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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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鏡
不知何時入睡,再睜眼時,已身處齊都。
百年前的齊都雖不如現在廣闊,卻比如今更為繁華。因是秦昭的世界,所有場景皆以她為軸。我與祁顏像是在看一出活生生的皮影戲,只是還不如臺下觀眾,不能拍手叫好或者扼腕嘆息。身處回憶卻不能參與回憶,這是入鏡前秦昭告訴我的。而她的魂魄卻被夾在鏡中與境外的狹小空間,像遺世獨立的得道仙人,目視所見一切,無喜無悲。
我不由得懷疑將她封入鏡中的人與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想到接下來會看到心中疑惑,便沉下心靜靜觀賞。
一切果然如史書中所載,秦昭三歲時便熟讀四書五經,五歲時已開始研讀兵法謀略,在我厚臉皮求著祁顏帶我出宮去市集買糖人的年紀,秦昭已經洋洋灑灑寫了篇幾千字的《治國論》,由身居御史的父親遞到中書令面前。
被維新政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中書令,聽聞秦父舉薦人才,趕忙深夜召見,才興致勃勃地拆開蜂蠟,發現這文章是個十三四歲的女童寫的,他氣得將紙頁直接扔進炭爐中,順便罰了秦父三個月的俸祿。
養家糊口的錢雖沒了,可秦父更擔憂的是愛女會因此難過。回家后,他一再寬慰秦昭,琴棋書畫任她學,只是別想著走仕途。
十四歲的秦昭眉眼間稚氣未脫,可行事做派卻如成人般沉著。聽到這消息也不氣餒,她只是用銀針撥弄書案上的燭燈,良久,柔柔笑道:“千里馬終須伯樂,我的伯樂還沒有找到,又怎么會輕易放棄。”
秦父嘆一口氣,眉眼盡顯滄桑:“為父官職低微,無法幫你引薦。廟堂之上人人如狼似虎,你一介女流,又何苦蹚這渾水。”
秦昭將筆沾飽墨,手腕微動便寫下一行漂亮的字,竟是打算將被燒掉的文稿復寫一遍:“父親嚴于律己又為官清廉,卻始終不能被朝廷重用,可見世間多有不公。阿昭自知不能高居廟堂,唯有輔佐出一代明君,百年之后才可名垂青史。如此,雖仕途艱險,還望父親成全。”
尋常姑娘說出這樣的話,可能會被認為是天方夜譚。但秦父為人忠厚本分,女兒要他成全,他便果真成全。此后兩年,在隔壁老王家未出閣的閨女已經能繡出鴛鴦戲水荷包的時候,秦昭一邊在漫長求仕途中碰壁,一邊發了狠地讀書。原本官宦人家的子女,無論官職大小但凡適齡就有媒婆來上門說親,更何況秦昭名聲在外,幾乎成了媒婆手中的稀世珍寶。可她們著實不了解秦昭,每次登門提親時,必定能看到她與一位灰袍老尼在院中的冬青樹蔭下認真商議出家事宜。幾次之后,人們再也沒有從齊都的媒婆口中聽到過秦昭的名字。
彼時朝中一共兩派,其中一派以太子為首,掌握朝中重權,另一派以肅王為尊,手握大齊兵權。兩派相爭,各有得失,數年來倒是勢均力敵。秦父恰在肅王一派,因職位低微,只能任其所用。然而身在朝中,要么剛正不阿保持中立,要么立足黨派玩弄權術,秦父這樣中庸老實依然參與黨派斗爭,通常會淪為權力的炮灰。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肅王黨中內斗,秦父不幸攪入其中,做了權力斗爭下的替死鬼。秦家人丁稀少,自秦母病故后秦父沒有再娶,膝下不過秦昭一個女兒。況且因罪伏誅,全部家當被官府查封,家中幾個奴婢早已四散奔逃,秦家一夜落魄。秦昭求了棺材鋪的老板很久,老板才勉強答應先賒一口棺材給她。親朋好友避之不及,出殯時,只有幾個好心的鄰里幫忙。秦昭將父親葬在京郊的蠻山上,山頂有參天古木,將大片冬陽裁成細碎的影。聽聞行刑前多虧太子求情,秦父才能留得全尸。
新墳,黃土,石刻碑,秦昭一身雪白孝服跪在簡陋的碑前,一貫含笑的眼眸失了神采,從朝陽初生跪到日頭西斜,跪到雙腿再無知覺,毫無血色的唇才終于吐出幾個字:“父親,阿昭一定會為你報仇。”
秦昭日日清晨登上蠻山,有時除一除墳頭新草,有時就在樹下看書,直至午后才踉蹌下山。若不是夜中的蠻山實在荒涼,她甚至想卷個鋪蓋住在山上。她不愿待在空無一人的秦家,那個再也沒有人喚她阿昭的家。
暮色枯榮,百事皆衰,她千方百計才湊夠辦喪事的銀兩,棺材鋪的老板卻說已有一位年輕公子付過賬了。她默不作聲地將錢袋揣進袖中,轉身登上蠻山。
秦父三七那日,墳前毫無征兆多出一束白菊。而后無論她多早上山,白菊定會出現在那兒,若不是被細心束上白綢,倒像是憑空生長出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花瓣上的露水,這一日,她沒有著急下山。彼時日暮西斜,石碑上落下幾只寒鴉,黑漆漆的眼珠,森然注視周遭一切。她有些害怕,拿書卷將寒鴉趕至半山,回來卻看到孤零零的墳前,立著個緋衣墨發的男子。白菊在他修長指尖開得正盛,似覆了冷霜。
聽到響動,男子緩緩轉過身,俊雅面龐上一雙眉眼微微上挑,冷淡得讓人難以親近。腰間玉佩泠泠似水,他閑閑看她,全然不是悼謁的模樣,倒像是心血來潮來探望舊友。
十六歲的秦昭已出落得婷婷,清冷眸中似疊了層層云障,鬢間壓一朵白簪花,襯得人越發冷麗。她將來人打量半晌,而后循循施禮:“民女見過太子殿下。”
“哦?”成煜低笑一聲,嗓音里含了些難掩的興趣,“你怎知我是太子?”
