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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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我才了解到,世上秘術師千百種,其中一種修幻術,稱之為幻術師。顏安出身渝州幻術師世家,雖不是正室血脈,卻因幻術修為極高,破例繼承家主衣缽,在桃李年華,已無人能勝得過她。傳說她生了一張極美麗的臉,卻有一顆最歹毒的心。殺母弒父,又因嫉妒殺了她最親的妹妹,而后叛出師門,從此再無蹤跡。有人說她與心愛之人雙宿雙飛,有人說她作惡太多,遭了因果報應早已殞命,無論如何,這個姑娘在江湖留下的傳說足以為世人傳誦許久,畢竟世上能出一個有名有姓的女子實在難能可貴。
倘若我沒有猜錯,流光劍里封著的,應當正是顏安的魂。
手心不禁浸出冷汗,我在黑暗中向身側摸索,窸窣之間抓住半片衣角,才略略放下心來。即使目不能視,可祁顏依舊猜到我心中所想,手臂微一用力將我攬進懷中:“別怕,有我在。”頓了頓,“在幻境里,她傷不到我們。”
鼻息有淡淡的草木香氣,已經顧不得害羞了,我仰起臉,低聲問:“顏安是被封印太久,轉性了嗎?那日御劍而動,沒有一刀砍死我們,竟然會同我們講道理。”
半晌,頭頂響起沉沉嗓音:“先看看再說。”
事關多起兇殺懸案,祁顏又是國君親派的御史,想來不得不謹言慎行。我點點頭,剛想再說些什么,地底驀然亮起一點微光,鮮艷色彩自腳底升起,琉璃磚瓦豎起亭臺樓閣,淮湖湖畔一夜花開,眼前霎時又是鮮活景物。
我怔怔看著歸一山莊的暮春之景,這幻境竟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嗎?腦中思緒似猩紅火光轉瞬即逝,快得難以抓住。我揉揉額角,因事情緊急,也沒什么精力思考其余諸事,只好凝神觀看這一幕幻境,期盼能找到什么線索。
眨眼間已是一月之后,顏家家主做客許久,本該告辭離開,可偏偏顏歡身體孱弱,被顧紹桓的幻術嚇出了病,整日魂不守舍,不久便臥床不起。那一夜的陰錯陽差到底沒有瞞住,顧家家主聽聞事情因果,當下便猜到是顧紹桓惡作劇,狠狠將他訓斥一頓,又務必要留顏歡在顧家修養,并且讓顧紹桓前去認錯。
可反觀后者,除過日日策馬釣魚茶樓聽戲,偶爾對拋來媚眼的良家少女報以曖昧一笑之外,似乎并沒有道歉的意思。
我原以為,顏歡這類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與我那小妹賀連慕也沒什么不同,因從小身邊人幾乎百依百順,偶爾遇到個不順心的,多半也有人替她出手教訓,并不會因此而難過很久。可招惹她的偏偏是顧紹桓,一脈單傳的顧家少莊主,旁人打不得罵不得,她只能吃個啞巴虧。
顏歡是家主夫人的獨女。顏安卻是小妾所生,出生時便被萬般嫌棄,家主甚至不許她學習幻術。她只好日日偷學,某一日被家主撞見她施的幻術頗有章法,才終于許她入顏家學堂。此次前來歸一山莊,說好聽點是顏家的長女,其實不過是顏歡的看護。
如今顏歡患病,家主自然要怪她看護不周,令她在顏歡的居所外懺悔,不足一個對時不許吃飯。像是習慣于此類責罰,顏安當日便跪在了客居外的門廊。隔了半堵白墻,屋內顏歡泣不成聲,哭哭滴滴說是她害了姐姐。出入的醫者家仆漸次而過,偶爾有欲言又止的,也被旁人匆匆拉走。
“管她做什么,一個庶女,為她得罪顏家家主,多劃不來。”
“小姑娘家,怪可憐的……”
“可憐的人多了,走走走,別惹事。”
她連眼皮都未抬,像是早就習慣被責罰,手指卻搭在袖間輕輕摩挲。細看去才發現是一管竹笛,不知是何時所做,上有淺淺刻痕。春來多雨,頃刻打濕落葉,她跪在廊下,衣襟被雨幕濺上深色水痕,卻連半分避一避的意思都沒有。暮色漸沉,園中靜得再無人聲,前方一塊積水的洼地砸起水花,卻在一個眨眼的間隙,驀然不再落雨。水潭映出一柄竹傘,她的視線一點點移上去,雪白衣袍沾了泥濘,腰間流云玉佩泛出幽暗光澤,青竹傘下現出一張帶著醉意的臉,此時他正迷離地看著她:“跪著做什么,站起來。”
她就這么看了他一會兒,不著痕跡地將視線移開。
“站起來。”顧紹桓索性棄了傘,一把將她拽至身前,雨水將衣襟淋得透徹,他卻不管不顧,小心翼翼地抬起衣袖護住她肩膀,“分明是我的錯,為什么罰你?讓你認錯你便認,你不知道反抗嗎?”
她甩開他的手,又跪下:“反抗?有些人,連出生都是錯,用什么反抗?”
他眸中震驚乍現,微微抬頭,居高臨下地看她一會兒,忽然撩起衣角在她身側跪下:“既然如此,我陪你罰跪。”
她略詫異地看他一眼,只將身子挪開兩分,不置可否。
入夜,雨幕見歇。偶有打著哈欠起夜的家仆經過廊下,倏然被嚇得再無困意,哆嗦著奪路而逃。顧紹桓卻視而不見,擰了把衣袍,又在膝前鋪開,手臂輕輕撞了撞身側不知跪了多久的人:“喂,你困不困?”
仍不見回答。
“我好困,借你的肩膀睡一會兒。”他像是困極,真就靠在她肩膀瞬息入睡。躲避已是不及,過了許久,她才僵硬地轉過頭。長睫在他俊逸側臉投下半扇陰影,微闔的眼尾挑起,有淡薄笑意,竟是真的睡著了。
很久之前曾聽人說過,習武之人在睡眠時很是敏感,有個風吹草動便很容易驚醒,是長久居于廝殺環境中培養出來的直覺。可顧紹桓竟然睡得這樣安穩,真不知過去的這些年都活在怎樣的精心保護中。
遠處有春蟲嘶鳴,屋檐漏出幾縷水滴,裹著月色滴落。神器的世界真是神奇,連最強大的幻術師都化不出這樣逼真的場景。我突發奇想,顏安記憶中的雨水,是怎樣的溫度?我抬起手去接,眼看水滴穿手而過,愣了愣,興致勃勃地又去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祁顏微微側目,我才收了手,想了想道:“你說他倆在這兒跪一夜,歸一山莊有那么多的大夫給他們瞧病不?”
他抬頭瞥一眼天色,似笑非笑搖頭道:“未必。”
我不知道祁顏所言的未必是指什么,才想問個因果,卻見顏安亦跟著看了眼天色,揉著膝蓋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回屋,徒留顧紹桓靠著墻壁睡得人事不知。
我:“……”
第二日,顧家小少爺陪庶女受罰的流言飛滿了歸一山莊。顧紹桓甚至揚言,錯是他一人所為,顏安跪多久,他便陪她跪多久。顏家家主不好說什么,只好撤了顏安的罰,又道身為家主日理萬機,不便再多留,留下一雙姐妹在歸一山莊,便連夜趕回渝州。顧莊主頓覺顏面盡失,怒極之下親自從酒樓將喝得微醺的顧紹桓提了出來,揚言他若未求得顏歡原諒,以后再也不會認他這個兒子。
于是第二日,穿戴整齊的顧紹桓陡然出現在客居,神色誠懇,儼然一副前來道歉的模樣。只是無論他說破嘴皮,顏歡始終閉門不見。一連數日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顧紹桓耐心用盡,才想破門而入時,叢叢花樹后,白衣白裙的顏安緩步踱出:“舍妹今日病情反復,高燒不退,如今吃了藥正在休息,少莊主請明日再來吧。”一番話說得恭謹謙遜,可神態沒有半分謙遜的意思,仿佛連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琉璃瓦鍍上落日金色,水色漸沉。方才還怒火沖天恨不得將客居活生生拆了的顧紹桓怒意漸收,細長眉眼染上淺淡笑意:“顏姑娘?”頓了頓,“那日我行為有失,害你被牽連,當真抱歉。”
我搖頭感嘆,折子戲中一人分飾兩角的伶人也做不到變臉變得這樣快,瞧顧紹桓這副形容,簡直不敢想象他究竟經歷了什么,才會變成如今這副冷淡模樣。
她在暗淡殘陽下看他一會兒,半晌,唇畔笑意疏離:“少莊主恐怕認錯人了,如今躺在床上的小妹,才當得起少莊主一聲抱歉。”大約是覺得同這樣的人無須再多說什么,她輕哂一聲轉身離開。
他卻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側,眉眼輕佻:“你要去哪兒?”
