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劉泰保摩拳擦掌,說:“好!你先瞧不起我!沖你的話,我非得做出點什么事給你看看!我不回家,非得掙回臉來才回家呢!可是我要闖了禍、出了名,死在他們魯宅、玉宅的大門口,你千萬別去領尸,李慕白、羅小虎、猴兒手都是光棍兒,你隨便去改嫁!” 蔡湘妹啪的很脆的一聲,打了他個嘴巴,然后她哭泣著把丈夫抱住,說:“你別出去闖禍!我是故意激你啦!其實你比他們都好得多!” 劉泰保經他媳婦這樣一勸,覺得臉面也有點掙回來了,遂就跟著蔡湘妹回家。走到半路,正遇見禿頭鷹,禿頭鷹慌慌張張仿佛有什么事,把劉泰保拉到一條小胡同里,趴在他的耳朵旁悄聲說:“昨天玉宅里又發生了事,聽說是有女賊進去把家里什么人傷了!”劉泰保嚇了一大跳,也頓然覺著有精神了,向禿頭鷹說:“趕緊再去打聽!我在家里聽你的信兒!” 禿頭鷹走了,劉泰保跟著蔡湘妹回家。 這時候俞秀蓮正在他家中。俞秀蓮因為那天夜里見著了玉嬌龍,覺得玉嬌龍毫無俠女氣概,還自稱愿嫁魯君佩,因為她沒法子,但是為什么沒法子,她卻不肯實說。而且她不但不感謝俞秀蓮不計舊嫌反來關懷探慰之情,還幾乎變了臉,并囑俞秀蓮轉告眾人不要再來打攪她。因此俞秀蓮一怒,決定不再理她。原想即日就走,但因德嘯峰留住她,說是半月之后,請她著手偵查楊麗芳的仇人之事,俞秀蓮又只好留此。雖有蔡湘妹為伴,可是倆人的話根本談不到一塊,所以也很是無聊。 今天她也沒找德大奶奶去,只在屋里弄弄針黹,忽見劉泰保同著蔡湘妹回來了。劉泰保見了俞秀蓮,不禁滿臉通紅,就又驚疑地把剛才禿頭鷹所說的那話重述了一遍。俞秀蓮不由得一怔,細想了想,就納悶地說:“這是哪里來的女賊?近年江湖上沒有什么女的,早先有個紅蜂子柳夢香,已被李慕白誤傷身死;還有個張玉瑾之妻女魔王何劍娥,她是在開封府因為施毒計要害我,被我殺傷了。除了這兩個人之外,近年江湖上并沒有什么女的呀?” 劉泰保說:“這可也說不定!玉嬌龍還不是去年才出世的嗎?”又指指蔡湘妹說:“您妹妹她要是趁著玉嬌龍沒在家,她的肚子再不這么大,這事她也辦得來。我想這一定是除了我們之外,另有江湖英雄俠女潛來京師。” 俞秀蓮憤憤地說:“不敢去直找玉嬌龍,卻往人家的娘家枉殺無辜,這還稱得起是俠女?”她拋下了針線,就說:“我出去打聽打聽!” 蔡湘妹疾忙攔住說:“禿頭鷹已經去打聽去啦!他比咱們有本事,他認識的人多,街面熟,并能不叫人留心他。您要是親自出馬可就不行了,那女賊要是瞧見了您,一定早就嚇跑了!” 俞秀蓮又叫劉泰保去找史胖子跟猴兒手,劉泰保說:“他們不定飛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哪兒去找他們呀?連那虎爺這幾天都不知鉆到哪座洞里去了,現在我劉泰保真是成了一朵蓮花,光桿沒葉兒,連個陪襯都沒有了!” 蔡湘妹笑著按著俞秀蓮坐下,說:“您等等!禿頭鷹待會兒就來!”她心里是想把俞秀蓮攔住,留著這件事這個風頭給劉泰保出,好叫她的丈夫掙回來左臉與右臉。 當日直到晚飯后,禿頭鷹才來,說:“打聽不出來詳細的!不過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受傷的是玉宅的誰,也無法知道,大概絕不能是玉嬌龍吧!”又吐了下舌頭說:“羅小虎好大膽!今天我在玉宅東邊看見一輛新騾車,綠呢的車圍子,我想里面坐的一定是官;可是那趕車的我卻瞧著他眼熟,臉上有塊刀疤,拿緯帽斜遮著。車簾有一道縫兒,我走在對面往里溜了一眼,原來正是虎爺!頭戴青紗小帽,身穿青綢長衫,手拿著折扇,真像是那么回事兒似的!胡子也刮了個凈光,臉比鏡子還亮,不知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 劉泰保也驚訝了一會兒,笑著說:“那家伙倒真是有膽有為,這一定是找著他的那兩個嘍啰了!他還是不死心,還是要搶回他的老婆來。那家伙辦事,起初總是很精細、有耐性,像細細地切肉絲兒似的,可是等到炒起肉絲來,他一定就要亂炒一氣,結果又弄得一塌糊涂!” 蔡湘妹臉上有點害怕的樣子,擺手說:“這幾天你們別出門了吧,暫時別辦這件事啦!小心羅小虎一人闖出禍來又牽連咱們!”又扭頭向俞秀蓮說:“大姐!