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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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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玉命盤

    九月初十,恰是寒露。

    因事情已經解決,祁顏似乎也清閑起來,一時竟有些無所事事。午后與他在廬陵城中閑逛,路過一處燒餅攤,我不由得多望了兩眼,惹得祁顏微微側目:“想吃?”

    我舔舔嘴巴,點頭。

    他站住腳步,上下打量我半天:“你午時才吃了兩碗米飯、半只燒雞、一碟桂花糕,現在又餓了?”

    我趕忙出聲打斷他:“你都說了是午時的事了,如今又是什么時候了?”

    他抬頭看一眼天幕:“還是午時。”

    我:“……”

    燒餅大娘熱情地從爐里吊出兩個熱氣騰騰的燒餅,我匆忙去接,被祁顏伸手攔下:“當心燙。”又數落我,“心急成這樣,是我餓著你了?”言畢用油紙將燒餅包好,試過溫度,遞到我嘴邊。

    我就著他的手咬下一口燒餅,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燒餅大娘看得發笑:“姑娘真是好福氣,找了位這樣貼心的夫君。”

    我一口燒餅卡在喉嚨里:“咳咳咳——”

    夫君。我有些窘迫,照理說,若日后國君真將我許給祁顏,這一聲夫君是當得的,可如今無名無分,竟然生出這種誤會。

    我將燒餅囫圇吞下去,喉嚨微微發燙:“他是我哥哥。”

    燒餅大娘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忽然道:“那公子可有家室?”

    我再次被嗆到,始終一言不發的祁顏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

    我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你盯著我做什么,大娘問你話呢。”又轉頭道,“哦,是這樣,他家窮,人又毒舌腹黑,平日只知道忙,我們家那邊的姑娘們都不愿意嫁給他。”

    “姑娘這就說笑了,公子模樣俊俏又風趣,怎么會無人愿意嫁給他?”說著,燒餅大娘在圍裙上抹掉手上的面粉,“我家的侄女兒年方十六,可是廬陵出了名的美人兒,家里也是請先生教過幾年書的,不知公子是否有意?”

    我手里的燒餅“啪”的一聲砸進牛肉湯里。

    燒餅大娘眼巴巴地等著他答話,而后者則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方才不是說得頭頭是道?如今怎么不說話了?”

    我望了望祁顏,又望了望被我掉進湯里的燒餅,干咳一聲:“其實我是說……您別看他這樣,可是多情又花心,光他家里就有十八個姬妾。大娘,您家侄女兒嫁過去,恐怕要天天以淚洗面了。”

    大娘疑惑道:“姑娘剛說沒有人愿意嫁給他,怎么可能姬妾成群?姑娘莫要拿我說笑了。”

    我支吾半天,拉著祁顏頭也不回地溜了。

    市集喧鬧,走過兩個街角我才站定,一邊心疼沒有吃完的半塊燒餅,一邊回頭對上祁顏若有所思的目光。街對面的首飾鋪走出兩個年輕姑娘,看到祁顏先是一愣,而后掩嘴低笑,頰邊飛上紅暈。

    他總能在人群中被一眼看到,他是這樣的人。

    可眼下,他卻看不到別人,一雙眼牢牢鎖在我身上:“我連那姑娘的面都沒有見過,你為何就替我拒絕了?”

    我仔細想了想,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說,只是覺得他不應該答應。我說:“若她當真嫁給你,到時王上若要另許高門給你,她豈不是要獨守空房?又是一場慘劇,斷然要不得。”

    本以為這樣的說辭足夠打消他的疑慮,可他卻分毫不為所動,沉默半天,忽然道:“你嫌我窮?總是揶揄你?平日政務繁忙沒有時間陪你?沒時間陪你也就罷了,窮……”他認真想了想,“你是嫌我從來沒有送過你貴重的物件?”

    我一連后退三步,擺手道:“我是隨口胡說的,二哥你不要當真。”

    他高深莫測地點點頭:“那你是覺得,我哪里都很好?”

    我:“……”

    對街的兩個姑娘終于嬌羞地走過來,手里還握著個藕色荷包,看樣子是定情信物。祁顏卻沒發覺。我看著她們二人緩步走近,才要開口時,祁顏先出聲:“待一切塵埃落定,只要沒有要緊事,我的所有時間,都用來陪你。”

    兩個姑娘抹淚跑開。

    誠然,祁顏所言基本沒有一句可以相信,不過半個時辰后,他便與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季末去商談要事,留我一個人在街上溜達,臨行前還告訴我:不要亂跑。

    我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剛巧看到對街賣泥塑的攤子,身后忽然一聲“姑娘留步”。

    回過頭,一位白發老者站在我身后,鶴發童顏。他上下打量我半天,微微瞇眸:“姑娘是否覺得,身體異于常人?”

    我頓住,一時不能理解。他繼續道:“是不是會時常忘記一些事,且近來,忘記得越來越頻繁?”

    這位老者模樣倒是和善,只他說的話實在……太像騙子。恐怕下一句就是:姑娘不日便會有血光之災,不過不用擔心,我有方法可以破解,只需十兩白銀。果然,他又道:“姑娘恐怕,時日無多。若不及時救治……”

    我轉身便跑。

    跑出老遠回頭,見老者還在原地看我,我搖搖頭,心想江湖果真險惡,還是先回歸一山莊穩妥。

    后來,祁顏再也沒有帶我游過廬陵。

    因我的病癥似乎越發嚴重,經常會忘記某些小事,譬如身邊的小物件總是想不起來歷,譬如前一日用的飯菜第二日便忘得干凈。祁顏瞧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深沉,且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于是在一日睡醒后,我揉著蒙眬雙眼,瞧著他探尋目光,一句話脫口而出:“你是誰?”

    祁顏原本在倒茶,聞言手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熱茶灑出大半。茶壺被擱在桌上,他握著茶杯沉默一陣,走過來蹲在榻前與我平視,神色倒是平常,只是臉有些不自然地泛白:“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我動了動唇,心想這次玩笑開大了,尷尬笑了兩聲,拼命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二哥,我逗你的。”

    一瞬,兩瞬,他沒有再說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屋內靜得落針可聞,半晌,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拂袖離開。我心道糟了,慌忙探出半個身子,急匆匆地扯住他的衣袖:“二哥,你……生氣了?”

