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俞秀蓮笑著說:“跟了我回去,就托邱少奶奶她們把你送回魯家,就說是你的病好了,照常做新婦。早先的事自然全都掩住,外面的傳言也自然平息。” 玉嬌龍一笑,把箱子上的針線笸籮拿下來,紉了針,又找了兩條黑布作鞋帶。俞秀蓮又笑著說:“你既然不愿跟羅小虎,還是跟魯君佩去吧!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本應當去做少奶奶,走江湖與你不相宜,我這是好話!” 玉嬌龍又一笑,兩條黑布草草縫好已釘在鞋上,系緊了。俞秀蓮卻拿著寶劍站起身來,將門堵住,笑著說:“你系好了鞋是想就跑嗎?” 玉嬌龍冷笑說:“我干嗎想跑?我真要是想跑,你堵住門就能攔得住我嗎?你自己把你俞秀蓮也看得太高了!” 俞秀蓮笑著說:“無論你這小狐貍多么狡猾,在我眼前休想逞強!” 又笑著說:“回不回北京在于你,我也不能勉強你,因為這件事與我一點不相干。不過是德五嫂子她們來信托付了我,我也覺著這么辦不錯,你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呢?你去跟個羅小虎,將來又怎么了局呢?” 玉嬌龍反問說:“那你現在就是有了局了嗎?外屋的那個牌位,就是你的結局嗎?”她斜眼瞪著俞秀蓮,微微冷笑著。 俞秀蓮臉紅了紅,說:“你別管我!我家輩輩是江湖人。” 玉嬌龍說:“我們的家,由我這輩也是江湖人!” 俞秀蓮說:“你細想一想吧!” 玉嬌龍說:“我早比你想得細,正經你管管你自己的事吧!別來管我!” 俞秀蓮說:“好啦!我不管你!”說著把青冥劍向炕上一摔。 玉嬌龍趕緊把劍抄在手中,又用長衣裳裹好,她就站起了身。 俞秀蓮瞪起眼睛,說:“你是立時就要走嗎?你走可以,寶劍你拿去也可以,但是不許你憑這口寶劍在江湖上任意胡為,不許你再勾結碧眼狐貍那樣的強盜。如果你再做出鏢傷班頭蔡九那樣的事,我可要跟你絕交。說實話,我跟你交朋友是沖德五嫂之面,勸你回去做小姐、當少奶奶,是因為你不懂得江湖道義,專能任性……”玉嬌龍卻驀然把俞秀蓮一推,她就到了外屋,轉臉又一笑。 俞秀蓮又說:“你得跟我發誓,永不胡為,我才能放你走!” 玉嬌龍卻冷笑說:“我胡為不胡為,你管不著,你央求我倒許行,說橫話無用!”俞秀蓮一個箭步躥上來,玉嬌龍已然推門到了院里,一直向前院跑去。 俞秀蓮追了出來,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就說:“我還能把你放跑了嗎?你別真覺得你的武藝不錯!”玉嬌龍一抬手,俞秀蓮沒有防備,一支小箭就射在她的左肋。俞秀蓮真氣了,拔出箭來,就跑到屋中去取雙刀。 玉嬌龍卻疾忙跑到前院先開了街門,然后又去解馬,俞秀蓮已手舞雙刀從里奔出,怒罵道:“好!你翻臉?我能叫你走開?”玉嬌龍一劍斬斷了韁繩,一手舞劍,一手催馬,跑出門就飛身上了馬,又一抬手;俞秀蓮以為又有冷箭射來,疾忙止步,準備用刀去撥。不料玉嬌龍這次是虛作式,她并未放箭,趁著俞秀蓮橫刀怒視,止步候箭之時,她就嫣然一笑,說了聲:“再見吧!”策馬向東馳出了小巷。 到了街上她略緩些,及至出了東門關廂,于路旁折了一條柳枝作為馬鞭,劍插于鞍下,她便策馬飛奔,蹄聲疾響,塵土高騰,路上的人見她闖來齊都驚訝著躲避。她往東,才走過一條石橋,就見身后有兩匹馬如箭似的追來,一是憤怒至極的俞秀蓮,一是個彪形大漢,大概就是孫正禮。玉嬌龍又冷笑一聲,連揮柳枝,催馬急奔。 奔出又四五里,迎面來了一輛笨重的牛車。玉嬌龍勒馬向旁一讓,想要躲開,不料身后飛來一個拴在粗繩子上的大鉤子,一下就鉤住了她座下的馬腿。玉嬌龍翻身落馬,但她隨即抽劍一躍而起。俞秀蓮已由馬上躍下,雙刀向她來劈;玉嬌龍嗖的舉劍一掠,俞秀蓮展開雙刀,反進逼兩步,左右刀勢不同,向她來橫截斜砍。玉嬌龍疾忙翻身向后去跑,不料馬上的孫正禮又抖起了一鉤繩,繞住了她的寶劍,劈雷似的喝了聲:“玉嬌龍你個賊閨女,快跪下吧!”同時俞秀蓮的雙刀又趕到。 玉嬌龍向地下一滾,寶劍抽開,鉤繩也切斷了。孫正禮躍下馬來掄起大刀就砍,玉嬌龍又跳起來翻劍去迎,俞秀蓮的雙刀自后砍到;玉嬌龍向孫正禮射了一箭,又翻手掄劍,去削俞秀蓮的雙刀。孫正禮便疾忙跑到一邊去拔下胸脯上被射的一箭,俞秀蓮也收刀避開了寶劍。玉嬌龍趁此時,就奪了孫正禮的那匹馬,飛身而上。俞秀蓮向她雙刀一撲,如鷹翅一般的削來;玉嬌龍寶劍斜掠,拍馬緊走。孫正禮由地下拾起那帶著半截繩子的鉤子,又向玉嬌龍拋去,但沒有再鉤著。 玉嬌龍縱馬直奔,俞秀蓮又上了馬緊追,并說:“非得把你捉住,連劍帶人押到北京不可!”玉嬌龍回首說:“你也配!我不傷你的性命,就算是便宜你了!”當下騎紅馬的玉嬌龍在前,青衣黑馬的俞秀蓮在后,孫正禮也上了那匹馬掄刀跟著追,并大聲喊叫。 玉嬌龍的馬是由東轉北,已走出了很遠。前面是一道大河,天已不早了,晚霞下落,把茫茫的河水都映得發紅。那邊有個很熱鬧的渡口,玉嬌龍避開了那邊的人,又撥馬往西。忽然見有一人橫馬將她攔住,馬上的人正是李慕白,向她喝道:“你這女賊!在那邊放了火,又跑到這里來了!今天我還能放你逃跑?”說著便掄劍直砍,玉嬌龍疾忙以劍相迎。 此時李慕白卻毫不客氣,劍光甚緊。后面的俞秀蓮、孫正禮也已追到,孫正禮并扯開了嗓子大喊:“李兄弟!抓住這丫頭!這丫頭拿的是你那口寶劍!她是北京玉正堂的女兒,當了新婦又跑了的,出名的小狐貍精!” 玉嬌龍回手射去一箭,孫正禮立時栽落下馬。 俞秀蓮已趕上,李慕白又逼至,雙刀一劍,玉嬌龍便使出生平之力,以劍去迎。她此時兇極了,劍光疾抖,看不見一條條的劍光,只覺得是一朵白花將她的身子護住,且戰且催馬去走。俞秀蓮舞雙刀緊追,李慕白也趕上了,只見玉嬌龍策馬呼啦一聲跑進河里,回手又一箭,李慕白用劍撥開。俞秀蓮一馬向河中去追,李慕白卻將馬勒住了,不肯再去追趕。 這河就是釜陽河,河身雖寬,但水很少,也很淺。那邊有一個擺渡,渡口兩邊無數的人都向這邊嚷嚷。玉嬌龍催馬涉水去走,連頭也顧不得去回,嘩啦嘩啦地蹚著水。少時將走到對岸了,忽然馬蹄陷在了泥沙里,玉嬌龍情急,就從馬上跳下;回頭一看,見俞秀蓮已將追至,李慕白跟孫正禮也騎馬涉水追來,她趕緊在水里泥沙里連爬帶走。 此時不但小箭沒有了,連那玲瓏的弩弓也已丟失。