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灼灼桃花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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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忘記了。
灰白的天幕陡然照進大片陽光,天已是大亮。桑俞這回頗有眼色,估計不能指望二世子做些端茶遞水的活兒,硬著頭皮端了茶盞進來,塞到他手里,念叨了一句“主子,您喝點水吧”,又腳不沾地跑了出去。
祁顏微微抬眼,掀開茶蓋浮了幾下茶水,才將茶盞遞給我。
“二哥你方才說,煙花?螢火蟲?”我伸手接過來,抿下一口才覺得喉嚨干澀沙啞,“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瞥到他有些不悅的眼神,趕忙又道,“或者你再提點提點,那晚還發生了什么其他的事?”
他將手指在扶臂上輕輕叩響,十余下之后,才云淡風輕地說道:“還有,你答應嫁給我。”
我將口中含著的半盞茶水盡數噴了出來。
祁顏抬起繡著暗紋的袖口波瀾不驚地擦了把臉,一臉坦然道:“你若不信,可以問桑俞。”
我倉皇地看向外室,始終靜默無聲的卷簾外傳來桑俞的聲音:“宴席中主子確實與二世子一同離席,不多時浮夜池的方向也確實響起煙花聲,陛下還問在座的各位世子是否知道是誰在放煙花。那聲音響了好一陣兒才停,后來二世子將主子抱回來的時候,主子手里也確實握了幾只螢火蟲……”
祁顏抱我回來的?
臉頰驀然有些發熱,我將錦被掀開一角,勉強坐直身體,著急地問:“那我答應他了?”
難挨的沉默后,桑俞答道:“桑俞不知。”頓了頓,聲音又高了兩分,“不過看主子與二世子的那般形容,應是答應了。”
我心里一緊,抖著嗓子問:“哪般形容?”
像是說起什么高興的事,桑俞的聲音里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那日主子昏迷不醒,二世子更是急得不行,面色鐵青地催著宣太醫,那情景簡直就像梨園戲本子里演的鴛鴦眷侶……”
我聽得心驚肉跳,但細想發覺此等程度還可以接受,喝了口茶強作鎮定。剛想說“桑俞你實在太沒見識了”,她已再次說道:“哦,對了,主子被二世子抱回來時,鬢發凌亂,衣冠不整……”
我兩眼一黑,險些又暈過去,眼風瞥到祁顏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起方才多此一問,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我翻身將自己重新裹回被中,甕聲甕氣地道:“一定是你眼花看錯了,要是再亂用成語當心我罰你。”又扒開被角喊了聲,“二哥,我要休息了。桑俞,送客!”
雖說從小在太學里讀書,祖宗留下的大道理沒有學到多少,可“言出必行”這四個字卻被我奉為做人的準則。誠然,我的確不記得那夜究竟發生了什么,且依照平日對祁顏的了解,他多半也是在拿我尋開心。
可是萬一呢?若真如那些梨園戲本里所說,在那般情境下,我答應嫁給他了呢?
頭頂隱隱響起笑聲,我緊緊閉著眼,等了許久也未等到離開的腳步聲,剛要睜開眼一探究竟,卻感覺被角重新被掖好。那只手也未立即離開,而是在我的發頂停了停,許久,耳畔響起他低沉的嗓音:“那你好好休息,待我找著讓你恢復記憶的法子,再來看你。”
直到腳步聲漸遠,我才痛苦地閉了閉眼。這樣的記憶,不如不恢復了吧。
聽聞我醒了,妃嬪們送來不少補品,我謊稱傷重不能見客,獨自在寢殿樂得逍遙。
據桑俞說,那夜我是被什么重物砸到才會昏迷不醒,至于為什么會失去記憶,經太醫院診斷,大概是因為傷到腦子造成短暫失憶。可我被砸到的部位是肩膀而不是頭部,這套說辭究竟是否正確還有待考量。而后祁顏又帶了幾位民間的神醫入宮,看來看去也沒能看出什么結果。
肩膀的紗布被我拆開,寸余長的傷口,依稀能看出淡淡的痕跡,卻沒有半分痛感。也不知祁顏從哪里尋來的神藥,短短十幾日竟能將傷疤淡化至此。說起來,從幼時起我似乎甚少受傷,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因調皮而碰出的傷口,也總能在一夜之間神奇恢復。太醫總對我的體質抱有濃厚的興趣,礙于身份也不好將我關起來研究,只好違心稱道生命力如此頑強,果真不愧為帝姬。
至于祁顏,依舊神出鬼沒,幾日也見不到一次。這倒是讓我松了口氣,國君再也不用日日喊我去世子府讓我同他聯絡感情了。
