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繡香在這里住了幾天,她就梳成了漢裝的少婦的頭髻。她的腳在家里時本來纏過,雖在旗人的宅門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腳,可是穿了尖頭兒的坤鞋,還看不出是大腳來。這幾天,她就把帶來的一大匹緞子,毫不心疼地剪下來一塊,天天就坐在炕頭做鞋。鞋做成了,到第六天上午十時許,她的女婿果然來到。她這個女婿原來長得比她還俊,年歲也跟她差不多,細高的身量,穿著一件藍綢子的夾袍、青綢褲,系著絲線腿帶,穿著雙喜緞鞋;辮子很長,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點兒青頭皮兒,像是新剃的。 這位“姑爺”見著丈人、岳母只是作揖,并不叩頭,連手中的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繡香跟著他走。繡香也仿佛看見女婿一來,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待了,就給她父親留下五十兩銀子,隨著她的女婿出了門。 親族鄰居的都擠著門看,說:“哎喲!兩口子怎么都這么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柴扉外早停著一輛車和一匹青色的健馬,馬上鞍韉鮮明,并有一口寶劍。那輛車,據趕車的人說,是這位大爺由盧溝橋雇來的,講明拉到石家莊。 當下章老頭和他的兒子,替姑爺和姑娘往車上搬行李、包裹。那只貓,姑娘說是姑爺的心愛之物,也一定要帶走,連豬肝拌飯都裝在了籃子里,它還不住地咪咪直叫。繡香坐在車里,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淚,姑爺騎上了馬,拱手說:“再見吧!兩年之后我必要帶著姑娘回來!”于是車走了,馬隨著,輪蹄碾轉著地下的紅英,絲鞭在春風里掠動,一霎時,這一對璧人就離開了山峪。 趕車的跨著車轅,還跟騎馬的大爺不住地說話,問說:“大爺您貴姓呀?”大爺回答說:“我姓龍。”聲音是很細,這位大爺倒有點兒像京城中徽班里著名的小旦。趕車的又問:“您就到石家莊嗎?家住在石家莊嗎?” 大爺卻搖頭,說:“不!我們還要進娘子關往山西去呢!到石家莊換車。你要能往遠處去,我們就不用雇別的車了,拉我們到嵩山。”趕車的卻搖搖頭,說:“不行,我們至多送您到磁州,遠了我們不去。” 車馬向著西南行走,正午時在半路打尖,再往前進,當日就過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趕車的就跟那位大爺支錢,大爺說是沒有零錢,隨手就給了一塊銀子,嗬!足有二兩重,這位大爺真闊。他又叫店家煮雞,不吃粗糧食,一定要吃白面。 店家把一盤白煮雞和特意由外面買來的白面饅頭、兩份碗箸送到房中。這小店的屋子本來是很簡陋的,墻上懸著一只黑砂碗菜油燈,可是土炕上卻鋪了閃緞的被褥。黯淡的燈光之下,照著兩個渾身綢緞、齒白唇紅的儷影,大爺正在炕上逗貓呢。大奶奶真是個賢德的媳婦,不用店里的臟筷子,人家自己帶“匙箸”;她打開兩個烏木的扁長匣子,里邊是調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銀的。大奶奶撕雞、切饅頭,恭謹得像個丫鬟似的伺候著大爺。大家都不禁咋舌,心說:這么闊?在路上還這樣鋪張?這條路又不平靜,一個年輕人帶著個媳婦這么個走路法兒,可真非出事不可!但是又見大爺的寶劍不離身,卻又像是會點武藝似的。將近二更之時,屋中就熄了燈,小夫妻睡了,隔窗連鼾聲都聽不見。 這位大爺逢人便自稱“龍錦春”,其實她就是在京城魯宅失蹤的那位新娘玉嬌龍小姐。玉嬌龍本不愿意離開她的父母,假若魯君佩人才略好一點,她也可以安心下嫁。但魯君佩的人才卻是那般不濟,所以在婚期之前,她的芳心中曾交戰了許多次,結果認定是非走不可。 