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德嘯峰說:“你趕快到泰興鏢店去找孫正禮,到阜城門內去找史胖子……”劉泰保說:“史胖子不行,那家伙比我還壞,他現在跟羅小虎交上啦!晚間兩人一同上酒館,一同到魯宅去探風,猴兒手也跟著他們,他們說話都背著我!”德嘯峰說:“有孫正禮去就行。”劉泰保搖頭說:“那位大爺急性子,您派他去打誰倒行,叫他在屋里日夜看著人,他哪有那耐性?” 德嘯峰想了一想,就說:“不過,他一個大活人,要不叫他動轉也辦不到,只要叫他明白利害,這件事得慢慢辦理,不叫他莽撞就是了!此事本與我無關,我之所以要管,第一是因玉宅對我有過好處,我不能不維護玉嬌龍;其次還是為羅小虎。因為他的胞妹是我的兒媳,他胞弟楊豹那樣的好漢子又死了!他父母的奇冤未報,高朗秋、楊公久、俞秀蓮都是俠義英雄,對他楊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他既是我家的親戚,所以我義不容辭,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我也得維護他,勸導他,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殺身大禍;我為的是將來把事情辦明,冤仇報了,叫他認祖歸宗,也算是楊家的一條根!” 劉泰保說:“五爺當仁不讓,我真欽佩。就是,虎爺他認上死扣兒了! 他要娶玉嬌龍,可是玉嬌龍大概早就把他忘啦!”德嘯峰也皺著眉感覺到難辦。 劉泰保只好去找孫正禮,他一出門恰巧俞秀蓮正上車,俞秀蓮就囑咐說:“告訴他們,現在都沉住點氣!我現在就去看她,等我晚間回來再商議辦法。”劉泰保連聲答應,就讓俞秀蓮的車走過去了。 車來到大街上,俞秀蓮就叫趕車的放下車簾,她在車中扒著青紗車窗向外去看。車行走了許多時,由東城到了西城北溝沿,就在邱侯爺的府門前停住。俞秀蓮下了車,把車打發走了,門里有個仆婦直著眼睛望著她,俞秀蓮就邁步進了門檻,微笑著問說:“你們少奶奶在家嗎?”仆婦問說:“您貴姓呀?”俞秀蓮說:“我姓俞。”仆婦說:“我給您回一聲去!”她進了屏門,順著廊子往里院去跑,俞秀蓮就慢慢地往里去走。 這時忽見北房的簾子一啟,出來了一位三十來歲的錦衣公子,正是邱廣超,他很恭謹地叫道:“俞姑娘來了?”俞秀蓮止住了腳步,邱廣超就笑著說:“慕白也在這里。”俞秀蓮笑了笑,下了臺階往那邊去走,只見李慕白身穿藍色綢衫,手持折扇,也自屋中出來。 俞秀蓮進了這小客廳一看,并沒有仆人在此伺候,她遂就向邱廣超說:“今天我來,就是求邱嫂嫂領著我去看看玉嬌龍!”邱廣超說:“我們也正在提說此事,也因她是個女子,只有俞姑娘見了她,才什么話都好說。慕白的意思是不愿再逼她,只叫她把青冥劍交出來就是了。”俞秀蓮說:“還不定是怎么回事呢?德五嫂子不信在巨鹿跟我鬧翻了臉的是她,我又有點不信現在這個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嬌龍!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邱廣超說:“本來內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因為今天玉嬌龍必回娘家去。”俞秀蓮說:“我聽到劉泰保說,她已然從娘家回去了。”邱廣超說:“那今天叫她去也好,只是姑娘要隨了去,未免要使魯家的人生疑!”俞秀蓮說:“我可以扮作你們家里的丫鬟。”邱廣超笑了笑,說:“我家只有四個使女,他們都認識。” 李慕白在旁說:“據我想,魯家現在必有比玉嬌龍更毒辣的人,所以玉嬌龍才不能不低首就范,姑娘去了,千萬也要小心!”俞秀蓮聽了便一怔。 此時進去回事的那個仆婦就來說:“我們少奶奶請俞姑娘!”俞秀蓮點點頭,又向邱廣超、李慕白二人說:“我到里院去啦!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門,無論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見著玉嬌龍;只要見著了她,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來底細。” 李慕白說:“楊健堂親聽羅小虎說過,玉嬌龍的武藝確實自啞俠的書中所得。