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第二卷-《灼灼桃花涼2》


    第(3/3)頁

    正聚精會神觀摩刻印的成煜聞言抬頭,目光有醉后的三分迷離:“既是國仗心意,也不必再同他說這些,收下便是。”

    滿臉愁容霎時煙消云散,董偲偲欣喜地攀上他的手臂,像個孩子似的左右搖晃:“我就知道阿煜不會生氣的,阿煜一向?qū)ξ易詈美病刎┫啵俊鄙咸舻奈惨粼诳吹角卣褧r盡數(shù)咽下,消失在窗外茫茫夜色中。

    殿前燭火透亮,秦昭像是根本瞧不見兩人的情深意重,規(guī)規(guī)矩矩行過禮,卻沒起身,眼底閃過困惑神色,像是真的有費解的難題:“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王上。”

    成煜看她一會兒,揮手屏退眾人,眼尾跟隨董偲偲的繁復(fù)裙裾直至消失,才緩緩將視線轉(zhuǎn)到她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似是笑了一聲:“從前孤想見你一面,你百般推諉,近些日子為了穆太尉狀告孫成洲的事,肯見孤的時候倒多了。”湊近杯口,抿下瓊漿玉液,“說吧,何事?”

    她卻沒有看他,眸光像浮了層層水霧,落在虛無:“臣想問王上,王上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話,如今還記得多少,心中又剩下多少?”

    他執(zhí)杯的手頓住,語聲微寒:“你到底想說什么?”

    從沒有人質(zhì)問過他,也從沒有人敢質(zhì)問他。從太子之位一步步走到今天,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終于換來至高無上令人膽寒的權(quán)力,絕不容許他人質(zhì)疑。

    她像是聽不出他話里的森寒,脊背挺得筆直,自進門起就從未看他一眼的眸子終于直直望向他,眼底有難掩的失望:“先帝生前最恨外戚干政,王上可是忘了?前些時候勸誡臣施德政,如今那郎中令又是犯了什么大錯,要被終生流放黔州?”

    他面頰被酒氣熏得泛紅,嗓音卻很冷,倚在浮雕龍紋椅居高臨下看她:“是孤這些年太縱容你了,連孤的家務(wù)事也敢插手。”

    尋常人聽到這些話,早就三跪九叩求國君恕罪,她卻渾不在意,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于王上而言,國既是家,王上的家事亦是國事。既是國事,微臣就不能袖手旁觀。”

    寂靜室內(nèi)陡然一聲悶響,金盞擲在黑玉石板上,骨碌碌地滾在她膝邊。她若有所思地凝視半步外的一攤酒漬,聽到怒極的嗓音自頭頂傳來,像是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孤最恨的便是你這副冷血面孔!你不愿與孤談情誼,又為何原先事事依孤,現(xiàn)在卻為了穆漓川,不惜冒犯孤?”

    她愣了愣,像是聽到極好笑的事,牽起嘴角笑了一聲:“招穆漓川入朝是王上所愿,微臣不過是替王上完成心愿,如今,王上是在怪我?”

    “是孤的心愿?”他冷冷笑起來,“你知道孤為什么讓你去請穆漓川?你以為,孤沒有派其他人去請過他?你知道回稟的人說什么?他不要金山不要銀山,不要珍寶不要加官進爵,他只要你。他要孤一道旨意,將你賜婚于他!”

    她猛地怔住,雪白頰邊漫上微微桃花色。隔了半室,他卻沒有看到,略帶醉意的眸子倏然清明:“你日日在太子府陪著孤,孤竟不知,你何時與他相識,又何時與他有了私情!”又浮起迷離神色,“若孤允了他……阿昭,你呢,你可恨孤?”

    她籠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住,面上仍沒有半分動容:“微臣不敢。”

    “你可記得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孤,會一直陪著孤。若有一日……”他握著扶臂的手驟然攥緊,“若有一日,阿昭背叛了孤……”

    她仍紋絲不動跪著。當(dāng)偽裝變成習(xí)慣,就不再是戴在臉上的面具,而是融入骨血,變成活生生的自己。她習(xí)慣同他冷淡疏離,習(xí)慣同他只是君臣關(guān)系,習(xí)慣聽到他疼愛王后的那些事仍然能面帶笑意。日子久了,似乎真的將從前全然忘記,忘記太子府的散漫時光,忘記他說過要娶她的話。

    他雙眸赤紅,死死盯著她,像要把她身上戳出兩個血淋淋的窟窿。許久,他猛地將書案上的書本奏章一應(yīng)掃落:“沒有人能背叛孤!沒有人!”

    她頰邊血色霎時褪盡,視線自衣擺一點一點移上去,像是從來不曾認識他。他終究還是變了,那把龍椅能把人變得冷血無情,甚至連他都改變了。是她親手把他推上這個位置,終于變成她希望他成為的好國君,只是,不再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記憶恍然回到蠻山上的傍晚,那時她以為失去一切,茫茫天地間只剩她一人。那個白衣少年逆光而站,仿佛跌至井底后的一握暖陽,她拼盡全力也想抓住他。她想,她已不能奢求什么,但這個給了她希望的男人,他要什么,她便替他守護。她以為自古帝王皆無情,其實她錯了,帝王也有深情,只是那情,不是對她罷了。

    暢春園三色堇開敗的時候,火燒墨旸山之事終于蓋棺定論。因此事鬧得極大,就算國君真想包庇都毫無辦法。

    孫成洲行刑那一日,齊都街邊站滿了人,有曾被他欺辱打壓過的,有無意間得罪過他被他狠狠報復(fù)的,更多的是墨旸山的茶農(nóng)百姓,囚車所過之處,無一不是唾棄謾罵。

    茶肆中也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擠成一片。小二蹲在門前嗑瓜子,囚車經(jīng)過時,他猛地將一把瓜子皮拋向已被砸得蓬頭垢面的囚犯:“呸!衣冠禽獸,罪有應(yīng)得……”話未完,驚呼一聲,“穆先生?穆先生可是很久沒來過咱們這兒……”又壓低聲音湊近穆漓川,“聽聞近些日子國君新封的太尉大人也姓穆,可是您的本家?”

