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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墮計錯尋仇竟逢鴛侶 請君來入甕大快人心-《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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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宅今晚防守得益為嚴密,各宿室中燈光毫無,院中卻輝煌得如白晝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個都身穿短衣、頭盤辮發,看不出哪個是官人,哪個是特雇來的打手,刀槍棍棒、鉤竿繩索,一切俱全。下人們都很早地就睡了覺,少爺、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沒在家,老爺魯侍郎本來就有病不能下床,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魯太太是連夜不睡覺,她是賭上氣了,說:“我倒要看看邱廣超他有什么能為?難道他真能放火燒了我這所宅子嗎?”

    魯太太有個兄弟,本宅叫他為“黑舅老爺”,這家伙是個武舉,有些力氣和膽子。他拿著一口青龍偃月刀,指揮打手們,說:“只要有賊人來,就格殺勿論。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問口供,非得把邱廣超打趴下不可!”

    有人說:“舅老爺!這件事跟邱廣超沒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雜得很!最搗蛋的還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專跟咱們,他是有貪圖……其中的詳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個人知道!”

    黑舅老爺卻說:“若沒有邱廣超給他們撐腰,他們誰也不敢,邱廣超倚仗著世爵以為沒人敢奈何他。你們想,他都肯派女將出馬,來這兒搗蛋,小老媽兒動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沒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干脆,邱廣超還不定跟這兒有什么臭事!這兒娶了個少奶奶,簡直是娶了個攪家精!

    君佩是執迷不悟,這要是我的家,我絕不能容留這禍害!”

    在當院他們擺著兩張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點心,大家在前后院巡邏一回,就來這兒吃喝談論。這初夏的時令,夜風兒陣陣吹起,他們倒都覺得優哉游哉。在后庭有三間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兒,丫鬟仆婦都在那里睡覺,現在那里戒備得特別嚴緊。院中兩只風燈,一點鐘之間黑舅老爺要帶打手來這兒轉三次。房上擱著個燈籠,有兩人坐在瓦上,屁股底下墊著鑼跟梆子;只要聽見前院的更聲一響,這兩人就抬起屁股抄起梆鑼來跟著敲。他們白天都睡足了覺,此時都很有精神,大睜著眼四下張望。但是他們還是有疏忽,此時劉泰保如同個刺猬,已由墻根過來。

    劉泰保偷偷溜到下房門前,手一摸屋門,門就開了,他手里有撥門的家伙。一溜進屋,就聞得一股臭腳味,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媽兒都在各鋪板上睡覺。隔窗的燈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邊看看是四只小腳兒,右邊看看是幾團頭發,呼嚕呼嚕的鼾聲像是打著小悶雷,心說我的艷福倒不淺!

    他看見北墻有一扇板門,知道里面必是玉嬌龍隱藏的那個套間。他腳步特別輕,走到臨近,剛要拿鋼絲去撥門,忽聽見身后的屋門微響;他疾忙蹲身,鉆到鋪板底下,不留神一只手按在了尿盆里,心說:好晦氣!只見門縫并沒怎么大開,一陣風兒似的就飄進來一個人。這人走得很快,腳步著地極輕,正從劉泰保的前面經過;劉泰保卻看出來是一雙黑絨的軟底小鞋,心中吃了一驚。

    這女人到套間的門前一撥,即走入;劉泰保探頭往外一看,見那一閃的背影帶有雙刀,心說:好嘛!我們兩口子費了很大的事,倒給她辟了路啦!不用說,一定是白天在家里,自己的臉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出來了,所以緊緊跟著我;我先進來的,她反倒搶了先。好!我倒要聽聽她跟玉嬌龍是善說還是惡說?于是劉泰保爬出床鋪來,蹲在套間的門縫前,側耳向里偷聽。

    只聽屋中大概是玉嬌龍,問道:“外面還有誰?”劉泰保嚇得幾乎坐在了地下,疾忙抽出短刀,卻聽屋里的俞秀蓮說:“是劉泰保!”聲音很小,但玉嬌龍卻并不十分壓聲,她喳喳地說:“我已然不惹你們了,你們何苦還來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嗎?”劉泰保打了個冷戰,心說:不好!要翻臉。