她不語,卻看向他腰間的玉佩。
“原來如此。”他示意她平身,將手覆在身后,“你是秦楚翰的女兒,所以那本《治國論》,是你寫的?”
她眸光微動,像是極力隱忍,聲音仍是透出驚喜:“殿下看過?”
其實那日秦父走后,太子安排在中書令府中的探子趁夜潛入書房,生生從燒紅的炭火中搶出幾片殘破的紙屑,當作至寶似的遞到太子手中。其實,探子以為秦父送來的是什么情報密折,不然誰會深更半夜跑去拜見頂頭上司,沒人能想到只是一位父親的良苦用心。
緋衣太子遠目天邊流云,良久,頷首道:“自然看過。寫得倒是不錯,不過……”他漫不經心地摩挲腰間玉佩,“全是紙上談兵。”
她眼底閃過惱意,被成煜看在眼里,低聲笑了笑。
“你父親他……是個好人。”他俯身獻上花,隨手掃落石碑上的枯葉,回身看向她時眸光微漾,“秦姑娘,還請節哀。”
身為太子,能親自祭拜罪臣已是莫大恩賜,他不能再做什么,便準備離開。然還未來得及抬步,一道白影已直直跪倒在他身前。
因葬禮數日操勞,本就纖瘦的秦昭即便裹上厚重的孝服仍顯得單薄,可氣魄卻不輸男子分毫。素色裙裾沾染塵土也毫不在意,她重重將額頭枕上手背,聲音啞啞地道:“多謝殿下替家父求情,才能留得家父亡故后的體面。如今民女孑然一身,無以為報,唯有為殿下鞍前馬后,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還請殿下收留。”
他愣了愣,旋即輕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本宮為何要收留你?”
她言辭懇切,一字一頓道:“民女能助殿下登上皇位。”
像是聽到什么極好笑的事,他低低笑了一聲,連眼角都彎起來:“皇位原本就是本宮的。”
她微微垂下眼,是恭敬的模樣:“如今肅王屢立戰功,潭州一戰眼看凱旋在即,不日便要班師回朝。到時,太子還能如今日般肯定?”
“凱旋?”他哼笑一聲,眸中浮起森然冷意,“本宮以為你的確聰明,沒想到與朝中那些庸臣也沒什么不同。你可知剛剛傳來的戰報中,武國已拔了潭州三座城池,甚至包括最易守難攻的邢臺。這一戰,肅王早已身處劣勢,那些擁戴他的朝臣依然信他戰無不勝,真是愚蠢……”手指撐上額頭,笑著搖了搖頭,“本宮也是糊涂了,同你說這些做什么。山路艱險,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了,你早些下山吧。”說罷撩起衣袍,繞過她往山下走去。
她仍是跪著,將身子轉個方向,雙手籠在袖中,朝不遠處的緋紅背影又拜了一拜:“殿下若不信,可再等三月。三月后,必見分曉。”
三月后,本已深陷水火的肅王軍忽然趁夜發起攻勢,武國不敵,連夜撤退至邢臺三十里外。肅王軍氣勢大盛,乘勝追擊,不日便將丟棄的城一座座攻下,將武國一舉逼退。
天地褪去蒼茫,枝頭孵出新芽,偌大的太子府門前貼了張榜,重金尋民間武藝高強之人。百姓們興致勃勃地看了半日熱鬧,最終都相約去臨街的酒肆喝酒。小廝連續守了幾個日夜,累得精疲力竭,正倚在門檻處打瞌睡,忽地瞪大眼睛,驚慌失措地跑進府門,邊跑邊喊道:“爺,有人揭榜了!”
書房內,筆鋒漸頓,緋衣太子微微抬眼:“哦?”
小廝卻欲言又止:“是……是個女人。”
秦昭揭榜沒有引來更多的觀眾,想來是覺得太子懸賞,一般人等又豈會輕易成功,而不一般的人又怎么會輕易讓他們碰到。面前這看似柔弱的姑娘,必然也掀不起更大的風浪,遂成煜出來時,只看到空落落的太子府門前,一位少女垂眸等在那兒,身上的孝服白得刺目,眉眼卻斂得恭順,無波無瀾。
依舊是蠻山上的俊朗少年,只是眉目越發冷厲,成煜盯住來人發間那朵白簪花看了一會兒,勾唇笑了笑:“是你。”
她站在七級石階下,要仰起頭才能看到他。她手指翻動,將那頁薄紙籠進袖中,微微欠身道:“太子殿下懸賞召人,不知可否讓民女一試?”
他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能武?”
她誠實搖頭,帶起袖中紙頁輕響:“不能。”
他瞇眸,不置可否:“你可知道,欺瞞本宮,乃是重罪。”
她卻笑起來,似四月和煦春風:“但那日,是我猜對了戰果。太子殿下是否也該有所表示?”
“你是在同本宮講條件?”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在她身前一級石階上站定,俯身拉近同她的距離,“那你說說,你如何得知潭州一戰一定會贏?”
她抬眼瞥向他,又極快垂眼:“殿下又何必明知故問。武國地勢偏北,常年寒冷,此時正值齊國夏天,武國軍隊不懂如何保存食物,糧草便供給緊缺。且武國人體質本不耐熱,又是長途跋涉而來,肅王軍以逸待勞,自然會贏。”
成煜貴為太子,在朝堂上為儲君之位爭奪多年,又怎會是等閑之輩。其中利害關系,待肅王回朝后細細研究,一定能夠想通。有此一問,大約是想試探秦昭,這答案究竟是她猜的還是有所依據。然由因及果,與由果及因,到底有一定差距。前者能夠未卜先知未雨綢繆,后者只能在失敗之后亡羊補牢。
一旁的小廝聽得瞠目結舌,看向秦昭的目光不由得敬佩了幾分。
年輕的太子微微頷首,想來與他推測的結果相同:“這些,都是你父親教你的?”