南鶴老伯數十載浪跡江湖,就為的是尋找那兩卷書和啞俠的下落。倘若姑娘能將這兩件事的下落究出,再把寶劍索回,我就不必親自向她去追索了;因她現今已是一位命婦,我更不愿與她見面動武。”俞秀蓮點頭說:“好!這些事我必忘不了。”說著她就隨那仆婦走往里院去了。 這里李慕白與邱廣超閑談,談到武藝,李慕白就說:“玉嬌龍的武藝確實罕見,只是行為卑劣,毫無慷慨的氣度。”接著又說:“現在鐵貝勒擬留我常住北京,也是因為他現在職位愈尊,人愈貴重;玉嬌龍兩次到他府中盜劍之事,使他有些膽寒,所以想使我保護他。雖然他對我必然優待,但多年來我浪跡江湖,閑散慣了,若叫我在京長住,不能再往別處去,如何成?所以我想給他介紹兩個人代替我。” 談了些時,就有仆婦來說:“少奶奶要走啦!”邱廣超與李慕白齊都站起身,隔著玻璃窗向外去看,就見由里院走出來高梳兩板頭、身穿豆青色春羅旗袍、手拿著小扇子的邱少奶奶。隨侍著的三個仆婦,其中一個是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褲襖,腦后梳著個“蘇州頭”,年紀很輕,裊裊娜娜的,原來正是俞秀蓮。 邱廣超不禁大笑,李慕白也點了點頭,邱廣超回身笑說:“慕白兄,你太有些近于迂腐了!為什么你不與她結為夫婦?天下的婚姻哪還有比你們再合適的?我是俗人之見,我主張你不如應了鐵貝勒之聘,就在京長住下;我們再把舊事重提,使你與俞秀蓮成為一對,永彌人間缺憾,也省得你們再在江湖漂泊。你看,神出鬼沒的玉嬌龍現在都甘心俯首做人妻,未必不是她厭倦江湖了,做人還是夫婦與家庭的事要緊!” 李慕白搖搖頭,只說:“你不明白。” 此時,門外的兩輛騾車已然趕走了。魯宅本來離此不遠,所以不多的時間便已來到。這門前已停著幾座車轎,可見宅里已來了客人。俞秀蓮先下了車攙扶邱少奶奶,另一個仆婦趕緊走過來,對她很客氣地看看,俞秀蓮卻瞪了她一眼,這仆婦就不敢過來幫忙了。 邱少奶奶倒是一點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叫俞秀蓮攙扶著下了車。就看見門前有一個胖子,穿著油裙,地下放著個籃子,籃子里有幾只燒雞;胖子高舉著簽筒子,許多宅里的仆人都圍著他抽簽賭彩,打算贏他的燒雞。上馬石的旁邊還有個賣茉莉花的小子,有幾個丫鬟都圍著他買花,往頭上去戴。賣花的小子猴頭猴腦的,他扭頭看見了俞秀蓮,就把嘴一咧,高聲吆喝著:“茉莉花啦!香死人的茉莉花啦!”有個官人模樣的人走過來瞪眼說:“在這門口做買賣,可不準胡吆喝!不然你滾吧!”這時有兩個手拿著茉莉花的丫鬟走過來,笑著請安說:“邱大少奶奶!”她們并注意地瞧著那個攙著少奶奶的年輕俊俏的小腳兒老媽兒。 俞秀蓮卻不多看人,只把邱少奶奶攙上了臺階。進了大門,卻見由里面出來了四名官差,腰間全都掛著刀;見有女眷來了,他們一齊躲往墻根,垂手恭立。俞秀蓮曉得這必是順天府的官人,魯君佩不過是個府丞,他的宅中就預備下這許多的人,防范誰呢? 一個丫鬟在前面跑著去傳報,兩個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說:“我聽說你們新奶奶的病好了,我才特意來看看。在這兒論,我們是嬸子跟侄媳婦;在她娘家論我們卻是姐妹,所以我得趕緊來瞧她。” 一個大丫鬟說:“我們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說病了就人事不省,說好了就立刻好了。這還是仗著太極觀的老方丈,畫了兩道符,縫在鞋底里,把魂給壓住了,這才好的!”又一個丫鬟也說:“那老道士畫的符可真靈,不怪人稱呼他是老神仙。” 走進了垂花門,聽客廳里有許多男人在那里談話,俞秀蓮就曉得今天必是有許多男客也來給魯君佩賀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魯府丞到底丑陋到什么樣子。又走進了兩層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畢媽媽,帶領著兩個仆婦出來,一齊請安說:“大少奶奶您好!我們太太現在堂屋會客,來的是展公爺府里的奶奶,蕭御史夫人,您沒見過吧?” 邱少奶奶搖頭說:“我都不認識,叫你們太太先會客好啦!不用驚動她,我是專看你們少奶奶來啦。”畢媽媽說:“可不是!剛才就來了七八起客,都是來瞧我們少奶奶的。可是少奶奶剛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太累啦!