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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記快-《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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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三十年來游幕四方的生涯中,國內沒有到過的地方,也只有四川、貴州和云南這幾處了。遺憾的是,雖然所到之地甚廣,卻總是車輪滾滾、馬蹄匆忙,身在奔波途中,免不了處處跟隨他人身后,行止皆聽從安排。每到一處,所謂的怡情山水、流連名勝,也只如云煙過眼,不過是走馬觀花領略個大概而已,想由著自己的性情去訪幽探勝,總是不能夠的。

    我這人凡事總喜歡別出心裁,不屑于人云亦云,即便是論詩品畫,也往往是別人視若珍寶的,我反不覺得珍貴;別人鄙棄不取的,我倒認為彌足珍貴而小心珍藏。因此所謂的名勝所在,貴在自己的心得和感覺。有些地方雖譽為名勝,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勝處可言,而有些地方雖名不見經傳,親身游歷后,卻覺得有天然妙處。這便是我眼中的“名勝”標準。我姑且將此生游歷過、仍在我記憶中留存的名勝和佳處,逐一記錄下來。

    我十五歲時,父親稼夫公正受聘在山陰縣趙知縣的幕府中。有一位趙省齋先生(名傳),是杭州非常有名望的博學之人,趙知縣將他請來專門教自己的兒子,我父親也順便讓我投在先生門下受教。

    讀書閑暇時便出門游玩,有一日到了一處名叫吼山的地方。出了縣城大約十里之地,前方便沒有陸路可通了。離山不遠有一石洞,上方有片狀石塊,橫絕裂空,好象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們從下方的水路蕩一葉扁舟穿洞而入。進入其中,只見豁然開朗,寬敞空闊,四面皆是峭壁石墻,當地人稱之為“水園”。五間石閣,都是依水而建的。對面的石壁上刻有“觀魚躍”三字,池水深不可測,當地人相傳有大魚潛伏其中。我向水中投了魚餌試探,期待能見到傳說中的大魚,只見許多不足尺長的魚兒,紛紛出水爭相吞食魚餌。石閣后有一條小道通向旱園,園內假山怪石散亂矗立,有的橫闊如手掌,也有在頂部平坦的石柱上又加大石的,雕鑿的痕跡仍清晰可辨,實在是一無可取處。游覽完畢,在水邊的石閣宴飲,讓隨從在閣中放爆竹,只聽轟然一響,萬山齊應,如聞霹靂。這次游覽成了我幼年快樂之游的開始。只可惜蘭亭和大禹陵沒去,至今引為憾事。

    到山陰的第二年,趙省齋先生以家有老人不宜遠游為由,請求退館回鄉,在家中設館教學,我便隨他去了杭州。我因此有了暢游西湖名勝的機會。

    西湖的園林結構之妙,我以為要數龍井為最,小有天園位居其次。石之美,當推天竺寺旁的飛來峰石窟和位于城隍山的瑞石古洞為佳。水之清,則首選玉泉,此處水清而魚多,魚戲水中,有活潑恬然之趣。若論最不堪目睹的,大約要數葛嶺的瑪瑙寺了。其余像湖心亭、六一泉等景,各有妙處,不能盡述,但大抵都脫不了脂粉之氣,反不如小靜室,幽雅僻靜,有天然雅意。

    蘇小小的墓在西泠橋畔。當地人說,起初蘇小小墓只有半垅黃土而已。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乾隆皇帝御駕南巡,經過此地時曾問起蘇小小墓的情況。到了甲辰年(公元1784年)春天,乾隆再次南巡舉行曠世盛典時,蘇小小墓已是煥然一新。墓由石頭砌筑,呈八角形,墓上立了一碑,碑上刻有“錢塘蘇小小之墓”幾個大字。從此以后,凡追慕蘇小小、吊古撫今的文人騷客們,不必再四處徘徊探訪了!我卻想,自古以來堙沒在歷史塵埃中的那些忠烈的無名英雄們,可謂數不勝數,即便是知道姓名的,他們的事跡雖傳揚一時但很快就被人遺忘的也不在少數,而蘇小小,只是一名嬌小的江南名妓,卻自南齊至今,盡人知之,難道是自然之靈鐘愛此地的山水風流,特以蘇小小墓昭名于世,來為這片湖光山色作點綴嗎?

    距離西泠橋北幾步之遠,有崇文書院,我曾與同學趙緝之在此投考。記得當時正值長夏,我們起得及早,出錢塘門,過昭慶寺,上斷橋,最后坐在橋邊的石欄桿上。一輪旭日即將冉冉升起,透過柳林看去,只見滿天朝霞將東方渲染得絢麗多姿。橋下,是田田的荷葉,朵朵白蓮迎風盛開,清風徐徐拂過,襲來陣陣荷香,令人心神肌骨都為之清爽。緩步走到書院時,因到得早,考卷題目還沒有擬出來。

    午后考完交卷,我同緝之來到紫云洞納涼。紫云洞很大,可同時容納數十人在內。洞內有石孔和石縫,日光從石縫間透射進來,因此洞內雖然清幽,視物卻也清晰明亮。有人在此隨意擺放了短幾矮凳,向游客招攬賣酒。我和緝之解開衣襟,買酒對酌,品嘗了鹿肉干,覺得味美異常,又以新鮮的菱角和雪白的嫩藕佐食,邊吃邊飲,直至微醺時才出洞離開。

