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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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是冷淡嗓音:“你待如何?”
來人道:“莊主可與其聯(lián)姻,方可安他們的心。這是最容易,也是最簡單的辦法。”
話音未落,窗沿下“啪”的一聲,婢女急急推門而出,看清來人時訓(xùn)斥的話陡然收住。身后腳步聲漸近,顏安垂眸撿起地上碎片,嗓音淡得無波無瀾:“抱歉,擾了夫君商量正事。”
顧紹桓皺眉看她一會兒,卻一言未發(fā),倒是來人不動聲色地瞥去一眼,轉(zhuǎn)而道:“還請莊主三思。”
被顏安握在掌心的黑釉碎片從指尖滑落,劃出一道殷紅血痕,一旁婢女低呼一聲,才要相扶卻被人搶先一步。顧紹桓拽住她半邊手臂猛地用力,隱在袖中的鐵鏈踉蹌幾聲,她已被他擁在懷中。
“這些小事交給下人做就好,何必要親自動手。”他心疼地握住她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怎么不知道當(dāng)心些。”
她在他懷里極輕地一顫,他卻像渾然不覺一般,耐心看她半晌,確認(rèn)除過手指并未傷到分毫,眼底那抹溫柔倏然冷淡,只余唇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好。”
氣氛如黏膠沉寂,婢女很有眼色地將那人帶去前廳喝茶。待兩人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后,顧紹桓不動聲色地放開緊緊擁住顏安的手臂,理了理衣袍轉(zhuǎn)身欲走,經(jīng)過她身側(cè)時卻被一把握住衣袖,厚重冬衣下鐵鏈“咣當(dāng)”一聲。
“要娶的人,可已有了人選?”
他站定,微微偏頭看她:“你不愿意?”嗓音隱隱有期待,“若你不愿,我不會娶她。”
她緩緩起身,深深垂眸:“你的事自然自己做主,又何必來問我。”
他沉沉看她一會兒,眼底光亮如被暴雨澆熄,一寸一寸歸于暗淡:“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納妾之事不經(jīng)夫人應(yīng)允,外人豈不是會覺得我冷血無情。”漫不經(jīng)心地彈了彈衣袖,“既然如此,還請夫人準(zhǔn)備,十日后,納新人進(jìn)門吧。”說罷手指扣上佩劍,流光劍出鞘一寸,割斷玉佩掛繩。
冷風(fēng)掃過幾片枯葉,伴著幾縷纓絡(luò)擦過曳地裙裾,她站在空無一人的院中,雙手仍然維持著握緊玉佩的姿勢,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
顧紹桓納妾這回事,一時成為坊間笑談,百姓皆言果然浪子回頭都是偽裝,紈绔公子到底本性難移,一生只娶一個女人只能是閨閣少女的美好夙愿,現(xiàn)實往往都很殘酷。而顧紹桓也最終決定納旁支的一位名為邵凌霄的庶女為側(cè)夫人。
平妻不比正妻,成婚禮數(shù)要簡單許多,可邵家在江湖上多少有些名聲,雖不如當(dāng)日顏家掌上明珠與顧氏莊主大婚,到底也要做些排場。許久未有喜事的歸一山莊張燈結(jié)彩,一派喜樂融融,典禮前一日,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請夫人驗收多日忙碌的成果,化成顏歡面貌的顏安罩了一件淡色斗篷,衣擺繡了大朵睡蓮,坐在滿目喜色的禮堂,尤為格格不入。幾個婢女恭敬地站在廳外等候差遣,她沒什么波瀾的視線掃過大團繡球,掃過龍鳳高燭,在廳堂正中的喜字停了一瞬,又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開。
管家小心打量她的神色,猶豫上前:“夫人您看……”
她微微頷首:“這喜堂,很漂亮。
當(dāng)日下午,小廝前來通傳,說顏家遣人來問候夫人。顏安頂著顏歡的模樣出去時,恰好碰到院中的召隱。他上下打量她許久,緩緩道:“看來師姐在這里,過得并不好。”
她眸光微動,笑了笑:“一切既是我的選擇,好與不好又有何分別?”
他看她半天,忽然道:“師姐,與從前不同了。若師姐過得不開心,我便帶師姐離開。”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外,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廊下,搖了搖頭。他想帶走的是顏歡,并不是她。
流光劍的幻境仿佛巨大的藏寶閣,埋藏了太多的秘密,而謎團看似被我握在手中,走進(jìn)去才知道,只是開啟了一道門,后面還有無數(shù)道塵封的門等待開啟。本以為先前顏安所言,是察覺到什么不為人知的動向,譬如顧紹桓果真會回心轉(zhuǎn)意,在大婚前一刻放棄迎娶邵凌霄,轉(zhuǎn)而與顏安雙宿雙飛什么的……
將這樁想法說與祁顏,他聽完后不置可否,沉思半晌表示我從前基本不會對風(fēng)月之事抱什么美好夙愿,如今竟會有此類不切實際的想法,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旋身在他身前站定,踮起腳拍拍他的肩膀,道:“人總是要進(jìn)步的嘛。”
祁顏:“……”
看過曾經(jīng)的秦昭,如今的顏安,大約明白女子心中所求姻緣不過“唯一”二字,可當(dāng)今世俗似乎很難滿足。我不禁思考若祁顏有朝一日登基,讓他新修一道圣旨,說男子只準(zhǔn)娶一位女子,會不會被那些家中三妻四妾的男人聯(lián)合起來篡位呢?
不論如何,大婚那日順利得不可思議,新郎一身大紅喜服風(fēng)姿卓然,唇邊含了疏離淺淡的笑意,本該是大喜的日子,卻在招待賓客時有些漫不經(jīng)心。族中長輩一一落座,禮官在庭前高聲唱喏,喜堂上也沒有出現(xiàn)“我反對這樁婚事”的搶親之事,倒讓我有些失望。拜過天地,賓客道著恭賀入席,我摸摸鼻尖,也準(zhǔn)備去宴席觀禮,卻忽然停住腳步。
等等,失望?
我竟會覺得失望?
我……果真是進(jìn)步了嗎?
這一日,顏安沒有出現(xiàn),直至絲竹樂聲靡靡消弭,喜宴賓客四散歸家,也沒有見到顏安的半分影子。照理說這段記憶觀無可觀,該自動進(jìn)入下一段幻境,可是等了半天,直到月上中天,顧紹桓不勝酒力退下宴席,一雙新人的臥房熄燈安寢,也沒有分毫要結(jié)束的意思。
神器中的幻境,是封印在神器中的人最難忘的記憶,也就是說,接下來一定還會發(fā)生什么令記憶主人難以忘懷之事。我百無聊賴地在淮湖邊賞雪觀月,看著來來回回走了許多遍也未留下半分腳印的雪地,一抬頭,卻看到換下喜服只著了純白衣袍的顧紹桓,從顏安房里轉(zhuǎn)了出來,撣撣微皺的衣襟,行色匆匆向后山竹林行去。
我愣了愣,拉著祁顏跟了上去,越想越覺得不大對勁。我是親眼看著顧紹桓進(jìn)了洞房,如今他又怎么會從顏安的房中出來,除過兩個臥房中間挖了條地道,實在想不出第二種可能。
除非,眼前的顧紹桓,是顏安所化。
這樁想法很快就得到證實,因為“顧紹桓”所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歸一山莊守衛(wèi)森嚴(yán)的劍冢。顏安這一路行得暢通無阻,偶爾遇到值夜的小廝,都被她三言兩語糊弄過去。雖然下人心里也在琢磨為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們少主不要千金反而要去劍冢,想來想去只可能是少主內(nèi)心其實是個劍癡,大婚當(dāng)夜對寶劍的興趣比對新娘子更甚。
她在等,她竟在等這樣一個日子,等顧紹桓最疏于防范之時,等他大婚的當(dāng)夜易容潛入劍冢,完成她答允他人之事。
竹林盡頭,覆了厚厚霜雪的古樸建筑隱在濃濃夜色中,唯有巍峨門樓前殷紅似血的“劍冢”二字格外顯眼。雪地留下一串淺淺腳印,她在寬闊鐵門前站定,微仰頭看著這座不允許外族人踏入一步的神秘禁地,半晌,抬起手,叩響門。
咚,咚,咚!