現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邱少奶奶說:“她睡下也不要緊,我們倆是誰跟誰?她病了這些日子,我都沒見著她,現在還不快點讓我瞧瞧她?”遂又問:“她住在哪屋里?” 畢媽媽有些遲疑,可是邱少奶奶既然這樣不客氣,她也不敢攔阻,只好說:“我們少奶奶的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兒,可還沒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蕭太太也還都沒有見著呢!”邱少奶奶臉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不管人家,得讓我先見見。”畢媽媽只得向旁邊的丫鬟使眼色,一個丫鬟就跑了去稟報魯太太,畢媽媽就無可奈何地請邱少奶奶進到了北屋。 北屋五間,最里間就是昔日的洞房,于今玉嬌龍的寢室。外屋陳設得頗為華麗莊嚴,墻上還貼著雙喜字,掛著喜屏,朱色艷然,令人憶起不久之前他們的新婚;可是堂屋還擺著神龕,供著“伏魔大帝”“觀音老母”,佛燈下還壓著種種靈符,道士送來的鐵如意也在桌上擺著,卻又有一種神秘的氣象。 隨邱少奶奶進屋來的是三個女仆,其中一個就是俞秀蓮。邱少奶奶向來是吃水煙的,銀水煙袋永遠是叫一個張媽拿著,現在卻被俞秀蓮給搶了過去,為的是她好跟隨邱少奶奶進里屋。 畢媽媽先走進去了,待了會兒,有丫鬟從里邊打起簾子,就見玉嬌龍頭戴著兩板頭,插著滿頭的綾花和絨鳳,身穿銀紅色綢旗袍,綠紗的坎肩,紐扣上掛著二龍戲珠的玉墜,下穿鑲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床上。果然是玉嬌龍,半點兒也不假!她的瓜子臉兒上擦著很紅的胭脂,眉也似經過一番描畫,艷麗絕倫,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過病,確實有些瘦了,兩眼也含著深深的憂郁。 一看見邱少奶奶,玉嬌龍就讓丫鬟攙扶起來請安,忍不住兩眼迸出來珠淚。邱少奶奶是又驚訝又難過,趕緊說:“你坐著吧!才病好,不可以累著!”她拉著玉嬌龍的雙手,見玉嬌龍的手上戴著金的、翠的、鑲珠的許多顆戒指,手還是那么細而長,涂著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覺得有些粗糙了,心想:是因為她拿了些日子的寶劍吧?邱少奶奶對她不禁懷著些凜戒,可是玉嬌龍竟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遇見了能訴衷曲的親人,抽搐哭泣得極為可憐。 丫鬟遞給她手絹,她擦擦眼睛,忽然睜開眼一看,見簾子外站著個一身月白的年輕老媽兒,立時把兩眼瞪圓了。俞秀蓮掀簾徑入,向玉嬌龍屈腿請安,笑著叫了聲:“魯少奶奶!”玉嬌龍沉著臉,微點了點頭,就扭過面去。 俞秀蓮給邱少奶奶裝水煙,邱少奶奶與玉嬌龍并坐在床上,就說:“我早就想來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處謝絕親友,說你是中了邪;有時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時又發狂,滿嘴說胡話,所以不叫人看你來,也沒人敢來。可是我實在的不放心,本來,自你由新疆到北京來,誰還有咱們兩人走得近?”玉嬌龍斜著身不語,淚墜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絹擦擦眼睛。 旁邊畢媽媽說:“這一個月來,我們可也都急死啦!這屋里整天鬧神鬧鬼,墻上的畫兒就自己掉下來,籠子里的八哥嗚嗚地哭。” 俞秀蓮插言說:“你們倒沒丟貓?” 畢媽媽一怔,不明白她問的這是什么話,又說:“請僧也不行,請道也不行,燒紙燒香都沒用!枕頭底下壓善書,被褥上貼神像,也都沒用。 結果還是那兩只鞋,把朱筆寫的符藏在鞋底里,這才鎮住了魂!” 俞秀蓮說:“要是穿一只鞋更好!”畢媽媽又是一怔,心說:怎么,這個老媽兒這么多的話?邱少奶奶疾忙向俞秀蓮使眼色。 畢媽媽又說:“沒娶過來的時候,玉宅的親家太太就說,姑娘身體弱,在新疆的時候就時常病!” 