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瞞著人,碧眼狐貍又死了,身邊更無一個人可以說。但是,丫鬟繡香是她最親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詭秘行跡也被繡香看出來過兩三次,繡香只是不肯說出罷了。所以,她就把自己會武藝,自己不愿嫁魯翰林,自己要出走的事,詳細地都對繡香說明了。繡香流著淚,說是:“我愿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 玉嬌龍于是又同繡香秘密計議,就在婚期的前幾日將繡香遣走。她送給繡香許多衣物及她那只心愛的貓,另外還帶著許多金銀珠寶及啞俠的遺書。全宅上下雖然都覺著小姐的行動有異,但小姐的理由卻極充足,她說:“繡香最會服侍我,我將來到了魯家,繡香若隨過去,她永遠是個丫鬟、是妾媵。如今我把她打發回家,叫她骨肉團聚,叫她父母將來為她一夫一妻地擇配!” 玉太太就賞給繡香幾錠銀子,并把當年的賣身字契拿出來還給了她。繡香走的時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爺及小姐都一一叩了頭,小姐且悲傷地流了幾滴眼淚,她們心里的事連吟絮全不知道。吟絮雖然長得也很好,可是心里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嬌龍就施展點穴法將吟絮點倒;點的是“啞穴”,使吟絮永遠不能說話,永遠不能向人說出當時的事。 那天一進洞房,玉嬌龍就脫去了新婦的衣服,換上暗中帶來的青衣青褲,又取出小刀將胳膊劃破,向床上滴血,故布疑陣,然后吹了燈就走出去了。玉嬌龍那神出鬼沒的本領,當然能在那夜闌人散的魯宅隨便地出入,無人發覺。而且她還想此后自己浪跡江湖,不知要遇見多少起爭戰,沒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所以她又如輕燕一般夜至鐵貝勒府,取走了那口青冥寶劍。早先她還劍之時就是不得已,那時她就想著是暫存在鐵府一般,隨時還可以取走。 拿到了青冥寶劍,她先到前門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里。姓魏的叫紅臉魏三,早先是碧眼狐貍的嘍啰,攜妻匿居京城,以給鏢店做小伙計遮掩身份,已有多年。去年經碧眼狐貍介紹,玉嬌龍就在他家里存著一包男裝的衣裳和火折、火鐮、印章、鑰匙等等,但魏三并沒問過玉嬌龍姓什么。 玉嬌龍一來到這里,當夜就把脂粉洗去,叫魏三的媳婦把她前面的頭發剃了剃,改成一條男人式的辮子,并且把耳朵眼兒用鉛粉涂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勝門外小店取來了她那匹馬,她就騎著馬走了。誰知道這位年輕的男子就是轟動京城的魯宅失蹤的新娘呢?她在盧溝橋雇了車,到桃花峪接了繡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游嵩山,然后赴湖北朝武當,再至岳陽觀洞庭,然后她想到衡山去隱居。 二女同行,詭裝夫婦,在高碑店宿了一宵,又往南去。馬傍著車走,春風大地,遍處是花草芳菲,蜂蝶追著她的馬,在她的臉上繞。她悵悵然仰看碧空中飄浮的白云,又憤恨,又傷心,想到那不成材、沒志氣,空有健壯身體與魯莽性情的羅小虎。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歸家?她又疾搖絲鞭,輕騁駿馬,微笑著藐視江湖,心說:來!來!無論你江南鶴、李慕白、俞秀蓮,或是什么自覺不錯的英雄好漢,來!見見我玉嬌龍,見見我的青冥劍! 她一點兒也無顧忌,午間在中途打尖用飯,荒村小鎮上她就露出來整封的白銀。晚間,無論住多么亂多么狹窄的店,她也要把個小土屋弄成她的閨房似的;食用上一點兒也不因陋就簡,除了雞鴨就是肉,她不怕多花錢。繡香叫她大爺,她對待繡香,當著人有時是繃著臉兒,正正氣氣的,有時又故示恩愛,與繡香耳鬢廝磨,真如才結婚不久的小夫婦。