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時歡4-《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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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步,粉身碎骨,卻是魚死網破,到底留份不可欺的尊嚴。
黑衣人中有弟子看出白霜所想,叫了一聲“不妙”,一箭射去,白霜肩頭鮮血噴涌,身下的駿馬嘶鳴,她從馬背上跌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黑衣人一下全圍了上去,不給白霜任何退路,白霜拼命掙扎著,牽動了肩上的傷口,鮮血幾乎染紅了她的白發。
她從未這樣絕望過,她不想再被關起來,做一個不見天日的獵物,她要回家,回古墓,再也不涉足外面這個可怕的世界。
這里除了給她一顆遍體鱗傷的心和一份支離破碎的情,別無仁慈。
白發飛揚,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長空,凄厲得叫人不忍耳聞。
“哥哥,哥哥救我!哥哥帶我回家……”
血染雪地,寒風呼嘯,就在一片混亂中,一襲白衣踏風而來,赤發飛揚,翩然若妖。
赤葉,赤葉來了!
一股強勁的冷風向黑衣人襲來,也不見空中那俊美妖冶的男子有何動作,只聽得颯颯兩聲,所有人都只覺雙腿一麻,吃痛地跪倒在地。
白霜淚如雨下,被赤葉一把拉入懷中,踏風而去,皚皚大雪中,她雙手緊緊勾住他的脖頸,再也不愿松開。
“哥哥,哥哥……”
她凄聲喚著他,滿心的歡喜與委屈交疊著,有什么再也忍不住,一股腦地洶涌漫出,浸濕了赤葉衣襟,白發紅裳,赤發白衣,兩道身影在風雪中交纏著,似要融入彼此。
赤葉緊摟住白霜,更咽了喉頭,狠狠罵道:“癡兒活該!”大風吹得衣袍鼓鼓,冰天雪地中,兩道身影轉眼消失在了天邊。
(七)
白霜在古墓里足足養了大半年才恢復過來,一頭白發不再及地,只堪堪過了腳踝,長睫也不再生霜,身子也有了暖意,卻唯獨一顆心空蕩蕩的,像是再也填不滿了。
她時常一個人坐在后山的花海里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對前來看她、憂心忡忡的赤葉,她總是靠在他肩頭,淡淡淺笑:
“哥哥,再給我一段時間,我能把他忘了?!?
他們并肩看花海如煙,霞光萬丈,和白霜夢中的場景一樣,只是少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她心頭一道抹不去的傷疤,說不得,碰不得,一觸就鮮血淋漓。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她懵懂多年,不諳情事,卻只經歷了一次,就足夠讓她體無完膚,銘刻終生。
暮色四合中,赤葉終于按捺不住,雙手扣住白霜的肩頭,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句:“白霜,你別再叫我哥哥了,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這樣的關系,我想……我想……照顧你,做你的夫君,就像外頭凡世說的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好不好?”
白霜怔怔地聽著,心亂如麻,望著赤葉期許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玩笑般地嘀咕道:“可是哥哥,我已經白了頭啊?!?
遙遠記憶里,仿佛有個聲音傳來:“你為誰白了頭?”
風吹花海,赤葉泄氣地哼了一聲,沒奈何地將白霜拉入懷中,揪著她的白發磨牙道:“傻丫頭?!?
洛無衣再次出現在古墓前時,幾乎只剩一口氣了。
他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一樣,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森然見骨。
事實上,他也的確經歷了一場大戰,以一人獨挑名劍山莊上下的代價,與師門決裂,徹底脫離了關系,才得以日夜兼程地趕來,見上白霜最后一面。
當渾身血污的洛無衣倒在白霜懷里時,白霜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初見,夕陽樹下,他問她為誰白了頭。
那些毫不留情的傷害,那些被風雪掩埋的真相,終是在洛無衣緊握住白霜的手,拼盡最后的氣力中,徹底揭開。
他的確騙了她一次、兩次、三次……然而最深的一次,卻是她被蒙在鼓里,若他不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一次。
從來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假假真真,看不透的始終是自己。
他當初為什么忽然出爾反爾,不愿同她回古墓?為什么臨時改變主意,答應和聞人芷成親?為什么寧愿忍受著撕心痛楚,也要親自送她離開名劍山莊?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他想保住她,因為他與他那老奸巨猾的師父,做了一筆交易。
當時的白霜哪里會想到,在她為聞人芷診治時,洛無衣的師父卻透過另一扇密門全程窺探著。
他原本只是不放心聞人芷,卻未料到會看到那樣一幕—
白霜坐在床頭,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對準聞人芷的唇,喂了她足足幾大碗的鮮血。
那血中帶著股幽香,飄入聞人莊主的鼻中,叫他一下神清氣爽,精力充盈。
他直到那時才意識到,白霜神醫的名號,靠的竟是她身體里的鮮血,難怪她不準人窺探!
