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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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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含糊應了一聲眼熟便不再說話,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不對,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顏安的玉笛是顧紹桓所贈,說是定情信物都不為過,顏安是何等珍視,至死都帶在身邊,又怎么會輕易送給他人。何況,顏安的魂魄入流光劍前,被顧紹桓死死鎖在身邊,倘若當真求過真人指點幻術,也只可能是她失蹤的那段日子。

    可她用幻術化作顏歡時,分明還帶著玉笛。幻境中所見不會騙人,白衣真人如此說,是并不知道我能同神器對話嗎。電光石火之間想到一種可能,祁顏曾說,與顏安秘密聯系的幕后主使,畫像有些神似他師父年輕時的模樣。

    白靴踏過積雪,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前一步,慈目中似乎有微光閃過:“帝姬,是不是有哪里不適?”

    我慌忙搖頭。抬眼就見白衣真人慈愛的笑容,心下稍安。大約是近日精神太過緊張,我才會胡思亂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空蕩庭院里,白衣真人身姿挺拔,幾乎要融入雪景中,動動唇想說什么,卻猛地看見他右耳上漸漸現出半個缺角。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饒是天寒地凍,我仍然沁出一身冷汗。

    白衣真人竟真的是顧紹桓一直在找的幕后主使。只是他又有什么目的,連祁顏都不知曉的目的……

    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覺得應該立即讓祁顏知曉,勉力穩定心神,我抬頭露出個笑容:“說話說久了,突然有些頭暈。我先回去坐坐,先生請便。”

    我轉身回寢殿,只覺脊背后有一束涼涼目光,比冰雪更甚。我腳步有些不穩,掐著掌心走出幾步,身后陡然響起一聲:“哦?你能看破我的幻術?”

    我沒有回頭,腳下步伐越發急促,幾乎要跑起來。眼前倏然一花,白衣真人的身影從天而降,原本和煦的面容透出絲絲詭異:“帝姬當真是無憂無慮,可是苦了我那徒兒為王位運籌帷幄,將天下都算了進去。”

    我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先生該知道眼下父王將我囚禁,我這宮里什么都沒有,唯獨侍衛最多。若誤會了先生想要對我做什么,傷了先生與父王的和氣,總歸是不好。”

    白衣真人目光沉沉:“你這古靈精怪的心思,倒是同她一樣。”

    我愣了愣:“誰?”

    他好笑似的搖搖頭:“我早就將前殿封了結界,你喊破喉嚨,也沒有人聽得到。”

    我心里一沉,他撫著白須,繼續說道:“你既生了疑,不如由我來告訴你。賀連崇早已與他人有了婚約,為奪王位才蓄意接近于你。國君既已打定主意將你另許他人,你自然再沒有用處。他便來求我在國君面前覲言,重新定了你的命數。你如今被囚于此,都是拜他所賜。”

    我身形晃了晃,二哥他為了王位?只是此情此景,任何事都不能信,任何人都不能信。

    我一邊假裝倉皇失措后退,一邊借機找尋破結界的法子:“你不必費盡心思挑撥我與二哥的嫌隙,除非他親口告訴我,否則,我一個字都不信。”

    “哦?”他仍是笑著,卻讓我覺得森然,“你不信,那我便讓你親眼看看,也死了你這條心,如何?”

    最后一縷日光沉入宮檐,遠處漸次掌起明燈,映出皚皚白雪。白衣真人祭出青玉盤,半空中驀然化出不同景物,如同祁顏前次所為。

    寒冬冷月,一片盤亙梅林,是長明宮外的簫笙苑。寒梅顫顫巍巍伸出一枝,賀連齊冷冷立在樹下,劍尖直直比在祁顏的脖頸。遍地劈砍劍痕,落梅成海,看樣子兩個人是狠狠打過一架。兩人身上或多或少帶了些傷,卻全然不顧傷勢。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賀連齊,嘴角滲出血跡,眼底攜了滔天怒意,似一捧燃不盡的熊熊烈火,幾乎毀天滅地:“這便是你的為人師表?滿口仁義道德,卻連別人的性命都不顧——”

    祁顏袖管被削掉一片,卻不見分毫狼狽。他漫不經心地用兩指將劍鋒推開,幽藍劍光映出他深不見底的眸:“你救你的人,我救我的。如此看來,你我又有何分別?”

    賀連齊幾乎怒極:“你——”

    祁顏眼底浮起漫不經心的神色:“你要知道,你殺了我,再沒有人能救她。”

    賀連齊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賀連崇——”

    “嗡”的一聲,劍影自那一株斜梅枝劃過,“咔嚓”一聲與樹干分離。祁顏微后退一步避開枝頭落雪,視線掃過賀連齊憤懣的面龐,隨手擦掉頸邊的血痕:“要江山還是要美人,五弟,你好好掂量。”

    云紋白靴踏出深深腳印,祁顏轉身離開,徒留下賀連齊狠狠持劍站在一地狼藉中。行至簫笙苑的赤金匾額下,賀連齊忽然在祁顏身后冷笑出聲:“我的好二哥,你倒是將我們都騙了。你說你無心王位,卻事事都在為王位籌謀。騙得父王重用,騙得九辭信任于你,果真是好大的一步棋。”有利器破空而來,祁顏微微偏頭,流光劍擦著他的鬢發,鏗地釘在他身前一寸,“犧牲別人的性命成全自己,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滿足你的野心?”

    祁顏連頭都未回,微彎下腰拔出流光劍,對著月光反復端詳一陣:“我想要,是因為我可以得到。”

    幻象結束時,我才恍然發覺自己正死死攥著胸口衣襟,二哥,果真是要另救他人又利用我嗎?那他同我說的那些話,又算什么呢,從頭到尾都只是誆騙我的謊言嗎?有什么自胸口長出來,似銀針一針一針地穿過我的身體,密密麻麻的。我痛得抱住雙膝,兀自喃喃道:“你不過是想挑撥我與二哥的關系罷了,二哥又怎么會……”

    怎么會騙我呢。

    真人嗤笑:“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既然如此,我便讓你親眼看看,讓你徹底死心,如何?”