提及亡父,她眸中浮起痛苦神色,許久,搖了搖頭:“父親常說,女兒家學學女紅刺繡就很好,琴棋書畫各沾一沾,也算得了才女的名號。可謀論這回事,卻不是女子該學的,是以甚少與我說這些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他也許是不知道,你的確很有天賦。”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垂眸道:“殿下那日還說,我的《治國論》是紙上談兵。”
他微微一怔,半晌,揚唇笑了笑:“你倒是記仇。”說罷覆手向府內走去,卻在門檻處堪堪停住,只將背影留給她,帶了些年少輕狂,“進來吧。從今以后,你就是本宮的人了,生前死后,永遠不得離開。”
她一時怔在原地,面上陡現紅云。她想,這一定就是她的伯樂。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是她山窮水盡后的最后一道希望,老天都希望她抓住他。即便前路艱難,那又如何,總不會比現在更難。像是下定極大的決心,她提起單薄裙擺,終于跟上他的腳步。初春艷陽映出太子府仗高的圍墻,兩人一前一后,雙雙走入府中。
據說,秦昭被招入太子麾下這回事,震驚了許多人。入東宮前,成煜已替她偽造了身份,沒有人會想到她是罪臣之女,只知她是身份清白的秦昭。
國君聽聞此事后龍顏大悅,朱筆一揮將她召進宮中,還出了幾道題考她,都被她一一巧妙解答。本來國君頒布了革新的法令,大家皆是表面拍手稱贊,實則該做什么仍做什么。只有成煜當真收了一位女謀士,還得到了國君的夸獎。這下大家都開始著急,到處搜羅有識之士,雖然沒有再招到什么人,卻引領了女子讀書的風潮,也算為后人研究齊史立下一份微薄功勞。
可見世間無絕對之事,只要心中懷抱希望,有朝一日或能成功。
太子未登基的那段時日,秦昭時常紅袖添香,以便遇到什么難題方便商榷一二。兩人意見相左時,甚至會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往往是成煜拿太子的身份壓她,而她總是賭氣說些懊惱的話,譬如“一切全憑太子吩咐”“秦昭一介布衣又有什么資格為太子籌謀”云云。但第二日太子頒布的詔令,往往是前一日秦昭所提。待日后再遇難題時,成煜仍若無其事地叫她來商議。
我雖不懂情愛,可不難看出,野史中所說秦昭與項文帝關系匪淺確然屬實,否則太子又怎么會心口不一。明明只要在當下認同秦昭的看法,就不會有后續的那些麻煩事。然而連我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其他人又怎會看不出來。不過半年,府中已流言四起,有的說秦昭是妖孽轉世,狐惑東宮,有的說是她早已拿捏住太子的軟肋,才讓太子對她言聽計從。
總而言之,這就是女人從政的弊端,她不夠強大,別人會說她是靠美色博得主子的信賴,她夠強大,男人們便會害怕有朝一日被取代,是以找到各種機會想將她拉下馬。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這些流言沒有半分影響到她。哪怕如芒在背,她仍若無其事地出沒在人群的質疑聲中,依舊是溫和卻難以接近的模樣,依舊替太子出些奇謀妙計,依舊能制勝得出其不意。
時光如山澗澄澈的溪水,看似平緩流淌,實則片刻不會停駐,在日落月升的循環往復中,天子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兩黨相爭越發激烈,因所有人都相信,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發生的可能。而這些可能性,往往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越是危難之際,人越容易出現紕漏。彼時王后眼見情勢嚴峻,按捺不住與國舅私相授受,剛好被肅王抓住把柄,一紙奏章彈劾到御前。國君此生最恨后宮干政,一怒之下削了國舅禁軍的兵權,甚至揚言要廢后。太子聽聞此事,馬不停蹄地趕往殿前替王后求情,卻換來國君一番訓斥,將他禁足于太子府。
國舅是太子手中唯一的兵權倚仗,如今被削,可謂斷其羽翼,一時間肅王在朝中風頭更甚,東宮卻愁云密布,甚至有傳言說,天子要罷黜太子,立肅王為儲君。太子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閉門不出,只成日飲酒,無論何人有多要緊的事一概不聞不見,連侍女送去的飯菜不是被扔出來,就是原封不動端出來。
從幼時便跟著太子的老奴看不下去,拄著木拐顫顫巍巍地來找秦昭:“殿下與娘娘感情一向很好,如今娘娘受了委屈,殿下又無端被王上責罰,心中難免難受……只是這樣,老奴恐殿下傷了身子,還請姑娘勸上一勸啊。”
彼時,秦昭正在水廊看書,聞言將書卷放下,想了想,點頭道:“我盡力而為。”
這是秦昭半月以來第一次來到內院,推開門,一室昏暗,只余半開軒窗投下的一點光。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待適應黑暗,她才看到原本井井有條的書房變得雜亂不堪。她剛想抬步進去,腳下不知踢到什么,“叮咚”一聲,內里響起怒吼:“是誰給你的膽子敢進來,滾出去!”
一只酒瓶砸在她腳邊,摔得粉碎,酒漬濺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染了一片暗色。
秦昭被震得后退一步,卻沒有像尋常婢女般倉皇逃走,只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邊拾邊道:“殿下心疼王后乃是情理之中,可就這樣去替王后求情,未免有些莽撞。”
斜倚在椅背上的成煜醉眼迷離,撐腮看她一會兒,提起酒壺往嘴里灌酒:“本宮說,滾出去。”
她卻像沒有聽到,拾完碎片,又將凌亂的奏章一一撿起來,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灰塵:“王上不愿接受即將老去的事實,此時無論誰動了繼位的念頭,都會讓王上覺得恐慌,遷怒于殿下亦是情理之中。”將奏章整整齊齊壘在桌角,她抬起眼,深深看進他眼底,“殿下若不振作起來,沒有人幫得了殿下。況且,若殿下此時一蹶不振,倒正合了肅王的心意。”
他看她良久,忽而譏誚一笑:“本宮竟還不如你。”
她微微垂下頭:“殿下錯了,因殿下太顧及情義,才會做出沖動之事。而我始終置身事外,有些事自然看得比殿下清楚。這才是我存在于殿下身邊的意義,不是嗎?”