繡香也自然而然的就常臉紅,就會向她嫣然地笑。那只“雪虎”,更如同是玉嬌龍的命,有時走在半路,她還叫繡香由車上把貓抱出來,她在馬上抱著親著,親熱地叫著:“雪虎!”但親熱之后,她又時常臉上顯出來一陣悲傷。這位大爺闊得叫那趕車的人既吃驚又害怕,怪得又叫趕車的生疑。 走了兩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后卻有幾個騎馬的大漢追下她們來了。玉嬌龍聽見了身后的馬蹄之聲,趕緊回頭一看,見身后來了一共是七匹馬,各種的顏色,都很矯健。馬上的人一個個都是彪軀大漢,都穿著青色綢衣,有的把辮子繞在頭上,有的戴著紅草帽,沒有一個年過四十的,他們好像都是兄弟。玉嬌龍注意著他們的馬,見上面帶著的行李卷兒都很輕,可是每個行李卷里都露出來刀柄,還有飄著紅綢子的,有一個人的腰間還掛著鏈子錘。玉嬌龍一看,就明白了,知道這七個人不是鏢頭,便是江湖強盜。 她摸了摸鞍旁的寶劍,毫不介意,照舊地搖著鞭子策馬隨車去走。 她把臉向著車里,見繡香濃妝艷抹的盤膝坐在車里,抱著貓向她微微地倩笑。她也笑著,說:“咱們到了保定,到城里去逛一天好嗎?”繡香笑著說:“怎么都成,隨大爺!我連現在咱們往哪邊走了都不知道!”玉嬌龍用鞭子直指著說:“這就是正南,咱們此時是往南邊兒走了!” 她得意地搖著鞭子,趕車的卻獐頭鼠目的不住回頭,顯得有點毛咕。瞬間,后面的七匹馬已如狂濤似的,暴雨似的,呼啦一聲來到,搶到玉嬌龍的車馬前邊去了,突然又全都收住了韁。此時塵土飛揚,車中的繡香趕緊用絹帕掩面。玉嬌龍呸呸啐了幾口,覺得眼前如起了霧,騷臭實在難聞。 那七個人同時回頭盯了盯車里的繡香,隨后,就有個黑臉膛的漢子向玉嬌龍一拱手,問說:“朋友!你是從哪兒來的?” 玉嬌龍眼睛瞪大了,帶著點氣說:“我們是從京里來的,你問這干嗎?”黑臉漢子笑著說:“隨便問問,對不起!”又拱了拱手。玉嬌龍又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七個人就齊都哈哈大笑,有的說:“是個雛兒!”有的說:“怎么是妞兒的脾氣呀?”有人就說:“走吧!”于是七匹馬又蕩起來漫天的煙塵,嘩啦嘩啦蹄聲亂響,一齊向南跑去了。 忽然有兩個人翻身滾落下馬,馬就跟著前面的馬跑去了。另有兩個人便將坐騎勒住,回頭來問說:“老三,老九,你們怎么啦?迷啦?”這老三跟老九全趴在泥土里,都成了土猴兒了,哎喲哎喲地叫著,說:“不好! 我們中了暗器!” 馬上的兩人立時神色驚變,一人向前面大聲喊叫:“回來吧!這兒出了麻煩啦!”一人就跳下馬來救他的同伴。只見老三背后插著一支不到三寸長的小箭,箭雖不長,可是插進肉里很深,一拔出來,老三就哎喲哎喲地叫,并且流出一片鮮血;老九被箭射著了脖子。前面的三匹馬也全折了回來,馬上的人全驚訝地問道:“是怎么回事?” 這里,玉嬌龍的車馬仍慢慢向前去走,趕車的發著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繡香卻放下了車簾,拿絹帕掩著嘴笑。玉嬌龍像個沒事人兒似的,搖著鞭,走過那個地下躺著的人旁邊之時,她連低頭看也不看。 但是車馬才走過去,那黑臉漢子已催馬追來,厲聲叫道:“朋友!站住吧!還裝孫子嗎?”玉嬌龍驀然回身一掄鞭,吧的一聲脆響,正打在那漢子的黑臉上,她怒聲說:“你敢罵人?”黑臉漢子大叫了一聲“啊”,便鏘的一聲將鋼刀由行李卷內抽出,后邊的四條大漢也一齊掄刀撲奔過來,趕車的驚呼道:“老爺喲!”便滾到了車底下。 玉嬌龍卻亮出了青冥劍,寒光閃爍,揮動似飛,只聽鏘鏘鏘一陣亂響,五個漢子手中的鋼刀紛紛俱折。眾人大驚,都要跑,玉嬌龍又扳動了袖中的弩弓,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個大漢子有哎喲一聲滾倒的,有撒腿跑了的,煙塵之中狐兔紛逃。玉嬌龍卻一縮脖噗哧一笑,輕輕收藏起來寶劍。 那趕車的由車底下爬出來,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的說了聲“爺爺”。 