    他帶我七拐八拐,最終停在簫笙苑外,不知使了什么秘術,我身體始終動彈不得。他將我藏在一塊巨石后,露出個莫測笑容:“帝姬且看仔細。”而后自己獨自一人等在苑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道聲音響起來,是我曾聽過千次萬次的熟悉嗓音:“如今七件神器已經集齊,師父準備如何安排?”

    白衣真人笑道:“甚好甚好,只是想要那位姑娘活命,還需一樣東西。”

    祁顏微怔了怔:“是什么?”

    “人心。”

    梅枝颯颯,落雪無聲。咫尺之外,祁顏微微低頭思量片刻,一字一字認真地道:“那便用我的心救她。”

    我猛地一晃,腳下“咔嚓”一聲,才發覺踩到一截枯枝。

    “是誰?”祁顏何等警覺,不待我躲開,他已在我面前,皺眉打量我片刻,“九辭?你怎么在這里?”

    我勉強笑了笑:“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方才打得那一場,祁顏也沒占到多少便宜,袖口染上暗紅血跡,頰邊擦破一塊,雙眸卻冰冷。祁顏他即使頹然,也這樣好看。我胸口仍在隱隱作痛,扯了扯嘴角,問:“所以,二哥方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也是二哥知會白衣真人,讓他同國君說,其實我……是個災星?”

    身后是茫茫白雪,祁顏站在雪中,襯得他臉色越發雪白。半天,他點了點頭:“是。”

    我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原來是真的。”

    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動了動,似乎想要拽住我衣袖:“九兒。”被我閃身避開。

    他望住空無一物的手指,半晌,笑了一聲:“我就這樣讓你討厭,讓你避之不及?”

    古往今來,多少話本子里,成大事者又怎會在乎兒女情長。如今方知,那些王侯將相,不是太在意王位,而是不夠愛美人罷了。我又怎么會天真地以為,在祁顏眼里,我比王位還重要。

    我看著他:“是,二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一陣冷風,落雪簌簌,零星幾絲梅香。祁顏不知何時已離開,白衣真人將我放出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帝姬可是信了?”

    顧不得疼痛,我撐住近旁一株梅樹。舍命救她,這該是如何深情。只是再如何的情義,都與我毫無關系。原來與他一同行過的路,與他出生入死,那些長長久久的陪伴,經歷了那么多,以為對他而言,我果真是不同的。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他對我說的那些喜歡,都是謊言。

    他說:“求漫天神佛庇佑,你的有緣人是我。”

    他說:“只要你歡喜,沒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他說,他很喜歡我做的湯,他說讓我等他回來,卻等來這樣的結果,他分明說過,只需相信他就夠了。

    如今,連相信都是假的。

    我卻當了真。我以為他真的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

    我從來不知愛為何,恨為何,因他知愛知情。他卻騙了我,不能幫他得到王位,便被他棄若敝屣,連半分留戀都不曾有。

    祁顏,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我喉頭驀然一陣腥甜,有什么從口中涌出來,噴在覆滿霜雪的青磚上,點點猩紅似盛開在簫笙苑的紅梅。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我嘔出的鮮血。我抬起衣袖在嘴角擦了擦,胸口驀然又痛起來,疼得幾乎站不穩,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么突然會吐血,下巴忽然被人狠狠抬起來,現出白衣真人一張震驚至極的臉。他眼底泛出紅絲,打量我面容半天,不可置信道:“你竟生情了?怎么會,怎么會……”

    我不能理解他為什么反應這樣劇烈,又想若真的生了情,對我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還沒想透徹,已被他一把甩開,青玉盤自他掌心騰起,驀然躍向半空。伴隨一聲咒語,周圍暮景皆不見,天地只余荒涼色彩,像是被封閉在一個巨大的玉石里。腦海中模糊響起一道婉轉女聲,一切都很熟悉,仿佛從前進入神器的世界……

    我倏然意識到什么,爬起來發瘋似的跑向結界邊界,卻像撞在一堵無形的墻上,猛地彈倒在地。

    幽黑夜色響起他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本該只是一具軀殼!生情,便不再是她!你既已生出情思,那便不能放任你被塵世濁染。你就待在這命盤之中,好好凈化吧!”

    我死死靠著結界,許久疼痛才漸漸平息。從前出入神器的世界,皆由祁顏引領,如今頹然看著空蕩蕩的雙手,方才恨自己為什么不學一學秘術。藝不壓身,書到用時方恨少,古人誠不欺我。

    原先遇到危險,只要想到祁顏會來救我,就覺得心安。可眼下,我又該念著誰?

    事到如今,不能不懷疑白衣真人究竟是否如傳言般是隱士高人。他是指使顏安的幕后主使,他有不為人知的圖謀……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樁想法是,這些事,要讓祁顏知道。

    明知祁顏騙我,卻仍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送死。我嘆了口氣,自己怎會這樣沒出息。

    國君將我囚在內宮,又有侍衛嚴加看守,外面的人沒辦法進來,里面的人沒辦法出去,即使桑俞和一眾侍女發現我消失也毫無辦法,白衣真人自然有一套說辭能圓這個謊,外人又如何會知道我失蹤。簡直是一局死棋。

    看不到結界,只能看感覺,我一點一點用手摸過每一寸結界,試圖找出一點邊緣,可摸到手指血肉模糊也找不見半分空隙。我頹然癱坐在地上,坐了半刻覺得不能這樣放棄,于是試圖用手砸開。當然知曉這樣做只是徒勞,可好過什么都不做。拳頭重重砸在結界,我再次倏地被彈開,五臟六腑像裂開似的疼。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準備再多用幾分力氣時,身后陡然一聲:“帝姬想的頭一件事,竟不是要救自己出去,而是要告知他人深涉險境,當真是情意深重。”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結界中另有他人。只是這聲音頗為熟悉,似乎是入幻境時腦海里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女聲。我收回幾乎砸在結界上的手臂,對著空蕩蕩的前方大聲說:“事出突然,我又哪能考慮那么多,自然是怎么想便怎么做。”

    許是聲音太大,語聲落下后空蕩蕩的玉石罩子里響起回聲。模糊聲響由遠及近,停在我面前幾步外:“我在這里關了數百年都未曾出去,帝姬也不必再浪費時間。”

    我四顧許久,的確未看到半個人影,一時不能分辨這聲音究竟是想幫我還是想害我。

    “姑娘你始終不現身,我又怎么能相信你?”