若他沒猜錯,她的血不僅能醫百病、解百毒,還能使功力大增、延年益壽,簡直是無價之寶,一具活動的藥閣!
發現了這個秘密的聞人莊主興奮不已,當下不動聲色,等白霜睡著時,趁機又將她關進了籠中。
憤怒不已的洛無衣前來理論,卻被師父的一番話震在了原地,他也才知道白霜血液的秘密。
難怪她救完聞人芷后滿頭冷汗,幾乎都要昏厥在他懷中;難怪她輕易不肯救人,她不是脾性古怪,而是她哪有那么多鮮血去喂?。?
她離開古墓后身子已是萬分虛弱,一路跋涉跟著他來到了名劍山莊,還來不及喘口氣,便被當作獵物一樣關進了鐵籠,爾后更是為了他,割腕放血,不惜損耗自己的身體。
洛無衣愈想心口愈堵,而師父接下來的話,卻叫他驀然抬頭,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我絕不可能放她走,她的血大有用處,不僅能為芷兒療傷,還能為為師增進功力,她這輩子都休想離開名劍山莊一步了!”
仿佛從那一刻起,洛無衣才真正認識到他師父的為人,平時滿口仁義道德的名劍山莊莊主,實際上竟是那樣心狠手辣的偽君子。
洛無衣駭然不已,只想趕緊帶著白霜離開山莊,但聞人莊主卻一聲叫住了他,在他身后慢條斯理道:
“你以為就憑你一人能將她安然無恙地帶走?”
倏地轉過身,洛無衣對上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眸,第一次覺得,撫養他長大的師父是那般可怕。
他心跳如雷,再顧不上許多,扔了劍“撲通”一聲,跪在了師父面前,幾近哀求:
“師父,求求您,您要怎樣,怎樣……才肯放過白霜?”
(八)
一場大婚,換一份自由,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洛無衣渾渾噩噩地接受了這場交易,從房里出來后,他握緊雙拳,硬生生地將眼中熱淚逼了回去。
既然要有一個人被這山莊困住,那么就由他承受吧。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是他一開始騙了她,是他將至純至善的她帶到了這人心險惡的江湖。是他害了她,他不再奢求能和她長相廝守了,只求她平平安安,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
當站在鐵籠前,狠心說出那些無情決絕的話時,洛無衣看著蜷縮在地上的白霜,一顆心簡直千瘡百孔,痛苦難言。
傷她一分,他更痛十分,尤其是看她在他面前口吐鮮血時,他幾乎按捺不住要砸破眼前的鐵籠,沖進去立刻救了她,遠走天涯。
可理智牢牢禁錮了他的腳步,等到他出來時,滾燙的熱淚終于止不住地流下,他靠在墻上,一拳拳打去,直打得血肉模糊。
他多恨,恨人心的卑鄙,恨自己的沒用,更恨她當初為什么要救他!他寧愿當時就葬身狼腹,也好過如今傷人傷己的絕望無助。
終是挨到了那一天,風雪獵獵,親自將白霜送下山道時,洛無衣心頭暗暗松了口氣,他甚至一句話都不敢和她多說,生怕讓她看出破綻。
頭也不回地駕馬狂奔后,他一口氣回到了名劍山莊,身上的喜服在風中紅得刺眼。
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到了拜堂的良辰時,他卻忽然發現不對,賓客里竟然少了好些師弟。
聞人芷在他的追問下,不小心說漏了嘴,他一瞬間如遭雷擊。
連喜服都來不及脫下,他便駕馬狂奔而出,趕到崖頂時,堪堪看到了一地鮮血,他幾乎目眥欲裂。
他發了瘋地撲到了懸崖邊上,所有師弟都上前死死拉住他,他那時還真的以為白霜墜下了懸崖,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婚禮被徹底搞砸,他昏睡了幾天幾夜,醒來后人如枯槁,心如死灰,他唯一慶幸的就是赤葉救走了白霜,沒讓他抱憾終身。