她上了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里地,李慕白、俞秀蓮、孫正禮都已趕到,把她圍困在垓心,孫正禮怒喊道:“小狐貍你還不投降嗎?”說著一刀砍來,玉嬌龍趕緊閃開。俞秀蓮的雙刀又劈,玉嬌龍疾忙用劍去迎,李慕白卻一劍拍在了她的頭上。她的頭一暈,差點兒摔倒。俞秀蓮攔住了孫正禮,就跳下馬來要捉她,不料玉嬌龍劍抖得更緊。李慕白在馬上一抬腿,又把玉嬌龍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蓮來捉她,她又虛晃一劍,爬起來回身就奔。 俞秀蓮、孫正禮在后緊追,玉嬌龍卻如兔子一般驚奔。正奔著,忽然李慕白橫劍又在前將她截住。玉嬌龍向李慕白砍了一劍,沒有砍著,轉身又跑,上了高坡。孫正禮自后趕來,一刀猛砍,俞秀蓮驚叫了聲:“別傷她!”只聽嗆啷一聲,孫正禮的鋼刀卻成了兩段。 李慕白說:“姑娘退后!”他便跳下馬,挺劍上坡去追;玉嬌龍橫劍去迎,啪的一聲,只覺得手腕發疼,劍已被李慕白踢落。她不顧命只顧劍,頭上寒光一閃,她卻伏身咕嚕嚕滾下坡去,抄起劍來又逃。 俞秀蓮說聲:“好狡猾!”雙刀又趕到,李慕白又抄到前面去截,玉嬌龍卻爬上了一棵大樹。俞秀蓮罵道:“什么東西!”將一口刀拋在地下,手提一口刀也攀樹向上去追;玉嬌龍卻又呼啦一聲從樹上跳下,帶下來許多枝葉。 李慕白啪的一劍又打中了她的右肩,她厲叫一聲,咬牙舞劍跟李慕白拼命,但覺得右臂又一陣奇痛,她把寶劍可還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蓮也從樹上下來又追她。玉嬌龍回身掄劍,劍若飛蛇上掠下刺,與李慕白、俞秀蓮又戰了四五合,身上又受了一處傷,又咕咚栽倒了。俞秀蓮一手挾刀,一手又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了起來。她已渾身是血和土,發亂臉紅,瞪著女妖似的一雙眼,舞劍又斗,使盡了她《九華拳劍全書》上所有的劍法。 李慕白見她把九華老人所傳的劍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傷她了。俞秀蓮也讓了一步,說:“你歇歇!我們不叫你太為難,何必你非得叫我們殺死了你呢?”玉嬌龍卻啐了一聲,啐出來的唾沫里都帶著血,倒劍回身又奔。 不遠之處就是一戶有土墻的人家,玉嬌龍如貍貓似的跳進了墻內。這里李慕白向俞秀蓮說:“進去不要與她交手,勸她出來跟她理論就是了!” 此時孫正禮也空著手跑來,他和師妹兩人就上前拍門。門里一個農婦抱著孩子出來,俞秀蓮跟人和氣地說著話,就進門去搜人。但是,真奇怪,這院中只有兩間土房,院中既沒有柴垛,又沒有好的隱身之物,可是無論是院中屋里,盡皆沒有玉嬌龍的蹤影;地下只有一滴滴的血跡,看那樣子,玉嬌龍是從前墻跳進來又從后墻爬出去了,寶劍始終沒有拋下。俞秀蓮、孫正禮又會同了李慕白,向這人家的墻后去搜查,就見是一股迂回的小路,接連著萬頃綠海一般的麥田。山色夕陽,暮鴉亂飛,四顧無人,玉嬌龍攜著那口寶劍是全無蹤影,這三個人只好回去。 這時那土墻里住的農婦,驚訝了半天,因為她根本沒有看見有什么人跳進院,也沒見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蓮等人走后,她又抱著孩子在院中和屋內各處搜找了半天,結果也是什么都沒有,她覺得這真是一件怪事情。 她的孩子已有四五歲了,是個男孩子,但是還讓媽媽抱著。這個孩子十分羸瘦,臉和身上都跟黃蠟一般的顏色,趴在他媽媽的肩膀上先是哼哼,后來就哭了起來。他的媽媽著急說:“你哭什么?快要哭死了吧?你看時氣多低!家沒米,孩子病,又有鬼進門!這可怎么好?你那死在外頭的爹還不回來!”孩子仍然哭,婦人就把他抱到屋里,往炕上一丟,但又覺得丟得重了,遂又哄著:“三喜!別哭啦!你爹快回來啦!快給你求藥來啦! 吃藥要再不好,就帶你到廣明寺去燒香許愿……” 說了一會兒,忽然外面有人踹門,病孩子突然像有了點精神,就推著他媽說:“爹回來啦!” 那婦人有點疑懼地說:“要是你的爹還好,就怕那兩個拿刀的!那小婆娘一個人拿著兩把刀,也不知是哪縣里的女差人?”她叨念著走出去開門,沒到門前就聽門外有人嘔嘍嘔嘍的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遂開了門。 她丈夫一進來,她就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向她丈夫急急地說了今天家里發生的事。她的丈夫是個四十多歲很瘦的農夫,把背著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幾聲才說:“剛才你說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雙刀騎馬的姑娘是巨鹿北關鏢店的女掌柜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兒,那不是歹人。還有個大漢子,那是她的師哥五爪鷹老孫,也是城里的人,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么他又回來了。剛才我過擺渡時,擺渡上的人都看見啦!說是俞姑娘帶著兩個男子追一個使寶劍的細長身量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真兇,三人會沒捉住他!”婦人聽了,發了一會兒怔。 炕上躺著的孩子又呻吟著叫爹,這農夫就止住了話,趕緊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頭,問說:“三喜好了一點兒沒有?倒是不大發燒了!你外婆給你的藥,叫你媽燒點水給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氣,又向老婆說:“到他外婆家里我真開不了口,好容易才說出來,孩子病了,沒米又沒錢。外婆倒是沒容把話說完,就應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兒媳婦可不大愿意……”男的坐在炕頭說著,女的在灶旁燒火,此時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里的火呼呼地發著光亮。 