖過去擁抱他們,后來發現他們還是冷冷地連看我都不看一眼。我當時就明白過來了,老炮的山西老鄉們都在,新兵連這個鳥團能有多大地方?招呼一聲他們就過來了,誰還敢搭理我啊。
我只能默默地看著農民兵,一句話都沒有說,愣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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