    俞秀蓮也像是很生氣,說:“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關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們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么為難的地方我可以幫助你。你玉嬌龍受這欺辱,自愿忍氣吞聲,我還看不慣你給江湖丟人哩!你的身上沒有傷不是?手腳還利落不是?快點跟我走!”就聽玉嬌龍嘿嘿一笑,接著又嘆氣,并聽咕咚咚一陣腳步聲,好像是俞秀蓮拉她走,她卻不肯走。

    劉泰保怕她們立刻就相拉著出來,把自己撞著,就趕緊又往床底下去鉆;不防太慌張,嘣的一聲,頭撞著了鋪板。有個婆子驚醒了,問聲:“怎么回事?陳姐姐!醒醒!你聽聽!”套間里全無聲息。劉泰保在鋪底下學了幾聲耗子叫,婆子就罵道:“這些耗子,也瘋啦!明兒非得抱個貓來不可!”

    此時外面的梆鑼聲梆梆梆梆鐺鐺鐺交了四下,各處應合,這座房上更是敲得特別響,院中并有沉重的腳步聲、大聲的說話聲。屋里的丫鬟仆婦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嬌聲伸懶腰,有的低聲罵著:“窮吵什么?”有的說:“我做了個夢!”又有人說:“你別壓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響,許多人都翻身,還有個丫鬟說:“臭蟲咬,又不許點燈!”劉泰保在鋪底下趴著,心說,可千萬別點燈!

    趴了一會兒,窗外的說話聲沒有了,鋪上又發出許多鼾聲,套間里卻聲音毫無。劉泰保剛要挪動挪動身子,好躲開旁邊那太難聞的尿盆,忽然見有一人蹲著身向床底下拉他的胳臂;他嚇了一跳,以為是俞秀蓮叫他快走,就趕緊爬將出來。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不是俞秀蓮,原來是玉嬌龍!

    玉嬌龍翩然進到套間,門留了一道縫兒。劉泰保鼓起勇氣,蹲著身走進套間;挺直了腿站起身來,就見窗上燈光很亮,俞秀蓮已無蹤影,只有一身綢緞的玉嬌龍站在自己的面前,相離著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撲鼻的香。劉泰保心中從來沒有過這樣感覺,又驚又怕,外帶有點兒銷魂,就拱拱手,悄聲說:“小姐!我來也是奉德五爺五奶奶之托!”

    玉嬌龍推他一把,說:“快從窗戶逃走!不許再來!我在此是自己愿意!”劉泰保點頭說:“是!遵命!”想了想,又回過來說:“可是羅小虎那位大爺我可攔不住他呀!”

    玉嬌龍嘆了一口氣,說:“隨他便!剛才我已跟俞秀蓮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隨時可以走,誰也攔不住我,我并不怕誰,只是你們不要來攪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錯,以后我不再與你們作對,你們可也不必來纏我了!”

    劉泰保說:“大家對您全是一番好意。”玉嬌龍點頭說:“無論是好意壞意,明天如再有人來,我可就要轄助這里的人跟他作敵,那時可別說我恩將仇報!”說著將窗戶一推,原來這窗戶早就動了。

    劉泰保剛要往外跳,院中卻有人大聲笑著說:“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覺!”劉泰保趕緊又蹲在地下,仰臉向玉嬌龍擺手,說:“這兒不妥當!

    我還是從外屋抓空兒溜吧!”說著站起身來,向玉嬌龍又一拱手,悄聲說:“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攪,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為難,是因為碧眼狐貍的事兒,又因為敝岳父。”

    玉嬌龍嘆了口氣,說:“我很對不住你的太太,用鏢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過的唯一錯事,將來我再設法彌補罪愆吧!”

    劉泰保說:“其實也不要緊!兩家既然交手,就難免死傷,再說我知道小姐絕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劉泰保為這些事荒時廢業、丟了名聲,到現在簡直無法在街面上混了。”玉嬌龍說:“你可以向人說,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輸!”劉泰保笑說:“那誰信呀?我來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別生氣,就還是為那口寶劍。小姐如今已成命婦,要那也無用,不如賞給我;我送還鐵府,借此謀個差事。”

    玉嬌龍搖頭說:“那可不行!李慕白來了我也不能夠給他,將來還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沒有許多話對你說,剛才我把話都對俞秀蓮說盡了,就是求你們走!求你們以后別再來攪我們兩家!”