    可能我力氣著實很大,他被拽得踉蹌一下,穩住身形才緩緩轉過身,一雙眸子無悲無喜,在眼底投下淺淡暗影:“是,我很生氣。這樣的話,以后不要再說了。”

    萬萬沒想到他竟承認得這樣痛快,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就維持著極其詭異的姿勢:“啊?”

    他神色凝重:“以后,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

    從來沒有見過祁顏動這樣大的氣,于是我再不敢說自己忘卻了什么事,后來想想,他大約只是怕我將他忘了。

    回齊都的途中聽說廬陵顧氏家主顧紹桓皈依篤意山,從此揮劍斬斷紅塵,一時唏噓不已。彼時祁顏駕馬在軟轎外不疾不徐地前行,聽季末報完消息,隔著轎簾轉頭問我的看法。

    自從情思五感漸漸有出現的趨勢,祁顏便越來越喜歡問我對世事的看法。我琢磨片刻,表示曾經的顧紹桓太執著于顧氏與莊主之位,在其位謀其責本沒有錯,可顏安是他心愛之人,法外容情,事實并非那樣絕對。而顏安又太執著于報恩,與顧紹桓的想法基本一致。無論如何,走到今天都是兩個人的選擇,沒有孰對孰錯,都是造化弄人。

    途中還聽到一樁秘事,是國君突然病重的消息。祁顏聽完沒說什么,只是當夜便策馬先行回宮,囑咐季末將我安然送回齊都。本以為宮里早就亂成一團,事實上回宮才發現大家都很平靜,平靜的原因不是大家見多識廣,而是國君根本沒有透露出病重的消息,也不知祁顏從何處得知。

    桑俞見到我很是高興,扯著我的裙袍在她面前轉了好幾個圈,轉得我幾乎要將午膳吐出來。我頭昏眼花地扶著額角坐在椅榻上:“你家主子吃得好睡得香連一根頭發都沒有掉,不必再看了。”

    桑俞不死心地又將我袖口腰間結結實實摸了個遍,才扁著嘴道:“主子出去那么久,都沒給我帶個禮物回來,真是小氣。”

    我:“……”

    自從我回宮,大家普遍很高興,起碼表面上看起來很高興。舟車勞頓,再加之許久不曾睡一個好覺,我從午后便窩在榻上一覺睡到傍晚,到了用晚膳之際才被桑俞喚醒,是侍女來傳話說國君召見。

    我邊琢磨國君病中見我是有什么要緊事,一邊換了件素凈的宮裝匆匆前往,一路穿林拂葉從寬闊大道行至蜿蜒小徑,才發覺召見之所竟然是國君的寢殿。

    侍女謙謹推開朱色房門,一室裊裊藥香,三重帷帳漸次掀開,國君一身明黃寢衣倚在榻前,面容相較月余我離開前又蒼老幾分,即使日日都服參湯,也掩不住病中疲態。他見到我時露出和善笑意,先是體貼詢問這一趟出行是否遇到什么困難,待我一一妥帖回答,他掩唇咳嗽幾聲,忽又問道:“你二哥,最近有沒有見過什么特別的人,或者做了什么特別的事?”

    腦海中驀然浮現出秦晚歌的身影,我躊躇片刻,誠實回答:“不曾。”

    他微合上眼,靠在床頭:“他與他師父聯絡得可還緊密?”

    我伏在雙膝上的手心不知怎么就沁出細密冷汗,腦海中突然閃過什么,快得不可捉摸。帷帳外燭火“噼啪”一聲,我恍然回神,繼續搖頭道:“父王說的可是靜水崖的白衣真人?”偏頭做沉思狀,“不曾聽二哥提起。”

    驀然幾道急促咳聲打斷他接下來的問話,早就候在殿外的太醫魚貫而入,瞬間將我擠到三尺之外。我怔怔看著國君虛弱地揮手命我退下,殿外夜色漸深,守在帷帳后的桑俞拖住我的手臂,默不作聲地隨我跨過門檻,壓低聲音問:“主子,你晌午不是還說二世子想請他師父出山替你診病?怎么方才又說二世子沒有提過他師父?”

    禁衛軍如松柏立在朝陽宮的官道,我無言行過漢白玉石階。桑俞仍然在耳邊喋喋不休:“主子,國君方才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國君議事大多在御書房,未免旁人聽墻腳,御書房的墻壁足足有尋常的三倍厚,其實朝陽宮比書房更需要封閉,國君顯然不大懂這個道理。夜深露重,遠處宮燈明滅,桑俞見我不語,左右打量一陣,附耳小聲道:“國君是不是屬意五世子……”

    我驚出一身冷汗,慌忙堵上她的嘴:“議儲是殺頭的大罪,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桑俞吐吐舌頭,再不敢說什么。回寢宮更衣沐浴,侍女端來銅盆替我凈面,桑俞遠遠站在窗沿下,愁眉苦臉折著寶瓶中的一朵木芙蓉。她急于知道答案,并不是想知道未來的大齊會被冠上何人的名號,而是想知道未來的我究竟屬于誰。

    我嘆一口氣,揮手屏退伺候的侍女,示意她來到身前:“國君讓我打探二哥的一舉一動,這件事你怎么看?”

    她偷偷瞥一眼我的神情,低頭咬著唇道:“主子不讓桑俞議論政事,桑俞不提也罷。”

    我摘掉發髻上的白玉簪撂在一旁:“既然你不愿意提,那去把燈熄了就寢吧。”

    桑俞哭喪著臉:“主子從前有什么話都會跟桑俞說的,桑俞是笨嘴拙舌,可也不過是擔心主子日后嫁給不喜歡的人,豈不是要凄苦終生。主子出一趟遠門,就這樣不待見桑俞嗎?”

    我看著她:“你擔心得很對。”

    軒窗映出天邊一點月色,我想了想,道:“只是國君早就心有屬意,憑我一己之力又怎么能干預?”

    桑俞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國君果真……”又匆忙搖頭,“可若是國君想讓五世子繼承大統,早早立儲便是,又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我蜷起手指敲了敲桌角:“若是國君立了小五,你猜,支持二哥的那些朝臣,會怎樣?”