    出洞后,緝之說:“上面還有朝陽臺,十分高曠,我們何不前往一游?”聽他如此一說,又激起了我的游興,于是隨緝之奮勇攀登,一直登到朝陽臺頂,游目四望,但覺西湖如鏡,杭州城小如彈丸,美麗的錢塘江宛如一根緞帶飄向遠方,方圓數百里盡收眼底。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登高望遠所見到的壯闊風光。

    在朝陽臺頂,我們直坐到夕陽將落,才意猶未盡地相扶著下山,此時,南屏山的晚鐘已清越悠揚地敲響了。韜光寺和云棲寺因路遠未到,其他如紅門局的梅花、姑姑廟的鐵樹,也不過如此。我原以為紫陽洞必定值得一看,誰料好不容易尋訪到紫陽洞的地點,卻見洞口極其狹小,僅容一指進入。能夠看到的,也不過是一條涓涓流水,自洞口源源不竭地流出而已。之前聽人說洞內別有洞天,此刻恨不能打開山門,進去一探究竟。

    清明節,先生要進山祭祀掃墓,讓我與他結伴同游。墓地在東岳,此地竹子非常多。守墳人挖出還未出土的嫩毛筍,形狀如梨卻比梨略尖,作了筍湯來招待我們。我愛極竹筍的美味,一連吃了兩碗。先生阻止道:“唉呀!竹筍雖然味美,吃多了是會克心血的。你要多吃一點肉,這樣才能緩解一下。”我平素最不喜肉食,飯量又因貪吃竹筍而減少,因此歸途中,覺得氣悶煩躁,嘴唇和舌頭也干燥得似要裂開一樣。

    歸途經過石屋洞,那里沒什么可看的。水樂洞則峭壁巉巖,藤蘿懸掛。入洞后,仿佛進了一間斗室。忽聽得泉水急流聲,瑯瑯動聽。循聲而去,但見一小池,只三尺見方,深五寸許,水從上方流入,剛好積滿一小池,既不滿溢也不枯竭。我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就著泉水牛飲起來,唇干舌躁的癥狀頓時消解。

    洞外有兩座小亭,坐在亭中聽泉,泉聲清晰可聞。此時,一位僧人走過來,請我們去看萬年缸。缸在僧人的齋堂香積櫥中,體積巨大。僧人用中空的竹筒接引泉水灌入缸中,任水滿溢,年深日久,缸壁堆積了一尺多厚的青苔,因此,雖至隆冬,水不結冰,缸不碎裂,至今得以完好無損。

    乾隆辛丑年(公元1781年)秋八月間,我父親患瘧疾返回家鄉。患病時忽冷忽熱,冷的時候要火,熱的時候又要冰,我勸他他也不聽,最后竟轉成傷寒,病情日益嚴重。我不分晝夜守在父親身邊侍奉湯藥,幾乎一個月都沒有合眼。我妻子蕓娘也患病在床,整日病體懨懨。那段時間,我的心境惡劣到無法形容的地步。父親將我喚至床前叮囑我說:“我這一病大概是不能好了。你守著幾本書,到底是糊不了口的。我已經將你托付給我的結拜兄弟蔣思齋,你將來就繼承我的幕府差事吧。”過了一天,蔣思齋來了,父親將我叫至床榻前,拜蔣思齋為師。

    不久,父親經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病勢漸漸好轉痊愈,蕓也漸漸可以起床了,而我,自此便開始了習幕生涯。這并不是人生快事,但我為何還要記下它呢?那是因為,我拋書浪游的生活是從習幕開始的,習幕生涯,也是浪游生涯。因此便記錄于此。

    思齋先生名襄。這年冬天,我隨他來到奉賢官舍,開始了習幕生活。有一位同時在此習幕的人,姓顧,名金鑒,字鴻干,號紫霞,也是蘇州人。此人慷慨剛毅,耿直坦誠。因他長我一歲,我便稱他為兄,他也爽快地稱我為弟,從此后我二人便傾心相交。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知己。可惜的是鴻干二十二歲便英年早逝了,我失去他這個知己后,又成了一個孤單落寞之人。我今年四十六歲了,人世茫茫如滄海,不知此生能否再遇到如鴻干這樣的知己?