    穆漓川不置可否地瞥向墻壁上的陳舊墨寶:“我家若有這樣的本事,這幾幅字你可要好好收著。”

    小二賠笑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人群分至兩側(cè),穆漓川從容地邁過門檻,忽聞上方響起一道熟悉嗓音:“先生寫的字我很喜歡。能否,也賞我一幅?”語聲一如初見時淺淡溫柔。

    才要抬起的腳步猛地頓住,他伸手搭上樓梯扶欄,緩緩抬起眼。素色裙裾似鋪開的白茶花,從二樓雕欄的空隙伸展出來,而花的主人,正倚在木質(zhì)橫欄旁,漂亮的眸子彎起來,望著他笑。

    在這里不期而遇,很難說是無意還是故意。他在她對面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半晌:“堂堂丞相,家中多少古玩字畫,大庭廣眾之下求字,也不怕被人笑話。”

    白衣白裙的秦昭撐腮望向窗外逐漸散開的人群,渾不在意的模樣:“穆大人的墨寶萬金難求,真能收到一幅,后半生不是能衣食無憂?”又想起什么,轉(zhuǎn)過來含笑問他,“一年之期已近,如今看來,這丞相之位,我尚且坐得安穩(wěn)。只可惜,墨旸山的茶再沒有了。”

    他端起手邊茶杯,凝神研究一陣,像是對杯中茶很有興趣:“朝中格局已變,董綽絕不會就此罷休,王上態(tài)度尚且不明,你為百官之首,真當(dāng)自己能高枕無憂?”碧色茶梗打著轉(zhuǎn)浮在杯口,他閉了閉眼,“如今,急流勇退才是上上之策。”

    “全身而退,談何容易。”她遠目東方琉璃飛檐,“從前我險些家破人亡,是他保我父親死后體面,予我身份又將我收留。知遇之恩難以回報,那時我便立下誓言,此生為他所用。”

    他抬起眼,深深望進她眼底:“可他如今,還是你想要守護的明君嗎?”

    “是與不是,又能怎樣。人總有不想為卻不得不為之事,我憑一己之力難改世間不平,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奸佞當(dāng)?shù)溃荒鼙M我所能試一試……”話未完已被突兀打斷,幾片香樟葉從半開的軒窗隨風(fēng)落在她袖間,他抬手替她拂掉落葉,嗓音淡然,卻莫名認真:“我替你保他江山太平。”

    她恍然回頭,像是沒有聽清:“什么?”

    遠處驀然響起一片歡呼,大約是惡人已除,行人紛紛叫好。又有幾片樹葉飄落,香樟味濃郁,隱隱帶了幾絲清冽茶香。他傾身靠近她,唇邊攜了笑意:“我替你完成你未完的心愿。你替我,圓一個家。”

    每個人都有所謂執(zhí)念,有些執(zhí)念度你成佛,有些卻將你推入地獄。秦昭畢生所愿便是輔佐成煜成為一代明君,留名青史。縱觀大齊過往數(shù)百年,她果然是史冊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可其中付出多少代價,沒人說得清。

    轉(zhuǎn)眼已是初夏,董綽因?qū)O成洲的事備受冷落,上朝時聲音都低了幾分。除過國君又立了幾位新妃,竟無更大的事發(fā)生。眼看一年之約近在眼前,實在不可能出現(xiàn)什么意外讓秦昭丟掉官銜。我不由得替穆漓川著急,兩個人彼此有意,倘若這樣錯過,實在可惜。此后不久,丞相府收到太尉送來的信箋,薄薄的灑金箋上只有短短四字,筆鋒卻不如茶肆中那些題字一氣呵成,甚至在末尾多勾出一筆,可以想象青色身影端坐在書案前,借著昏黃燈火提筆寫下這些話,又皺眉將紙揉成一團,再寫再揉,即使平日能言善辯,也只能寫成如今秦昭手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

    何時嫁我?

    她垂眸握著信箋邊緣,神情看起來與往常沒什么不同,只是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半晌,提筆在后面寫上一句話,又漫不經(jīng)心地將信箋疊好收進匣屜。

    七月初六,大齊發(fā)生了一件普天同慶的大事——王后董偲偲診出喜脈。下朝時,秦昭約莫問了一句,不知要送什么賀禮。穆漓川淡淡回她,我這尚有從前種下的茶餅,普天之下,獨此一份。她訝然回頭,有笑意自眼底漫上來,一寸一寸染至嘴角,欣然回應(yīng):“多謝。”

    大臣紛紛進獻賀禮,國君龍顏大悅,在暢春園夜宴三日,邀文武百官共同慶賀。可第三日宴罷,董偲偲回到寢殿,當(dāng)夜下腹劇痛流血不止,太醫(yī)竭力施救卻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三個月的胎兒夭折腹中。國君悲痛不已,頭一回缺席朝會,下令徹查。一一排查過后,最終查到秦昭送的茶餅曾浸過麝香。

    百官嘩然,一時間流言四起,有的說秦昭深深愛慕國君而不能自持,怨恨王后才下此毒手。有的說秦昭原本意欲謀反,眼看國君誕下子嗣有損大計,才給王后下毒。總之,害王后滑胎已成定局,她亦沒有辯解。她被侍衛(wèi)推搡著跪在明德殿外,只著了粗麻衣裙,像是送葬的喪服。琉璃瓦遮住半輪慘白的朝陽,她微合上眼,想,父親當(dāng)年被陷害時,是否像她此時的心境,還是,更加絕望?

    內(nèi)監(jiān)在高處朗聲誦讀,丞相秦昭,在朝中拉幫結(jié)派,只手遮天,更是意欲謀害皇子,心如蛇蝎,罪不可恕。

    她蒼白的唇動了動,喉嚨間艱難擠出幾個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疊了層層云障的眸子直直望著殿中某處,許久,笑了一聲。

    帝座高懸,成煜一身龍紋玄袍,待內(nèi)監(jiān)唱喏完畢,手中御筆生生斷成兩截,碎裂的木屑深深刺入掌心也渾然不覺。冕旒一陣窸窣,手心溫潤淌下鮮紅血液,如綻開的大朵薔薇。他慢慢撐開手,許久,冷聲道:“押入天牢,等候發(fā)落。”

    天牢守衛(wèi)森嚴,固若金湯。她被關(guān)在最末一間,鐵鏈咣當(dāng)落鎖時,恍然想起從前,同樣的計謀,同樣的人,只是這次,他再也不信她。

    夏意融融,幾回日落月升。蟬鳴透過巴掌大的鐵窗響得惱人,她左右睡不著,起身執(zhí)起油燈。寂靜了幾日的走廊陡然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打鼾的獄卒趕忙站直身體,垂首恭敬行禮:“穆丞相。”

