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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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劍
秦昭說我中了失魂,可秘術(shù)一向無跡可尋,是否確有此事實在難以判斷。若我拿著前塵鏡去找御醫(yī),只怕沒有病也會診出病來,無奈之下,我只好尋來許多古籍,盼望能有一星半點的收獲。可我著實想得太過簡單,秘術(shù)之所以稱之為秘術(shù),又怎么會輕易載入書籍。
祁顏來我宮里時,剛好看到我蹲在比人還高的書堆后面,興致勃勃地翻看一本古書。有陰影兜頭罩下來,擋住窗欞投進來的日光。他調(diào)笑道:“這是哪門課業(yè)要堂測,把你嚇成這樣?”
我抬起頭。祁顏穿一襲月白長袍,不如平日在太學時端莊雅正,反而多了幾分儒雅的意味。晨光照進他的眼眸,映出淺淺的褐色。私心覺得祁顏去修道簡直是暴殄天物,可惜大齊沒什么能供人遠觀欣賞的職業(yè),否則一定會被萬千閨閣少女競相追捧。
見我愣神,祁顏卷了冊書卷在我的頭頂輕拍一下,語聲調(diào)侃:“又不專心。”
我裝作痛苦地捂住額頭,略略猶豫,還是將秦昭所言盡數(shù)說予他。與我相熟的人中,祁顏算是見多識廣的第一人,聽宮里的老人說,祁顏自幼便在靜水崖修行,閑暇時日就泡在藏書閣看書,長大些又去游歷四方,儼然一副清心寡欲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權(quán)力、金錢、美人于他就像過眼云煙。所以當我聽聞皇子們挨個去找國君求親,十分懷疑祁顏只是為了融入塵世,不顯得特立獨行,才勉強隨眾人一起做這些俗事。
聽我講完事情因果,祁顏皺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若真是如此,倒也說得通。人總有七情六欲,你的感情被封印,便不會感知到喜悅或悲傷。”
我想了想,說道:“其實這樣不也很好嗎?”人生在世多年,喜怒哀樂瞬間,多少煩惱痛苦皆因情而起,沒有情,就不會有煩惱,看起來倒像是樁因禍得福的好事。
他將我從地上拽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一會兒,皺眉道:“你只看到事情的反面,殊不知感情也有開心、欣喜、歡愉、快意,你只為了一點可能會發(fā)生的不快便放棄開始的可能。放棄那些開心快樂的事,不覺得得不償失嗎?”
我怔住。
他又道:“何況,你知道行尸走肉是什么樣子?”
經(jīng)他這么一提醒,倒讓我想起一樁事來。我偏愛讀雜記話本,因與祁顏同坐,趁他不在偷偷翻過他讀的那些道典法籍,其中一章便是講走尸。書中所言,走尸乃是未腐之死人所化,形容丑陋,毫無意識,六親不認。我想象一下自己如走尸一般活著,便忍不住一陣惡寒。
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祁顏輕飄飄看我一眼,挑眉道:“你以為僅僅是這樣?尸化嚴重一些的,大多滿身惡臭,肉身只腐爛一半?yún)s毫無辦法……”
我痛苦地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去堵他的嘴。他被我遮住半張臉,只留了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高深莫測地看著我。確保他不會再講什么恐怖的形容,我訕訕松開手,低垂下頭:“那你說,現(xiàn)在該怎么辦?”
然,還沒有想出辦法,祁顏已被國君緊急召去,而后趁夜送來一封書信,讓我今夜子時去皇宮東門等他。我不明所以,偷偷討來一塊令牌溜出宮。
冷月似清光霧靄,茂密樹林隨夜風沙沙作響。我茫然四顧,沒有看到祁顏的半片影子,卻在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老樹下看到一輛樸素馬車。我回頭遙遙望了望數(shù)丈高墻上站姿筆直平視前方的侍衛(wèi),小心翼翼地踱步過去。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早該料到此時此地停著的馬車定然不同尋常,可也沒有想到不同尋常到如此地步。
行到馬車邊上,我才輕輕喊出一聲“二哥”,已被人捂著嘴強虜進車中。
心似乎要從胸口跳出來,腦中一時感慨萬千,許多念頭飄過皆不可知,唯一所念是下周的課業(yè)還沒有交。我登時雙眼緊閉口中念念有詞,甚至擠出幾滴眼淚:“這位好漢,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子,你可千萬不要殺我啊!”
“你什么時候有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聲音竟然頗為熟悉。
我將眼皮撐開一條縫隙,湖藍色錦簾透出幾縷月光,狹小的車廂軟榻上,祁顏倚在另一側(cè)雙手抱肩,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這樣的把戲,在孩童眼里是惡作劇,但在我眼里,簡直是恐怖故事。我深深吸一口氣,滿腔怒火才要噴發(fā),馬車忽然顛簸起來,將我已經(jīng)到嘴里的話全部壓下。
我:“……”
大約是見我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祁顏掀開轎簾略瞥一眼,確認車夫已在趕路,轉(zhuǎn)過頭,從軟榻下面摸出條薄毯蓋在我身上:“睡會兒吧,到下一個驛站還需一夜車程。”頓了頓,補充,“你隨我去一趟廬陵,有些要緊事要辦。”
他若不是祁顏,我當真以為這是將我綁架了。我朝車外望了望,除過濃黑夜色,也望不出別的什么,只是分辨出走的的確是出城的路。難以想象有什么要緊事需要帶我同行,我不拖累他已是萬幸,實在想不出能幫上忙的地方。
他卻道:“廬陵顧家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表示知曉。
廬陵顧家,大齊最大的鑄劍世家。聽聞自前朝以來,始祖王上勵志革新,將齊國的版圖一擴再擴,擴到最后,軍需供給嚴重不足。無奈之下,只得下令讓民間鐵匠也來鑄劍,供軍隊使用。廬陵顧家便是發(fā)跡于此,幾代傳下來,已是極大的家業(yè)。家主舉家遷移,將門戶落在廬陵的淮湖畔,建歸一山莊,自此安心鑄劍。
而顧家之所以能成為世間最強,不是因為代代相傳的鑄劍秘術(shù),大半要歸功于歸一山莊后山的禁地——劍冢。有傳言說,劍冢安放了百柄百煉而成的劍,柄柄皆有靈性。只是顧家家規(guī)上書,歷任家主一生只能在繼任時開啟一次劍冢,而后再不得進入,越顯詭異神秘。許多江湖人士屢屢上門拜訪,也只是為了遠遠一睹劍冢的風采。
江湖勢力與朝廷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據(jù)我所知,就有不少勢力皆是朝廷暗中扶植,猶如秤砣兩端,以此牽制兩方平衡。可顧家歷代家主,雖與當?shù)毓俑磺樯鹾V,卻只是表面關(guān)系。傳言先帝在世時,有外使來訪。這位外使是個劍癡,十分喜歡寶劍,顧家鑄劍的聲譽響徹大齊,他便想借一把寶劍來觀賞。拜帖都遞到了歸一山莊,竟然被家主婉言拒絕。
而我們此行的目的,不是神秘的劍冢,是顧家的第八十一代家主,顧紹桓。據(jù)祁顏說,顧紹桓身患某種隱疾,重金相請?zhí)煜碌拿匦g(shù)師前來問診。隱疾是否得以根治不得而知,只是這些看過病癥的秘術(shù)師,接連慘死在所住的客棧,無一生還。結(jié)果直接導致,全廬陵的客棧門前都豎起一塊木牌——秘術(shù)師恕不接待。
以顧家的本事,原本不用求助于官府,大約是實在惹得人心惶惶,當?shù)毓俑氩m都瞞不住,一紙奏章呈上御前,國君當即調(diào)撥三百兵力駐扎廬陵,徹夜在城中巡邏,順道遣了祁顏為御史徹查此事,不得有半分怠慢。看似體恤民心,我卻覺得,國君只是為了結(jié)交顧家罷了。
祁顏三言兩語講完事情因果,我的關(guān)注點卻停留在顧紹桓的隱疾上。很久之前,西域倒是流傳過此類傳說,說的是一位女子,只要看到她的眼睛就會變成石像什么的,至于看到這個人就會喪命,著實是頭一遭聽說……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臆想,最可能的是喪心病狂的殺人狂魔報復社會也未可知,可為什么殺的人都是秘術(shù)師,難道是與秘術(shù)師有什么不解之緣?我轉(zhuǎn)頭看向祁顏,問道:“顧家是不是允了國君什么好處?”否則怎么會這樣盡心盡力。
祁顏微微頷首:“不錯。顧紹桓應(yīng)允,此事若是順利解決,每年會上供十柄百煉的寶劍。”
尋常劍器澆鑄不過五道工序,而顧家的劍卻多了一道千錘百煉,劍鑄成后,需等十年用涼山的生鐵再次澆鑄,以保劍身鋒利。只白白浪費的這段時間,多少以鑄劍為生的家族就等待不起,試想,十年間能鑄多少柄劍,沒有殷實家業(yè),早就生生耗死了。
我一邊感嘆顧家家主出手真是闊綽,一邊想到另一樁事——前些時日,偶然聽到祁顏遣季末去打探神器的消息,隱約聽到一兩句廬陵、東土什么的。也許,這才是祁顏帶著我的真正原因。
將薄毯拉至下巴蓋好,我默了默,道:“那你為什么要把我強擄進車中?難道,還另有什么難以言喻的隱情?”