您說我這話對不對?” 俞秀蓮沉默著不語,良久,才憤憤地說:“有關玉嬌龍的事,我也真不愿意聽人再提了!” 少時禿頭鷹走去。天色已黑,因為劉泰?;丶襾砹?,所以俞秀蓮叫蔡湘妹把她的鋪蓋及雙刀,全都拿到南屋;她的鋪蓋原來存在德家,這是前幾天才由那里取來的。點上了燈,蔡湘妹又跟她在一起談了一會兒閑話,給她泡上了茶,就笑著說:“大姐歇著吧!”便往北屋去了。 俞秀蓮獨自在這屋里,屋中的燈很亮,玻璃上沒擋著什么東西,可以看見外面非常陰慘,月被云遮的欲雨天色。一到了這時候,她的精神上不由就有一陣興奮,因為自幼小時至現在,練習功夫總在深夜;而歷年行走江湖,仗義任俠,與強梁撞斗,防人暗算,也總是在夜深的時候居多。所以這時別人都要安眠了,她反倒難以入睡。今夜又沒有什么事可做,悶悶地坐在屋里,手拍著案上放的雙刀,這刀是今年新打的一對,較以前的刀分量重。她心中不禁擾起一陣愁緒。燈光一跳一跳,她的心波一撩一撩,不免又長嘆了兩聲。 夜已深,地臨城墻,門前是一片曠場,敲更鑼處像離這里很遠,不大能聽得清楚。她坐在這里,漸漸就覺得困倦了,幾乎要睡著了。驀然有一聲音將她驚醒,她睜開眼一看,見屋門已然開了,由外面進來一個青衣青褲、用青布包頭的細高身材的女子,正是玉嬌龍。她連動也不動,就沉著臉兒問說:“你干什么又找我來了?” 不料玉嬌龍手拿青冥劍藏在背后,她突然把手舉起,白光閃閃向俞秀蓮就砍。俞秀蓮疾忙向旁一閃,同時一口刀已抄在手中,向上一掠;玉嬌龍一扭身,寶劍如惡蛇一般又向她胸前扎去。俞秀蓮趕緊向后退,跳到炕上,橫刀厲聲問說:“為什么?你瘋了嗎?” 玉嬌龍圓瞪著眼睛,恨恨地說:“為什么?我正來問你呢!你別裝傻! 我一向以為你是一個真正的俠女,別瞧咱們打過架,我還很佩服你呢,誰知道你是人面獸心!” 俞秀蓮憤怒地說:“你才人面獸心!你敢來罵我?”說著舉刀就砍,玉嬌龍遞劍相迎。俞秀蓮往旁去躲,向下一跳,反跳到玉嬌龍的背后,一腳踢去;玉嬌龍疾忙翻身退步,舉劍連砍。俞秀蓮退出屋去,玉嬌龍步步緊追。 這時那北屋的劉泰保也驚醒了,聽出對面房里跟俞秀蓮相罵的是玉嬌龍的聲音,他就說聲:“不好!這是要糟!俞秀蓮還許斗不過她呢!我得找李慕白去!”他拿著衣裳,一面披一面出屋,上房跑出去,往鐵府去了。 蔡湘妹趕緊從褥子底下摸出鏢,看見俞秀蓮從屋中退出來了,玉嬌龍兇神似的舉劍自屋中追出。蔡湘妹就開了屋門,一鏢向玉嬌龍打去,卻沒有打著玉嬌龍。俞秀蓮越墻而出,玉嬌龍也跳了出去,不料俞秀蓮反自她背后掄刀襲來,她疾忙又翻身將劍回舞。俞秀蓮單刀如鷹翅似的,跳起來向她去砍,她又以寶劍迎刀。 俞秀蓮不使自己的刀觸她的劍,一面巧妙迎敵,一面說:“玉嬌龍你瘋了?我給你顧了多少臉面?我對你多大的恩?如今你倒要來害我,你簡直是狗!” 玉嬌龍說:“你是狗!你還自命為俠義?昨夜把我的侄女殺傷、母親嚇病,狗也不能做出你做的這事!你以為我不愿你們攪擾就是怕了你們嗎?”說著又雙足騰躍,寶劍連劈。 俞秀蓮卻非常驚訝,一面以刀迎敵,毫不讓步,一面急急地說:“你先住手!”玉嬌龍哪聽她的話?劍劈來得愈兇。在朦朧月光之下,俞秀蓮把對方的劍法看得清清楚楚,從容地抵擋著,又說:“你混蛋!事情你也得說明白了,到底是誰傷了你的侄女?”玉嬌龍又一劍削來,說:“是你!” 俞秀蓮呸了一聲,兩人又戰起來,越戰越緊。 此時劉泰保已將李慕白找來了,李慕白手中并無兵刃,身穿長衣,走近來就擺手說:“先不要打,為什么事?玉小姐你可以把話說明!” 玉嬌龍退后一步,喘喘氣說:“這回的事與你姓李的無干,你趁早不要上前,我找的是俞秀蓮!她昨夜帶著雙刀到我家里,殺傷了我的侄女……”說到這里她哭了,擰劍向俞秀蓮又刺。 俞秀蓮也氣極了,單刀緊緊地砍,說:“你眼睛瞎了?你認識我是誰?” 劉泰保在旁大喊,說:“魯少奶奶您可別受了別人騙呀!俞姑娘是當代俠女,能會干那事?”蔡湘妹也跑出來了,高嚷著說:“玉三小姐您這話可真冤枉人!俞大姐昨晚跟我在一鋪炕上睡的覺,連屋門都沒出,她會……” 李慕白撲上前來徒手要奪玉嬌龍的劍,并憤怒地說:“是假是真,你得容人分辯,你自己也得想想!”玉嬌龍掄劍說:“我想什么?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一伙,彼此相護……”她躲開了李慕白,又去戰俞秀蓮。 