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玉嬌龍費盡了千方百計,才由名俠李慕白的手中將青冥劍奪回,這也頗值得驕傲,然而她卻又不禁傷心,因為她知道這放火的手段太惡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師父高朗秋曾說:“尚有侯門女,雛鳳作鸮聲?!庇謱Ω邘熌镎f過:“我為人間養大了一條毒龍!”如今不料都被他說中了! 玉嬌龍心中很是憤恨,因為自己在碧眼狐貍死后,聽了俞秀蓮的勸說,在北京城原已銷聲匿跡,不愿再惹事;但是,都是被人逼的,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第一逼我的是劉泰保,第二是魯君佩,最可恨的是羅小虎!他,不長志氣,在京師胡鬧,那天攔著轎子使我當眾丟盡了臉面;并且武藝不高,闖了禍就狼狽而逃。回憶當年在沙漠、草原、農舍……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轉又一想,羅小虎自幼不幸,漂泊落拓,求官既難,想見我可又見不著面,而我又要背棄他嫁于魯君佩,也實在難怪他…… 玉嬌龍一陣傷心,就趴在樹枝上哭了;心一痛,手腕也發酸,就幾乎將青冥劍掉在地下。她趕緊一振精神,忍住了悲痛,就從樹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鎮上已沒有了火光,只有團團濃煙在天上飄蕩,漸漸散去。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滅了,李慕白頃刻之間就會又趕到,所以她又疾忙去走。她腳下只穿著一只鞋,走路十分不利便,走了一會兒,就覺著腳痛得難忍,遂在道旁坐下。 歇了多半天,才再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聽見前面有狗叫,有一片黑乎乎的樹林,她就曉得前面有村莊了。她因不愿意再出事,就趕緊繞道,也不顧人家地里的田禾,就踩著田禾走,把襪子都扎破了,她的腳更是痛,連歇了三四次。她看著天空的星斗方向,才知道這時自己已往西南走了很遠。但是天色已然發明了,她就找了個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體一疲乏,頭也暈沉得很,她的雙手緊緊握著青冥劍,不覺就睡去了。 睡了多時,忽然覺著很冷,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濕了。臉上有個東西觸得她很癢,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原來是臥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樹下,柳絲如線,在她的臉上不住的飄拂。她翻身坐起來,舉起青冥劍向樹上柳枝砍了兩下,就砍下一些。她低頭一看自己,現在已經成了什么樣子啦?光著襪底,只一只腳上有鞋……假若此地離著那起火的小鎮還近,她就要回去取馬,拼命與李慕白大戰幾百合,決一死生。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飛著,樣子十分愜意,像是有意對她加以嘲笑。 朝陽從東山吐出來,把天上魚鱗狀的云朵染得多半邊青、少半邊紅。大地上的田禾,上面灑著一片金波,不住隨風滾動;這情景,有一點像新疆的草原。玉嬌龍站起身來發著怔,卻不邁步兒,鳥兒在耳邊又唧唧地叫著,仿佛也在問她說:“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呢?” 她低頭又看了看,見寶劍被陽光映得發著青光,她一咬牙,心說:不要緊!就將茶青色的綢衫脫下,裹住了寶劍。里面是一身藍,不過這身綢衣裳做得有點瘦小,更容易叫人家看出她是個女子之身;但她也想開了,女扮男裝本來只能欺瞞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見便看得出來。 她揪平展了衣裳,倚著樹,打開了頭發,用手指梳了梳,想要重新編辮子。這時忽然看見遙遙之處來了三輛騾車,她心中就想:這就好了!我現在身邊又不是沒有錢,我就過去叫他們讓給我一輛車坐吧!于是她也顧不得細編辮子,就把頭發挽了一挽,挾著她的那口青冥劍迎著車跑去,一邊跑,一邊搖著手大聲呼叫:“站??!站??!車!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了臨近,她招搖的手才被車上的人看見了,她的呼聲也傳達到了那邊,那邊的三輛車才前后停住。三輛車的車轅上都坐著男子,一個四十來歲、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了車來問說:“干什么的?” 玉嬌龍站住了身,緩了緩氣,卻看見這三輛車都插著三角形的白布旗子,上面寫著“雄遠”二字。