三聲沉悶響聲過后,看似無堅不摧的鐵門吐出歲月的喘息,“吱呀”一聲,顏安沒什么表情地看了眼黑漆漆的室內(nèi),身形一閃便不見蹤影。
我與祁顏緊緊跟隨,生怕出現(xiàn)鐵門忽然關(guān)上而我們完全不能看到劍冢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類尷尬事情,還好并沒有發(fā)生。原本以為顧家數(shù)百年的禁地多少會有些暗器機關(guān),事實上一路都很安全。摸黑行過狹窄通道,眼前豁然一片開朗,放眼望去是座數(shù)丈見方的石洞,四周堆砌著廢舊石堆,石洞盡頭是道仗高的石門,上刻古舊的繁復(fù)花紋,顏安立在門前一點微弱火光中,右側(cè)十步外是一張石床,一位白發(fā)婆婆正盤膝坐在上面打盹。若沒有猜錯,這該是劍冢唯一的守護(hù)者。
我暗忖傳說中生人勿進(jìn)的劍冢防守是不是太松懈了些,卻見那老人緩緩睜開眼,灰白眼珠竟不能視物。她摸索著握上一根竹杖,杖尖輕輕敲在凹凸地面:“少主?”
大約還不習(xí)慣改變稱呼,婆婆踉蹌著行到顏安身前,枯樹般的手指在觸到她肩膀前一寸,被她側(cè)身躲開。婆婆愣在原地,顏安神色難辨地看她一會兒,手臂一點一點抬起來,拉起那只枯瘦的手貼在頰邊,開口時嗓音帶了幾分喑啞:“源婆婆。”
婆婆迭聲答應(yīng),毫無焦距的眼睛露出真心笑意:“老身待在這空無一人的劍冢不知多少時日,前些年偶爾還能聽到小輩們在外面竹林里玩耍比試,近來卻什么動靜都聽不到了。不知外面今夕何夕,是晴是雨,更不知少主身量竟長了這樣多。”她顫顫巍巍地收回手,“今日卻隱約聽到些絲竹樂聲,可是莊里有什么大喜的事?”
顏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半晌:“沒什么要緊事,不過是族里有人成親罷了。”
源婆婆慈祥微笑:“少主兩年前來陪我這老婆子閑聊,說會帶一個姑娘同入劍冢,那姑娘……”大約沒有聽到人聲,茫然向她身后張望,“可是帶來了?”
可到底是眼盲之人,也張望不出什么,倒是顏安神色頓了頓,她答非所問道:“我今夜的確是來此取劍,還請婆婆為我開門。”
“今夜?現(xiàn)下竟已是深夜?”源婆婆驚訝,“少主深夜來這里,可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她身量本就不高,更是因年邁佝僂著身體,顯得尤為單薄。空曠石洞蕩起極細(xì)的回音,顏安在微弱火光中伸出手——起初我以為她要摩挲石門上的古舊花紋,可她卻將手指搭在光禿禿的石床上,一寸寸撫過光滑石面:“婆婆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
源婆婆愣了愣,笑著咳嗽兩聲:“是老身多事,少主挑今夜入劍冢也無妨,只是依照規(guī)矩,須得飲下劍冢井水,驗明正身。”
起初我不能明白,劍冢的守衛(wèi)簡直形同虛設(shè),究竟是靠什么阻擋了覬覦寶劍的一波又一波的打劫強搶。如今才知,劍冢之所以被設(shè)為禁地,是因它本身自帶靈體,單憑地下井水便能驗證是否為顧家嫡傳血脈,否則別說盜取寶劍,連內(nèi)室的門都無法打開。
就在我糾結(jié)顏安的幻術(shù)是否強大到連劍冢也能騙過的時候,顏安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仰頭喝下源婆婆遞來的井水,不知水會如何驗明正身,又是否會給她帶來傷害,她全然不能考慮,因為這是她唯一的機會。我死死屏住呼吸等待,原本靜極的室內(nèi)卻陡然響起利器破空的蜂鳴聲。一道幽藍(lán)劍光自室外貫穿而入,幾乎眨眼已到近前,她下意識閃身避開,碗中澄澈的水卻一滴不落地灌入喉管。
此情此景說不出的詭異,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人面對而立,紅衣的憤怒持劍,白衣的淡然垂眸。
流光劍劈下,幻術(shù)化作萬千光華,頃刻消弭。近旁石堆“轟隆”一聲碎成幾塊,顧紹桓立在四散飄揚的塵土里,身上是穿得妥妥帖帖的大紅喜服,似乎從未脫下:“我故意露出破綻假意醉酒。你,果然一刻都等不得。”大約失望到極致,他眼底只剩頹然神色,“顏安,我多希望不是你。”
她默然垂眼,一副無話可說的模樣。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一把拽住她手腕:“同我回去。”
她瞥他一眼,忽然掙脫他的桎梏,一言不發(fā)躍向石門。我這才看清石門邊上有個極其隱蔽的機關(guān),不細(xì)看根本無法發(fā)覺。
顧紹桓臉色大變,眼看追上已是不及,只好一劍刺向墻壁機關(guān)試圖將她攔下,可劍不知怎么就刺偏,劍尖直至她后背。這一劍攻勢猛烈,要收勢已是來不及,情急之下劍尖一轉(zhuǎn),卻偏向幾尺外眼盲的婆婆。大約是感知到什么,婆婆慌忙攥緊竹杖,可顧紹桓劍法卓絕,又哪里是一根竹杖可以抵擋,眼看幽藍(lán)劍鋒攜著凌厲之勢逼近,眼前忽然白影一閃,下一瞬,劍尖沒入顏安腹中。
不知發(fā)生什么的源婆婆焦急地轉(zhuǎn)動脖頸,卻看不到眼前所見。溫?zé)嵋后w濺到顧紹桓茫然的面龐上,她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他懷中,被他一把擁住,傷口冒出汩汩鮮血,滴在他雪白軟靴上。
“為什么?”他嗓音發(fā)抖,空出來的那只手死死按在她傷處,“為什么要擋下那一劍?”
她唇色白得厲害,卻用盡力氣轉(zhuǎn)頭看向瑟縮在角落里的源婆婆,終于放心似的閉上眼睛。
族中大夫急急趕來,因顏安傷勢嚴(yán)重,只能就地醫(yī)治止血。顧紹桓握緊沾滿黏稠血液的手,看大夫小心翼翼將流光劍拔出來,血液四濺,啞聲問道:“她怎么樣?”
大夫用力裹好繃帶,又搭上她脈搏,片刻后震驚道:“夫人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他怔在原地,淺淡如琥珀的眼眸里俱是不可置信。他一把推開大夫走過去,腳下卻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不過三步的距離,每一步卻都像是附著萬鈞。水滴“滴答”一聲從洞頂墜落,他跪在她身前,雙手顫抖撫上她的傷口,又像是在撫摸別的什么:“不可能,她怎么會……她一定是用了幻術(shù)騙我,一定是!”
年邁的大夫伏低身體,顫聲道:“莊主大人,老朽世代從醫(yī),絕不可能斷錯啊……”
顏安的孩子死在臘月初八。
入夜時天空飄下漫天大雪,饒是臥房堆滿熏得通紅的炭盆,帷幔后顏安的面色仍然慘白。婢女倉皇端出一盆盆血水,大夫一邊擦汗一邊哆嗦看火煎藥,六扇開合的紅木屏風(fēng)外,顧紹桓單手撐額,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仿佛他才是中了一劍的傷者。忙碌一夜,顏安的血總算止住,只是整個人虛弱得厲害,躺在重重帷帳后劇烈地咳嗽。
大夫擦著手上血跡,躬身稟報:“回稟莊主,夫人傷及身體,以后怕是不能再有身孕……”
他眸光極輕地一閃:“她如何?”