    劉泰保卻嘻嘻一笑,把腰挺起來了,說:“小姐的話說到這里,我可倒要拿點搪啦!現在天快亮啦,我也懶得動啦,吃官司、挨打、丟腦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寫給鐵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給我一個朋友拿著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狀替我鳴冤。不是我耍無賴,就是賊來不能空手走,請您快把青冥劍給我!”

    玉嬌龍冷笑說:“你別錯打了主意,以為我不敢聲張嗎?以為我真怕你們來攪嗎?”

    劉泰保退了一步,兩只胳臂往前胸一抱,說:“我想大概有點怕!反正一句話吧,我的命,跟玉魯兩家的臉面,玉大人、玉大知府二知府,跟這兒魯府丞的官兒,都拴系在一塊兒了!我完,他們誰也不能不完!”

    此時窗外又有許多人巡邏,眼看已將到了五更,玉嬌龍半天也沒有說話,劉泰保已看出來她很是著急。忽然玉嬌龍一回身,從床下抽出來寶劍,交給劉泰保,連聲說:“快走!快走!”劉泰保倒吃了一驚,接過劍來手有些發顫,還恐怕是假,從身邊掏出個小鐵鉤兒來,往劍鋒上試了試,果然應手而折。他不禁笑了,向玉嬌龍請了個安,說:“招小姐生了半天氣,可是我也實在沒有法子!”玉嬌龍悄聲說:“快走吧!小心一些!”劉泰保點頭說:“我知道我怎么來的?”說著喜孜孜、輕悄悄地又走到了外屋。

    因為院中還有人,他不敢即時出去,所以又蹲下,心中想:大功告成!

    回家去先夸示于媳婦,明天再夸示于李慕白、俞秀蓮……連禿頭鷹都得叫他看看,然后用紅緞包裹獻還鐵貝勒,別叫他就以為李慕白的本領大。

    此時,院中的聲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正酣。劉泰保先伸手由一張鋪上拉下來一件粉紅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披在自己的身上,雙手抱著寶劍,先蹲著身去啟開屋門,然后直起身往外就走。

    不防對面的房上就有人看見他了,詢問了一聲:“要干嗎去?”他擦著窗戶走,扭扭捏捏地學著丫鬟的樣子,并作出嬌聲來,說:“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呀!”不料房上喊了聲:“有賊!”立時鑼聲梆聲齊起,前院后院都涌進來拿著刀棍的人。

    劉泰保拋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有二人齊掄刀向他來砍。

    劉泰保用劍相迎,嗖的一聲,一把刀就被斬斷,心說:好劍!他抖起威風來又要斬斷那個兵刃,卻不料下面伸來了鉤竿子兩三根,齊都鉤住了他的腿,就聽咕咚嘩啦一陣亂響,他的身子連同幾片瓦一起摔下房去,頭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發昏。一個前失,對面又有刀砍來,他疾忙將身一滾,性命逃開了,青冥劍可也撒了手。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卻又有人,四圍的刀棍齊向他遞。他手中又無寸鐵,命在頃刻之間,便大喊道:“我一朵蓮花把命交給你們,你們可也……”

    這時忽見房上摔下來幾個人,兩旁的人也紛紛喊叫著倒地,一支弩箭差點誤射著劉泰保的屁股。就見一條莽漢從房上跳下來,一手掄刀,兵刃碰著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慘叫。來的正是羅小虎!他一面亂砍亂射,一面大喊:“劉泰保快走!”劉泰保趁此機會就上房逃命,并喊著:“小虎也飄吧!”羅小虎卻如洪鐘一般大聲喊道:“我不走!我要見見魯君佩!”

    此時劉泰保逃了命,俞秀蓮是早被玉嬌龍給氣走了,對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羅小虎一人在拼斗。他斬斷許多只刀棍,射傷十幾個人;但無奈人是越來越多,黑壓壓的圍滿了這院子,將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裝箭,大喊著說:“誰敢進前一步,就小心老爺的刀跟箭!老爺決不逃,快叫魯君佩出來見我!快,揪他出來!”