車廂另一側(cè),祁顏略詫異地挑起眉:“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我還以為,你喜歡這樣的方式。”
“……”
耳畔皆是馬蹄踏過路面的聲響,祁顏的嗓音若有似無飄過來,聽不大真切:“我已稟告父親,也同博士告過假,說你舊疾未愈,要去靜水崖修養(yǎng)數(shù)日。”
國君早就想同顧家結(jié)交,這回無疑是交善的大好機會,可他同意讓我跟著,是想讓我……監(jiān)視祁顏嗎?我想了一會兒,躊躇道:“那博士……”
“自然是同意了。”他輕飄飄瞥我一眼,嗓音帶了些戲謔,“有我?guī)е悖┦亢芊判摹!?
我卻覺得不盡然,也許是我不用去太學,博士松了口氣呢?
而后一路東行,待到白日,祁顏下車另騎了馬,季末領(lǐng)著兩隊暗衛(wèi)隱在官道兩旁的密林,與我們同行。行過繁茂山林,行過零落村莊,終于到達淮湖畔。顧紹桓以最高禮制親自出城迎接,祁顏施施然受了禮,只說是國君特意派遣的御史,卻一句未提自己的身份,只是在提及我時,漫不經(jīng)心解釋道:“這位是宮中御用的秘術(shù)師,九辭。”
我腳下一絆,險些從馬車上摔下來。
之后一路無話,我從轎簾的縫隙偷偷打量這位傳說中的顧家家主。顧紹桓兩捋鬢發(fā)雪白,其余全黑,分毫不顯老態(tài),大約是長年習武,依稀可辨年輕時的風姿卓然,霜色長袍一塵不染,腳踏一雙暗紋白底云靴,腰間佩一枚流云玉佩,施施然跨坐在馬上,風姿竟與祁顏不相上下。若是再年輕一些,我想,賀家大齊第一美男的稱號,怕是要保不住了。
轉(zhuǎn)念想想,為顧紹桓診過病的秘術(shù)師接連慘死,我的性命豈不是同樣堪憂,要真是這樣,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祁顏。還好,我不是秘術(shù)師,更不需要為他問診。
眼下,又有一樁更要緊的問題。季末被祁顏遣去廬陵城中打探消息,而國君為祁顏安排的身份是御史,協(xié)助當?shù)毓俑榘福響?yīng)安排好一應(yīng)食宿,可祁顏已經(jīng)先一步說我是從宮中來的秘術(shù)師,想來這個消息不日就會傳遍廬陵。所有客棧又都立了不接待秘術(shù)師的告示,難不成,我們要露宿街頭?
我將心中疑惑說與祁顏,他聽完沉默片刻,神情高深莫測:“有一個地方,可保萬無一失。”
“你是說,就住在歸一山莊?”我偏頭想了想,道,“那里倒是不錯,只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分贊許:“你是覺得住在這里不妥,我們應(yīng)當避嫌才好?”
我搖搖頭,鄭重道:“只是山莊臨水而建,入夜后蚊子太多。”
祁顏:“……”
歸一山莊三面抱山,一面環(huán)水,水自然是淮湖的水,乘小舟登岸,隨家仆行至正廳,熱茶、蜜餞早已安置妥帖,顧紹桓掀袍正坐在上首,大略說了幾句譬如舟車勞頓諸位辛苦之類的客套話,祁顏一一恭謹應(yīng)對,風度翩翩的模樣宛如只修文史的世家公子。廳內(nèi)靜寂一瞬,顧紹桓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咳,正色道:“聽王大人說,御史大人此番前來,是為了……”
我趕忙坐直身體,側(cè)耳傾聽。可還沒聽出個所以然,有家仆自門外匆匆跑進來,附在顧紹桓耳邊輕聲說了什么。
我又重新怏怏靠回椅背。
顧紹桓聽了片刻,抬手打斷他:“他人現(xiàn)在何處?”
聽這個意思,多半是又有訪客前來歸一山莊。我瞥向身側(cè),祁顏與我四目相對,旋即了然點頭,將茶水擱在方幾上:“既是如此,那我等……”
顧紹桓卻擺了擺手:“大人不必回避,沒什么要緊事,只是從前的友人來探望顧某罷了。”
須臾,家仆將來人帶進前廳,是一位與顧紹桓年紀相仿的江湖人士。推斷他來自江湖,是因他腰間佩了把雕花長劍,而腳下生風,對我們略略拱手施禮,便自顧自站在堂前,一副沒什么話說的模樣。
上座的顧紹桓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只施施然靠在黃花梨的椅背上,如松石般八風不動:“召隱兄,此番前來,可是有什么指教?”
被稱作召隱的男子負手而立,神色冷淡疏離,不像是顧紹桓口中的友人,反而像是有什么舊仇。他微挑起眉,凌厲目光不緊不慢地望過去,冷道:“昨日上了一趟白水山,路過歸一山莊,特意來看看顧莊主。”在廳堂四下打量片刻,忽而低笑一聲,“顧莊主自詡對我?guī)熃阋黄钋椋蓮d里卻掛著別人的畫像,就不怕師姐夜夜入夢,索你的命嗎?”
身旁小仆憤然上前:“你亂說什么,莊主他……”卻被顧紹桓揮手打斷,他垂眸細細整理衣擺,半晌,緩緩道:“你多少年沒有見過你師姐,還記得她究竟長什么樣子?”
召隱形容古怪:“容貌也許會變,可習慣不會。我記得,我?guī)熃阒了蓝疾粫箘Α!?
顧紹桓清冷容色驟然慘白,卻沒說什么,只是冷冷吩咐家仆送客。
沒聽到秘聞,卻看了一出好戲。我暗自琢磨這三人到底有什么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祁顏在一旁端著茶盞漫不經(jīng)心地淺酌,眼風淡淡瞥過來,像是隨口一問一般:“方才那位是?”