    她似嘆息一聲:“我又何嘗不想現身,只是如今的我不過一縷殘魂,甚至連自己長什么模樣都忘了,又怎么能讓帝姬看到我?”說到這里,面前現出一個模糊身影。

    我走近一步,借助結界透出的暗淡微光,依稀能分辨出是個年輕的姑娘,容貌卻看不大真切,果真如她所言是縷幽魂。

    她就在我身前幾寸,像是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帝姬不怕?”

    我搖搖頭:“你不過一縷孤魂,不能對我做什么,我為什么要害怕?”

    那姑娘似是一怔,轉而不知因何低笑出聲:“帝姬果然……”卻沒有說下去,近乎透明的身影在原地轉了個圈,立在結界邊緣,“帝姬可知,方才外面那人是誰?”

    我想了想,說:“不是在靜水崖閉關修行的白衣真人嗎?”這樣說來,大齊似乎無人知道他姓甚名誰,甚至連祁顏都不曾提過,只知他修為高深,即將位列仙班,其余一概不知。事情隱隱透出一股陰謀的味道,而面前這個姑娘忽然成為解惑的關鍵。一想也對,青玉盤被白衣真人帶在身邊,那這姑娘定會知道許多不為人知之事。

    偏頭卻見那片模糊人影抬起手,緩緩撫上結界,寬大水袖舞出剪影,像是懷了無限眷戀。驀然有水滴落下的聲音,卻不是在結界里,而是在結界外,水幕順著透明外壁淌下來,織成一幅琉璃暮景。她微微停頓,再開口時,嗓音帶了些年歲的滄桑:“我同帝姬的確有幾分緣分。”

    還未等我開口,空無一物的世界陡然鋪開一幅鮮活畫卷,半透明的身影輕盈飄入畫中,轉瞬不見。身后仍是虛妄幻境,前方的混沌天地間卻化出斑斕色彩,自我腳底向前蔓延……

    目之所及,一片嶙峋山石,一樹盛開的山櫻遮住明媚日光,遠處隱約可見宮殿的琉璃青瓦,似乎是哪處王宮的遼闊花園。因不大清楚這姑娘的身份,一時不能判斷這里究竟是前朝還是別國,才想去宮殿一探究竟,驀然有道聲音破空響起,巨大陰影由遠而至,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抱住頭躲在假山后,感覺有什么自我頭頂飛過,刮起一股狂風,撤手一看,竟是一只身長數丈的大鵬鳥。

    我頓時心道不好,從前神器中都是凡人的世界,如今這位該不會是哪個上古神話的異族,不知她是否會有其他脾性——譬如吃人什么的?

    書上說,此獸現身,必定有什么天災浩劫。我一邊忍不住擔心幻境崩塌又將如何自處,一邊心驚膽戰地觀摩。然而著實是我想得太多,大鵬揮動青灰色的羽翅,看模樣打算沖入云端,卻一頭撞在一處假山上,惹出山呼海嘯的震動,倏然摔得粉碎。

    有物什零星滾到我腳邊,我彎腰一看,登時目瞪口呆——是銅筑的零件。原來這大鵬,竟是一只機關獸!

    此時才遙遙看見,被大鵬刮落一地的山櫻樹下有個白衣男子,容貌俊美不似凡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眼前這樣好看的男子,卻坐在一把輪椅上。他手中握了卷書,撐頭似笑非笑地望著身前一位黃衣姑娘。

    落英紛飛,有溫潤嗓音傳入耳中:“師父前日立下重誓,說三日之內必定能做成這大鵬鳥,不然就——如何?”

    黃衣姑娘不服氣地跺跺腳,蹲下身擺弄七零八落的廢棄銅鐵,兀自逞能道:“還沒到亥時,今天就不算結束。”撿起其中一件,對著日光仔細端詳半天,“奇怪,墨家的古籍里分明是這樣說的,為什么就是不能成功呢?”

    男子微揚起嘴角,拂掉書冊上的落櫻,信手翻了兩頁:“圖紙呢?”

    “沒有拿反……”

    “部件呢?”

    “沒有少裝……”

    男子看一眼書冊,又望了望一地狼藉,沉吟片刻:“尾翅,是不是多了半寸?”

    黃衣姑娘一把抓起尾翼比畫了半天:“好像真是多了啊。”耳畔驀然一聲低笑,她頰邊染上紅暈,是羞憤的模樣,卻抬頭狠狠瞪著他,“你再這樣沒大沒小,為師就不再教你了!”

    枝頭輕顫,兩瓣山櫻落在她墨色發間,他視線停了一瞬,修長指尖撥動輪椅,向花園外行去,嗓音隱隱帶了些笑意:“我吩咐廚房做了西域的甜雪,可要嘗一嘗嗎,師父?”男子有一副好嗓子,尾音微微上挑,響在繚亂紛飛的落花間,帶了幾分蠱惑的味道。

    她果然很感興趣地站起身,走出兩步,又猶豫頓住。

    像是早已預知她的所作所為,假山后依稀一聲:“師父?”

    她不甘心地回頭望一眼成堆的銅鐵,咬咬嘴皮跟上去:“來了來了……”

    二人漸行漸遠,最終連背影都消失不見,我卻愣在那姑娘的回眸里,終于明白從初見時就生出的熟悉之感來自何處,她——竟長了一張同我一模一樣的臉。

    過往那些記憶在腦海里反復翻騰,有什么破繭而出,仿佛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將我網在其中。即使安撫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也著實不能信服。

    第一反應是她莫不是我的孿生姐妹,下一瞬就將這樁想法扼殺。因初初被囚時,她分明說自己已被關了數百年。佛家道典里曾言輪回轉世,我向來不信,如今卻覺得不得不信,難道我是這姑娘的轉世之身?