漸漸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飯,連燈也沒點,就睡覺了,病孩子的呻吟之聲也已停止。此時,外面的天色愈黑,殘月繁星顯得愈真切,村中稀稀的幾戶人家,犬吠之聲遙遙相應。村后廣漠的麥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還要沉靜。這一夜,村中的狗雖不斷的吠,可是沒有發生什么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濃云遮住了,并隱隱響動著春雷,接著,雨就落下來了。雖然暮春的雨,下的不算很大,可是淅淅瀝瀝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這地方平日就人少,一下雨更連個人蹤也沒有了,滿地的泥濘雨水。樹木被風吹得在雨中搖曳,如祈雨的巫婆那瘋狂的姿態。在那一片麥田上響聲更大,麥浪層層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聲音,更與大海無異。 此時,這戶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煙,但因空中的雨氣太重,煙起來散不開,只一團團的凝聚著。屋中那患咳嗽病的農夫不知為了什么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還在呻吟著;屋子雖小,聲音卻很愁悶,而且嘈雜。 忽然間,有一人拉開門走進屋內,把屋中的農夫夫婦都嚇了一大跳,那婦人就嚷了一聲:“哎喲!”進來的這個人正是細長身子,頭上一條辮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臉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跡,并沾著許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麥田中已滾了一兩天了,但所受的傷還不算重,所以身軀還能直挺挺地立著;手中提著一口寶劍,順劍尖也向下流泥水。 這人還很年輕,進屋來就擺手說:“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沒再到你們這兒搜人不是?”婦人嚇得戰戰兢兢不敢言語,病孩子卻從炕上爬起來,驚奇地看著她。那農夫卻一半害怕一半恭敬,彎腰打躬地說:“好漢!請到炕上坐下,歇會吧!姓俞的他們沒有再來,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來了!” 持劍的人說:“他們來了我也不怕!”喘了喘氣兒,把劍放在炕上,她就向那婦人說:“大嫂!勞你駕!你先弄點水來叫我洗洗臉,我是個女的,你別害怕!” 婦人嚇得眼睛更直了,玉嬌龍卻說:“你們放心!我不是賊,我不過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個人有仇。他們倚仗著人多,來欺負我,但我不怕,將來我還要報仇!此刻她們如果再來了,我還要跟她們拼一回!” 那男的翻著眼睛瞧她,見她的眉眼兒果然是個女的。說話的聲音雖然急,可是很嬌細,并且耳朵上還在往下滴水,還露出耳朵眼兒了呢。可是腳底下,一雙青布泥鞋上綁著帶子,又不像是什么姑娘媳婦。玉嬌龍見這人直看她的腳底下,就說:“你們別疑惑!我是北京人。”農夫一聽,就更恭敬,說:“哦!原來是京里人,是做官的呀!”趕緊抱了抱拳。 婦人打來了一木盆水,里面有一塊很臟的粗布手巾,也沒有堿皂跟肥皂。玉嬌龍皺了皺眉,可是沒有法子,遂就擰了一把手巾,把臉擦了;又向婦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攏了攏頭發。她坐在炕頭上,向身邊摸,那農夫夫婦齊都直眉瞪眼的看她摸什么。待了半天,原來她是摸出來一塊黃澄澄的金錠,那農夫立時就變了顏色,驚詫著。 玉嬌龍卻把這塊金子放在農夫的手里。農夫覺著很沉,手不禁有些顫抖,玉嬌龍就說:“拿去快給買一匹馬來,再買一套男人穿的衣裳來,快去快回,辦好了我還要另外給你錢。可是到了門外,無論見著什么人,也不準說出我現在這里,否則我就拿劍把你們全都殺死!” 她這話一說出來,嚇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婦人趕緊過來,戰戰兢兢的抱住那孩子溫慰。玉嬌龍卻很后悔,又掏出一錠金子來給孩子,說:“不要怕!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說這厲害的話,因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對。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歲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里,孩子就不哭了,婦人也笑了,低聲說:“他叫三喜,我們姓柳,哪兒看見過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農夫也道謝,說:“姑娘請坐坐,我出去找個親戚家,給您辦馬去。可是,我們莊戶人家哪里有馬?東村張家有一匹耕地的馬,可是太老了,還沒有小驢跑得快呢!”玉嬌龍點頭說:“小驢也行,因為我急著要走,可是……”姓柳的農夫說:“姑娘別囑咐啦!到我們親戚家里,我也不能說實話。”說著他戴上一頂破草帽,就出門冒雨走了。 這里,婦人給玉嬌龍盛了一碗米飯,玉嬌龍吃了,覺得很香。窗外雨聲淅淅,屋中越來越黑,那姓柳的農夫又一去不歸。玉嬌龍看看自己這身滿是泥水的衣服,昨天僥幸脫險,夜晚在麥地中趴伏了一夜,身上還有微微的傷痛;再想起昔日的富貴尊榮,跟羅小虎的相思繾綣,她不禁愁心如焚,幾乎要哭泣起來。 過了許多時,外面就一陣門響,玉嬌龍趕緊抄起來寶劍,到門前隔著破窗紙往外去看,就見那姓柳的農夫回來了。