“他是內(nèi)子的師兄召隱,與內(nèi)子自幼親厚,在內(nèi)子身故后……便將內(nèi)子之死怪在我頭上。”顧紹桓清冷眸中浮起回憶神色,許久,自嘲道,“其實,何須他人責怪,她故去的這些年,我又何嘗不怪自己。”
日夜趕路,此時才覺得腹中空空,我拈了塊點心丟進嘴里,是在宮里最愛吃的白果豆沙。坐在身側(cè)的祁顏微微斜我一眼,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隔著檀木小幾替我抹掉唇邊碎屑,轉(zhuǎn)身若無其事地與顧紹桓繼續(xù)攀談。
被他觸過的肌膚像燎了火星的木炭,氳出點點余溫。我不知所措地捏著半塊點心,在吃光與放棄之間糾結(jié)半天,目光卻被身后的畫像吸引。尺余長的手卷上畫的皆是同一位女子,或讀書或習劍,或是一抹窈窕背影,亭亭立在一湖睡蓮旁,淡薄得似花間影。畫像形容各異,唯有一處相同——
我愣了愣,一句話脫口而出:“為什么,這些畫像上都沒有臉?”說完才發(fā)覺問題太過唐突,只好假裝喝口茶掩飾內(nèi)心尷尬。
室內(nèi)一時靜極,幾步外,顧紹桓目光淡淡掃過來,卻沒有看我,而是落在虛無。許久,他唇邊泛出涼薄笑意:“這便是我廣邀秘術(shù)師的原因。自從內(nèi)子去世后,我再也想不起她的面容。”
日光從窗格子外投進來,正照在他晦暗不明的臉上。我這才看清,原來在陽光下,顧紹桓的眼睛一只如幽暗夜色,一只卻淺淡如琥珀,竟是一雙異瞳。
異瞳甚是少見,自古也有諸多說法,有的說是絕世奇才的象征,有的則說是天降不祥,皆無法論證。我尚且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祁顏卻依舊神色如常,繼續(xù)閑話家常般地問:“尊夫人,去世多久了?”
顧紹桓抬眼望向遠處拂過的流云,半晌,淡淡道:“算起來,距今已足足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八千余天,他惦了她這樣久。
祁顏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著手中茶盞,終于擺出一副討論正事的模樣:“當?shù)毓俑献嘤埃f廬陵的秘術(shù)師接連被殺,且每一位都曾替莊主診過病。顧莊主……可有什么世仇?”
“世仇?”他玩味重復,復又低笑一聲,“想殺我的人,恐怕整個歸一山莊都裝不下。”
之后祁顏再三詢問,也沒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眼看夕陽西下,大約是提到什么不能回憶的前塵往事,顧紹桓冷淡眉眼現(xiàn)出疲憊,便借口身體不適先行回屋,留下家仆將我們帶去休息。
一路穿林拂葉,水榭漫長,這些年的歸一山莊猶如蟄伏在廬陵的臥龍,一并莊里也僻靜清幽。我閑來無事向家仆打聽八卦,家仆倒是熱心腸,分毫不避諱地同我說起莊主顧紹桓的舊事。
據(jù)他說,這位顧莊主,早年父母在一場家族紛爭中雙雙過世,徒留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彼時顧氏各家皆對家主之位虎視眈眈,都覺得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沒有前任家主為他鋪路,又能成什么氣候。可正是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在他二十歲那一年的品劍大會上大放異彩,造出一柄萬人稱贊的寶劍。聽聞當時有幸一睹此劍風采的人,皆言這是把絕世之劍,尤其是拔劍時,劍尖會泛出如幽藍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
可最讓江湖人津津樂道的,不是他鑄成的絕世寶劍,卻是他的一段情史。家仆說,顧紹桓年輕時風流不羈,是多少貌美女子的春閨夢里人。只是這夢中情郎,忽然在某一日收了性子,愛上了一位女子,且一生只娶了這一位夫人,且夫人逝世后并未續(xù)弦,膝下只有一位過繼的獨子顧不忘。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顧家是武林中最大的世家,族長們自然希望人丁越旺越好,花了不少心思將族中旁系的貌美姑娘引薦給他,卻被他一一婉拒。長輩以死相逼都無辦法,顧紹桓只會輕飄飄地說一句,那這家主之位換人來做吧。實際上,但凡有人能夠勝任,我想各家長輩一定會把顧紹桓趕下臺,可惜無論是武功、鑄劍或是相劍,除過顧紹桓之外,再無人能替代。
看慣王孫貴族或是多疑,或是多情,能看到這樣癡情的顧莊主實在難能可貴,仿佛腐朽泥沼中獨自盛開的一枝孤冷素蓮,綻放在冰天雪地。我撫平微皺的衣襟唏噓一陣,轉(zhuǎn)頭卻看到水廊沿途都掛著與前廳里相同的長軸畫卷。
祁顏在其中一幅圖景下略略駐足。家仆亦停下腳步,湊過去體貼介紹:“這位便是莊主夫人,我二十年前入莊時,夫人臥病在床,整日閉門不出,后來有幸得見一面,果然如天仙下凡。”末了搖頭輕嘆,“只可惜天妒紅顏,那年深冬降了場大雪,夫人不日后就……到底沒有熬過那年冬天。”
二十年?
我怔在原地。
可方才顧紹桓明明說,他妻子去世已有二十三年?
轉(zhuǎn)頭見祁顏亦露出疑惑神色,只一瞬又恢復如常,他微挑了眉問道:“哦?可我怎么聽說,顧夫人去世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家仆篤定道:“是二十年前,庚寅年,我是夏末入的府,絕不會記錯的。”
不是家仆記錯,難道是顧紹桓記錯了?可他這樣愛他的妻子,又怎么會記錯?
一只夜鷺點水而過,驚起點點漣漪。我垂眸盯著鞋尖,想,這一遭廬陵之行,恐怕不如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行過一段抄手游廊,迎面有三人信步走來,為首的著一身素色暗紋長袍,腰間也佩著流云玉佩,想來亦是顧家之人,而后面兩位……
引路的家仆適時停下腳步,拱手行禮:“少莊主。”又向身后兩人,“三公子,五公子。”
被稱為少莊主的顧不忘倒是繼承了顧紹桓的衣冠品行,雖不是嫡系血脈,卻與顧紹桓的眉眼有三分相似,他先是頗有涵養(yǎng)地拱手拜一拜:“想必二位便是父親提過的御史大人與秘術(shù)師。”又側(cè)身引薦,“這二位也是齊都中人,他鄉(xiāng)遇故知,幾位在歸一山莊相會,也算是緣分。”
這何止是緣分,簡直是孽緣。我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悠然而立的兩人,半天才吐出一句:“三……三公子,五公子。”
祁顏倒是神態(tài)自若,仿佛與他們當真是頭一遭相識。一一行過見面禮,顧不忘抬眸望一眼夕陽,神色驀地變得匆匆:“在下還有事要處理,二位,請自便。”說罷拱一拱手帶著家仆疾步離去。
游廊一側(cè)是淮湖水畔,偶有水鳥啼鳴,風聲清冽。賀連倚搖著折扇,忽然嘩啦一收在我頭頂輕拍一下:“九丫頭,下月術(shù)數(shù)課要堂測,你還敢跑出宮來,不怕考砸了先生抽你手板?”
賀連倚此人,在他們老賀家排行第三,若說從前向國君提親時賀連崇只是跟風,那賀連倚絕對是湊熱鬧的那一位。
折扇不偏不倚砸了正著,我痛呼一聲,揉了揉額頭道:“三哥的功課與我不相伯仲,不是也跑來這里逍遙。”
賀連倚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瞥向祁顏:“日日跟著二哥,越發(fā)慣得你沒有樣子。”
祁顏但笑不語。
果真如顧不忘所說,他鄉(xiāng)遇故知該是喜悅心情,我心中卻憂慮。祁顏是奉旨查案,我雖然沒有國君的直接旨意,好歹事先告過假,算半個御史。可賀連齊和賀連倚又為什么會在歸一山莊?看顧不忘的形容,大約是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卻與他們很是相熟。
問出心中疑惑,賀連倚款款扇著風,聞言略略瞟我一眼:“過些時候是顧家的品劍大會,我跟小五來湊一湊熱鬧。九丫頭你不是一向喜靜?怎么,也對這些打打殺殺有興趣?”