    桑俞偏頭想了一陣兒:“照前朝那些老古董的性子,恐怕會雞蛋里挑骨頭,拼命找五世子的錯處吧?”

    我頷首道:“沒錯,萬一有什么閃失,恐怕連國君都保不住他。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諱莫如深,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兩個人都有機會當上儲君。從前故意傳出我答允嫁給祁顏的風聲,還將我安排進世子府,大約也只是為迷惑眾生,那時祁顏才出使羌國,立了大功,國君此舉,可讓一心要立祁顏為儲的朝臣放松警惕,不再步步緊逼。而支持小五的朝臣得知這一消息,必定會想盡辦法力保小五繼位。”頓了頓,喝了口茶潤嗓子,“何況兩黨相爭,彼此視為眼中釘,眼里自然就看不到龍椅上的國君。”

    桑俞瞪大了眼睛:“主子是說國君擔心兩位世子對他……他們可是親父子啊。”

    我笑著搖頭:“親父子又如何,那張龍椅太高太險,總會讓人失去理智,弒父殺兄這種事,古往今來見過多少?”

    有多少人羨慕天家的榮華富貴,殊不知,最可悲不過,生在君王家。萬萬沒有想到,國君忌憚的竟然是祁顏的師父。想想也對,白衣真人也算是即將得道成仙的準仙人,若他支持祁顏,賀連齊簡直沒有與祁顏相爭的資本。

    世子為王位爭斗殺伐,我是萬般不想蹚這渾水,可我偏偏是水里的一尾魚,只有魚隨水游,從未聽聞水隨魚流。常言道難得糊涂,我十分希望一覺睡醒后能將這些事忘卻,只是天不遂人愿,我忘記用膳都沒能將這樁事徹底遺忘。

    入睡前,桑俞幫我鋪好床榻。午后睡了太久,我自覺難以入眠,打算找本睡前故事讀一讀,左右尋找,從擱了話本的梳妝匣屜里摸出一張信箋,實在想不起是何人所贈,于是揚起信紙問桑俞:“這是哪里來的?”

    桑俞回頭看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啊,這個,是午睡時五世子遣侍女遞來的。”

    我不明所以將信箋拆開,信上言語寥寥,是問流光劍如何能破幻境,我邊合上匣屜邊疑惑地問:“侍女還說什么?”

    桑俞維持著鋪開錦被的姿勢,皺眉沉思許久,一拍腦門道:“侍女說是十萬火急,救命的事,請主子睡醒后務必過目。”

    室內一時靜極,我愣在原地,下一瞬,從小凳上跳起來:“是幾時的事,你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賀連齊尚未獨自立府,卻也不在宮中,尋了一圈未果,我一時沒了主意。賀連齊不同于祁顏,與我向來說一不二,他既說是人命關天,只可能比這更糟,絕不會夸大其詞。第一反應是他是不是被困在什么幻境無法沖破,才會提前囑咐侍女若他不見蹤影便將這信送來給我救他性命,想來想去,唯有去找祁顏,看看他是否有其他法子。

    宮門早已下鑰,我不得已換了身侍女衣裳,出宮去找祁顏時恍然想起來那張落水后未用的符紙,他曾同我說情況危急時再用,不知眼下是否真的遇到危急情況,我從荷包里摸出已被水泡出皺褶的符紙,一時不能判斷是否還有作用,只得硬著頭皮將符紙一撕兩半,屏住呼吸細聽半天,除過燭花偶爾噼啪幾聲,再無其他聲響。我不死心地又撕了幾回,仍沒有見到祁顏憑空而降,跺跺腳才要趁夜出宮,驀然聽到寢宮門被輕叩三聲。

    是季末,他將我帶去一座廢棄宮殿,進去之后才發現內里是佛堂的陳設,融融燭火將室內照得透亮。祁顏一席暗紋錦袍端坐在一張鋪了明黃錦緞的條案前閉目打坐,聽到響動緩緩睜眼看向我,一雙清冷眸子沉如古井:“著急叫我來,是出了什么要緊事?”上下打量一陣,語聲擔憂,“可是受了什么傷,又或是忘了什么事?”

    我走近一步,不知是否錯覺,他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倒像有些病容。我怔了怔,自覺應該關心一句,可事情分輕重緩急,想起此行目的,也顧不得其他,便焦急問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小五在哪里?”

    殿門在身后合上,發出沉悶聲響。他在明晃晃的燭光里靜靜看我:“你不惜用了我給你救命的符紙,就為了這件事?”

    我愣在原地,不知怎么覺得他今夜有些不同尋常,但想起賀連齊如今不知去向,也只好咬牙說道:“的……的確是救命的事啊!”

    “你這樣慌張,是不是真的很擔心他?擔心他出什么意外?”他隨意掃過我慌張神色,視線停在我侍女的裝扮上,良久,低低笑了一聲,“從前我總以為,你不懂情愛也無妨,我總會治好你,無論多久,我都可以等。可是小九,”窗格子投出幽微月色,他眼底浮起深深的無奈,“是不是即使醫好你,你的心里也沒有我?”

    胸口驀然生出不知名的鈍痛,我難以理解祁顏的感受,只是覺得他不該這樣想,剩下的不知還能如何。我動了動唇,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響在靜極的室內,竟有些發抖:“二哥,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賀連齊他……”

    空蕩殿堂幾道細微聲響,紅燭淌下如血燭淚,他眸中浮起悲傷情緒,卻轉瞬即逝,亦不再說話,憑空祭出一件法器。青銅法器自他掌心騰起,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殿內頓時白光大盛。

    刺目的白光中,響起他若有似無的嘆息:“無妨,既能讓你歡喜,沒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祁顏不愧是祁顏,不用看信箋便知發生何事,狀似琉璃塔的法器騰在空中,他又憑空捏出張符紙,在半空輕輕一劃。符紙燃起新火,金身佛像前漸漸浮現出仿佛異世的模糊景物,是間半舊的臥房,陳設與大齊有所不同,難以判斷究竟是何地界。

    再細看時,簡直不能相信眼前所見——賀連齊同秦晚歌在打架,還打得十分熱鬧。那日匆匆一見,只以為秦晚歌性子孤傲,卻不想身手如此了得,竟與連國君都夸贊過武藝卓然的賀連齊不相上下。