夏日午后,熱得沒有一絲風,而一門之隔的內室卻陰冷如冰窖。模樣頹然的太子又灌下一口酒,嗓音帶著醉意:“那依你看,本宮當如何?”
“殿下有多久沒有打理過朝政了?”她隨手翻開才整理好的奏折,連著翻了幾本,凝神細細研讀,“禁軍統領可是重權,有多少人盯著,千方百計都想收入囊中,殿下竟還有心情在這里飲酒……”
察覺到他驀地變黑的臉色,她適時止住話頭,將其中一份明晃晃的折子攤開在他面前:“當務之急,是尋一位能代替國舅接任禁軍統領職務之人。”
“也就只有你,敢這樣同本宮說話。”成煜瞇眸投去一瞥,似乎對她故意賣關子甚為不滿,一副懶得搭理的模樣,“你若有想法,便直接說出來,不要耽誤本宮喝酒。”
她福身拜了一拜,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王上卸了國舅的兵權,想來是早有此心。他忌憚國舅的勢力,不愿大權旁落。此舉剛好打消了他心中顧慮,也算是好事一件……”
話未完,已被太子冷聲打斷:“你覺得這是好事?”
“國舅在朝中地位頗高,又掌有兵權。按理說他三個兒子理應世襲父親的官位,哪怕不是官居要職,起碼也應封個監軍之類。但大兒子卻得了個閑差,二兒子官位雖高些但是個文官,更別提三兒子如今仍舊沒有封個一官半職。”她抬眸看向太子越發凝重的神色,又道,“王上如今既有招賢納士之心,太子何不抓住機會,讓三位公子姑且一試?”
成煜若有所思地瞧了她許久,才緩緩說道:“就如你所言,若父王當真忌憚舅舅,又如何會再給他們官銜?”
她含笑搖頭:“王上不給,但殿下要爭取。”不顧成煜不悅的目光,她抬手將杯中酒倒干凈,又喚了侍女端上醒酒湯,“此番王上責罰殿下,責罰得突兀,日后細想,心中一定后悔非常。待禁足之日一過,殿下先進宮賠不是,待時機成熟,再向王上進諫,王上定會應允。”
殿外傳來侍女小心翼翼的通報聲,秦昭接過湯碗重新遞到桌案前,待關門聲響起后才說道:“朝中選拔官員,向來是舉薦制,各家自然爭得頭破血流,更何況私下還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交易。王上不會不知道,只是無法杜絕,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殿下何不向王上提議——若擇文臣,需比文采;若挑武將,需拼武藝。如此,才談得上‘公平’二字。”
她頓了頓,又道:“殿下這樣進諫,其一不會讓王上疑心;其二若是國舅家的公子勝了,亦可堵住朝中悠悠眾口,拿不住殿下的分毫不是來。”
湯碗氤氳著熱氣,將成煜的臉攏得晦暗不明,他蜷起手指在桌沿叩響,一下一下,極富節奏:“那依你之見,這三人之中,讓誰參與選拔更為合適?”
“大公子一向忠厚老實,二公子素來奸詐狡猾,三公子為人正直又頗聰慧……”
他堪堪打斷她:“所以,本宮該舉薦那個三表哥?”
她搖頭道:“不,殿下該舉薦大公子。大公子素來與國舅不睦,滿朝皆知。若是舉薦他,王上必不會懷疑殿下是有私心。況且,以大公子的性格,若殿下給他這次機會,我相信他定會唯殿下馬首是瞻。國舅素來野心勃勃,難以掌控,對殿下而言,大公子甚至是比國舅更好的選擇。”說到此處,聲音驀然壓得極低,在他耳邊輕聲道,“王后宮中有肅王的人,殿下日后入宮,定要小心。”
他端起醒酒湯一飲而盡,唇邊勾起諷刺笑意:“連同最親近的人說話都要小心翼翼。”說到此處,他嗤笑一聲,“本宮受夠了這些爭端。自古帝王無情,君心向來難測,可除過君主的身份,他可曾記得,自己還是一位父親!難道皇位,真的比親情還要重要?”
生在帝王家,講感情其實是一件挺可笑的事,史書中弒兄弒父之事屢見不鮮,甚至還有更多連書里都不能記載的事,成煜不會不懂,只是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接受罷了。她壓下眸中同情神色,輕聲寬慰他:“殿下說得對,自古帝王皆無情。殿下定要拋下兒女私情,如此才能做一位好王上。”頓了頓,眸光漸漸失去焦距,之后的話,像是說給他,又像是說給自己,“我相信,殿下日后一定會是一位萬人敬仰的好國君。”
屋外不知什么鳥落在繁茂枝頭清脆鳴叫,他偏頭想了一會兒,目光空茫,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
許久,他驟然抬起眼,重新燃起希望似的:“阿昭,前路兇險,你可會一直陪著我?”
這個稱呼讓她愣了愣,像一泓溫暖泉水融化心頭覆滿的霜雪。他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對她施以援手,也許只是救下一只流浪寵物的心態,卻足以讓她用命去回報,更何況,她還有大仇不能不報。
她退開一步,將雙手籠在袖中,依舊是謀士該有的平淡模樣:“殿下放心,我既入東宮,不論生前死后,定會跟隨殿下左右,輔佐殿下登上帝位。”
他的目光緊緊跟隨:“為什么?”
“殿下對家父的恩情,秦昭永不敢忘,理應報恩。”她才要福身謝恩,手卻被驀地握住。她愕然抬眼,只看到一雙氤著深意的眸子沉沉盯住她,讓她忘記掙扎。
微一用力,他已將她拉至身前,抬手拂過她墨色鬢發,溫熱的氣息就吐在她的耳際:“只是報恩?”