臥床將養了數日,我覺得再養下去著實顯得嬌氣,遂吩咐廚房燉了些鮮魚湯,又去花園喂了半日魚。直至入夜,我才興致勃勃回到寢殿準備喝湯,卻看到難得一見的祁顏端坐在主廳,手邊放著面比手掌大些的銅鏡,此時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它。見我進來,他伸手把鏡子握在手中,望了眼窗外的夜色,道:“玩到現在才回來,想必是身體養好了。”
我心不在焉地應他:“屋里悶得難受,出去透一透氣。”又探頭望了望,假裝不在意道,“這是你送我的禮物?我生辰過了,你再想補賀禮已經來不及了。”
他點點頭,見我的目光始終在他手掌中流連,便故意將鏡子收入袖中,起身道:“確實是送你的,不過既然你不想要……”
我急忙伸手將他攔住:“這位壯士,還請留步。”
他垂頭看我,眼底隱有笑意:“聽說今晚有魚湯喝。”
我默了默:“有是有,不過只做了一人份。”
他抬步欲走:“哦,既然如此……”
他再度被我攔下來。猶豫良久,我才忍痛道:“既然如此,那就讓給二哥喝吧。”
誠然,祁顏同我相識多年,對我不可謂不了解。他越將東西藏著,我便越好奇,我越好奇,他便越藏著,一來一去,直將我的胃口吊足。于是晚飯間,我幾次張口想問,都被他夾到碗里的菜堵住:“吃完再說。”
從沒有一頓飯吃得如此煎熬,早早將飯扒完,我只能眼巴巴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吃菜,慢條斯理地喝湯,慢條斯理地凈手漱口,慢條斯理地品完一盅茶。然后,他才慢條斯理地看向我:“吃飽了,多謝款待。”一副再也無話的模樣。
我耐心用盡,將筷子一放,起身就走。
身后響起他低低的笑聲:“你若現在走了,可就沒有好東西看了。”
我果真很沒出息地乖乖回去。
祁顏藏著的的確是一面銅鏡,卻不是送我的禮物。據他說,這不是尋常的鏡子,而是一面能夠治愈我失憶癥的鏡子。對于這樁說法,我秉持懷疑態度,實在不能想象鏡子如何治病。從前在太學,博士曾經講過一則傳說,傳說中,世間有面會說話的鏡子,只要問它鏡子啊鏡子,誰是大齊最美的人,它便會給你答案。我聽后頗為不屑,驕傲地舉手示意博士,說若是我,一定問它下一次隨堂測試的題目是什么。
角落里不知誰悶笑一聲,博士面色由紅轉青,將戒尺捏得噼啪作響,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它只會回答這一個問題!”
我失望地嘆一口氣。
現如今,我將信將疑地從祁顏手中接過銅鏡,心道若是我問它,那晚我真的答應嫁給祁顏了嗎?它會不會告訴我,帝姬啊,是大齊最美的女人。
不知是否將心事表露出來,祁顏倒茶的間隙分神瞥我一眼,挑眉道:“又在亂想些什么?”
我干咳一聲,不自在地拿著鏡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在想,它究竟有何神奇之處。”
他順勢將倒好的茶盞推到我面前,凝神想了想,平日云淡風輕的神色中難得透出三分認真:“聽聞,這面鏡子只要使用得當,便能看透世間不為人知之事。”他眸子微微瞇起,“甚至能穿越古今、三界六道,生生不息。”
我愣了半晌:“啊,那確實很神奇。”
祁顏:“……”
祁顏師承白衣真人,知道些奇聞異事也不足為奇。只是這銅鏡是否真如他所言,還有待商榷。我想,應當多了解些細枝末節,有助于判斷事情的真偽。于是,我問他:“這鏡子,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他眸光微頓,望向窗臺上新剪的蜀葵:“宮中,珍寶庫。”
我想了想,道:“若真是這樣,這鏡子早該被先祖供奉,變成歷任帝王的秘密武器了吧?”自古王上皆多疑,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那把龍椅實在太誘人,覬覦的人太多,讓王上不能不多疑。而鏡中能看到不為人知之事,換言之,朝中誰有二心,兄弟子嗣誰想謀反,只要看看鏡子便知。那它簡直是一件無尚的至寶,又怎么會隨意丟在珍寶庫中,還能被祁顏輕易找到?
聽完我的理論,祁顏贊許地點點頭:“你說得對。”在我得意的目光下,他補充道,“只不過,他們都不會用這面鏡子罷了。”
我:“……”
祁顏說這是一面能看透世間前塵往事的鏡子,可我看來看去,除過看出它的雕工著實精湛之外,實在沒有看出別的什么。我對著鏡子左右端詳一陣,忽聽到他在一旁問我:“看得這樣認真,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我一邊扶正鬢角的玉簪,一邊道:“二哥,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些?”