我含糊答了聲是。誠然,這世子做得也比帝姬舒心。
賀連倚一派似笑非笑的風流模樣,搖了會兒扇子,忽然湊近我,壓低聲音道:“不過我可聽說,廬陵近日不大太平。”復又直起身,一副高深莫測的形容,“你們,可要當心。”
在大齊的幾位世子中,唯有賀連齊與賀連倚關(guān)系最好。雖然從沒有人同我明說,可我依稀也能分辨出賀連齊與祁顏之間的暗涌,絕不是古人所云的兄友弟恭。想想也能明白,作為朝中呼聲最高的兩位繼承人,又怎么可能和諧相處。賀連齊算不上熱絡(luò),祁顏又一向是云淡風輕,也看不出什么別的情緒,三三兩兩寒暄過后,便各自告別。
回房前,我特意繞到后山上,那里除了濃濃密竹,半分劍冢的痕跡也看不到。觀望了半天,忽覺如芒在背,猛然回頭,只望到隨風搖擺的竹林,依稀透出幾縷淡薄日光,并無人跡。我搖頭嘲笑自己近日怎么這樣多疑,可也不敢在禁地邊緣耽擱太久,跺跺腳便快步離開。
半個歸一山莊都建在水上,一并莊內(nèi)也有不少水塘,彼時正值夏末,各色睡蓮裊裊開在水畔,像一幅精妙絕倫的水墨畫卷。天幕如稀釋了的墨,門廳皆掌起燈,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準備去廚房里討點飯食,一回頭,卻險些撞到一個人身上。
在一派空寂禪意的夜景里,賀連齊正抱著劍,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燈火只照在腳邊,再未近一寸,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暗忖這莊子奇怪就算了,怎么連住了幾日的人都變得奇怪,剛要小心翼翼開口詢問,他已先我一步開口,嗓音沉沉:“他出來查案,也帶著你?”
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這個“他”是指誰。想來在賀連齊眼中,我只是閑來無事一道隨行,對案子并沒有什么有用之處,遂不忿地挺起胸膛:“我也是請過旨來幫助查案的好不好。”
聽我這樣說,他嘴角微微勾起來,又極快垂下,眸色沉如古井:“二哥日日不在朝中,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嘆了口氣,又是一個好奇祁顏行蹤的人,可他們?yōu)槭裁淳秃V定我會知道?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百無聊賴道:“二哥成日四處游玩,連君上都拿他沒什么辦法……”忽然想到什么,湊近他幾分,壓低聲音神秘道,“說起來,你近日也神出鬼沒的,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偷偷幽會去了?”
本來只是打趣的話,可賀連齊卻分毫不為所動,只是皺眉看著我,對我的問題恍若未聞。許久,他薄唇動了動,卻是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二哥已同別國的帝姬有了婚約?”
“別國的帝姬?”我怔了怔,胸腔像鼓皮輕輕震動,生出的情緒不能分辨,凝眸想了一會兒,掰著指頭細數(shù),“若論國力相當又適齡貌美的,除過羌國的宣和帝姬和匈奴的靈樞帝姬,似乎再無他人,可若是這兩人……”
我一時心中思緒繁雜,定了定心神,又問:“是君上定下的親事?怎么我……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賀連齊欲言又止:“是私下定的。”
“私定終身?”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能做出這樣的事,簡直不是我認識的祁顏。再者說,賀家兩位世子爭國君之位爭得風生水起,祁顏在這種關(guān)頭私定終身,這是連帝位都不要了?
我表示不能理解,心中騰起疑惑,不自覺便問出來:“她是個怎樣的人,能讓二哥這樣奮不顧身?”
他愣了愣,大約沒想到我會這樣問,眼底浮起一點暖色,再去看時又消失得毫無蹤跡,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她同你年紀相仿,模樣很好看,出身也尊貴。只是身子不大好,總是生病,受了很多苦。明明該是掌上明珠,卻能睡草席風餐露宿,為了生計,學得一手好廚藝……”
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人影,卻看不真切,我隨口應(yīng)了一句“原來如此”,不再說話。
賀連齊走近一步,距我不過半臂距離,高深莫測地看我半天:“你就一點兒都不在乎?”
我被他盯得難受,低頭擺弄衣角:“我應(yīng)該在乎嗎?”
冰冷目光在我身上停駐良久,墨色天幕越發(fā)暗沉。我聽到腳步離開的聲音,伴著冷淡嗓音,一字不落地灌進耳中:“看來,你比他更冷血無情。”
我懵懂抬眸,只來得及看到垂花門后消失的半片衣角。
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聽到別人這樣評價我——冷血無情。可我著實不知道,有情有義該是什么樣子。更遑論,這正是我曾經(jīng)希望的,所有世子挨個娶妻,自然再沒我什么事情。但若不是嫁給祁顏,又會嫁給別的什么人,這樣想來,似乎祁顏更好一些。
可是……
我跺了跺冷掉的雙腳,沒什么可是。無論嫁給誰,我都不能選擇。
還好我從來不曾喜歡上誰,否則將來茶樓里的說書人又會多一則凄苦悲涼的戲文,供世人百般唏噓。
是夜,月上中天,我填飽了肚子回房熄燈安睡。雖說沒有認床的習慣,可忽然間換了地方,也沒什么睡意,只瞪大眼睛望著頭頂?shù)牡_帳,心思茫茫。賀連崇是奉旨查案,那賀連齊和賀連倚為什么也來了歸一山莊,是真如他們所說只是為了參加品劍大會,還是另有什么安排?
我想來想去,越發(fā)覺得奇怪,不禁回想起國君疏離笑意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實在令人放心不下。其實誰繼承帝位于我而言并無多大區(qū)別,況且我與世子們素來沒什么仇怨,到時哪怕一定要成婚,也可以商議等登基之后讓我做個有名無實的王后。
反正,他們也并不真正喜歡我。
偶有夜風拍打窗欞,沙沙作響。將睡未睡之際,忽聞房門極輕的“吧嗒”一聲,襯在凄清的室內(nèi)格外清晰。我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后背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只來得及低低問一句是誰,床前紗幔卻陡然飄起來。借著月光,我只來得及看清寒光一閃,來人已到近前,劍氣帶起的寒意貼著面頰刮過,恐懼自腳底攀爬而上,霎時捆住四肢百骸。
我害怕得驚叫一聲,隨手抓起什么擋在胸前,直到應(yīng)聲碎成幾塊,才恍然發(fā)覺是身下的瓷枕。眼看劍鋒再次襲來,我蜷在墻角避無可避,腦海中飄過許多思緒皆未可知,唯一一樁清晰可辨別的是——祁顏我恨死你了!
我雙目緊閉,卻沒有想象中的痛感,抬眼就見原本近在眼前的冷刃已退開數(shù)尺。榻前不知何時多出一個人擋在我身前,白衣墨發(fā),背影挺拔,指尖捏了片符紙,頂端燃起一簇橙黃火焰。
是祁顏,我從沒有想過見到他會這樣高興。緊繃的弦終于松開,我趕忙借助微光看向行刺我的人。與尋常刺客沒有半分不同,穿了夜行服,又戴了半邊面具,只余眼睛部分黑黢黢的兩個洞,連個頭發(fā)絲都沒有露出半分。大約是見事情敗露,他沒再過多糾纏,轉(zhuǎn)身急向窗邊掠去。
似乎早已料到黑衣人的行動,祁顏迅速將符紙舉在半空,低聲默念幾句,月白衣袖似流星在空中劃過弧度,符紙被甩在窗前,猛地騰起半人高的業(yè)火,將黑衣人層層困住。
這業(yè)火像是識人一般,不燒家具窗欞,只往黑衣人身上撲去。祁顏連腳步都沒有移動分毫,唇畔漾起一抹冷淡笑意:“閣下動了我的人就想全身而退,是不是太看不起我賀某人了?”
黑衣人身形一僵,下一瞬已猛地朝門口沖去,似乎想強行沖破火焰包圍。始終冷眼旁觀的祁顏微微皺眉,手指探入袖中,還沒來得及摸出什么,原本緊閉的門豁然敞開,墨色衣角一閃而過。賀連齊身上只穿了中衣,外袍搭在肩上,見到此情此景,只微微挑起眉,冷冷笑道:“半夜不睡覺,在這里擾人清夢是做什么?”