俞秀蓮又插言說:“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個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強盜還很多,殺人放火、放箭、搶馬上樹、丟鞋……” 忽然玉嬌龍身子直挺挺的向床上一倒,畢媽媽驚叫道:“哎喲!怎么啦?”疾忙過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緊緊拉住玉嬌龍的手搖動,兩個本宅的丫鬟嚇得都變了色。玉嬌龍雖然躺下了,頭上的花也掉下許多枝,可是她睜圓著兩只眼,緊緊地咬著嘴唇。畢媽媽趕緊擺手,囑咐那兩個丫鬟說:“別聲張!叫太太知道可不得了。” 玉嬌龍突然挺身而起,頭上的花亂顫,憤怒著說:“有什么不得了?” 畢媽媽忙說:“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們真擔不起!這都因為那位大姐說了兩句錯話。” 玉嬌龍瞪眼說:“人家說錯話?可是我聽你們剛才說的錯話也不少! 都給我出去!”說著啪的一個大嘴巴,畢媽媽雙手捂著臉,哎喲哎喲慢慢走出了屋。兩個丫鬟也疾忙跑出去了。 玉嬌龍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聲說:“你們何必還來逼我?你們瞧我已經到了什么地步!” 邱少奶奶嚇得臉白,說不出一句話,俞秀蓮卻昂然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說,我們能幫助你!” 玉嬌龍連連擺手說:“誰也不用幫助!我不求誰,只求你們可憐我,別天天晚上來許多人攪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于你們并無益!”又向邱少奶奶說:“請您快些走,以后也別再來看我,受了連累可不好。這個家跟我們那個家,以后還不定要出什么事……” 此時窗外足聲雜沓,有許多人匆匆而來,玉嬌龍趕緊把話止住,暗暗地擺手,又隨手將掉在床上的絨花往頭上去戴。俞秀蓮很鎮定地給邱少奶奶裝煙點火,玉嬌龍又做出笑臉來跟邱少奶奶閑談。 外面來的是魯君佩,他憤怒地用腳踢開竹簾。屋里的俞秀蓮立時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著臉兒,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蓮。魯君佩身子高得像一座塔,可是又太肥,仿佛這座塔蓋的太不成樣子,凹鼻子、小眼、臉就像個西瓜。他身穿灰色官紗長衫、青緞馬褂,低頭進來,又抬頭直腰,低著眼皮看人;但一見邱少奶奶端坐著抽水煙,他又不敢發脾氣了,就請了安說:“嬸子!我廣叔這一向可好?今天怎么沒有來?”邱少奶奶不言語,照舊抽水煙。 魯君佩看看他的嬌妻玉嬌龍,玉嬌龍卻扭著頭去瞧別處。魯君佩又看看俞秀蓮,他驚訝著:邱宅從哪兒雇來的這俏老媽兒呢?此時畢媽媽和兩個丫鬟已從他身后進來,畢媽媽還捂著臉,說:“少奶奶一翻臉就打我!……”魯君佩就回過頭來,瞪著眼睛大聲說:“你們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由下人胡說?誰家府里有這規矩?” 俞秀蓮一聽這話就要抬手,邱少奶奶從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兒,卻厲聲向魯君佩說:“你可別對著我發脾氣!”魯君佩一笑,傲然說:“這是我的屋子!脾氣我隨便發。”邱少奶奶說:“是你的屋,可是這兒坐著我的玉妹妹。”魯君佩挺直了胸脯,說:“她是我的妻子!” 這句話才說出,俞秀蓮就向他的胸脯猛擊了一拳,厲聲說:“你是什么東西,敢在我們跟前發橫?”她還要再打,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攔住。俞秀蓮倒不禁一怔,向玉嬌龍冷笑了一聲。玉嬌龍卻面容凄慘,像懇求似的。 此時畢媽媽已哎喲一聲又跑出了屋,兩個丫鬟又往旁去躲。魯君佩的身子向后連退了幾步,坐在一張椅子上,臉色蒼白,像西瓜上長了一層白霉,雙手捂著胸口,呻吟了兩聲,才說:“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動手打我!” 邱少奶奶憤然站起,把水煙袋交給俞秀蓮,拉著她說:“咱們走!”