他牽著一頭小黑驢,白嘴白肚囊兒,十分的好看,另外還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農夫把驢放在院中,進了屋,他那蓑衣底下藏著一套藍布褲褂;雖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還沒有人穿過的樣子。 農夫就笑著說:“這頭驢是我孩子的外婆家養的,東村的張員外給過八兩銀子他都沒賣。這衣裳做了就沒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預備娶媳婦時穿的。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濕了身子,受了風寒。這頂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給你!” 玉嬌龍不禁笑了,說:“好!好!我謝謝你們啦!請你們暫時避一避,我換上衣裳當時就走!” 農夫趕緊走出屋去,婦人抱著孩子也避到一邊。玉嬌龍就換上了這身干衣褲,又肥又大,真覺得難看;然后用濕衣服將劍裹起,跟婦人要了一根草繩將劍捆在背后,又把鞋系緊了些,她就披上蓑衣,戴上了破草帽,遂即出屋。 那農夫趕緊把門敞開,把鞭子和驢絆交給她。玉嬌龍又掏出一塊銀子給了孩子,農夫就笑著說:“哎呀!這一下我們可發了財啦,老天給我們送來了財神娘娘!”婦人也笑著,拉著孩子的手說:“三喜!還不快給姑娘道謝!姑娘賞了咱們這許多金銀!” 玉嬌龍牽著驢出門,騎上去,農夫和抱著孩子的婦人都送出來,玉嬌龍就擺手說:“外面的雨很大,你們快快回去吧!咱們后會有期!”說著一揮皮鞭,小驢噠噠地走去。別看驢小地下又滑,跑得還是很快,不在健馬之下。玉嬌龍高興極了,也不顧傷痛,向前疾走。雨淋著身上的蓑衣簌簌地響,順著破草帽往下流水,四周圍都是濃煙雨氣。 她催著小驢一連沖過了幾個村落,忽然見面前的田禾劃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東,一往西,玉嬌龍在此倒猶豫了,心說:我往哪里去呢?往東去找繡香?但李慕白現在就許已然去了。寶劍給他們不要緊,只是那兩部書,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拿走!我不回去,他們還許不至于強逼繡香;我要是一回去,他們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卻又覺茫茫無處投奔。 想了半天,就只好策著驢一直往北。她想找個市鎮或是縣城,暫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鐵鋪買幾支尖銳厲害的飛鏢,回去再對付李慕白和俞秀蓮。她匆匆地催驢緊走,忽聽身后有人厲聲叫道:“你是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玉嬌龍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男子打著一把破傘,步行著前來。玉嬌龍就不懼了,收住驢,扭頭等著這兩人來到臨近,她見這兩人的樣子都不像是好人,當下就把臉一沉,問說:“叫我停住,你們有什么話說?” 這兩人挺著胸脯,發著橫說:“你脊背后頭藏著是什么東西?快拿出來看看!” 玉嬌龍才曉得這兩人是趁雨打劫的強盜,看他們懷里都露著刀柄,玉嬌龍就不禁冷笑,更厲聲些問說:“你們懷里都藏的是什么?倒來問我?” 這兩人一齊由懷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約有半尺長,舉著晃了一晃。一個就揪住了驢尾巴,另一個一手打傘,一手握刀,瞪著眼睛說:“快滾下來!身上有多少錢?背后背著是什么東西?快拿出來!還許饒你的……” “命”字還沒有說出來,就聽啪的一聲,玉嬌龍一皮鞭正抽在這人的臉上;這人啊呀一聲躺在了地下,傘在雨地上亂滾。那揪著驢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去扎,玉嬌龍又啪啪連抽兩皮鞭,這人便雙手抱住頭不住往后退。那躺在地下的人又爬起來,向玉嬌龍奔來,樣子兇惡極了,說:“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誰?” 玉嬌龍自背后抽出青冥寶劍,寒光一抖。這賊看見人家的長兵刃露出來了,就趕緊抽回他的短刀;但哪里來得及,玉嬌龍的劍鋒早已挨在刀刃上,不過輕輕一掠,半尺長的短刀就削得只剩了兩寸,空剩了個刀把。 這人趕緊扔了刀回身就跑,那個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遺下的那把傘被風一吹,咕嚕嚕地滾去;那兩個賊以為是玉嬌龍追下來了,便一齊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及至回過頭來,才見是他們的那把破傘滾來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嬌龍已收了寶劍驅驢走去。 玉嬌龍對于做這事倒覺太不值得,而且是一種羞辱;兩個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賊,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劍?這實在太侮辱自己的青冥劍了。但由此卻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難行,以自己這樣高強的武藝還得受大氣、惹小氣,處處時時都得防備著,真是討厭!因此又悔恨自己過去做的事,就想:若不認識羅小虎,若不護庇高師娘,若不惹下劉泰保,當然還得再沒有那魯君佩,自己此時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嗎?會武藝也沒有人知道,哪里能在外面受這些氣,吃這些苦呢?想到這些,她心中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許多里路,驢就漸漸喘得走不動了。雨落得更緊,地下的流水淙淙地響,四周天色都已發黑。