這時遠處有打更的人來了,劉泰保就大喊道:“打更的哥兒們!快來看看吧!魯少奶奶可在這兒跟人拼命啦!”玉嬌龍便提劍向北走去,并點手向俞秀蓮說:“你是俠女,你跟我來!”俞秀蓮說:“我怕你嗎?你今天想走全不行,我得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說著提刀就去追。 玉嬌龍在前,俞秀蓮在后,二人且戰且走。眼看將要走到城墻,忽然李慕白趕來,徒手沖向玉嬌龍。玉嬌龍的寶劍直削,向李慕白連擊三下;李慕白盡皆躲開,只是要乘機奪她的劍,玉嬌龍也巧妙應付。不料李慕白的手腳極快,進逼三四步,他用手一粘,青冥劍即入手中,他返身就走。玉嬌龍向前一撲,卻被俞秀蓮拿刀抵住了她的胸,玉嬌龍便大哭道:“你們倚仗人多來欺負我!” 李慕白回身說:“不是欺負你,是你這人太不可理喻。你家昨夜發生的事情我也聽人說了,據我想那不定是哪一路的女賊假冒俞秀蓮之名。” 玉嬌龍跳起來說:“女賊還有別人?我也知道你們的厲害,你們在這兒別人誰敢出名?江湖上的女賊除了俞秀蓮還有哪個?” 俞秀蓮氣極了,驀然以刀脊向玉嬌龍的頭上去砍,玉嬌龍咕咚一聲倒地,一聲也不言語了。劉泰保嚇得哎喲一聲,說:“這可怎么好?別殺了她呀!”李慕白也一陣驚愕。俞秀蓮徐徐收刀,氣得還直喘,搖頭說:“不用管她,咱們走!”李慕白很是作難,說:“她要沒死,我們應當問問她家里昨晚的詳情,想想那冒名的女盜到底是誰?”俞秀蓮跺腳說:“還不一定有那一件事沒有呢?她是成心來污蔑我!” 忽然玉嬌龍如同詐了尸,由地上躍身而起撲住俞秀蓮。俞秀蓮舉刀,她卻揪住俞秀蓮腕子,二人相持著。俞秀蓮總是手不放刀,她的手總不放腕子,地下又不平,兩人相扭相跌。忽然俞秀蓮把刀拋在一邊,兩人又改為拳斗。月光微茫之下,只見兩個女子拳往腳來打得十分緊。 劉泰保是不能過去幫忙,蔡湘妹那大肚子更不敢上前。李慕白是覺得很作難,他不愿上前去拉開兩女子,尤其一個是他的義妹,一個是富家的少奶奶,他只是大聲說:“俞姑娘!不必跟她打了,可以向她講清道理!”但俞秀蓮此時是氣極了,她認為玉嬌龍太侮辱她了!而且過去自己對玉嬌龍是那樣的寬容幫助,如今玉嬌龍竟然翻臉無情,所以她絕不能罷手,掄起拳腳使力去打。 俞秀蓮的武藝實在在玉嬌龍之上,同時又因玉嬌龍這些日憂傷焦慮,體力愈為不勝,二人拳斗三十余合,玉嬌龍就被俞秀蓮打躺下了兩回??墒怯嵝闵徱舶床蛔∷?,她便爬起來,往北去跑,一霎時她就跑上了城墻。 俞秀蓮還要往城上去追,李慕白卻將她攔住說:“放她走吧!今天她也實在是氣急了,我們跟她辯解爭斗都無用。一二日內將那冒名的女賊捉住,讓她看看,殺傷她家里的人到底是誰。她如若知曉自己錯了,向我們道歉,那我們可以再容她一次;她如仍是這樣兇悍,那時我們就不客氣了。” 俞秀蓮由地下拾起刀來,氣得不住地喘氣,蔡湘妹拉住她說:“玉嬌龍大概是順著城跑了,我們先回家去吧!李大哥也到我們那兒去歇會兒?”李慕白搖頭說:“今天太晚了,我還要回府里去,明天把這口劍還給鐵貝勒?!眲⑻┍=柙律粗钅桨资种虚W閃的青冥劍,也不禁眼饞,心說:人家怎么很容易就把寶劍奪回來了?我卻……媽的,我真飯桶! 幾個人剛要轉身,忽聽有騾車的響聲,一輛連燈都沒有的騾車就停在劉泰保門前那曠場上了。劉泰保不禁說:“怪呀!哪兒來的這輛車?莫非是魯宅接他家的少奶奶來啦?”俞秀蓮手提著刀說:“我過去看看!” 蔡湘妹把俞秀蓮的衣裳拉住,說:“您手里拿著刀,過去不大好,萬一車里要坐著衙門的人,又得費唇舌。”又向她的丈夫說:“你走過去瞧瞧吧!也許是找你的……”正說到這里,忽聽咕咚一聲,嚇得蔡湘妹哎喲一聲叫,俞秀蓮趕緊把她抱住。原來是城上拋下來一大塊磚,差不到半尺就打在身懷六甲的蔡湘妹身上。 此時,李慕白憤怒極了,提劍就往城上去躥,頃刻之間他就上去了。 玉嬌龍隱在暗處,一見有人來,她就又一磚塊飛去,被李慕白閃開。此時城下的劉泰保拉著他的媳婦趕緊跑開了幾步,俞秀蓮也往城墻上去爬,劉泰保高聲嚷嚷著說:“俞大姐小心!咱在明處她在暗處哩!” 忽然背后有人揪住他的肩膀,問說:“你們在這干什么呢?”劉泰保跟蔡湘妹都嚇了一跳,一齊回頭去看,原來背后站著一個身軀雄偉,穿一身發光的黑衣裳的人,云中的月色模糊地照著這人的側臉,原來正是羅小虎!