    隱約覺得事態發展越發難辨,往常這種時候都有祁顏陪在身邊,可如今只有我獨自一人,胸口生出莫名慌亂。方知原他在時,我是那樣安心。

    之后幾段記憶碎片,像一折排演過的戲文,澄碧天幕寥寥幾筆水墨,告訴我數百年前天下七分,江氏乃其中之一。那時的江山版圖遼闊,周邊戰亂頻發,唯有江氏能獨善其身。只是到了這一代,國君子嗣稀薄,膝下唯有江凌一子。其實能繼承大統,有一子與有多子并無什么分別,可偏偏江凌天生便患了腿疾,無法如常人一般行走。

    國君年邁,不能再得一子,因此江凌變成唯一儲君。也曾有大臣上奏勸國君另擇他法,若君王嫡系血脈不能繼位,只能是從旁支擇一位品貌優良的過繼給國君,此乃萬不得已之法。國君終日惶惶,祖先留下的大好江山,在他手里卻要拱手讓人,只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江凌身上,期待老天開眼,能有奇跡發生,讓江凌的腿痊愈。

    然而江凌著實爭氣,很爭氣。

    江凌其人生得俊美,又天資聰慧,雖患了腿疾,卻分毫不影響他的生活,更是找能工巧匠做了一副極趁手的輪椅,除過不能登山攀石階,行動幾乎與常人無異。再加之他自幼便勤勉,三歲熟讀詩書,五歲便能背誦先人所撰的治國之法,十三歲那年,親自帶兵大破異族侵擾。國君深感欣慰,壓了幾道另尋儲君的奏折,自此再無人敢妄言。

    那時市井傳言,墨家機關術天下無雙,卻只傳掌門,直到前一代掌門忽然暴斃,墨家便日漸凋零,直至幾年前再無蹤跡。偏生國君對機關術頗有興趣,派人幾番找尋依然未果。

    江凌十六歲那年,初春的雁北下了場浩浩大雪,凍死了所有莊田,等到秋季,顆粒無收。雁北十二小國無奈之下結成聯盟,將貪婪的目光放在豐沃的江氏領土上,在瀕臨寒冬前大肆進攻江氏邊城企圖掠奪過冬糧食。

    國君大怒,派江凌帶五萬精兵收復失地,兵力裝備懸殊,本是穩贏的戰役,卻不知雁北軍用了什么神奇的陣法,竟以區區萬人破了江凌的軍陣,大敗江凌于邑戎關。

    江凌主軍被困于天塹,幾次突圍未果,加之糧草供應不及,早已元氣大傷。軍心不穩,人心惶惶,唯一的信仰便是身為將軍的江凌。雁北氣候寒涼,不過深秋已凜若寒冬,每至深夜,主帥營帳仍透出微弱燈火,丈寬的江山圖橫立在帳中一角,水墨長卷前一張烏木書桌,一幅沙質的地貌圖,一襲金戈鐵甲,白衣黑發的男子坐在木質輪椅上,清遠眸子死死盯著插了小旗的地圖,眉心緊鎖。

    燭燈火光越發暗淡,軍師小心翼翼地添上新燭,目光瞟向桌角一張密報——援軍還要二十五天才到。也就是說,他們還要再堅持二十五天。

    “主帥,您已經熬了兩夜未合眼,是不是先休息片刻再……”后續的話卻被江凌抬手打斷,將一枚黑旗插入沙盤,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帳外忽然一陣喧囂。

    軍師臉色一變,急匆匆掀簾出去:“深更半夜也敢擾主帥清靜,你們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卻見兩個士卒押著一個黃衣姑娘進來,單膝跪地道:“主帥,抓到一個偷偷潛進軍營的小賊,懷疑是雁軍派來的細作!”

    黃衣姑娘掙扎半天,也沒掙脫開,只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瞧著江凌,大聲說道:“我才不是什么細作!不過是想拿一些你們廚房的飯食,誰知你們吃得還不如我好。你們主帥,也真是小氣!”

    一屋子人當場黑了臉色,唯有主位的那一個眼底含了笑意,微微挑起眉,露出疑惑神色:“拿一些,還是偷一些?”

    黃衣姑娘臉上倏然飛上紅暈,卻兀自嘴硬道:“拿而不告才為偷,我留了字條,又怎么能叫偷呢?”

    江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這么說前幾日廚房里的那些字條,都是姑娘寫的?”他向左右使個眼色,“放了她吧。”

    士卒為難道:“主帥……”

    江凌搖搖頭:“無妨,附近的村民這半年被雁軍剝削奴役,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到軍中偷盜的。”

    最終,他吩咐廚房將自己明日的午膳封了給她。黃衣姑娘也不客氣,就近挑了張木椅坐下,晃著雙腿,自顧自地啃起饅頭來。彼時又有士卒架著一副木箱進來,將要打開時才發覺營帳中另有他人,登時頓在原地,警惕地瞧著那姑娘。

    黃衣姑娘揚起嘴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掃過專心致志研究地圖的江凌,漫不經心地轉了方向,只留給他一道纖細背影。

    士卒這才放心似的打開木箱,江凌從攤開的密報中抬起頭,微微頷首示意:“可是查到了?”

    士卒擦了把汗說道:“查到了,就是這東西殺了我江國四萬將士……”

    江凌眼底黯然,將最后一面旗插在沙盤上,手指才搭上輪椅,耳畔驀然一道清脆嗓音:“我還當是什么,原不過是個機關人。”

    正扶著箱蓋的士卒嚇得險些跳起來,“轟”的一聲合上箱蓋:“大膽,偷窺軍中機密可是死罪!”

    黃衣姑娘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就是雁軍練兵用的人偶嘛,這點雕蟲小技也敢拿出來獻丑?”

    士卒噎了噎,大約也并不知道箱子里的東西究竟姓甚名誰,只面紅耳赤瞪著那姑娘。子夜更聲響過,坐在長桌后的江凌忽然開口:“姑娘識得此物?”

    黃衣姑娘丟了塊牛肉在口中,視線掃過角落里壘滿了書冊的木架:“你這樣愛讀書,可知機關人是何人發明?”

    江凌眼底浮起困惑神色,微微沉吟道:“擅機關術者,當屬墨家。只是數十年前墨家人脈凋零,機關術也早已失傳,現世流傳不過其鼎盛時之萬一。”

    眼看一盤牛肉見了底,黃衣姑娘拍了拍手,從懷中摸出一本封皮暗黃的書冊,扔在江凌面前:“墨家機關術,都在這里了。”

    一旁的士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口中訥訥出聲:“怎么可能……”

    饒是平日在戰場上殺伐果決依然顏色不變的江凌也微微變了臉色,他拿過書本翻了兩頁,神色略松:“姑娘給江某一本無字書,可是另有深意?”