    四圍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槍拿刀的比著他,可是無人敢近前。

    那黑舅老爺站在屏門口高聲問說:“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羅小虎橫刀說:“老爺名叫羅小虎,外號半天云。”黑舅老爺說:“那天在玉宅門前射轎子的是你不是?”羅小虎點頭說:“在街上射車的也是我!”

    黑舅老爺暴怒著說:“你好大膽!你對官眷施行無禮,攔街傷人,就是強盜就該殺!你實說,你怎么認識的玉小姐?”

    羅小虎搖頭說:“沒甚交情,不過在新疆時她是小姐我是強盜。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勸我不可為盜,應當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將她送歸;從此我就洗了手,再沒別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師來,聽說她嫁了人。

    她嫁別人我不管,她嫁魯君佩我可真生氣,大概你就是魯君佩,看你那黑鳥樣?著箭!”話音未落,黑舅老爺應箭而倒。眾人刀槍齊上,羅小虎猛獸似的跳縱著舞寶刀迎敵。

    這時忽聽前院梆鑼聲又起,并有人大聲嚷嚷著:“又有賊來了!賣燒雞的胖子!賣花兒的小子!哎呀!原來也都是賊!拿……”人聲愈亂,這里的許多人也跑往前院去助戰。羅小虎越發抖起來威風,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嬌龍!為甚在這里受這鳥氣?快些遠走高飛!”只聽一片鏘鏘刀刃響,呀呀的受傷人的慘叫聲,劈啪的摔瓦摔燈之聲。又聽有人嚷:“猴兒要放火!快潑水!”“小心!胖子往后院去啦!”更聽一陣緊緊的呼哨之聲,屋瓦亂響,群聲喊叫:“拿!跑啦……”

    漸漸的雜亂聲又消降下來,卻聞得受傷人的呻吟聲更加凄慘。屋里的仆婦丫鬟都趴到鋪板底下,動也不敢動。套間里的玉嬌龍卻芳心如絞,臥在床上不住地痛哭。

    過了些時天色亮了,魯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傷,所以連五更就沒打。賊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著些斷刀折棍,還有那口青冥劍。有人愁眉苦臉的正在打掃院子,忽見少奶奶滿面淚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來寶劍又進屋里去了。魯太太在上房氣得直罵,仆婦丫鬟們走出屋來都面如土色,做事都沒有精神,彼此說話也都聲音很小。

    直到太陽高高地升起,朝煙已散,門外才來了許多車輛,是魯君佩從別處回來了,有幾個人挎著刀保護他。還有個花白胡子、瘦得跟狼似的老頭兒,穿著絳紫色褂子、青緞坎肩,紐扣上戴著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間系著綢帶,上面還掛著眼鏡盒跟懷表;穿著皂鞋,頭戴青紗小帽,手里拿著一柄折扇,扇面上寫的是“陰騭文”。這人彎著腰,背后掛著一條豬尾巴似的小辮,被魯君佩恭恭敬敬地請到里院。就有人在背后朝他努嘴,悄聲說:“看諸葛亮還有什么主意?”

    這瘦老頭兒站在院中,叫人把昨夜之事尋根究底地問了一遍,他并不暴躁,也不驚慌,聽后只是微微地點頭。上房的魯太太知道兒子回來了,就把魯君佩叫到屋里罵了一頓。所罵的話絕不像是一品夫人說的,并且聲音很高,窗外都聽得見,是說:“這樣的媳婦你還要她干嗎呀?她不定交了多少個強盜漢子啦!休了另娶就是啦!丟臉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礙不著咱們魯家的事!這樣天天晚上鬧,誰也受不了,殺人放火的,咱們這宅里成了戰場啦!弄的這是什么事呀?我看再鬧幾天,就是不出人命,咱們這點家當也就快抖露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干了!我也得死!”