大夫欲言又止,連連搖頭:“恕老朽無能,只能為夫人止血,卻做不得其他。”頓了頓,“能不能過今夜,全看命吧。”
開啟的門帶進(jìn)幾片風(fēng)雪,顧紹桓停在帷帳前,手臂抬起來又放下,只無言看著榻上的人影,半晌,忽然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無人應(yīng)他。
“早就知道你懷有身孕,早就知道那一劍可能會讓你喪命,可你還是心甘情愿擋下它。顏安,同我在一起,當(dāng)真這樣委屈你?連我們的孩子,你都不愿意留下?
“我以為將你綁在身邊,總有一天,你會真心喜歡上我,待我大仇得報,我們還能如從前一般……”燭花爆出噼啪輕響,他極低地輕笑一聲,“原來,一切都是我一廂情愿罷了。”
她額角仍有細(xì)密冷汗,想必早已虛弱至極,可仍執(zhí)拗地看著帷帳上投出的人影:“有些事,從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即使有過虛幻美好……”猛地咳嗽兩聲,平復(fù)許久,才喘著氣笑道,“也全都是假的。”
窗外雪落無聲。
婢女悄無聲息地掀簾送藥,遞給顧紹桓后躬身退下,他倚在門檻不經(jīng)意向室內(nèi)一瞥,又猛地頓住。榻上顏安鬢發(fā)被汗水打濕,露出白皙脖頸,他的目光晃了晃,幾步進(jìn)去將她的領(lǐng)口完全扯開。本該是如白瓷一般毫無瑕疵的肌膚,卻遍布傷痕,依稀可辨是陳年舊痕,只是傷口太多,一層疊著一層。方才聽大夫含糊提了句夫人身上有舊傷,卻不想,竟然會傷成這樣。
大約知道如今也無可隱藏,她淡淡閉上眼,將頭偏至一旁,只在溫?zé)嶂讣庥|到舊傷時極輕地顫了顫,許久才漫不經(jīng)心攏上衣襟,忽然問道:“你可知道,如今守著劍冢的那位婆婆,是誰?”
他皺起眉。
“她是我母親。”她說出這樣驚人的話,容色卻沒有半分改變,只是眼角稍稍提起來,露出一個諷刺笑意,“很可笑吧,她還未及不惑之年,已經(jīng)蹉跎成那副模樣,紹桓,你也不能相信,是不是?
“你大概也從來不知道,為什么顏家和顧家會是世交,分明對幻術(shù)一竅不通的顧家,為什么會藏有《千法書》這種秘籍。”她長長嘆一口氣,嗓音淡得似乎是在講毫不相關(guān)的故事,“我母親姓源,祖上也曾是幻術(shù)世家,第一代家主因著《千法書》聞名遐邇,當(dāng)時在江湖亦是風(fēng)光無量,可后來家主得罪了仇家,遭人暗算,家主死里逃生,因著與顧家有些私交,便將《千法書》交由顧家保管,之后被仇家追殺身亡,連家族也死傷無數(shù),這時顏家出面收留了族中女眷,看似好心,卻暗中逼問《千法書》的下落,得不到秘籍,便將源氏世世代代淪為顏氏的奴仆……”
話罷,她猛地咳嗽幾聲,不動聲色將袖口掩起來:“原本《千法書》被藏得很好,顧家無人懂幻術(shù),自然無人惦記這本至高無上的秘籍,直至百年前的一任家主無意間發(fā)覺,原來《千法書》中記載,源氏血脈天賦異稟與常人不同,若用其精魂來養(yǎng)劍冢,便可保肉身祭劍的禁術(shù)再無反噬。”說到此處停了停,大約是費了太多的精神,她疲憊似的閉了閉眼,語聲愴然,“肉身鑄劍……聽起來很熟悉對不對?原本顧氏鑄劍,柄柄皆要入魂,可這樣的方法實在天理難容,于是百年前便被家主視為禁術(shù),勒令其子孫再不可使用,直至……”
似乎想起什么不愿提及的往事,她低低笑了一聲,許久,才道:“直至我母親出生。她生得貌美,父親,他……便在一次醉后……我三歲時,母親從顏家消失,我找了她那么多年,才知她被送往劍冢,以精魂養(yǎng)劍,才會衰老至此……”
夜風(fēng)呼嘯著拍打窗欞,大雪紛紛,他臉色已是蒼白,身形站不穩(wěn)似的猛烈一晃,嗓音喑啞:“若真如你所說,這些秘辛,你又怎么會知道?”
她極慢地轉(zhuǎn)過頭,一雙眸子無悲無喜:“你還不懂嗎?我便是為你們顧家而生,為你而生,直到你繼位,用我的命為你守護(hù)劍冢,換給顏家《千法書》。這樣好的交易,又有誰會拒絕?”
他身子猛地一晃,那雙殺伐果決握劍的手,幾乎端不穩(wěn)湯藥,褐色湯汁濺在雪白錦被,洇開模糊的水痕。
“你想知道這些傷是怎么來的?是父親為了劍冢能吸收精魂,必須要讓守冢人的身體習(xí)慣劍氣,最簡單的方式,便是割破血肉,將劍氣逼入。”“啪”的一聲,瓷碗摔得粉碎,她的聲音響在這瓷器碎裂的響聲中,淡淡道,“一千多個刀口,整整五年。”她仰頭望向茫茫帳頂,“我最初聲嘶力竭地求父親放過我,后來求母親救我,可是我喊啞了嗓子,也沒有見到一個人,漫天神佛也沒有一個來救我。你總說我冷冰冰的,其實小時候我也經(jīng)常與顏歡一同去篤意山進(jìn)香請愿,后來就再不去了。”
她眼角泛出水澤,嗓音淡淡,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他出現(xiàn),教會我如何用幻術(shù)躲避每日的傷害,才讓我免受折磨活到今日。這世上,他是頭一個對我好的人,所以他要什么,我便給他什么。我的一生,從出生起就已經(jīng)注定,我不能背叛他,也不愿舍棄你,只好放棄自己。從一開始,我便不是為了《千法書》,那些刺客也不是為了劍冢,只是為了救我母親罷了。”
他喉結(jié)艱難滾動,許久,才發(fā)出嘶啞的聲音:“這些,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她強提起一口氣,嘴角攢起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原先母親在時,曾告訴我世間萬物皆是虛假,唯有自己是真。所以我從來只信自己,直到我遇到你,方知造化弄人。”漸漸渙散的眼睛里溢出琉璃般的光華,“很有趣是不是?血脈這樣的東西,即使想違背都不可能,我的母親已經(jīng)變成那副模樣,我生來便該為你養(yǎng)劍魂,甚至我的孩子……”
他顫聲打斷她:“顏安,你情愿獨自背負(fù)這些,卻不愿信我。”
卻不愿信我。
她低聲笑了笑:“我又如何不想信你,可我不能,我這樣的人,只能相信世間一切皆是虛妄。只是如今再說這些……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本血肉之軀,又如何能改變,過去那五年的劍傷,劍氣早已入了五臟。我早知時日無多,又被你囚禁起來,還不如拼盡全力試一試。可最終還是……我救不了母親,也救不了自己……”最后已近乎呢喃。
他近乎跌倒在榻前,卻輕輕擁起她,仿佛懷中是世上最最珍貴的珍寶:“顏安,不許睡,你不能睡,我會陪著你,陪你一起想辦法,總會有辦法……我不要復(fù)仇,也不會再逼你,孩子,我們可以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光華逐漸消散,像是累極一般,她在最后的自語中緩緩閉上眼:“事到如今,再說什么也無可挽回。就這樣吧,紹桓,就這樣吧。”
這一夜,歸一山莊無人安眠。
萬幸,族中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顏安昏睡五天五夜,終于從鬼門關(guān)逃脫出來。
我終于看到家仆口中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飛揚雪花覆上琉璃青瓦,覆上粼粼淮湖,天地間只余蒼茫雪色,潔白無半點瑕疵。顏安就是在這樣的雪夜里不知所終,一同消失的還有《千法書》和源婆婆。全然不能想象她是如何拖著這副殘破的身軀離開顧家的。
當(dāng)夜,顧紹桓在書房枯坐整晚,第二日,孤身一人進(jìn)入劍冢,出來后卻大病一場,病后再不能用劍,還忘記了一些往事,只記得他是顧家莊主,被顏安欺騙,娶了顏家的掌上明珠為妻,可顏歡體弱多病,成婚不過一年便香消玉殞,如同不知真相的眾人所見一般。其余諸事,皆遺忘在那一場綿延許久的病中,再不能記起。而側(cè)夫人邵凌霄,也在不久后,因為言語間冒犯了先夫人被遣回了娘家。
第二年,族中長輩以嫡系血脈不能斷為由要顧紹桓另娶,他卻在旁支的親信中過繼一子,取名“不忘”。眾人皆以為他是惦念亡妻,只是每到落雪冬夜,婢女偶爾會在徹夜燃著燭燈的書房外,聽到他在夢中呢喃:“我顧家是虧欠你許多,可你,還欠我一個一生一世。你情愿獨自背負(fù)這些,卻不愿信我。”
五年后,渝州顏氏夫婦死于一場門派內(nèi)亂,江湖中霎時流言四起,眾人皆言沉寂多年的女魔頭顏安歸來復(fù)仇,不少曾經(jīng)欺辱過顏安的顏家人人心惶惶,只是自那之后,顏安便再無蹤跡,傳言也日漸消弭,終于無人再記得,世上曾有一絕代女子,幻術(shù)卓然。
從流光劍的幻境中脫身而出時,寅時剛過,還未到黎明。深邃夜空中一輪彎月,幾只螢火蟲落在層層疊疊的花樹上,巍峨門樓隱在竹林深處,淮湖深沉似墨,歸一山莊靜謐無聲,一切與幻境中全無二致,似乎沒有人記得,二十年前的那場大雪掩埋了多少秘密,曾經(jīng)有個眉目淡漠的姑娘,在漫天落雪里來去得無影無蹤。
我小心翼翼地將流光劍捧起來,幽藍(lán)劍尖上似有火焰舔舐,卻毫無溫度。我拔劍出鞘,低聲說:“顏安。”
身旁祁顏側(cè)目看我,許久,空寂夜中響起清淡女聲:“你既將前塵往事看了通透,自然該知道,兇手不是他。”
顧紹桓請遍秘術(shù)師來為他醫(yī)治,確然是他體質(zhì)異常,卻不是因為下蠱,而是患了雙魂癥。所以他的眸色才異于常人,呈雙色異瞳。可,也許是他其中一個魂魄殺了人而不自知呢?再者說,他的傷勢又該如何解釋?