劉泰保剛驚訝說:“虎爺你……”忽然蔡湘妹又叫了一聲,見有一人自那高高的城墻之上摔下,劉泰保便說:“啊!玉嬌龍完了!”羅小虎一聽,疾忙往前去跑。 由城上被李慕白打下來的玉嬌龍,剛要挺身再跑,但腿卻摔傷了,她才起來就哎喲一聲,又趴下了,羅小虎疾忙上前把她抱住。李慕白、俞秀蓮也都自城上下來,俞秀蓮提刀逼近,玉嬌龍在羅小虎的胳膊里還掙扎著,要去跟俞秀蓮拼斗。羅小虎卻護住了玉嬌龍,大聲說:“為什么?全是自己人!你們要殺就先殺我羅小虎吧!”說著他挾起來玉嬌龍就走。 俞秀蓮橫刀把他攔住,憤憤地說:“我也不是想害她的性命,只是得說明白了。我昨天就沒到玉家去,玉家傷了誰?死了誰?我全不知道,她不能賴我!” 玉嬌龍兩手揪住羅小虎的肩膀,冷笑著說:“賴定你啦!女賊!”俞秀蓮刀又舉起,李慕白卻跳過來把她攔住,羅小虎也挾著玉嬌龍退了一步,大聲說:“俞姑娘你生什么氣?昨夜到玉家殺人的那娘兒們自稱俞秀蓮,誰也不能相信,早晚能分得出黑白來。你先別著急,我把她帶走,我會勸她!”李慕白說聲:“好!”又和緩地說:“我早曉得玉嬌龍的武藝必是自啞俠門中學出來的,所以一向我對她都不肯下毒手,但她太為兇悍,難以理喻。” 玉嬌龍只哼哼地笑,表示還不服氣。李慕白也帶著些氣,直接向玉嬌龍說:“你若是個男子,雖是同門中人,我也必叫你活不到現在!現在,那假冒俞秀蓮之名的女賊,我們一定要查明。你,我盼你從此改過自新,或在魯家做官眷,或跟小虎去走,我們都不管。啞俠和《九華拳劍全書》的下落,你一定不肯實說,但我將來必能設法知道。” 玉嬌龍卻急急地說:“這些話我告訴你也不要緊!我本來就沒見過啞俠的面,見了他,我想我不能像見了你這樣的瞧不起。我的武藝是跟云南人高朗秋學出來的,據他說倒是有書,可是書早已因為失火被燒毀了!”又憤憤地說:“李慕白、俞秀蓮你們也不用威嚇我,現在再斗斗,我還是不怕!” 羅小虎卻背起她急急走去,玉嬌龍又大喊說:“李慕白你小心!早晚我還得把寶劍拿回來!”羅小虎卻說:“別說啦!你一個人哪敵得過他們?”玉嬌龍被羅小虎背著,并不掙扎,只是回著頭向那邊高聲發著怒話。那邊李慕白、俞秀蓮都不再理她,只有劉泰保高聲嚷嚷說:“虎爺!過兩天我給你賀喜去呀!” 羅小虎背著玉嬌龍緊緊地走,原來這里停著的一輛騾車就是他的,趕車的是花臉獾,車后轅上還跟著沙漠鼠。沙漠鼠迎過來叫著說:“老爺!怎么樣了?”看見他們老爺背著個人,很是發怔。 羅小虎把玉嬌龍輕輕放在車上,玉嬌龍“哎喲”了一聲,羅小虎驚問說:“怎樣,你是被他們傷得很重嗎?”玉嬌龍沒有作聲,自己爬到車里。 趕車的花臉獾就問說:“老爺!您背來的這位是咱太太嗎?”羅小虎喝聲:“少問!快走!” 當下鞭子一響,騾車咕嚕嚕地走去。沙漠鼠在車尾巴上坐著,羅小虎也一跳,坐在車轅上。這時就覺得有兩只柔臂環住了他的脖頸,有鬢發觸到他的臉旁,耳邊吹來一種又香又熱的氣,說:“你到車里來!”羅小虎將身向車里挪了一挪,玉嬌龍卻驀然伏在他的懷里哭了。天上是一片一片很厚的灰色的云,嫵媚的月亮就趴在云的身上,仿佛也在啜泣。夜深無人,花臉獾把車趕得很快,急快的車子繞著胡同走,忽而顛了起來,忽而又掉下去,如同情人的那緊張的心。 走了些時,天上的云越聚越濃,月光完全沒有了,雷聲隱隱響動如私語,聲音并不大,雨也像淚水一般零零落下。霎時已來到一個地方,花臉獾喊著:“吁!吁!吁!”騾子聽得這口令就站住了。 羅小虎將玉嬌龍抱下車來,原來這卻是一條荒涼胡同里的一座破廟。沙漠鼠爬進了廟墻,將廟門開了,羅小虎就抱著玉嬌龍走了進去。這廟里的院子原來很大,松柏樹很多,雨聲簌簌地響,玉嬌龍的臉上都滋濕了,雨點和上了她的淚痕。 她由著羅小虎把她抱進了屋內,屋中很黑,她又被放在一鋪炕上,炕上是又硬又涼。過了許多時,窗上有搖搖晃晃的光亮,很微弱,不像是強烈的閃電光。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聲:“老爺!”然后拿進來一只油紙燈籠。因為屋里是四壁蕭條,連張桌子也沒有,他就把燈籠擺在地下,兩只眼睛也不往旁處去看,轉身就出屋去了。 屋外,雷聲催著雨,風吹著樹,樹攪亂了閃光,屋內卻傳出斷續的聲音。沙漠鼠蹲在窗外,把頭上的一頂破草帽摘下來擋著臉,側耳往窗里偷聽。