玉嬌龍就有點驚訝,問說:“你們這是鏢車嗎?” 這人搖頭說:“不是,我們是做買賣的,這旗子上是我們的字號,你是干什么的?” 玉嬌龍把頭發向后掠了掠,說:“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個做買賣的,我是珠寶行。掌柜的派我到大名府去辦貨,昨天走在這兒,就遇見了強盜,把我的什么東西都給搶了去啦!倒幸虧還沒殺我。我在那邊墳圈子里睡了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了,你們看,我還跑丟了一只鞋。我從小就身體弱,我父母拿我當閨女一樣養活著,沒有車我真不能走路,你們行個方便吧!讓給我一輛車,只要到前邊能找著個縣城,或是大市鎮……” 對面的人向西南指著說:“往那邊三十里就是縣城?!? 玉嬌龍點頭說:“那更好了!只要到那兒,我就下車,車還讓你們,我送你們二十兩銀子……”說著拍了拍腰說:“我還有錢!”又微微地笑說:“得啦!請你們行個方便吧!” 她這番態度,使得對面這人直發怔,這人搖了搖頭,說:“不行!我們的車都坐滿了人,哪能夠讓給你?你挾在衣裳里的是什么東西?” 玉嬌龍翻了臉,說:“這你問不著!我好意要賃你們的車,你們不識抬舉,以為我沒錢,我這兒還有金子!”說著由懷里掏出一塊金子,顯示給眾人,黃澄澄的金子,被陽光照得刺眼。 后面的那輛車上卻有人下來了,其中一個年紀三四十歲的人,很瘦,確實不像是保鏢的,這人就說:“來來來,有話好說,別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然后向玉嬌龍笑著說:“您先把金子收起來吧! 這東西,您幸虧是讓我們瞧見,要是叫別人瞧見,別說三十里,連三步您也走不開了??茨@樣子,大概也是才出遠門。” 玉嬌龍瞪眼說:“你可別說廢話!” 這人笑著說:“好啦!不說廢話。我們也不要您的金子,您既然是個遇見災難的人,我們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離著縣城才三十里地,我們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們的車吧!” 玉嬌龍問說:“這地方屬什么縣管?” 這人就說:“這地方嘛……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車吧!” 玉嬌龍聽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內,先買一雙鞋,找一家干凈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后買一匹馬就走。但先往哪里去?是還往下去尋貓?是回去找繡香?她此時還沒有決定。坐上了車,她又不放心這幾個人,所以并不進到車里;只跨著車轅,寶劍放在腿下,伸著雙臂挽她的辮子。車輛又走動了,這車上的趕車的人,不住斜著臉瞧玉嬌龍的粉面,他好像有點疑惑,又有點害怕似的。 此時,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就到前面的車上去了。那二人就在地下跟著車走。一個高身材的瘦子就問說:“您在保定府是什么字號?增福百飾樓您可知道嗎?” 玉嬌龍搖頭說:“不知道,我們那買賣的字號是‘聚寶’,地點是在西關,東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聽了臉色一變,接著又笑說:“陶大爺的姓名我們是久仰啦!他真有錢,也是個好漢子。”玉嬌龍說:“也算不得什么好漢!”瘦子又是一怔,說:“不過比起我來,總是好漢啦!掌柜的,您貴姓呀?”玉嬌龍說:“我姓龍?!笔葑狱c頭說:“哦!龍掌柜的!珠寶店的買賣可真發財,真是個好買賣?!迸赃吜硪粋€年紀較輕點的瘦子拉了他一下,兩個人就故意落在車后,低著聲音去談話。 玉嬌龍雖然也覺得這幾人很是可疑,但是自己因有青冥劍護身,便對什么都不怕;即或這輛車把自己拉到盜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來,自己也是不怕的。于是就一聲不語,編好了辮子,又暗暗去裝懷中藏著的小弩箭。 此時三輛車已走出了很遠,道路平坦,騾子都像歇過了一夜,很有精神,所以走了些時,遠遠就有城垣出現。玉嬌龍就向那邊指著問:“這就是大名府的城墻嗎?”瘦子點了點頭。玉嬌龍卻心里有些疑惑,就問說:“喂!你們姓什么?”那個高身材的瘦子說:“我姓崔呀!” 此時越走那邊的城越顯著大,路上往來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館和小店。走到一個茶館旁邊,玉嬌龍就突然跳下車來,向那姓崔的人說:“你們來坐車吧!我把你們的車占了半天,很對不起,你們算算要多少錢?” 姓崔的說:“掌柜的,你坐一會兒車算什么,我們怎好意思拿錢呢? 可是,你跟我們到城里好不好?