她嗓音平淡:“修行。”
他腳步漸急:“夜深露重的,你一人我著實不放心,萬一再迷路該怎么辦,不如我送你吧——”
轉過客居,她在垂花門前停下,瞥向仍有暖色的天幕:“不必。”連頭也未回,“少莊主若真有心,還當請個靠譜些的大夫,早日醫好小妹,我們也可早日回渝州。”言畢微微俯身穿過門廊,徒留下白衣公子愣在原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園景若有所思。
往后,顧紹桓依然日日前來客居,說是道歉,其實大多時候都是去找側廂房里讀書的顏安,且以關懷客人為由,有時帶幾樣點心小食,有時帶幾支玉簪珠釵,有時帶幾柄鋒利寶劍,被她一一婉拒也不氣餒,第二日依然尋來新奇玩意兒哄她開心,仿佛真如從前說過,只想要博她一笑罷了。
即使再是客,也是寄人籬下,顏安不好得罪主家,只能由他肆意妄為也毫無辦法。其實換位思考,若是我恐怕早就瘋了,被人瘋狂追求一次是驚喜,日日瘋狂追求只能變成驚恐,說不定會把顧紹桓暴打一頓也未可知。可顏安到底是顏安,除過最初幾次微微有些不耐煩,而后便能無動于衷,依舊修習幻術,晨起讀書,深夜還在屋頂吹一會兒笛子。要說唯一的不同,便是經常會望著虛無發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晨霧透出熹微朝光,小院一派春意融融,家仆來送日例時,不安地望著院外猶豫道:“外面的東西,是姑娘的?這樣珍貴,姑娘可要收好才是。”
她依稀猜到是什么,才想囑咐家仆原封不動送去少莊主的廂房,略略瞥了一眼,目光倏然頓住。廊下一盒通體光潔的檀香木器皿盛了三條紅白相間的錦鯉,其上浮著一盞素色睡蓮,水面星星點點墜了白水晶,竟像九天上的銀河。
家仆見狀,趕忙討好似的將睡蓮端到她身前。顏安若有所思地望著水面上倒映出的半張側臉,指尖小心翼翼點在蓮瓣上,像是怕驚擾到游魚。水波漾起漣漪,鯉尾騰起水花,她怔怔看了一會兒,驀地彎了彎眼尾。
“真有趣。”她輕聲道,慢吞吞接過木砵,像是頭一次見到這樣新奇的玩意兒。
一旁的家仆誠惶誠恐,飛奔著回去報信順帶領賞。據說,顧紹桓給闔府下了令,若誰能讓顏家姑娘收一份禮物,便賞銀千兩。一連十數日顧紹桓送來的東西不乏珍品,可顏安唯一收下這最不起眼的,實在令人費解。
有道是萬事開頭難,大家都覺得,顏安既然收了第一份,便會收第二份、第三份……于是第二日,數丈寬的抄手游廊,擺滿了各式器皿,從琉璃到金器一一不等,大小也各異,盛著萬千姹紫嫣紅的花盞。
主居內,大病將愈的顏歡趴在窗邊,臉上仍有些病后的蒼白,濃黑的眼卻溢出熠熠神采:“姐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歸一山莊布置了這樣多的花?”
許多奴仆戰戰兢兢站在一旁,像誠惶誠恐等待行刑一般,顏安隔窗看了一會兒,仿佛失去興致似的抬手關上窗:“請抬回去還給少主吧。”末了似嘆息一聲,“殊不知有些東西,獨一無二才顯得珍貴。”
我曾以為,以顧紹桓的風流程度,在追姑娘這樁事上,多少會有些不同見解。可如今看來,與市井上的紈绔也沒什么不同,還不如祁顏的灼灼桃花來得有新意。進而悟出一個道理,世間但凡深陷情愛,哪怕再自謂不俗,也終究會歸于平凡。不過話說回來,顧紹桓年輕時的形容,簡直比紈绔還紈绔。
而最令我擔心的是顏安這類姑娘,自小沒有感受過親情溫暖,遇到一點關愛,實在太容易視若珍寶。聯想故事開端,不禁猜測之后發展,多半是顧紹桓風流成性,將顏安追到手后,不出幾日便朝三暮四,顏安深受打擊,因愛生恨,自此走上了成為女魔頭的不歸路……
其實位高如秦昭,聰慧如顏安,她們所求不過是一個唯一,可惜世人大多不懂,以為金山銀山便是珍貴,其實這又哪里比得上一顆真心。有時真想寫一冊《論如何追求女子》的教程,興許可以挽救世間九成的癡男怨女。
日落月升,時光重復更迭,在我以為顧紹桓就要無休無止追求下去,已經做好迎接悲劇準備的時候,卻驀然看到一幅不大一樣的暮景。
彼時正是暮春時分,庭院里幾株桂樹綴滿嫩色花苞,似凡間落下星河。一枝桂花伸進半開的軒窗,窗下的青玉案前,顏安一手執沾飽了墨的筆,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近旁“吱呀”一聲輕響,筆尖墨滴在紙箋,洇成小小的一團。她抬起眼,與顧紹桓隔窗相望。雖未置一言,可那副神情分明在說——怎么又是你?
“才練完劍,路過客居聽到笛聲,便順路來瞧瞧。”顧紹桓額角掛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全然沒有打擾人的尷尬,將劍拋給身后的家仆,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應該遞塊帕子給我擦擦汗?”
顏安冷冷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跟隨的家仆頗有眼色,忙遞上手帕,顧紹桓沒接,只是挑眉向窗里望了望:“你在寫什么?給我看看。”
還未等看清,她五指輕輕攏起,紙張霎時消失不見,想了想,又從紙摞中重新抽出一張,邊寫邊道:“少莊主可讀過《論語》?”
大約是顏安第一次主動同他說話,顧紹桓受寵若驚地看她一會兒,墨眸含笑:“自然。”
她依舊低頭寫字,未幾,收筆,微微偏頭帶了疑惑神色:“卷六,顏淵第十二,其中一句我不大明白,少莊主可否告知一二?”
他眸中笑意更甚,自窗前接過紙箋鋪開:“對你,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尾音消失在清晨的鳥鳴中,素色薄紙上赫然寫著四個俊逸大字——非禮勿視。筆力不若尋常姑娘娟秀,力透紙背,別有一番韻味。
身旁家仆“撲哧”一聲低笑,被顧紹桓眼風一掃,嚇得倉皇告退。晨光透過花樹投下稀薄樹影,他對著陽光晾干墨跡,細心將紙箋疊好攏進袖中,全然沒有半分惱意:“你怎么總是冷冰冰的,多學一學你妹妹好不好。”將雙手撐在窗邊,定定看她,“其實我今日來,是帶來了你最想要的東西。”
她微挑起眉,神色疑惑:“哦?少莊主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他兩指抵在下頜,若有所思:“古往今來的幻術師,無不將《千法書》視為最高秘法,傳聞只要擁有就能變成世間最強。”四下環顧一會兒,確認無人,他才從胸口摸出一冊灰白封皮的古籍,獻寶似的捧上前,氣息擦著她的耳郭,“這本秘法,我替你偷來了。”
她詫異地瞥他一眼,似乎思索良久,終于將手從袖間伸出來,指尖瑩白。風過,幾枚落花垂在書冊,像是蕩起層層漣漪。她倏地頓住,皺眉看了一會兒,在顧紹桓滿懷期待的目光中,“啪”的一聲關上了窗。
顧紹桓:“……”
攤在掌心的古籍仿佛被撕碎的薄紙,霎時碎成萬千碎片,原來只是他化出的幻影。顧紹桓望著空蕩蕩的掌心,全然沒有被識破的惱意,低低輕笑一聲,轉身推門而入。
客居陳設簡單,小幾熏了檀香,木缽中錦鯉靜得如入畫中。他緩步行至她身側,手指搭在木缽邊緣:“聽父親說,你的幻術天賦極佳,在顏家同輩的子弟中已無人能勝得過你,可你妹妹卻分毫不通幻術。”緩緩攪動澄澈砵中水,“讓我猜猜,顏歡是顏家家主的掌上明珠,修習幻術夙興夜寐,又怎會舍得讓她吃苦。可正因天生嬌慣,所以才會受了驚嚇,許久不見痊愈。”
她不緊不慢地收拾書案,聞言略略一頓:“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湊近她兩分:“幻術又有什么好學,除過自保再無用處,還不是要受人欺凌。不如,我教你使劍,雖不能速成,可好歹也能防身,如何?”