頭一聲是他們的老爺羅小虎,用那唱慣了歌的大嗓子,說:“你要是想回家,我當時就派車送你回去。你忘了舊情,不嫁我了,我不能搶你走,可是他娘的!早晚我得殺了魯君佩!”第二句話就是他們太太回答。沙漠鼠曉得他們太太的大名,今天老爺能夠把她背到這兒來,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聽玉嬌龍說:“我自然必得回去,我母親病得多么重!不過剛才俞秀蓮擊了我一刀背,當時我就昏過去了,半天才蘇醒過來,現在你看看我腦門子上的這血!我這條腿也不能邁步兒了!只要你們這地方嚴密,至少我想在這兒住一兩天,養好了傷,我可還得回家;魯君佩雖是我的仇人,但我還算是他家的人。我自然是不服氣,今天的事,到后來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錯了,我知道傷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蓮,可是我還得跟俞秀蓮、李慕白逞強,我故意不講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氣! 你想我這脾氣,魯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嗎?我隨時可以殺死他;但我卻不能,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玉嬌龍哭了,嗚嗚地哭,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聽著,心里都有點不大好受。再聽,是羅小虎哼哼冷笑,說:“什么沒辦法?就是官兒沒辦法!我羅小虎是好漢子,可就是做不了官兒,你又是非官兒不嫁。那魯君佩狗東西正合你的勁兒,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當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現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見了面,說明白了,你愛嫁誰就嫁誰!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殺死魯君佩,先告訴你,你還得叫他小心!” 玉嬌龍急起來,邊哭邊說:“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沒跟你說嗎?我也恨不得殺了他,然而不能。我雖娶過去已將兩月,可是我在他家里并沒有多少日子,我跟他并沒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還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轎子,射我的車,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們捉??!那天你到魯家救走了劉泰保,在院中說的那一些話,我隔窗聽得清清楚楚。我真是直哭,我才知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你對我太多情了,我可真對不起你呢!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點兒也不恨你啦!并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無論我是受了多么重的傷,我也不能由著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聲兒越來越小,越凄慘。 沙漠鼠聽得直發呆,雨水濺在他的嘴里,他咽下了一口,覺著冰涼。 又聽,聲兒卻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又像蜂蜜嚶嚶似的,更像蒼蠅嗡嗡似的。