祁顏:“……”
彼時燭光恍惚,夜色濃得似墨,若時光就此停住,便不會生出日后的種種。有句話說難得糊涂,世間諸事皆是煩惱,若事事明辨,那活著也太累了,不如不要看得那么清楚,糊涂些來得輕松。
可命運之所以稱為命運,正因為它注定躲不開,也逃不掉。
會有這些感慨,只因在靜極的室內,我清晰地聽到手中的銅鏡中,傳來一個柔柔的女聲:“祺福帝姬。”
我驚得跌坐在地上,手一抖,銅鏡應聲落地。
“怎么了?”祁顏蹙眉將我扶起來,“這樣不小心。”
我卻沒心思辯駁,深深吸一口氣,開口時聲音卻仍然在抖:“二哥,你……你有沒有聽到……”
他凝神聽了一會兒:“聽到什么?”
我直直盯著地上的銅鏡,半晌,才顫顫巍巍道:“銅鏡好像……在說話。”
祁顏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又轉頭看向我,半晌,眸色深沉:“看來須得找個太醫給你好好瞧瞧。”說罷,他還將手搭在我的額頭上試探溫度。
我憤然拍開他的手,扶著不住打哆嗦的腿重新坐好。而后祁顏又說了什么,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面古怪的銅鏡上。
直到亥時已至,祁顏打道回府,我將他送到門外。回屋后,我幾番思量,一咬牙將銅鏡重新抱起來,鎖在偏廳的內室。
之后幾日,我曾嘗試跟許多器物說話,譬如用膳時我就捧著白釉碗若有所思:“今日的湯味道鮮美,就是口味淡了些,你覺得呢?”又譬如晨起梳妝時我捏了只鳳血鐲在身上比畫:“今日這件衣裳是配你好看,還是配青玉鐲好看?”
誠然我不覺得怎么,倒是有天祁顏來宮里探望我時,桑俞拉著他在殿門口神色緊張地說了許久的話。我依稀還能聽到譬如“精神恍惚、病得不輕”等只言片語。
于是,我再度產生懷疑,那日是銅鏡真的會說話,還是自己聽錯了?
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后,我特意挑了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握緊鑰匙站在偏廳門口,深吸一口氣,將屋門推開。
“吱呀”一聲,塵土飛揚。
銅鏡就擺在梨花木梳妝臺前,迎著日頭,映出一點明亮的光斑。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它,就像走入什么祭祀禮壇,直至走到它面前,強迫自己穩穩站住。我本想說些嚴肅的話,可又想起之前同器皿說話卻無人回應,未免有些尷尬,只好先咳了一聲,便屏住呼吸等待。
一瞬,兩瞬,直至我快要窒息,空曠的室內終于響起那道我聽過一遍,就足以銘記的聲音:“那日將你嚇到,著實不是故意,只是我太久沒有同人說過話,情不自禁就……”似是哂笑一聲,“這不是你的幻覺,確實是我在說話。”
我一時又不能呼吸。然而,有了第一回的驚嚇,第二回多少有些心理準備,我心里一面默念“你不過是面鏡子也不能拿我怎樣”,一面不著痕跡地退后一步,警惕地問:“你到底是誰?”
這個“誰”用得十分不精準,因很難判斷說話的究竟是什么,便下意識地期盼她也是同類。
其實對于這面銅鏡,我也做過種種猜測,一是銅鏡確實會說話;二是銅鏡鑄成多年,機緣巧合之下修煉成精,能夠與人交談;三是……我幻聽了。可萬萬沒有料到,這銅鏡竟給了我第四種答案:“微臣秦昭,見過祺福帝姬。”
“秦昭?”我驚得愣在原地。
銅鏡像是知道我在詫異什么,聲音里含了一味笑:“對,秦昭。秦時楚楚,昭如明月,秦昭。”
我目瞪口呆地將鏡子望著。
若不是同名同姓,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我五歲那年才入太學時,恰逢王上來審查世子們的課業。聽聞當年王上還準備了兩個市井中頗為流行的問題,第一個是“你幸福嗎”,鑒于譬如賀連齊等人很有可能回答“我姓賀不姓福”,王上便將這項問題省略,只將第二個問題逐一問他們——“你的夢想是什么”。幾位世子回答得頗有技巧,什么“用功讀書造福百姓”,什么“勤學武藝保家衛國”,令王上喜笑顏開,十分滿意。最后,問到我這里。
雖說我入學時間短,課業修得稀疏平常,唯有史論學得最好。彼時我才讀過前朝往事,這部細數了男人們的光榮史中,唯有一人令我印象深刻,那便是秦昭。于是,我鄭重地說,我想成為秦丞相那樣的人。王上沉默片刻,從進學堂就沒歇過的笑容斂了三分,同我說丞相有什么好,要為國家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否則秦昭也不會英年早逝。末了,他面上重新掛起柔和笑意,溫柔相勸道:與其做丞相,不如成為后宮之主母儀天下,平時吃吃喝喝玩玩牌九,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我愣在那兒,原來后位竟如此清閑?