    想起與鴻干一起交往的日子,兩人志趣相投,襟懷高遠,時常有隱居深山的想法。重陽節,我與鴻干恰巧都在蘇州。這天,一位名叫王小俠的前輩與我父親請了女戲子來演戲,就在我家開擺宴席,招待賓客。我極不喜歡這種喧鬧的場面,于是提早一天便約了鴻干去寒山登高,順便探尋一下有沒有日后可結廬隱居的地方。蕓知道后,為我們整理隨身攜帶的酒盒,以便游覽途中飲酒助興。

    第二天凌晨天還未大亮,鴻干便早早來到我家邀我啟程。于是我們帶著酒盒,出胥門,來到一家面館,因登山需體力,兩人便飽飽地吃了早餐。而后渡過胥江,步行至橫塘的棗市橋,雇了一只小船駛向寒山,到寒山還不到中午時分。看船夫是善良忠厚之人,于是請他替我們買米煮飯。我和鴻干上岸后,首先去了中峰寺。

    中峰寺在支硎古剎的南面,沿小路而上,隱約可見寺廟藏在茂林深樹間。走近前,見山門寂靜,闃然清冷。因地處偏僻的緣故,人跡罕至,寺中的僧人也整日悠閑無事,見我和鴻干皆是尋常布衣,料也不是達官顯要之人,便懶得接待。我二人游覽的樂趣不在此地,因此也只是蜻蜓點水,未作逗留。

    回到船上,飯菜已熟。吃過飯,船夫提著酒盒隨我們上岸同行,吩咐他的兒子在船上看守。我們一路由寒山到了高義園的白云精舍。此地奇偉處在于,軒廊臨峭壁而建。峭壁之下深鑿小池,小池邊圍上了石欄桿。彼時正是秋日,只見一泓秋水盈盈照影,崖壁上藤蘿懸垂、薜荔披拂,石墻上積滿綠莓蒼苔。坐在軒廊下,只聽得落葉蕭蕭,悄無人跡。

    出精舍門有一小亭,我囑咐船夫在此等候。我與鴻干則從旁邊的石縫進入,此處被稱為“一線天”。我們沿著石階盤旋而上,一直上到山巔,名為“上白云”。山巔處有一庵,可惜已坍塌損毀,另剩下一座危樓,只可在遠處觀望了。休息片刻后,我們即相扶而下。

    到小亭邊,船夫說:“你們只顧登高,忘記帶酒盒了。”

    鴻干回道:“我們這次游覽,目的是想找一處僻靜幽雅的地方,日后可以共同隱居,并不只是為了登高啊。”

    船夫說:“離此地向南走大約二三里,有一個上沙村,居住著很多人家,也有空地。我有一個姓范的表親就住在這個村子,我們何不前往一游?”

    我喜道:“這是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的地方啊。聽說還有一個極幽雅的園子,可惜從未到此游玩過。”于是船夫作向導領我們前去。

    上沙村坐落在兩山夾道中。徐俟齋生前隱居的庭園雖依山而建,園內卻無山石;幾株老樹郁郁蒼蒼,多盤曲迂回之勢;亭臺榭閣,軒窗欄桿,皆以樸素為上;此外,竹籬茅舍,一應居所布置,都簡潔古樸,不愧是隱者之居。庭園中間有皂莢亭,皂莢樹高大壯碩,樹干有兩人合抱之粗。我所游歷過的園亭中,此處為第一。

    園子左邊有山,俗稱雞籠山。山峰垂直豎立,若上面加上大石塊,便如杭州的瑞石古洞了,只是不及瑞石古洞的小巧玲瓏罷了。園邊有一塊青石,上面設置了臥榻,鴻干便躺在上面說:“此處抬頭可見峰嶺,低頭可見園亭,既曠遠又幽寧,可以開樽飲酒了。”

    于是拉船夫與我們同飲,三人或歌或嘯,對景而酌,醺然忘我,暢快非常。

    很快,被我們飲酒的喧嘩驚動,當地人聞聲而來。他們得知我們是為尋地來到此處后,誤以為我們是來探訪風水的,便告訴我們某地是風水寶地云云。鴻干說:“只要合自己心意,不管風水不風水!”誰料想此話竟成了讖語!

    直到酒瓶見底,我們又意猶未盡地采了許多野菊花,插得滿頭都是,最后興盡而歸。

    回到船上,太陽已快落山。到家時已是深夜一更左右,此時看戲的客人還未散去。蕓悄悄告訴我說:“女戲子中有一個叫蘭官的,長得端莊美麗,可留意一下。”我便假傳母親的口令,讓蘭官進來。蘭官來后,我握著她的手仔細端詳,果然是豐腴白皙,十分可愛。

    我回頭對蕓說:“美倒是挺美的,但總覺得名字與人不相符,少了些清雅韻味。”

    蕓卻說:“可是,肥胖的人有福相啊。”

    我說:“楊玉環倒是以肥為美出了名的,但是馬嵬坡之禍,她的福又在哪里?”

    蕓找了個借口讓蘭官出去了。對我說:“今天你又喝醉了?”我便將今日所游歷的行程對蕓一一說來,蕓聚精會神地聽著,神往不已。

    癸卯年(1783年)春,我跟隨蔣思齋先生應聘去揚州維揚習幕,有機會見到金山和焦山的真面目。金山適宜遠觀,焦山則相反,適合近處細觀,可惜我數次往來于其間,不曾登山遠眺過。渡過長江向北,則王士禎《浣溪沙》詞中“綠楊城郭是揚州”這一句中所蘊含的圖景,已鮮活靈動地展現于眼前了!