這段回憶便定格在這最后一幕,據秦昭所言,鏡子中循環往復的都是她生前最難忘的記憶,理應不受任何人控制,所以我們也很難知道秦昭到底會如何回應。只是眼看兩人的感情像隔了層薄薄的紗帳,在旁人看來也許是種朦朧美,可我卻清晰記得另一樁事——
項文帝之所以被后人傳頌,除了著實是位明君之外,更因他一生鐘情于王后董偲偲,在位時隆寵恩澤不斷,甚至破例修葺了共同的陵寢,只為百年后與之同眠。
根據眼前所見,實在難以推測之后諸事,只是隱隱覺得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簡單,唯有耐心看下去才能一解心中的困惑。
而后一切果真如秦昭所言,國君撤了駐在東宮的禁軍,也沒有再提廢后的事。成煜便挑了個合適的時機到御前進言,國君當即應允。
然成煜此舉,遭到太子黨許多人反對,其中反對聲音最高的是護國大將軍的胞弟陳欒。從前他便是太子最得力的謀士,可秦昭的出現,動搖了他原本的地位。本來,國舅爺倒了,禁軍大權終于旁落,任誰都想分一杯羹。正當大家都覺得機會來臨時,沒想到兵權轉了一圈,竟然落在國舅爺兒子手中。在他們看來,這與交到國舅爺手中并沒什么區別。
可成煜一意孤行,其他人也毫無辦法,只能聽之任之,卻不知此舉得罪了不少人,為日后埋下禍根。
宣德十四年,恰逢西北邊界山賊作亂,官府多次圍剿無果。不日后,有道密折遞上來,竟說官匪勾結,且與朝中某位重臣脫不開關系。國君恐事情鬧大打草驚蛇,不能將亂臣賊子一網打盡,特遣太子秘密前往邊界處理此事。
成煜御下一向嚴格,本不過月余的工夫,料想府里不會出什么差錯。可偏偏就有人趁著無人做主,尋了秦昭一個破綻,將她關入了地牢。
但凡皇親貴胄之類的大戶人家,多多少少會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太子府中的地牢便算是一件。秦昭蜷腿坐在草席上,緩緩將雙手在眼前攤開。這雙手送了多少叛徒奸細進來,哪曾想終有一日也輪到自己。
鎖門的鐵鏈被“啪嗒”一聲打開,始作俑者彎腰鉆進牢門,儼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他將手里的東西拍在她面前:“我在你房中搜出你與山賊頭子秘密往來的書信。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太子不在府中,我便替他料理了你這個叛徒。秦昭,你是希望我把這些拿給太子,還是你自行認罪離開?”末了,俯身湊近她,“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她連看都未看那些信,雙手撐著下巴,空空地望著桌角的油燈:“原來我在你們心中,用這等拙劣的手段便能一舉扳倒。你們還將我視為勁敵,真不知是貶低了誰。”
陳欒眼底陡現陰狠,猛地伸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嚨:“拙劣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若鬧到御前,讓王上心存疑慮,那太子殿下也救不了你。”
她雪白的臉霎時通紅,卻不掙扎,只是終于拿正眼看他,毫無血色的唇費力擠出幾個字:“你若現在殺了我,你覺得,太子還會再信你?”
這番話果然戳到陳欒的痛處。原本恨不得將她殺之而后快的陳欒驟然收手,他惡狠狠地看著她捂著脖頸不住咳嗽,反手將她重新扔回草席:“我看你如今還能掀起什么風浪!”
陳欒出身武將世家,是陳家次子,自小練就一身好功夫,卻因哥哥光芒太盛而始終沒有用武之地。本以為投靠太子能有出頭之日,前次國舅被削軍權,于他而言簡直是天賜良機。他將太子黨諸人評判一番,覺得輪也該輪到他,可哪承想,秦昭幾句話便將已到他嘴邊的鴨子放飛了。他不是沒有求過成煜,可任憑他說破嘴皮,成煜仍然一意孤行。再加之從前秦昭取而代之,他便對她懷恨在心。
身為謀士,謀的是什么,一半是事,一半是情。若真是一個合格的謀士,早就該看出成煜與秦昭早已不是上下級關系那樣簡單,那秦昭便動不得。就算要動,也該找個正大光明的理由,讓成煜親自將她舍棄。
更何況平心而論,冤有頭債有主,要恨也該恨成煜,這事怎么怪也怪不到秦昭頭上。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地牢森寒,目之所及皆是灰暗,像有什么無形鬼魅藏在暗處,只待將人無情吞噬。秦昭家里雖不算富裕,好歹從小衣食無憂。后來入了太子府,成煜奉她是上上之賓,沒有一天虧待過她,又哪里受過這些罪。一只青灰色的大老鼠從墻縫里鉆出來,沿著墻角竄出牢門。她裹緊單薄外衫往角落里縮了縮,一雙手死死籠在袖中,仍覺得涼意滲骨。
原本照陳欒的打算,太子奉命遠行,來回最快也要一月,只要將秦昭捆了送到國君面前先行處置,待太子回來后早已無力回天。
可誰知原本該在西北調查官匪勾結案的太子,卻在第五日深夜匆匆出現在地牢。獄卒誠惶誠恐地將牢門打開時,秦昭正蜷在草席上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她連眼睛都未睜:“鬧到王上那里對誰都沒有好處。我若是你,就先把我放了,這件事情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如何?”
“怎么能當作沒有發生?讓你白白受這些委屈?”
她驟然睜眼。
玉佩輕響,一抹緋色從陰影中走出來,云靴踏過遍地腐爛的茅草,俯身蹲在她身前,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怕嚇到她:“本宮已將陳欒幽禁在后院,待本宮親自審問后,定會還你一個清白。”
他的突然出現已足夠讓她驚訝,如今這番話更是讓她來不及問清前因后果,已出言勸道:“殿下此舉著實不妥,陳欒雖無實權,到底也是陳氏族人,若無圣旨草率關押……”
“你是不是又要勸我,凡事當以大局為重,切忌意氣用事?”成煜眸中溫柔頃刻間消失,轉而換上難掩的憤怒,“你告訴我,做國君是為了什么?”