到我們柜上歇一歇?” 玉嬌龍搖頭說:“不用,謝謝你們了!再見吧!” 那姓崔的發了怔,車上的人又都向他遞眼色。那身體魁梧的人就生著氣說:“走吧!快進城去吧!你非得往家里請財神爺嗎?”姓崔的便向玉嬌龍點點頭,說聲:“再見!”他們就坐上了車。 玉嬌龍看這三輛車往城那邊已然去遠了,這才穿著一只鞋,走進了路旁的野茶館。這茶館的屋里有個煮面的鍋,外面扯著席棚。席棚下面用磚砌的幾個矮臺就算是座位,坐著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懷,像是趕車的、賣菜的之流。他們一瞧見玉嬌龍,尤其是看見玉嬌龍的腳底下只穿著一只鞋,他們就把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交頭接耳,紛紛地談論、猜度。 玉嬌龍卻一直走進了屋里,找了個桌旁坐下,把衣服裹著的寶劍放在桌上,她就叫道:“掌柜的,先給我泡壺茶,然后下面,快快!”她實在是餓了。 掌柜的是個胖子,光著膀子,答應了一聲。旁邊有個婦人,小腳、黃臉、黑牙,好像是內掌柜的;她看了玉嬌龍幾眼,又悄聲問著她丈夫,好像是說她看不出來玉嬌龍是男還是女。掌柜的就說:“快給人倒茶吧! 少問!” 這屋里煮面的鍋冒著熱氣,幾只水壺也都直叫著,所以很熱。窗子倒是開著,窗外就有兩個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談著話,玉嬌龍卻一句也聽不懂。等到那婦人把一只沒有把兒的破茶壺給她送過來時,玉嬌龍就問說:“你們這里是大名府嗎?”那婦人一怔,玉嬌龍又問說:“你們這是什么地方?”那婦人說:“俺這是巨鹿縣。” 玉嬌龍心說:既然是巨鹿縣,為什么那姓崔的騙我,卻說這里是大名府?那人是存著什么心?不由得驚疑,就想要立時走開。但又發愁腳下只有一只鞋,走到哪兒也要被人看到哪兒,遂就故意做出從容的樣子,點了點頭,向婦人又問說:“你們這近處有鞋鋪沒有?”說著翹起腳來讓她看,笑著說:“你瞧我,為趕著走路,把一只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氣,索性把那只破鞋丟了。這近處,有什么賣鞋的沒有?” 婦人見玉嬌龍一只腳穿著青緞雙臉鞋,另一只卻是白綾襪子,襪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襪底,簡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過還可以隱隱看出,上面是有針線扎的精細花朵。這婦人還沒見過男子有這么瘦的腳,沒見過這么奢華的襪子,就發著怔搖頭說:“俺這沒有賣鞋的!買鞋得上城里去。” 忽然玉嬌龍看見席棚下來了兩個人,那許多喝茶吃面的人,一看見這兩人來到,就齊都有些發呆、吃驚;因為這兩人都是頭戴紅纓帽,后面的那人還提著鎖鏈,腰里挎著刀,都是衙門的人。玉嬌龍卻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她在北京時,在新疆時,她父親統轄著多少比這職位還高的官人!那些人對于她這位小姐,沒有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見了她,連抬眼皮也不敢。她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細細刷了,還嫌不干凈,又眉皺著說:“你們這茶盅有多臟!換一只干凈的來吧!” 此時那二名官人已走進屋來,一點兒也沒有禮貌,把眼睛直向她來盯。她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鎖鏈的官人就走過來,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玉嬌龍沉著臉說:“保定。”官人又問說:“你從保定來,為什么你說的是北京話呢?”玉嬌龍瞪眼說:“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問:“你在北京是干什么?” 玉嬌龍說:“你管得著嗎?我又不是賊,用得著你來追問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寶劍,問說:“這衣裳里包的是什么?” 玉嬌龍趕緊雙手將劍按住,著急地說:“你們不能隨便動我的東西!” 兩個官人一齊厲聲呵斥,說:“快抬開手!叫我們看看你衣裳里包的是什么東西?你的來歷不明!” 玉嬌龍笑著說:“你們要看也行!但你們得先躲開一點,不許動……來看吧!”說著她抖開衣裳,露出了光芒閃爍的青冥劍。官人也鏘的一聲亮出了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來往窗里來瞧,玉嬌龍卻微微笑著,向兩個官人說:“你們別胡猜疑,我不是壞人,這口劍是我帶著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給了他的同伴,他就抖動著鎖鏈,說:“你也別分辯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腳上只穿著一只鞋,懷里又帶著金子,說的話都驢唇不對馬嘴,你多半是個賊!