    油燈一歪,滾燙的燈油滴在她指尖,她猛地收回手,一言不發(fā)地望著昏暗走廊。

    有道身影從陰影下轉(zhuǎn)出來,原本俊逸的臉龐毫無血色,眼底隱有烏青。衣袍卻穿得風(fēng)雅,鴉青朝服果然與原先略有不同,是丞相特有的服制。

    一切真相如嫩蕊破土而出。

    見方的室內(nèi)一時靜極,是她先開口打破難挨的沉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想了這些天,想得頭疼。原來,這就是難言之隱。”視線移向他腰間祥云暗紋,撐著額頭笑了笑,“這樣的小把戲,他怎么會相信。”

    他眸中浮起怒意,幾步走至她身前,自上而下打量她半晌,直至怒火平息:“因他愿意相信,因你不愿相信。”看似神色如常,卻一把握住她手指,指尖一片紅痕滾燙,手掌卻冰涼。他皺眉端詳一會兒,嗓音冷得瘆人,“到如今你還想著他會如何,你就這樣喜歡他?”

    她一點一點掰開他的手,一言不發(fā)。

    他望著空空如也的手心,像是自言自語:“一年之內(nèi)若丞相之位易主,你便嫁我,那時我以為,你也喜歡我。”

    油燈如豆,昏黃光暈罩在周身,籠得人莫名溫柔。她像往常那樣笑起來,眉梢眼尾都挑高了一些:“我答應(yīng)你,不過是王上盼你入朝為他所用。我利用你討王上歡心,你利用我坐上丞相之位,你與我,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又何來喜歡?”偏頭想了想,她皺起眉,“還是你想繼續(xù)騙我說,你做的這些,不是為了權(quán)力,只是為了逼我嫁給你?”

    他眼底閃過痛苦神色,雙手緊握成拳,想攥住什么,可那雙手握得太緊,就什么都無法抓住:“你是這樣想的?你覺得我對你,只是利用,只是欺騙?”

    她垂眸望向身上粗布囚服,漫不經(jīng)心地整理凌亂衣擺:“如今坐在丞相之位的人是你,階下囚是我,除了利用,難道還有別的理由,丞相大人?”最后幾個字咬得極重,嗓音卻柔柔的,仿佛在說什么纏綿情話。

    “這樣也好,再不用費盡心思揣度身邊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誰會幫我誰會害我,不用再做那些違心的事。”她仰起頭轉(zhuǎn)向鐵窗外,像是極眷戀那方天幕,“我終于不用再算計了。”

    她算盡世事無常,算著算著,卻將自己的心忘了。好不容易將它找回來,小心翼翼埋在墨旸山漫山遍野的茶樹下,那樣珍貴的東西,卻隨著一場大火付之一炬。

    “你就甘愿這樣放棄自己,做不了丞相,不能謀事,就連命都不想要了?”一旁若有所思的穆漓川突兀開口,一貫散漫的眼底深如黑井,“是愛能讓你繼續(xù)活下去,還是恨?”

    “事到如今,我還有選擇的權(quán)利?”她笑了笑,眼神卻很冷,“成王敗寇,我一招不慎,輸給你,是我太不小心。”

    燈油將盡,暖色火苗慢吞吞暗了幾分。她從袖中摸出一張灑金信箋,用手細細鋪平,舉在燈前凝神望了一會兒。他如死水般沉寂的眸中隱隱現(xiàn)出波瀾,可下一瞬,那些希望的光又消失殆盡。火舌瞬間將信箋舔舐,火光映著她無悲無喜的一雙眼,映出蒼勁有力的筆跡下一行娟秀小字——依君所言,如君所愿。

    離開前,她含笑嗓音響在他身后,如繞梁的魔音,鏗鏘又決絕:“今日一別,永勿相見。”

    他筆挺的背影頓了頓,終于一步不停地踏出牢門。

    毒害皇子這樁事可大可小,雖有不少大臣為秦昭求情,可國仗董綽憤慨激昂,揚言害了他外孫的人定要血債血償。成煜也仿佛下定決心,當(dāng)眾告誡諸臣此事不要再提,一并給求情的大臣也扣上罪名。自此,再無人敢多言,每個人都屏息靜氣,各懷心思等待一道裁決的圣旨。

    眼看行刑之日近在眼前,似乎毫無回轉(zhuǎn)的余地,我正在擔(dān)心秦昭的安危,平地卻陡然掀起狂風(fēng),漫天黃沙遮住天日,眼前所見皆是昏暗。

    祁顏將我拉至宮殿一角,側(cè)身將我牢牢護在懷中。我極力低下頭,恐怕沙塵迷眼,頭頂卻撞到什么東西。我抬頭一看,這位置好巧不巧正靠在他的胸口。我本想掙脫,又覺得眼下情況危急著實不是矯情的時候,只好暫且靠一靠。我想了想,開口問道:“前朝的地理志我也讀過,怎么不記得項文帝在位時遇到過這樣大的沙塵?”聲音很快淹沒在滾滾黃沙中。

    他瞇起眼轉(zhuǎn)身望向遠處天幕,皺眉思索片刻,道:“恐怕這沙塵不是天降,而是來自秦昭的記憶。”

    進入秦昭的記憶前,我始終忐忑難安,生怕出現(xiàn)什么意外。可記憶畫面始終安靜且平緩,讓我漸漸放下心來。如今變故突生,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風(fēng)沙撲面而來,遠處像是藏著什么兇猛巨獸,齜著獠牙發(fā)出巨吼。我勉力捂住耳朵,才定了定心,驀然覺得神思像琴弦被誰輕輕一撥。恍然間秦昭變成了我,而我就是秦昭。她近乎透明的身影在我的身體里時進時出,心口傳來一陣劇痛,我攥緊衣領(lǐng),咬緊牙平復(fù)許久才勉強出聲:“秦昭她……好像很痛苦。”

    祁顏皺眉看我一眼,握著我肩膀的手收緊了幾分,半晌,凝重道:“先出去再說。”

    從前塵鏡中抽離,我揉著額角靠在床頭,身體多少有些不適。那份痛感太明顯,似乎自我出生起從沒有這樣痛過,神思仍然有些恍惚。鏡中數(shù)年,塵世不過幾個時辰,一來一回才是傍晚。放眼望去,室內(nèi)一如入鏡前平靜無波,唯獨少了祁顏的蹤影。四扇開合的屏風(fēng)畫了春夏秋冬四景,桑俞從冷雪飄搖的冬景邊偷偷張望,見我醒了,趕忙過來扶起我:“主子,你怎么樣?”