因師父言而無信在前,他便也不需要遵守什么交易了,索性徹底與師門撕破臉皮,整日如同行尸走肉。
他被囚禁在了山莊一處院落里,很長一段日子中,只看得到頭頂四四方方的一片天。
聞人芷來勸他,將莊主的話轉告他,什么時候他想通了,愿意迎娶她了,什么時候就放他出來,依舊做他風風光光的大弟子。
他聽了后,除卻冷笑還是冷笑。
他開始計劃逃跑,半年里跑了七次,最遠的一次都跑下了山道,最后還是被捉了回去,被盛怒的師父抽個半死,足足兩個月沒能爬起來。
那時他真的萬念俱灰,只想著干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好過這樣無止境的折磨。
當發現他吞下毒藥企圖自盡時,聞人芷終于崩潰,抱著他哭得花容失色:“大師兄,我放你走……放你走……”
在蕭索深秋的一天,他以一人獨挑山莊上下的代價,終是換得自由,與名劍山莊徹底決裂。
渾身無一處不在痛著,而當他跨馬奔出山莊時,他卻從心底感到自己活了過來。
吾心歸處才是家,他日夜兼程,朝著千霞林的方向前進著。
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只想臨死前回到她身邊,向她親口解釋一切,不留遺憾地離去。
(九)
洛無衣的尸體被洗凈,與白霜并排躺在古墓的床上,他們雙手緊握,像曾經在漫天螢火下一樣,生死不相離。
白霜仰面朝上,望著眸含悲愴的赤葉,淚水滑過眼角,唇邊卻帶著笑:
“哥哥,我準備好了,我當真不后悔,你莫再勸我了……”
白發繚繞,紅裳如霞,此刻的白霜美得驚人,卻深深刺痛了赤葉的心,他緩緩抬起手,努力咽下熱淚,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發顫:“好,你既然心意已決,要將自己的百年元丹化出,以此救活他,我便也不再相勸了,只希望黃泉碧落,以后你莫再做個癡兒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白霜在閉上眼的那一刻,想起赤葉曾說得不錯,今生這般癡情,大概是因為她的真身本來就是一顆紅豆吧。
她和赤葉在古墓里相伴了百年,他們不是夫妻,亦不是兄妹,恐怕洛無衣絞盡腦汁,也絕不會想到,他們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算作是一個人。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顆雙生紅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依相偎,不分彼此。
所以才一個是白發紅裳,一個是紅發白衣,氣質迥然,眉目卻出奇地相似。
他們在古墓里修行了百年,吸收千霞林的靈氣為生,若離開千霞林太久,就會流失神元,身體越發虛弱,冰冷入骨,直到長睫生霜,徹底變為一具冰雕。
正因如此,當白霜要跟洛無衣走時,赤葉才會那樣激動地奔出來,嘶聲喊著:
“白霜你瘋了嗎?你難道真的要和他走?”
你為了他竟連命都不顧了嗎?
赤葉五臟俱焚,當時恨不能時光倒流,從一開始就不惜一切阻止白霜救下洛無衣。
天知道他有多愛她,他們相伴了百年,可她卻總是叫他哥哥,從不愿回應他的情感。
他心中苦悶,卻也安慰自己,想著若一直這樣下去也挺好的,至少他能陪在她身邊,永遠和她在一起。
但洛無衣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赤葉這才知道,原來白霜不是不諳情事,只是一直沒有遇到那個讓她“諳情事”的人。
白霜離開后,他就一直守在古墓,卻怎么也沒有等回她。直到有一天,他獨自在看落日時,喉頭忽然一腥,一口鮮血噴濺而出,他才赫然醒悟,白霜出事了!