又向玉嬌龍說:“妹妹你寬心!你在他們這兒,他們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給你出氣,我給你出氣!”說著憤憤地走出了屋。 這時魯太太已帶著仆婦進來了,臉色也極不好看,問說:“怎么回事?我的兒媳婦才病好,來這兒看她我們領情;親戚雖遠卻走得近,多少得講些禮!” 邱少奶奶說:“我來到這兒就沒打算講理,我就是為給我嬌龍妹妹出氣來了!這一個月她藏在屋里不見人,誰知道她是真病啦?還是叫你們給監禁起來啦?” 魯太太撇著嘴笑說:“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兩個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聾瞎。我們兩家親戚的事情,別人少操心,更牽連不到您邱府上!” 俞秀蓮握拳瞪眼說:“邱府就要管!你老東西少說閑話!” 魯太太往后退了一步,說:“哎喲可了不得!哪兒來的這個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還兇!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來了連我都沒見,氣比誰全大,原來早就帶來打手了!” 幸虧有兩位官太太——展公爺家的跟蕭御史家的過來勸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蓮把魯太太再打了,同時不愿太失身份,就聽人勸解,憤憤地往外去走。才走出屏花門,就見那賣燒雞的胖子已混到院里叫人抽簽來了。 出門上了車,車往北走,那賣茉莉花的卻舉著籃子追著車跑,向俞秀蓮說:“姑娘不買茉莉花嗎?”車一邊走,他一邊追。跨車轅的俞秀蓮怒猶未息,她就向這猴頭猴腦的人說:“告訴劉泰保不用再攔羅小虎的行動,他要怎樣就怎樣,放他出去吧!有什么事都由我擔!”賣花的這才止住腳步,趕車的人直詫異。 車里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蓮,俞秀蓮將頭探向車內,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邊問說:“這賣茉莉花的人是誰?”俞秀蓮悄聲說:“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兒手。”邱少奶奶說:“也別太怔辦!這件事兒我看麻煩啦!不定是怎么回事。玉嬌龍絕不愿在他家里當媳婦,可是看那樣子她又是無法;后悔剛才我也是忍不住氣,不然應當問問她到底為什么?魯君佩有什么厲害的手段會使她害怕?唉!我一定得設法救她!”俞秀蓮一聽也怔了。 少時兩輛車已趕回到北溝沿邱府,此時李慕白仍然在這里等候消息。邱少奶奶連兩板頭也不摘,俞秀蓮也不換裝,就把仆婦都打發回里院,一同急急地進到客廳,把剛才在魯家的事全都說了。 邱廣超氣得只是冷笑,說:“想不到魯君佩竟有這樣的本事,他會能制服了玉嬌龍!慕白剛才所說的話真不錯,但我倒要跟他聚會一下。現在先把這件事按下兩天,我自有辦法!”李慕白在旁不語。邱少奶奶跟俞秀蓮又都生了半天氣,揣測了半天,就齊回里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這里用過晚飯才走。 當日晚間,李慕白回到鐵府并沒做出什么行動,可是劉泰保、史胖子、猴兒手,并有那胸懷義憤的俞秀蓮、拼出命的羅小虎,全都在魯宅附近各展奇能。但是魯宅的門燈照得是同白晝一般,前后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個墻角都掛著風燈。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著,按著時間打梆子敲鑼;四十名官人不斷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卻連一點香火頭兒的光也沒有,防備得真是一點風也不透。可是俞秀蓮居然進了玉嬌龍住的屋,但真奇怪,這統共五間大屋子,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不知玉嬌龍在什么地方睡覺,她只得走出。史胖子跑到廚房里吃了一頓夜餐,也無人察覺,其余別的人都不敢上房。