最后一道生機也被堵死,黑衣人再不動彈,只低垂了頭仿佛是放棄逃跑的希望。祁顏垂在身側(cè)的手指蜷曲幾下,灼人的火焰頓時消了大半,他回頭望我一眼,又皺眉盯著一動不動的黑衣人,半晌,薄唇輕掀:“卸了他的面具。”
因一時難以判斷黑衣人是否還有同伙,祁顏邊環(huán)顧窗外,邊巋然不動護在床頭。隔著稀薄火焰,賀連齊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會兒,像是嘲諷般輕嗤一聲,手伸向腰間佩劍,又停在半空,微皺起眉。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賀連齊看不到,我卻看得一清二楚。后背緊緊貼著墻壁,恐懼如藤蔓緩慢攀爬,我顫抖地指向他身后:“小五,你的劍……”
他倏然站定,打量著我的神情,面色越發(fā)鐵青:“怎么?”
我連話都說不清楚:“在……在動……”
一切只發(fā)生在彈指間。
原本安安穩(wěn)穩(wěn)被賀連齊佩在腰間的劍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極快地震動,接著驟然出鞘,劍尖墜地鏗鏘一聲擋在黑衣人身前,竟像是保護的姿態(tài)。我們接連愣在當場,而黑衣人趁賀連齊愣神的間隙,奪窗而逃。想攔下已是不及,眼看黑色衣角擦過窗沿,一道黑影也接踵而至,是祁顏扔出的符紙。紙片似利刃刮過黑衣人的手臂,也只讓他的身形慢了一分,下一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
“叮”的一聲,方才帶著肅殺之氣的劍刃應(yīng)聲倒地,仿佛生命消失殆盡。
屋內(nèi)重歸寧靜。
地上的火焰不知何時已經(jīng)熄滅,祁顏掌起燈,同賀連齊一道盯著青石磚上如死物的佩劍,若有所思。
我動了動僵硬的四肢,才恍然發(fā)覺衣衫被冷汗?jié)裢福S手拿過外衣穿得妥帖,按住顫抖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到內(nèi)室中央。
比起為什么會有人行刺我,顯然劍為什么會自己動更有吸引力。燈火幽微,那柄劍正靜靜躺在地面,仿如先前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它也未曾護在那黑衣人身前。目光自泛出幽藍冷光的劍尖一路移至繁復雕花的劍柄,越看越覺得眼熟。腦中有幅畫卷一閃而過,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來賀連齊日日不離身的佩劍,竟是流光劍。
我抬頭問道:“小五,你這把劍叫什么名字?”
賀連齊露出疑惑神色,卻仍是回答:“無名。這把劍是顧莊主多年前相贈,聽說,歸一山莊建了多久,這把劍就在顧家存了多久。”
我詫異道:“這么說,這劍還是傳家之寶?那怎么會送給你?”
他皺眉看我:“為什么不能送我?”頓了頓,“我與顧莊主是忘年交。”
我:“……”
恍然間想起曾在祁顏的某本雜記上讀過,鑄劍家族中有一樁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說每柄劍皆有劍魂,只是大多劍魂永生都不曾被發(fā)覺,而極少數(shù)被喚醒的劍魂可以御劍而行。我雖對御劍沒有多大興趣,可一想到劍會自己動,從此之后都不再需要侍女,指揮劍就能端茶送水,瞬間又多出許多興趣,于是興致勃勃問祁顏,如何才能喚醒劍魂。
祁顏的回答只有短短五個字:以人身,血祭。
誠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以血祭劍,就像雜記之所以是雜記,多為鄉(xiāng)野閑談,當不得真。可如今真的見到自己會動的劍,卻讓我毛骨悚然,何況,它剛剛還保護了要殺我的人。
賀連齊俯身將流光劍一把撈起來,拿在手里掂量半天,指尖在劍鋒輕輕摩挲,嘴角勾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我身邊服服帖帖這么多年,見了那黑衣人竟然會忍不住出手。你與他,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語聲呢喃,倒像是在與人交談,言畢又漫不經(jīng)心掛回腰間,仿佛只是一場自言自語。我本想出聲阻止,可見他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歸一山莊的夜悠然寂寥,偶爾還能聽到幾聲蟲鳴。客房筑在淮湖水畔,與家眷的住所相距甚遠,誰也不知道這里方才發(fā)生了一場怎樣的刺殺。與祁顏再三確認四周暫且安全后,賀連齊踱回室內(nèi),微微瞇眸,眼風瞥向我,嗓音冷淡:“行刺你的人是誰,看清楚了?”
我搖搖頭。裹成那副樣子,要是還能看出他原本的模樣,我還做什么帝姬,早就是齊都名捕了。想了想,我又問:“是誰想要殺我?如果因為我祺福帝姬的身份,那在路上就該動手,等到現(xiàn)在,難道是……已經(jīng)知道我是秘術(shù)師了?”
所有替顧紹桓診過病的秘術(shù)師接連慘死,想來殺手是聽到風聲才來行刺,可我到廬陵不過一日,殺手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還是說……
“秘術(shù)師?”紛亂思緒被賀連齊打斷,他漫不經(jīng)心瞥我一眼,又看向倚在門邊始終默不作聲的祁顏,嗓音辨不出情緒,“用她當誘餌?二哥,你可真是舍得。”
一次擊殺不成,已經(jīng)打草驚蛇,想來刺客不會再魯莽行動。見我除了被嚇得腿軟,并沒有什么太大問題,賀連齊便披上外袍踱步回房休息,徒留下站在燭火籠出的微光里皺眉沉思的祁顏,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我走到桌邊坐下,抬手倒了杯冷茶穩(wěn)定心神。其實我早就猜測祁顏說我是秘術(shù)師是別有深意,最大的可能是想借這個名號引出兇手。看來這一計用得很好,殺手果然上鉤,若不是半路竄出個流光劍搗亂,現(xiàn)下那黑衣人已經(jīng)被押到顧紹桓面前,這案子就算結(jié)了。
我不由得嘆息一聲,看來之后在廬陵的每一夜都要提心吊膽度過了,還沒嘆完,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fā)的祁顏忽然開口,讓我把剩下半口氣生生咽了回去。
“我沒有想到,人會來得這樣快。”他半張臉都隱在重重夜幕中,難得現(xiàn)出幾分不同尋常的神色,“抱歉,我以為,我能護你周全。”
我“唔”了一聲,算起來,這似乎是祁顏第二次同我道歉。前一次是誆我去青樓論道,這一次是害我險些殞命。在我的記憶中,再沒有比祁顏更穩(wěn)妥的人,凡事除非有十分把握,少一分也不會魯莽行動。用他的話說,與其聽天命,不如盡人事,將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去賭老天會不會賞賜那一分運氣。
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事,想必他也很難受,萬一因此丟掉自信,從此之后在自我懷疑中度過余生……我驀地生出些不忍,慢吞吞走到他身側(cè),拽了拽他的袖口,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唔,你看,其實不是你的錯。如果我和你換一下身份,也會讓你去假扮秘術(shù)師的。”我從不會安慰人,也不知這樣說他心里會不會好受一些。
清冷月光下,祁顏轉(zhuǎn)過頭,眼底纏著疑惑:“你不怪我?”
我比他更疑惑:“我為什么要怪你?”
他深深看我一會兒:“有時候我倒希望,你能哭著怪我,打我罵我。”
我噎了噎,想從他的神色中找出開玩笑的成分,可半分都沒有。我禁不住抹了抹額角冷汗,沒想到祁顏竟然有這種嗜好啊。
在宮中這么多年,別的沒有學會,我獨獨學會了自保——哭只能在沒人的地方,可但凡看到人,一定要笑。雖然,我從不會哭,也不會因何事而真正高興。我偏頭想了想,說:“哭有什么用,事情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即將要發(fā)生的,哭出一片淮湖也阻止不了。”又踮腳在他身前轉(zhuǎn)了個圈,素色裙裾像一朵盛開的花盞,揚起嘴角笑開,“何況,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嘛。”
他打量我半天,似笑非笑道:“你是很好。”說到這兒略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可我希望,你擁有的,是世間最好。”
這話要讓外人聽到,只怕會狠狠揍他一頓。你想,堂堂大齊的帝姬,擁有的只能是世間最好,哪里還有更好的,簡直就像在炫耀。祁顏說出這樣的話,實在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瞪著他:“世間最好,是什么?”