    饒是刀光劍影斗得兇殘無比,兩人卻不約而同避開一處,原來一尺外的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容貌看不大清晰,只依稀分辨出年紀與我相仿,或許還略小幾歲。祁顏默不作聲地看了片刻,只沉聲囑咐我:“守好房門,切記不可讓旁人進來。”蹙眉默念幾句咒語,便筆直地閉目坐在原地,如同閉關修煉一般。

    佛堂空靈,我輕手輕腳將門閂插好,又輕手輕腳盤坐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彼時已過三更,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太不同尋常,想來想去又找不出任何端倪,我只覺頭疼得厲害,索性靠在桌角閉目養神。

    就要沉睡時,耳邊響起急促的咳嗽聲,我匆忙睜開眼,看到祁顏不知何時醒過來,正將手抵在唇邊猛咳。我急急上前,一把扶住他:“你怎么樣?”頓了頓,“小五他怎么樣?”

    他仍在咳嗽,許久才停下來,淡淡掃我一眼:“他與……在異世遇險,我教他如何用流光劍破開幻境。”

    我怔了怔:“異世?什么異世?”狐疑地打量他半天,“二哥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瞞著我?”

    他不動聲色地看我一眼:“這事說來話長。”

    我皺眉看著他。

    他漫不經心地垂眸:“簡單來說,就是世上有許多塵世,大齊只是其中一處,賀連齊如今在另一處,方才我將幻象植入他所在的塵世,現下已經沒事了。”末了,頓了頓,“你還真是……很關心他。”

    我不明所以:“二哥方才也看到了,的確是人命關天,我怎么能不關心?”

    他黢黑眸子有什么情緒閃過:“那你可以寬心了,他已無礙。”他漫不經心地將手收進袖中,“我想休息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二哥?”

    他已不再說話。

    回頭望一眼他越發蒼白的臉色,我忐忑不安地出了寢殿。檐下不知何時飄起冷雨,將黃葉打濕,手指明明攏在袖口,卻覺得一片濡濕。我攤開手掌一看,才發覺掌心不知何時染上了殷紅血跡,像開在掌心的一朵嬌艷桃花。

    恍然間意識到什么,我提起裙擺跌跌撞撞地回頭,看到宮門已緊緊關上。季末憑空出現,單膝跪在石階上將我攔下來:“還請帝姬暫且回去吧。”

    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我艱澀道:“二哥他……”

    季末仍未看我,嗓音淡淡:“世子前些時日不眠不休,東奔西走為帝姬尋找救治失憶的法子。今夜本應為姬夫人誦經祝禱,忽然接到您的召喚,以為您出了什么要緊事,匆忙從宮外趕來……卻是要請他救五世子。”

    手指下意識地攥緊,指甲深陷皮肉,卻無知無覺,我聽到自己有些倉皇的聲音響在濃稠的夜色中:“二哥一向同我親厚,何況國君有言在先,我當為齊國之福,他想治好我也是情理之中。若今次病的是賀連慕,他也一樣會……”

    后面的話卻被季末突兀地打斷:“帝姬當真以為,世子是因著帝姬的身份?”他哂笑一聲,冰冷話語一字一字地灌入我耳中,“世子所做,不過是怕您真的將他忘記。他對您如何,連我們這些手下都看在眼里,您始終裝作不知便罷,可也總該知道他與五世子勢同水火,又如何忍心利用他至此。

    “帝姬以為,世子給您的符紙,是如何起到效用?那是用他的血肉化成,帝姬將符紙撕碎時,世子受鋼刀剜骨之痛,如此才能感應到帝姬的危險。帝姬卻輕易用它救了五世子,帝姬當真是,將世子對您的好,都視作草芥?”

    這本不該是一個屬下對主子說的話,我動了動唇想要喝止,卻一個字都說不出,胸口的位置像有什么破土而出,刺進血肉隱隱作痛。我踏過遍地雨葉,渾渾噩噩地踱到宮門外,模糊記起這間宮殿似乎是祁顏生母姬夫人生前的寢殿。年幼時聽年邁的宮人偶然提起,說姬夫人生得絕色,曾經備受國君寵愛,后來不知怎么觸怒了天威,便被棄若敝屣。她孤獨守著偌大的宮殿,最終青燈古佛郁郁而終。

    而今日……似乎是姬夫人的生辰來著。

    一夜難以安寢,天將亮時,我仍然難以放下心來,覺得該去看望祁顏。且不論他昨夜似乎帶了傷勢,只說讓他救賀連齊的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妥。只是事實并不像季末所說的那般,所謂忽視所謂利用,全都不是真的。

    何況祁顏日以繼夜尋遍名醫替我醫治,大約……是真的害怕我將他忘記。

    空手前去顯然不妥,我決定送些什么賠罪,冥思苦想半天也沒有理出半分頭緒。周圍最通人情世故的非賀連倚莫屬,我寫了封信求教,不過午后便收到回信,興致勃勃展開,信上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凈是些噓寒問暖假意客套,信末還附上一句:小九如今也有想要討好之人,可是春心萌動了?

    腦中浮現他打著扇子一派欠揍的形容,我撐起一個和善微笑問送信的小侍女:“你家世子,現下身在何處?”

    小侍女摸了摸鼻子:“奴婢出門前他還在府邸,帝姬這是要……”

    我笑瞇瞇道:“我要去揍他。”

    “……”

    小侍女倒是機靈,見我即將發火也并不害怕,從腰間又摸出個信封遞給我:“世子說,帝姬是否要當面質問他,且看了這封信再做定奪。”

    我抑制住沖出王宮將賀連倚打一頓的沖動,咬牙打開第二封信。這一回信上倒是言簡意賅,只有四個大字——投其所好。

    小侍女打量我的神色,好奇地湊過來:“帝姬?”