蓑衣的草雖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將透過來;背上覺得發潮,而且傷處發疼,臉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來用衣袖抹了抹臉,就見斜對面遠遠的仿佛浮著一片蒼綠,心說:那里必有人家,我還是找個地方先歇歇吧!于是低著頭,掄鞭抽驢。 雨氣太重,鞭子都難以掠起;驢嘶叫著,一下就打了個前失,所幸玉嬌龍沒從驢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了驢背,揮鞭狠狠抽了幾下,驢只是跪在地上不動。玉嬌龍又心軟了,她停住了鞭子把驢扶起來,就牽著去走,斜風暴雨如亂箭一般向她射來。兩旁地里種的都是玉蜀黍,雖還沒有長起多高來,可是雨濯在那無數葉子上聲音極大;加以四周騰起迷茫的白氣,玉嬌龍連這頭驢,直是陷在浩蕩的大海之中,她就斜著身子咬著牙向前拽著驢走。 忽然見面前來了一個東西,玉嬌龍又拿袖子擦擦臉,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輛帶棚子的騾車。車上都蒙著油布,車里卻沒有一個人,只見趕車的人披著一身油布,搖晃著長鞭,玉嬌龍就叫道:“喂!喂!”對面這輛車在泥濘之中行得極慢,玉嬌龍又往前迎著,半天才走到臨近,她就啐了兩口雨水,問說:“你這車是往哪兒趕呀?我雇了吧?” 車停住了,趕車的大聲嚷嚷著說:“你有驢,我們可不管!” 玉嬌龍聽了這話很覺詫異,趕緊走近車轅,說:“我又不白坐你的車,我給你錢,你憑什么不管?” 趕車的擺手說:“你有驢,又有蓑衣草帽,我們管你干嗎?這車是聶家莊的,聶老太君的心愿,一到大雨就派我們出來救迷路的,救了就送到莊子去款待;可得是單身,沒馬沒驢也沒雨傘的人才管,還特別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婦婆娘們。人家做的這是善事,又不圖錢,你有驢又有蓑衣,想坐這車可辦不到!” 玉嬌龍說:“你沒看出來,我是個……”本想說出自己是個女子,但又覺得這輛車來得可疑,遂就改口說:“我也是走迷了路了!這個驢剛才打了兩個前失,也不能再騎了。我又是外鄉人,來到這里上不著村,下不著店,連方向都迷失了。你們既然是做好事,為什么還要這么挑人呢?” 趕車的皺了皺眉,仿佛是斟酌了又斟酌,就點頭說:“好吧!接了一個人,也就好回去啦!我們的幾個伙計還在那兒等著我摸小牌呢!好吧,你就把驢拴在車后頭,上車來吧!可是小心別臟了車褥墊,這輛車平日是我們八太爺坐的!”玉嬌龍更是疑惑,將驢就拴在車后。她脫了蓑衣跳上了車,露出她背后草繩綁著的亂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寶劍。但那趕車的看見了,卻不怎么驚異,只笑了一聲,說:“你看你這個樣兒?是怎么回事呀!”便搖著鞭子趕著車一直走去。 玉嬌龍卻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趕車的人臉都嚇白了,玉嬌龍就瞪起眼來問說:“你要把車趕到什么地方去呀?你們的莊子在哪邊?”趕車的這才說:“莊子是在西南,可是咱們得先往東去,你看,這股道兒車能夠轉回去嗎?只好得繞個遠彎兒!” 玉嬌龍松了手,趕車的面色也漸漸緩過來,又懊煩地說:“我們這事情可真不好干!平常倒沒有什么事,只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八少姨太太、八小姨太太到紫微廟燒燒香。”玉嬌龍聽他說了這些個“太太”,就更覺得新奇,趕車的又說:“八太爺也不常出門,只是拜拜府臺,見見縣官。” 玉嬌龍就問說:“你們的八太爺他是做什么官?” 趕車的搖頭說:“不做官,請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稱呼他為八員外。” 玉嬌龍說:“他是個財主嗎?” 趕車的說:“財可多極啦!這一縣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家的。” 玉嬌龍說:“他的祖上是做官的?” 趕車的鞭子跟頭一齊搖著,說:“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還不濟,跟你倒差不多,是指著趕驢吃飯。八太爺小的時候外號叫八只手……”他打了個冷戰,又說:“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萬別跟人去說,說了你就不能頂著腦袋走出這個縣了,誰不知道聶八太爺?”他一縮脖一翻眼珠,做出一副既佩服又很害怕的樣子。玉嬌龍卻咬著嘴,鼻子里輕輕發出一聲冷笑。 此時,雨淋著車棚上的油布聲音越發大,騾子渾身是水在前面艱難地行著,車輪咕咚一聲陷下去了,又咕咚一聲翻起來,泥水隨著輪子往高處飛濺。順著泥途轉了個彎,確實是往西南去了,趕車的一邊吆喝著:“吆!吁!”,抽著騾子,一邊哼哼起來小曲,唱道:“小佳人你別想不開,俏郎君今天不來明天準來……倚著枕頭得了相思病,哎喲,小奴家的心懷不開!”玉嬌龍真想用點穴法把這人點下車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聶八太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強徒惡霸,要在這雨天荒野之間自己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所以就暫時捺住了氣,隨著趕車的胡唱。 騾子走車顛,雨聲也越來越響,大地上田禾起伏,暮色已層層漲起,這時就進了一個村子,到了一個疊著石墻的廣大莊院之前。忽見有兩匹馬自后趕到,泥水飛騰,馬上兩條大漢,全穿著油布雨衣,齊說:“帶來啦?好!好!請下車!”玉嬌龍驀地吃了一驚,自背后亮出來青冥劍,把眼一瞪,趕車的嚇得哎喲一聲叫,就跟個賊似的向莊里飛跑。 兩個馬上的人一齊抱拳,其中一人就說:“龍英雄,不要多疑!我們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家八太爺最重江湖義氣。前些日有自保定來的人說,陶宏他們得罪了一位會使寶劍的龍英雄,他們都吃了大虧!