    她站起身,負手踱到燭光下,映出一雙清靈雙眸:“自然是空的,這樣的書不管落在誰手里,都勢必引起一番爭端。”又指了指額邊,“自然要將書里的那些,都記在腦子里。”說罷打開箱蓋,不知擺弄了什么機關,本被砍得體無完膚的人偶倏然站立起來,穿著殘破盔甲的樣子簡直同雁北軍如出一轍。

    那士卒嚇得拔刀而起,顫抖著雙手指向人偶:“你……你想做什么?”

    她盈盈立在人偶身后,個頭不足人偶的肩膀,手指間卻仿佛扯了千萬條絲線,儼然一副操控萬物的傀儡師,隨意令人偶做了幾個古怪動作,彈了個響指,人偶應聲倒地。她蹲下身仔細端詳半天,搖了搖頭,口中念念有詞:“用的都是古舊的法子,揮刀的動作只有六式。這最后一式又只能砍到肩,砍不到脖子,根本不是墨家正統機關術,也不知從哪里偷學的旁門左道……”

    士卒看得愣神,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那姑娘邊叩首邊道:“姑娘神通廣大,還請姑娘救救江氏的將士,救救江國!”

    她笑盈盈瞥他一眼:“救人嗎?如今這亂世,救再多的人又能如何?”拿起剩下的半塊燒餅,細心用油紙包好就準備離開。

    身后驀然響起一道嗓音:“姑娘可有破解機關人之法?”頓了頓,“若姑娘愿助我軍破此難關,往后我便奉姑娘為入幕之賓,以恩人之禮相待。”

    她站住腳步,略略沉思片刻,舌尖舔了舔嘴唇:“你們這兒……有燒肉沒有?”

    自那日起,主帥的營帳時不時飄出飯香,清蒸燒肉、紅燴鱸魚、琵琶大蝦、川汁鴨掌,本該用作慶功宴的食材,接連制成熱氣騰騰的佳肴端進營帳,又空盤端出來。黃衣姑娘耐心地撥掉魚刺,銀箸遞到嘴邊忽又停下,目光掃了掃身旁吃相儒雅的江凌,有些好奇:“你的腿,怎么傷的?”

    軍帳里眾人霎時噤若寒蟬,江凌慢條斯理地用白絹擦拭嘴角,抬眼時神色如常:“生來如此。”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表示贊同:“也難怪,老天給了你這樣好看的樣貌,給了你至高無上的身份,給了你羨煞旁人的才華學識,也總要收些什么回去,才公平不是?”

    帳中靜寂更甚,一旁等候商議軍情的軍師氣得吹起胡須:“姑娘怎敢如此放肆!”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似的,雙手撐住下巴,微彎了眼看江凌:“你想不想站起來?”

    江凌愣了一瞬,眼底浮起細微光芒:“姑娘有法子?”

    她將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扔進白底瓷盤,“叮”的一聲:“你請我吃飯,我便還你一雙腿,如何?”用盡最后一盅熱湯,她踱步掀開帳簾,倏然一陣冷風。幾縷幽暗月光照進營帳半寸,她倚在門邊沉吟片刻,唇邊揚起一點笑意,“后日差不多了,你們準備突圍吧。”

    江凌微微偏頭,泠泠月色下,她未綰的發像水墨畫中寥寥勾出的幾筆,被風吹得凌亂。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想了想道:“他們的人偶陣,姑娘可是愿意教江某破解之法?”

    她轉過頭,望著他笑:“我不做你的入幕之賓,也不要你還什么恩情。墨家的機關術從不輕易示人,你想要我破解,須得喊我一聲——師父。”

    他怔了怔:“姑娘想收我為徒?”

    她笑意盈盈:“為師空有一身技藝,卻無人繼承,甚是寂寞。”

    他嘴角勾出淺淺笑意:“那還請師父賜教,雁北軍的人偶陣,該如何破解?”

    她望了望時隱時現的圓月,似是嘆了一聲:“明夜有暴雨,人偶見水便再也發揮不了用處。”

    他愣了一會兒,繼而低笑出聲。

    她揉了揉凍僵的手指,憤然道:“你笑什么,知其短才能用己長,若不是知道機關人的弱點,又怎能用暴雨制裁。”

    又一陣冷風,裹著邊地的沙塵吹入帳中。羊皮風燈晃了幾晃,他抬手護住燈罩,低低笑了聲:“是,謹遵師父教誨。”

    被困的第十八日,江凌移出營帳,與將士同食薄粥。邊城天塹,軍旗獵獵,十余丈外便是料峭懸崖,有冷風伴著兵戈聲呼嘯而來,他裹著錦衣輕裘,在赤色軍旗下望著一眾戎裝,承諾:“只要我活著一日,便保你們一天。”

    八千余位將士,有的因饑餓面色發黃,有的被敵軍削掉一只臂膀,有的目不能視,依然在空曠山野喊出山呼海嘯的呼喝。當夜暴雨傾盆,斜風伴著冷雨澆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江凌喝令眾將士突圍,失去機關人的雁北軍一擊即敗,潰不成軍,江氏順利奪回城池。然而那一場惡戰,不知是有誰通風報信,說江氏得了墨家后人。雁北軍雖死傷無數,雁北諸國卻暗中派了一隊死士,勢必要將其截下,同時下了死令,若不能截下,便將其除掉——絕不讓江氏得益。

    戰馬一聲長嘯嘶鳴,不知誰大聲呼喝“有刺客”,士卒將軟轎團團圍住——圍的卻是江凌那一頂。修長手指掀開轎簾,近處幾根微弱火把,死士與士卒戰在一處,江凌蹙眉,幾枚泛著冷光的鐵器從指尖飛出,四人應聲倒地。其余人見情況不妙,不戀戰,便要將截下的姑娘推下山崖。

    電光石火間,白色衣袍閃過,率先滾下山崖的是一副木質輪椅,墜落得無半點聲息。江凌死死抓住一株枯瘦矮枝的樹根,另一只手臂拖著險些死無葬身之地的姑娘。

    山間濕滑,偶爾滾落兩顆碎石,腳下便是萬丈深淵,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江凌的右手。耳畔似乎能聽到樹枝一點點斷裂的細微響聲,黃衣姑娘嚇得面色發白,可聲音還算鎮定,啞著嗓子問道:“你為什么要救我?”