    我擺擺手推開她,將瓷枕下的銅鏡摸出來,輕輕喊了兩聲,沒有回應(yīng)。思索一陣兒,我問她,“二哥呢?”

    桑俞遞了一杯茶給我潤嗓子:“二世子說,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讓主子好好休息。”

    我心里“嘖”了一聲,果真是修習(xí)秘術(shù)學(xué)藝頗精,醒得都比我快一些。

    我下床活動筋骨,順便回憶鏡中所見,還沒想出是非因果,擱在幾案的銅鏡忽然傳來細微響聲。

    秦昭不會無緣無故讓我看盡她的一生,如此大費周章,想必是有事相求。我端坐在鏡前,若有所思地望著銅鏡。秦昭被關(guān)在這里面,無形無相,像是一縷沉香燃起的青煙,看似與塵世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實則一陣風(fēng)都能讓她消失不見。我不能為她做些什么,思索一陣兒,還是問:“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能替你了一了的?”

    室內(nèi)沉默片刻,她的聲音才緩緩響起來:“我只想,再回墨旸山上看一看。”

    這倒是樁簡單的事。自那場大火后,墨旸山便成了荒山,而后幾經(jīng)整改,如今卻叫慕昭山。我隱約覺得這名字有幾分深意,卻一時無法分辨?zhèn)€中緣由。世人常說有得必有失,秦昭在政事上叱咤風(fēng)云,反而遇到情事便無法自如,果然多少英雄兒女都折在“情”字這一項。想來想去,我又想起來另一回事:“你被囚在死牢……后來,又是怎么被關(guān)到鏡子里面的?”

    她停了好一會兒,淡淡道:“說來話長。”

    這樁聽起來很復(fù)雜的故事,說起來卻很簡單。行刑前一日,獄卒送來豐盛的飯菜。這是死牢立下的規(guī)矩,但凡行刑者,必定要吃頓飽飯,吃飽了才好上路。秦昭不疑有他,慢吞吞吃下精致菜肴,而后卻噴出一口血,昏死過去。再醒來時,人已在墨旸山深山密林中的一處山洞。身旁站著個總角小童,見她醒來,他驚喜地湊過來:“姑娘總算醒了!”

    她愣了片刻,掙扎著要起身,卻被小童攔下來。小童焦急道:“姑娘,姑娘,你傷勢未愈,穆先生吩咐過,需要將養(yǎng)幾日才可下床啊!”

    這個名字成功地讓她停下動作。日光漫過蜿蜒的藤蔓,在洞口投下模糊光影。她環(huán)顧覆著常青藤的四壁,許久,喑啞的嗓音沒什么情緒:“他人呢?”

    小童垂下頭,囁嚅道:“穆先生說,他知道姑娘不想看到他,便不來惹姑娘心煩。”

    山洞隱秘,連山上居民都知之甚少,倒是一處藏身的絕佳之所。她從小童口中得知,那晚,是穆漓川買通獄卒,在飯菜里投下毒藥。這毒能讓她無半分呼吸,卻不足以致死。當(dāng)獄卒誠惶誠恐地通報秦大人服毒自盡時,穆漓川再用一具容貌相似的女尸偷天換日,將秦昭從天牢秘密救出來。

    中毒而死,七竅流血,面色青黑,仵作不疑有他。至此,世間再無女相秦昭。

    接下來的幾日,她便安心養(yǎng)傷。小童每日上山一次,帶來可口飯菜與煎好的湯藥。她不聞不問,只是將藥汁一滴不剩地喝盡,蒼白面容漸漸染上血色,是將好的模樣。

    我不禁猜測后續(xù)發(fā)展,穆漓川不見她,大約不是不愿,而是不敢。那日她說的話太傷人,即使他救她出來,可也是他害她入獄。他怕她恨他。但瞧秦昭如今的模樣,倒像是甘愿放棄原有一切,解脫了一般。若二人能一同辭官,隱居山林,做一對平凡夫妻,倒也是一樁人間佳話。

    只是世事,向來無常。

    透過空無一物的銅鏡,我像是看到落日斜陽,時光擦著山澗洞口一寸一寸流淌,正是兩人約定的那一日。一年之期已至,原來她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天,等他的一句君無戲言,等著披上大紅喜服,嫁給他。

    靴底踏過枯枝,腳步聲漸近。她握在手中的草梗毫無征兆地墜地,指尖有些抖,又被牢牢攥緊。她抬手拂過束起的玉簪,慢吞吞地轉(zhuǎn)過身。藤蔓似掀開輕紗帷帳,如血夕陽傾瀉而下,她抬手擋住眼睛,待看清時,眼底的期盼一點一點褪盡。來人是平日照顧她起居的小童,彼時肩上扛了兩個厚重的包袱,臉上沾滿土灰,眼角泛紅,他上來便拉著她向外跑去:“姑娘,大事不妙,快與我一同離開。”

    她被扯得踉蹌兩步,一把握住他的衣袖,嗓音不禁有些顫抖:“穆先生他……”

    小童緊緊咬住下唇,咬了半晌,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肅王余孽不知何時潛入皇宮大肆殺戮,死了好多人,穆先生他……不知所終!”

    “……后來我便趁夜下山,本想去宮中尋他,奈何齊都封城。我沒有辦法,只得先離開墨旸山。”也許從未同人講過心事,她說到此處,聲音停了停,半晌,“而后謀亂平息,世間卻再無他的消息。連玉迭都替他立了衣冠冢……但怎么可能,他的謀略遠勝于我,又怎么會輕易死掉。后來我遇到一位高人,他問我,還想不想再見到他,代價便是舍棄自由,封在這面銅鏡中,永生永世,不死不休。”

    “玉迭”是小童的名字。我聽完后不置可否:“這代價,值得嗎?”