他定定看我,嘴角含笑:“是我。”
彼時浮光冷月,屋外竹香醉人,祁顏的嗓音帶一點笑,慢悠悠飄進夜風中。
若在平時,我一定會說他簡直太不要臉了,可如今卻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只問出半句:“二哥你不是……”不是有婚約了嗎?簡簡單單幾個字我竟然如鯁在喉,始終說不出口。若果真如賀連齊所說,祁顏與某位帝姬私定終身,愿意擔這樣大的風險,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她。
我驀然感到胸腔里空落落的,想來想去,大約是晚飯沒有吃飽,間接導致胸悶氣短。
祁顏望著我的神情專注,眼角微微上挑,墨眸映出燭火微光:“嗯?不是什么?”
我左右看看,含糊道:“你不是說要帶我吃遍廬陵的珍饈美味,賞遍淮湖美景?”
他一副拿我沒什么辦法的表情,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等抓到兇手,我一定帶你去。”
湖風凜凜,夜愈深。鬧了一宿,我再沒什么睡意,索性將打著哈欠的賀連齊從隔壁拉出來,共同分析廬陵的這樁案情。
說是分析,其實只有我在喋喋不休,他們兩人背身而坐,一副沒什么話說的形容。當我問出譬如“你覺得兇手是誰”之類問題,基本沒人回答,我只好自顧自推測:“白日來的召隱也很可疑,他既然恨顧紹桓,那殺了替顧紹桓診病的秘術(shù)師,讓所有人都不敢替顧紹桓診病,這算不算是作案動機?不過又有些大費周章,他為什么不直接殺了顧紹桓呢……”邏輯沒有理順,我捧著下巴,忽然想到什么,興高采烈地瞪大眼睛,“也許是他打不過顧莊主,殺不了顧莊主,只能殺了秘術(shù)師斷絕顧莊主一心求醫(yī)的希望,真是殺人誅心啊殺人誅心……”
祁顏端著茶杯的手一抖,忍著笑道:“既然你這樣聰明,連前因后果都能想得透徹,不如先分析出個結(jié)果,放我們回去睡覺,其余的事明日再議?”
天邊如魚骨微微泛白,是即將黎明。我伸了伸僵硬的胳膊,三言兩語將今夜之事總結(jié)完畢。似乎早已不耐煩的賀連齊豁然起身,又在門檻處停下,眼風瞥向我,話卻是問祁顏的:“若是殺手再來殺她呢?”
“今日僥幸被他逃脫,想必已知我們有所防范,短時間內(nèi)必定不敢再來第二次。”祁顏漫不經(jīng)心掀起衣擺,站起身,像是話中有話,嗓音卻輕飄飄,“我的人,他動一次,已該萬死。”
冷風吹開房門,我不禁打了個寒噤。賀連齊瞇了瞇眸,冷笑一聲拂袖離去。回房前,祁顏留了張符紙給我,說遇到危險就將符紙撕碎,他會感應(yīng)到,只是這符紙不多,不是危急關(guān)頭,不可隨意使用。
我捏著符紙想,有這樣的寶貝,怎么不早點拿出來呢。
本以為會提心吊膽很多日,沒想到只第二天,我便發(fā)現(xiàn)了兇手的端倪,只是這端倪更讓我覺得心驚膽戰(zhàn)。
聽聞我是宮中御用的秘術(shù)師,顧紹桓再三邀請我去替他診一診病,自知推托不過,又不想身份敗露,我只得依言前往顧紹桓的書房。祁顏與我一道而來,在我拿眼睛瞪了他足足三次后,他才云淡風輕地瞥我一眼,輕聲道:“放心,一切有我。”
我站住腳步,比畫了個請的手勢,又附耳低聲道:“要不就委屈二哥扮成我的樣子,替顧莊主診病?”
祁顏:“……”
書房與山莊的清幽如出一轍,除過尋常的書卷古籍并無其他珍寶,只在梨花木案幾的桌角擺了一朵通透的玉蓮,再無多余擺設(shè)。顧紹桓穿戴整齊,玄色衣袍一塵不染,躺在窗邊的矮榻,微闔著眼閉目養(yǎng)神。
近旁的三足香爐慢吞吞騰起青煙,我正襟危坐在他身前,將無波無瀾躺在那兒宛如昏睡的男人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拼命回憶往日秘術(shù)師究竟是怎么施術(shù)來著……咬了咬牙,將手貼在他面上三寸,感應(yīng)了半天——什么都沒感應(yīng)出來。
隱約聽聞身后極低的一聲輕嗤,我不自在地咳了咳,收回手。顧紹桓睜開眼睛,坐起身半倚在窗欞下,揉著眉心問我:“如何?”
還能如何?我摸著下巴,故作高深莫測:“顧莊主的病,確實是疑難雜癥,待我回去翻看秘術(shù)典籍,尋一尋有無方法可解。”
顧紹桓手中動作頓住,眼眸微暗,半晌,閉上眼輕聲笑了笑:“連宮中的秘術(shù)師都沒有辦法,看來,我是無藥可醫(yī)了。”
我才想寬慰他幾句,在里間漫不經(jīng)心打量室內(nèi)陳設(shè)的祁顏忽然出聲:“若論秘術(shù),天下間修為最高的秘術(shù)師是靜水崖上的白衣真人。在下與他頗有些淵源,倒可以請他替顧莊主診一診病。”
白衣真人?祁顏的師父?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提起這些,我屏住呼吸,靜待下文。
日光溢進窗欞,映出顧紹桓一深一淺的異瞳,他撐了頭,眸光散漫:“當年內(nèi)子病重,曾再三請過這位高人下山一看。可靜水崖看門的門童說,真人閉關(guān)清修,不理凡塵俗事,已許多年不曾下山。”說到這兒,頓了一會兒,“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卻毫無辦法,如今我忘記她,連她的容貌都記不起,大約對我,也是一種懲罰吧。”
我聽得難受,不禁回頭望一眼祁顏,見他沒什么多余的表情,一想也是,祁顏那冰雕一樣的人遇到什么事才能喜怒形于色呢。于是轉(zhuǎn)過頭,看回顧紹桓。忘記心愛之人的面容,想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雖說只是萍水相逢一場,可到底是我讓他徹底失去希望。我心中覺得不忍,揮手示意他躺下:“不然我再試一試……”卻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
顧紹桓眉心緊皺,捂住右臂又極快松開,像是有些痛苦,仍然勉強笑道:“從前請來的秘術(shù)師不乏高手,卻都沒什么辦法。如此,就不勞煩九辭姑娘。”
我剛想說不麻煩,倏地有道清冷嗓音自頭頂響起,是祁顏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后:“顧宗主可是受傷了?”
顧紹桓眸色微訝,轉(zhuǎn)而頷首:“御史大人好眼力。我前夜同不忘練劍,無意間傷了手臂。”
祁顏探尋的目光自他看不出分毫痕跡的手臂上掃過:“父子練劍受傷,顧莊主,也太大意了些。”
顧紹桓淡淡垂眸:“刀劍無眼,誤傷再尋常不過,何況只是小傷,不勞御史大人費心。”
話說得輕松,我卻驀然聯(lián)想起昨夜被劃傷了手臂的刺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問出來,已被祁顏帶出室外。
幽靜庭院,秋陽融融,初見時贊嘆過巧奪天工的園景,如今卻覺得陰森恐怖,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隱在暗處,直勾勾地盯著我。一路隨祁顏行至客房,院中有石階涼亭,我尋了張干凈的石凳坐下,總算松了口氣。
若說世間有巧合之事,總不會這樣巧。可秘術(shù)師替顧紹桓診病,又為什么要殺了他們?難道覺得他們無能?那我豈不是,半條命已經(jīng)丟了?又或者,診病只是掩人耳目,畢竟誰都不會想到堂堂歸一山莊莊主會是一個殺人狂魔。只是這背后,是否另有隱情?