她勉強撐起身子,在聽到這話時,愣了愣:“什么?”
“若本宮連想做的事都不能做,做國君又是為了什么?”不知何時刮起冷風,透過半大的牢窗,吹得桌上燭臺火光恍惚,年輕的太子抬手扶住她肩頭,在她困惑的目光中,面色沉得駭人,“今次,你可有錯?你與山賊勾結了?那些信是你寫的?刺客當真躲到了你的房中?”還不等她回答,他已冷聲說,“既是如此,本宮這樣做有何不妥?”
陳欒吩咐獄卒斷了她的飲食,這幾日她粒米未進,只飲些清水,早已連說話都沒什么力氣,若不是靠一口氣撐著,也許早就昏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常言道當局者迷,就如她從前所言,她機關算盡,只始終因置身事外,才能保持清醒。但凡動了私心,便不能一心為主子謀事。
這是大忌。
而她被關在地牢,第一件事想的不是如何自保,不是大仇還未得報,不是平生所愿還未實現,而是此事若真鬧到御前,會不會牽連他,以及……
他又會如何待她。
心中思緒萬千,卻都不是她此刻最關心的事。她怔怔地看著來人,一貫含笑的眼底似有水霧彌漫:“殿下為何信我?”
他仔細打量她半晌,用指尖細細擦掉她鬢邊的污漬:“你說自古帝王皆是無情,本宮卻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帝王。本宮信你,絕不會背叛我。”
蒼白的唇動了動,向來巧言善辯的她頭一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彼此呼吸可聞的距離,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問得認真:“阿昭,你想不想同本宮一起,坐看這如畫江山?”
浮在她眸中的層層云障頃刻間散盡,下一瞬,已被擁在一個溫暖懷抱中。溫暖到讓她忘記殺父之仇,忘記畢生所愿。牢中燭燈如豆,映出兩人相擁的影。
“本宮一定會娶你,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阿昭。”
宣德十五年,先帝病逝,成煜于同年登基,改國號承運,封號項文帝。
因朝中異己已除,剩余殘黨見大局已定,紛紛倒戈。在秦昭的輔佐下,成煜的帝王路,走得不可謂不順利。新帝繼位,待國喪一過,宮中已是一派喜氣洋洋,內廷按照祖宗禮制準備登基大典,宮人具是行色匆匆,忙得腳不沾地。
就在這一派繁忙中,仍在太子府等候詔令的秦昭被急急傳至御書房。
婢女打起明黃錦簾便恭敬撤退,偌大的殿內只聞細微的呼吸聲。她沒有拜見帝王的繁復宮裝,只穿了平日里最常穿的素色長裙,發間難得戴了支白玉簪子,一步步行過見方的地磚,跪在金絲楠木的方幾后。銀骨炭在銅絲罩上燒得正旺,高位上的男人尊貴且疏離,似乎不用刻意學習,舉手投足間就流露出帝王的氣息,這是她希望他成為的樣子。
她眸中浮起瀲滟水光,因壓得極低,很難被看到:“民女參見王上。”
“阿昭。”依舊是平日的溫柔模樣,卻不再是那個年輕的太子。成煜不再穿緋紅衣袍,玄色冕服襯得眉目如水墨,紫金冠高高束起,是全然陌生的模樣。青玉長案擺了五六道攤開的折子,他執筆蹙眉在上面寫著什么,在看到她時,眉眼間終于映出一點喜色,復又低下頭,“阿昭,你快來看看,孤該怎么辦?”
秦昭慢慢走到書案前,像是他又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想同她一起商議,與往常沒有半分不同。只是奏折難得是統一的內容,上奏者無論官位高低,均是舉薦各家女子入宮。“立后選妃”四個字刺得她雙目通紅。
她身子晃了晃,不動聲色地扶上身后桌案才勉強站穩腳步,轉頭看向只專心研讀奏章的帝王,用慣常的輕柔語調問他:“王上叫我來,就是為了這樁事?”
他終于抬起眼,仿佛覺察出什么,微微蹙起眉:“你可是怪孤這些日子都沒有召見你?孤才入主齊宮,煩瑣小事一件接著一件,今日方才得空……”
琉璃宮燈溢出斑斕光影,她在這光影中退開一步,雙手籠在廣袖中,視線自他空蕩蕩的腰間移開,微垂了眼,看似一切如常,但若仔細分辨,便能看到緄了銀邊的袖口在微不可察地顫抖著:“王上說得對,王上才登帝位,為了穩固朝綱,自當立董將軍之女為后。”
這樣的答案像是讓他很滿意,他傾身貼近她幾分,修長手指撫上她尚未恢復溫度的臉,指腹在她頰邊輕輕摩挲,眼底漾出真心笑意:“你與孤想的一樣。阿昭,孤已同母后商量過,孤能登基,你功不可沒。從此之后,你當是孤最愛的貴妃,最懂孤的貴妃。”
她卻像被燙到似的偏頭躲開,平靜無波的臉終于被什么打碎,一點一點剝落滿地,只剩無盡的空茫。身為謀士,最忌諱的便是喜怒形于色,讓人看出心事。秦昭一直做得很好,哪怕身在地牢,也許下一刻就要殞命,依舊靜得像戴了面具,永遠不知喜怒哀樂為何物。
可今次,她再也無法偽裝。
他的手僵在原處,半晌,眸中閃過不悅:“阿昭。”
回聲響徹殿內時,她一步步從他身邊退開,緩緩跪在丈寬的書案前,聲音鏗鏘,方才的驚慌失措像是錯覺一般:“秦昭愿入朝為仕,為王上鞠躬盡瘁,保大齊一世安寧。”
年輕的帝王神色難辨,許久,拂袖離開:“隨你。”
她筆直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殿前,窗外冷風呼嘯,她忽然覺得很冷,哪怕寒冬臘月父親出殯時,哪怕孤身一人身在地牢時,她也從未覺得這樣冷,冷到牙齒打戰。她緩緩蹲下身,將自己用力環住,卻執意不肯低頭,透亮的燭光照進她的眼底,沉得似無月的夜。
他終于變成她期望的樣子。
也終于,為了皇權負了她。
成煜果然讓秦昭入朝。
秦昭的確是天生的政治家。朝堂一向是男人們角逐的名利場,她想在其中謀得一席之位,難度可想而知,可她竟然心甘情愿。相比起來,做貴妃既享盡榮寵,又不用主理六宮,反而樂得清閑。成煜其實不算食言,說不定還多方考量覺得此乃上上之策,將它當作禮物精心捧到秦昭面前,秦昭卻拒絕得毫不留情。
我將這樁想法說與祁顏,卻得到不同看法。
祁顏說:“他們要的東西不一樣罷了。她只是想做他獨一無二的妻子,無法與別人平分他的愛。”頓了頓,語聲別有深意,“若不是唯一,不如不要。”
我想了想,覺得這話也頗有道理,只是沒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祁顏竟然如此懂女人。
他站在我身旁,微微側目看我:“不是我懂女人。而是若真心喜歡一個人,天下間所有人應當都是同一種模樣。九辭,是你不懂喜歡罷了。”
我怔怔抬頭,正對上他晦暗不明的眼,想了想,斟酌道:“或許,是她知道若入后宮,就不能再輔佐他了呢?”