他們是一顆雙生紅豆,彼此之間有著感應,意識到白霜處境不妙后,赤葉也顧不上許多了,立刻動身出了古墓。
一路風塵仆仆,所幸他及時趕到,在冰天雪地里救下了白霜。
看到她遍體鱗傷的模樣,他心疼得都要說不出話來了,他那時就在心底暗暗發誓,以后絕不會再讓她受到一絲絲傷害。
他想照顧她,想做她的夫君,想和她白頭到老,但她卻對他說:“可是哥哥,我已經白了頭啊。”
“傻丫頭,就不能說說謊,哄我開心也好啊?!惫拍勾睬埃嗳~伸手撫向白霜的臉頰,語氣中飽含眷戀與不舍。
即便多么不愿,這場百年相伴,也終是要走到盡頭了。
水霧模糊了眼前,赤葉湊到白霜的耳邊,對著沉沉昏睡的她說了最后一句話:
“總笑你是癡兒,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滴答一聲,淚水墜落,浸濕了那頭白發。
(十)
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白霜醒來時,恍如隔世。
當記憶漸漸清晰地展開在腦海中時,她猛地按向了心口,那里依舊溫熱如初—
赤葉……赤葉沒有取出她的神元!
白霜乍然變色,趕緊探查身旁洛無衣的呼吸,卻是綿長而均勻,洛無衣儼然已經活了過來!
還來不及欣喜,白霜便猛地意識到了什么,她慌張地跌下床,踉踉蹌蹌地四處尋去:
“哥哥,哥哥你在哪兒?哥哥……”
沒有,沒有,哪里都沒有那道赤發飛揚的身影了!
一口氣奔到了后山,在綿延的花海里也沒有找到赤葉時,白霜終是癱倒在地,一下捂住了嘴,淚水奪眶而出:“哥哥!”
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一樣,她寧愿以為是哥哥在逗她玩,他就藏在這片花海里,等著她去找到他:“哥哥你別躲了,你快點兒出來,哥哥你在哪里……”
空曠的天地間,只回蕩著她的聲聲凄喚,而那個朝夕相伴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出現。
耳邊依稀有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在她昏睡時,有人貼在她的耳邊,低聲笑著,含著無限的眷戀與不舍:
“總笑你是癡兒,而我又何嘗不是呢?你愿意為了他犧牲一切,我卻也愿為了你灰飛煙滅……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能怪得了誰呢?”
大風獵獵中,白霜終是明白她永遠地失去了什么。
“哥哥—”
凄厲的哭喊劃破長空,花海綿延,殘陽如血,久久地回蕩在萬丈霞光里。
很多年以后,千霞林的傳說有了變化,傳聞林中有座古墓,墓里住了一對恩愛夫妻,一個喚作白霜婆婆,一個喚作無衣先生。
有人看見他們攜手登頂,沐浴在夕陽中,男子長身玉立,女子纖秀動人,一頭白發隨風飛揚,染了昏黃的金邊。
千魅洲之浮晴
(一)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浮晴來找趙靈修時,是承德四十七年的深秋。
華燈初上,風中飄著木葉的清香,她站在晉陽王府門前,望著門口搖曳的紅燈籠,微瞇了眼。
原來靈修哥哥是個小王爺嗎?
原來今夜是他大婚的日子嗎?
得出的兩個結論并沒有影響她,門口攔著她不準她進去的侍衛也沒有擊退她,她反而將手背在身后,歪頭沖侍衛嘻嘻一笑:“小哥哥,你攔著我也沒有用,我總有辦法進去的,你信不信?”
侍衛小哥一揮手,滿臉不耐煩:“去去去,哪里來的小姑娘,別瞎湊熱鬧,我家小王爺大婚沒有請柬一概不許進!”
浮晴被粗魯地驅趕也不惱,依舊嘻嘻笑著,只是邊走邊嘀咕著:“我有請柬的……”
她攤開手心的一枚玉環,望著內壁鐫刻的“靈修”二字,眸光變得柔和起來:“靈修哥哥說了,等我長大了,就會回來娶我,可他沒來,我便只好來找他了?!?
說著她握緊玉環,腳步輕快地走到墻角一處陰影下,以手作哨,仰頭對著夜風中枝葉颯颯的一棵大樹笑道:
“阿龍,載我一程,我們去晉陽王府逛逛?!?
趙靈修偕新娘走出時,臉上是掛著笑的,但心里卻空洞洞的,無悲亦無喜。
外頭煙花漫空,觥籌交錯,這場舉朝矚目的大婚,街頭巷尾無不議論,只是不知到頭究竟成全了誰,晉陽王府?大將軍府?還是朝中那些擇風向而動的明黨暗羽?