    “好問題。”她輕輕笑了一聲,似乎在仰面嘆息,“我一生不問本心,最后卻想為自己活一次。有些話,我要親口問問他。”

    我抬眼看向鏡中:“你想知道,他為什么會害你?”

    這話卻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許久不見漣漪,在我以為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忽聞輕飄飄的一聲:“他又怎么會害我。”

    我有些不能理解,再追問下去,她已不再說什么。

    次日晨課,我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正襟危坐在書桌后面,將正抬步邁過門檻的博士狠狠嚇了一跳,一雙細眼瞪得老大。可看清我桌前擺的東西,他氣得吹起胡須:“整理儀容是閣中所為,學(xué)堂是嚴肅之地,帝姬帶一面鏡子來聽課,是為對先祖不敬。”說罷,他雙眼緊閉朝堂正中的先祖畫像拱了拱手,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穢之物。

    我默默道了句抱歉,把鏡子收進袖中。

    原本想趁課前同祁顏說幾句話,可一向早早就來太學(xué)的他卻一反常態(tài),直到開課前才姍姍來遲,雪白衣冠端莊正經(jīng),面上卻有幾分風(fēng)塵仆仆,像是一夜未睡的形容。因他課業(yè)好,即使來晚了博士也會替他找好千萬種理由,譬如近來政事繁忙,抑或修行太過辛苦云云,真是令人既羨慕又嫉妒。

    同博士拱手行禮,他行過來,不緊不慢在我身旁坐下。趁博士轉(zhuǎn)身的空當(dāng),我戳戳他的手肘,微微啟唇:“二哥,你昨夜,又去青樓論道了?”

    果不其然,他掩了掩唇,低聲道:“我去了趟靜水崖。”

    我撫了撫額:“連夜趕回來的?”

    聽聞靜水崖坐落在齊都郊外,卻時隱時現(xiàn)很難找尋,除非邀請,否則不得進入,是白衣真人修行之地。真人一向喜靜,不愿被塵世打擾,有幾次我好奇向祁顏打聽他都閉口不提,只約莫聽他說過一句,陡峭山崖間懸了一座偌大的藏書閣,藏盡世間奇文怪志。

    他從壘得整整齊齊的書底抽出一幅畫卷,擱在我面前:“是連夜回來的。不過,還帶回了這個。”

    因課桌太小,不能將畫卷全部攤開,只好一點一點拂開觀摩。古樸畫軸微微泛黃,像是閑置已久,字跡倒還算清晰,詳細畫著七件器物,我一一看過去,險些叫出聲來:“前塵鏡?”畫卷上描著的精致圖畫,果然與囚著秦昭的銅鏡如出一轍。

    神器自然各有用處,聽祁顏說,若合成一體,甚至能起死回生。除過前塵鏡,剩余六件亦是形態(tài)各異精美非常,翻到最后一件,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竟然攜著夾層。我將夾層中的小畫抽出來,不由得皺了皺眉:“美人心?”

    祁顏眼風(fēng)瞥過來,微蹙起眉,沒說什么。

    心中驀然一陣空落,我望著幾乎失了色彩的卷軸,自言自語道:“人心是神器,還是神器是人心?”

    我才要細看,小畫卻被人抽走。我懵懂抬頭,恰好對上氣得幾欲昏厥的博士:“帝姬在老朽的課上作畫消遣,可是覺得老朽講學(xué)太過無趣?”

    周圍一陣悶笑,唯有祁顏坐姿端正,八風(fēng)不動,像沒看見我似的。我動了動嘴唇,囁嚅道:“博士當(dāng)真,太高看我了。”若我真能作出這樣的畫,只怕也能擔(dān)個“才女”之名。

    小畫被博士沒收,我也并不著急,想來祁顏有辦法拿回來。總之,神器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還有待商榷,何況我也不需要復(fù)活什么人,于我而言并無多大意義。只是若落入歹人手中,難免作威作福,倒是十分危險。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就如祁顏所說,得到神器也不知該如何使用,又略略放下心來。

    放學(xué)后,我同祁顏說起秦昭的心愿,他聽完后沒什么表示,大約同我想的一樣,愿意帶她去墨旸山上走一遭。行過太學(xué)轉(zhuǎn)角,一陣微風(fēng)撲面而來。我豁然想起鏡中的邪風(fēng),便去問秦昭。她解釋道:“前塵鏡探到外人的氣息,便會努力排除異己。風(fēng)沙已是極小的動蕩,大一些,能將鏡子毀滅也未可知。”

    我愣了愣:“那你……”

    她笑了笑,語調(diào)悠然:“毀了便毀了,反正這幾百年,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

    我回憶起昨晚她說過的話,她說:“我入鏡后便沉沉睡去,醒來時已過百年,恰逢齊國衰敗,我親眼看著親手守護的江山被毀,方才明白,人這一生,功名利祿都是過眼云煙,載入史冊又如何,名垂千古又如何,不如這一生過得好。只是如今再后悔,已不能改變什么。”半晌,輕笑一聲,“而后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鏡外的人看不到我,我卻能將鏡外看得一清二楚,有時看到他們因一件小事便記恨終生,實在覺得可笑……銅鏡幾經(jīng)易主,最終落在帝姬手中,也是緣分使然。”

    我想了想,問:“那位高人呢?”

    沉默片刻,她回答:“再無蹤跡。”

    依她所言,百年之后,墨旸山上哪里還會有穆漓川的影子,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即使再長壽,也該駕鶴西去了。可這是她的執(zhí)念,她在鏡中百余年,全憑執(zhí)念支撐。也許她仍然期待,他像她如今一般活著呢?

    彼時正值初夏,墨旸山遍植嫩蕊新茶,陽光照處,映出明暗相間的兩面。翻過山頭,依稀可見荒涼山洞。沒有半分藤蔓的影子,只剩光禿禿的壁洞,滲出土腥腐霉的味道。有個詞說物是人非,還不足以形容此刻心情,只能說物非人亦非。所幸,秦昭看不到。

    有風(fēng)過,碧浪滔滔,紫藤花欲開,鼻尖茶香裊裊。我自問不是風(fēng)雅之人,可此情此景實在太適合作詩一首,或者作畫一幅。作詩我是不行的,作畫……恍然想起前些時日博士留下的課業(yè),我驚得一拍腦門:“畫學(xué)博士要畫的那幅滿園夏景,是不是明天交來著?”