玉嬌龍繃著臉兒拿鞭子抽車轅,喝道:“快上車!快趕著走!”趕車的不敢怠慢,上了車,用力連連甩鞭,騾子拉著車咕嚕咕嚕地飛跑。 玉嬌龍的馬緊緊隨著車走,她十分得意,在馬上一顛一顛的,口中不禁就唱出了:“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襲上了一陣輕微的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來擦擦眼睛,回頭再看,見遠遠之處那七個人又都聚集在一堆了,倒是都站著身,好像受的傷不太重,正目送著她這邊的車塵馬影。 少時,就到了保定府的北關,天色尚早。玉嬌龍找了一家很寬敞的店房,命車輛先趕進去。她策馬隨之進內,下馬問店家說:“有寬敞的房子沒有?”伙計回答說:“有。”遂就給她找了個寬敞的房子,是分里外間,屋中陳設得還算講究,這是為過往官宦居住的。 玉嬌龍吩咐店伙去搬行李,繡香也隨著進來,就又在里間的床上鋪她們的閃緞被褥。貓兒“雪虎”蹲在床上咪咪直叫,玉嬌龍就說:“你餓啦?等一等,這就給你拿吃的來了!”轉首叫店伙去泡茶,并說:“現在我們的人倒是不餓,你快些拿點肝拌飯來吧!”店伙見這位闊客人還帶著一只貓,覺著很奇怪,斜眼看了一下,就出屋去了。 玉嬌龍卻躺在床上,吻著貓,又笑著向繡香說:“剛才的事,你看好玩不好玩?”繡香的臉上仍未褪驚慌之色,說:“我挺害怕的!他們沒有死人嗎?”玉嬌龍搖頭說:“沒死人,我并沒使用毒辣的手段,只是稍稍顯顯咱們的本領,別叫他們覺著咱們是好欺負!因為他們江湖人彼此全通氣兒,咱們這回若是甘受了欺負,以后的欺負可不知要受多少呢?” 繡香有點憂慮的說:“現在北京城里也不知怎么樣了?魯宅丟失了您,他們能就把事情壓下去不聲張嗎?咱們宅里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么樣了!”玉嬌龍卻申斥說:“也別提這些事了,愛怎么樣怎么樣!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實在無法!”她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手撫著貓兒坐著發了半天的怔。 這時忽聽外面有人叫道:“大爺在屋里嗎?”玉嬌龍帶著氣問了聲:“什么事?”外面的人掀著軟簾怔要進屋來,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驅逐著說:“出去!出去!哪有怔進屋來的?太沒有規矩!出去!” 外面原是那個趕車的,他被趕到外屋,鼓著嘴站在那里。玉嬌龍出來,就帶怒問道:“什么事?你快說!”趕車的很煩惱的樣子,說:“您把車錢給我開清了吧!我只能把您送到這兒,不能再往別處去,您另找車吧! 保定府也有的是車,反正我是不管拉!” 玉嬌龍瞪眼說:“什么話!在盧溝橋不是講得明白,送我們到石家莊。現在才到了這兒,你就不管送了,叫我們換車,這說得下去嗎?不行!” 她轉身又要進屋里,趕車的卻說:“大爺!大爺!我可跟您說明白了,無論您給多少錢,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今兒路上的這場事,嚇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趕了十幾年的車,沒遇見過這樣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傷了六七個!好,您要這么走路還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別說到石家莊,離開這保定府往南十里之內若不出事,我能輸腦袋!” 玉嬌龍冷笑著說:“出了事跟你不相干!” 趕車的急得頓腳說:“怎會跟我不相干呢?您雇的是我的車嘛!您會射箭,人家就許會打鏢,到時候,刀槍無眼,我的命跟騾子的命都許賠上。我們做的是買賣,能跟您賠命?” 