    半天,魯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來,走到那瘦老頭的面前,悄聲說:“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幾天吧?”瘦老頭兒卻連連搖頭,拉著魯君佩往外院走去,一面走,一面悄聲對他說:“你以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萬事皆休了嗎?你還要防備,他們所恨的還是你呀!你既然與他們結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們傷,不然解不開呀!當先我也曾預言過將來的后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么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隱忍姑息,遷延躲避,可是更糟更糟!何況我已擬得辦法,你到書房來!”魯君佩緊鎖著兩道眉,垂著一張冬瓜臉,又隨著這“諸葛亮”到書房去秘密商議辦法去了。

    少時南城的蕭御史也到了,三個人在一起低聲談話,忽然聽人報道:“玉大少老爺來了!”三個人才立時將話止住。玉大少老爺即是寶恩,聞訊來到,急得他滿頭是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里院去看了看胞妹嬌龍,見倒是無恙,可是容顏慘暗,對哥哥也沒有什么話說。魯君佩對大舅子毫不客氣,說話時撇著嘴;旁邊的蕭御史說話倒是很謙恭,話語之中卻帶著嘲笑和威脅。玉寶恩臉色一陣兒變白,一陣兒變紫,但卻不敢發作。

    此時那“諸葛亮”已然回避了,玉寶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辭走去。

    時已偏午,這時京城中鐵騎遍走,情勢十分嚴重。茶館酒肆之中還有許多人圍在一起,悄悄地談說昨晚魯宅所發生的驚人奇聞。這幾天常在玉宅門前抽簽賣燒雞的那個胖子,跟那賣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來了;有人傳言他們是賊,昨夜鬧魯宅的就是他們,可沒人曉得他們在哪兒住。劉泰保又沒回家,有許多跟劉泰保素識的,此時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門了。午后,有人看見邱廣超坐著騾車往鐵府去了。

    當日晚間,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來。鐵府內書房聚集了幾個人,當中坐的是鐵小貝勒,眼前放著一蓋碗釅茶;旁邊是邱廣超,面帶義憤;德嘯峰坐在邱廣超的右邊,手托著水煙袋,捻著胡子,樣兒有點憂煩;玉寶恩是坐在斜對著鐵小貝勒的一個小凳上,面容極為慘暗,連頭也不抬。鐵小貝勒說:“事情鬧成這樣,真不能不想辦法了。今天有兩個御史遞折參奏世襲靖平侯邱廣超收容匪人,縱庇江湖大盜,屢次趁夜往順天府丞魯宅中行兇。”

    邱廣超在旁微微冷笑,德嘯峰說:“其實他真冤枉!不過是因為他的夫人到魯家打過一架罷了。正經倒是我,這幾天在魯宅攪鬧的人,我都認識他們!”

    鐵小貝勒就向玉寶恩說:“你聽,嘯峰他都說實話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認結交江湖人,你還有什么不可對我說的呢?”

    寶恩立起身來說:“卑職在外多年,幼年時又未隨家父在新疆,十幾年來舍妹的為人如何,卑職實在不能深知!”鐵小貝勒面有怒色,說:“你若不肯說實話,這件事可就難辦了!”德嘯峰在旁十分著急,直向寶恩使眼色,并悄聲說:“你實說了不要緊!”

    寶恩這才落下淚來,說:“舍妹的為人如何,卑職實不知道。人說她會武藝,曾竊去鈞府寶劍,連家嚴家慈都不知道;或許因管束不嚴,她又韜晦過深之故。不過有一件事,卑職至今仍有些疑惑,即是此次卑職入京省親,中途為大雨所阻,宿于紫微廟中,雨夜遇盜,為俠客所救。半夜女兒蕙子驚呼,說親眼看見了她龍姑姑立于床旁……”寶恩把此事詳細地說了一遍,鐵小貝勒等人面面相覷,齊現出一種驚佩和惋惜之態。

    鐵小貝勒又問到玉嬌龍此次是怎么回來的,玉寶恩更為恐慌,就說:“卑職實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來見人了!”鐵小貝勒擺擺手令他走去,寶恩如同一條被人捉住的魚又得放生似的,恭謹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請安行禮,疾忙走了。

    這里,鐵小貝勒叫來得祿換了茶,就嘆息著說:“寶恩是個老實人,膽子又小,要叫他當著我的面承認他的妹妹是飛賊,他死了也不敢,這其中必有隱情!”于是又命得祿到前院請來李慕白,共同猜測此事。