    我將信箋合上,沉默半天:“怎么辦,我現在更想去揍他了。”

    “……”

    所謂投其所好,也須得知道他的愛好。想來想去,也只能想起祁顏一向喜歡古玩字畫,抑或是手抄本的道典古籍。只是這類物件他的世子府要多少有多少,且都名貴異常,我送個尋常的,顯得沒有誠意,送個不尋常的……我也沒有不尋常的。

    桑俞提醒我可以嘗試去問問祁顏他究竟需要什么,但想到我去詢問,最可能的結果是得到“我想要的唯有你”這類回答,于是作罷。

    最終為表誠意,我決定親自下廚做一碗羹湯。

    從前堂測答得不好時,博士經常教導我說,勤能補拙。眼下練習整整三日,發現有些事只有勤不行,還需要天賦,顯然我在廚藝這類事上很沒有天賦。直到熬干了第三個湯鍋,才終于熬出一小碗辨不出顏色的羹湯,我小心翼翼拿食盒裝好,遣來內監遞上拜帖,卻有侍女先一步前來,說祁顏求了白衣真人出山替我診病,如今人已暫住在城郊的清華寺中。

    大齊歷代君主不信佛道,唯有當今天子因繼位后得白衣真人天諭,從此便篤信佛法,清華寺便是因此修建,地位等同國寺。于是,我轉道山中,下了轎輦步入清華寺,云頂間一方寬闊石臺,一身淡色長袍的祁顏坐在石刻的棋盤前,正與什么人下棋。走近時才看清,是一位白須白發的老者,身形清瘦鶴發童顏,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想來這就是祁顏的師父,三言兩語便能讓國君將我帶回王宮冊封,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心里說不上是感激多些還是感慨多些,我施了施禮,白衣真人摩挲著棋子轉過身,溫和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一會兒,倏然笑道:“祺福帝姬安好。”

    我愣住——這人不就是,廬陵市集上說我命不久矣的江湖騙子?

    我怔怔:“您是……”

    他含笑道:“帝姬若愿意,可與祁兒一同喊老朽一聲師父。”竟是一副從未見過我的形容。

    我覺得奇怪,當日雖然匆匆一瞥,可時日尚近,他總不至于不記得我才是。

    他見我愣在原地,便問:“帝姬是來找祁兒的?”

    我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眼風微微移過去,偷偷打量漫不經心撐腮的祁顏,卻不見他有分毫反應。其實從我出現后,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指尖夾了粒黑棋,偏頭沉思一會兒,篤定落子,這才抬起頭。我趕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討好似的望著他,可他的目光只在我臉上停留一瞬,已轉到白衣真人身上:“師父,該您了。”

    心緒驀然低落,我咬唇欲言又止,白衣真人的視線在我與祁顏身上轉了一回,撂下棋子,撫了撫須道:“既然祁兒另有他事,為師就先行回去休息。”又對我道,“老朽來日再替帝姬診病。”

    我想白衣真人不愧即將位列仙班,果真頗通人情世故。我當即忙不迭地點頭,真人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出兩步又停住,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聽說王上病重,祁兒,你也要早做打算。”

    千年古剎掩映在蒼松翠柏間,山寺薄霧茫茫,我裹緊披風在祁顏對面坐下,看他把玩著一粒黑玉棋子,似乎在專心致志地鉆研剩下半盤未下完的殘局,半分同我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印象中,祁顏從未真正生過我的氣,就連我幼時不小心打碎了姬夫人留給他唯一的一塊玉佩,他也只是叫我當心,別割了手,卻連半句責怪都沒有。倒叫我十分愧疚,尋了齊都最好的工匠鑲了塊金鑲玉還他,換他從宮外給我帶了一個月糖葫蘆。

    這樣想來,眼下的事遠不如從前嚴重,我頓時覺得毫無辦法,在青石凳上如坐針氈,許久,才試探地喚道:“二哥?”

    他連看都未看我,又落下幾子,直至白子寥寥無幾,才慢條斯理地收拾棋盤:“山上風大,沒什么事就回去吧。”

    見他終于肯同我說話,罩在心頭的烏云總算消散,我得寸進尺地湊過去一些:“你還沒吃飯吧,我帶了羹湯你要不要嘗一嘗?”生怕他會拒絕,我慌忙打開食盒,小心翼翼地從瓷罐中端出個白瓷小碗,完全看不出食材的湯汁上漂著幾粒吸飽了湯汁的枸杞,一看……就不大好喝的模樣。

    可時間倉促,沒有機會讓我研制出色香味俱全的羹湯。我閉了閉眼,視死如歸般地將冒著熱氣的碗擱在石桌對面:“天這樣涼,要趁熱喝才好。”

    祁顏大約準備拒絕,隨意瞥一眼,一個“不”字才出口,視線卻倏然定住,神色古怪地打量半天:“這是……”

    我驕傲地挺了挺胸:“是我親手做的,熬了足足兩個時辰。”看到他的模樣,又訥訥地低頭,“二哥你嘗嘗?”

    不知是否被“親手”二字打動,他終于沒再拒絕,鄭重其事地端起碗,試探地嘗了一口。

    我抱緊空空的食盒,緊張地湊上去:“好喝嗎?”

    他高深莫測地執起湯匙,模樣如同在探究一本新得的秘法古籍:“這個味道……”皺了皺眉,一副痛苦難以下咽的表情,“你是把鹽罐掉進湯盅里了?”

    挫敗感從胸口騰起,想到天未亮我就跑到廚房,慌手慌腳忙碌半天,本以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多少也會感念一下。可人總是將諸事想象得太過美好,世間原本就沒什么理所應當。賀連齊曾說,祁顏私定終身的那位世子妃廚藝很好,想來是給他做過許多美味佳肴。我也真是傻,為什么偏偏要親自下廚賠罪呢。

    我越想越覺得委屈,勉強撐起笑意,拿過湯碗就要倒掉:“不好喝就不要喝了,這會兒膳房應該還有素齋,現在下山還能趕得上……”

    卻被他攔下來。他抓住我手腕的手猛地用力,我踉蹌一步跌至他身前。石臺旁兩排仙客來漸次花開,他背靠雕欄,微仰起頭,深深望進我眼底:“煲湯是為了什么?”

    我望著遠處零星翠柏,不甘心地小聲說:“賠罪。”

    他唇邊揚起高深笑意,又將我拉近幾分:“你這賠罪,是不是有些不大誠心?”