    他嗓音透出點無奈笑意:“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崖底是怒濤海嘯,生死不過一瞬間,狂風灌滿衣裙,她吸吸鼻子,嗓音被風扯得破碎:“可是,萬一……你也會死啊。”

    他沉沉呼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崖壁上的零星火光:“我說過,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要保你們一天。”

    萬幸士卒來得及時,從崖壁掛下幾條繩索,費盡力氣將兩人救上來。除過幾片擦傷,二人倒沒什么大礙,唯一與先前不同的是,黃衣姑娘自此之后都坐在主帥的軟轎里。半年后,大軍凱旋回都,國君親自出城迎接。

    這一年,墨家的嫡系子孫再度現世,姓墨,名遲暮,隨江凌入王宮時,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嬌俏小姑娘。

    墨家的拜師儀式尤為簡單,一張案幾,一碗清水,墨遲暮割破手指,皺眉擠出兩滴血,鄭重其事地遞到江凌面前:“飲了我的血,從此之后,你便是我的人啦。”

    他有些好笑似的看著纏滿血絲的清水:“真要喝這個?”

    遲暮端著碗的手一頓,狠狠瞪他:“怎么,你不愿意?”

    下一瞬,一碗水已被飲得干干凈凈,他淡色的唇泛出不自然的潮紅,直直望進她眼底:“怎敢,自然是心甘情愿。”

    說是師父,可遲暮年紀比江凌還要小兩歲。

    無心插柳,江凌尋到墨家后人,國君十分高興,特準她以江凌師父的身份入太學教一眾王孫機關術。墨遲暮欣然領命,每日在堂學興致勃勃地剝著瓜果,指揮一干手不能提的紈绔打磨各種機關奇巧,卻也不言明這些機巧有何用處,覺得合格便收上去,覺得不合格便重新做,儼然把一眾紈绔當作免費勞力。

    紈绔們大多覺得,機關術數又有何用,還不如多去青樓看看姑娘。唯有江凌,每日學堂必定早早前去,放課后也是最晚離開,堂上間或還有一兩聲疑問,譬如前日師父還說此類機關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何今日卻說它無關緊要,又譬如這一開一合用的是軸承之力,非師父所言的流動之力。常常將遲暮噎得啞口無言,在她憤憤瞪著他時,他常常抱以溫柔笑意,用口型說幾道美味佳肴,她便會乖乖消氣。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國君不知聽哪位言官諫言強國者必先使其子孫身強體健,便在宮中辦了一場蹴鞠比賽。遲暮同學生們年紀相仿又關系甚好,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國君教化開明是件好事,可他親生兒子分明行動不便,開展這類活動,真是不知讓人如何是好。

    當日,國君特意命人在花園辟開一塊寬闊場地,王孫貴族抽簽分成兩隊,遲暮一身勁裝,束起袖口褲腳,一場竟也踢進兩三個球。賽場熱火朝天,連內監都在一旁不住喝彩,觀戰的人群中,唯有一人神色淡淡,手邊攤開一卷古舊書籍,卻許久都未曾翻過一頁。

    待一場結束,遲暮抹著汗來到場邊,接過江凌遞來的手帕,才想說什么,恰好碰到幾個綁著藍色頭巾的王孫嬉笑著過來,其中一個年長江凌五六歲、卻事事被他壓一頭的親王左右看看,細小的眼睛瞇起來,笑著問:“世子,怎么不跟弟弟們一起玩啊?”

    一旁年紀小一些的貴胄附和:“世子哥哥身份尊貴,又怎么肯屈尊跟我們一起玩呢?”

    江凌淡淡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茶蓋:“你們是說,也想讓我去踢一踢蹴鞠?”有寒光自他指尖閃過,沒人看得清他是如何出手,可下一瞬被貴胄抱在懷中的蹴鞠卻直直飛出去,“叮”的一聲釘進近旁的一株扶桑樹干上。

    貴胄訥訥望著空無一物的懷中,面色嚇得慘白,唯有當事人渾然不覺,隨手將茶盞擱在小幾上,微微抬眼:“你覺得,這種踢法,可行?”

    遠處響起裁判的吆喝,原是下一場比賽即將開賽,年長的親王面色鐵青,狠狠瞪著江凌:“國君早就言明王宮禁用暗器,世子可是明知故犯,敢公然違抗圣意?”

    江凌眉目散漫,顯然未將他們二人放在眼里,近旁侍候的內監早已嚇得退出十步之外。遲暮將手里的帕子撂下,露出溫和笑意:“我記得年前國君治了一位夫子的罪過,不知二位是否記得罪名為何?”兩人面色倏然一變,遲暮微微偏頭,是沉思的模樣,“似乎是同他人議論世子的腿疾,恰好被路過的國君聽到,便即刻入了地牢。”

    年輕貴胄兀自嘴硬道:“我們……我們可沒有……”

    她垂眸看一眼手臂上的朱色緞帶,再看一眼對方的青色緞帶:“二位自然沒有,就像方才也無人在廖春園用暗器,二位不過前來同世子問安,一同喝了壺涼茶,論了論國事。”伸手一指遠處,“下一場要開始了,二位不如先上場?”

    兩人對視一眼,拉扯著匆忙走開,遲暮眼底閃過微光,從袖口摸出個物什握在掌心。須臾,一只黑蟲從指縫飛出來,在她眼前盤旋兩圈,朝二人離開的背影飛去。她滿意一笑,身側響起溫柔嗓音:“你又做了什么?”

    她轉過身,露出得意神色:“只是讓他們渾身發癢,要不了命的。”

    園里有颯颯微風,一只扶桑花斜斜開在枝頭,他安然坐在樹下,眸中含了溫暾笑意:“蹴鞠可好玩?”