    李慕白就說:“昨夜俞秀蓮在魯宅私自見了玉嬌龍,玉嬌龍卻說不叫大家管這件事,否則她就要跟大家翻臉了。看她那樣子是很懺悔過去,愿從此做個規矩的婦女。不過又聽說她時常哭,而且對魯君佩的種種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時機未到?”鐵小貝勒默默不語。

    李慕白又說:“俞秀蓮已發誓不再管這件事了;劉泰保昨夜幾乎被擒,今天在積水潭他的下處睡了一天,也沒有吃飯,想是他懊煩已極。只是羅小虎,這幾天沒人曉得他住在哪里。”

    鐵小貝勒震怒說:“把此人除去,就沒有事了!你們見了他叫他快離開京師,否則我要辦他!本來大家管這件事,只是為使玉嬌龍不再恃仗武藝,橫行不法。再看半個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魯家做媳婦,你們就不用再管她了,寶劍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羅小虎,因他與你們相識,我才暫時可以網開一面,放他趕緊走,叫他斷了想頭。他早先是個大盜,如今是個流民,無論如何也跟個小姐配不上,他那樣屢次攔街胡鬧,我實在不能容許!”

    大家都默默不語,少時一同告辭。出了書房,幾個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談。一進屋,德嘯峰就笑著說:“這間屋子才款式呀!可見貝勒爺待你優厚。”

    李慕白搖頭說:“我決不愿在此多住!雖然鐵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嬌龍之事,但我遲早還是非見她一面不可!只是,她現在深閨中,使我見不到她。俞秀蓮昨日向她詢問啞俠的生死和那兩卷書的下落,她都不肯實說。可是我相信遲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面,玉嬌龍為人刁毒險惡,魯君佩縱有手段也絕限制不住她,她絕不能甘心做魯君佩的媳婦!”

    邱廣超仍憤憤地說:“事情完了之后,我要單獨對付魯君佩!”德嘯峰卻從中解勸,主張暫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說。又談到他兒媳復仇之事,說務留俞秀蓮在京多住些日,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談了一會兒,天已二更,德嘯峰與邱廣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沒聽說魯宅再出事,但有人從那里過,看見戒備得仍是很嚴。

    又過了兩天,除了聽說有官人在西城看見了半天云羅小虎帶著兩個嘍啰似的家伙,官人追拿沒有拿住,就再沒什么事了。俞秀蓮在蔡湘妹家中住著,心灰意懶,很少出門。劉泰保是氣得病了,史胖子、猴兒手又全無下落,李慕白同著孫正禮倒時常在街上走。魯宅的少爺仍然是晚出早歸,他住的那地方極為嚴密。

    玉宅玉大人的辭官呈子已然邀準,提督正堂換了一位姓包的,聽說是鐵面無私;接任以來,宣布要嚴辦城內流氓宵小,因此嚇得禿頭鷹等人都不敢上茶館了。玉太太因驚恐、憂慮,病勢益重,宅中的人都在預備后事了。姑奶奶玉嬌龍每天回來望母,聽說她憂思憔悴,已損了芳顏,由婆家至娘家車輛往來時,都有許多人保護著。

    天氣是日益炎熱,但轟轟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聞,至此反倒漸漸冷淡。一般好談新聞好看熱鬧的人,現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辦喪事,并要看看玉嬌龍穿上孝服是怎么個玉?怎么樣子的嬌?不過卻都又擔心著那只虎到時又亂放冷箭。

    一日深夜,玉宅內玉太太的病房中,有大少爺寶恩帶著女兒蕙子,衣不解帶地隨時服侍。大少爺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寵愛的孫女,半夜,玉太太呻吟著說了許多話,說:“可憐龍兒!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時我對她看顧不到!”又說死后如何發葬,務須節儉;將來你們兄弟必須留下一人在京,以事奉父親,照顧妹妹……玉寶恩抹淚答應,蕙小姐拉著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聲瀟瀟,室中銀燈凄暗,不料這時就有一女賊啟門而入;她全身青衣手持雙刀,左臉上貼著一塊小膏藥。見她進屋來,玉寶恩驚慌央求,但女賊一刀殺傷了可憐的蕙小姐,并將燈臺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幾乎失火。女賊臨走之時自稱為俞秀蓮,系奉李慕白、邱廣超之命來做此事。蕙小姐刀傷在背,雖傷勢輕微,不至于死,可那痛苦也非一個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驚嚇急痛,病愈不想,只剩了一線氣息。

