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一顆子彈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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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排大吼:“這要是戰場上,我一槍斃了你!”說著就有拉槍栓的動作,槍口對準了我。
我這回傻眼了,因為我知道里面壓滿了實彈,緊接的一個項目就是多能射擊。這是那幫勞什子參謀搞的鬼,不把我們練得槍都端不穩就不讓打槍,因為平常打沒什么區別,都是高手。
陳排的眼睛告訴我,他是認真的,我在任何地方也沒有見過那種怒火,電視上也沒有見過。
我沒辦法,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跑,結果他瞪著眼睛:“趕緊滾蛋!”
我不敢猶豫了,舉步就沖。
陳排被我遠遠地丟在了后面。
這個科目我是第二十三名,我到了終點就沒時間猶豫了,因為馬上就有新的科目等著我,而且苗連怒氣沖天地瞪著我呢!
多能射擊我穩扎穩打,打了第一名,算是挽回一點兒分數。
我們在操舟通過復雜水域考核的時候,我看見天上一架迷彩色的、機身上有醒目的紅十字標志的米8-直升機從頭頂掠過,去往省城的方向。
我知道,那不會是別人,只有陳排。
13.把鐵從礦石里面取出來,叫作提煉(4)
我的身邊沒有了陳排,總是覺得空落落的,少了很多依靠。在以前的集訓當中,我們倆是一直在一起的,在很多人眼里,一個少尉和一個小列兵怎么可能成為搭檔呢?我想不是什么軍銜的原因,是因為我們都是年輕人,也就是大家所說的“兄弟”情誼在里面起作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18歲,他像哥哥一樣關心我,愛護我。我對他也真的跟親兄弟一樣。
陳排的消失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但是隨著比賽的逐步深入,腦子里的雜念也就沒有了。爭強好勝的沖勁使我不顧一切,想要在隨后的比賽中把分數爭回來。
比賽結束的時候,我得了第二十一名,離第二十名只差一點點分數,具體多少記不清了,好像總分在5分之內。我的三個單項科目成績是第一的,這就多少挽回了我們苗連的一點兒面子。
苗連的遺憾和失望不是一點半點的,在他的眼里,他最好的兩個成果就是陳排和我,先是陳排進了軍區總醫院,再是我的成績不是特別理想,連前二十名都沒有進。這就意味著我以一名之差失去了入選“狼牙”特種部隊的資格。
我卻不關心這些,因為即便我是第一名,也鐵定不會去什么勞什子“狼牙”大隊,我就是死也不愿意離開我的偵察連,離開我的苗連,離開我的陳排,還有我在偵察連的好多弟兄。我那時候不懂得什么叫真情可貴,但是和他們在一起我很開心,就是吃苦也是苦到了一起。我一直就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一直到現在都是,尤其是兄弟情誼,我對女孩反而不是特別看重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女孩天底下有的是,但是真正的兄弟,你能找到幾個?我后來回到社會上,再也沒有像在部隊一樣,一下子就是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兄弟的那種感覺了。所以,我看《兄弟連》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因為我們雖然沒有經歷過什么世界大戰,但是戰士之間的情誼是一樣的。我不由得感嘆:“兄弟連”這個名字起得好啊!以后如果有條件了,我也寫一部自己的《兄弟連》,寫寫我那幫兄弟,我日夜想念的兄弟們。
寫現在這個東西是我最費勁的時候,因為我不得不一再停下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很多事情是我不敢回憶的,也是不忍回憶的。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去參軍,我應該是什么樣子?也許和很多剛剛畢業幾年的大學生一樣,沒心沒肺地快樂著、游戲著。但是我當了這個兵,我的快樂背后總是藏著這些沉甸甸的隱痛。
比賽結束以后,我才有機會問苗連:“陳排的情況怎么樣?”苗連的臉色不是太好,最后說:“我給你準假,你明天一早搭基地后勤買菜的車,進省城去總醫院看看陳排吧,晚飯以前回來。”他沒有說什么情況,但是我已經從他的眼睛里面看出來不是很好,具體怎么不好,他不說,我也不敢問。因為我知道他還在為我們連的比賽成績惱火,哪怕有一個進了前二十名也好啊!