我家八太爺聽了就笑,說他們都混蛋,既有削銅斬鐵的寶劍,那一定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虧送死!” 玉嬌龍聽了這話,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曉得自己的來歷,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請來的,又聽這漢子說:“我們八太爺派人往各處訪了多日,也沒訪出龍英雄的大駕在哪里,他常常嘆氣,說今生恐遇不見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來君子,莊里兩個小廝們喝醉了酒出去撞禍,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了。他們逃回來說遇見了削銅斷鐵的寶劍,八太爺就知道是龍英雄來到此地,遂就趕緊命我們前來迎接大駕。”玉嬌龍自北京出來以后,還真沒受過江湖人這樣恭維,她的顏色漸和,便點了點頭。 那兩人下了馬,正要往莊里去讓,莊中已走出一人。這人身穿寶藍綢衫,身材真與那孫正禮差不多;紅胖的臉,沒有留須,可是有許多胡子碴兒,全都蒼白了,至少也有五十歲。這人出門來就滿面笑容的把肥大的袖頭一拱,說:“龍英雄的大駕真請到了!久聞大名,如仰山斗,今天來此處真為敝莊生光!”嗓音發啞,但很渾厚。 玉嬌龍直瞪著秀目看著這人,問說:“你是誰?”旁邊人就悄聲說:“這就是八太爺!”玉嬌龍握劍冷笑,這八太爺卻說:“豈敢!豈敢!兄弟名喚聶如飛,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稱我為八太爺;但是在龍英雄的面前,我卻不敢!” 玉嬌龍受了人家這樣的恭維,自己也就沒法再施展厲害了,遂也笑了笑,說:“你們這樣看得起我,我很謝謝你們!今天我是從這兒路過,遇見這討厭的雨,正沒地方去呢!你們既然誠意把我接來,我就不用客氣啦,只好在你們這兒打攪一天。咱們交個朋友,日后你們在江湖上如遇有什么危難,我必幫忙!” 聶如飛連連拱手,大笑道:“那好極了!這實是我們三生有幸,請進! 請進!請龍英雄切莫笑敝莊狹窄。”又喝令說:“把龍英雄的坐騎牽到棚下,用細草料喂,穿來的蓑衣拿到客廳去吧!” 玉嬌龍跳下了車,提劍往莊內走去。聶如飛深深拱揖,讓玉嬌龍在前,他隨在背后,他的背后又有幾名仆人。莊中房屋雖不少,但沒有什么畫棟雕梁,院中也沒有鋪著磚,雨水沼成,與外面無異。聶如飛說:“請北屋里去吧!”早有仆人趕過去高高打簾,玉嬌龍虛讓了一下,聶如飛便打躬說:“龍英雄先請!” 玉嬌龍進了屋一看,一通聯的五間屋子很是寬大,裱糊得也相當干凈,陳設桌椅不少,可是沒有什么華貴的東西。最奇異的是迎面有一幅橫匾,上書“忠義草堂”,這名稱很怪。在左邊墻壁上有一幅大畫,畫筆粗劣,走近了去看,原來是“梁山泊忠義堂”的全景。玉嬌龍小時看過《水滸傳》,記得那部書的一開篇就有木刻的一幅圖,這就是照著那幅圖放大了描下來的。 聶如飛站在她的背后,說:“龍英雄請看,這張圖畫得怎樣?我花了五百兩銀從南方雇來人,半年才畫成的。龍英雄請細看,這山道上,屋里,全都有人。這是行者武二爺,這是花和尚魯大師傅,他們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請看,這是母夜叉張家孫二娘,畫得真像個美人,哈哈!比那邊的扈三娘還畫得俏呢!忠義堂中坐的是宋公明……”說到這里,他深深作了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嬌龍見了就不禁要笑。 聶如飛又挺起腰來,說:“我自幼就敬仰梁山眾位英雄,所以十幾歲時我就闖蕩江湖,結交了許多江湖俠客、綠林英雄,只要是有名氣的人我就設法結交,可是我還沒遇見過及時雨宋公明那樣的好漢!” 玉嬌龍就問說:“你認識李慕白嗎?” 聶如飛說:“久聞其名,只是沒見過面,他若由此經過,我也想與他結交。” 玉嬌龍又問:“羅小虎呢?你認識不認識?”說出這話來,她不由有些臉紅。 聶如飛怔了一怔,就搖頭說:“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曉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漢?惡牛山有個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當下他恭敬地讓座,玉嬌龍把草帽摘下,拋在旁邊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辮發,就在椅上落坐,青冥劍就放在身旁。有個仆人托著盤子送來了兩壺酒、四盤菜,菜很簡單,酒杯卻很大。聶如飛就為玉嬌龍滿斟了一杯,全溢出來了,玉嬌龍擺手說:“我不喝!” 聶如飛說:“不要多疑,我聶如飛的武藝雖然不高,生性卻光明磊落,酒里不會有什么毒藥,來!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說著他自己也滿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嚕一聲全呷下去了,又笑著說:“你放心了吧?別說你遠路來,給敝莊帶來了運氣……”玉嬌龍聽了這話,卻又不由一陣驚愕,聶如飛又接著說:“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這里,咱也不能錯待。江湖好漢講的是行俠仗義、四海結交、劫富濟貧……”玉嬌龍聽這又是一句賊話,便微微冷笑著,酒是絕不喝。 少時菜飯也送上來,玉嬌龍看聶如飛下了筷箸,自己才夾了一箸子吃。把飯吃過,就見聶如飛還在大箸子挾菜,大口地吞飯,眼見他一連吃下了五大碗飯,吃完了飯又喝酒;這簡直不像是什么“大爺”,卻分明是個“大王”!玉嬌龍不禁又想起沙漠中的大盜、自己的情人羅小虎,其粗魯似不減于這人,然而自己當初為什么偏偏要鐘情于他呢?太糊涂了! 自己還希望他做官成親,也太妄想了!因此非常悔恨,但是又不由得一陣凄然。 