    當夜派人往魯宅去接請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爺魯君佩今晚卻在家里。聞了信,夫妻在急雨之中、戒備之下,乘車趕到了玉宅。魯君佩一進屋見著丈母娘,就流淚大哭;又看看內侄女的傷勢,他頓腳憤恨,立時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門和順天府,請即刻捉拿俞秀蓮、李慕白、邱廣超到案。

    玉嬌龍卻將他攔住,說:“俞秀蓮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俠,他們現在必不至于膽怯逃走;可是你們就是派一兩千名官人,也絕不能把他們捉住。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求你們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寶恩在旁把臉色嚇得慘白,緊緊皺著眉說:“依我看就把這件事隱忍下去吧!那女賊還能再來嗎?”魯君佩卻望著他的夫人,不說話也不再表示著急。他的態度很冷酷,意思是說,傷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親,你愛怎么辦怎么辦,我不管!

    當下玉嬌龍神色嚴厲,一洗她近幾日的憂郁悲傷之態,她一方面囑咐家中的仆人不要把這事傳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謠;一方面派人去打聽俞秀蓮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開了刀創藥的藥名,命人去搜羅了來,親自給侄女蕙子敷藥醫治。這侄女是幾個侄女之中她最喜愛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這樣的重傷,就如同是傷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氣憤。

    看完了侄女的傷勢,她又去看母親的病,玉太太呻吟著說:“這是怎么回事呢?龍兒,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時候殺的強盜太多了,才跟強盜結下了仇,才這樣屢次三番地來害咱們嗎?”玉嬌龍只流著淚安慰了母親幾句,并不多說話。玉二少爺寶澤是永遠呆若木雞,大少爺寶恩是愁眉不展。

    魯君佩這些日來到丈母家中,總是沉著臉,擺著“嬌客”的架子;而今天卻是極為謙恭,對待他的夫人玉嬌龍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無情了。

    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玉大人自辭官蒙準以來,就在書房一待,連屋門也不出。姑爺來見他,他只是嘆息,說:“家里有女賊,怎能不從外邊招來女賊呢?這回傷了蕙子,還算便宜,將來我這條老命都許送掉,你提防著好了!咳!咳!”

    魯君佩打了個冷戰,勉強笑說:“岳父大人不要錯猜,也不要憂慮。

    這件事小婿自有辦法,三五日內將城中潛伏著的大盜俞秀蓮、羅小虎、劉泰保等人拿來就是,把他們治了罪,也就不至于再發生什么事了!”

    玉大人卻連連搖頭,嘆息說:“與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說:“我心里全都明白!”又把腳狠狠頓了一下,說:“頭一個賊人就是高云雁!小人有才,適足以助其作惡,他害得我家非淺啊!”

    魯君佩對于他岳父發的這些牢騷,心里也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時心中也亂得很;緊皺著眉坐在岳父的對面發了半天呆,忽然又站起,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時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已然回來了,報告說:“咱宅里昨夜的事,外邊還沒知道。我們聽說俞秀蓮就住在花園大院劉泰保的家里,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鐵府內。那羅什么虎卻跟他們分開著,好像他們不是一伙兒似的,不知他住在哪里。只聽說他們都有鐵小貝勒在暗中護庇著,若是把他們拿到衙門里,恐怕就傷了鐵小貝勒的面子!”報告完了退出去,魯君佩仍然在那里發愁發怔。

    待了一會兒,忽然有自己宅里的一個丫環出來說:“少奶奶有請少爺。”魯君佩心里倒一驚,倒背著手兒進了玉嬌龍休憩的屋子。這里就是玉嬌龍早日的閨閣,就見玉嬌龍把丫鬟仆婦都摒出屋去,她就像面上敷著一層秋霜似的,冷冷地說:“從今以后,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挾制著我啦!我傾心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魯君佩受寵若驚,連連笑著說:“不是我愿意這樣,也不是什么挾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閨房之樂!”