玉嬌龍抖手啪的就打了他一個嘴巴,趕車的捧著臉直嚷嚷,說:“別講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們做的是買賣,你別仗勢欺人!”玉嬌龍憤怒著,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趕車的又打。繡香掀簾跑出來,急勸著說:“小……大爺!您何必跟他生氣呢?” 玉嬌龍仍是揮皮鞭,趕車的一邊往外跑,一邊扯開了嗓子嚷著說:“強盜!在路上您傷了六七個,說話還就講打人!保定可不同別的地方,這兒有衙門,有黑虎陶大爺,有雙鞭靈官米三爺,就是什么地方都得講理!” 玉嬌龍追出屋去,追著這趕車的啪啪地又抽打,店伙也過來勸,但哪里勸得住玉嬌龍?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出來了,有的說:“這年輕人可真兇!”有的卻生氣,要打不平。趕車的在院中繞著跑,并喊著說:“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我不拉強盜!哎喲,你打死我吧!”邊喊邊往門外去撞。玉嬌龍趕過去,一腳就將趕車的踢倒,同時鞭子嗖的一聲又抽下,厲聲問說:“你管送不管送?”趕車的躺在地下,哭著說:“哎喲!哎喲!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嬌龍掄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后就有人一手將她的胳膊拉住,說:“朋友!你打幾下就得了,還非得把他打死嗎?睜開眼睛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 玉嬌龍回頭一看,見是一個中年客人,身材雄壯,穿著藍綢子肥褲褂,兩眼瞪得很大,滿臉的怒氣。玉嬌龍猛力奪過來胳膊,問說:“你是干什么的?你管得著嗎?”這人冷笑著說:“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魯伯雄。”玉嬌龍一聽這人姓魯,她的氣就不從一處來。 魯伯雄又說:“朋友!我看你雖年輕,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規矩;不能夠這樣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虧!” 玉嬌龍啐了一口,說:“你管不著!”魯伯雄拍著胸脯說:“我要管!只要你敢再拿鞭子打他一下,我就當時給你一拳!”說著挽起袖子,露出鐵棒似的胳膊,握著比玉嬌龍大一倍的拳頭。 旁邊就有客人稱心,說:“對!得管教管教這小子,把這小子的嫩臉兒打腫了才算痛快!”又有人說:“這是太原府的大鏢頭魯大爺!” 魯伯雄專看玉嬌龍肯不肯服軟,店伙就過來勸說:“算了,算了!兩位老爺都不必生氣,有話慢慢商量!”卻不料玉嬌龍用手將店伙一推,店伙也幾乎摔倒。玉嬌龍一個躍步過來,掄拳向魯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電,魯伯雄緊忙閃躲,反手相迎;玉嬌龍卻順著他的拳勢反手一牽,魯伯雄的身子往前一傾,并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勢極兇猛,逼得玉嬌龍直往后退,但是玉嬌龍以兩手護身,也不容魯伯雄的拳腳觸到她的身上。 魯伯雄一拳緊一拳,一腳緊一腳,兩只拳頭像兩個鐵錘,耍得極熟,玉嬌龍被逼得將近了她那房子的門口。繡香在屋中驚叫著,旁邊的人都緊張地直著眼看,因為眼看玉嬌龍就要被打了。但不料玉嬌龍忽然纖軀一轉,右手撒開,左手出拳擊去,隱緊擦掇,其勢極快。魯伯雄正用“黃鷹抓肚勢”想一把將玉嬌龍抓住,卻不想已然來不及,胸頭早挨了一拳。他趕緊雙手去推,只覺玉嬌龍又一拳擂在他的左肩上,同時左胯又被踢了一腳,他就咕咚一聲摔在了地下。 旁邊的人都大驚,玉嬌龍卻鶴鷺似的翩身閃在一邊。