    平山堂離縣城直線距離只有三四里路,但路途盤旋彎曲,走完全程估計有八九里遠。平山堂雖然是人工造景,卻奇思妙想,小景點綴皆天然有生趣,即使是閬苑瑤池、瓊樓玉宇,估計也不過如此。平山堂的妙處在于將十幾家園林亭臺合而為一,一直聯絡延伸至山中,氣勢連貫,蔚為大觀。其中最難布置的地方,是出城八景中,有一里多路緊鄰城墻。如果是城市點綴于這曠遠的重山幽壑間,方為畫中景致,而現在是園林點綴于城墻間,簡直是蠢笨絕倫了。但細觀這亭臺、這墻石、這竹樹,在半隱半露間,并不讓游人覺得突兀觸目,想來這園林設計者若不是胸有丘壑之人,是斷難營造得如此高明妥貼的。

    在維揚城盡頭,從虹園折而向北,有一座石橋叫“虹橋”,一個叫虹園,一個叫虹橋,也不知是園以橋得名,還是橋以園得名?蕩舟穿橋洞而過,便到了“長堤春柳”處。此景未曾設置于城墻腳下而點綴于此,更見設計布置之妙了。再轉折向西,有一處景點是在大土堆上立了一座廟,稱為“小金山”。這寺廟在此一擋,頓時感覺整個布局氣勢緊湊,收束自如,可謂匠心獨運,大手筆而為之。聽說此地原是沙土,幾次修筑皆不成功,后來采用木排架起,中間層疊加土,耗費了數萬銀兩才最終修成。如果不是商人投資修建,尋常人家怎能有如此氣魄。

    游覽過小金山,向前有勝概樓,年年有游人聚集在此觀看龍舟競渡。此處河面較寬,南北向跨一座蓮花橋,橋門八面敞開,橋面設了五座亭子,揚州人稱為“四盤一暖鍋”。這種設計是才思枯竭的表現,沒什么可取之處。橋南有蓮心寺,寺中昂然突起一座喇嘛白塔,塔為金頂,纓絡飄拂,高矗云霄。大殿一角的紅墻,掩映在松柏綠影之中,耳中不時傳來鐘磬之聲,此處的古雅幽趣,大概是天下園亭所沒有的。

    過蓮花橋,便見前方有三層高閣,畫棟飛檐,五彩絢爛,以太湖石疊壘各種形狀,外圍白石作欄桿,此景取名為“五云多處”,這設計有點像作文中大結構的布局方法,多處點綴卻又聯絡合一。跳過此處,又有一景點名為“蜀岡朝陽”,平坦無奇,多是牽強附會之作。

    快到山腳時,河面漸漸收束,有堆土壘成的水邊小渚,上面遍植竹樹,作成四五處曲折之形。行到此處,似已是山窮水盡,忽又豁然開朗:平山堂的萬松林已赫然出現在眼前了。

    “平山堂”三字匾額由北宋文學家歐陽修題寫。所謂的“淮東第五泉”,真正的泉眼隱藏在假山石洞中,不過是一口井而已,嘗一口,味道與雨水并無二致;荷亭中,那六口圍著鐵欄桿的井,也只是擺設罷了,井水是不堪飲用的。九峰園在南門,是一處非常幽靜的地方,天然純樸,別有意趣,我以為在諸多園林中是最妙的。康山沒有去,也不知究竟如何。

    我這里筆墨所記的只是揚州園林的大致結構,而其工巧處、精美處,不能一一詳述。它的繁復精巧、工整富麗,大概只能以艷妝美人的標準來看待,而不宜將它比作浣紗溪上的西施了。

    彼時,江南各地正在籌備乾隆皇帝南巡的盛世慶典,我有幸恰逢其時。各項工程竣工后,揚州敬演接駕儀式,我得以大開眼界,飽覽了慶典盛況,這也是人生難得的機遇了。

    甲辰年(1784年)春,為侍奉父親,我跟隨他去吳江縣令府入幕,與山陰人章蘋江、杭州人章映牧、苕溪人顧靄泉幾位先生為同事,共同承辦皇帝南巡時要臨時入住的南斗圩行宮,我便有幸第二次瞻仰了皇帝的龍顏。

    一日,天將向晚,我忽然起了回家的念頭。于是坐上一只辦差用的小快船往家趕。快船為雙櫓兩漿,能在太湖上飛一般疾馳,吳地人俗稱為“出水轡頭”。轉瞬,快船便到了吳門橋。即便是跨鶴騰空飛翔,也比不上此般爽快非常。到家時,家中晚餐還不曾做好。

    我家鄉向來崇尚繁華,何況此時正逢南巡慶典,因而到處是爭奇奪勝、琳瑯耀眼,繁華景象更勝往昔。街上華燈彩繪交相輝映,讓人目眩神迷;笙簫歌舞嘈雜響起,陣陣聒噪入耳,比之古人所謂的“畫棟雕甍”、“珠簾繡幕”、“玉欄桿”、“錦布障”,此時的繁華場景倒比古代更勝一籌。我被忙碌的友人東拉西扯著,一會幫他們插花,一會幫他們結彩,稍有閑暇,則呼朋引類,一起豪飲狂歌,或是暢快出游,盡興游覽。少壯之年的豪情逸志,使人忘卻了疲倦。如果只生于盛世卻居住在窮鄉僻壤,怎能有如此快意的游興?又怎能有機會觀瞻到如此繁華的盛典呢?