但是后來我知道,他已經不再為我們的比賽難過了。
我當天晚上一夜未眠,心情激動得不行。我趕緊加班替陳排給對象寫情書,因為快一個禮拜了,本來一天一封的,現在這么多天都沒有。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雖然那個時候我離18歲還差一個多月,但是在我們連,對女孩心理的了解絕對是舍我其誰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進了省城。我就不再說進城市的感覺了,只要在野戰部隊當過兵的都會有一樣的感覺。以前我在連里總覺得自己的氣質好得不行,這回我真意識到,自己和當代都市文明之間已經出現差距了。軍人的犧牲往往不是戰場上的,很多小地方的犧牲也是很嚴重的,如果我不是這個身份,就不會有這個感慨。因為大多數的軍人都覺得這是和他們沒關系的兩個世界,他們只有部隊和老家兩個世界,我呢?我本來就是大城市的大學生啊。
我到了菜市場,跟炊事班長道了別,就去找陳排。我買了一張城市交通圖,給錢的時候,那個大媽笑瞇瞇地說:“解放軍同志,走好啊!”我當時眼里一熱,真的有了一種人民子弟兵的感覺。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了自己和總醫院的位置,然后標出了最近的路線。結果一看,沒有直達的公車,只有環線的,要繞一個大圈子。我再看看街上的公車慢得跟老牛似的,心里想,這要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陳排啊?
我想見陳排想得不行,就把大檐帽一摘,將里面的壓簧取出來,然后把帽子塞進那個挎包,把袖子一挽,常服的風紀扣打開,褲腳卷到膝蓋以上,然后開始向著那個方向猛跑。
我向著軍區總醫院猛跑。
我向著我的陳排猛跑。
省城是個很大的城市,軍區總醫院在城市的另外一段。中間的直線距離我估算是20公里左右,只是不知道這種旅游交通圖的比例尺準不準。因為是平坦得不得了的公路和人行道,我估計一個半小時足夠跑完了。而坐公車的話,如果堵車(因為我來自大城市,所以我知道繁華的城市一般都會堵車),時間就不一定了。而我必須盡早見到我的排長。
那個城市的朋友,如果在那年的那天,正好在我經過的街上走,不會注意不到有一個黝黑消瘦的小列兵光著頭、挽著褲腿在狂奔。
那個小兵,就是我。
結果,跑了大概15公里的時候,我被軍區散布在街上的糾察攔住了。
兩個糾察一伸手,我趕緊放慢速度停住,把自己的士兵證給他們看。
一個糾察就問我:“你跑什么?軍裝怎么穿成這樣?”
我上氣不接下氣:“我……我要去看我們……我們排長……”
他們看看士兵證,知道我是哪個軍的,再看看我胸前別著的“某軍區偵察兵大比武某某年度紀念”的胸徽,上面是一個經美術處理過的矯捷豹子的側面剪影。多說一句,我一直對設計這種部隊小東西的人員意見很大,譬如這個胸徽的圖案設計,跟puma似的。弟兄們吃了這么多苦,結果最后的紀念就是個puma的自動復印板。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是缺乏審美嗎?
一個糾察就問我:“你是來參加偵察兵比武的?”
我這時候稍微緩過神來,點頭說是。
另一個糾察就說:“你們排長怎么了?你去哪兒看他?”
我就趕緊說:“他受傷了,我……去軍區總醫院看他。”
倆糾察對視一眼,又說:“去軍區總醫院你往這兒跑什么?”
我一怔:“地圖上不是寫著嗎?”我趕緊拿出來,我不相信自己會看錯。
偵察兵會看錯旅游地圖?
一個糾察看看:“你也不看看哪年的?這是前年的了,你在哪兒買的?”