聶如飛邊談話邊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臉越發紅紫,話噴出來的越粗野,越發露出他的本性來。但玉嬌龍見他對自己倒是真誠的畏服,由他的話中也可以聽得明白,就是這聶如飛,他本與黑虎陶宏那邊有些來往。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憑單劍戰敗了黑虎陶宏、金刀馮茂、法廣、魯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飛鏢常那些英豪的事跡,他全都曉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漸漸黑了,風愈急,雨愈大,只見有人進來點上了兩支蠟燭。屋子大、燭光小,喝得半醉的聶如飛和他的幾個仆人,相貌都猙獰得跟惡鬼似的。待了一會兒,又有人背進來一份被褥,并把六張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嬌龍就知道這是給自己預備的床,他們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聶如飛還沒有吃完,仆人就紛紛地撤去杯盤,然后聶如飛站起來拿袖子擦擦嘴,又拱手笑著說:“龍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談。今天我真高興,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點支持不住啦!哈哈!”一陣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幾個仆人也都隨著走出,玉嬌龍就看見他們的身后全在褲腰帶上插著明亮亮的短刀。 這幾人才一出屋,玉嬌龍就疾忙手持寶劍到門前,扒著門縫兒往外去看;就見那聶八太爺聶如飛是往后院去了,其他幾個人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絲,擾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許多泡沫,汪洋流著水,已將漫過了臺階。檐水像瀑布似的嘩嘩往下急流。雷聲像聶八太爺的嗓子,粗重而沉悶地喊叫;閃電似刀光,一亮一亮的驚人。 玉嬌龍將門上的一個插關才插上,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濺水之聲,由遠而近,接著又聽咣當一聲巨響,像是那大莊院門開開了。玉嬌龍暗自驚異地想:他們怎么有人這時候才回來呢?停了一會兒,就聽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聲,嘩啦嘩啦的蹚水走路之聲,唧唧咕咕的說話之聲,玉嬌龍疾忙回身將兩支蠟燭吹滅,持劍扒著門又向外去望,就見是三個大漢一齊往里院去走,有個人并指著她這屋,悄聲說:“就在這屋里……”玉嬌龍十分驚疑。 那幾個人進去許多時也不見出來,玉嬌龍不由打了一個哈欠,兩腿也發酸,她就慢慢退到那幾把椅子的旁邊,將身一躺,覺得頭一沉似乎要睡。忽聽咕咚咕咚的一陣亂響,玉嬌龍疾忙將身坐起,睜大了眼睛,只見電光一閃,似火龍打了窗紙一下似的,緊接著喀嚓一個大霹靂,把房子震得都直搖晃。門外卻有人捶門,玉嬌龍就舉劍問說:“是誰?”往門口走近了兩步,又厲聲問說:“是誰?快說!” 門外雨聲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風,有個沙啞的嗓子說:“龍英雄!快開門!讓我們進屋,我是聶如飛,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嬌龍吃了一驚,用劍一拍窗欞,說:“你就在外面說好了!進來我的寶劍揚起,可是連我自己也攔不住!”外面說:“話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開門讓我進屋吧!”玉嬌龍卻突然將劍鋒扎出門外,就有人哎呀一聲,咕咚摔在水里,嘩啦嘩啦又往起來爬。 門外的聶八太爺有些憤然了,嗓子像霹靂似的說:“龍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應當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綠林飯的,老兄也看得出來,你跟咱全是一條線上的人,都要講些義氣。今天沒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廟,從兩日前就駐下了帶著家眷的做官的人,因為前面的河里漲了大水,他們不敢過,就停留在那兒啦!這是檔子好生意,他們的人不多,可是金銀一定不少。兄弟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沒摸著油水似的,趁著這連夜大雨,咱們去撈一趟,彼此幫忙。 我們仰仗你的武藝,你也得知情,我們給你拉線探風。這個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愿意不愿意就聽你一句話,絕不強拉硬扯,也不為難你,只講的是交情!” 玉嬌龍抽劍后退了兩步,倒有點發呆了,心說:原來這聶八太爺真是個賊首,他現在要去打劫官眷,還異想天開,強拉我去幫助他!我雖離家行走江湖,但我豈可做這盜賊之事?要是不管吧,他們也自會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幫助了他們一樣嗎?心中轉了一轉,便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就去幫助你們一回,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們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護。” 聶八太爺說:“官差有十幾名,都不中用。只是有兩個保鏢,打著是‘臨淮鏢店’的旗子,要不是為這兩個保鏢的,我們還不能請你呢!