沙漠鼠恨不得自己變成個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間里去聽。 過了半天,雨漸漸停了,他的渾身上下都成了濕湫湫的了。忽聽玉嬌龍又著急地說:“你想,我怎么辦?魯君佩現在雇著個‘諸葛亮’,是個奸狡陰狠的老頭兒,還有順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幫助他,他們早就安排下羅網。他們探知紅臉魏三是我的一個下處,就用銀錢把魏三買好了。所以那天我偷偷回京來看母親,住在魏三的家里,我真沒想到,魏三夫婦趁我熟睡就把我綁了。他們叫來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將我用車秘密拉到了魯宅。我那時穿著是魏三老婆的衣裳,腳下連鞋都沒有,身上還有劍傷未愈,他們從頭到腳把我綁得很緊,放在四面遮著紅布的屋子里了。 “他們遂即請來了我的大哥、二哥,當場要挾,開出我的罪名來:一是盜劍,二是窩藏大盜碧眼狐貍,三是打死班頭蔡九,四是與你私通。并說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縱庇;然后叫我的兩個哥哥在那紙上畫押,把這事一一承認,他們才能放了我,可是我得從此規規矩矩做他家的媳婦。如果我的哥哥們不肯畫押,或是放了我之后,我再出什么事,他們就要去把字據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難怪我哥哥寶恩、寶澤,他們若不答應,魯君佩當時就要把我交到衙門治罪了。那時我的命倒不要緊,連帶著我的父親、兩個哥哥,不但都得丟官,還都得問罪,家也得抄;母親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聲也全壞了,子孫們也永遠不能見人了。所以我哥哥寶恩、寶澤兩位知府就全都親筆立了字據,親手畫了押。我大嫂、二嫂并來跪著向我哀求,求我應以家門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么辦法呢?” 她越哭聲音越慘,又接著說:“我也不是好惹的!他們把我放開之后,我從他們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兩個奸賊的隱藏之所,我即時就去把他們殺了,出了我那口惡氣。我這才梳頭、打扮、見人,所以魯君佩很害怕。我更說那丫鬟吟絮是被我點的啞穴,我隨時能夠點人,因此他簡直不敢挨近我??墒撬钟迷挾矅樜?,他說他把那張字據已然交給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對他怎樣,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張字據翻案,那時我娘家的人還是吃不住。所以我還是沒法子,青冥劍也交給我了,但我卻不敢拿劍殺他。我只盼著他將來做出什么貪贓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時我才能夠翻身。 “這些日子我受盡了委屈,你跟俞秀蓮、劉泰保那樣的胡鬧,嚇得他不敢在家里住,請來打手,招來官人給他護院。他無法捉拿你們,他可天天罵我,說你們都是我的賊伙;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間里,我又不敢不聽他的話。他并說你們若是再去攪鬧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據拿出來,把案子鬧起來,所以我還哭求過他。我跟俞秀蓮翻臉,叫她不要管;我受劉泰保的欺負,我都得忍!現在我還得求你,讓我在此把傷養一養……唉!我想我還是不能在此養傷,我還得趕緊回去。不然魯君佩他以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許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親一定死……” 玉嬌龍悲哀地哭著,往下再也說不下去了;羅小虎這半天都沉悶著,也沒再說一句話。