來,別叫我們費事,快快讓鎖上,到衙門去再說!” 玉嬌龍卻急了,砰的一聲持劍躥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窗外,外面的人嚇得亂跑。兩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個掄刀,一個抖鎖鏈,都說:“你還想跑嗎?來!把她截?。 庇駤升垍s回身一掄寶劍,誰也不敢捉拿她。她喘了一口氣,說:“你們不能冤枉我!我是有來歷的人,我父親是京師的大官!” 官人橫刀問說:“你爸爸是什么官?你說出來!你姓什么?叫什么?” 玉嬌龍遲疑著,尚未想起來說什么話,這時忽見有一騎馬像箭一般的自南馳來,馬上的人連連喊著說:“別鎖她!別鎖她!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壞人,我保她!” 玉嬌龍倒吃了一驚,回頭一看,見身后煙塵之中,自馬上下來的卻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大姑娘,俏拔美麗,身穿一身青,原來是俞秀蓮!玉嬌龍疾忙掠劍向旁閃開了兩步。俞秀蓮一手提著皮鞭子,過來拉她;玉嬌龍卻疑惑她是要幫助官人來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寶劍隨腕倒掛,腳站丁字步,眼睛盯著俞秀蓮,同時又防范著官人。 俞秀蓮看見她這樣子,又看了看她的腳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兩位官人說:“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個女保鏢的,從小跟男的一樣,滿處瞎走。她的脾氣太壞,可是人很靠得住,剛才崔三他們弄錯了!現在我保她,你們二位就別拿她啦!” 兩個官人也都笑了,一個就收起了腰刀,說:“我們也沒打算立時就鎖她,先是盤問她,她不肯說實話嘛!好啦!既然俞姑娘認識她,那我們就不疑惑她啦??墒怯峁媚飫駝袼脫Q換打扮,這樣不男不女,不是壞人也得被人認作壞人!”旁邊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兒似的來看玉嬌龍。 兩個官人走后俞秀蓮又過來,用手親熱地拉住了玉嬌龍,笑著說:“我真想不到你竟會來到這兒?快走吧!到我家里去吧!” 路旁停著一輛很舊的騾車,趕車的人也正在這兒喝茶;俞秀蓮就雇好了這輛車,推玉嬌龍上車,玉嬌龍卻很猶豫。這時屋里的那個內掌柜的又跑出來,向玉嬌龍問說:“面都煮好了,你還要不要?”俞秀蓮擺手說:“不要了!待會兒我叫人給你們送錢來?!眱日乒竦男χf:“不要緊!俞姑娘!”她對俞秀蓮是極為恭敬。那掌柜的又把玉嬌龍的那件裹劍的衣服拿出來,玉嬌龍就上了車。 俞秀蓮上了馬,傍著車去走,一直迎著城垣走去。一邊走,俞秀蓮還不住和車里的玉嬌龍談話,問說:“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爺、兒媳婦還都好嗎?邱少奶奶現在怎么樣?你走的時候見著她了嗎?”玉嬌龍卻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俞秀蓮也就不便再問了。 車馬少時便走到了巨鹿縣的北關,這里離著城門已很近,人煙更是稠密,玉嬌龍不由得精神愈是緊張。忽然見俞秀蓮的馬直向前跑,跑了不遠就突然收住,那里路西就有一座大柵欄門的寬綽房子,白墻上寫著幾個方桌面大的字:雄遠鏢店。玉嬌龍才知道剛才自己坐的那輛車確實是鏢車。 此時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鏢店門前,俞秀蓮就在門前跟他說了幾句話。玉嬌龍不由憤恨,就要拿著寶劍下車,俞秀蓮卻拂手令那姓崔的趕緊跑回鏢店里去了。她撥馬過來,又向車上的玉嬌龍說:“你就別生氣啦! 那人是我父親早先手下的伙計,他名叫崔三。今天他們是由冀州回來,在路上遇見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誆了來;同時他又跟他熟識的官人說了,這才有剛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柜上,崔三回來跟我一說,我就心里想,別是玉嬌龍吧?所以我就趕緊騎上了馬追了去,幸虧我去得快,不然還得到衙門保你去!” 玉嬌龍冷笑說:“我看你在這巨鹿縣很有點勢力呀?” 俞秀蓮一邊策馬跟著車走,一邊扭頭向車里說:“也不是有什么勢力!不過我俞家的原籍就在這里,認識的人總多。我父親當年就在這里開設雄遠鏢店,后來他年老了,才歇業。