她雙手撐在扶臂,抬起眼冷冷地看他:“少莊主還是先顧自己吧,舍妹病情反復,若是再不痊愈,少莊主恐怕連顧家的劍都摸不到了。”
仿佛提到了什么洪水猛獸,顧紹桓聞言皺起眉:“他們都覺得我紈绔,不成器,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連你也這樣以為?”
紙頁沙沙輕響,她的容色氤氳在裊裊青煙中,看不大真切:“少主能有今日的肆意妄為,享盡常人所不能享,全因身在顧家。倘若有一天,沒有顧家相護,少主,又該如何?”
隔了半張長案,他死死盯住她:“你是覺得,我能有今日,只是因為少主的身份。沒有顧家,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沒有說話。周遭像是結了冰,一寸一寸冷下來,半晌,他嗤笑一聲:“我對你是什么心思,這些時日你總是知道的,可接連拒絕我,是覺得我這樣的紈绔,配不上你嗎?”
她不知望著何處:“少主的心意,顏安誠惶誠恐。”
他自嘲似的搖頭,撩起衣袍向門外走去,只是走到門檻處堪堪停下來,遠目白墻外的湖光水色:“你希望我做的事,我會去做,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只是希望你順意罷了。求你妹妹原諒不易,求我原諒卻簡單。倘若哪一日我生氣了,你就吹一曲笛子給我聽。”
腳步聲漸遠,她怔怔望著窗邊,許久,才從袖中摸出張信箋,正是她方才正在回信的那一張。信上寥寥數語,是顏家獨有的密函:“家主欲將大小姐許給顧家少莊主,還請姑娘多多幫襯。”短短一行字,她卻看了很久,像是要把每一個字都看清楚。錦鯉倏然游動,帶起一尾水波,她才回過神來,手指卻像被燙到似的松開,信箋飄進洗墨臺,字跡暈開,像戲子哭花的臉。
不知顧紹桓是否真的將顏安的話聽進去,而后接連幾日,他再不曾來她的廂房,而是日日前往客居。庭院狹窄,一墻之隔外,間或響起一兩聲脆生生的笑,顏安寫字的手停在半空,許久,又漫不經心寫下一捺。
關于哄女人開心這回事,世間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顧紹桓更擅長的人,單看他對顏安的種種行徑就不難看出他是此項高手。哄不好,不是他不會,而是他不愿花心思。往后只剩急速淌過的歲月,與從前沒什么不同,只是顏歡病后初愈,常纏著顧紹桓帶她去市井游玩,像只百靈鳥跟在他身后,用婉轉的嗓音喚他一聲“桓哥哥”。
顏家想跟顧家聯姻,這事顧莊主知,就連家仆小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唯獨顧紹桓不知。也可能,他只是裝作不知。聽家仆說,顧紹桓不再去花魁樓中喝酒聽戲,反而轉性似的日夜鉆研鑄劍相劍之法,顧莊主深感欣慰,表示顧家終于不用衰敗在他手里,也算是后繼有人。
有句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以顧紹桓的性子,他不想娶顏歡,誰都勸不了他。他對顏安動了心思,同樣誰都勸不了。夏末時,淮湖開遍睡蓮,客居廂房在一日午后收到請帖,說少主邀顏家姑娘賞蓮,被顏安婉拒。
而婉拒了顧紹桓的顏安在幾日之后,趁夜在臨水的游廊置了張烏木矮幾,溫了壺薄酒,獨自一人在湖邊自斟自飲。由此可見,她不是不想賞蓮,只是不想與顧紹桓同賞罷了。可世間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當真能逃掉。
湖風清冽,顏安兀自望著水中花盞出神,恰好碰到從宴席上醉酒而來的顧紹桓。他抬手屏退小廝,步履不穩地在她對面坐下,手指點了點擱在一旁的竹笛,嗓音帶了些薄薄醉意:“從來沒聽你吹過笛子,今夜吹給我聽,好不好?”
她瞥他一眼,自顧自斟了一杯酒:“你日日去青樓,還沒有聽夠嗎?”
近旁停了一只小舟,隨水波蕩蕩悠悠,船槳搭上一葉綠荷,微風拂過,似有千里荷香。他俯身靠近她,眼中的迷離褪了兩分:“你吃醋了。”
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她輕嗤一聲:“少莊主說笑了。”
他看她半晌,恍然大悟似的點頭:“也是,你又怎么會真的在意我。”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壺,奈何顏安抱了獨自賞花的心,只準備了一副酒具。他就著她的酒杯喝了半盅溫酒,累極似的靠在雕欄處,“那些女子都太聒噪,連你妹妹也是,還是你這樣安安靜靜的好。”抬頭仰望漫天星辰,墨眸像落入星河,“有時候會想,你妹妹不原諒我也好,你們就可以一輩子都住在莊里。”
她的目光自酒杯邊緣移開,微微訝然看他:“顏家門生畢生只為修習幻術絕學,父親……”話卻頓了頓,不知想到什么,眸色一暗,“父親他又怎么會允許我們一直借宿在別人家?”
“吧嗒”一聲,酒盅擱在幾案,他將視線移至她月影下沒什么表情的臉,像是真的在思慮怎樣才能讓她留下:“你曾說《千法書》才是世間幻術絕學,若得到它,是不是再不需要這樣辛苦?”又喃喃自語,“那倒簡單,待我繼任時,帶你去劍冢拿便是。”
她愣了愣,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你可知唯有家主夫人才……”
“是又如何?”他傾身靠過來,單手撐腮抬起她的下頜,輕佻一笑,“你這樣說,是想讓本少主娶你,做少主夫人?”
她偏頭躲開,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我身世卑微,擔不起少主厚愛。”
他挑高了眉:“哦?那是不想讓本少主娶你?你可知道,天下間想嫁本少主的人何其多,錯過了,可要悔恨終生的。”
她臉頰漸漸燒起來,天邊一輪孤月高懸,她皺眉看他:“你一向是這樣說話的?”