約四更時,眾人只好先后離去;臨走時,劉泰保叫猴兒手將門燈吹滅了,摘下來扛走,羅小虎又抽出寶刀向大門上扎窟窿。 次日,猴兒手又奉史胖子之命,一清早到花市上躉了半籃子茉莉花,來到魯宅;見木匠正在門上釘鐵葉子,補那幾個窟窿,門燈倒沒有另掛新的。他才來到門首站了站,剛要吆喝,就有官人過來把他趕走了。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他不敢近前,只好提著籃子到胡同口去賣。有魯宅的丫鬟、婆子趕過來買,他就問:“那大門口為什么不許我去呀?”婆子、丫鬟都說:“少打聽!” 傍午時又有幾輛車出來了,車都垂著簾子,看不見車里的人,出了胡同往東走了。猴兒手猜出這必是玉嬌龍出去拜客,就在車后跟著走。 車走在大街上,街南有一家酒樓,酒樓上有一人推開窗子高唱:“天地冥冥降閔兇……”猴兒手看見是羅小虎,疾忙向他努嘴眨眼,就見樓上發下來幾支弩箭,全都射在車棚子上了。街上立刻大亂,羅小虎下了酒樓騎上他的馬,回身又射了幾箭就走去,猴兒手也提著籃子趕忙跑進了一條小胡同。 這件事可真鬧大了,街上、茶館、酒肆,又傳說起來了。德嘯峰聽了信兒疾忙命人找來劉泰保,叫他去攔住眾人,尤其要監守住羅小虎,他說:“十天之內,無論是誰,都不許輕舉妄動,否則我就不認識他!” 劉泰保唯唯地答應著,疾忙去找史胖子,可是史胖子卻說:“今天一早,羅小虎來跟我借馬,我就到我寄存馬的地方,把馬牽了來給他了。他出去闖了禍,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大概不回來啦!”又笑著說:“咱們為這件事都是瞎奔忙!其實魯府丞跟咱沒仇,玉嬌龍咱又沒交情,咱們管不管都不吃緊,只是羅小虎,咱們別耽誤了人家的好事呀!” 劉泰保看出這個胖子太壞,羅小虎一定是他給放出去的,并且還是他給出的主意;雖然著急,但也沒辦法,只好跺腳說:“這么一來,我可又得留胡子啦!誰不知道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呀?”史胖子卻只是笑。當夜魯宅戒備得更為嚴緊。 事過三日,眾人無計可施,劉泰保這時卻忽發奇想:如今各路英雄,齊聚于此,文的武的誰都不在我以下;可是所有人都無法找著玉嬌龍,原因就是夜入魯宅并不難,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間屋。我要是出一奇計,無論哪天,我跟玉嬌龍見了面,問清她現在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為什么她要怕魯君佩?青冥劍反正她也用不著了,若能跟她要過來更好。那樣一來,我這風頭得出得多么大?誰不得佩服我?一輩子都可以拿它向人夸口了。 于是,劉泰保就在家里跟他的媳婦商量,蔡湘妹立時又去找李二嫂;現在,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說明了。李二嫂的丈夫在鐵府打雜,也知道他們府中現在住著一位李慕白,是江湖大俠,貝勒爺的好朋友,來此也是為玉嬌龍之事。他覺著玉嬌龍的事是早晚要鬧穿的,劉泰保將來必得勝,還許升官發財呢!所以他們夫婦很樂于為劉泰保夫婦幫忙。 當下李二嫂又打扮了打扮,就帶著蔡湘妹到她的娘家。她娘家住西城,離魯宅不遠。非到二更天她娘家哥哥不能回來,回來時衣裳里總得藏著些米面、雞絲、肉片、海參等等;白天只有媳婦在家,連飯都不用做,最歡迎人家找她來摸牌。如今她的小姑帶著肚子凸起的蔡湘妹一來到,她們就湊了個手,拉來街坊的一聾老太太,于是就抹起來紙牌,談起來閑話。 蔡湘妹就由這婦人的口中套出魯宅近日的情形。這婦人說:“我們當家的也不愿干啦!求劉嫂子跟您房東說說,叫他上鐵府伺候去吧!我們也搬家,咱們姊妹就能天天在一塊兒啦,也省得我整天悶得慌,越閑越懶!” 蔡湘妹說:“大哥在魯宅的事兒不是很好嗎?”婦人打了一張“幺魚”,說:“好什么?現在快累死啦!弄來好幾十個官人,都是順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門的,都得在這兒吃飯,晚上還得預備夜宵;饅頭一蒸就是四五籠,還不夠吃的。廚房就是三個人,多一個也不添,快累死啦!”說著又吃了一張“九梭”。蔡湘妹也看著牌,口里卻說:“不是聽說,那兒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嗎?