    我胸口一陣憋悶,雖然不曾真的將自己當成尊貴的帝姬,可好歹沒有做過什么粗活,滿懷心意為祁顏下廚煲湯,以為他會很開心,誰知得到的是一番奚落。我頓感喪氣:“我是做得不好,沒有旁人做得好。你既不喜歡,我下次不會再做了。”想要用力抽回手,卻被他越抓越緊。大約實在覺得我不能安分,他索性將我緊緊禁錮在白玉雕欄與他手臂之間。冷風從脖子灌進來,薄云近在咫尺,一步外便是萬丈深淵。我回頭看了一眼,嚇得再不敢動彈。

    從方才的仰視變成居高臨下,祁顏似乎很是受用,低低笑了一聲,薄唇幾乎要貼上我的頰邊,在我耳畔輕語:“想誠心賠罪,難道不該將你做的湯,親手喂給我嗎?”

    異樣感受從胸口生出,霎時流過四肢百骸。祁顏將我困在兩臂之間,看起來并未用力,可我掙扎半天也沒有掙脫,只好任他好整以暇地看我作困獸之斗。臉上似有火在燒,手肘不知怎么撞到他胸口,驀然引來他一陣咳嗽。我再不敢動,咬緊嘴皮看他越發蒼白的臉色,不忿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生氣,故意裝成生氣的樣子,只是想看我服軟的樣子嗎?”

    他面上浮起不悅的神色:“你讓我去救賀連齊,你覺得我不會生氣?”手勁松了松,卻依然把我錮在懷里,“我昨晚一夜未睡,一直在想自己這般執著,對你來說是否真的是件好事。也許該把你拱手讓給他,才不會再有爭端。”說到這里,微微停頓,“可是不行,我做不到。哪怕籌謀算計,其他都可以不顧。唯有你,我不得不顧。”

    我愣住,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玩笑的成分,就如同從前他時常尋我開心那般,卻半分都看不出。可他想得著實太深刻,我連其中的皮毛都想不透徹,胸口像有什么生長出來,結了千百條絲線,細細密密織成一幅旖旎風景,不能分辨生出來的究竟是什么,唯一所念是昨夜同樣輾轉反側,于是一句話脫口而出:“二哥你不能生我的氣。”

    他怔了怔,嗓音含笑:“我連生氣都不能,九兒,你這樣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緣由,只是模糊地知道他不該生我的氣。季末說的那些不知是否也是他心中所想,可他不能那樣想。遠山茫茫,他的聲音自頭頂響起,似乎低低嘆了一聲:“昨夜我是生氣,很生氣。可是看到你,就再也生不起氣來。”

    山寺寒涼,祁顏的手卻很暖,我怔愣半天,動了動唇才想說什么,石臺上忽然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祺福帝姬,您叫奴才好找啊!”

    恍惚間意識到與祁顏的姿勢很不妥當,我匆忙將他推開,手忙腳亂整理凌亂衣襟,用力揉了揉不知是否因天寒而泛紅的臉頰。反觀祁顏倒是一派淡定,撩開衣袍重新坐回棋桌,饒有興致地攪著剩下半碗湯:“蘇內豎(官職,等同太監)專程跑到清華寺來傳旨,可是父王有什么要事要你通傳?”

    常在國君身邊隨侍,專為內宮傳遞旨意的蘇內豎滿臉笑意,沖祁顏拱了拱手:“二世子神算,是有天大的喜事啊!”

    祁顏握著湯匙的手一停,神情莫測:“哦?是什么喜事?”

    蘇內豎笑了笑,身子忽然一轉又對我行了大禮:“恭喜帝姬,賀喜帝姬!王上方才下旨,將您許給五世子,擇吉日完婚!”

    我一時不能反應,只愣愣看著蘇內豎笑得春光燦爛的臉毫無反應。與賀連齊大婚?怎么會如此突然?

    “咣當”一聲響,我恍然回神,棋桌上一大片水澤,而祁顏手里的湯匙跌在碗旁,修長手指停在半空。

    “二哥……”我喃喃。

    “一時失手,不妨事。”他臉色蒼白,神色卻平靜,慢條斯理地將湯匙撿起來,隨手擱回碗里,目光涼涼地掃過去,“是何時下的旨?”

    蘇內豎的笑意頓在臉上:“就……就是方才……”

    我怔怔:“那,二哥他……”

    蘇內豎僵了僵,又賠笑道:“帝姬這樣關心二世子,當真是兄妹情深啊。”偷瞟一眼祁顏的臉色,聲音驀然低了幾分,“王上早已替二世子另外擇了門好親事,帝姬……不必掛心。”

    我當然不覺得王上在病重時仍然關心我的終身大事。這道旨意頒下,等同于默許賀連齊為儲君,也就意味著這些年的世子相爭終于告一段落,賀連齊會繼任國君。可是祁顏……我下意識地看過去,他神色倒與尋常沒什么不同,只是眸色深如寒潭,全神貫注地望著那攤泛著油光的湯汁。許久,他若有所思地對蘇內豎道:“你害我摔了九兒的湯,是不是,該賠給我?”

    蘇內豎一愣,忙不迭跪在地上:“奴才只是奉命為帝姬傳旨,不知世子也在此……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啊!”

    他視線移過去,眸色越發深沉:“也罷。你回去復命時記得告訴父王,九兒她聽到這個消息,很開心。”

    蘇內豎再不敢說什么,只是唯唯諾諾地應下來,抹著汗倉皇告退。

    直至如今方才回過神,我的終身大事就被這樣輕易定下來,甚至沒有給我任何遲疑的機會。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可真的近在眼前,胸口卻生出辨不明的情緒,隱隱生出痛意。古往今來,多少公主帝姬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全憑一紙詔書,或遠嫁異邦終身不得還鄉,或聯姻敵國平息兩國戰火,又有幾個能圓滿一生。相較起來,嫁予賀連齊,的確算得上是極好的選擇。

    只是他,當真不是我心中所愿。

    遠山如黛,我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只是渾渾噩噩收拾冷掉的羹湯。經過祁顏身邊時,忽然聽他淡淡笑了笑:“這樁婚事,是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我懵懂抬頭,心里仍然記掛著方才那些安慰自己的理論,不自覺就說出口:“我身為大齊的帝姬,雖不是生為社稷,但好歹為社稷將養。其實,嫁給誰又有什么分別呢?”