    就在這一年,何縣令因犯事被查處,我父親便應聘去了海寧王縣令的幕府。嘉興有位叫劉蕙階的人,長年吃齋,篤信佛教,某一日曾來拜訪我父親。劉蕙階的家在煙雨樓畔,一間小閣臨水而建,名為“水月居”,那是他誦經的地方,如僧舍般清雅潔凈。煙雨樓坐落在鏡湖之中,四岸皆是婆娑垂楊,可惜竹子少了些。樓上有平臺,可以憑欄遠眺。從平臺上俯視鏡湖,只見漁舟星羅棋布,湖水平靜,煙波漠漠,似乎更適宜在寧靜的月夜來觀賞。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僧人為我們準備的素齋味道甚佳。

    到海寧后,我與金陵人史心月、山陰人俞午橋同事。史心月有個兒子名燭衡,是個澄靜緘默、彬彬儒雅之人,與我是莫逆之交,這是我平生第二位知心友人。只可惜我們的邂逅算是萍水相逢,歡聚相伴的日子十分短暫。

    在海寧,我游覽了乾隆南巡的行館之一——陳氏安瀾園。安瀾園占地百畝,重樓復閣,夾道回廊,布局甚妙。園中有一水池面積頗大,池上為六曲形橋。園石皆藤蘿叢生,將石上的雕鑿痕跡盡數掩蔽不見;千株古樹俱有參天之勢。在園中,聽鳥啼,看花落,如入深山幽谷。像這樣本是人工營造、最后卻歸于天然的,在我所游歷的假山怪石園亭中,安瀾園應為第一。忽然想到我曾于桂花樓中設宴,菜肴本身的味道均被桂花香氣所奪,唯有醬和姜的味道沒有改變。生姜和桂皮,皆是愈老而愈辣的,以此比喻忠貞而有節氣的官員,確實不虛。安瀾園,似乎也有這清貞節烈的感覺和特性。

    出南門便臨大海。海上一日兩潮,漲潮時如萬丈銀堤破海而過。海上有迎著潮頭行駛的船只,待潮水襲來,掉轉船棹相向迎頭而上,船頭早已設置了一個狀如長柄大刀的木招,此時迎著潮頭將木招往下一按,潮水即刻從中劈開,船身乘此間隙沖入潮水,瞬間不知所蹤。正疑惑擔憂間,不一會兒,小船又隨浪浮起,此時方撥轉船頭順潮而去。倚仗漲潮的力量,小船頃刻之間便可行駛百里。

    塘邊堤岸建有塔院,記得某個中秋之夜我曾隨父親在此觀潮。沿塘堤向東大約三十里之地,名為尖山,一座孤峰平地陡峭突起,山勢前傾,撲入海中。山頂有閣樓,上懸“海闊天空”四字匾額。站在閣上俯視海面,眼前一望無際,只見涯涯浩瀚,白浪翻滾,海天相連。

    我二十五歲那年,應徽州績溪克縣令之聘,入幕去績溪縣府。從杭州乘坐當地人俗稱的“江山船”,經過富春山小憩間隙,我登上了東漢人嚴子陵在此隱居的子陵釣臺。釣臺建在山腰,一峰突起,距離水面約十余丈。難道在漢代,江水竟與山峰是平齊的嗎?

    在一個月夜,船泊在了浙江與徽州的交界地帶,界口設了負責巡邏檢查的巡檢署。彼時彼地情景,讓我想起東坡的詩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仿佛吟詠的正是當時意境。因匆忙而過,徽州的黃山只約略見到了山腳,黃山素有盛名,遺憾的是未能一睹全貌。

    績溪縣城坐落在群山之中,彈丸小鎮,民風淳厚。靠近縣城附近有一座石鏡山,由一條曲折的山道向前走一里許即到。此地也是一處勝境,懸崖峭壁,急湍如雪,山中林木濕潤,草葉青翠欲滴,讓人心神氣寧。繼續向高處走直至山腰,眼前出現一座方形石亭,石亭四面皆是陡巖峭壁,左邊的石壁平整光滑如一扇屏風,青色,光潤細膩,可照見人影,傳說人在石屏前,可照出前世的模樣。當年黃巢路過此地,在石屏前一照,石屏上竟現出一只丑陋的猿猴模樣,黃巢一氣之下縱火焚燒,因而石屏再也無法照出前世形象了。

    離城十里,有一處景點名叫“火云洞天”,那里的石頭頗有特色。石上的斑紋交錯盤結,峭壁巉巖皆是凹凸起伏,頗有幾分元代畫家王蒙(號黃鶴山樵)山水畫的筆墨意境,只是稍嫌雜亂無章了一點。山洞和巖石皆呈深絳色。洞旁有一座庵堂十分幽靜,鹽商程虛谷曾和我等友人在此同游,并在庵堂設宴招待過我們。記得彼時席上有肉饅頭,見小沙彌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著,便取了四個肉饅頭給他,臨走時又交給僧人兩圓番銀作為酬謝,深山古寺的僧人不認識番銀,推讓著不愿接受。我們告訴他,一枚番銀可兌換銅錢七百余文,僧人說附近無處兌換,仍然不肯接受。我們便攢齊湊足了六百文錢給他,他這才欣然答謝著收下了。