沙漠鼠在窗外扭著頭聽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這時屋中只有哭泣,再無語聲。他轉回脖子來,忽然見自己的身后站著一個人,嚇了一大跳。他剛要喊叫,這人的寶劍就挨住了他的脖子,他渾身顫抖,連氣也不敢喘。 待了一會兒,又聽屋里的玉嬌龍低聲哭泣著說:“小虎!你明天也走吧!無論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不再恨你了,可是咱們是沒有姻緣之分了! 你離開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繡香現在那里。她是很美的一個女子,性情比我好得多;你可以見著她,跟她詳細說明了原委,她就能嫁你。 可是你以后也務些正業吧!還有,你告訴她,那炕洞里藏的首飾匣,叫她打開,把那里面的東西燒了吧!千萬連一點灰也別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來,你們就養著吧……” 此時,窗外這青衣青須、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將寶劍離開了沙漠虎的脖頸。一霎眼之間,那人已然無有了蹤影。四下無聲,只有雨點仍像眼淚般滴著。沙漠鼠這才喘了一口氣,輕輕趴在地上,像狗一樣慢慢爬了幾步,就往后院去了。 原來這里是西城隱仙觀,廟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當山修行。羅小虎十幾歲時在武當山當過些日的小道士,因此這里的老道士認識羅小虎,在山上時就聽他時常唱那首歌。人世相違已十余載,最近,有一日羅小虎酒肆買醉,醉后悲歌,老道士正走在街上聽見,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魯府丞眷屬車輛之人。因感覺他的處境太危險,膽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來,勸他往五回嶺幽谷中隱仙觀的下院,這老道士的師弟慎修道人那里,勸羅小虎去捐情棄俗,修真養性。但羅小虎這時候哪能去念經打坐?他就索性把這廟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魯兩家去打主意。 一天,在街上就遇見了沙漠鼠跟花臉獾這兩個嘍啰,原來他們自從羅小虎撞轎惹禍逃走之后,就沒離開北京。有那箱子金銀,他們就打了一輛新車,買了一匹騾子,在順治門租了一個小院住下了。白天花臉獾在街上趕車,用個帽子或貼塊膏藥遮住他臉上的刀疤;沙漠鼠是花了十兩銀子買了一個鼻煙壺,假充閑散人,天天到茶館去坐,專為訪他們老爺的下落,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這天便會著了羅小虎。羅小虎索性叫他們換上綠色車圍,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車里假充官員。他們這輛車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為沙漠鼠探來了玉宅昨晚所發生的事,并聽說,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來啦!所以白天羅小虎就坐著車,放下車簾,在玉宅門前轉了兩次。今晚先派沙漠鼠去探風,然后羅小虎坐著車也去了;沙漠鼠就看見玉嬌龍短衣攜劍而出,便招呼了他的老爺坐著車去追,可是沒有追上。走來走去,離著劉泰保的家已是不遠,沙漠鼠現在對于各地方很熟,就告訴了羅小虎。羅小虎遂命將車趕到這里,原是想要找劉泰保打聽打聽,不想卻正趕上玉嬌龍在那邊與俞秀蓮交手爭斗,從城上墜了下來,羅小虎便乘機把她救到這里。 如今窗外一陣驟雨已然落過,夜風變得很寒。玉嬌龍把身邊的遭遇及心中的哀曲,都已哭泣著婉轉地對情人說盡;羅小虎卻默默不語,只凝滯著一對發光的大眼睛。地下放著的那只燈籠,里面的蠟也將燒盡了。這炕上只有一個枕頭、一張席,連被褥也沒有。