    玉嬌龍緊閉著嘴喘了兩口氣,瞪著眼睛說:“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暫住十天,把青冥劍也趕緊給我送來!十天之內,我做出什么事你們都不要管;十天后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塌地做你的妻子!”魯君佩喜歡得全身的肥肉都直顫,連連笑著說:“好!好!我都依你!”玉嬌龍把瞪著的眼睛徐徐收縮,喘了口氣,轉過身去,輕聲說:“你走吧!”

    魯君佩遵命走出,他這時是高興極了,辭別了岳父岳母和兩位大舅,出門上車放下車簾,就趕快回到自己的宅里。然后派了四名妥當的人,并叫了他最近請來的一個會武藝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個人共乘著三輛騾車,把青冥劍送到玉宅。玉嬌龍親自到外院,叫仆婦將劍接過來,拿到她的閨閣內。

    如今,玉嬌龍就像才解開了身上的繩索,感到悲傷又憤恨,決定今夜就去大戰俞秀蓮,以為侄女雪恨,并決定非殺死俞秀蓮不可!倘若殺死了俞秀蓮之后,自己仍然不死,那就只好甘心做自己所嫌惡痛恨的魯君佩之妻了,看他們有什么方法再對付我……雖然在這極度的氣憤之下,她是自己說自己愿意的,但一種悲痛仍不禁自心底生出。她極為焦躁地望著窗外,發著恨說:“為什么還不趕緊天黑?人面獸心的俞秀蓮,今晚到底要讓你知道我!”

    當日,日光移動得仿佛特別慢,京城中也格外顯著寧靜,誰也不知道玉宅里是這樣的緊張。劉泰保近幾日心灰意懶,羞見朋友,也懶得再打聽這些事。他連日又傷風感冒,連飯都吃不下去,就在積水潭破房子里躺著,永不出屋。屋里花牛兒李成、歪頭彭九、禿頭鷹等人在他這兒賭錢,都給他拿拳頭打走,大罵著,說了許多絕交的話。

    這天蔡湘妹來找他說:“你不回去是怎么回事呀?難道就永遠在這兒窮熬?跟頭也不是栽了一回啦,越栽越結實,那才是硬骨頭小子!”

    劉泰保唉聲嘆氣地說:“這回跟頭可一下把我栽的泄了氣啦!我再也挺不起腰來啦!費盡千方百計,出死入生,好容易由玉嬌龍的手中把劍要來,眼看就要大出風頭了,他媽的一轉眼間,丟人拋劍;不是虎爺救我,我連命都完了!現在我沒別的說的,只是怪我學藝不高,人頭兒太差,沒辦法,我不回家就是因為沒臉見你!”

    蔡湘妹說:“你早就沒有臉了!可是你沒臉見你的媳婦,還沒臉見你的孩子了嗎?”劉泰保沒詞兒了,蔡湘妹一把將他揪起來,說:“快走!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城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們到外省去賣藝。”

    劉泰保說:“咱們這個藝還賣呀?誰買呀?”

    蔡湘妹就說:“那么,咱們就什么事也不干,等著餓死!”又悄聲說:“你知道嗎?我手里現存的錢連十兩也不到啦!過幾個月,連請收生婆的錢也沒有。那難道你就永遠在這兒躺著永不回家,漢子在一邊,老婆在一邊,拖著兩份房錢,你就裝死鬼?我真命苦,爹媽都死啦,跟了你,滿想著你是個大英雄,誰知道你是這么一塊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羅小虎多好?連猴兒手都比你強!”說著蔡湘妹就掩面哭了。

    劉泰保嚯地跳起來說:“什么?你先別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羅小虎那怔勁兒,猴兒手那個賊樣兒,那我許比不了,李慕白我還自覺得真不在他以下。我雖然屢次丟人,可到底叫玉嬌龍怕了我!總比他李慕白來京城什么事都不干,還觍著臉稱英雄強得多!”

    蔡湘妹說:“人家倒是有臉觍呀?你自己早就把臉摘下來擦了屁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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