    在前面帶路的祁顏轉(zhuǎn)頭看我一眼:“博士家中有事,畫學(xué)停課一次,你忘記了?”大約是看我神色茫然,一副教訓(xùn)我的口吻,“又開小差。”

    我頓時略感心安,仔細想想,的確不記得這樁事,可又不甘心被祁顏教訓(xùn)。我才要辯解,收在袖中的銅鏡忽然發(fā)出響動:“帝姬可時常忘記自己從前發(fā)生過的事?”

    我驀然想起生辰那日被我遺忘的記憶片段,含糊應(yīng)了一聲。

    秦昭沉默了一會兒:“帝姬這樣,恐是中了失魂。”

    我停下腳步,訝然望向袖口的凸起:“失魂?”

    她語聲難得認真:“是。傳說東土有一秘術(shù),能叫人忘記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瞧帝姬這樣,大約還中術(shù)未深,平日尚能活潑如常。只是經(jīng)年日久,秘術(shù)滲入骨血,到那時,仙丹靈藥也是枉然。”

    我怔住,問道:“到那時,會怎樣?”

    “無悲無喜,行尸走肉。”她微微停頓,“如同泥塑木雕,藥石枉然。”

    我回頭卻見祁顏眉頭緊皺,他聽不到秦昭的話,自然也不知道她說了什么。故事看得太久,我竟忘了入鏡一遭,是為了尋找我失憶的緣由。我雖偶爾頑皮一些,不按規(guī)矩行事,可自問沒有得罪過誰,過去十余年也從沒出過齊都方圓百里,又怎么會有人給我下咒。

    我一時心情復(fù)雜,又難以驗證她話的真?zhèn)危缓孟绒k眼下的事。所到之處,與尋常山洞沒什么不同,不知哪里刮來陰涼冷風(fēng)。我將前塵鏡摸出來擺在空地上,聽到秦昭的聲音幽幽響在空曠洞穴,像是累極的模樣:“我從鏡中蘇醒后就在這山洞,沒想到如今竟變得這樣荒涼……”話未完猛地收住。

    我不解地抬眼,剛巧看到祁顏站在空無一物的石壁處仔細觀摩。我踱過去,他看我一眼,修長手指摸上壁洞,最終停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輕輕一按。

    四壁響起轟隆隆的鎖鏈聲,石屑無聲跳動。祁顏眼疾手快地攬住我的肩膀,側(cè)身擋住濺起的飛石,直至響聲平息才將手松開。待我看清眼前所見,豁然瞪大了眼睛。

    山洞中竟然有機括,想來塵封已久,簌簌灰塵兜頭落下來,我揮袖擋開,內(nèi)里竟是一間密室。一桌,一椅,一張石榻,半面墻的書架擺滿書籍信箋,幾套古樸茶具,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秦昭始終一言未發(fā),大約也并不知道日日住著的地方竟然別有洞天。誰會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一間密室?其實,很容易猜得到。為了驗證心中所想,我伸手去拿已經(jīng)風(fēng)化的殘書,卻被祁顏攔下來。他從袖中摸出一塊錦帕,墊在手里,隨意抽出一本看不清封皮的古籍,信手翻了兩頁,果然是一本茶經(jīng)。

    我與祁顏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各自散開。穆漓川曾是個茶農(nóng),會在山間建這樣一間密室,很難不讓人生疑。照理說,密室存著的東西,定然是不想讓人看到又極其珍貴之物。好奇心從心底冒出來,我又不好翻看他人隱私,只好佯裝不在意地四下看看。目光陡然被什么吸引,我驚呼一聲:“二哥,你快來看!”

    原來書柜后的一整面墻上,密密麻麻刻了許多小字,字跡相近卻不相同,遠一些的清雋有力,近些的張狂潦草,像是情急所致。經(jīng)年日久,字跡不甚清晰,卻足夠辨認。我將銅鏡拿得近了一些,確保秦昭能看清壁上所刻。

    抬眼望去,第一行只有短短幾字——宣德十一年,辛卯。

    算起來,這是秦父去世的前一年。

    ——媒婆提著兩餅陳年舊茶上門說親,御史秦老的獨女才貌卓然,與我很是般配,是否有意結(jié)一門親事。秦老名聲不錯,可其女再怎么出挑,也不過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又與尋常的大家閨秀有什么區(qū)別。穆某自問不是世俗之人,怎會娶一個俗人。

    ——她的《治國論》我看過,似乎也不是那么俗。

    這是寫于甲子的。

    ——秦老親自上門致歉,說小女還不懂事,婚姻大事暫且先擱置一旁,于我萬分抱歉。沒有什么抱歉,他主動退親,剛好了卻我一樁心事。

    ——今日在茶肆中見到她,聽掌柜說,她日日在那里聽人討論國事,興起時還會說上幾句,常常三言兩語將人堵得面紅耳赤。突然覺得,要娶她,好像也不錯。

    ——秦老亡故,為了避嫌,我入夜才去祭奠。秦家已被查封,她一個小姑娘,哪里會有什么積蓄,只好去棺材鋪老板那里替她結(jié)清賒過的賬款,盡些微薄之力。

    ——先祖在社稷上頗有建樹,可終是因國君多疑而不得善終。自此,祖上便立下規(guī)矩,穆家人終生不得入朝為官,看她這樣難過,我卻什么都做不了。我不過一介布衣……頭一次恨自己是一介布衣。

    ——國君派人找到我,許下金山銀山,邀我為他所用。我早就該舉家遷移,可終是不忍將她獨自一人留在齊都。她無依無靠,萬一遇到什么不測,又該如何自保。

    ——與她定下一年之期,眼見她為他披荊斬棘,任他傷得她遍體鱗傷。也許,那時我答應(yīng)秦老的婚事,一切還可重新來過。

    ——何時嫁我?