玉嬌龍擦擦眼淚,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關心地問說:“這就是你睡覺的地方嗎?”羅小虎點頭說:“就是!”玉嬌龍說:“唉!你也真受得了!怎么連床被褥也沒有???莫非你現在很窮嗎?” 羅小虎說:“我不窮,剛才你坐的那輛車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許多銀兩珠寶,都在我的伙計家里存著了。我在這住著,也無心預備什么被褥。 我心里永遠像燒著一把烈火,半夜里吹來風,覺得炕上又濕又涼,我都睡不著,身上永遠發燒。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里混過多年,睡覺還挑過地方嗎?” 玉嬌龍聽他說到沙漠與草原,又愈發清楚地回憶起了舊事,心里就更難受,緊緊拉住羅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著說:“你是太不幸了!你幼年時就家門不幸,長大了遇見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后悔,我既是個官宦之家的女兒,可怎應該結識你呢?” 羅小虎說:“我看現在你也別再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鬧的這些事可也夠大的了!雖說你們有勢力,瞞著人,別人不敢明說,但是外邊誰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倆沒有什么不該相識。現在魯君佩雖把你挾制住了,可是你別怕,你要不愿回去再受他的氣,咱們明天就一同走!” 玉嬌龍冷笑著說:“那,這兒的事可怎么辦呀?” 羅小虎憤憤地說:“這兒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魯君佩敢跟你家作難,我就殺了他!什么順天府尹、南城御史,還有他狗娘養的‘諸葛亮’,我都把他們殺了!”說著,拍著他腰帶上插的寶刀,銅環子嘩啦嘩啦響。 玉嬌龍急躁地說:“你這是強盜的話!在外省,做什么都行,但在京城卻憑你多大的本領也使不開。我勸你千萬聽我的話,千萬離開此地,不然你被他們捉拿住,我可干看著焦心也不能救你!并且要因為你鬧出事,給我們家中惹出大禍,那我不但以后不能認識你,還得把你當仇人!你可聽明白了,我這人是好的,但若太叫我難堪,我可是翻臉無情!”羅小虎狂笑一聲,不再說話。 此時天已微明,羅小虎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檐水正打在他的頭上,嚇了一跳,這雨水很涼,倒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他站立了半晌,屋里的玉嬌龍發急了,又嬌媚地說:“你在外面干嗎啦?為什么不進來呀?院子里多涼啊!” 羅小虎敞著胸懷,摸著胸上的傷疤,緊皺著眉隔窗說:“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嗎?我給你去找車!”玉嬌龍在屋里說:“就讓你那輛車送我回去好了,別到外邊另雇去!”羅小虎說:“我的車也沒在這兒?!庇駤升埦驼f:“那就快一點兒!” 羅小虎沒有言語,憂郁中挾著憤怒,就冒著霧氣,踏著庭中濕潤的草往后庭走去。這座廟雖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層殿供的是靈官,殿里很黑,四個泥塑的手持鋼鞭、面貌猙獰的神像,都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嘴臉。地下卻有個人正躺著在打呼,正是沙漠鼠,羅小虎用腳把他踹醒,他就說:“喂喂!別踹呀!什么事兒呀?” 羅小虎揪起來他,對他說:“你快去叫花臉獾把車套來!趁著天沒亮,把玉嬌龍送回鼓樓!”沙漠鼠一邊揉眼睛,一邊說:“別送去不好嗎?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