到時只要你掐住了那兩個保鏢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們兄弟!”玉嬌龍爽然說:“好!”回身拿起來草帽和蓑衣,剛要開門,忽然又止住了腳步,向外面說:“我這口寶劍雖然鋒利,可是沒有暗器也不行,你們有鏢沒有?借我幾支用用。”聶如飛道:“鋼鏢可有的是!早先我練過,沒練好,就擱在一邊了。”遂就叫人到里院去拿。 玉嬌龍這才把門開了,聶如飛等一共五個人都進來,齊哈哈地笑著,又秘密地談論著,聶如飛直向玉嬌龍拱手拜托。玉嬌龍卻暗自冷笑,看他們那意思是就怕那兩個保鏢的,他們不曉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么大,所以才完全仰賴我玉嬌龍。 待了一會兒,有人拿來了一個鏢囊,很沉重,囊中有二十多支鋼鏢,每支都有三寸長,都很銳利。玉嬌龍很是高興,掛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草帽。聶八太爺是一身短打,披油衣穿油褲,戴著一頂油布帽,一手提著把樸刀,一手高舉著說:“走!瞎蛤蟆領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著雨傘搶劫玉嬌龍未成,倒被打了一頓的那個小子,他真跟個蛤蟆似的蹚著水走在前面,聶如飛在中,玉嬌龍在后,一共是八個人。 出了莊門,門外還有七八個人,并備有四匹馬。玉嬌龍就搶著上了一匹,聶如飛也上了馬,就吩咐走,并向玉嬌龍說:“龍英雄!我們可都是真心實意,為的是大家發財。天上打著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間!” 玉嬌龍說:“你們要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說著臉色一變。 聶八太爺卻沒看出,反哈哈大笑說:“你要是不管,我們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這兩天生意明擺在那兒,我們都沒敢下手。今天大雨,從天上降下你這條真龍!你就是不幫忙,不上手,也得跟我們去,叫我們借你個吉利。”說著揚起鞭子來又喊著:“快走!快走!” 當下許多人在前面跑著,如魚鱉蝦蟹,數匹馬像蛟龍似的在后跟隨。 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著閃電,一聲一聲滾著沉雷,大雨傾盆,禾低泥濺。蹄聲踏踏,馬聲嘶嘶,嘩啦啦向西飛奔,馬上的幾個人不斷地鞭撻馬背,縱聲談笑。忽然聶八太爺幾個人一齊把馬勒住了,倒把后邊的玉嬌龍嚇了一大跳,也勒住了馬;就見前邊的人都一聲也不響,靜悄悄的,舉動都很遲緩。 聶八太爺等人下了馬,玉嬌龍也偏身下來,問說:“是怎么回事?”聶八太爺就說:“到啦!把馬拴起來吧!”又向每個人都扒著耳朵說:“到時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點!別拖水帶泥,別落帽留靴。要的是東西,做的是生意,別傷人結怨,別欺負人家的娘兒們!”說著,幾匹馬就由一個人牽往不遠之處的一片黑森森的樹林之中。玉嬌龍看準了那個地方,然后就隨著這些人一步一步地蹚著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會兒,忽然見眾人走得更加謹慎、遲緩,借著天上的一道閃電,就看見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桿、刁斗,可以斷定這就是那座紫微廟。玉嬌龍把聶八太爺推了一下,聶如飛回頭驚問道:“什么事?”玉嬌龍說:“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緊的所在,然后無論誰出來,咱們也就好對付了!”聶如飛連連點頭,說:“好!好!” 玉嬌龍便提劍往前去跑,雨水在她的腳下嘩嘩地流著;蓑衣都已貼在身上,她索性脫去,一鼓勇氣往前直走。天上一道一道的閃光,仿佛為她打著燈籠。她就來到了紫微廟的墻后,就看見這墻上辟著個后門,閉得很緊。她飛身跳過墻去,腳踏在地下嚓嚓一陣亂響,原來這是個后園,種著滿地的青菜。 她往前走,躥上了大殿,殿宇上的瓦極滑,她就手按著瓦往前爬,雨水在手上潺潺地流。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見各殿中都黯無燈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卻燃著黯淡的佛燈,她跳了下去,走到窗欞前,扒著往里一看,就見殿中香煙彌漫,有幾個僧人跪在佛前誦經,梆梆的敲著木魚,但被雨聲擾著顯得聲音極小。 玉嬌龍偷看了一會兒,又轉身,見東配殿燈光灼灼,窗里邊還掛著紅色的窗簾,她就曉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里;只不曉得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晉京去召見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門進屋,忽見有兩人自后院彎著腰走來了,閃電一照,二人的手中刀光灼灼。玉嬌龍早已掏出鏢來了,驀然就一鏢打去,立時就有個人叫了一聲倒下了。另一個人掄刀躍起,還沒撲過來,又被玉嬌龍一鏢打倒。 此時東配殿中就有婦女驚叫之聲,玉嬌龍便躍上了房。閃電忽又一亮,房上有兩個人爬著殿脊過來,刀鋒向前問說:“是誰?莊上的嗎?怎么樣?不能得手嗎?”玉嬌龍掄劍向前就砍,只見電光映著劍光,雷聲里雜著慘叫聲,先后兩個賊人都被她砍得滾下房去。忽見對面西房上又有二人從上跳下,玉嬌龍也不管是誰,掏出鏢就打,那二人也應聲而倒。 忽聽雨聲里又有人打呼哨,聲音十分響亮。下面也有十幾個人從前院來了,大喊著:“拿賊!在殿脊上了!”玉嬌龍知道這是官人和保鏢的,她就不再打鏢,踏著瓦很快地走往后院。只見后墻上黑乎乎地站著一人,口中把呼哨吹得甚緊,并啞著嗓子大喊著:“還有人沒有?快走!快走!風太大!”玉嬌龍又一鏢,嚷聲忽斷,那人已摔在墻外。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