    “沒有分別嗎?”他若有所思地重復道,“你現在無情思五感,若有一天你找回情思,會不會后悔自己今日這番話?還是說,即便你生出情愛之心,也會開開心心地……嫁給他?”

    愛恨情思,在我看來是十分玄妙的東西,就仿佛古籍里的上古傳說,只是聽說卻從未親眼所見,當真很難感同身受。

    祁顏沉默片刻,拇指拂了拂有些泛白的唇,忽然笑了一聲:“也罷,我想醫好你,也從不是為了可以得到你。”目光移至蓋好的食盒,眸色稍柔,“你方才說,下次不會再給我做湯?”

    我“啊”了一聲,不能明白話題為什么轉得如此之快,才要說什么,他已先我一步開口:“這湯的滋味,的確差了些。”

    在我罵人之前,他又道:“不過我很喜歡。”言畢站起身,指尖撫上我的頰邊,神色凝重地囑咐,“回宮去,好好在你宮里待著,等我回來。”

    直至回到宮殿琢磨到半夜,我才明白祁顏讓我在宮里好好待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大約是怕我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譬如——逃婚。我不是沒有想過逃婚,只是事情并不能順利解決。眼下的我,就如同一塊活動的傳國玉璽,玉璽丟了,哪怕把齊國掀翻了天,君王也沒有不找到的道理。

    王宮中一時流言紛亂,宮人無論品階接連前來道喜,可當事的兩位世子紛紛不知所終。祁顏聽聞南方發現一本珍奇古籍的孤本,向國君告了假親自去找尋。而即將大婚的賀連齊,在聽聞國君傳旨的當夜,連夜出城,也不知去辦什么要緊事。

    冷風呼嘯,日漸隆冬。我向來怕火,桑俞燃起三個炭盆,將外殿熏得宛如初春,獨獨內室有些寒涼。賀連倚來看我時,依然握了把扇子扇風,我抱緊裘皮蜷在矮榻上,看著他將扇子扇得呼啦直響:“三哥,你要嫌殿里熱,可以去廊下站著同我說話。”

    他打量半天我的嫌棄神情,搖著扇子一笑:“九丫頭,這樁婚事,你可滿意?”

    我握了握冰涼的手指,淡淡道:“我的想法如何,真的重要嗎?”

    他停下手中動作,若有所思:“若連你都覺得自己所想不甚重要,又有誰會覺得重要?”

    可重要是一回事,能不能實現又是一回事,我望了望窗外,說:“我有時候會想,倘若沒有白衣真人的箴言,沒有父王將我撿回宮中,沒有世子,沒有帝姬,沒有王位爭奪,又該是怎樣的生活,是不是就像宮外那些農家女,無拘無束地生活?”

    賀連倚難得說出這樣正經的話,我也就難得正正經經地答了。他視線移向山水屏風外投出的模糊人影,極短暫一瞥:“假若有另外一個塵世,另外一個你,她做著你不敢做的事,過著你想要的生活。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我愣了愣,祁顏也同我說過,大千世界有無數塵世,只是這樣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又是否會有同我一模一樣的人,卻與我有完全相悖的命運?我思量片刻,搖搖頭:“可是那又怎么樣呢,那個人終究不是我。”

    賀連倚微訝地看著我,半晌,倏然一笑:“想不到看得最通透的人,竟是你。”頓了頓,“自古王侯將相爭名爭利,大約是從沒有遇到過比之更值得珍重的東西吧。”

    我問他:“那三哥呢?”

    “我嘛……”他搖了搖折扇,又向外殿一瞥,低低笑了聲,“自然是遇到了。”

    白衣真人十數年不曾出過靜水崖,如今被請來齊都,光替我診病著實有些浪費。恰逢過些時日新年祭天,纏綿病榻的國君亦有些好轉,便請了真人主持祭祀典禮,祈求大齊來年風調雨順。

    除夕夜,齊都落了場大雪,皓皓雪花似鵝毛鋪天蓋地,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祭典時,蒼茫天地間唯余一點紅色宮墻,我穿上繡了金鳳的繁復吉服,踏著白雪,在長街留下長長的腳印。長明宮正殿前有寬闊高臺,文武百官朝服加身高聲唱喏,無一不是對大齊、對國君的美好愿景。我跟在一眾世子身后恭敬叩首,一列寒鴉自天邊遙遙飛過,八十一級云階上,只能望到穿著肅穆的白衣真人立在一身玄色冕服的國君身側,漠然睥睨蕓蕓眾生。

    大禮祭國,小禮念家。王室血緣轉道宗祠,又是一番跪拜。忙碌到中午,我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待到住持唱完最后一句佛經,我揉著酸痛的膝蓋正要告退,擺了貢品的長案前,一派莊重的國君忽然開口:“九兒。”

    我站住腳步,不明所以地踱步過去。國君看我一會兒,溫和地笑道:“方才真人替我大齊的國運另占了卦,你也來聽聽。”

    我更加不明所以,心想這難道不該是世子們的事情,怎么要我來聽?況且我即使聽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大齊也從來沒有女子從政之事。

    祠堂仍燃著香火,白衣真人自內室捧出一頂紫銅香爐,端端正正擺在長案正中,鏤空的銅蓋浮起裊裊青煙,他觀摩片刻,撫著長須道:“王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大齊自是國運昌盛。”

    果然是修為高深的真人,連卦象都解得這樣高深莫測。

    國君似乎很是受用,蒼白面色猶有笑容。

    我掐著袖口一截鳳尾流蘇,琢磨什么時候才能去用午膳。然而還沒決定究竟是用點心還是羹湯,近旁隨侍的小童忽然“哎呀”一聲,我懵懂抬頭,就見明黃的香案上,原本騰起的青煙倏然四散開來,像要匯成什么神秘圖騰。

    殿內原本無風。

    白衣真人似是怔了怔,忽然轉頭望向我,神色凝重:“帝姬似乎,命數有變啊。”

    我不明所以地回看他。

    白衣真人撫了撫須,又打量幾眼繚繞青煙:“帝姬近日可是去了什么不該去的地方?”