    ——宮里的線人傳來消息,麝香是王后自己所為。王后早已嫉恨于她,只是我千算萬算,也未算到有人會殘害親生骨肉……你奉他為畢生信仰,倘若信仰轟然倒塌,不知你是否還愿繼續(xù)活下去。不如將計就計,讓你恨著我,也許,還有希望。

    最后一行字刻在石門邊,筆觸生硬且刻痕甚淺,像是執(zhí)刀之人已沒什么力氣。這是寫于癸未年,算起來,恰是項文帝駕崩那一年。

    ——國君將行,大約不會留我太久。我一生本只愿做個閑散茶農(nóng),粗衣清茶了此一生,倒也算看破世俗,可老天偏偏讓我遇到你。而后唯一所求,不過是一個你罷了。若能娶你,定將許你終生。若我不能——

    若我不能,好歹也護你一世周全。

    只是唯一所憾,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阿昭。

    他說不出的話,全都一字一字刻在石壁上,難以想象用了怎樣的心力。他從沒有為了權(quán)力害過她,到死都沒有,她說此生永勿相見,他便如她所愿,將痕跡從世間徹底抹去,讓她再也尋不到分毫。

    周遭落針可聞,許久后,空寂密室響起壓抑的哭聲。

    我第一次見到秦昭哭,她似乎天生習(xí)慣戴著面具,不肯將情緒輕易示人,因喜怒哀樂大多會變成軟肋。如今這樣,大約是實在不能忍耐。她等了他這樣久,只為求一個答案,卻沒想過,真相往往殘忍到不能接受。山洞透出稀薄光影,投在密室一步之遙,再也無法深入半分。

    “我又怎么會不知道,怎么會不知道,不是你害我……只是不愿你出手救我,連累自己罷了……”她的嗓音顫抖,像是痛極的模樣,“說好的一年為期,說好的君無戲言,可你,為什么沒有來找我……”

    我長長嘆一口氣,走出密室,周身立即被暖意包裹。祁顏不知何時站在我身旁,沒什么情緒地攤開手掌,掌心一段透亮簇新的琴弦,全然不像是已經(jīng)存放了百年的東西:“在里面找到的。”

    這是……招引琴弦。

    招引琴與前塵鏡相同,皆是古籍中所載的神器。傳說招引能以曲忘情,將人的記憶生生剝離,凝成一截琴弦。若以琴弦奏樂,便能看到主人的記憶。只是,招引琴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又是誰為穆漓川拂過琴?

    洞中終于再無聲響,秦昭大約再次昏睡。我?guī)е~鏡匆匆下山,回到宮中頭一件事,便是去禮樂司要來一張古琴。勞煩琴姬換好琴弦,我望著其中光影流動,苦惱地揉了揉額角。

    琴是有了,可這曲子,該怎么彈?

    桑俞在寢殿后院置了兩方軟墊,我盤膝坐上去,將琴抱起又放下,仿佛面前是一盤美味又滾燙的清蒸鱸魚,想一口吃個干凈,又無從下手。

    樹蔭繁茂,祁顏雙手抱肩倚著碩大的冬青樹,涼涼地看我:“跑這樣快,我以為你想到了法子。”

    我干咳一聲,手指撥弄琴弦,鏗鏘兩聲:“要不然……我隨便彈試試?”

    “……”

    祁顏當(dāng)然不會讓我隨便彈琴,依他所言,神器皆有靈性,斷不可隨意亂來。可若不嘗試,琴弦也不會自己奏樂,想來想去,只好讓他以身試險。好在祁顏對風(fēng)雅之事向來頗有天賦,撫個琴自然也不在話下,不過信手撥弄了幾下,竟然聽出些韻味來。

    琴聲悠然,我撐腮凝望漫天繁星,才想閉目養(yǎng)個神,腦中豁然現(xiàn)出一幅畫面,仿佛漸次鋪開的水墨畫卷。果然是穆漓川的記憶。本以為能看到什么不為人知的秘辛,可除過朝堂政事,竟然再無其他。隱約猜到于他而言最珍貴的記憶仍被他留在心中小心呵護,也不好叫祁顏就此停手,只好強打起精神看下去。

    彈過一段平緩旋律,琴聲陡然高亢。我猛地坐直身體,在仲夏夜晚感到秋風(fēng)蕭瑟。百花遍開的暢春園一派枯黃,嶙峋假山下橫著一張瑪瑙棋桌,兩個青年端坐兩側(cè),皆是風(fēng)姿卓然。棋盤上白子步步為營,最終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左側(cè)的穆漓川看似頹然擱下棋子,語聲卻坦然:“是臣輸了。”

    成煜漫不經(jīng)心地捏起被圍堵的黑子,一粒一粒地握在手心:“你將她藏在哪里了?”

    穆漓川垂眸,語聲淡淡:“微臣不懂王上在說什么。”

    “嘩啦”一聲,黑子被盡數(shù)倒進棋盒。成煜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孤信你的本事,若不想讓孤找到她,就算孤殺了你,你也不會告訴孤。”頓了頓,譏誚一笑,“愛卿身懷絕謀,只是在情愛這樁事上,看得不大明白。秦丞相她什么都好,只是太喜權(quán)力,終于迷失了自己。”

    穆漓川收棋的手一頓,皺眉重復(fù):“太喜權(quán)力?迷失自己?”眼底翻起暗涌,又歸于平靜,“王上可是喜歡阿昭?”

    年輕的帝王把玩著白玉棋子,不置可否。

    穆漓川微微偏頭,像是真的困惑:“王上既喜歡她,又如何忍心讓她看王上日日與王后恩愛?”

    成煜眸中現(xiàn)出森然冷意。

    他卻渾然不覺,仍自顧自地道:“王上又哪里是喜歡她,只是想占有她罷了。王上眼中只有那把龍椅,至于她為王上做出多少事,王上全都看不到。”

    一只孤雁掠過天邊,他凝神想了一會兒,起身在帝王身前行跪拜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上既已對微臣生疑,臣愿辭去太尉之職,此生不入齊都。”

    “放你離開,你好與她相守終身嗎?”成煜居高臨下地看他,冷哼一聲,“孤知你無心仕途,可也不容你隨意來去。你可以離開,只是需將你終生軟禁。孤與你君臣一場,可以不將你囚在天牢,至于囚在何處,只要在天子腳下,你可以隨意選擇。”

    穆漓川神色如常,像是早已料到今日結(jié)果:“既是如此,還請王上開恩,將臣囚在墨旸山。臣生在那里,也愿死在那里。”

    成煜看了穆漓川一會兒,許久,才道:“你可知,孤的旨意一旦頒下,你與她,終生不能相見。”

    冷風(fēng)卷起幾片枯葉,慣常散漫的雙眼浮起笑意。半晌,穆漓川搖了搖頭,像是要拋開什么不該有的雜念:“只要她活著,就好。”