魯伯雄爬起,滿臉紫漲,掄著雙拳如猛虎一般的撲來。玉嬌龍眼神極快,手腳翻騰,橫劈斜砍,不到四五下,又將魯伯雄打得躺在地下。 魯伯雄又爬起來,跑進屋中就取出一桿長槍,玉嬌龍也要進屋取劍,魯伯雄卻抖槍向她的后心刺去。玉嬌龍翻身閃開,魯伯雄又抖槍猛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閃躲。魯伯雄又抖槍猛刺她的腹部,她卻一閃身,掄臂已滿開,突然把槍尖奪住。魯伯雄雙手握槍,按、搖、拽、奪,玉嬌龍卻趁勢向前,又往魯伯雄的左脅擂了一拳,魯伯雄痛得就松了一只手。玉嬌龍把槍奪到手,往遠處一拋,她電光似的手腳疾進,魯伯雄又咕咚一聲摔躺在地下。旁邊看著的人都變了色,有的就啊呀啊呀驚叫著,玉嬌龍卻抿嘴一笑,轉身就進到屋里。 這時,院中的人連談話全都不敢高聲了,因為這魯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鏢頭,外號人稱“金槍先鋒”“神拳太保”。這次是他應黑虎陶宏、金刀馮茂、雙鞭靈官米大彪、三只鏢常文永之邀,來到保定府,昨天才到,兩三日內還要往北京去會朋友,不料今天就被個細腰兒的漂亮小伙打了個落花流水。 當下他爬起身來,連槍也不撿起,身上的土也不抖,滿面紫紅的出店門去了。旁邊的人都咋舌說:“不好!這回頭黑虎陶大爺一來到,還不得鬧翻了店?那小伙子還禁得住嗎?”起事的那個趕車的人此時早跑出去藏起來了。 本店的掌柜的姓汪,是個上年紀的人,趕緊來到玉嬌龍的房里。他先站在外屋,隔著門簾向里間和和氣氣地說:“大爺在屋里嗎?我是這店里柜上的,請您說兩句話!”門簾一啟,露出那身穿藍緞襖、紅緞褲子的小媳婦的半身,同時看見剛才打人的那個大爺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鏡子照著臉,像個娘們似的在梳妝,貓就蹲在他的身旁。 這掌柜的恭謹地等著,玉嬌龍放下小鏡子走出來,沉著俊臉問說:“什么事?” 掌柜的一彎身,笑說:“沒有什么事,是……剛才您打的那個人,他勾兵去了!”聲音極小,且帶著害怕的樣子,又說:“剛才您打的那個,那是山西新來的鏢頭,是這里黑虎陶宏給請來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是本地的惡霸。他開著鏢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馮茂是他家的師傅。前年在城里修了一座廟,請來了江南靜玄禪師的徒弟法廣主持,去年又有大財主雙鞭靈官米大彪在這里安了一份家。他們……都不講理,都不好!我勸您,還是別惹他們!待會兒他們一來,無論他們說什么話,您千萬也別動氣!” 玉嬌龍冷笑著。掌柜的又說:“我給您在中間說和說和,明天,我們給您雇一輛車!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緊,不必跟他們那些江湖人斗氣!” 玉嬌龍微微笑了笑,說:“你放心,我絕不能給你們這店里鬧出人命事來,可是無論他們是誰來,我不怕!你別在我這里多說廢話,出去,叫伙計快給我的貓兒拌飯!” 店掌柜飄灑著花白胡子,深深作揖,懇求說:“求大爺維持我們!大爺是過往的貴人,我們,卻是……全家在這里,指著這個買賣,向來不敢得罪人!” 玉嬌龍點頭說:“好!他們再來,我出去跟他們理論,不能在你們這兒打,你放心吧!”掌柜的又深深作揖。玉嬌龍又囑咐說:“快叫伙計給貓拌飯!”掌柜的連聲答應,玉嬌龍就轉身進里間去了。 待了一會兒,伙計把貓飯拿來,因為沒有現成的豬肝,是用雞絲拌的,玉嬌龍還嫌不好。她又叫伙計去換了一壺頂高的香片,伙計就問說:“大爺您吃什么飯?”玉嬌龍說:“清蒸鯉魚、干炸羊肉里脊、溜丸子,丸子要做得小一點兒,拌肉絲、翅子白菜湯、玫瑰露酒,這些你們還沒有現成的嗎?”伙計說:“這您也得等一等,我們得上飯莊子叫去!”玉嬌龍說:“叫去吧!”店伙皺眉咧嘴的出屋去了。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