我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了。
另一個糾察就說:“總醫院去年就搬了,在這個位置。”他在地圖上一點,我腦子一下子就炸了。在另外一端,離我跑過來的位置只有3公里的地方就是總醫院。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當時急得要掉眼淚。***!那個賣地圖的老太太為什么對我笑瞇瞇的?原來是把前年的積壓貨賣給我了?!
眼淚吧嗒吧嗒,我正要往回跑。
“哎!你站住!”
我回頭:“班長?”
一個糾察就說:“別跑了,你這么跑影響軍人形象。”
我著急地說:“我要見我們排長,我要見我們排長……我晚飯前就得回去!”這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了,要知道從省城到我們集訓的湖泊足足有30公里的山路啊!
倆糾察看看我,然后就說:“你把軍裝穿好了。”
我穿好后,一個糾察發動三輪摩托,另外一個坐在他的后面。我還在傻著。
一個糾察:“上來啊!”
我反應過來,趕緊上了側面的挎斗。
三輪摩托起動了。警燈開始轉,警笛開始響。我搭著糾察弟兄的摩托風馳電掣地沖向總醫院。
我那個時候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下當兵的是一家”。
雖然我知道街上的人都會誤會我是被他們抓住的違紀小兵,但是我顧不了了。
因為,我離我的陳排越來越近。
14.把鐵從礦石里面取出來,叫作提煉(5)
很多年以前,在一個離我很遠的城市,一個小列兵,坐在糾察弟兄的挎斗摩托里。
很多年以前,在一個離我很遠的世界,曾經有那么一種情感在我的心里流動著。
一路上颶風撕扯臉的感覺,一路上紅燈徑直闖過的畫面,一路上市民們好奇的目光,一路上糾察弟兄默默無言的神態,一路上由于堵車我們沖上路邊的人行道,還有一路上耳邊掠過的高樓大廈,像一股久違的泉水一樣一點點滲入我那如黃河灘一樣干涸的、四分五裂的心。
然后我的心就一點點被這股泉水侵蝕,如果說回憶真的這么痛苦的話,那么我不要回憶。但是我的陳排,我的陳排的故事,又有誰知道呢?
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少尉排長,在人民解放軍中這樣的少尉不下十萬。如果我不說,那么永遠沒有人知道了。他的故事就和很多平凡的軍人一樣,在這個變得浮躁勢利的城市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在夢里,曾經和他在一起的戰友會夢見他的笑臉,還有那嘶啞的笑聲。
但是我想,誰都不敢再提起他,因為每一次提起,都會讓我們每一個人心中如刀割一樣難受。
但是我想,我必須提起他,我要告訴大家,在我們的軍隊里,有那么一個平凡的少尉排長,是不應該被忘記的。
哪怕自己的心被撕碎,流出鮮紅的血,我也是要這樣做的。我已經是個害怕受傷的人了,但是為了我的陳排,我的弟兄,我寧愿再次受傷,哪怕傷口不會再次愈合。
我們半個多小時就沖到了軍區總醫院的門口,我下車跟糾察弟兄道謝,他們擺擺手就走了。我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當時忘記了問他們的名字,后來就沒有機會去問了。他們現在應該已經脫下了軍裝,可能天各一方,如果他們有幸能夠看到我的小說,請一定要給我留言,我想和你們一起喝酒。大醉一場,然后高唱一曲最俗的、幾百萬軍人都會唱的歌:《咱當兵的人》。
我沖進總醫院,這時候我遇到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在我的小說里面占據重要地位的人。但是我現在不能說,不是故弄玄虛,因為這會沖淡大家對陳排的關注,我現在還不想讓大家從這種情緒中擺脫出來,因為,陳排值得大家現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我沖進了陳排的病房。
我再次見到了我的陳排。
他在一個向南的三人病房,窗子開著,陽光灑進來。他的同屋是兩個地方的病人,周圍都有親屬陪床,有的在削水果,有的在讀報紙。
但是我們的陳排在最里面的一張病床上,孤零零的。
我們的陳排沒有人照顧。
我的淚水一下子出來了。
陳排一轉臉看見了我:“小莊?你怎么來了?”