    過了些日子我邀同事提著酒盒再去,一位年老的僧人叮囑我說:“上次我的小徒弟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腹瀉不止,今天別再給他吃了。”由此可知,吃慣了野菜的腸胃,是受不了偶然一次肉食刺激的,真是可嘆啊。我因此對同事說:“作和尚的人,一定要居住在這樣偏僻寧靜之地,終身不見繁華,不聞葷腥,或許可修得無欲真身,清靜之心。若是在我家鄉的虎丘山,整日目睹的是涂脂抹粉妖艷的妓女,耳聽的是弦樂聲聲,笙歌陣陣,鼻端所聞的是佳肴美酒,又怎能修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這般清靜無為的境地!”

    離城三十里,有個叫仁里的地方,每十二年舉行一次花果盛會,每次舉行時,當地人可拿出精心栽植的盆花來參加比賽。我在績溪時,恰逢此會正在舉行,于是興高采烈地要去觀賞,苦的是沒有轎馬可乘。于是我急中生智想了個因陋就簡的辦法:砍了根竹子削作轎杠,杠上綁一把椅子,很快,一乘小“轎”便做成了。我坐在椅上,雇人抬著“轎子”前去,和我同去的只有同事許策廷。見我這般讓人抬在椅上行走的情形,路上的行人無不訝然大笑。

    到達仁里后,首先見到一座廟,也不知供著哪座尊神。廟前空曠處,高高地搭著戲臺,戲臺上梁為彩繪,柱為方形,遠遠看去可謂雕梁畫棟,煥彩巍然。待走近前去細看,原來不過是些紙扎彩畫,再涂上了油漆而已。

    忽然有鑼聲傳來,只見四個人抬著大如斷柱的對燭;八個人抬著一頭大如牯牛的豬,這頭豬是集體公養了十二年,專等這一日宰殺了來獻神的。許策廷笑著說:“這豬雖然長壽,也終歸有這么老了,神仙要享用,還得有鋒利的牙齒才行。我若成了神仙,怎么可能享用這么老的豬呢。”

    我說:“由此可見,這些人的虔誠也實在是愚昧之極。”

    進廟后,見大殿、廊廡、軒臺、院落到處擺設了花果盆景,這些盆玩也并不剪枝曲節,都以蒼老古怪為佳,大半樹種皆是黃山松。接著便是擺開場面演戲的時間了。此時廟內外的游人如潮水般涌來,我與許策廷見此情形便避開了。

    我在績溪不到兩年,便與同事因意見不合而相處不睦,于是離開績溪,拂袖而歸。

    正因我在績溪做幕僚時,見到了官場中的種種卑鄙行徑,簡直是不堪入目,便決計易儒為賈,不再奔波于官場是非之地,改行做起了生意。

    我有一位姑父名叫袁萬九,彼時正在盤溪的仙人塘做釀酒生意,我與一位叫作施心耕的人便投資入伙,做起了釀酒販賣的行當。袁姑父釀造的酒走的是海運。我入伙不過一年光景,不巧的是正值臺灣林爽文起義之亂,海上運輸因此而阻滯,導致貨物積壓,我們釀造的酒銷售不出去,一下便虧了本。不得已,我只好像春秋時原本喜歡獵虎、改換營生后又重操舊業的馮婦一樣,繼續行走官府,重新開始了四處習幕的生涯。

    這之后便在江北坐館習幕四年,幾乎沒有快意之游可資記錄。后來我暫住在朋友的蕭爽樓。當我像世外神仙一樣沉浸在庸常煙火歲月中時,我的表妹夫徐秀峰從廣東歸來,見我閑居在家,感慨萬端地對我說:“像你這樣每天清坐在家中,等天上露水來做飯,靠寫字畫畫來糊口,不是長久之計啊!你何不隨我一起去嶺南做點小生意,起碼不會只獲一點蠅頭小利,更強過于你這樣整日閑坐了。”

    蕓也勸說我:“趁現在堂上父母健在,子女也漸漸大了,與其每天為柴米油鹽精打細算,強作笑顏地四處求人,不如出去掙點錢,以圖一勞永逸。”

    于是我與平時常在一起交往的朋友求助商量,向他們籌了些款子作本錢。蕓置辦了一些自己手工制作的刺繡針線織物,加上嶺南那邊所沒有的蘇酒、醉蟹等物品,放在一起打理停當,作為第一批待價而沽的貨物交給了我。我在稟明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隨秀峰由東壩乘船,出蕪湖口向嶺南而去。

    這是我初次游歷長江,舟駛江中,江風吹過,不禁讓人意興飛遄,大暢其懷。每晚泊舟后,我們必要在船頭對飲小酌。見到捕魚人手中所持用竹子做成的捕魚工具十分奇怪,長不滿三尺,網孔大約有四寸,四角用鐵箍箍住,用鐵箍的目的似乎是讓它易于沉入水中。

    我忍不住笑著說:“雖然圣人教導我們說‘罟不用數(音cu四聲)’——意思是捕魚不要用網孔細小的網,但這么大的孔,這么小的網,又怎么會有收獲?”