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來,我一個姑娘家,在家中也無事可做;再說崔三那些在我父親手下做過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閑散,混得很窮。河南我有一個師哥叫金鏢郁天杰,他有點財產,可是兩腿因為當年與人爭斗成了殘疾。他在河南住著,總難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把那邊的房產都賣了,全家搬到我這里來了,又加入一點本錢,就開了這家鏢店,還用老字號,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鏢頭。” 說到這里,她自己笑了一笑,又說:“其實我也不親自出馬保鏢,不過用我的名氣,在北至直隸保定府,南至河南衛輝一帶,倒還叫得響。開了也半年多了,從沒出過一回事,賺的錢也夠嚼用。只是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卻沒跟德五嫂子說,我怕她又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鏢頭啦,拿我取笑?!? 玉嬌龍也笑了一笑,說:“等著,將來你的鏢車在路上再遇見我,那時我再報仇!” 俞秀蓮笑著說:“瞧你的本事,還沒有那么大!” 兩人說笑著,進了城,城里也很熱鬧。街上遇見的老頭兒、老太太、婦人們都笑向俞秀蓮打招呼,俞秀蓮就下了馬,牽著馬走,無論對誰,全是十分和氣的。趕這輛車的人也像早就認得俞秀蓮的家,所以他一句話也不用問,就將車趕進了一條小巷,在路北一個小黑門前停住。巷里那幾個鄰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們一看見了俞秀蓮,就一齊迎著跑過來,亂笑亂嚷地說:“俞姑娘!你又騎著馬回來啦!你今兒怎么沒帶著你的刀呀?”俞秀蓮笑著,被這幾個孩子揪著衣裳,拽著馬鞭子,她是一點兒也不惱怒。 看見俞秀蓮有這么好的脾氣,這么好的人緣,玉嬌龍不由得很是羨慕,同時卻又感傷自己,連年憂苦,一身飄零。雖然出身比俞秀蓮尊貴,武藝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現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們一嚷嚷,好像墻里就知道了,小黑門立時就開開了,出現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玉嬌龍下了車,一手提劍,一手拿著長衣,往門里就走。那婦人直扭著頭向她來看,外面的孩子也亂嚷著:“一只鞋! 一只鞋!”玉嬌龍又覺得氣往上頂。 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兩間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廚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間。院中種著些花草,還有兩盆夾竹桃、一個金魚缸。俞秀蓮把馬牽進來,系在外院,有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就隨進來給她喂馬。 門關上了,外面車輪又響,車也走了,俞秀蓮便一拉玉嬌龍,說:“進屋里來吧!” 玉嬌龍同俞秀蓮進到了北屋,就見當中還擺著佛龕,旁邊供著三位神主。兩個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蓮先父先母的靈位;可是離著很遠,又有一較小的靈牌,上蒙著黑布,不知祭的是誰。這是外屋,掀簾進了西里間,就是俞秀蓮的臥室,壁間掛著刀,地下還放著馬鞍。屋里有一張長桌,上面只擺著一個鏡子、兩只粗瓷的花瓶,還擺著兩卷書,是《三國志》之類;炕上是鋪著粗藍布的單子,疊著很干凈的粗布被褥,兩只木箱,箱子上放著個針線笸籮。玉嬌龍就往炕上一坐,把一只鞋也脫了,寶劍也放在炕上,先嘆了一口氣。 此時那婦人送進茶來,俞秀蓮等那婦人出去之后,就皺著眉,向玉嬌龍悄聲問說:“你是怎么出來的呀?在北京的時候,我囑咐過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鬧,這口寶劍怎么會又叫你給拿來了?” 玉嬌龍拿衣襟擦了擦眼淚,但是又發急地說:“我胡鬧?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來的事情!但若我不是被逼得實在無法,我也絕不離家;我不離開家,也用不著再去拿這口寶劍!” 俞秀蓮詫異著問說:“是誰逼的你?是劉泰保嗎?” 玉嬌龍說:“他也算是一個,不過事情可多極了,我現在也不愿意跟人說,說什么?我不向誰求助,你也別細打聽,你只要相信我絕沒有做賊,在你家里待一會兒絕不能夠給你惹事,就完了!