“話可以同很多人說,但想娶的人,只有一個。你嫁給我,是堂堂的少主夫人,誰還敢說你身世卑微。”幾只水鳥點水而過,激起陣陣漣漪,他定定望進她眼底,墨色眸子似落了熠熠星河,是難得認真的神色,“你好像,很喜歡睡蓮?”就近掐了一朵別在她耳畔,“只是這睡蓮再美,也不及你。”
起初我以為,顧紹桓喜歡顏安不過是一時新鮮,可當我看到他果真去向顧莊主求娶顏安時,我才明白是我果真不懂情愛。自古姻親講究門當戶對,顧紹桓是未來的顧家莊主,顏安只是旁支的女眷,可想而知會遭到激烈反對。顧紹桓則表示,顏安、顏歡都是顏家千金,既然要聯姻,娶誰都一樣。事實上,怎么可能一樣,顧莊主被氣得不行,不惜動用家法,可顧紹桓像是鐵了心一般,硬生生挨了幾十鞭連哼都不哼一聲。
畢竟是親生骨肉,還等著他繼承家主之位,到底不能真的打死,顧莊主面色鐵青地扔了鞭子,冷冷丟下一句“我沒有你這樣不孝的兒子”,便拂袖離去。
顏安奉命來探病時,顧紹桓正趴在床榻上上藥,背部幾乎無一處完好,臉色因失血過多泛出不自然的慘白,額角滲出冷汗,口中死死咬著塊布料,牽扯到傷口就狠狠地“嘶”一聲。傳說這代家主治家溫順,打出的傷卻鞭鞭見骨,可想而知動了多大的怒。
一旁等候差遣的家仆接過補品,恭謹地遞上熱茶,被顏安攔了下來。她略略表達顏家家主的關心之意就準備離開,榻上原本連挨鞭子時都一言未發的顧紹桓,忽然松了口中的布料,連聲喊起來:“疼——疼疼疼疼疼——”
大夫慌忙站起身檢查傷口,誠惶誠恐地捏著藥膏,不知該如何是好。三步開外的顏安涼涼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拿過藥盒:“我來吧。”
窗欞前的白玉花瓶里面,一簇芙蓉開得正好。內室靜得無半點人聲,只是間或響起一兩聲低低的抽氣,可顏安上藥的手卻連停都未停,相反,下一次會更用力地涂在他傷處。
明知她是故意為之,顧紹桓卻連半分不滿都沒有,雖然疼得整張臉都扭曲,唇邊卻掛了絲不易察覺的笑。在她起身換藥時,他忽然道:“我已求了父親將你許配給我,顧家在江湖中尚且還有些分量,只要他首肯,往后,你再不用擔心你的身世。”
她垂著眼不說話,將白底釉藍的瓷盒托在手心,在他起身去看她時低聲喝止:“別亂動。”
他果然不再動,盯了會兒床邊垂著的素色帷幔,忍著痛意道:“父親只是一時生氣,不會真的與我斷絕父子關系,你想要的《千法書》,我一定會讓你得到。”
許久,身后響起輕輕的一聲:“你本可以不必這樣。”
“世人皆言我是顧家的小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出生時便擁有一切,可我從來不覺得歡喜,只因那都不是我真正喜歡的。”她冰涼的指尖覆上他肩上傷口,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可我喜歡你,顏安,我想得到你。那日父親問我,顧家,劍冢,品劍大會,絕世寶劍,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
“是你。”他微微偏頭,眸中似落了星河萬千,卻只能看到她鬢角的墨發,“顏安,最重要的,是你。”說完這些話,他想到什么,匆忙從枕邊摸出一樣物件背著身子塞到她手中,“過幾日是七夕節,原本想帶你去放河燈時再給你的,如今這樣,恐怕是去不成了,只好提前送給你,你喜不喜歡?”
三足香爐溢出裊裊青煙,她慢吞吞攤開手,是一柄通透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蓮。他將臉埋進瓷枕,許久,悶悶出聲:“你連我身子都摸過了,可是要對我負責的。”
上藥的手一頓,耳畔響起她似羞似惱的嗓音:“無賴。”
九月,金桂飄香,待顧紹桓傷勢好轉,第一件事便是修書一封遞到顏家,求娶顏安。十日后,顏家命人來接大小姐顏歡回渝州,卻對顏安絲毫未提,像是已經默許這樁婚事。
臨行前兩夜,許久不曾見過姐姐的顏歡驀然出現在客居廂房,懷里抱著瓷枕,一雙眼熬得泛紅,幾乎要哭出來:“姐姐,我做噩夢了。”
小山屏般的帷帳漸次掀開,只著了內衫的顏安看著幾欲落淚的小妹,掀開錦被空出半張床榻,嘆了口氣:“來我這里。”
在顏家時,姐們二人也經常同床共眠,原本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只是在將睡未睡時,顏歡忽然低聲問了句:“姐姐,桓哥哥對你好不好?”
側身而睡的顏安在夜幕中緩緩睜開眼睛,枕邊人像是夢囈,窸窣翻了個身,繼續道:“他待你這樣好,姐姐,你要好好待他。”語聲飄進濃濃夜色,仿佛屋外的颯颯秋風。
事情到了這一步,像是已經塵埃落定,可聯想之后種種,又像一切都不曾發生。為何顧紹桓記不起他夫人的面容,為何顏安背叛師門成為女魔頭,基本都沒有解釋。至于顏安的想法,從幻境初生,她似乎都沒什么想法,仿佛只要顏家家主讓她做什么,她便會去做什么,至于她是否真的喜歡顧紹桓,實在難以判斷。
但在這樁婚事中,她的喜歡與否都不重要,像從前也從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只是宛如人偶一味聽命罷了。
來年便是品劍大會,顧紹桓也比尋常更加忙碌,連客居都很少現身,只窩在鑄劍室潛心研修,偶爾來探望顏安,也是帶著一身疲憊。唯有見到顏安時,他才會提起幾分興致,興致好時,甚至會教她幾招簡單劍式。大多時間顏安都在讀書或修習幻術,夜風習習,顧紹桓著一身尚未換下的褶皺衣袍撐腮坐在一旁喝茶,燭火幽微間偶爾抬眼望向她專注的身影,宛如一幅恬靜雋永的水墨畫卷。
轉眼已是冬月,繁茂枝葉漸枯,呈出灰敗的顏色。這樣不祥的季節,我握了握祁顏的衣袖,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表示擔憂。祁顏偏頭看了看我,表示我的擔憂并不是沒有道理:“你還記得顧紹桓成親時,無父無母嗎?”
我一愣,才要說什么,眼前幻境卻再次被火焰蠶食,簇新的瓦片落上新雪,映出天邊的慘淡緋紅。這一夜,歸一山莊潛入一隊刺客,行跡整齊劃一,像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只是在熟門熟路摸到劍冢時被發覺。見事情落敗,尋常刺客早該灰溜溜逃開,可這些刺客卻叫來了更多的刺客,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意。一場盜竊變成火拼,四周皆是殺伐之聲,夾雜著婦孺的哭喊,我與祁顏立在屋頂,遠觀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廝殺卻毫無辦法。
五更時分,殺戮初歇,雙方兩敗俱傷,刺客無一生還,反觀顧家,亦是死傷無數,已鑄了九成的寶劍被毀,顧氏夫婦命喪當場。顧家雖早已低調行事,可到底是樹大招風,自己不惹事,不代表別人不會眼紅。如今遭此劫難,多半是有人想毀了顧家原本準備在品劍大會上參賽的寶劍,哪想到被人察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企圖殺人滅口。
繁茂竹林被刀劍所砍,露出大片空地,顧紹桓以劍點地,單膝跪在已經涼透的尸身前,劍身仍有鮮血淌下來。白衣像是在血里浸過一般,流云玉佩濺上點點血跡,他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微微顫抖。家中長輩摩挲著下巴上前,眼底透出幾分精光,試探著問:“紹桓,如今這樣……”
涼薄月色透出稀疏的影,映出一地殺伐血腥,宛如暗無天日的煉獄之境。他從暗沉黑幕中緩緩站起身,卻沒有回頭,留給眾人一道孤傲背影:“封鎖消息,秘不發喪。品劍大會在即,顧家的榮耀,絕不能輕易被他人覬覦。”語聲不容置疑,沒有從前紈绔的半分影子。
有人氣喘吁吁地撥開人群,在看到顧紹桓時堪堪停住,躊躇許久,才戰戰兢兢走過去,附耳道:“顏……顏姑娘她……不見了。”
玄月當空,他僵硬地一寸一寸抬起頭,眼眸里寫滿錯愕:“你說……什么?”
顧家遭此大劫,當夜在山莊做客的顏家庶女不知所終。
歸一山莊外布奇門遁甲,除非有人先一步在陣中破陣,否則如何能做到不驚動任何人而闖入莊中,刺客對山莊如此熟悉,必定是有內鬼,再加之顏安無故失蹤,房間卻整潔如初,顯然不是被歹徒擄去,很難不讓人產生懷疑。盡管顧紹桓力排眾議,用性命擔保顏安與此事無關,可一個紈绔少主,他的話又有多少分量。顧家其余人大肆搜捕,終于在與廬陵相距十里的方寸山將顏安抓回歸一山莊。
新喪才過,山莊一派沉寂肅穆,顏安被關在鑄劍室,手腳扣上厚重的鐵鏈,素白衣裙沾滿血跡,大約是被上過重刑。鑄劍爐下的火焰爆出噼啪輕響,饒是冬季,仍熏得一室燥熱。室外鐵門發出沉悶聲響,腳步聲漸近。
“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有人逆光而來,在她身前兩步駐足,身姿挺拔,白袍如雪,抬手拂過她微亂鬢發,唇邊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你是不想嫁給我,所以才會趁亂逃走,是不是?”嗓音柔得似乎在與久別重逢的愛人互訴柔腸。
沒有人回答,他上下打量她片刻,視線在她腰間停了停:“我送你的玉笛呢?”