疑惑一件接著一件,擾得我頭昏眼花,祁顏亦是難得神色嚴肅,簡單囑咐我?guī)拙渥⒁獍踩诖颂幍人灰獊y跑,已匆匆去尋季末商量事宜。
近岸的水畔浮著各色睡蓮,遠處湖光水色,接天蓮葉,我卻無心欣賞,只等著祁顏回來時會不會帶些消息。等來等去,沒等到祁顏,卻等到賞劍歸來的賀連齊。略略猶豫,我還是將今日之事全部告知于他。我是這樣想的,賀連齊既然與顧紹桓頗有交情,或許能了解些內(nèi)情也未可知。若是不了解,那心里好歹有個防范。
聽我講完事情因果,賀連齊皺眉思考一陣兒,神色越發(fā)凝重:“你覺得他是兇手?你有幾分把握?”
我想了想,道:“單憑受傷的手臂,其實不能說明什么,更何況我也沒看過他的傷勢,的確不能妄斷。可要說是巧合,會不會也太巧了些?”
周遭只聞湖水泠泠,我與賀連齊各懷心思,一時兩兩無話。眼看天邊暮色漸沉,我揉揉肚子,剛想問他要不要去用晚膳,近前忽然響起一道女子聲音,似平地乍起驚雷,驚得我愣在原地:“殺人的不是他。”
胸口霎時如鼓擂,我?guī)缀鯊氖噬咸饋恚昂笞笥铱戳艘蝗Γ瑳]看到半分人跡。我的目光不自覺移到賀連齊腰間的佩劍,饒是劍鞘嚴絲合縫,仍然能看到劍柄處溢出的幾縷冷光。果然,這又是一件能說話的神器嗎?
可能我這樣的舉動實在太像腦子有問題,賀連齊雙手抱肩涼涼看我一會兒,問:“你在找什么?”
誠然,這類事情再多個一兩次,恐怕我真的會被嚇出病來。料想解釋起來是樁麻煩事,再者說賀連齊也未必信我,或許覺得我發(fā)癔癥也未可知。我只好裝傻:“啊,沒找什么啊。”
有秦昭的前因,再見到能同我交談的神器,倒也不足為奇。況且,前夜她曾御劍而動,卻不發(fā)一言,大概是對我們心存芥蒂。如今竟主動開口,倒是問明白的大好機會。不顧賀連齊探尋的目光,我略略措辭,才猶豫問道:“這位……姑娘,若有什么隱情,可否如實相告?”
“你只需知道,殺人的不是他,就夠了。”冷淡嗓音停頓片刻,隔著冰冷鐵器,依稀聽出幾分疲憊,“我用了極大的精力才能御劍而動,想來我的殘魂不足以支撐第二次。況且,我也絕無害人之心,你大可放心。”
一旁的賀連齊皺眉看我:“姑娘?隱情?你在說什么?”
我繼續(xù)佯裝聽不懂,仍是對流光劍說道:“啊?什么?你再說一遍?”
此后,無論我再問什么,神器始終一言不發(fā),不知是如秦昭一般昏睡過去還是其他什么。
賀連齊將我仔細打量一番,大約覺得我前夜被嚇壞了,現(xiàn)在是身體抱恙在說胡話,強押著我回房休息。我雙手扒在門框上,依依不舍地看著即將要離我遠去的流光劍,像是戲文里垂淚為夫君送行的娘子。
已經(jīng)走出垂花門的賀連齊不經(jīng)意間回頭一瞥,頓住腳步,去而復返,似笑非笑地問我:“怎么,舍不得我?”
我轉(zhuǎn)身將房門關(guān)上。
門外響起他低低的笑聲。
是夜,祁顏才風塵仆仆歸來,三言兩語告知我,季末在城中詢問半天,也沒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過他會一直守在客居,以保證我的安全。我在心里嘆了一嘆,果真是一語成讖,臨行前覺得自己只有添亂的份兒,現(xiàn)在竟然真的變成累贅。
見我垂頭喪氣的模樣,祁顏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語聲難得溫柔:“在想什么?嗯?”
心中升起復雜情緒,我垂下眼不去看他:“二哥,你這樣護著我,累不累?”
“你知道我在護著你?我以為,對你再好,你都不會放在心上。”明明該是責怪的話,他神色卻平靜,像是早就習慣了一般,自顧自地添了一杯茶水,“我既愿意護著你,那便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guān)。況且,你是唯一能與神器交談的人,能助我查案,又怎么會是累贅?”
胸腔里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慢吞吞燃起來,照亮始終黑暗的那一方天地。可能天生就對情話免疫,我能感知心里軟綿綿的溫暖,不知該如何回答,連課堂上答不出博士的問題都能泰然處之的我,驀然變得慌張。手肘不小心碰到什么,摔在地上卻沒碎,骨碌碌地滾到腳邊,我慌忙低下頭,原來是將茶杯打翻在地,水漬將青石磚染成深色。耳邊傳來祁顏輕聲嘆息,他低低說了句什么,彎腰將茶杯撿起來。仔細聽去,大約是說,幸好還有我陪你,若是哪日只剩你自己一人,才真是讓人擔心。
祁顏似乎從不需要我回應(yīng)他,坦白心事后依然能若無其事地同我討論案情。強行將小火苗澆熄,我穩(wěn)定心神,回憶起午后與流光劍的對話。
我不知神器里封著的是誰,難以判斷她所言是真是假,前思后想,覺得要想解開心中疑惑,流光劍或許是關(guān)鍵所在,可封在劍里的人不愿與我交談,我也毫無辦法。我腦中驀地靈光一閃,流光劍是百鳥夢境所化,能破開所有幻術(shù),或許,也能化出幻術(shù)?畫卷上說,七件神器各司所長,又心意相通。既然我們能進到前塵鏡中,也應(yīng)能進到流光劍中。
將想法說與祁顏,他表示我這樁想法甚好,可以一試。想了想,他又問我,最近可有覺得身體不適,是否還忘記了從前的什么事。
我誠實回答:“博士相授的課業(yè),好像大半都忘了。”
祁顏:“……”
眼下,最要緊的問題是拿到流光劍。我日觀天象,瞧著今日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是個借劍的好天氣,于是興沖沖地跑去敲賀連齊的門。敲了半天,寬大木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賀連齊一副才睡醒的形容,單手撐著門框,睡眼惺忪地看我一會兒,挑高了眉問:“有事?”
我沒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腰間,直盯到他皺緊眉后退一步,才試探道:“小五,你的劍能不能借我一用?”
他警惕地看著我,不著痕跡地側(cè)了側(cè)身躲開我的視線:“你用劍做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顧莊主飲食太清淡,連山莊里的廚子都不會做肉食。我饞得厲害,想烤兔肉來吃,就是……差個劈柴的家伙。”
賀連齊:“……”
雖然不相信我的話,可也知道我不會為非作歹,賀連齊沒說什么,解下佩劍遞到我手中,道只借一日逾期未還要拿命相抵。誠然,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的人,在他心中我還不如一柄劍重要。
我們一行來到山莊,已是三天過去,萬幸的是無事發(fā)生。稍作打聽,原來是品劍大會在即,顧家從主到仆一應(yīng)忙得腳不沾地,連兇手都沒空殺人。
今夜無月,我與祁顏約好子夜時分在客居的湖畔旁相見,這乍一聽很像一樁幽會,只是我與他是為了查案,著實沒什么風情。流光劍的劍鞘硌在我手心上,有些許涼意。封在劍里的姑娘再未說過話,我鄭重其事地將劍捧給祁顏,仿佛捧著自己的性命一般。
祁顏不疾不徐地接過來,手指微動,劍豁然出鞘三分,銀白鐵器沁出幽藍光影,仿佛深夜中疾行的鬼魅。我胸口驀然一陣收緊,不知為何隱約覺得前路會兇險異常。
我咽了咽干澀的喉頭,默默瞧著冰冷劍鋒亮在眼前。
祁顏的手生得修長漂亮,我見過這雙手捏著黑白棋子,握著長筆書畫,卻從沒有見他拿過劍,原來他用劍也這樣好看。他手臂輕掀,劍鋒在空中舞出兩個劍花,豁然用力擲在地面,青石磚裂開一條縫隙,陡然生出一道幻化之門,四邊一寸一寸染上幽藍火焰,照亮半片夜空。
只要走進去,便是流光劍的世界。我望了望祁顏,才想抓住他衣袖以免走散,手抬至半空卻被他一把握住,掌心干燥溫熱。我掙了掙,沒掙開。頭頂響起略帶不滿的聲音:“別動,跟著我。”下一瞬,已一步跨進幻門。
斑斕光影如鬼魅從身畔急速掠過,不知哪里傳來各式人聲,卻不能分辨,待能視物時,方才看清竟是月上中天,周遭靜得只聞夏蟲輕鳴,近旁一片幽暗竹林,隱隱現(xiàn)出半個巍峨石門。
這是……歸一山莊的劍冢。
我自小便不喜歡按規(guī)矩做事,但凡禁止的事都想試上一試,自從聽聞劍冢是顧家禁地,早就想一睹風采。畢竟在我看來,顧家花數(shù)百年修筑的劍冢又怎么會只藏了劍,說不定還能見到什么稀奇寶貝,如今竟在幻境里圓了這個夢。我不由自主就往竹林深處走去,然而,才動了動身形,肩膀已被死死攥住,回眸就見祁顏在月色下慍怒的臉:“平時散漫就算了,在這里也敢亂行亂逛,看來老三說得沒錯,是我太慣著你。”
我反手扯住他衣袖,殷切地看他:“劍冢,禁地,二哥,你不想看一看?”