而我也終于明白他為什么會說他的妻子死于二十三年前,為什么畫像上的臉都是空白,為什么召隱會說他的師姐至死都不會使劍,又為什么在幻境中,在顏安再次歸來的時候,他會做出那些完全迥異的舉動。顏歡自然不會使劍,會使劍的是顏安。
他始終愛顏安,可又恨她背叛他,至死不愿相信他,所以生出了另一重魂,一重魂愛她,一重魂又恨著愛她的自己。而在他心里,顏安早就死在二十三年前,那時他們初初相遇,天邊一輪孤月,她在竹林深處告訴他,她叫顏安。
我想了想,問她:“后來你去了哪里?又怎么會被封在這劍中?”
劍里的聲音頓了片刻:“是他救了我,把我接出歸一山莊,又將我母親安頓好。只是母親她……在劍冢待得太久,不過半年也故去了。我傷好之后發(fā)覺小妹的魂魄仍在流光劍中,便用我的魂去換了她的魂。”
我繼續(xù)道:“所以,顧紹桓根本不知道被封在這劍中的人是你?”
她淡淡道:“是,他不知。”
我將這番話反復(fù)思考了三遍,重新打量流光劍上的幽暗微光,又問:“可是……換魂?為什么要換魂?”
她語聲淡淡:“人這一生寂寞孤冷,總要有人陪著他。顧家家主這樣的地位,他身邊的人又有幾個真心待他,連我也……”微微停頓,“唯有小妹,是真心待他。若能以我代替小妹入劍,自然最好不過。”
我不可置信道:“你愿意用命去換顏歡出來?成全他們兩人的幸福?”
湖水潺潺,幽寂庭院似乎浮現(xiàn)出一抹淺淡人影,墨發(fā)白裙,容色冷淡,唯有眼角一點點挑起來,溢出萬千華采,“從前母親說,想要成為最強大的幻術(shù)師,定要斷情舍愛。可我這一生化出的最美好的幻術(shù),就是將我變成顏歡。那段日子……”濃云壓月,淮湖攏上一片暗淡顏色,“后來幻術(shù)被破,我也再沒什么利用價值,想化成旁人陪在他身邊也是不能。我與他已再無可能,不如就給他們一個白頭偕老,又有什么不行的?”
世間諸事,不是簡單的對錯,非黑即白,那些處在中間地帶的灰,沒法判斷是對是錯,就像顏安說她虧欠顧紹桓,可顧紹桓也虧欠了顏安,她卻只記得過去他的好,即使短暫,也是她暗淡生命中唯一的光。
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我果然不擅長情愛之事,想來想去,唯有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案情之上:“那顏歡呢?你將她換出來后,她怎么樣了?”
她似是思索片刻,才道:“入劍后我便沉睡過去,再醒來時,剛好是流光劍易主之時。那時他說……”似乎想起什么痛苦之事,她沉默半天,才繼續(xù)道,“看到這把劍會讓他想起很多痛苦的事,不如眼不見為凈。”
我喃喃:“所以讓賀連齊白撿了這么大的便宜。”
她低笑一聲,又道:“至于顏歡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竟是同秦昭的境遇一模一樣。恍然想起秦昭口中將她封入前塵鏡的高人,與當(dāng)日救顏安一命的人,實在讓人懷疑這是同一人所為。可秦昭是前朝女相,即便顏安是十余年前封印在流光劍中,中間也間隔百余年。可尋常人,又哪里能有百歲?
況且,假如顏歡真的從劍中出來,第一時間就該去找顧紹桓,可如今看來,也許她根本就沒有活下來。我隱約覺得事情蹊蹺:“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是他騙了你?也許從一開始救你護(hù)你,為你救出母親都是假的,而得到《千法書》才是真。”
她沉默許久,忽然低笑一聲:“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可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我將劍妥帖收起來,望了眼天邊月色估算時辰,才要與祁顏各回各房,忽然想到什么,重新將劍提到眼前:“你想不想,再同他說一次話?”
我想,顏安說什么成全兩人幸福全是胡扯,她不過是想換種身份陪在他身邊罷了。后來祁顏問我,為什么要為他們二人牽線搭橋。原本只是查案,為了解開謎團才會冒險進(jìn)入流光劍的幻境,如今又何必多生出一樁事端。
可我卻覺得,二人的緣分在幻境中看似已盡,如今又遇到我,也許是整個大齊唯一能感知到神器的人,既然如此,那一定是上天賞的緣分,我就不該袖手旁觀。
大約覺得我這番話實在太像胡攪蠻纏,祁顏仔細(xì)想了想,說道:“她既已決定離開他,便是自知不是對的那一個,再強求也是枉然。”
而我表示,情愛之事哪里又有對錯之分,她以為顏歡于顧紹桓是最好的安排,殊不知顧紹桓想要的,不過一個她而已。
祁顏偏頭看我一會兒,眸色沉沉:“果然是長進(jìn)了。”
其實我還有另一重思量,如果連環(huán)兇殺案的兇手真是顧紹桓,那他在“見到”顏安后,定會露出些蛛絲馬跡。本想第二日去探探顧紹桓的口風(fēng),卻被家仆告知品劍大會在即,莊主為迎往來賓客,去了廬陵城中安頓,暫時不在莊里。
竹林前的大片空地搭起數(shù)丈云石高臺,二十余個工人乒乒乓乓地鑿磚筑石,我抱著劍在旁邊觀摩一陣,默默計算品一次劍究竟要花費多少銀兩。偶爾有家仆捧著各式點心瓜果匆匆走過,恍然想起今早祁顏出門前提了一句要去見什么人,不能陪我用午膳了。
我一邊琢磨之前從未聽說他在廬陵還有什么舊相識,一邊思索午膳到底吃什么,想著想著又想起另一樁事,關(guān)于在流光劍的幻境中所見,顏安所謂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殺掉幻術(shù)師的兇手又是否與此事有關(guān)?聽她所言,極有可能是一個江湖門派,或者別的什么神秘組織,可是以顧家的能力,究竟有多神秘才能讓顧紹桓追尋多年未果呢。
還有將秦昭封入鏡中的人,與將顏歡和顏安換魂的,是否是同一個人?這換魂之術(shù)是否是真?若是真,那為何顏歡卻毫無蹤跡?那個人,為何要將她們的魂都封入神器?