    至此,畫卷如脫了色的水墨畫,從邊緣一點點被黑暗蠶食,似霧霾漸漸消散。祁顏若有所思地撥弄琴弦,再也奏不出半點聲音。弦內(nèi)封著的回憶看盡,原來,這才是穆漓川失蹤的真正原因。

    墨旸山湯湯碧濤,兩人初始于斯,也雙雙命絕于斯。史書中只記載著他們風(fēng)光的一生,卻不知背后如此坎坷。她在鏡中沉睡的那段時日,他與她,只有一墻之隔。登基后殺功臣的事,自古有頗多先例。項文帝許是不愿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才將秦昭真正的死因從史書中抹去。這也許才是后宮不能干政的原因,人永遠無法想象自己的貪欲會有多強大,強大到足以吞噬枕邊人的美夢。

    遠處幾盞宮燈迷離,似飄浮在夜空,我睜開眼,望了一會兒慘淡月色:“你說,成煜和穆漓川,到底誰更愛她?”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想來祁顏對情愛這回事并沒什么深刻遠見,問這個有些太難為他。想了想,又道,“也許,是秦昭為成煜付出了太多,為他做了太多,穆漓川覺得心疼,才想要為她做些什么,為她留下些什么。”

    可是兩人在一起,為什么一定要經(jīng)歷什么,才能證明情深意重。事實上,平平安安了此一生,不正是世人心中所希望的嗎?

    之后連續(xù)數(shù)日,前塵鏡再無半分動靜,不知秦昭是否又昏睡過去,想問問是誰剝離了穆漓川的記憶都是不能。祁顏索性將鏡子拿去靜水崖研究,一連數(shù)日早課都不見蹤影。我百無聊賴地在書卷上信筆涂鴉,沒有祁顏同我拌嘴的日子,倒是有些許無趣。

    這天,我正在做博士留下的課業(yè),桑俞匆匆忙忙跑來,說國君召見我。換了身妥帖的宮裝,我隨內(nèi)侍一路穿林拂葉來到御書房,國君屏退左右,將我叫至身側(cè),和藹可親地問我:“九兒,你二哥最近在忙什么?”

    祁顏忙什么,忙著調(diào)戲我?

    當(dāng)然,這話我不能同國君說,倒不是考慮他的形象問題,而是說了越發(fā)會將我同他的婚事坐實。我才要說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糊弄過去,國君已繼續(xù)說道:“你二哥若有什么不尋常的舉動,可隨時來同寡人說。”

    我愕然抬眼,在國君滿目的溫和中又緩緩低下頭,應(yīng)了一聲。

    國君語重心長:“九兒,無論如何,你一定是大齊未來的王后。寡人說的話,你可懂了?”

    待我從他飽含期許的目光中退出殿外,將這句話細細思索,又想到他平日總是一派和善的面容,驚出一身冷汗。

    起初宮中風(fēng)言風(fēng)語皆傳祁顏會是下一任國君,連我都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才能萬無一失地拒了同祁顏的婚事,可今日國君同我說的一席話,我怎么想怎么覺得,他是讓我監(jiān)視祁顏,并且通傳給他的意思。

    我從前以為,我的一生都活在謊言和虛幻中,真是太可悲了。但縱觀整個皇宮,也許世子和國君受的騙比我還要多。人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更何況他們自出生起便錦衣玉食,比尋常百姓要好太多,也就失去一些市井中的質(zhì)樸純真。站得越高,地方就越狹小,稍有不慎,便會墜入懸崖摔得粉身碎骨。

    鵝卵石鋪成的宮道旁栽滿繡球,一簇簇粉藍色的花煞是好看。因懷了心事,腳下便有些虛浮,一不留神,我就撞進一個人懷中。

    “又在想什么,走路這樣不小心。”

    含笑嗓音自我頭頂響起來,我仰起下巴,入眼的是一片如月色般清冷的衣襟,心道果然是做賊心虛,背后不能輕易議論他人。

    不知祁顏是否也是應(yīng)召入宮,大約瞧我魂不守舍的模樣,身邊又沒帶著侍從,放心不下似的要送我回寢殿。我拗不過他,只好悻悻跟在他身后,行過一段開闊花圃,周圍看不見半點人煙。盤旋在心頭的疑惑像燒開的沸水,汩汩冒上來。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握住祁顏的錦袍衣袖,又不知該問些什么。

    祁顏轉(zhuǎn)過身,也不催促,只靜靜看我。猶豫很久,我才躊躇道:“二哥,王上……是個怎樣的人?”

    他上下打量我一會兒,眸色越深:“父親同你說了什么?”

    我頹然松開手,后退一步:“沒什么,只是很多時候我不知該將他看成是救命恩人,還是父親。”

    正午日頭正盛,刺目陽光晃得我一陣頭昏,不大清明的腦海更是亂成一片,而午膳究竟用什么與國君是否想讓祁顏繼位兩個難題依次浮現(xiàn),我終于還是挑了個更要緊的問道:“二哥,你想當(dāng)國君嗎?”

    他似笑非笑地反問我:“你很想讓我當(dāng)國君?”

    其實誰做國君于我而言沒有多少區(qū)別,只是尋常人都會希望他們的國君賢德持重,是一代明君,就如秦昭畢生所愿。無論如何,祁顏會是一位好國君。

    我才要回答,驀然瞥見他眼底的笑意,這才回想起國君曾經(jīng)的許諾。我若說希望他當(dāng)國君,那不就是在告訴他,我想同他成親?

    我狠狠剜他一眼,想了想,仍是鄭重道:“若單指這一樁事,我想,二哥會是一位好國君。”

    他眼底隱有笑意,微微俯身靠過來,低沉嗓音響在耳畔,帶了幾分認真的意味:“世間險惡,九辭,你只需相信我,就夠了。”


    第(3/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比如县| 太仓市| 芮城县| 中宁县| 集贤县| 平果县| 乐山市| 墨脱县| 泾阳县| 西吉县| 青海省| 永和县| 光泽县| 许昌市| 辽源市| 广宁县| 佛冈县| 兖州市| 浦江县| 东城区| 桂东县| 连江县| 江口县| 襄城县| 房山区| 建始县| 甘南县| 同仁县| 周宁县| 犍为县| 宁化县| 新丰县| 白山市| 仁寿县| 忻州市| 当阳市| 周至县| 濉溪县| 铜川市| 都兰县| 本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