    她驀然想到什么,視線掃過他衣袍下擺,嗓音黯然一瞬:“阿凌你……”

    他卻渾不在意似的,仍是那副溫潤神情:“無妨,我本就不喜歡這些。坐在這里看你踢球,就很好。”抬手將她招至近前,拂掉她肩頭落花,“快去吧。當心受傷,師父。”

    她將信將疑,遠處隊友一再催促,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到賽場。這一場,遲暮果然贏下比賽,她歡欣鼓舞地下場,卻看到曾經停著輪椅的地方,只余幾瓣落花,再無人影。

    那一夜,宮中扶桑花漸次開放,遲暮久久不能安眠,索性披了外衫去廖春園趁夜賞花。遠處宮燈明滅,碎石小路旁大片大片的艷色花海,她蹲下身撐腮望著綻開的花盞,想,用這些落花晾干,給阿凌做一個花包枕頭也很好。一叢假山后倏然一陣窸窣,她愣了愣,提起裙擺悄然行過去,卻看到一株開遍扶桑花的枝頭下,江凌費力地撐著輪椅,風燈投下斑駁光影,映出一個半大的球體。江凌舉止向來一派從容,即使在戰場亦能輕取敵人性命,如今卻……

    她驀然死死捂住嘴巴,看他艱難地靠近蹴鞠。鞋尖踢到球面,蹴鞠一下滾出好遠,他扶著輪椅行過去,一時不慎摔倒在地,咬牙撐住輪椅站起身,拍干衣角草灰,又將蹴鞠踢出去。整整一夜,他不知摔了多少次,她躲在假山后,將嘴角咬出血跡,直至天明。

    扶桑花落了滿地。

    而后,遲暮一改平日嬉鬧的性子,除過去學堂,便成日將自己關在書房閉門不出。江凌來找過她兩回,她都避而不見,甚至拿食物誘惑她,她也只是一副興趣缺缺、無所動容的模樣。直至兩月后的一個深夜,蒼穹一輪圓月,蟬聲鳴響,緊閉的書房門“砰”的一聲打開,遲暮散著頭發沖進江凌臥房。他正端坐在燈下看書,聽到響動疑惑抬頭,正對上她興奮的眼,他上下打量她半天,蹙起眉:“師父這是……”

    大約是跑得太急,她仍不住喘息,眉眼間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嗓音有些顫抖:“這個,你試一試。”

    他才看清她懷里小心翼翼抱著的東西,似乎極沉,惹得她汗水浸濕鬢角,幾縷耳發貼在臉頰。

    “一副青銅腿套,套在腿上便能代替你行走。我曾答應你的,還你行動自如的雙腿。”她將鬢發別在耳后,腿套向前推了兩分,她眸色惴惴,將幾分失望掩在長睫下,“只是結構復雜,需要的部件太多,我用了學生們做的,也只勉強做到這種地步。至于是否真的成功,還要你親自試試。”

    江凌神色如常,唯有一雙眼睛像落了星光。他一點一點扣好腿套,原本十分簡單的搭扣他卻扣了很久。遲暮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卻被他抬手拒絕。修長手指扶上扶臂,微一用力,他在她殷切目光中,緩緩站起身。

    墨家機關術精妙絕倫,所需部件甚多甚密,墨遲暮花了幾個月的光景研制,也僅能讓江凌歪歪斜斜在這室內走動。可即使如此,他卻像才學會走路的孩童般,一遍一遍邁動雙腿,不舍停下。

    她看著他笨拙的動作,眼底有難掩喜悅:“阿凌,我定會讓你行走自如。待這腿套修改完善,我們一同蹴鞠。”

    燈火如豆,火光驀然幾下跳躍。他站住腳步,一貫含笑的眼眸沉寂如夜色,靜靜望著她:“人無十全。阿暮,原本不必強求。”

    她卻搖了搖頭,視線落在他的雙腿,眸色堅定:“我就是要強求,阿凌,我要你是十全之人,再無旁人敢置喙你半分。”

    能做出會動的機關人容易,做出一副協助腿疾之人行走的腿套卻很難。其原理大概等同于,新畫一幅遼闊水墨十分容易,可要把江河圖改為山脈圖卻難上加難。遲暮翻閱所有相關典籍,一邊嘗試一邊鉆研,效果卻并不盡如人意。反倒是江凌時常勸她切莫太過勞累,凡事不必強求,絕對不允她通宵鉆研,仿佛患有腿疾的那一個不是他。

    江凌二十歲生日那年,遲暮為他做了一只機關小獸慶生,小獸惟妙惟肖,形似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狼。大約是太過逼真,做好后還未送到江凌手里,小獸便不見蹤影,遲暮在廖春園的湖邊找到它時,它正臥在草地曬太陽。她才蹲下身,有陰影兜頭罩下來,小獸已被人先一步撿起。她視線一點點移上去,赤色衣袍上一張風流面容,薄唇似笑非笑,一雙狹長的眼正將她望著:“這是你做的?”

    迫人氣勢讓她后退一步,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來者半天,認出他是鄰國的使臣謝卿,便俯身施了個禮:“越王安好。”看了看他懷中兀自掙扎的小狼,“還請將棉棉還給我。”

    謝卿舉起小狼,在日光下端詳半天:“此物本王甚是喜歡,不如你將它,送給我如何?”

    她掩下憤憤目光,答得不卑不亢:“越王若是喜歡,我可以另外做一個雙手奉上。只是棉棉已有了主人,不好另贈他人。”

    謝卿不置可否,前后左右端詳足夠才將小狼重新抱回懷中:“送給那瘸子?”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然握緊,卻牽出個似是而非的笑意:“阿凌雖有腿疾,卻從不在背后詆毀他人。”

    謝卿挑了挑眉:“你是覺得,本王不敢當面這樣說他?”

    她卻不再回答,死死盯著小狼,重復道:“還請王爺將棉棉還給我。”

    他覺得有趣,微微傾身直視她不忿的目光:“本王偏不,你能奈我何?”

    幾叢灌木颯颯輕響,她似乎懶得同他多言一句,垂眸不再看他:“我自然不能將越王如何,只是這機關獸……”

    他微微抬眼:“嗯?”