越想越覺得神思混沌,我不由得感嘆祁顏作為監(jiān)督辦案的御史,想必比我思量得更為周全,也著實是難為他。我邊想邊沿回廊向客居行去,卻在門廳轉(zhuǎn)角遇到熟人。一身常服的祁顏正在同什么人說話,那人身量纖瘦,被祁顏的身形一遮,只能看到半片衣角,而后那人往祁顏手里塞了樣什么東西,便匆匆離去。
秋陽和煦,廊下有瑟瑟秋風(fēng),祁顏若有所思地瞧著手里的物件,像是有些出神。我放輕腳步走到近前,探頭張望一陣,才看清他把玩的原來是個漆器妝匣,造型樸素,跟宮里鑲金砌玉的擺件完全不能相比,也難得他饒有興致。他回頭看見我,漫不經(jīng)心地將妝匣收起來,忽然道:“老五在找你。”
我思考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老五”究竟是誰,印象中,祁顏與賀連齊似乎甚少有往來,平時見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倒是聽宮人說兩人經(jīng)常在朝堂上爭得面紅耳赤。當(dāng)然,面紅耳赤的那個是賀連齊,祁顏向來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讓他臉紅,簡直非常人所為。
相比起賀連齊究竟為何找我,還是送他東西的人讓我更有興趣。繡了祥云暗紋的袖口露出一截刺目紅色,我假意湊過去觀摩一陣,仰起臉問他:“這是什么?”故意問他,“送我的?”
祁顏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衣袖,淡淡道:“小玩意兒罷了,下次買更好的給你。”
這話聽著有些耳熟,似乎他頭一回將前塵鏡給我時,也說過類似的話,心道這該不會又是什么神奇寶器吧,可當(dāng)日的畫卷里的確沒有妝匣這樣?xùn)|西。我腦海里忽然又浮現(xiàn)起方才匆匆離開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又不知不安在何處。想了想,大約是這物件太像定情信物,只是那又如何呢,祁顏若果真如賀連齊所言與人私定終身,在短時間內(nèi)國君便不會賜婚于我,無論怎么想,都該是一樁高興的事。
我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低聲道:“你怎么在這兒?”
“事情辦妥了,早些回來陪你用膳。”說罷,他引著我向廂房走去。
垂花門前搭了個紫藤花架,繁花謝盡,只剩盈盈翠色,我踮起腳摘下一片將落未落的葉,幾步追上去跟在他身后:“你方才說,賀連齊找我做什么?”
祁顏略略向我懷中瞥一眼,答非所問道:“你這劍,打算何時歸還?”
我愣了愣:“還劍?”
祁顏皺眉道:“流光劍,不是你問老五借的嗎?”
我再愣了愣:“借的?”
他忽然站住腳步,神情嚴(yán)肅:“這劍怎么來的,你忘了?”
我將入幻境的來龍去脈回想一遍,確然忘記了這劍的來歷,仿佛它本來就該出現(xiàn)在我手中。照理說,賀連齊身為世子,難道不是主動協(xié)助御史辦案,反而是我向他借劍的嗎?
大約看我一副當(dāng)真什么都不知道的形容,祁顏皺起眉,深深看我:“那前兩日有人刺殺你,你還記不記得?”
他說得越發(fā)離譜,我一驚,聯(lián)想起從前被砸傷了肩膀后忘記的事情。難道這一回,我又遺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咦?有嗎?”我含糊笑道,“那大約是我忘記了,哈哈哈……”
祁顏皺眉看我一會兒,墨黑的眸子沉似寒潭月色:“那夜發(fā)生了什么,你也都忘記了?”
我一邊尋思為什么我忘記的總是夜中之事還總與祁顏有關(guān),一邊覺得祁顏每次問話的形容都好像我對他做了什么不軌之事還翻臉不認(rèn)賬,實在難以判斷他說的是否是實情。再一琢磨,若他說的都是真的,那我該不會也患了雙魂癥吧。
博士從前教導(dǎo),人要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我總是不以為然。如今方知,過往種種皆是證明我活著的意義,可這些全部失去,除過四肢健全,內(nèi)里卻是空空如也,像伶人戲法里任人擺布的木偶,原來秦昭說的行尸走肉,是這個意思。
祁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一會兒:“你這樣,真讓人不能放心。”頓了頓,“等我把事情了一了,還是早日回宮。”
原本這一趟行程雖非我自愿,但到底是打著出公差的名義白吃白喝,不用晨昏定省也無君臣之別,比宮里的日子不知愜意多少。況且他才答應(yīng)我要到廬陵游歷,如今又要盡早回宮。我張了張嘴正要辯駁,憑空有黑影閃過,是季末直挺挺跪在我們身前。我驚得后退一步,倒是祁顏面不改色,大約早就習(xí)以為常。
季末雙手抱拳:“主子。”又轉(zhuǎn)向我,“帝……九姑娘。”
我拍了拍胸口順氣,順便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瞪著他道:“季末。”
大約沒想過我會同他說話,季末飛快地瞥我一眼,仍恭謹(jǐn)?shù)皖^:“姑娘有何吩咐?”
我踱步上前:“你們主子是不是苛待你?”
季末抱在胸前的手一抖:“主子對下人們一向很好,從未像姑娘說的這般。”
我點了點頭,了然道:“那如此說來,是不是你們世子府缺錢了?怎么大白天的還穿夜行服,你們主子不替你們備兩身衣裳?”
季末仍然維持著雙手抱拳的姿勢,宛如一尊泥塑的雕像,抬頭極快地瞥祁顏一眼,又無辜地瞪大眼睛盯著地面。耳邊一聲低笑,祁顏示意季末起身,兩人低語一陣,季末便如來時一般跳上屋檐消失,帶下幾片枯黃落葉。
接著簌簌幾聲,一堆落葉劈頭蓋下來。
我:“……”
氣急敗壞地?fù)艿舭l(fā)頂?shù)穆淙~,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季末——你給我下來——”
樹枝晃了晃,再無半分人影。
祁顏早就笑得難以自持,我狠狠瞪他一眼,轉(zhuǎn)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是我說早些回宮你不高興了?”他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你倒是記仇。”
我記的不光是這一件仇,還記在世子府時季末將我禁足的仇。但顯然,他比我還要記仇。我撥開祁顏的手,賭氣道:“二哥身居要職,自然以國事為重,我們這種平頭百姓的小心思怎么敢勞二哥操心。”說完做了個請的手勢,“二哥再見,二哥請便。”
在外人眼中,我一朝被封帝姬,還是聽起來很尊貴的帝姬,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可我從小便知自己本不是賀家血脈,只有君上母后,沒有父親母親。血脈這個東西很神奇,更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出生既定,不能選擇。偶爾去王后宮里請安,看到賀連慕伏在她膝頭撒嬌,也只能恭敬問候一句母后萬安,再恭敬退下。大殿外漢白玉石階高闊,我站在廊下仰望齊都的四方天,胸口的位置像缺掉一塊。
即使所有人都說賀連慕任性頑劣,國君訓(xùn)斥她責(zé)罰她,也并不會真正遷怒于她。
而我不同。我不能像賀連慕一樣扯著國君寬大的冕服撒嬌,我只能唯命是從,因他在我眼中是國君,卻不是一位父親。放眼宮中,也唯有祁顏,在幼時世子帝姬結(jié)伴去太學(xué)時,繞過大半宮殿站在我寢殿外的回廊,望著抱腿縮在高闊的書桌后面惴惴看著一摞摞書本的我,和煦嗓音如春風(fēng)化雨:“九兒,你若今日再遲到,我可不會在博士面前保你了。”
如今,祁顏就站在兩步開外,身后是明亮暖陽。他眉目間笑意漸淺,清亮眸色如沁了墨的硯:“你果真很不喜歡宮里嗎?”