她終于抬起滿是血污的眼,脫力似的看他。
他笑了笑,擦掉她嘴角的血漬,緩緩從腰間摸出一柄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蓮。她渾身一怔,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語聲卻壓得輕柔:“這是昨夜我在劍冢撿到的,是你不小心落在那兒的,是不是?那些刺客,與你毫無關系,對不對?”
他說出那些替她辯解的話,可貼在她臉頰的手卻在顫抖。
許久不曾飲水,她的唇色泛白,卻固執地望住他:“不是不小心。行刺那夜,我在場。”
他仍是笑著,盡管那笑意幾欲破碎:“殺手是何人所派?”
她輕輕搖頭:“我不能說。”
“如今又去了何處?”
“我不能說。”
他眸光驟現冷意,手指捏在鐵鏈上,鏗鏘一聲,指尖都發白,嗓音卻越發輕柔:“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不說,大家只會認為兇手是你。”
她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眸色平淡:“事到如今,你還相信我是無辜的?”露出譏誚神色,“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能天真至此。”
偽裝的平靜終于被殘忍的話語撕碎,他狠狠閉了閉眼,死死捏住她下巴,強迫她看著他,沙啞嗓音從喉嚨里一字一字擠出來:“所以你背叛了我。”
她微微皺起眉,像是真的疑惑,偏過頭問他:“幻術師棄情絕愛孑然一身,又何來背叛?”
他猛地怔住,唇畔幾乎要貼上她的耳側,嗓音像是恨不得要一刀殺了她:“我的真心在你眼里,就如此廉價?”
“真心?什么是真心?”她抬眼望著黑漆漆的房梁,不知是回憶起什么前塵往事,神色漸漸空茫,“我是小妾所生,從小族里沒有人愿意與我交好。五歲的時候,在山里撿來一只白狐,它陪了我整整五年。后來有一天它不見了,那晚父親命人給我燉了肉湯,我很高興,這是父親第一次關心我,直到我喝完,父親才告訴我,這就是那只白狐燉的肉湯。我不相信,他就把白狐皮扔在我面前。”她眸中陡現痛苦神色,狠狠閉上眼睛,一滴淚混著血淌下來,不過一瞬,睜開時又是一副淡然模樣,“我哭得幾乎昏厥,他在一旁冷眼旁觀,忽然蹲下身問我,想不想成為最強大的幻術師。
“他說,如果我想,就要記得現在的痛苦。失去得越多,越知道人最渴望的是什么,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自然能化出最美好的幻術。”
原來,他以為她愛的是九天銀河,殊不知,她喜歡的只是一尾有生命的錦鯉罷了。在幻術師眼中,沒什么不能用幻術化成,換言之,世間沒有真,亦沒有假,真假難辨,對錯難分,又如何能相信真心,付出真心?
“那時候,其實我心里很開心,父親終于認可我,我終于能像其他的顏家兒女一樣學幻術……”本該是欣喜的話,可她眼底卻毫無喜色,半晌,淡淡道,“可后來才知道,他都是騙我的,他從來沒有把我當作女兒,從來沒有。”
顧紹桓眼中壘滿疲憊,捏著她下巴的手頹然垂下:“所以,你是故意接近我?騙取我的信任,破掉陣法與刺客里應外合……是誰派你來的?是我那表叔,還是一直覬覦顧家地位的滄州霍家,還是,為了劍冢?”
四周彌漫著灼熱氣息,她拖著鐵鏈,在手腕上印出猩紅血痕,卻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中抽出玉笛,一寸一寸移至唇邊:“你不是,想聽我吹笛子給你聽嗎?”
倘若你惹我生氣了,就吹一曲笛子給我聽,是他曾對她說過的話。他撐住額頭,閉眼低笑一聲:“你不必這樣……”
話卻被高亢悠揚的笛音打斷,幾個鏗鏘的轉折過后,緊緊拴在她手腕上的鐵鏈忽然“轟隆”一聲掉落,平地掀起狂風,將一室鐵器吹得七零八落。他猛地睜開眼,原本被鐵鏈捆得毫無掙脫可能的顏安像從天際流云走下來,白衣白裙沒有一處完好,染上層層疊疊的血污,被風吹得揚起來,仿佛皚皚白雪中綻開鋪天蓋地的紅梅。
他面色驟變,幾步搶到她身側,卻被狂風吹得無法靠近。隔著風沙,她的面容漸漸模糊,語聲卻清晰:“若說身上那些傷痕讓我學會了什么,那便是知道信任和愛這種虛無縹緲之事,是世間最靠不住的東西。”
意識到什么,他陡然變得驚慌,嗓音沙啞顫抖,響徹在狂風中:“顏安,今日你若走了,從此之后,你便是我顧家的仇敵,我顧紹桓,此生都不會原諒你!”
天地間裹上厚重濃霧,極輕的幾個字伴著呼嘯風聲飄入耳中:“忘了我吧。”
瞬息風止,紅梅消失在虛無,若非一地狼藉,平靜得簡直像無事發生。
被狂風吹得幾乎跌倒的顧紹桓喘著氣撐著墻壁,不可置信地望著毫無生氣的鐵鏈,半晌,咳出一口血來。他怔怔看著掌心的嫣紅,一貫風流的眼底只余頹然,忽然揚起譏誚笑意:“連你也背叛我,我才真的是一無所有了。你們接連離我而去,我,當真如此不堪?”
爐底火焰照進他的眼眸,映出原本墨色的瞳孔,一只如洗掉墨跡,褪成淺淡琥珀。
異瞳究竟是吉是兇,自古皆無定論,我忍不住去問祁顏,他沉默半天,忽然說:“我倒聽說,異瞳之人,或是雙魂之召。”
古籍有載,雙魂癥,即體內仿若有兩個魂魄,不知何時哪個魂魄侵入意識,便不再記得另一個魂魄所為,行為舉止猶如完全不同的兩人。
我不能明白異色瞳究竟預示著什么,可經此變故,顧紹桓果真是一無所有,上天看似給了他全部,卻在某一天突然收回,簡直不能再殘忍,與其這樣,還不如從未擁有。
彼時距品劍大會不足一年,歷任顧家家主即位時,皆能拔得頭籌,也是讓眾人心服。可原本煉了九成的劍卻毀在初冬的那一夜,如今趕制已是不及。顧家原本被舊時的家主牢牢握在手中,旁人不是沒有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眼下,只余顧紹桓一個,又能成什么氣候。莊里人心渙散,各旁支皆開始精煉私藏寶劍,想在品劍大會一顯神威,謀奪家主之位。
反觀這位年輕的繼承人,除過在葬禮那一日披麻戴孝,行三跪九叩之禮,之后的日子都將自己關在鑄劍室,苦心鉆研閉門不出。
之后江湖莫名生了幾樁爭端,皆與幻術有關,不知怎么漸漸就有傳言,說顏家的庶女修煉幻術時走火入魔,從此墮入邪教成為不可一世的女魔頭,連顏家家主也出面宣告,顏安已被他逐出顏家,從此再無干系。
臘月初八,落雪壓彎竹梢,天邊薄云慘淡,許久未見人影的鑄劍室破天荒迎來訪客。家仆領路到門前便躬身告退,一身黑色斗篷的顏歡幾番猶豫,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重重叩響門環:“桓哥哥,桓哥哥,桓——”
厚重鐵門陡然推開,她腳下踉蹌幾步,被人一把扶住。待站穩看清來人,她又驀然低下頭。幾夜不曾闔眼的顧紹桓上身赤膊,手里拎了柄已成廢鐵的劍,正冷冷看她:“你來做什么?”