總之,經過在太子府幾年的歷練,秦昭出落得越發沉穩,尤其是廟堂辯論時,不輸男子分毫。朝中暗涌,須得步步為營,她本就生得極漂亮,如今一身暗色朝服,倒像是冬日清冷的弦月,看似柔和,實則拼了命也無法接近。不少人都存了同她聯姻的心思,但大多最終作罷。
其一,是忌憚秦昭在朝中的地位,王公貴族都很難與她比肩,若真的成親說不定還要倒插門,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其二,便是秦昭與當今天子捉摸不透的關系。試問,有誰敢打國君女人的主意?
不得不說,成煜也許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卻著實是位好國君。他日日批復奏章到深夜,有空還帶著大臣微服出宮,探察民情。只是自立后大典后,秦昭甚少同成煜見面,不知是她有意避開還是如何。除過上朝,但凡他私下召見,秦昭不是稱病,就是挑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拒絕,實在避不開時,必定有大臣前來稟告更為重要之事,逼得成煜不得不讓她先行告退。
可事實證明,當一個人打定主意想見你時,一定能被他找到機會,更何況這人還是手握天下的國君。
一日下朝后,成煜屏退眾人,獨留了秦昭一人商量要事。金鑾殿難得如此空蕩,連國君身邊的貼身內監都不知去向,只余年輕的帝王低頭專注批閱奏章。秦昭盯著寶瓶中一束開得正好的白梅發怔,待回神時,一套玄色長袍已扔到她腳邊。
“換上,隨孤出宮。”
她正要拒絕:“臣……”
“啪”的一聲,奏章擲在青玉案上,響在空曠殿內格外懾人。她默不作聲地抬起眼,看向數尺外的龍椅上,隱在冕旒后慍怒的臉:“如今秦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孤都使喚不動你了。”
她俯身撿起衣袍,不緊不慢地跪倒:“臣惶恐。”卻沒有半點惶恐的樣子。
他沉沉看她一會兒,高聲喚來侍女:“伺候秦丞相更衣。”
因是微服出巡,成煜只點了幾個暗衛遠遠隨行,二人緩步向集市踱去,幾步之內便由靜轉囂,猶如一幅鋪陳開的畫卷序章。
萬家燈火迷離,秦昭望向身邊從出宮起就一副淡然神色的人,終于忍不住開口:“……爺今日特意出來,不會只是想逛逛集市吧。”
他瞥她一眼:“你說對了,我就是出來散心的。”
但顯然,日理萬機的帝王微服出宮,又怎么會只是為了散心,看似漫無目的轉了幾條街之后,他直接把她帶進一間茶肆。
大廳內寬闊明亮,成煜腳步不停直往二樓而去,尋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秦昭亦跟著坐下。待到坐定,方得閑好好將這室內打量了一番。此時兩人身處二樓,梨木方桌繞著雕花圍欄圍成月牙狀的弧形。一樓大廳寬闊,四周零零散散擺著幾個木桌,最為顯眼的,還是柜臺旁擺著的幾株傲人的早菊,以及菊后幾幅鐵畫銀鉤的墨寶。
茶肆中向來風雅,所以諸如此類的陳設并不奇怪。她淡淡然收回目光,只望著窗外的人影幢幢。她的想法很簡單,既來之則安之,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有此一行,不如徹底享受。
成煜吩咐小二上一些瓜果蜜餞之類。小二吆喝著下樓去準備了。不多時,方才還空空如也的桌上早已擺上數個精致的小碟與瑩白的酒盞。
茶肆中客人不少,但仍有幾桌空余。
秦昭的心起初始終都放在這梅花酒上,也就沒有留意周遭的環境。此時方才看到,本是客人稀疏的店中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人,而這些人又全都圍在一樓廳中的幾幅墨寶之前。人聲嘈雜,她亦是頗有興致地偏頭望去,只見廳中一角似乎有人伏案疾書。但因人頭攢動擋住了視線,并無法看清。
不多時,只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好!”
“不愧是穆先生!”