親友們都常去看,下人們總可得些賞錢吧?” 此時李二嫂和了牌,那婦人就摔著牌說:“賞錢倒是有點,可是那頂什么?時時還得捏著一把汗。晚上,是房上都有人打更,官人們一夜不睡覺。看得那么嚴,可是門燈還丟了,大門上也叫人扎了幾個窟窿。聽說是現在邱小侯爺跟他們作對,他們哪斗得了呢?那位少奶奶,就是有名的玉嬌龍,簡直是一個惹禍精!早先,新房四面擋著紅布,除了畢媽媽跟兩個丫頭,誰也不許進去;端進去的菜飯可也有人吃,大概都叫畢媽媽她們吃了。那屋子本來就是一間空屋子,哪有什么病人呢?” 說到這兒卻又后悔失言,悄聲說:“您可別在外頭說,說出來可就不得了!魯少爺那天把家人叫齊,每人賞了二兩銀子,并囑咐說,無論是誰,只要向外人多說一句話,造一句謠言,立刻就抓到順天府去打板子!” 蔡湘妹說:“我不能向外人去說,我們當家的現在也不管他們這件事啦!早先我們是奉鐵府之命才管的,現在又不在他們那兒教拳啦,誰還愿意因她得罪人?可是……”她抹起牌來,又問說:“到底是真病好啦是假病好啦?現在別是個假玉小姐吧?” 婦人點頭說:“是真的!不假,可是回來得也真怪!那天前半夜還沒有什么動靜,第二天可就聽見那屋里有人嚷嚷,又叫又罵,魯少爺也撒氣。待了一會兒玉宅的大爺、二爺全都去啦,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就說是新奶奶的病好啦,就出來見人啦。可是,您聽明白了,少奶奶病好了,少爺可不敢跟她挨近;天一黑了,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間屋子去睡,少爺卻坐著擋得挺嚴密的車,去到朋友家里睡覺去。” 蔡湘妹驚訝著說:“這是為什么呀?” 婦人說:“為防賊呀!魯少爺現在有一個軍師,是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子,南方人,官人們背地都叫他‘諸葛亮’,這些主意全是他給出的。他說邱小侯爺手下有飛檐走壁的人,又因為玉小姐有外遇,那男的就是個飛賊!” 蔡湘妹說:“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現在怎會這么聽他們的話?” 婦人摸了一張牌,又打出去一張,撇著嘴說:“有什么本事?外邊說她如何如何,那全是謠言!她過門兒那天讓強盜搶走了,倒許是真的。如今又叫魯少爺給設法找回來啦!我雖沒見過她,可是聽說腰細得連一陣風兒都禁不住。前兩天還有時鬧點脾氣,打畢媽媽,罵人,這兩天乖乖兒的,白天只出去看看親友。那天又出了事,她那個野漢子在街上一家酒樓上往下射箭,她在車里差一點沒受傷!賊騎著馬跑啦,也沒捉著。晚上,她就在老媽子的屋里睡。……” 說到這兒,她忽然又翻了臉,向她的出了嫁的小姑子說:“下房兒在里院,三間房子是老媽子跟丫頭睡,有個套間兒,一到晚上魯少奶奶可就搬進去;屋里連根繩子也沒有,恐怕她上吊。外屋是睡著八九個人看著她,怕強盜再把她搶走。可是人家屋里全是娘兒們,屋里的事又不準跟別人說;您的哥哥在廚房,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兒睡,你說他怎么會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仿佛他看見了似的?他要不是跟哪個丫頭哪個婆子有一腿才怪!那天他還觍著臉跟我說呢,說邱少奶奶那天打架來還帶著個小老媽,比他們宅里的焦媽全強。我想他跟焦媽一定勾搭上啦,不然他哪會知道這些事呢?” 李二嫂說:“你也別多疑心,得工夫我問問他,勸勸他就是了!”于是這個婦人掀起了醋波,叨嘮不休,無意中又吐露出魯宅的許多秘密。蔡湘妹喜不自勝,抹了不到十把牌,輸了不到兩吊錢,她就推說身子重,精神不好,回家去了。 此時劉泰保正在家中睡覺,蔡湘妹把他叫醒,笑著低聲說出了所探來的事。劉泰保跳起來一拍胸脯,說:“好啦!臨潼斗寶我第一,把李慕白、俞秀蓮、史胖子他們全都踢到一邊去,讓我來出頭!洗洗三敗之辱,做個頂尖的大英雄,并且還得給我岳父雪恨!今天晚上,我就馬到成功!” 蔡湘妹指著他說:“你立時就吹牛!沒你媳婦,你也辦得了這件事?” 劉泰保擺手說:“別讓旁人知道!將來我一定給你道謝!”蔡湘妹哼了一聲,說:“還謝什么?今晚上辦漂亮一點,別泄氣就得啦!”劉泰保給媳婦作揖說:“我求你先說點吉祥話兒!” 