她雙頰羞得緋紅,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將頭壓得低低:“桓哥哥,你是不是還在怪姐姐?姐姐,姐姐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他冷笑一聲,轉身走進室內,“事到如今,她還會有什么苦衷?”將燒得赤紅的鐵器浸入冷水,霎時騰起水霧,“你千里迢迢從渝州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沒什么事就走開,不要打擾我鑄劍。”
她摘掉兜帽,緊緊跟在他身后:“我聽說桓哥哥的寶劍被毀,來不及重鑄,今天來,是替桓哥哥出主意的。”
他抬眼看她。
她像只受驚的小獸,惴惴直視他冰冷的目光:“父親說,從前我與桓哥哥的聯姻仍然算數,還愿意獻上寶劍一柄,供桓哥哥參加品劍大會。”
“哦?”他漫不經心把玩一柄廢棄鐵劍,唇邊攜了若有似無的笑意,指尖劃過劍柄,嗓音淡淡,“條件呢?”
她眸色一暗,嗓音低了幾分:“父……父親要《千法書》。”又鼓起勇氣仰頭看他,“桓哥哥,我知道你心系姐姐,可眼下情況危急,不如先答應了這門親事,待到寶劍鑄成,再……再退婚。”
熔鐵的火焰嘶嘶作響,他隨手將鐵劍扔進隔間一角,目光淡淡掃過壘得幾乎一人高的鐵器,低低輕笑:“你是讓我用別人鑄的劍去爭品劍大會的頭籌?”言罷起身欲走,“顏大小姐,若無事,請自便吧。”
她急急拽住他手腕,生怕他真的將她趕出顧家:“這只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桓哥哥愿意眼睜睜看著顧伯父的心血被旁人奪去?”
提及亡父,他果然頓住腳步,轉身上下打量她一陣,半晌,嗤笑一聲:“你愿意嫁給我?”
她頰邊紅云燒得更甚,輕輕咬住下唇,笑容明艷得像盛開的花盞:“愿意的,桓哥哥。”
顏歡說得不錯,整整一月,顧紹桓沒有鑄成一把利劍。何況,即使鑄成,也需等十年后再用涼山生鐵再次澆筑。品劍大會在即,又哪里有十年肯等他鑄成寶劍。
正月初十,顏家與顧家結為姻親,正月十六,顏歡攜流光劍前來歸一山莊。有了顏家做靠山,其余人想要輕舉妄動,也要再三掂量。
彼時距品劍大會不足一月,看起來,顧紹桓只需將流光劍千錘百煉便可完成作品。流光劍本就是舉世聞名的絕世寶劍,大家只聞其名未見其身,如今當真現世,霎時讓躁動不安的各旁支心驚膽戰。畢竟已有良好基礎,再加上千錘百煉,不知會做出什么驚人的寶劍。
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從前以為命運如行在顛簸山澗,披荊斬棘后總能撥云見日,可孰知撥開云霧后,眼前是座更高更險的山。
流光劍重鑄失敗了。
自從愛慕顏安后便再不飲酒的顧紹桓,卻在那一夜喝得酩酊大醉,顏歡在他常去的酒肆中找到他,市井靜得悄無人聲,偶有幾間作坊仍有燈火透亮,他伏在桌邊,身上有淡淡酒氣,手里還拎著尚未喝光的酒瓶。
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的顏歡不知所措,倉皇地拉起他復又跌回原處。這番舉動好歹讓昏睡過去的顧紹桓找回些許清醒,他瞇了瞇眸,像是要竭力看清眼前的人,許久,挑起嘴角笑了一聲:“我失敗了,造不出絕世寶劍,顧家家主之位,恐怕要拱手讓人了。”
顏歡的手仍搭在他肩膀,聞言錯愕地看他:“失敗了?桓哥哥你這樣厲害,又怎么會失敗?”
他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店外走去,她趕忙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街市蒼涼,他懶懶靠在門欄,遠目天邊月色,半晌,喃喃道:“她離開是對的,我這樣的人,又能給她什么?”
第二日,顏歡留下書信請辭,聽聞篤意山上有座佛寺極其靈驗,她愿在佛前祈求少主鑄劍大成。世人在走投無路時總會仰賴信仰,其實到頭來都不如信自己來得實在。
而今次,走投無路的顧紹桓似乎當真迎來柳暗花明,品劍大會的前一夜,冷清許久的鑄劍室陡然異光大盛,待顧紹桓披了外衫從臥房趕來時,院內已經圍了不少的人,皆是被這響動驚醒。在顧家駐守三代的劍仆“撲通”一聲跪下,朝著劍冢的方向拜了三拜,膝行至顧紹桓身前,激動得痛哭流涕:“恭喜少主,賀喜少主,流光劍,煉成了。”
之后所見,皆如先前傳言,顧紹桓憑流光劍在品劍大會大放異彩,震驚一眾鑄劍世家,令族內心服口服。四月初一,天邊流云慘淡,日光稀薄,被劍氣所毀的竹林長出細細竹尖,肅穆祠堂燃起裊裊青煙,是家主繼任的那一日。宗堂上,受了各旁支跪拜的顧紹桓本該去劍冢參拜,卻在典禮后屏退眾人,獨自一人閉目撐腮倚在寬闊烏木椅上,望著空無一人的廣闊庭院出神。
天邊云霞暗淡,幾只鳥雀落在庭前,被腳步聲驚得撲騰而起。繁復裙裾擦過高高的門檻,貼著冰涼的黑磚走到他身前。堂上懸了幅潑墨山水,在佛堂住了月余的顏歡穿了素凈衣裙,未著粉黛的面容有些蒼白,沉沉看他許久,抬手輕輕描繪他俊朗容顏,舉止間似乎仍有廟里檀香。
他在這輕撫中緩緩睜開眼,她的手停在半空,淡笑一聲垂在身側。他連姿勢都未改變,眸色沉靜如水:“回來了?”
她微微頷首:“回來了。”雙手疊在腰間欠身行禮,“恭喜顧莊主煉出絕世寶劍,繼承家主之位。”
他端起一旁的茶盞,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蓋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為我祝禱。否則,我也不會有今日。”
她直起身來,含笑看他:“一定是我的誠心感動了劍靈。”頓了頓,垂下眼,“不論為紹桓做什么,我都愿意。”
茶盞停在唇邊,他極慢地抬起頭,若有所思端詳她許久,微微瞇眸:“你叫我什么?”
她怔了怔,輕輕握住他的手,眼底眉梢皆是笑意:“桓哥哥。”
而我卻想起一樁至關緊要的事,前塵鏡中皆是秦昭此生難以忘懷的回憶,照理說流光劍中也該是如此。可為什么,顏安不見蹤影,之后的記憶皆被顏歡替代?
若說劍中是顧紹桓的記憶,可刺客行刺那夜與我交談的,分明是個姑娘的嗓音。
難道……
此情此景越發撲朔迷離,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得難安,連手心都沁出冷汗。
品劍大會告一段落,顧紹桓順利登上家主之位,卻沒有退婚。也許是不愿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也許是日久生情被顏歡感動,總之不過半年,顧家在顧紹桓的治理下逐漸恢復昔日繁榮,將顧氏夫婦妥帖安葬后終于與顏歡完婚。
若說顧紹桓真的忘了顏安,可顧家發去江湖的懸賞令從未有一日斷過;若說他沒有忘記,卻能與顏歡日日品茶下棋,仿佛曾經說過只想娶顏安一人的話,都是戲言罷了。歲月更迭,若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知己,只是相處的每一幕看上去都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終于想起這些畫面如今已被顧紹桓一一畫出來,掛在歸一山莊的每一處墻壁,是對亡人難以自持的思念。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顏安顯然是有備而來,騙取顧紹桓的信任,再利用他的信任,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他動過一分真心。他若仍忘不了她,簡直不能令人相信。
我不禁有些唏噓,可又不知該唏噓顏安的冷血無情,還是顧紹桓的情難長久。
世間多少情深,皆難共白首。
原以為這段往事漸漸現出原貌,像藏在深海的冰山一角浮出水面,可事實證明我再一次想錯。
彼時距流光劍鑄成已有一年,寺中佛祖靈驗,卻有許愿需還愿的說法。歲末年初,冰消雪融,顏歡收拾了幾件冬衣,啟程前往篤意山,原本只帶了兩個婢女。去書房請辭時,顧紹桓從書卷中抬起眼,道了句“山路曲折,紹桓陪夫人同行吧”。
顏歡微微訝然,在他的溫和注視下,柔柔應了聲是。
每逢初一、十五,寺廟香火旺盛,青煙薄霧攏上巍峨廟宇,廟前置了鎏金香鼎,落滿燃盡的香灰。佛堂上金身神佛莊重威嚴,顏歡雙手合十虔誠跪在蓮花軟墊上,恭恭敬敬叩首。幾步外,顧紹桓抱肩倚在朱紅門柱,漫不經心地望著殿中那抹清沉背影。
與供奉香火的小師父簡單交談幾句,顏歡提著裙擺走出來時,顧紹桓正立在一株高大的紅鸞樹下,手里握了兩條同色絲帶,聽到響動,回身牽過她的手,將絲帶放在她攤開的掌心。
她接過來低頭打量半天,眸色復雜:“這是姻緣樹,祈愿月老保佑與愛人長相廝守,桓哥哥你要……求這個?”