祁顏:“……”
似乎被我說動,隱約覺得肩上的手勁略松,我興致勃勃拽著他往前走去,忽聞一道聲音如驚雷一般響在身前:“大膽,誰讓你們私闖禁地!”
我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要躲到祁顏身后,已被他先一步擋在身前。劍刃泛出泠泠寒光,那人自竹林陰影緩步走出來,一襲白衣勝雪,腰間流云玉佩隨風輕漾,一雙狹長雙眸卻是同樣的墨黑色。
是年輕時的顧家家主顧紹桓。原來他的異瞳,不是天生就有的?
流光劍化出的此方幻境只是過往記憶重現(xiàn),照理說,這里的人都看不到我們。我心念一動,轉(zhuǎn)過身,果然見身后有兩個極年輕的女子,個子稍小的緊緊貼在高個子的女子身后,姿勢與我和祁顏如出一轍,大約也是極害怕。
年紀大些的欠一欠身,露出一張極好看的臉,只是眉眼清冷,唇色因恐懼泛出不自然的蒼白,嗓音卻平穩(wěn):“我與舍妹姓顏,今日隨家主一道前來歸一山莊做客,宴后一時不小心走錯了路,誤闖了禁地,實在抱歉。”
顧紹桓瞇了瞇眸,利劍再次逼近:“我怎么知道……你們是不是細作,想借機偷我顧家的寶物,嗯?”手腕一翻,寒光閃過,劍不知為何化作一條漆黑的蛇,毒牙在月色下寒意逼人,正嘶嘶地吐著鮮紅信子。
妹妹驚叫一聲:“姐姐,有蛇!”
高個兒女子沒有躲開,只是拍拍妹妹的手示意她別怕,可那蛇卻猛地探出頭,朝著兩人臉上飛快咬去。我緊緊捂住嘴巴,而這回,妹妹連叫都叫不出聲,直直暈了過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又哪里禁得住這樣的驚嚇。
眼看猩紅舌尖幾乎要貼上少女的面頰,已經(jīng)不可能避開。我連呼吸都不敢,心想若是一口咬上去,這姑娘的命怕是沒了,忍不住緊緊閉上眼。等了片刻,卻沒聽到想象中的尖叫聲。我小心翼翼將眼皮撐開一條縫,看到顏家姐姐仍冷冷站在原地,手指卻扣在胸前快速變換手勢,猶如一只翩飛的白蝶。幾個結(jié)印后,黑蛇霎時化作一縷青煙,慢吞吞消散在夜空。
佩劍應(yīng)聲落地,顧紹桓俯身撿起來,拍掉沾上的泥土:“無趣。”語調(diào)也興致缺缺,“得了,渝州顏家的幻術(shù)天下無人能敵,能看破我的幻術(shù)也不稀奇,我信你們是顏家的人。”
見已無危險,她才吃力地將倒地的妹妹扶起來,靠在近旁一株翠竹上,再三確認妹妹只是昏迷,才轉(zhuǎn)過身冷聲道:“用幻術(shù)懾人,這便是少莊主的待客之道?”
顧紹桓眼底有倉皇一閃而過:“你如何知道我是……”驀然逼近幾步,將她攏在高大陰影下,俯身靠得極近,氣勢迫人,“今夜在這里見到我的事,不許說出去,知道嗎?”
月影被竹林扯碎,斑駁落在深色草地。她被壓得微微彎了脖頸,額角滲出冷汗,后背卻挺得筆直,不躲不閃地回看他:“看來,少莊主才是‘賊’。”仔細聽去,尾音有些顫抖。
他面上怒意更甚,根本無暇分辨面前的小姑娘其實早就害怕極了,只是在強裝鎮(zhèn)定。眼見威逼無用,他微垂了眼,像是在琢磨心事,忽然低聲笑了笑,貼近她耳畔,嗓音柔得仿佛在同情人低語呢喃:“聽說你們顏家這次來歸一山莊拜訪,是想求借《千法書》。今晚的事你若不說出去,我就將《千法書》借你觀摩,如何?”
她不動聲色后退一步,抵在一枝翠竹旁,竹葉沙沙輕響。清冷似凍雪的眉眼抬起來,唇邊卻挑起嘲弄笑意:“《千法書》,只怕少莊主也沒有見過吧,又何談借我?”
他不自在地干咳一聲,將手指抵在唇上:“本少爺是少莊主,莊里的東西什么沒見過?”
她微微頷首:“相傳《千法書》是上古時候流傳下來的秘籍,若按書中修行,可得天地間最強大的幻術(shù),甚至能不老不死。家主也只是偶爾得到傳言,說這書存在劍冢中,才來相尋。只是連顧莊主都沒有見過的東西,少莊主又怎么會見到。”
佯裝的溫柔表象破碎,他眼底現(xiàn)出被道破心事的惱意,她卻仿佛看不到一般,福了福身道:“少莊主放心,今夜是我與舍妹走錯了路,在淮湖湖畔遇到少莊主。少莊主心善,主動相請將我們帶回客居。我先在此謝過。”言畢費力地扶起妹妹,一步一步挪出竹林,向遠處燈火行去。
遍地竹葉被踩出深深的腳印,他若有所思望著她離開的方向,許久,忽然出聲:“顏家從來最講禮尚往來,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竹林外的青磚小路覆了薄薄水霧,少女停住腳步,還扶著渾然沒有知覺的人,可想行動艱難。饒是這樣,她仍然欠身行了禮,清冷嗓音似天山凍雪,幽幽響在無邊夜色中:“顏安。”
夜幕濃稠,染上淺淡霧靄。他回頭望了望竹林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灰色墻磚,亦準備離開,腳下卻踩到什么,他彎腰拾起來,赫然是一柄細長竹笛。音孔還有未清理的竹屑,顯然是才做不久。
“原來,只是在做笛子嗎。”遠處白衣漸行漸遠,他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半晌,將竹笛收入袖中,“顏安,顏安,不知,可安我心否?”
隨著話音落下,四周天幕,竹林,房檐,草地,皆燃起幽藍火焰,從角落蔓延而來,直到燒掉最后一片磚瓦。我與祁顏站在虛空之中,相顧無言。若我沒有記錯,“顏安”這名字,似乎是幾十年前……一個名聲響徹江湖的女魔頭來著。
我雖然一向喜好八卦,可知曉的大多是宮中前朝的事,許是礙于身份特殊,對江湖上的閑談知之甚少。能記得此人的名字,單純是因為年幼時偶爾調(diào)皮,一次用彈弓射飛鳥時,不小心射中了賀連齊的頭。彼時花園中只有我與他二人,不過七八歲的我登時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血流如注的頭,過了許久,我才抖著嗓子道:“你……你沒事吧?”
賀連齊狠狠瞪我一眼,撕下塊衣料按在額角,聲音冷冷:“王上再這樣放縱你,只怕世上會再出一個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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