你必定要知道詳情,你又不是沒有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們能夠告訴你!” 俞秀蓮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著說:“你瞧你這脾氣!來到我家,你還想使小姐的脾氣可不行!” 玉嬌龍也一笑,就說:“你是不知我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氣,咳!貓也丟了!” 俞秀蓮問說:“什么?貓?你由北京出來時還帶著貓?” 玉嬌龍擺手說:“你別打聽啦!我現在就問你,那個李慕白是個什么東西?” 俞秀蓮怔了一怔,說:“你問這話干什么?” 玉嬌龍說:“你告訴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訴我不要緊,德五嫂子也跟我談過你們過去的事,但她懷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蓮臉紅了一紅,說:“那是她信口胡說!我也用不著跟誰分辯,謠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過我只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樣。去年九月間,我們自九華山分手,他往山西訪友去了,我獨自回家來,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專為看望德五嫂和楊麗芳,到年底我不在她家過年就急著回來,那是因為,第一我不愿在北京住,因為一有閑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說不定就能連累德家;第二是我要趕緊回來,鏢店好結賬,我不回來,有些個人就能拖住賬不給?;貋頃r路過正定府,我還去看了看楊麗芳的姐姐麗英。因為這,德五哥他們就胡猜……這且都不說,你向我問李慕白干什么?” 玉嬌龍憤憤地說:“在路上我們交手三次,寶劍被他搶過去一次,但終于又被我奪回來;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藝也不過如此!” 俞秀蓮臉色一變,說:“這口劍本來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別人的手中得來的,后來他才獻給了鐵小貝勒?!? 玉嬌龍冷笑說:“這就完了!寶劍就跟傳國的玉璽似的,玉璽是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寶劍也是,誰的武藝高就誰使用!” 俞秀蓮說:“你放心!我們絕不要你的寶劍。在北京時,因為你盜去了這口寶劍,把事情鬧得太大了!我見你這個人很不錯,再說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咱們也算是朋友,我才勸你把劍交回,以免事情鬧穿,你父兄的官職都要搖動,你母親若曉得你是這樣的人,也必定傷心……” 聽了這話,玉嬌龍就哭了,又急躁地說:“你就別說啦!你走江湖這些年,哪兒學來的這些貧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劉泰保的媳婦。我也沒工夫聽你這么說,你快給我找一雙鞋,借我一匹馬,我即時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們將來再見面?!? 俞秀蓮說:“你何必要忙著走?你在別處還有什么事嗎?”玉嬌龍搖頭說:“我沒有事,就是因為我出來時還帶著個丫鬟,她現在別處等著我呢!”俞秀蓮笑著說:“你看你,女扮男裝由北京跑出來,還要帶著貓,帶著丫鬟,你到底是打算著什么主意呢?你有準去處沒有呀?” 玉嬌龍突然問說:“你這屋里沒有別人來嗎?” 俞秀蓮說:“沒有別人,只有在我家幫忙的那個女人?!庇駤升埦退餍园巡畈欢喔粯优K的兩只襪子全都脫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說:“要說我沒有準去處也不對,可是一定的準去處,也難說!” 俞秀蓮沉著臉兒說:“這為什么?” 玉嬌龍忽又嘆了一口氣,擺手說:“你別忙!等我歇會兒,讓我心里靜一靜,我要把話對你細說,唉!我真找不出一個人來說我的心腹事!”俞秀蓮看了玉嬌龍一眼,就見玉嬌龍躺著,兩滴眼淚流向枕邊,一聲也不再言語了。 俞秀蓮又說:“你這鞋襪可真麻煩,找不著像你這么大的!你永遠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樣兒。我想你索性在我這兒多住幾天,把這雙襪子先叫人給你洗洗,然后拿著你這只鞋的尺寸,叫鞋鋪里去給你定做一雙?!? 