難得一見他認(rèn)真神色,于是,我也認(rèn)真想了想,聳了聳肩:“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總歸不是我能選擇的。我從沒有得到自由,可若能偷得浮生半日閑,那便是賺到的。”
他問我喜不喜歡宮里,可是他忘了,我原本就不屬于那里。
山莊一時熱絡(luò),從前連家仆婢女都甚少見到,如今不出三步定會見一張陌生面孔,直接導(dǎo)致用完晚膳散步消食只能挑偏僻小路。回想祁顏說的刺客問題,雖然并不明白為什么刺客不去行刺世子而要行刺我,仍然覺得應(yīng)該謹(jǐn)慎,打算尋人陪我一同散步。我抱著流光劍在客居溜達(dá)一圈,祁顏不在房中,連賀連齊和賀連倚也不知所終。平時見他們游山玩水,以為當(dāng)世子除了爭一爭王位也沒什么正經(jīng)事,如今看來,這位置坐得也并不清閑。
最后,我決定沿淮湖游廊溜達(dá)。湖光冷月,隔斷遠(yuǎn)處喧囂,思緒又飄回顏安的幻境,抬頭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竟走到劍冢外的竹林,才要返回,卻看見竹林深處有個人影,身形倒有些像晌午時同祁顏會面的人,一襲紅衣襯在無邊夜色中格外顯眼。看模樣,大約是在等什么人。
左右看看,沒看到祁顏的蹤跡,我搖搖頭準(zhǔn)備離開,驀然聽到“吧嗒”一聲,紅衣姑娘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物件,舉過頭頂對著月光端詳。我頓住腳步,看著她捏在指尖玲瓏剔透的玉石,喉嚨里發(fā)出驚訝聲響,又飛快捂住嘴巴,默默祈禱她并沒有注意到我。
可下一瞬希望便破碎,只見她慢條斯理收起手望向我的方向,叮咚聲響如流水潺潺,是她手腕綁著的一串銀鈴。
“誰在那兒?”
我嘆了口氣,從一株翠竹后轉(zhuǎn)出來,本著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連連告罪:“小女子誤闖竹林,打擾姑娘清幽,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隔著段距離,我仍覺得她在盈盈看我。
“你不是,早就站在那兒了嗎?”
我訝然,原來她早就發(fā)現(xiàn)我了嗎,只是這樣的距離尋常人又哪里能察覺。暗忖這姑娘不是好惹的,我只好實話實說:“只是看到姑娘的那塊玉石很漂亮,就多看了一會兒,還請姑娘不要見怪。”說完覺得實在費嗓子,又向前挪了挪腳步。
“哦?你認(rèn)得它?”她將玉石捧在手心端詳一陣,眸光柔柔瞥向我時,卻猛地蹙眉,“姑娘是什么人?”
我偏頭打量半天朦朧月色,隨口胡謅:“啊,你說我,我與家兄受顧莊主之邀來參加品劍大會。”見她仍舊面露懷疑神色,補充道,“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也是喜歡劍的,我……”
后面的話卻被她若有所思地打斷:“姑娘長得……很像我從前認(rèn)識的一位故人。”
這話在戲文里倒是常常出現(xiàn),一般是公子跟姑娘搭訕時的慣用伎倆,沒想到有一天會有個姑娘同我說。我看向眼前的美人,雖然從前經(jīng)常偷跑去市井游玩,可捫心自問,這當(dāng)真是我與她第一次相見。
云靴踏過草地,近旁響起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祁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略看我一眼,對那位美人兒道:“秦姑娘。”
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在腦海閃過,這姑娘該不會,就是賀連齊口中祁顏的那位未婚妻吧?心里生出難言情緒,我重新將她打量一番,饒是國君宮中美人眾多,仍然覺得不如眼前這姑娘美貌。有時美貌不只是容貌,而是一顰一笑都是難掩的風(fēng)情。我低頭看了看身上樸素羅裙,不著痕跡地?fù)崞饺菇前欛蕖K@樣的姑娘,實在是很難不被人喜歡吧。
三人如三根廊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倒是這位秦姑娘不疾不徐地晃著風(fēng)燈,似乎在等著什么。
我看看祁顏,又看看這位姑娘,直看到她含笑看我:“姑娘能否,讓我與二公子單獨談?wù)劊俊?
二公子?
大齊向來只有姓名,祁顏因師從白衣真人,才會另取表字,只是在外從不表露身份,可這姑娘卻叫他二公子,大概是真的與祁顏關(guān)系匪淺。我看著祁顏,祁顏也看著我。半晌,我說:“啊,好。”
走出幾步,身后傳來隱約談話聲:“這姑娘是誰,二公子是不是要跟我解釋解釋?”
本來不是有意偷聽,可周圍太安靜,除非捂上耳朵不然很難屏蔽。我加快腳步,仍然聽到祁顏漫不經(jīng)心的嗓音:“我以為秦姑娘一心想要歸家,不會對其他事情再有興趣。”
我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月光下那姑娘眼睛彎起來,尾音帶一點笑意:“救一人也害一人,二公子比我想象的,還要情癡。”
祁顏嗓音淡淡:“身不由己。”
她低低笑起來,清冽嗓音似淙淙溪水,半晌,搖搖頭道:“也罷,我又有什么資格指責(zé)于你。只是二公子,答應(yīng)晚歌的事,可不要忘記。”
我聽得云里霧里,已經(jīng)全然忘記方才還在聽與不聽中間糾結(jié),還要再聽,兩人的談話聲已漸漸低下去。
從竹林離開,慢吞吞往客居走去,夜色涼如潭中水,我漫不經(jīng)心踢著地上的石子,驀然想到賀連齊曾經(jīng)問我——祁顏若另有婚約,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從不知何為在意,更不知何為愛恨,賀連齊說我應(yīng)該在意,不在意便是冷血無情。從前我覺得奇怪,琢磨與祁顏并無名分,有的不過是一樁虛無縹緲的姻緣,想要在意也毫無根據(jù)。如今真的看到他同別的姑娘在一起,心里的確有些不好受。
想不通這不好受因何而起,想來想去大約是他答應(yīng)陪我用晚膳卻去陪別的姑娘,導(dǎo)致我很沒有面子。路過后廳時,我碰到顧紹桓的貼身家仆,說是他家家主有些話要帶給祁公子,不知他現(xiàn)下身在何處。我指了指竹林的方向,又往淮湖邊上行去。銀輝冷月,驀然覺得孤單,又想顏安被封在流光劍里這么多年,究竟是靠什么度日至今,簡直無法思量。
本打算略坐坐就回房睡覺,卻發(fā)現(xiàn)那家仆一路跟在身后,暗忖他是不是會錯了意,我站住腳步同他說:“你是不是走錯路了?我不是去找祁公子的,他在后山的竹林,你去那兒找他。”
湖畔靜寂無聲,他從廊下的陰影緩緩步出,抬起頭,露出森然笑意:“沒有走錯,我就是來找你的,九姑娘。”
一聲尖叫沖破喉嚨,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企圖讓旁人聽到我的呼救。可最后一絲希望也破碎在他的話語中,因他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連連冷笑道:“今夜莊主宴請江湖各派,所有人都在前廳夜宴暢飲,為免有人故意接近劍冢,早著人將這條路封了,九姑娘,又何必掙扎?”