我跑過去撲在陳排的窗前,眼淚嘩啦啦的:“陳排,我來看你……”然后,所有的語言都是多余的了,只有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著。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但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一切堅硬的心在真摯的感情面前,都是脆弱的。
陳排笑了,眼中隱約也有淚花閃動,但是他沒有哭。
這時候我才能認真打量我的陳排,他的胡子長出來了,臉依然英俊,但是神色黯淡。他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痛苦地轉著身,摸著我的光頭。
什么都沒有說,只有含淚的微笑。
我緩過神來以后,陳排的第一句話就是:“成績怎么樣?”
我說第二十一名。陳排遺憾地嘆了口氣。
我問他病情怎么樣,他說沒關系,過幾天就好了。我知道他心里很傷心,除了因為我的成績沒有進前二十名,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自己再次失去了沖刺特種部隊的機會,那是他一直的夢想;但是我就是不明白,看起來這個病并不是很輕,他為什么還要參加比武呢?
我問了他這個問題,他半天沒說話。
最后,他問我:“你怎么看待軍人這個職業?”
我想了半天,一片茫然,因為我確實沒有這個概念,我不是一個想把軍人當作職業的人,我當兵是為了愛情的沖動,后來被老炮錘得不練不行,然后因為環境被逼得不能不當文書,最后為了我熱愛的苗連、陳排和我熱愛的弟兄們,我愿意和他們在一起,吃苦也愿意,所以我成為優秀的偵察兵是一個絕大的誤會。
陳排笑笑,說:“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說是作家,是藝術家。
他說:“我沒你那么高深的思想,我從小就喜歡看人民子弟兵,喜歡看《地道戰》、《地雷戰》、《渡江偵察記》這些老電影,我的理想就是當兵。那時候老玩打仗游戲,后來上了中學就看《兵器知識》、《世界軍事》這些雜志,知道什么叫特種部隊,什么叫職業軍人。再后來我就上了軍校,家里不富裕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當兵,就是想當偵察兵,想進特種部隊。到了咱們軍區,我就知道‘狼牙’大隊,就一直想進去,想得不行。”
我說:“那你也不至于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今年你養一年養好了,明年再來啊,‘狼牙’大隊又不會明年就撤編。”
陳排苦笑,我后來才琢磨過來這種苦笑的含義。
他最后說一句:“如果我一定要倒下,我寧愿自己以特戰隊員的身份倒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認真。我不知道該怎么寫他說過的這句話,雖然大家覺得這好像是很俗的國產電影里面的對白之一,但是陳排真的是這么說的。
我當時一蒙,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又不打仗什么倒下不倒下的?