    秀峰比我內行,他說:“這種網是專捕鳊魚的。”

    只見捕魚人在網上系上長繩,又將網放在水中一會兒提起一會兒又落下,似乎是在探測網中有沒有魚。不一會兒,捕魚人迅速將漁網拉出水面,卻見幾條鳊魚夾在網孔中被捕了上來。我這才相信了秀峰的話,感慨地說:“可知有時憑自己的淺陋之見,是無法猜測事物之間無窮奧妙的啊!”

    一日,忽見江心突起一座山峰,而四面全無依靠,只有流淌不歇的江水。秀峰說:“這便是小孤山了。”從船上望去,孤峰上層林盡染,殿宇樓閣參差林立。遺憾的是我們的船與孤峰擦肩而過,未能上山一游。

    船過滕王閣時,見盛名中的滕王閣,也不過如此,就像把我們蘇州官府學堂的尊經閣移到了胥門外的大馬頭一樣,可見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將滕王閣描繪得那樣華美,是不足信的。我們在滕王閣下換乘了一艘船尾很高、船頭昂起,名為“三板子”的船,從江西贛關上船,一直到福建南安縣登陸上岸。上岸這天正逢我三十歲誕辰,秀峰特意為我準備了長壽面為我慶賀生日。

    第二天過大庾嶺,出山巔迎面便見一座亭子,匾額上題寫著“舉頭日近”四個字。舉頭,太陽便在上方,意思是此山很高,高可近日了。山頭一分為二,兩邊是峭壁懸崖,中間留出一條如江南石巷般的山間小道。小道旁立著兩塊石碑,一塊石碑上寫著“急流勇退”,另一塊則寫著“得意不可再往”。大約是奉勸游人,處世也如險峰觀景一樣,見好就收。很有些哲學況味。山頂有梅將軍祠,不曾考證梅將軍為哪朝哪代人。人們盛傳“嶺上梅花”,而山頂卻連一株梅樹都不曾見到,難道梅嶺不是以梅花而是以梅將軍得名的么?忽然想到我一路攜帶的禮品盆栽梅花,因此時將近隆冬臘月,已是花落葉黃了。

    翻過梅嶺,出了山口,頓時覺得山川風物殊然有別。梅嶺西邊有一座山,山上石洞小巧玲瓏,已忘記洞為何名。轎夫說:“洞中有仙人床榻。”然而行程匆忙,未能入洞一游,便又一次與佳景失之交臂,想來真是惆悵。

    到南雄后,因走水路,我和秀峰雇了一條老龍船前行。船過佛山鎮,見岸邊人家的墻頂上大多羅列著一種盆景花卉,葉如冬青,花似牡丹,顏色有大紅、粉白、粉紅三種,原來竟是山茶花。

    臘月十五,我們才抵達廣東省城。我和秀峰暫時寓居在靖海門內,租住的是一位姓王的人家臨街的三間樓屋。秀峰將所帶的貨物全部銷售給了當地的商販,我也隨秀峰一起開貨單、會客商,于是一時間,許多要配備禮品送人的買者,絡繹不絕上門提貨,不到十天,我帶來的貨物就全部賣完了。

    當地的氣候說來也怪,除夕這天,仍然有成群結隊的蚊子飛來飛去,鳴聲如雷。新年賀歲,有些人在穿著上似乎也時令不分,棉袍外竟然套著紗衣。此地不僅氣候與別處不同,即便是當地人的面貌,與別處相比,也是長著同樣的五官而神情迥異的。

    正月十六,在公署當差的三位同鄉友人拉我去游河觀妓,美其名曰“打水圍”,妓女在當地被叫做“老舉”。于是幾個人出了靖海門,下河乘了一只小艇,小艇的樣子形如剖開的半個雞蛋,只是上面加了篷蓋而已。我們首先來到沙面,在那里,妓女乘坐的船叫“花艇”,都是頭對頭分開排列在兩邊,中間留出一條水道讓往來的小艇通行。一二十只花艇為一幫,中間以橫木綁定相連,以防海風來襲將彼此吹散。船與船之間釘著一根木樁,用藤圈將船隨意固定在木樁上,以便讓船隨著潮水的漲落而微微起伏。船上的老鴇又稱“梳頭婆”,頭上戴著一個高約四寸多的銀絲做成的架子,架子中間是空的,上面則盤著頭發,又用一根柄似長耳挖的花簪斜插在鬢邊;身披深黑色短襖,下穿深黑色長褲,褲管直拖到腳背;腰間束一條或紅或綠的汗巾;赤足穿著拖鞋,看上去就像梨園中花旦的裝扮一樣。

    登上花艇,“梳頭婆”便向我們一一彎身打躬,喜笑顏開地迎接我們,又掀起幃帳將我們讓進船艙中。艙內兩邊排列著椅凳,正中位置設一鋪大炕,另有一道門通向船艄。“梳頭婆”喊:“有客!”立刻便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從艙內傳來,妓女們魚貫而出,有挽著發髻的,有盤著發辮的,臉上脂粉擦得如粉白的墻壁,胭脂抹得如火紅的石榴,身上有的著紅襖綠褲,有的著綠襖紅褲,腳上有著短襪而穿繡花蝴蝶鞋的,有赤足而套著銀腳鐲的,有的蹲在炕上,有的倚在門邊,見人則雙眼閃閃,不發一言。

    我問秀峰:“這是在做什么?”