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手中絲帶,聞言略略投去一瞥:“你不是一向喜歡這些,今日怎么沒什么興趣?”
她怔了怔,眼底涌上輕快笑意:“不是的。只是怕你……等我太久。”
巨大樹冠開滿淡色小花,似墜了雪的枝頭綁著五色絲帶,善男信女虔誠跪在樹下低聲祝禱。寺院深處響起禮佛聲,樹下僧人遞上筆墨,兩人分立長案兩邊,低頭各自默寫下祈愿。顧紹桓先一步寫完,將寫了字的絲帶綁到略有些空隙的枝頭,又繞到顏歡身后,視線越過她肩頭,被她急忙側身擋住。
他低笑一聲,她回頭狠狠瞪他,提筆飛快寫了些什么,踮腳舉了半天也沒摸到枝頭的邊緣。花樹投下斑駁日影,她在清冷日光下不情不愿地轉過身,盯著足尖,小聲道:“桓哥哥,你來幫我一下,好不好?”
他好整以暇地看她一會兒,接過絲帶輕松系上。同色緞帶隨風飄搖,他的笑聲就響在她耳邊,伴著僧人若有似無的唱經聲,帶著虔誠:“我求月老,愿得一人永世白首。”微微偏頭,貼上她耳郭,嗓音近乎呢喃,又有幾分探尋,“你呢,寫了什么?”
風起,落花似秋雨飄零而下。她在花樹的巨大陰影中緩緩垂下眼,嗓音多了分難以言喻的低落:“不能說的,說了就不靈了。”
自從篤意山歸來,不知是否沾染了青燈古佛的氣息,顏歡行事越發沉穩,連笑都甚少露出,某次連顧紹桓都不經意問她,怎么近來話少了一些。
她看他的眼神一如初見時,帶了兩分羞赧三分怯意,只一瞥便垂眸絞著裙角,低聲道:“娘常說我太過頑皮,以后定然嫁不出去。姐姐卻生性沉穩,很招人喜歡。果然連桓哥哥也……還是比不過姐姐啊。”
他眸色沉了沉,不動聲色地轉開眼:“你本就很好,何必與別人比較。”復又看向她,若有所思地問,“你姐姐現下,身在何處?”
她倉皇搖頭:“姐姐失蹤后再未回顏家,連父親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里……”頓了頓,囁嚅道,“桓哥哥你,如今還恨她嗎?”
他視線在她眼底停駐一瞬,涼薄笑意自眼角漫開:“我平生,最恨背叛。”
之后的景幕,與歸一山莊的畫像如出一轍,假若撇開顧紹桓有時若有所思的神色不談,兩人的確可稱作伉儷情深,自覺沒什么稀奇,才想拉著祁顏去劍冢附近轉轉,天幕卻突然落起雨來。我與他雙雙回頭,就見驚雷照亮半邊夜空,原本在院中練劍的顧紹桓劍勢頓收,足尖點地,幾個起落間人已身在半里外的游廊。
冷雨荷風,如珠的雨幕將淮湖里才開的睡蓮砸得瑟瑟發抖,游廊盡頭一點微弱燭火,是等在那里煮酒看書的顏歡。他拍干身上雨水,行過去時她遞上剛溫好的新酒,動作從容行云流水,儼然看不出半點世家千金的樣子:“剛從槐樹下挖出來的梅花酒,本想涼著喝,可夜深露重又逢急雨,還是喝點溫酒去去寒。”
他未落座,一手提劍一手將酒盞送到唇邊,卻沒有飲下,只是垂眼漫不經心地拿在手中把玩:“今日的藥粉,是不是下得少了些?還是覺得我練了許久的劍,夜里應當睡得沉,不必下那樣多的藥?”
她怔在原地,手還維持著遞酒的姿勢,驀然覺得眼前寒光閃過,未收鞘的流光劍卻像是不聽使喚直逼過來。“嘩啦”一聲,壺中酒如天幕涼雨四濺,她扔下酒壺閃身避開,劍勢卻如游龍急轉,下一瞬,劍尖比在她咽喉,割破細白肌膚,留下極細的蜿蜒血痕。她嚇得動一下也是不能,渾身抖如篩糠,驚慌失措地看著他:“桓哥哥?”
大片烏云遮住玄月,唯余劍尖泛出冷光,他面無表情地逼近一分,眼底漫上層層冷意:“你究竟是誰?”
流光劍可破世間所有幻術。
當顧紹桓舉劍自她頭頂劈下時,我以為“顏歡”必定命不久矣,或許血濺當場死無全尸。才想閉上眼睛,卻見劍身掃過的地方,未見血腥,卻有水波在半空淺淺漾開,如石子投進平靜湖面,白衣白裙的“顏歡”在水波蕩漾間,如剝皮抽骨一點一點換了一副模樣。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熟悉的面容。
失蹤兩年的顏安,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顧紹桓面前。
同那夜如出一轍的暴雨傾盆,游廊外睡蓮漸次花開。她淡然站在他身前,即使身份被揭穿,極漂亮的眉眼依舊沒有半分不適,俯身扶起偏倒的酒壺,嗓音涼薄:“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劍尖點在桌案,被顧紹桓反手握住。他蹙眉盯著掌心紋路,像是不知哪里是真哪里是幻:“你從前看書時,常將喜歡的部分折頁,方便日后做抄錄。喝酒時會在酒盞下配一副托碟,下棋愛用黑子,從不吃點心蜜餞,穿衣向來只穿素色。”抬起眼,挑唇笑了笑,“你真覺得,你化作旁人,能瞞得過我?”
她的眸光掃過自攤開書冊上淺淺的印痕上,掃過明顯不屬于同一副酒具的酒盞和托碟,掃過未曾動過的蓮花酥,低頭看了看身上染了酒漬的白裙,忽而問道:“那顏歡呢?”
他瞇眸看她:“你說什么?”
她目色坦然:“那顏歡的喜好呢?你又記得多少?”瑩白指尖托起下頜,她微微偏頭,像是滿腹疑惑,“你既從不喜歡她,又為何答應娶她?”
他唇邊泛起一絲難辨笑意,卻轉瞬即逝,眨眼間依舊是意氣風發的顧家小少爺:“因為我早知道,那是你。”
她眸中閃過震驚神色。
“從你叫我紹桓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那不是顏歡,而是你。與我品劍下棋的是你,與我祈福祝禱的是你。”雨勢漸深,將燭火吹得飄搖,忽明忽暗的微弱燭光里,他驀然湊近她,姿勢曖昧猶如相擁的情人,“連與我洞房花燭的,也是你。”話罷,他直起身,眸光自她緋紅頰邊掃過,挑起一邊嘴角居高臨下地看她,“我一直想看看,你為了騙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原來,你連自己都愿意舍棄。”
他涼涼望盡她眼底:“你用幻術易容取代了顏歡,那她呢?現在人在哪里?”
她被逼得動彈不得,視線卻望向他手中的劍,許久,嗓音聽不出情緒:“祭了鑄劍爐。”頓了頓,“不然你以為,當真是佛祖佑你,助你登上莊主之位?”
“咣當”一聲,鐵器應聲落地,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逼她的?為了取而代之,連你親妹妹也要殺害?”
她不說話。
他握著她下頜的手驟然用力,卻只惹得她狠狠皺眉,連哼都未哼一聲。
“起初我只以為你冷血無情,誰知你竟心如蛇蝎,世間怎會有你這般狠毒的女人!”