他就不說這個了,我就給他講了好多我們比賽時候的趣事,譬如操舟的時候哪條船打轉啊什么的。他笑得很開心,我盡量講得詳細點,我知道他想聽這個。
我當時坐在一個小馬扎上,位置很低,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把自己胸前的胸徽摘下來握在手里。最后我不得不告辭的時候就把這個胸徽塞在了他的枕頭下面,我知道這個可能只值幾毛錢的胸徽對他的意義,因為上一次他就沒有得到。只有全部比武完成的偵察兵才有這個。雖然我知道一些官把這個當作小紀念品送給很多無關的人,譬如地方干部、大款、小蜜,雖然我知道他們手里成把抓而接受的人也不會多珍惜,但是,我不認識那些官,我只有一個;我的苗連也不認識,他也只有一個;我的弟兄都不認識,我們都只有一個,而我的這個是屬于陳排的。
我知道,這個胸徽對于他,是什么意義。
后來我到了“狼牙”特戰大隊,雖然上面明令所有的臂章和特種部隊標識要嚴格保管,不得丟失,否則要記過處分,但是我還是得說自己丟了一套。我把這套保管得很好,寧愿挨一個記過我也要把它給我的陳排。結果等到我打電話給苗連的時候,才知道陳排已經轉業了。我拿著電話愣了半天,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陳排。此一別直到今天,我不敢見他,因為我害怕讓他回憶起這些往事。
后來我到了“狼牙”大隊跟軍醫打聽,才知道“強直性脊柱炎”大致是什么。我不懂這些醫學,除了野戰救護,我對別的什么都不懂。我印象當中,就是陳排的癥狀當時還不是很嚴重,他的身體底子好,所以一般的大運動量訓練還挨得過去,但是軍區的偵察兵集訓就是兩回事了。因為偵察兵集訓不是大運動量的觀念,是超負荷、不斷逼你突破極限的觀念,這就頂不住了,而且好像就是在訓練結束的時候是一個極限點,所以連著兩次,陳排都是在最后比賽的時候不行了。
“強直性脊柱炎”的醫學原理我不懂,有的朋友告訴我說原因不明。但是我要談一點兒自己的看法:長期大運動量的結果,練出來的毛病。陳排的訓練量是很大的,中學時期就是體校田徑隊的,而且為了特種部隊的夢想,他一直在進行大運動量訓練,上了軍校更是如此。到了野戰部隊偵察連,他除了帶兵訓練就是自己給自己加碼;為了偵察兵比武拿個好成績,最后能夠得到“狼牙”大隊的入選資格,我經常看見他晚上一直訓練到熄燈。人天生的身體和骨骼就是有區別的,有的人就是不能進行這種太厲害的訓練,我想陳排天生就是這種人,雖然他可以騰空連踢四個酒壇子,但是不證明他的身體天然就健康。于是他就積勞成疾,為了一個特戰隊員、一個職業軍人的夢想。
最后還是沒有做到。
后來我要走的時候,陳排突然抓住我的手說:“小莊,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問是什么。
他說:“你明年一定要來!你一定要進‘狼牙’大隊!”
看著他的眼睛,我再次淚如雨下。這是多么大的一個誤會!我為什么要當兵,為什么要當偵察兵,為什么要參加偵察兵比武?我為什么要走入軍人的行列,來體驗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我為什么要看著自己的弟兄為了這樣一個在我看來沒什么意思的夢想把自己練廢?
但是看著他的眼睛,我不能拒絕。我捂住自己的臉,淚水從指縫流出來,流在我已經變得粗糙的手心里、手背上。
在那個瞬間,我一只手被陳排抓著,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臉。淚水嘩啦啦,心情嘩啦啦。我感覺自己的心底有一種東西在變硬,它慢慢鉆出我的血液,慢慢滲透我的全身。
我不能不答應陳排,我怎么能夠拒絕陳排?換了你,你怎么拒絕?你能告訴他自己其實不應該當兵嗎,還是告訴他自己覺得特種部隊是個沒意思的勞什子?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生死兄弟,他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我們其實是一個人,因為我們是戰友,我們是兄弟,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永遠不能分離,就像樹根盤根錯節地長在一起,拿刀也砍不斷,拿火也燒不爛。
我必須答應陳排。
那時候我真的開始明白,什么是軍人,什么是真正的職業軍人。我為有這樣的兄弟而自豪,而在無數個突然驚醒的夜里,我都淚流滿面,恨不得撞得頭破血流,然后再大哭一場。
那時候我知道,我的生命和我的心已經不屬于我自己。它們屬于我的戰友,我的兄弟。就是把這條命送出去,我也要做那個勞什子特種部隊的隊員。因為這是我的戰友的囑托,我的兄弟的囑托。為了他,我愿意去死。
于是鐵從礦石里面取了出來,這個過程就叫作提煉。
關于陳排最后的下落,我一直不忍心告訴大家。我知道一點兒事實,我不能不說。如果我不說的話,就對不起我的陳排,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陳排,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某集團軍某機械化步兵師大功某團偵察連一排長,中共黨員,排級轉業,特等傷殘軍人,無立功記錄,曾受過團級嘉獎一次。江蘇南京人,出身普通工人家庭,18歲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陸軍學院偵察指揮專業本科,21歲到基層擔任排長,歷時兩年。后因身體傷殘轉業回家,地方安置在一個殘疾人企業擔任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這是文字上的記錄。
眼睛能看見的呢?