當(dāng)劍鋒猛地刺向我時,我想,從今往后出門散步一定要看一看皇歷,又想,大約再沒有散步的機會了。我下意識地拿流光劍去擋,鏗鏘一聲,霎時火星四濺。我被擊得后退幾步,想起劍中有顏安的魂魄,又不知劍身損傷她是否會有礙,再不敢格擋。在下一次劍刺來時,我只好就地一滾。千鈞一發(fā)間,我想起祁顏,可他正在同那個美貌姑娘說話,竹林距這里有半個莊子的距離,又怎么能奢望他會來救我。冰冷劍氣擦過我的鬢發(fā),后背緊貼湖畔巖石,才發(fā)現(xiàn)退無可退,唯有投湖還有一線生機。
那家仆提著劍步步逼近,一張平淡無奇的臉顯出猙獰表情,像是不殺死我誓不罷休。我也顧不得不會鳧水,提起裙擺跳下淮湖,湖水瞬間溢滿口鼻,我被嗆得咳嗽幾聲,身體控制不住往下沉,下意識掙扎時想起懷里還抱著流光劍,這簡直是天要亡我。
在騰起的水花里模糊看到那人蹲在巖石邊看著我,像是看著待宰的獵物,灌了水的耳中捕捉到一絲冷笑:“九姑娘是怕被劍刺死傷了容顏?姑娘大可放心,我劍法不錯,又一向憐香惜玉,自然不會傷了姑娘容貌。不過姑娘既愿意投湖自盡,那我自然不便干涉。”四下打量一陣,語聲譏諷,“那位祁公子不在,不如就讓我送姑娘最后一程。”
眼前景象渙散,那人的面容緩緩換了一副模樣,竟是相識之人。
而我已無力在意。
冰冷湖水漸漸漫過口鼻,漫過眼睛,漫過頭頂,榨干肺中最后一絲稀薄空氣,都說人死前會看到走馬燈,可我只覺視線一片混沌,恍惚間想起祁顏答應(yīng)我要去廬陵看皮影買糖人,說廬陵的糖人要比齊都的甜些,我還沒嘗過滋味,已經(jīng)要孤零零死去。
隱約覺得有什么從衣襟里漂出來,我費力撐開眼,是祁顏留給我的符紙。遇到危險就撕碎它,這是他同我說的話。意識有片刻清明,我伸手去抓越漂越遠(yuǎn)的符紙,才將它握在手中,耳畔驀然“嘩啦”一聲,接著身體被人緊緊摟住,下一瞬已騰空而起。
噪音紛雜,唯有一聲“九兒”聽得真切,有人用力拍打我的后背,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最終“哇”地吐出一大口水,我徹底清醒過來。入眼便是面色慘白的祁顏,墨黑鬢發(fā)一縷一縷貼在臉上,應(yīng)該是狼狽模樣,眼睛卻沉如夜色。他死死捏住我的肩膀,卻不痛,嗓音低啞:“誰讓你下水的!”仔細(xì)打量我半天,“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勉力動了動唇,開口才發(fā)現(xiàn)嗓音抖得厲害,一把攀上他衣袖:“二哥……我、我知道是誰……”
他拉過我的手握住,手指冰涼:“噓,別說話,省些力氣,我?guī)慊胤咳Q衣裳。”我點點頭,在他抱起我時眼角看到那家仆不知何時已被制伏,手腳捆了麻繩倒在地上,而本應(yīng)在前廳主持晚宴的顧紹桓正冷冷站在那家仆身前。
我扯扯祁顏示意他停下。顧紹桓渾身冰冷肅殺,居高臨下看著那家仆:“上次一擊未成,我便知你要再動手,品劍大會不過是個幌子,我早已在莊中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就等著你自投羅網(wǎng)。”
那家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抿緊唇一言不發(fā)。祁顏將我放在地上,將不知哪里來的寬大斗篷裹在我身上,但我仍覺得冷。大約感覺到我的顫抖,他更緊地將我摟住。我抹掉臉上水澤,啞聲道:“顧莊主,他戴了人皮面具。”
顧紹桓冷哼一聲,卻沒有揭開他的面具,淡色眸中泛出冷意:“顏安,是不是你?”
遠(yuǎn)處絲竹靡靡,湖中游魚驚起漣漪,我詫異地看著他,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蜷縮在地的家仆猛地一顫,顧紹桓神色冰冷,仿佛幻境中說著要永遠(yuǎn)陪著顏安的是另外一個人。事實上,也確實是另一個人,他不記得另一重魂魄說過什么、做過什么,是怎樣愛著顏安,又是怎樣毫不知情地把顏安逼入絕境。
“我早就知道你沒有死,你害死你的親妹妹,如今又在我歸一山莊大肆殺戮,你——”
原來他這一重魂魄,竟是恨著顏安的。
眼看事態(tài)朝著極其詭異的方向發(fā)展,喉嚨里涌起湖水腥氣,我抑制不住地咳嗽幾聲,連忙出聲阻止:“顧莊主,他……他不是顏安。”
顧紹桓回頭詫異地看著我:“他不是……你知道他是誰?”
我點點頭,猶豫片刻:“顧莊主揭了他的面具,自然就知道他是誰。”
那家仆瑟縮得更厲害,全然沒有方才要殺我時的恐怖氣息,神色只剩被揭穿的狼狽:“父親……”
顧紹桓眸中乍現(xiàn)震驚神色,一把扯下那家仆臉上的面具,愣在當(dāng)場:“不忘……你?”
方才落在淮湖,迷蒙間不知怎么便看到面具下顧不忘的臉,起初以為自己看錯,可真的看到是他時同樣覺得難以置信。這位年輕的歸一山莊少莊主,為什么要殺了所有替他父親診病的秘術(shù)師,他未來總要繼承莊主之位,又何必為顧家招此大禍?
顧紹桓緊緊攥著面具,微一用力,薄薄的人皮霎時被撕得粉碎。他神色難辨地看了顧不忘一會兒,忽然對我伸出手:“九辭姑娘,借你手中劍一用。”
我不明所以,電光石火間想到一種可能——他竟以為顧不忘是顏安用幻術(shù)所化,要用流光劍破幻術(shù)?以顧紹桓的功力,這一劍若是劈下去,幻術(shù)不破,那傷的便是顧不忘。
我搖頭后退一步:“顧莊主不必費力,他不是顏安,流光劍對他起不了作用。”說完小心翼翼地抽出劍,在顧不忘面頰上方一寸緩緩劃過。
毫無波瀾。
大約是不知道流光劍真正的用處,顧不忘在顧紹桓要借劍時臉色已慘白如紙,卻不躲不閃,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父親你……當(dāng)真要大義滅親……”
顧紹桓像是終于相信,緩緩在顧不忘身側(cè)蹲下,后背挺得筆直,嗓音卻微不可察地顫抖:“不忘,是不是有人逼你,有人脅迫你,你告訴我。”
“沒有,沒有人脅迫我。”話是對顧紹桓所說,目光卻直直盯在我與祁顏身上,“此事是我一人所為,與顧家、與歸一山莊毫無干系。”
午夜靜謐,幾聲蟲鳴響過,顧紹桓將目光移至虛無,卻沒起身。我在顧不忘的身后輕輕地問:“為什么?”
顧不忘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只剩毫無掩飾的殺意:“我親生父母死于顏安的幻術(shù),有人同我說她會化作別的幻術(shù)師接近父親。她害死我親生父母,如今還要害我父親,我怎能容她!”
原來這才是他當(dāng)日刺殺我的理由,我抱著流光劍向前一步,追問道:“有人同你說?是誰同你說?”
“你不必知道。”話罷,他陰狠地看我,“你們幻術(shù)師,全該死!”
我:“……”秘術(shù)師又不全是幻術(shù)師。
而后才知,原是顧紹桓旁支的表叔,因與賬房勾結(jié)貪了不少銀子,被顧紹桓發(fā)現(xiàn)后貶出宗堂,因此懷恨在心,將當(dāng)年之事翻出來意欲挑撥顧紹桓父子關(guān)系。未曾想顧不忘不曾記恨他父親,卻恨起了顏安。
一切真相水落石出。雖然結(jié)果令人驚異,可這樁事好歹告一段落,顧不忘被總是姍姍來遲的官差帶走,同來的縣尹因破了一樁大案喜出望外,但又不能太喜以免被顧氏記恨,只好一邊假裝心痛一邊對祁顏千恩萬謝。
遣散了一眾家仆賓客,我走到水廊下刷得嶄新的方幾前,上面擱了盞桐油燈。從前顧紹桓總與顏安在這兒看書下棋,顏安借了顏歡的容貌,他早就知道是她卻不說破,兩個人各懷心思卻度過了一段難得安穩(wěn)的歲月。顏安說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其實她錯了,那應(yīng)是他們最開心的日子。
我小心翼翼地將流光劍推到顧紹桓面前,他抬頭疑惑地看著我,我低聲道:“顧莊主,節(jié)哀。”有個詞是說感同身受,我不曾悲傷難過,自然也無從體會他此時的心境,如同看到賀連慕的雪花死去,我知道該難過,卻不知該如何難過。
燈火恍惚,顧紹桓聞言低嗤一聲:“九辭姑娘待字閨中,自然不懂為人父母是何感受。即便不忘非我親生,可這么多年我待他絕無半點虧待,又如何能不心痛。”
我想了想,還是說:“你可知道,你曾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他面露不解:“自己的孩子?”