平地乍起驚雷,連荷葉都發顫,她凝目注視他良久,忽然如釋重負地嘆一口氣,拂了拂淋了幾滴落雨的半邊衣袖:“你識破了也好,我再不用日日裝成她的樣子,我本就不是她,也不喜歡變成她的樣子。”
他琥珀色瞳仁越發淺淡,高深莫測地瞧著她:“你從前對我棄若敝屣,如今肯回來,甚至喬裝易容在我身邊,”輕嗤一聲,“是為了《千法書》吧。”
又一道雷聲,刺眼光亮將夜幕照得無處遁形,她面頰上的紅暈倏然褪盡,語聲卻從容:“我的確傷了你的心,也的確是為《千法書》而來,你想殺了我,也無可厚非。”
“哦?”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如今你卻舍得死了?看來,你用性命護著的人,不再需要你了?”
她容色越發雪白。
他漫不經心地打量她的表情,分明是不在意的神色,說出的話卻像利劍,一下下戳在她的心口,恨不能帶出層層血肉:“可死是這個世上最容易的事,若只是這樣,也太便宜你了。”言畢笑了笑,拇指擦掉她頰邊雨水,嗓音壓得極輕,“我會把你在意的東西統統毀在你面前,讓你生不如死。你想走,我偏不讓你走,偏要將你留在身邊,讓你日日望著劍冢,望著你想得到的《千法書》,望而不得。”
他慢吞吞地從袖管里摸出一幅畫像,握住卷軸一點點鋪開,畫中男子錦衣玉帶,眉目俊朗清秀,唯有右耳郭缺了一角。
“你化成顏歡的樣子,每月初四都會在我的飲食里下藥,只為了在淮湖畔與人秘密相會,想必就是你寧死也要護著的人吧。”他的視線自畫卷移上來,眸中驀然泛出幾分冷意,“那個人,是不是他?”
燭火幽微,照亮半幅畫卷,只一眼,她面色倏然慘白。
他露出了然神色,一把扣住她手腕將她拽至身前,緊緊貼著他,五指發力,捏出幾道鮮紅的血印:“我被你騙了一次,斷不可能再被騙第二次。”末了松開手,她身形不穩晃了幾晃,他卻恍若未見,輕輕擊了幾下掌,憑空中躍下幾個黑衣人,單膝點地跪在游廊前的雨幕。
“將夫人帶回臥房,嚴加看管。”言畢,他轉身離開,復又想起什么似的頓足,冰冷目光自她泛出烏青的手腕掃過,唇邊揚起涼薄笑意,“我竟忘了,夫人的幻術一向厲害,連鐵鏈都鎖不住,如此,只能重新想個法子了。”
自古多少悲情皆是因愛生恨,有句話說,愛之深責之切,在顧紹桓看來,從前有多愛她,如今就有多恨她,他恨顏安因別人欺瞞背叛他,恨她在雙親俱亡時包庇罪人棄他而去,他恨她的冷漠無情,更恨她依舊能若無其事地陪在他身邊。
可這一切于顏安而言,卻都無足輕重,一切繾綣柔情,在她的眼里,不過是一場可以化出的虛假幻境罷了。
隱約記得有句詩是形容此情此景,話到嘴邊又實在想不起來,我剛想去問身旁始終默不作聲的祁顏,回頭卻見他正望著緩緩消失的景幕若有所思。天邊冷光越發暗淡,黑暗自天地襲來,唯余眼前一片灰黑畫卷,祁顏一身白衣風姿翩然,倒有幾分謫仙的味道。
大約是察覺到我的目光,祁顏微微偏頭,恰好撞上我有些遲滯的神情。他眼底現出難辨神色,施施然打量我半天:“看什么?”
我慌忙低頭,掩袖干咳一聲:“我才要問你,你又在看什么?”
祁顏收回視線,沉吟片刻:“這人……”
我問:“怎么?”
他微微蹙起眉,良久,才道:“似乎有我師父年輕時的幾分影子。”
我怔住。
白衣真人身份本就神秘,連祁顏亦無法說明他今夕究竟多大年歲,似乎從國君年輕時便是如今鶴發童顏的樣貌,幾十年過去,不變分毫。可算起來,顧紹桓還比國君小上幾歲,照理說,與顏安相會的若真是白衣真人,也不該是年輕時的模樣。想了想,我猶豫地問:“你師父他……有沒有什么同父同母的親弟弟,還是差許多歲的那種?”
祁顏眼風瞥過來,一副拿我沒什么辦法的神情:“即將位列仙班之人,哪里還會有血緣至親。”頓了頓,同我道,“年幼時我在靜水崖修行,曾見過一幅畫像,印象中似乎與這人有些相似。師父當時與我說,那是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不過……”
“不過?”
他微微思量,又道:“不過師父年輕時倒與他如今的模樣有些不同。”
我想了想,說:“也許是修行后容貌有變?”
祁顏聽完不置可否,于是我也不在此項糾結,轉而想起顏安方才所言,說顏歡以肉身祭了鑄劍爐……
古籍曾記載,每柄劍皆有劍魂,卻未曾言明如何喚醒。而傳說有一種上古禁術,是以肉身骨血祭祀寶劍,方能喚醒劍魂。只是正常人都不會嘗試這種方法,且不說上古秘術極可能被反噬,就說要以命祭劍,又有幾個鑄劍師會心甘情愿,即使能造出名垂千古的寶劍,可命都沒了,留名又有何用?
自那日起,顏安便被關在臥房,她的十指扣上厚厚的鐵環,再也不能結出漂亮的印。而許多年不曾干預江湖事的歸一山莊忽然放出江湖暗殺令,只言若有畫像中人的消息,賞千金,若將其項上人頭獻給歸一山莊,賞萬金。
若說顏安此次易容歸來只為了《千法書》,我覺得不盡然,得到《千法書》有千種萬種方式,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最冒險的一種,其中究竟有什么緣由,還有待商榷。
至于顧紹桓,對她仍是一如從前,出門時也時常將她帶在身側,連同族人商議大事,她依然坐在他身旁側首,細長手指攏在寬大的衣袖中,沒有分毫避諱。族內皆言顧紹桓十分疼愛妻子,乃是當世人夫楷模,卻不知這楷模,私下竟是另一番模樣。
平時與常人無異的他,時常會在睡夢中將她叫醒,軒窗漏進幾縷月光,映出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他單手撐住瓷枕,不顧她睡意蒙眬,冷冷問她幕后主使的去向。或是在極冷的秋夜帶她去淮湖湖畔,望著凋零荷葉枯坐整晚。他不舍得真的傷害她,就用這種方法折磨她。
偶有幾次,他歸來時喝得酩酊大醉,就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頭撐腮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出神,那神情倒有幾分從前初見時,他常常隔窗看她讀書寫字的模樣。有句詩說人生若只如初見,后頭跟著的是一句何事秋風悲畫扇。祁顏同我講解時,表示這是表達人們美好夙愿,若一切都如初見時美好,大約也不會有后來的決絕傷害。
卻沒有人想過,也許正是因為世人普遍都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抱有太高的期許,才會在不如意時傷心失望呢?
傳說劍冢里藏了數千柄神劍,每一任家主會從劍冢中挑出一柄最趁手的貼身佩戴,而繼位前鑄成的寶劍則會放入劍冢中,待數十年后下一任家主觀摩挑選。族中不少長輩勸顧紹桓早日入劍冢,都被他一一拒絕,問其原因,他只漫不經心地說時日未到。可我卻知道,是那個答應陪他一起去劍冢的人,如今再不能陪他一同進去。
沒有人知道顏安是不受寵的顏家庶女,只以為她是顏家的掌上明珠,時常與年輕的莊主出雙入對如膠似漆,即使她依舊陪在他身邊,即使在外人看來顧氏夫婦依舊恩愛,可終究有什么不一樣了。
顧家雖沉寂多年,但隱埋在江湖中的勢力卻不容小覷,短短一月時間,已得了關于幕后主使的不少消息,只是每則消息均是只言片語,而真正的謎底,卻越來越撲朔迷離。
那一日殘陽融斷枯枝,閉門許久的顏安破天荒地去淮湖湖畔散步,回房途中想起酒具落在水廊,返回去找時,恰好聽到書房未合攏的軒窗后,響起陌生的人聲:“如今旁支的幾房皆不安分,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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