王上點點頭同我道,你看當今王后。
后來我問博士,讀書是為了什么。博士回答我,為了實現夢想。可我的夢想又是什么,博士卻沒有告訴我。
自此之后,我再沒有在人前提過那個遙不可及的夢,但這不代表,我不想成為秦昭那樣的人。
史論中說,大齊建業百年,民風開放卻不是自古有之。若要追溯,須得從前朝開國時說起。前朝的兩任王上兢兢業業保住江山,直到第三任王上繼位,廣袖一揮大改國法,道國家正值用人之際,此時應該廣開國門招賢納士,無論男女老少出身如何,只要德賢兼備,皆能入朝為官。
此法一出,舉國上下一片嘩然,反對之音比比皆是,亦有不少有識之士躍躍欲試。
秦昭便是在那時出現,初任太子的謀士。而后太子繼位,秦昭順理成章入朝,位及丞相,是史書中第一位,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女相。但不知為何,正史中對她的記載寥寥,野史中卻著墨甚多。我曾有幸在民間得過一本野史,書上說秦昭之所以身居高位,是因與當年的太子,日后的項文帝關系匪淺。奈何紅顏薄命,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便香消玉殞。
而且我記得,她是死于急癥,又怎么會被封在這面銅鏡中?
正史所載果真不能令人信服。
銅鏡就立在梳妝臺的銅鏡前,一大一小的鏡中映出我困惑的眼,大銅鏡中是我,小銅鏡里面卻不知裝著誰。
此時,那不知道是誰的人正同我說話:“帝姬一時不能認同也是人之常情,我當年被封到這里時,也同樣不能接受。”她的聲音像層層疊疊的云障,將我從回憶里勾出來。
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我不由得疑惑道:“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那為何祁顏聽不到你說話?”
“并非只有二世子聽不到。”她慢條斯理地同我解釋,“而是我被封入鏡中百余年,見過成千上萬形形色色的人,只有帝姬你才能聽到我的聲音。”頓了頓,“我能聽到能看到鏡外如何,而鏡外的人看不到也聽不到我。”
我皺眉不語。
她循循善誘:“帝姬既能聽到我的聲音,想來是你我有緣。不如我同帝姬講個故事,聽完故事,帝姬再決定是否相信我,如何?”
我思索良久,搖搖頭道:“還是不了吧。”
許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回答,她沉默片刻,柔聲道:“為什么?”
我抬起眼,望向鏡中:“你若真是秦丞相,自然能猜出緣由。”
我雖沒什么感情,倒也有些好奇心。更何況這人若真是秦昭,那好奇心更添三籌。可我一向覺得,天上不會平白無故掉下餡餅,她也不會白白將故事說給我聽。秦昭的魂魄被封到銅鏡中,這本就是樁離奇的事,她的故事,想來只會更加離奇。
“萬沒想到帝姬會這般警覺。”銅鏡響起低低的笑聲,只是響在這空寂的殿中,越發顯得詭異深沉,“只是我太久沒有同人說過話,遇到帝姬實屬難得,若帝姬愿意聽一聽自然是好事,全當是打發消遣。”末了,她嘆息似的道,“帝姬放心,如今我只剩一縷魂魄,又哪里會有本事加害于你。”
當年秦昭之所以能身居高位,更是因為她機關算盡,料事如神。野史中甚至大膽猜測,說秦昭身負能看透人心的異能,因此才能在朝中呼風喚雨,連項文帝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我再次將銅鏡打量一番,不可置信道:“你……果真是秦丞相?”