多稀罕哪,總之不會是他。
當尖叫傳來時,大紅喜字下的趙靈修仍晃著神,牽著新娘的手,卻都要忘了該怎樣拜堂。
乘巨蟒而來的女子,一襲杏黃的衫子,明眸皓齒,長發飛揚,在滿堂的尖叫混亂間,如入無人之境,徑直停在了他的身前。
夜風獵獵,蛇尾擺動,掀開蓋頭的新娘只看了一眼,便一聲慘呼,被近在眼前的巨大蛇頭嚇得昏死過去。
而那巨蟒身上的小姑娘卻眉開眼笑,晃著腳上的鈴鐺跳了下來,輕快地幾步走到他面前。
“靈修哥哥,我等了你三年,終于及笄了,如今不再是小妹妹了,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攤開的手心里是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環,“靈修”二字清晰可辨,趙靈修只望了一眼便明白過來,對上眼前那雙漆黑的瞳孔,一剎那,仿佛喧囂盡退,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愿意跟我走嗎,靈修哥哥?”
那是趙靈修后來回想起時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一幕,他竟然像受了蠱惑般,望著眼前伸出的那只白皙修長的手,怔了怔,沒有動彈,卻也沒有……拒絕。
于是眼前那張俏麗的臉笑了,一把拉過他,在眾人的驚呼中,飛旋上巨蟒,揚長而去。
夜風迎面拂來,宴席一片狼藉,持刀握槍的侍衛們沒有一個敢靠上前,只能驚恐地相互推搡。
“快……快攔著啊,小王爺要被妖女擄走了!”
身后是混亂不堪的局面,耳邊是少女脆如銀鈴的笑聲,一切猝不及防,像個荒謬至極的夢,卻又是那么—快意酣暢。
趙靈修心跳如雷,扭過頭,月下俊秀的臉龐似幅畫,望向身旁馭蟒而行的少女,眼眸亮晶晶的,終是對她說了今夜的第一句話。
“你是……浮晴對嗎?”
(二)鳥語花香,細碎入眸
遇見趙靈修那年,浮晴只有十二歲,腳上戴著鈴鐺,一襲杏黃的衫子,獨自在山嵐間采花。
陽光灑在她身上,她耳邊忽然傳來一記好聽的聲音,一回首,便對上一張俊眉秀目的少年面孔。
“小妹妹,我與車隊走失了,不慎滾落山崖,迷了方向,你能為我指下路,或者帶我下山嗎?”
浮晴眨了眨眼,至今還記得那天風中飄著的花香,以及耳畔溪水潺潺不息的流動聲。
她望著少年半天沒動彈,入了迷般。多神奇,那是她見過的第一個外人,還是一個長得這樣好看的外人,她新奇又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少年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過神來,亮了眸光,笑道:“我不能帶你下山,但我能帶你去見我師父?!?
說著她以手作哨,山林間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響,不一會兒,一頭巨大的蟒蛇便搖頭擺尾地出現在了藍天下。
“看,阿龍能帶我們去找師父。”
少年一回頭,嚇得疾退幾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把浮晴看得咯咯直笑:“阿龍這么可愛,也會把你嚇著呀?山外的人膽子真小?!?
說著她拉過少年的手,不由分說地帶著他上了蟒背,迎風而行。
那一天的陽光真好,鳥語花香,細碎入眸。
緣分大抵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山中將近半年的時光,朝夕相處,采花捕魚,那是浮晴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趙靈修同樣如此。
浮晴的師父叫穆崖子,是個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天文地理無所不能的高人,隱居在山中,不問世事。
浮晴繼承了他一身文韜武略的本事,卻又有著與世隔絕的天真爛漫,就像幽谷中的精靈一般,是趙靈修從不曾見過的一種少女。
他舍不得離開,浮晴也不愿放他走,穆崖子便設下陣法封了山路,讓一對小兒女過一天是一天。
直到半年后,趙靈修終于提出要下山了。
“我母親的壽辰就快到了,我得回去了,但我還會再來的,如果你和穆爺爺愿意,我到時把你們接出來,好不好?”