由于病情發現過晚,他逐漸由下肢癱瘓轉向腰部癱瘓,最后全身癱瘓,只有兩只手還可以正常活動。
我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他還沒有結婚,我想我的情書沒有起什么作用。
順便再說一下,他以前的綽號是“佛山無影腳”,也就是說騰空以后在空中可以連踢四腳,準確地踢碎四個酒壇子,以一個英武的姿勢落地,然后首長們掌聲不斷,感嘆我們偵察兵的神武。
陳排的這個經典畫面在當時的電視新聞和電視專題片曾經被反復使用。我不知道你們看過沒有。
15.吻過我的光頭的你的唇
其實,我沖進總醫院的時候,見到的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小影。
我從糾察的摩托上跳下來,玩命地往里跑,結果沒有走旁邊的人走的小門,而是從車走的大門進去了(你們要是去過部隊的話都會有這個經驗吧),門口站崗的哨兵不樂意了,趕緊喊我。我哪兒顧得了他啊,使勁兒地往里跑,結果在還沒進大廳的時候,就被一個陪大肚子的老婆來檢查的黑臉少校攔住了。
我不敢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說:“首長!”還趕緊敬禮。
少校一臉嚴肅:“瞧你什么樣子?跑什么?把軍帽給我戴好了!”
我趕緊把歪了的帽子戴好。
少校瞇眼看我的胸徽:“偵察兵啊,了不起啊?跟這兒撒野?”
我急忙解釋:“不是首長,我來看我們排長,我們排長……”
少校眼睛一瞪:“就是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能違反規定!你是哪個部隊的?是不是覺得收拾不了你了?”他老婆挺著大肚子,直拽他:“沒你的事兒,你瞎管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辯解,但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是少校我是列兵。
少校一背手,喉結一骨碌,我知道要壞菜——這位大爺要訓人了!你們沒有領教過基層主官訓人的本事,那是長期帶兵培養出來的,沒有個把小時你別想走人。
我心急如焚,眼看距離陳排咫尺之遙,結果碰見這么個鐵門神。
還沒想出什么辦法,就聽見那面有人喊:“十五號!過來,結果出來了!”原來是個女護士,聲音清脆,但是霸氣十足,有點兒指手畫腳的意思。
我哪兒顧得了看她啊,一直低頭想自己的辦法。結果,我沒有想到那個少校立即干凈利索地轉身跑步過去,到了那個小護士面前,就差一個立定敬禮了,他一臉笑容:“護士同志,情況怎么樣?”我當即就感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啊,你臭nb什么啊你!
小護士愛理不理:“胎位不正,你們去趟婦產科找找大夫!”她甩手把檢查結果給他,轉身就要走,一副公事繁忙、日理萬機的樣子。少校急忙拉住她。
可是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我看見了她的側面,那個我日思夜想的側面。我是一定不會看錯的!在最艱難的時候,最痛苦的時候,最寂寞的時候,最失落的時候,她就在我的身邊、在我的腦子里、在我的心坎里溫柔地陪著我,快樂地陪著我,義無反顧地陪著我。
我脫口喊了一句:“哎!”
那個少校一回頭:“喊什么?現在沒你的事兒!”
護士疑惑地看我,但是隨即驚訝起來。
我跑過去,沖著護士:“小影!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處說起。那手之溫暖之柔弱之芬芳,我終生難忘。你們知不知道我回去后三天沒有洗手,直到擦拭完我的81自動步槍留下滿手槍油后不得不洗。如果你也有半年沒有和異性有過任何接觸,哪怕是語言上的,你就會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在我們那個鳥團,我們老說“養只豬都是公的”這種蛋話,但是確實是真的。在大山里半年、在集訓隊一個月加起來七個月,我沒有和異性有任何哪怕是語言上的接觸,只有和小影,那是精神上的接觸。
那個少校一把把我的手打開:“你干***什么!越來越沒德行了!你哪個軍的?你們帶隊連長是誰?”