原本不能看到她的模樣,不知為何卻感覺她在鏡中含笑點頭:“如假包換。”
話雖如此,可我仍然不能放心,思前想后,唯有教祁顏陪同最為妥當。于是,我遣桑俞向世子府遞了帖子,傍晚時分,祁顏已翩然出現在前廳。
我將鏡子擺在他面前,先澄清了一樁事:“二哥,我沒瘋,這鏡子確實會說話。”
暮色漸沉,襯著如血的落日,將九重宮檐一寸一寸染上緋色。我將前因后果陳述一番,祁顏到底是見過大世面,聽完也只是蹙眉略略沉思,而后道:“你是說,這鏡子里封著秦昭的魂,而你是唯一能與她溝通的人。”
我點點頭。
“我以為須得用術才可破解封印,原來……”說到這里,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抬起眼眸,含笑看我,“這鏡子若真是神器,能幫你找回記憶也未可知。況且,不過一樁故事而已,聽聽也無妨。”
我一想也對,于是愉快地決定聽故事。但很快,我發現一個問題,祁顏并不能聽到秦昭的聲音,而我同聲傳譯又太辛苦,萬一秦昭剛好講到月黑風高殺人夜,有人要行刺她最后沒有成功。我一定聽得驚心動魄,而講給祁顏也只好說“啊就是秦昭遇刺但毫發無傷”,這樣會破壞很多聽故事的樂趣。
正在煩惱時,忽聞鏡中悠悠詢問:“不知帝姬是否愿意來鏡子里看一看?”
我愣了愣:“去鏡子里看一看?”
她緩聲道:“這鏡子封住了我的魂,自然是一件法器。法器中自成一個世界,演著我生前種種,循環往復,不死不休。而旁人的意識可前往鏡中,做旁觀者,便能看到鏡中景象。”見我猶豫,她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方才無意間聽到,帝姬是患了失憶癥?我似乎在哪里見過相同的癥狀,若世子愿同帝姬親自來鏡中看一看,也許能找到治病的法子。且鏡外一日,鏡中十年,耽誤不了多少時日。”
秦昭不愧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女相,旁聽了這幾日,她便知道我事事存疑,然而祁顏雖沉穩,但事關我的病,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愿意以身犯險。
后來我曾問祁顏,為什么對我失去的這段記憶如此執著,他認真地思索一會兒,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道:“這是我同你在一起的記憶,自然不想讓你忘記。”
如今,我看著這面銅鏡,想象其中聲音似泠泠流水的姑娘,也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等待回答。
因祁顏只能聽到一半的對白,而從方才我的話語來看,他也很難猜出事情全貌,想來十分難受。夜風吹開窗格,吱呀幾聲,祁顏起身將窗戶關好,見我仍然沉默不語,便在我身旁坐下,關切地問:“你們在說什么?”
我將秦昭的話轉述一遍,他聽完后垂眸把玩著手中的茶杯,許久,淡淡抬眼:“既是如此,還請秦丞相相授入鏡的辦法。”話卻是對著鏡子說的。
我心中一跳,躊躇道:“可是……”
話未說完已被他打斷:“怕什么,有我在。”
祁顏見多識廣,又同白衣真人修習道法秘術,他說好,我便安心了幾分。
我原以為,如此神奇的器物,一定要配上更為神奇的使用方法,才算得上相得益彰。可著實沒有想到,入鏡的方法簡直簡單到令人發指,據秦昭說,只要睡前將銅鏡置于瓷枕下,入夢后,意識便可進入銅鏡。但由此引發了另一樁問題,我和祁顏若想同時入鏡,只能睡在同一個瓷枕上。
這著實讓人為難,我還在做心理斗爭,身旁的祁顏已毫不見外地拿起鏡子往室內走去。
我趕忙追上去,喘著氣道:“二哥,男女授受不親……”
他站定,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我:“無妨,醫者眼中,不分男女。”
我:“……”
秦昭說我同她有緣,其實緣分這個東西,玄妙就玄妙在不能預料,且毫無章法可言。就譬如今次,我與祁顏恰好能一道前往鏡中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也算是個緣。
幸好床鋪夠大,我與祁顏和衣并排躺在床上,中間還隔了半人的距離。簡單囑咐了桑俞幾句,入睡前,我沉默地望了會兒青紗帳頂,想到秦昭的魂魄被鎖在鏡中,而鏡中又要將她生前的喜怒哀樂演一遍又一遍,開心的事便罷,可那些傷心難過,本就難以忘記,還要被反復提及,著實殘忍。
表達我的看法后,祁顏神色一頓,許久,淡淡道:“大約是有些事情,注定永生不能忘記吧。”
我原本極易睡著,今夜不知是因為心中有事,還是祁顏就在身旁,直到燈油幾乎燃盡,我依舊清醒得厲害。近日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在腦中閃過,忽然想到什么,我猛地一拍額頭。
祁顏側過身來:“怎么了?”
我捂著眼睛懊惱道:“可惜史論已經結業,不然如今我將史冊上的事親身經歷一回,連書都不用背了。”
祁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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