人沒看清,但“穆先生”這三個字卻聽得真切。
一幅墨寶已經完成,人群漸漸四散開來,露出其中一片純白的衣角。猶如眾星捧月,待到此時那模糊的人影方才全部顯現。半束的墨發垂至肩側,舉手投足之間宛如錦緞一般滑落。只是一個背影,就叫人無法移開視線。
待他轉過頭來之時,秦昭竟有一瞬間的恍惚。雖然是全然不同的臉,但那溫軟的神色,卻像極了那年蠻山上的俊朗少年。明晃的燈火將他鍍上一層柔軟的光暈,給原本冷峻的面容帶來些微暖意。微揚的下頜與頸項勾畫出好看的弧度,外袍卻是最為普通的粗布衣衫。
只見那人伸出手臂,抖開一白絹,上書幾個大字:明德至善。墨跡尚未干透,筆畫的轉折處映出墨色的幽光。行云流水間有鋒芒微露,卻又懂得恰到好處,剛柔相濟。
霎時,又有人拍手叫好。
從前太子府中倒是收藏了不少字畫,秦昭雖沒什么興趣,卻也陪成煜賞鑒過不少。若以墨寶論高低,在她所識之人中,當屬成煜能拔得頭籌。而這白衣男子的功底,顯然不遜色于他半分。
她偏頭去看成煜,后者卻沒什么反應,依然淡定喝茶。她心中飄過難辨情緒,才想說什么,忽聞一聲長長的嗤笑,襯在這陣陣喝彩聲中顯得尤為突兀。
人群中踱出幾個錦袍寬袖的男子,臺上的白衣男子伸手揖了一揖,低斂的眉眼謙遜但不卑微:“穆某自知雕蟲小技上不得臺面,不知幾位兄臺可有見教?”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冷笑道:“穆先生好興致,日日在這里……”眼光轉在四周的墨寶之上,“難道是學欣月閣里的姑娘賣藝不成?”
一語畢,其余幾人哄笑。
見白衣男子并未言語,對面那人更加猖狂,又向前一步逼近他,一把推開擋路的小二:“穆先生所寫所言均是治國之道,可又日日去做錦瑟姑娘的入幕之賓,不知穆先生是真的胸懷天下,還是打著明德至善的名號其實是貪戀美色呢?”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而就在這三言兩語之中,眾人也明白了為何這些人會來尋那穆先生的麻煩。許是這油頭滿面的富家公子也看上了那位錦瑟姑娘,但那姑娘卻一心系在這位穆先生身上。那富家公子看不過眼,便找了這樣一樁緣由,當眾讓他下不了臺。
看那墻上掛著的墨跡陳舊的字,這穆先生應是在這茶肆里寫字很久了,被富家公子這么一鬧,之后哪還有臉再來獻藝?
看熱鬧的百姓很驚訝,我也很驚訝。據我所知,項文帝執政時,史書中有且只有一位穆姓官員,算算時間,若我沒有猜錯,這位白衣公子多半便是穆漓川。
穆漓川,原是個……賣字的?
誠然,我對賣字沒有任何偏見,只是史書中記載穆漓川身份顯赫,才入朝就封為太尉,官位僅次于秦昭。不僅如此,他更是在秦昭身故后取代她坐上丞相之位。若說秦昭能算盡人心,那穆漓川比她還更勝一籌。我原以為他出身官宦世家,再不濟也是書香門第,總之不該是市井中人。
我下意識地就朝祁顏看去。許是猜出我心中所想,祁顏悠悠倚在二樓的雕欄處,點頭表示贊同:“這是穆漓川。他不光賣字,還是個茶農。”
我:“……”
好好的賞字大會變成一場鬧劇,眾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層層人群中,穆漓川將碰倒的板凳扶起來,旁若無人地整理起桌案上的墨寶:“為何做錦瑟姑娘的入幕之賓,穆某自有道理。”
我在一旁撫了撫額,這又是一個愛逛青樓的人。曾經祁顏就同我說,他去青樓是論道來著。那眼前的穆漓川,他總不能也是去論道吧?
但顯然是我太沒有見識,原來去青樓除了看姑娘和講道法,還能做許多事情。
他面上的不適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波瀾不驚如銅鏡一般無法打破的神色:“孫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明德至善之后,更是有一句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穆某自問清心寡欲,在公子看來出入青樓便是貪戀美色,但在穆某看來,那便是最好的修身養性之法。”眼見那孫姓公子張了張嘴卻無法辯駁的模樣,他唇邊的冷笑更甚,“正所謂出淤泥而不染,若是穆某連這點自持之力都沒有,那與那些登徒浪子有何不同?”
一番話,眾人心中如明鏡一般。一陣寂靜之后,便是掌聲雷動。
孫姓公子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在久經不歇的掌聲中硬是無法說出一個字,身后的侍從一個個都面露憤恨,想沖上前去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仗勢欺人難免會遭人詬病。孫姓公子心雖百般不甘,也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恨道:“別再讓我見到你!”言畢帶著幾個侍從悻悻而去。
這時,店小二方才敢從柜臺后出來,將客人好生安撫回去繼續吃茶,但經過方才一鬧,誰還有心思繼續品茶,都怕那孫公子去而復返再惹出什么事端,大多匆匆結賬告辭。熱鬧喧囂的大堂頃刻間冷清下來,穆漓川將才寫的字細細收好,面無表情地從掌柜手中接過一個荷包,用手掂了掂,便收在腰中轉身走了。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這人還當真是來“賣藝”的!
此時的茶肆中已只剩寥寥數人,三樓的燈火早已熄滅,二樓也只剩秦昭一桌。小二打著哈欠站在他們身后,也不敢上前催促。靜寂之中,似乎聽聞成煜低低嘆息一聲,許久,他偏頭問身旁始終默默無言的人:“回去嗎?”
秦昭眸光掃過對街早已暗淡下來的窗欞,點了點頭。
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場意外,成煜心血來潮帶秦昭去民間體察民情,剛巧遇到紈绔公子欺壓良民,礙于身份實在特殊不能出手相幫,只能各懷心思看完一場熱鬧。然第二日,成煜就宣秦昭覲見,道王后甚是愛茶,聽聞齊都中有位先生種茶種得頗好,想親自嘗一嘗。只可惜他種的茶只自給自足,從不對外出售,哪怕天家也不例外。雖然孤可以下圣旨強迫他,可孤是明君,明君不能強人所難。秦愛卿素來能為孤排憂解難,今日就特遣你去替王后尋些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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