小影張著嘴看了我半天,那種驚訝是我一生難忘的。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又握住了小影的手。
那個少校這回不客氣了,一把把我推開,我的帽子從光頭上掉到地上。
小影這時候說話了,嘴還張大著,但是眼睛已經笑了:“小莊!哎呀,小莊真的是你!你死到哪兒去了!我都沒想到在這兒能見你!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傻呵呵地笑:“是我是我!”說完把帽子從地上撿起來要戴上。
小影歡呼著,像一只小鳥:“別戴別戴!我看看,我看看!你怎么剃了個禿瓢啊?”
這回輪到那個少校傻眼了。
少校張大嘴:“你們認識啊?”
小影:“認識啊!他是我的……”她眼珠一轉,“我的老鄉,一塊兒參軍的!”
少校看看我們倆,明白了點什么,旁邊老婆就拉他:“走走,趕緊走!別跟這兒丟人現眼了,找大夫去!”
少校很明顯怕老婆,趕緊扶著老婆往電梯走了。
大廳里的人很多,但是在我的回憶里好像只有我和小影面對面地站著,互相看著對方不說話。因為不知道怎么說話,我不知道怎么跟我日思夜想的天使說話,她不知道怎么跟這個又黑又瘦的小莊說話,我們就這么傻樂著。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再多的語言都是多余的。
小影變了,好像跟我想象的不一樣了,因為人的想象是會有誤差的,但是她依舊俏麗,依舊明媚,依舊讓我想得不行。到現在為止,我找的女友其實都是她的影子。
小影傻笑半天,淚花出來了,她在臉上那么一抹:“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我天天在鏡子里面看自己看習慣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翻地覆的變化啊,不就是剃了個光頭嗎?
小影擦著淚花,看看我的胸徽:“哎喲!跟哪兒撿的?”
小影不愧是小影,第一句正經說的話就差點把我頂個跟頭。思維如此敏捷、語言如此銳利的女孩我怎么能不愛她呢?而且要愛就愛到不行。
我還挺不好意思:“我……自己得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錯誤而不是去參加了值得一生紀念的硬漢的比武。
小影下一句話照樣把我頂得一愣一愣的:“就你?你還軍區偵察兵比武啊?我問你,你見過偵察兵嗎你?跟我這兒吹吧就!我估摸著你頂多就是炊事班打下手的,還是在哪個農場養豬?你那性子、那個懶樣兒我還不知道你!剃個光頭跟我這兒裝彪悍啊?切!”
我不好意思地笑,從此不敢跟任何女孩提及這段當時覺得可以炫耀一世的偵察兵比武往事。這個教訓我是不會記不住的。
小影踩咕我夠了,才說:“你跑這兒干嗎?”