情竇初開的少年比任何人都舍不得離開,鄭重地許下承諾,并得到了穆崖子的答允。
老人夜觀天象,自知時日無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一手帶大的小徒兒:“我便不必了,你到時把浮晴帶走吧,她正好也需要另一個人的照顧了,如果是你,我會很放心?!?
就這樣,留下信物,訂下婚約,天高水長,依依話別。
浮晴在山里等了三年,等到草木衰敗又興起,等過秋去又冬來,等到……師父在一個尋常的黃昏撒手而去。
老人闔目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不必等了,星盤錯亂,事有變故,切記不可下山去尋,便同阿龍在山中好好過日子?!?
浮晴將師父火化,乘著巨蟒,將骨灰撒向了山間每一處角落。
她看著朝升夕落,云海浮沉,終是起身拍拍衣裳,召喚出巨蟒:“阿龍,師父不在了,我更想他了,一個人在山上好孤單,我們不如去找他吧?”
(三)如蜜絲甜,如飲酒醉
風掠長空,葉落花飛。
山洞里,聽了浮晴的描述,對著她飽含期待的目光,趙靈修頓了頓,仍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浮晴,我還是想不起來……”
大婚那夜浮晴將他帶走,巨蟒載著他們直奔城郊,躲過身后追兵,尋到一處偏僻山洞暫避安身。
浮晴嘰嘰喳喳,不知疲倦地纏著他回憶往昔,末了,她問他為什么后來沒有回去找她,他望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只能說幸運的是他還認得那枚玉環,不幸的是往事他大部分都忘卻了。
“不久前我生了一場大病,可能是燒壞了腦子,醒來后記憶七零八落的,許多人和事都不大記得了,倒是還依稀記得你的名字,浮晴?!?
生起的火堆映亮了山洞,浮晴一雙眼眸忽閃著,回頭一指守在洞口的巨蟒。
“那靈修哥哥還記得阿龍嗎?”
巨蟒聽到呼喚,扭動著身子轉過頭來,恰與趙靈修四目相對,趙靈修愣了愣,咽了下口水,搖搖頭:“沒印象了?!?
巨蟒一哼,昂頭擺尾,表示不滿。
浮晴不氣不餒,繼續比畫著補充:“你以前問我為什么要給它取名‘阿龍’,我說因為阿龍長得那么威風,總有一天會化身為龍,帶我飛上云霄的?!?
趙靈修聽得依舊茫然,火光映照著浮晴期待的臉龐,她又湊近了點兒:“那時你還笑我呢,說我騎在阿龍身上,就是龍女了,誰也不敢欺負我?!?
說到這兒,趙靈修望向洞口的巨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浮晴正要露出喜色,他卻反應過來般,擺擺手:“不是,我是說,我認同這個觀點。”
是啊,誰敢欺負一個駕馭巨蟒的少女呢?
浮晴聽著一下泄了氣般,這回真有些惱了,屈起手指敲了敲趙靈修的腦袋:“靈修哥哥,究竟你怎么樣才會想起來?。俊?
她挨得很近,身上散發著少女獨有的馨香,眸如點漆,膚白勝雪,趙靈修心跳如雷,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或許,你多給我講些以前的經歷,做些以前做過的事情,可能我就會慢慢想起來了……”
他話音還未落,便被浮晴一把撲倒了,伴隨著一個無比雀躍的聲音:“我知道了!”浮晴在他頭頂語氣歡快地道,“我們以前一起做了好多事情呢,比如采花,比如捕魚,比如爬到樹上摘野果……”
“反正你們王府的人一時找不到這兒來,我們可以有很多時間來做這些事,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外頭有條小溪,靈修哥哥,我們明天就去捕魚,好不好?”
一連串輕快的話語像銀鈴般響蕩在趙靈修耳畔,他神志一點點清明,對著浮晴一雙亮晶晶的眼眸,一時間,好像風掠山嵐,月籠洞壁,天地間靜悄悄的。
有什么在心中柔軟而又無聲地泛開,如蜜絲甜,如飲酒醉。
仿佛一下子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不用去想追兵,不用去想聯姻,不用去想未來困在晉陽王府四四方方一片天下的囚籠生活。似乎只要他點點頭,就能牽起眼前的少女,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山嵐間,做一場永遠都不要醒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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