    秀峰說:“如果目測到中意的人,你只要向她打個招呼,她就會過來陪侍你了。”

    我試著招了一個,那個妓女果然笑容滿面地來到我面前,從衣袖中取出一個檳榔敬獻給我。我將檳榔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澀味瞬間流遍唇舌,讓人無法忍受。我急忙吐出來,抓起一張紙擦拭嘴角,只見吐出來的檳榔如鮮血一樣紅。見我如此窘態,艇上的人都大笑不止。

    我與秀峰等人又來到軍工廠附近河面。此處妓女的裝束與沙面妓女大致相同,只是不論長幼都會彈奏琵琶。與她們說話,她們總是說“咪”,“咪”就是“什么”的意思,是當地的土語方言。

    我說:“人常言‘少不入廣’,是指廣東這一帶的妓女惹人銷魂,容易讓少年沉迷女色。如果都是這般裝扮庸俗,說話粗野,又有誰會為她們動心呢?”

    一位友人說:“潮幫妓女的裝束倒是如仙女般迷人,我們可前往一游。”

    到了潮幫,妓女們的船也如沙面那邊一樣,在河兩邊依次排開。一位比較有名氣的老鴇名叫素娘的,身上的裝束看上去像唱花鼓戲的婦人一樣。妓女的上衣都是長立領,頸上一色套著項鏈,額前留著齊眉劉海,披在后面的頭發垂至肩頭,中間挽著似丫環一樣的發鬏;纏過小腳的穿著裙子,沒有纏小腳的則穿短襪,也穿蝴蝶鞋,長長的褲管直拖到腳背上。她們說話的口音腔調稍加辨別,倒是可以聽懂的,但我還是嫌她們的穿著打扮怪異庸俗,興趣索然。

    此時秀峰說:“在靖海門對面的渡河上,有一個揚幫,那里的妓女都是吳地裝束,你若去,必有合心意的。”

    一位友人接過秀峰的話說:“所謂揚幫,其實只有一個老鴇人稱邵寡婦的,帶著一個叫大姑的兒媳,只有她倆是真正來自揚州,其余的妓女都是來自湖北、湖南和江西一帶。”

    隨后我們便去了揚幫。只見河面兩排的小艇只有十多只,船上的妓女們都是云鬟霧鬢,薄施脂粉,寬袖長裙,細語呢喃,其裝束韻味竟與之前所見妓女殊然有別。那位叫邵寡婦的老鴇,殷勤地接待了我們。見此情形,大家方才安適愉悅起來,于是隨行的另一位友人叫來了兩只酒船,其中的大船名為“恒艫”,小船名喚“沙姑艇”,他作東道主招待我們,并請我挑選中意的妓女。

    我挑選了一個很年青的妓女,她的身材相貌很像我的妻蕓娘,只是腳極為尖細,名叫喜兒。秀峰挑選的妓女名叫翠姑。隨行其余人等,都各自有舊相好陪伴。我們分別乘坐這兩只酒船,任船漂泊行駛到河中央,大家開懷暢飲,偎紅倚翠。如此行酒作樂直到一更時分,我怕自己不能自持,堅持回寓所休息,然而彼時城門已落鎖關閉很久了。原來臨海疆域城市,一到日落便關閉城門,我卻不知道有這個緣故,因而不知不覺玩到夜深。直到宴席終了,有的臥倒吸食鴉片煙,有的擁摟著妓女恣意調笑。船上的仆人給每位都送來了被子和枕頭,準備就地拉開鋪蓋,連起大床,臨時歇宿在船上。

    我悄悄問喜兒:“你們的小艇有地方睡覺嗎?”

    喜兒回答:“船樓上有一間小寮房可以居住,只是不知道此時有沒有客人。”

    我說:“那咱們姑且去探視一下。”

    于是我招了只小艇,和喜兒坐艇來到邵寡婦的船上,放眼看去,只見全幫十幾只花艇,燈火相對,水光相映,如燦爛的長廊。再看船樓上的寮房,此時恰好無客。鴇兒邵寡婦滿臉笑容地迎上來說:“我知道今日有貴客來,所以一直留著寮房等著貴客駕臨哪!”

    我大笑著說:“姥姥可真是住在荷葉之下的仙人啊!”

    立刻便有仆人手執蠟燭在前面引路,我們由艙后的梯子登上船樓,船樓如一間小室,旁邊擺放著一張長條形床榻,室內椅凳幾案俱全。掀開一道簾子再往里走,便到了位于頭艙的上面,床也是設在旁邊,中間的方窗鑲嵌著玻璃,不點燈卻滿室光亮,那是對面船上燈光映射的原因。再看被褥、幃帳、妝臺、鏡奩,都極其精巧華美。

    這時喜兒說:“從船臺上可以望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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