我說我找我們排長。她問我知不知道在哪科哪床,我一想傻眼了。其實苗連當時說了,我光顧著激動竟然給忘了,可見我這個偵察兵極端不合格!這么重要的情報居然沒有刻在腦子里。
我只能說我忘記了,只知道叫陳排。
小影說:“你這個糊涂蛋,還敢跟我這兒裝偵察兵。走,跟我走。我給你查出來。”
我就跟在她后面走,她腳步輕盈如貓咪,我心情忐忑如老鼠;她氣味芬芳如茉莉,我黝黑消瘦如煤塊;她像一只蝴蝶飛啊飛,我像一只蜜蜂追啊追。
然后我就到了陳排的樓層,她跟值班護士說了一聲,我就進去了。她說在外面等我出來。我就進去了,顧不上再跟她多說什么。我的心又飛向了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從陳排病房里紅著眼睛抹著眼淚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小影靠在門邊流眼淚。我急忙讓自己平靜下來,問道:“你都聽見了?”她說聽見了,我就不說話了。她問:“你真的明年還要參加比武?”我點點頭,不知道說什么,我沒有選擇,我已經別無選擇。
她說:“來,你跟我來。”
我看看墻上的表知道自己還有時間,就跟她去了。我不知道她帶我去哪兒,但是我知道無論她帶我去哪兒,我都會毫不猶豫,絕不徘徊。
我跟著她左轉又轉,走來走去,走到了她們的宿舍。宿舍里還有一個女兵在照鏡子,一看我們進來,先是詫異一下然后什么都沒說就出去了。
小影在我身后把門關上,隨著門的咔嗒反鎖聲,我當時的心差點從喉嚨里面跳出來。半年來,我沒有和異性單獨相處過了。
小影拉我在椅子上坐下,愣愣地看著我的光頭、我瘦削的臉和冒光的眼。小影潔白如藕的手在我的光頭上滑過,觸摸著剛剛長出來的青青的頭發,淚水吧嗒吧嗒地掉落在我的光頭上。我閉上眼睛,她把我抱到自己的胸前,我的臉一下子被柔軟包圍,被芬芳包圍,被女性的溫柔包圍。我貪婪地吮吸著芬芳,感覺到血液中一種異樣的沖動席卷自己,好像什么東西在發生著裂變。
“我給了你吧。”小影淡淡地說。
我的腦子“轟”的一下。
“我給了你吧。”小影抽泣地說,“你是為了我吃這個苦的,我給了你吧。”
然后她把我抱得更緊,但是我的身體僵化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是的,我不止和一個女孩發生過肌膚之親,但是我和小影絕對沒有過,我甚至沒有想過。我就是因為不能讓她一個人上戰場才去當兵,當然當偵察兵是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小影流著眼淚,輕輕地吻著我的光頭。
我的頭皮一陣一陣地跳動,我感覺到她柔軟的唇。
這是她第一次吻我。
我閉著眼睛,承受著她的唇。
女孩的、柔軟的唇。
陌生的感覺。
我閉著眼睛,我聽見她在脫自己的護士服。
我一把抱住她,她仰起頭等待著,但是我就是埋在她的胸前不讓她脫衣服。我拼命克制著沖動,半年多我沒有和女孩肌膚之親,但是我不能,我絕對不能,我萬萬不能,我就是不能。
因為她是小影,我不能親手破壞自己的天使!
“我是為了他,為了我的兄弟要去特種部隊的。不是為了你。”我聽見自己的喉嚨沙啞地說。
“就是為了你,我也不能碰你,因為你是小影。”
我起身推開小影,她的臉紅撲撲的,雙眼淚花閃閃。
我愣愣地看著她。
她愣愣地看著我。
然后,我轉身出去了。
最后,我聽見小影的哭聲。
我戴上我的士兵軍帽大步地走著,我不敢回頭,我也不能回頭,我的眼中還有著淚水。
那時候接近21世紀的來臨,一個17歲的男孩和一個19歲的女孩。他們在一個屋子里,他們彼此相愛,完全是精神上的。
那時候我大步走著,軍徽在我的頭上,領花在我的脖頸,列兵肩章在我的肩上。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軍人了。不僅僅從表面看起來我是個優秀的偵察兵,而且在內心深處,我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我有了一顆軍人的心。
不是說和小影發生性關系就不再是軍人,我自己也不是這么保守的人,而是我認為軍人的心由這三部分組成:有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用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保衛我的祖國和親人,有自己的責任——我的責任就是完成陳排的心愿,也要有自己的夢想——我的夢想就是小影。她是我的天使,我可以碰任何人,但是我不能碰小影,起碼現在不能碰。我會和她結婚,然后擁有她的一切,但是現在不可以,因為我愛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但是那時候我是這么想的。
而這些,都是一個軍人最神圣的,一個也不能破壞。
我大步走在總醫院的走廊。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向我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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