玉嬌龍點了點頭,說:“大姐,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現在的心里真煩,什么事我也沒心情了!” 俞秀蓮就叫她家中用的那個女人,把這一只鞋、兩只襪子全都拿出去。待了一會兒,又給玉嬌龍端來一碗面,這面不過比店里賣的略好一點,可是也只有幾小塊肉、一點青菜。玉嬌龍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為餓,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及至醒來,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蓮卻沒在屋。待了會兒,雇用的那女人已把玉嬌龍的一雙襪子漿洗得很白,并且曬干了。玉嬌龍就問說:“俞姑娘上哪兒去啦?” 這女人說:“到柜上去啦,剛才是柜上來了人把她請去啦?!? 玉嬌龍聽了,心里略微有點狐疑,就向這女人探詢了探詢俞秀蓮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來她每天只是在屋中燒幾炷香,做一點針線活計,看看閑書,或是在院子里練練拳腳,養魚蒔花。北關的雄遠鏢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經管柜上的事,而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談談閑話。 玉嬌龍對于她這種生活倒是很為羨慕,只是想:若叫自己過她這種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過不了。自己的心是早已然荒了,恐怕就是回家去,照舊在深閨中讀書畫圖、逗貓,消磨光陰,也一定覺著難耐。 她回想起在保定單戰群雄,真覺得高興;與李慕白幾番爭斗,雖敗猶榮。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閑氣,實在不痛快,店房是個個狹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臟,而且討厭。她又想起了羅小虎,那大胡子長頭發,那猙獰兇惡的臉,以及山谷里的賊穴,真覺得悔恨!但當想到那個臉刮得很干凈、身子挺直、面目英俊、唱著悲傷的歌的羅小虎時,卻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現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遠也不能再見面了吧?想到這里,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見俞秀蓮回來,這里用的那個女人也沒再進屋來。玉嬌龍腳上只穿著一雙襪子,不能下地,覺得十分煩悶。她扶著炕沿向下一看,見地下墻角放著一雙青布小鞋,已然舊了,大概是俞秀蓮穿過的,她就用劍尖給挑過來,穿在自己的腳上。但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這天足?也就僅僅容下她的腳尖,她就腳踵懸起,腳尖掛著小鞋著地,在地下跳了幾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往椅子上一坐,發了會兒呆,又回手拿起來桌上那個小牌位,掀開黑布一看,見上面卻寫的是“宣化孟思昭之靈位”。玉嬌龍吃了一驚,明白這所供的就是俞秀蓮的未婚夫,聽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說過,他們未婚夫妻始終沒有見過一面;孟思昭的武藝與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過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漂泊江湖,俞秀蓮卻度著這種凄涼的生活,她還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嬌龍手拿著靈牌位想著,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更想到情場挫折,人我一樣,而不禁有些傷悲。 這時俞秀蓮突然回來了,一進屋,看見玉嬌龍手里拿著那個靈牌,就臉色一變;玉嬌龍也覺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靈牌送還原處。俞秀蓮手里拿著一個包兒,說:“我叫人去給你買來了一雙男鞋,這尺寸是最小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大。你先在家里穿著好了,總比穿我的這小鞋強些?!? 玉嬌龍笑著說:“你可真關心我,我要早先就有這么一個姐姐,可就好了!” 