    她眉目間含了淺淡笑意:“可是會咬人的。”言畢手指輕響。原本溫順的小狼驀然野性大發,躥起來一口咬上謝卿的左耳。謝卿吃痛地放開手,小狼靈巧地松口跳入遲暮懷中,齜著帶血的雪白牙齒,轉頭沖謝卿露出森然笑意。

    謝卿握著左耳,有鮮血沿指尖滴下來,他眸色深沉:“你……”

    她躬了躬身才要告退,身后驀然一聲喝止:“遲暮,同越王道歉。”輪椅軋過碎石小路,江凌不知何時在灌木后出現,行至她身側,低低重復,“同越王道歉。”

    她停下腳步,抱緊懷中的小狼,不可置信地瞪著他:“我沒有錯,為何要道歉?”

    他蹙眉:“聽話,道歉。”

    她眼眶泛紅,吸了吸鼻子,努力平穩聲音,才道:“你知不知道這是給你——”

    后續的話卻被他打斷,他神色難得認真,一字一頓道:“墨遲暮,道歉。”

    一旁的謝卿抱著肩膀看戲。

    她眼底染上濕意,低低說了聲抱歉,抱著小狼快步跑開。

    當夜,一向清靜的墨居迎來貴客,木輪行過一棚纏了夕顏的花架,行過一張擱了青銅巧器的石桌,停在緊閉的臥房前。三聲叩門聲響起,伴隨著一道溫潤嗓音:“阿暮。”

    室內毫無動靜。

    江凌唇邊隱隱有笑意,不知從哪里摸出個精致食盒打開,霎時香氣四溢。室內驀然有輕微響動,他卻像是渾然不覺,只低低嘆了聲:“好香。”

    門板略有動靜。

    他露出了然神色,對著空無一人的院落繼續說道:“這萬福樓的酥點,熱食最香,等涼了可就……”

    房門豁然洞開,遲暮披了件藕色外衫立在門檻,狠狠瞪著他:“江凌你無賴!”

    他將食盒捧至她眼前,微微偏頭看她:“那阿暮,是吃還是不吃?”

    溫了一壺薄酒,騰出院中石桌,浮光月色醉人,她怒氣沖沖地嚼著口中酥點,似乎將點心當成了他。半步外,他支額看她狼吞虎咽,時不時叮囑一句“當心別噎著”“沒人跟你搶”。她眼底怒火未消,才要說什么,驀然一陣咳嗽。

    他忍住笑意,抬手給她倒了杯熱茶,傾身過去輕撫她后背:“我方才,說什么來著?”

    她揮手拍開:“我不要你管。”

    足足吃完一盤酥點,她才心滿意足地捧著茶杯喝茶。幾只百靈落在近旁花架,婉轉啼鳴。他忍俊不禁拂掉她唇邊碎屑,卻未收回手,拇指停在她頰邊:“還生氣嗎?”

    無人應他。

    “越王是鄰國使臣,若他在父王面前告你一狀,父王為了兩國和睦,必定要治你的罪。我也是不得已,這樣說來,你還生氣嗎?”

    她神色微松,卻仍不理他。他喃喃自語:“果真還在生氣啊。”下一瞬,便傾身過去。

    小院幽暗,偶有夏蟲嘶鳴,月色投在幾步外,庭內靜謐無聲。許久,他喘息著放開她,喑啞嗓音響在濃濃夜色里:“這樣,還生氣嗎?”

    她怔怔望著他眼底的倒影,才回過神似的,倉皇將他推開:“江凌,我可是你師父!”

    他揚起清遠眉眼,目光灼灼似長夜星光,唇瓣貼在她耳邊:“那我思慕于師父,師父可愿意?”

    她面頰紅得幾欲滴血,手推在他胸口:“江凌,你……你大逆不道!”

    耳畔驀然一聲低笑,她渾身顫了顫,聽到他低沉嗓音響在夜風中,帶了難得的認真:“待我繼位,你便陪我看這如畫江山。”

    她怔怔抬眼:“你要娶我為妃?”

    一枝夕顏順著花架攀爬而上,悠然綻放。他在花樹下沉沉看她:“是王后。阿暮,六宮無妃,你是唯一的王后。”抬手拂過她耳邊微亂的鬢發,“你穿上嫁衣的樣子一定很美,鳳冠霞帔加身,阿暮,你便是我的新娘。”

    二人雖承了師徒的名分,到底沒有多少師徒的崇敬之情。江國民風開放,師徒兩人在一處也不違背什么倫理道德。本該是金童玉女,極為般配的兩個人,卻應了一句話——

    遲暮說得很對,世上無十全之人,上天既不會給江凌十全十美,也不會給遲暮十全十美。

    感情這東西,本就說不清。譬如遲暮早就在見到江凌的那一刻傾心于他,譬如廖春園一遇,又讓遲暮走入了謝卿的心里。有些人的愛情,便是我盼著你安好,有些人的愛情,是我愛你,便勢必要得到你。前一種是無私,后一種是自私。聽聞前朝還因此生了學派,專門研究這兩類情愛,第一類學者對第二類口誅筆伐,說自私的便不叫愛情,第二類學者便反唇相譏,言愛情都是自私的。

    在此不對孰是孰非作出判斷,只能判斷出第一類人以穆漓川為代表,而謝卿明顯屬于第二類。倏然提到他,是因不過幾日之后,他便再次找上門,帶了專屬于他的玉佩做定情信物,要遲暮嫁予他。可這人太過自負,也太過沖動,以為以他的樣貌品行學識家世,是個姑娘就該喜歡他。結果可想而知,被遲暮婉拒。

    他眸中陡現震驚神色,繼而轉為憤恨:“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那個廢物!”

    她清冷目光掃過他略帶妖惑的面容,從容施了個禮:“越王自有萬般好,只是,阿凌就是阿凌。”言畢便關門進屋,無論他在外如何叫門,她再也未開。

    臨走前,他恨恨看一眼緊閉的門,冷冷留下一句:“不論如何,我一定要得到你,一定。”

    一計不成,謝卿就向國君求娶遲暮,亦被婉拒。國君的理由很簡單,遲暮是我江氏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墨家后人,豈能輕易讓給你。事情到了這一段,尋常人也該放棄,可謝卿不行,從兒時起,只要他喜歡的東西,便一定要得到,無論用何種方式,何種手段。于是,他趁王宮守衛松懈時,趁夜將遲暮擄走,孤男寡女共處一夜,遲暮名節盡毀。

    沒有人相信遲暮與謝卿什么都未發生,何況謝卿還如此癡迷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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