少時,俞秀蓮自德家回來,劉泰保把那些話一字不提,并向媳婦使眼色;他坐立不安,心里仿佛揣著彈簧。俞秀蓮也沒說她今天從外面聽來什么事,她只說楊小姑娘報仇的事,現在是不用發愁了,大約不必遠往河南就可把仇報了,只是刻下還得斟酌。 劉泰保對這件事倒是不怎么關心,他只問:“李大老爺怎么樣?莫非對玉嬌龍的事他就永遠這么不聞不問嗎?自然這點小事,他大俠客也不放在眼里,他現在是講究刀槍對敵,不愿那么爬房過脊、偷偷摸摸的了。 可是他既在這里嘛,玉嬌龍又拿著他的《九華拳劍全書》和青冥劍,要真是書劍被咱們得了來送到他的手里,他大俠客總也得有點臉上無光吧?” 俞秀蓮說:“我想他總有辦法吧?現在還沒到他必非出頭的時候呢。”劉泰保心中暗笑:等他出頭可就晚了!俞秀蓮又說:“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對玉嬌龍加以寬容,而且他本人也不愿與女子爭斗,否則玉嬌龍必不能生還京師。現在玉嬌龍是個安分守己的少奶奶,叫他去逼迫她,他自覺那非英雄所當為!”劉泰保說:“幸虧還有我們這一伙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嬌龍不定怎么暗笑,魯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 蔡湘妹申斥他說:“你怎么跟俞大姐頂嘴呀?”劉泰保笑著說:“我哪敢跟俞大姐頂嘴?不過我覺著那位李大俠客跟我們的脾氣不一樣!” 俞秀蓮微笑著,說:“不是我們的脾氣不一樣,是他跟我們的見識不同。連我也恨不得殺死魯君佩,但他對德五哥說,殺死魯君佩也無用,玉嬌龍所怕的絕不是魯君佩,不然她就不敢跑。魯君佩的背后必定有個足智多謀的人,那人在暗中布置下了羅網,叫玉嬌龍逃不出來,我們也都無法進去!” 劉泰保吃了一驚,瞧了瞧他媳婦,心說:李慕白確實有點心計!他沒聽人說,竟猜出魯君佩的背后還有人,可是他絕不知道那背后的人是個花白胡子的“諸葛亮”吧?媳婦也疏忽,剛才為什么不順便向李二嫂的娘家嫂子探詢探詢,那“諸葛亮”到底姓什么?住在哪兒?是個干什么的? 不錯!現在頂是這個人要緊。我今天得單槍匹馬,把這老家伙的來歷,魯君佩天天晚上睡覺的地方,玉嬌龍的臥房全都得找出;還得見著玉嬌龍,問明詳情,討要《九華拳劍全書》和青冥劍,打一頓魯君佩,嚇嚇那“諸葛亮”……這些事一夜之內全都得辦完了。不過媳婦又快要生養,不能幫助我,我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如此一想,他越發待不住,向俞秀蓮說了些和氣話,待了一陣子,他就走了。 他身邊帶著一切零星雜碎,短刀之外,百寶俱全。他也不去找誰邀誰,出門時太陽還很高,他就往西城去了。可是沿途上,走一條街穿一條胡同,全要遇見三四個熟人;有的稱呼他“劉二哥”,有的叫他“一朵蓮花”,有的還說:“怎么這兩天你不施展一手兒,給大家看看呢?”他真懊惱,心說:不行呀!我這個人太明啦!誰都認得我了,我可怎么辦這秘密事兒呀? 走到西城,看見魯宅那個胡同,他可不敢進去;同時又見猴兒手拿著一籃子花兒在那兒蹲著。他趕緊躲開,心中著急,就想:這些家伙成天在這兒等著,沒人認識他們,他們辦事可比我方便得多了,到時一定要跟我搶功! 他想先到附近飯鋪耗耗時候,一拉門,看見里面的座客并不多,卻有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臉上刮得很干凈,正在那兒吃面,原來是羅小虎。他趁著羅小虎沒瞧見他,趕緊轉身走開,吐吐舌頭,心說:好大的膽子呀!繞過了兩條胡同,走到魯宅的南墻外,又見許多人蹲著圍著,不知是在干什么了。他剛往近去走,就見人群中站起來史胖子,手拿著簽筒子跟燒雞,他又不得不躲開。 忽然迎面來了一輛騾車,跑得極快,車簾下垂,不知里面坐的是誰。 跨車轅一個戴紅纓帽的差人,直用眼睛瞪他,冷笑著說:“少見哪!”他趕緊裝作沒聽見的樣子,車走過去了,他連回頭去看看也不敢,心里卻跟讓涼水澆了似的,想著:完啦!結啦!這還他媽的怎么出風頭呀? 但為了回去不叫媳婦罵自己泄氣,他就不得不豁出去。于是找了個沒人照顧的燒餅鋪,用了一頓晚餐,也不敢吃飽;又跟烙燒餅的人東拉西扯談了半天閑話,天色就黑了。他大喜,這才走出鋪子,又往魯宅走去。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