    說起來,我似乎只去不該去的地方。若說最近,恐怕只有前塵鏡與流光劍的幻境。我驀然覺得不安。

    白衣真人揭開香爐頂蓋,就近拿了一杯涼茶澆熄火燼,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國君道:“聽聞王上有意立祺福帝姬為未來王后。”冷風吹開未關嚴的窗欞,他眼底閃過微光,“只是時移世易,帝姬已不是齊國之福,王上若執意如此,還請三思。”

    一夕間,我從大齊的福星變成災星。曾經備受歡迎被六個世子接連求娶的我,前來送禮的王公貴族幾乎將前殿的門檻踏破,如今卻連半個人影都不曾見過,反倒落了個門庭冷落的下場。

    那日后,國君雖含笑將我安撫回宮,卻再也未提與賀連齊大婚之事。當夜,一隊禁衛軍戍守在我宮外,桑俞連傘都顧不上撐,任憑雪落了滿身,跌跌撞撞地問他們為什么要囚禁我,得到的只有“末將也是奉命行事,還請桑俞姑娘不要為難”這類搪塞的話。

    桑俞怕我看到她哭惹得我更傷心,只好趁夜黑風高偷偷哭泣。有一夜我睡后,她披頭散發幽幽躲在廊下哭得正歡,正撞上獨自一人守夜的侍衛。自此之后,夜中守衛足足增加了一倍。

    相比她,我反而淡定許多。這其實沒什么奇怪,我本就不是賀家血脈,身份來得不明不白,不是十余年前白衣真人一句話,又怎能享有天家富貴。如今不過是將不屬于我的一切交還回去,又何來傷心。

    唯一所幸,是國君好歹顧及往日情分,也或者是擔心被冠上冷血無情的名聲,除過不能出宮門,其余與平日也并無分別。

    能自由出入我宮闈的除過侍衛便是白衣真人,三日后清晨,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宮中,說是受祁顏之托,來瞧瞧我如今情況,以及替我診一診病。

    我假冒秘術師時也曾替顧紹桓診病,裝模作樣許久卻沒瞧出什么,親眼見白衣真人診病方知,秘術師原是有診病的法器。他從袖袋拿出一塊巴掌大通體碧綠的青玉盤,口中低吟幾句咒語。玉盤驀然白光大盛,發出咯吱響聲,盤上斷裂的玉紋仿佛賦予生命一般,逐個排列又依次斷開。白衣真人皺眉端詳一陣,鄭重地同我道:“祁兒曾與我說過帝姬的病癥,老朽未親眼所見,不好妄斷。如今可見,帝姬是中了失魂。”

    我點點頭,表示并不意外:“那有沒有可解的法子?”

    他撫了撫長須,卻不答話。

    我看著他,問:“先生是否有難言之隱?”

    他似在深思,末了,抬起眼:“帝姬中術已深,恐怕……命不久矣。”

    我愣了好一會兒。每當覺得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命運總會再加一根壓垮你的稻草。我曾是國君親命的祺福帝姬,大齊的福星,未來的王后,六位世子競相求娶,王親貴族勉力討好,卻在一夜間一無所有,甚至連性命都不保。而這些事,只發生在短短幾日。

    我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白衣真人將玉盤收起來,面色和善地同我道:“不過或許有一個法子,能救帝姬的命。”

    我抬眼看他:“先生不是在寬慰我?”

    白衣真人笑得高深莫測:“老朽早已與祁兒說過,傳言七件神器能起死回生,為人續命,且早就讓他去尋。如今,大約已找得差不多了。”

    我錯愕地看著真人,莫不是祁顏從靜水崖拿回的畫軸?可這些事,祁顏為何從未同我說過?我怔怔道:“先生從那時起,便知我命不長久?”

    殿外冷風呼嘯,吹落枝頭積雪。白衣真人撫著長須,若有所思道:“只怕他想救的人,不是帝姬。”

    直至日暮西斜,我才恍然發覺白衣真人已經離開。后來他又說了許多話,我卻一句都未曾記住,腦海里唯一所念,是他語聲深沉的那句——只怕他想救的人,不是帝姬。

    白衣真人說,祁顏如今為籌劃大計,不能前來看我,希望我兀自珍重。祁顏籌謀的那些事,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國君將大行,許我與賀連齊大婚,已是定了要傳位于賀連齊的心。只是遺詔未頒,祁顏總還有機會。

    我拿過桌上的茶杯,送至嘴邊時才發覺手在抖,茶水灑了大半,淋在梨花木的桌面,像極了那日被祁顏灑出來的羹湯。那時在云頂石臺上,他同我說,他不會讓別人得到我,同我說只要看到我就再也生不起氣來。他若真是心系他人,又怎么會說出這樣情深的話。

    頓時覺得不能相信,假如他真的騙我,那我也要聽他親口說出來。我猛地將茶杯撂回桌上,抓過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跑出殿外,原本還在猶豫怎樣才能見到祁顏,倘若把那道撕碎的符紙再撕幾次,還會不會有效用。我決定返回寢殿去拿妥帖收在妝匣里的荷包,卻看到庭院角落里一株枯死的白桃樹下,白衣真人正站在那兒,不知仰頭在看什么。

    兩只寒鴉落在宮墻,哀怨鳴啼幾聲。白衣真人似才回神,撫了撫身上落雪,拿出一管玉笛若有所思地摩挲。

    我怔怔看著他將玉笛握在手中,怔怔看著他看向我,怔怔看著他走到近前,不動聲色地問我:“帝姬可是還有別的事?”

    視線自袖口移上來,定在他慈祥的面容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在冰天雪地,不自覺帶了些顫抖:“先生可知道,數年前渝州顏家的庶女,顏安?”

    他笑意凝結一瞬:“顏安?”玩味地重復這名字,“容老朽想一想……哦,你說的是那位姑娘。說起來,我同她倒是有一面之緣。”

    我咽了咽緊澀的喉頭:“一面之緣?”

    白衣真人遠目天邊暗淡日光,仿佛陷在什么回憶中:“她曾經一步一叩首,從決明山腳叩上靜水崖,求我指點她幻法秘術,只為保一人生生不息。”

    我卻全然不關心這些,目光只緊緊盯著他指縫中一截溫潤的玉:“那這管玉笛……”

    “帝姬說這個?”他露出了然神色,重新將玉笛握在手中,輕輕摩挲,“便是當年她為表感激贈予我的。”又看向我,眸色探尋,“帝姬,可是見過這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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