流光劍在我懷中輕顫,我說:“你與顏安的孩子,死在二十年前,是你錯手殺了他。”
“我與……顏安的?”他眸色晃了晃,唇邊浮起疏離笑意,“養(yǎng)不教父之過,不忘作惡頗多,我深知身為父親難辭其咎。九辭姑娘又何必說這些話來故意污蔑我。”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覺得這是污蔑?與她有一個孩子,是件可恥的事?”
他眼底像結(jié)了不化的霜雪:“她潛入山莊想騙取我顧氏秘籍,一計不成又間接害死我父母。饒是對她自己的親人,都能痛下殺手,殺父弒母,又殺死自己的親妹妹,手段兇殘至極,如何不可恥?”
我欠了欠身:“莊主好好想想,殺死她父母的,真的是她?”
幻境里顏氏夫婦死得蹊蹺,起初懷疑是內(nèi)斗所致,得知顧紹桓的病后方知,我猜想大約是他的另一重魂魄替顏安報仇所為。不知怎么就生出些憐憫,只是命運早已暗中安排好了一切,他也只是個凡人,又如何能爭過命運。
案幾對面,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探尋意味:“九辭姑娘與她是什么關(guān)系,又是受了她什么恩惠,竟不顧身份處處維護(hù)她?”
我嘆了口氣,對于心中執(zhí)念頗深之人,只愿相信自己所信,而不愿被他人質(zhì)疑。我說:“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只是如今的你不愿相信。如今的你眼中只有家恨,只有顧氏滿門殊榮,又何時有過她。”
淡色眸子像涌進(jìn)濃墨,他身子極輕地一顫,撐住水廊朱紅頂株,卻沒有說話。
我說:“顧莊主,我想知道另一個你,何時會現(xiàn)身?”
他死死盯著我:“你在說什么?另一個我?”
我拿起放在幾案上的流光劍,利刃出鞘,劍尖直至他的心口。他緩緩回頭,視線一寸一寸拂過劍身,卻一動不動,像是失去渾身的力氣:“姑娘這是何意,覺得我曾經(jīng)囚禁她,如今要替她報仇?”
我搖搖頭,劍尖再進(jìn)一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感到手中劍柄隱隱顫抖:“我不會殺你,顏安就被封在這把劍里,你說的話,她全都能聽到。”
他眸中乍現(xiàn)震驚神色,許久,才顫抖伸出手想握住劍,卻在觸到劍尖時像被燙到似的驟然收回,不可置信似的:“她為什么會在流光劍里,她……祭了劍?”
月光似灑了碎玉在水面,我屏住呼吸靜聽許久,一字一字地說道:“她讓我告訴你,你忘了她也好,這樣你就不會再痛苦。余生還長,只是,她再不能陪著你了。”
從水廊走出來,我望著蒼涼月色,恍惚間想起從幻境出來時曾問過顏安,她寧愿舍棄性命都不能背叛的人,究竟是什么人,這樣神秘是有什么不能被世人覺察的身份?
她那時同我說:“他很好,救了被劍氣傷得奄奄一息的我,那時我不過十幾歲,從沒有人關(guān)心過我。他治好我的傷,又教會我如何用幻術(shù)避免被傷。只是他年輕時得罪了仇家,只能待在深山養(yǎng)傷,不能輕易下山。熬鷹時右耳被鷹喙所傷,更不愿輕易見人。”
我表示不能理解:“為了復(fù)仇,為了報恩,付出自己的一生,值得嗎?”
她嗓音淡然:“人這一生短短數(shù)十年,又哪里有值不值得,我與紹桓隔著世仇,從出生便注定不能在一起。罷了,若有來生,希望我們孑然一身,都是……自由的。”
我從前覺得顏安太傻,凡事想不通透才會一條路走到黑,其實我又哪里是想得通透,不過是從不為情愛所擾,塵世的喜怒哀樂,全然體會不到罷了。她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來著?
“若帝姬方便,還請?zhí)嫖胰ズV意山還愿。雖未真正得償所愿,可若非神佛保佑,又怎能賺來那一年時光。”
連環(huán)兇案的兇手既已落網(wǎng),我與祁顏商議,第二日便前往篤意山。廟宇金頂巍峨,隱在叢叢參天古木后,唱經(jīng)聲縹緲?biāo)圃谠贫恕<t鸞樹一如幻境中所見,虬枝盤亙,郁郁蔥蔥。五色緞帶織出一幅艷麗蜀錦,我將三支檀香穩(wěn)穩(wěn)插在香案上,雙手合十跪在蓮花軟墊上,閉眼默念佛經(jīng)。
感覺有人在我身側(cè)跪下,祝禱完才發(fā)現(xiàn)是祁顏。我恭恭敬敬叩首,待他起身時,側(cè)首在他耳邊低聲問道:“二哥不是從來不信這些?”
他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衣角,挑唇低笑:“人生無常,遇到難以預(yù)測之事,難免盼望天命眷顧幾分。”
我想了想,問他:“那夜紅衣服的姑娘,是什么人?”
跨過門檻,身后腳步聲漸近,祁顏含笑的嗓音響在我頭頂,伴著山寺清幽,多了些難言禪意:“從前一個故人罷了。怎么,她同你說了什么?”
我站住腳步,有股無名火從胸口里冒出來,連大師的唱經(jīng)都不能壓下:“你這么好奇,怎么不去問她?”
他眸色深沉,唇邊笑意更甚:“九兒……”
我瞪他一眼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去紅鸞樹下賞樹賞花。本意想離他遠(yuǎn)一點,可誰知他毫無眼色跟了過來,手里還拿了不知什么時候?qū)懞玫木剮В呁鶚渖辖夁厗栁遥骸胺讲拍阍诜鹎肮蛄四敲淳茫窃S了什么愿?”
我沒有理會他。他撤手,拉長語調(diào)“哦”了一聲:“你之前不是說想去廬陵城里逛逛?如今可是……”
祁顏果真知道該怎么治我,偏偏我總是很沒骨氣地被他制伏。我心里再默默瞪他一眼,才悶聲道:“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眼角瞥到他難辨神色,我說,“是不是很幼稚?其實我也覺得很幼稚,普天之下有情人何其多,佛祖操心的事又多,怎么能一一眷顧。可我就是覺得造化弄人,老天爺安排了命運,秦昭和顏安這樣好的姑娘,卻終究沒有好結(jié)果。只好來求一求漫天神佛,能不能給那些好姑娘,一個好的結(jié)果。”
晨鐘暮鼓,遠(yuǎn)處有佛音浩蕩,我想起顏安告訴我,她在化作顏歡時,曾在此處雙手合十,虔誠寫下心中所愿——“從前從未求過什么,如今只有一愿,愿他永遠(yuǎn)不要發(fā)現(xiàn)我的身份,這樣我就能伴他……永世白首。”
我吸吸鼻子,轉(zhuǎn)頭問從方才起就若有所思的祁顏:“你呢?你求了佛祖什么?”
遠(yuǎn)處仍有未散的薄霧,鼻尖飄來幾縷若有似無的檀香,不知何時起了風(fēng),片片黃葉紛飛似蝶。祁顏長身玉立在濃蔭下,微微偏頭看我,墨色眼眸仿佛落了九天星河:“我求漫天神佛保佑,你的有情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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