俞秀蓮沉著臉兒說:“我要是你的姐姐,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來!自然,我也一定勸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許配給魯君佩,可是也不能由著你去與羅小虎……”玉嬌龍吃了一驚,俞秀蓮沒把話說畢,她就把鞋包向玉嬌龍一丟,一直進里屋去了。 玉嬌龍趕緊把鞋包兒接到手里,穿上鞋,趿拉著,就追到里間。她臉通紅著,揪著俞秀蓮,急急地問說:“你這是什么話?我不明白!” 俞秀蓮冷笑著說:“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靜一靜心再跟我說了。今天恰巧有個人從北京來,羅小虎在北京胡鬧,你嫁到人家家里又跑了,這人都已跟我說了!” 玉嬌龍詫異著問說:“是誰?是不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又到這兒求救兵來了?” 俞秀蓮搖頭說:“不是劉泰保,你也不必打聽啦,我說出來,你也許不認識這個人。這人來,并不是為找你,我也囑咐別人不告訴他,你現在我家?!? 玉嬌龍說:“是誰?是李慕白嗎?” 俞秀蓮搖頭說:“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年沒到北京去,他還不知有個與大盜羅小虎相識的玉三小姐呢!” 玉嬌龍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劍,俞秀蓮卻先搶到手中,一手把寶劍藏在背后,一手向玉嬌龍一推;玉嬌龍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鞋幾乎又掉了。俞秀蓮冷冷地說:“我告訴你!今天到的這人雖說不是為你來的,可也算是為你來的,你看這封信吧!”說著,從她的青布小襖里掏出一封信來,丟給玉嬌龍。 玉嬌龍抽出信箋來,見上面寫著是:字呈秀蓮賢妹:年前在京同席見過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異,遠走無蹤。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則缺乏妹之謹慎及大度,其行為真真叫人沒想到! 現在此事鬧得極大,但未嘗不可補救,詳情可問來人。我妹如在外遇見此人,千萬秘密將她送歸,否則若使其長年在外漂流,將來真不堪設想,我等與有咎!嫂二人拜。麗芳之事均托來人面陳,恕不縷述。 玉嬌龍明白,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帶來的信,想叫俞秀蓮見著自己時,就強迫自己回北京。當下她不禁心中一陣難受,可是只冷笑一聲,就把信紙團揉了。俞秀蓮指著炕說:“你先坐下,咱們慢慢地談!” 玉嬌龍的臉煞煞的白,強忍著眼淚,就在炕邊坐下。俞秀蓮說:“這是德五奶奶托我師哥孫正禮送來的。孫正禮前天才由京動身,連夜趕到我這里來,剛才一到鏢店跟我說明了情由,他就倒頭睡了。” 玉嬌龍說:“你快點說!” 俞秀蓮說:“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師哥這次來,是因為楊麗芳,她已知道十幾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報仇。 她丈夫的傷才好,她公公、婆婆攔她勸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連飯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家才叫我趕緊去?!? 玉嬌龍點點頭,說:“嗯!可是,我的事現在京城有什么傳說嗎?” 俞秀蓮說:“傳說那不能聽,只是,你的父母跟魯家的人還都在掩彌這件事,說是你娶過去就病了,直到現今還沒見親友!”玉嬌龍冷笑了一聲,又擦擦眼睛。 俞秀蓮又說:“為楊麗芳的事,明天我得跟我師哥走;到了北京,或是我勸她暫時別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幫她去報仇。那羅小虎我也想見見,問問他真是楊麗芳的胞兄不是?”,玉嬌龍皺著眉說:“那絕沒有錯!我能保證!” 俞秀蓮低聲問說:“你是跟羅小虎有……”玉嬌龍略微點點頭,咬著嘴唇流淚。 俞秀蓮說:“你還想見見他嗎?” 玉嬌龍點頭,卻憤憤地說:“我想見見他!見了他就用劍割下他的頭!” 俞秀蓮說:“那何必呢?” 玉嬌龍哭著說:“你別管我!誰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著我!” 俞秀蓮說:“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嬌龍瞪眼說:“跟你回去干嗎呀?”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