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旁邊有人悄聲地交談，說：“你們瞧吧！今天一起轎就許要出事！劉泰保他還得顯一手兒嘛！”另一個說：“那他可不敢，今天無論是誰要敢在這兒鬧事，那可是找著砍頭！”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從羅小虎背后一膀子撞過來。羅小虎扭頭一看，見是兩個流氓，他也忍住了氣，向旁躲一躲，就讓兩個流氓先走過去。 此時(shí)，這條大街上如同開了熱鬧的集市，但又有一種森嚴(yán)的氣象，馬鐙、轎頂子、官人出鞘半截的刀和看熱鬧的婦女頭上的金釵，亮閃閃得刺眼。日麗天晴，風(fēng)一點(diǎn)兒沒有，靠南邊一帶的住戶，墻頭探出來的杏樹還留著將謝的嫣紅花瓣。 少時(shí)，羅小虎就擠到玉宅的大門前。但在這里隔著一條馬路，前面又有人擋著他的視線，他可不能完全看見那大門。只見高坡上有許多人來往著，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車轎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車，進(jìn)去了，再退下坡來。坡下有許多個小廝，每人都牽著幾匹騾子或馬，來回地遛著。羅小虎在此被擠得實(shí)在受不了，同時(shí)心中急躁得實(shí)在捺不住，就把心一橫，心說：既來到這里了嘛，豁不出去還能夠辦事？于是他走出了人叢，過了馬路，直往坡上走去。 他此時(shí)極力鎮(zhèn)定，不使聲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攔住自己盤問，自己就謅他一個“韓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現(xiàn)在雖沒帶著刀，可是懷中藏有弩箭，要打起來，他們也不能一人不傷就將自己拿住。他邁著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沒一個人攔他。雖然有人看了他一眼，可是見他穿戴闊綽，腳下又蹬著靴子，仿佛像在這里行人情的人，便沒有一個人覺出可疑。他態(tài)度昂然地走進(jìn)了大門。將進(jìn)二門時(shí)，有個官人模樣的人正從里面出來，與他走了個對面；這人還趕緊閃開，低著頭，恭敬地讓路。 羅小虎昂頭邁步，順著廊子直往里走。只見有個穿緞子衣服四十多歲的仆婦正從里院出來，被一個男仆攔住，問說：“里邊全預(yù)備好了嗎？” 那仆婦著急地說：“沒有嘛，小姐的頭拆了兩回，到現(xiàn)在還沒梳好呢！ 偏偏要嫁了，卻又在前兩天親自把繡香打發(fā)走了。自從小姐改梳頭之后，不是天天繡香給梳嘛！” 男仆又問：“現(xiàn)在小姐歡喜點(diǎn)了沒有？”仆婦說：“歡喜什么呢？到現(xiàn)在還掉眼淚兒呢！”男仆說：“這怎么辦？喜轎快來了！”仆婦說：“來了就叫它等著，咱們可不敢催！”說著，這仆婦急急忙忙地從羅小虎身邊走過去，往外院去了。 羅小虎聽了心中十分難過，眼淚也幾乎落下。他往里院直闖，但被剛才說話的那仆人攔住，那仆人恭恭敬敬地說：“官客是在西院，這后院都是堂客。老爺，您的跟班的在哪兒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爺，您是哪府里來的？”羅小虎也不言語，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著這仆人順廊往西。進(jìn)了個屏風(fēng)門，只見這院里十分的熱鬧，原來這院里也是極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廳都是專為擺筵之用，這里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貴胄顯官，東房是與玉大人等級差不多的官員，西房中是近親好友，這全是由玉二少爺寶澤接待。 寶澤就是玉嬌龍的二胞兄，三十多歲，現(xiàn)在四川任知府。此次來京，一來是襄辦胞妹的喜事，二來也要在京活動活動，想要調(diào)任個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務(wù)，侍奉父母。他此次來僅攜著仆從，并沒帶家眷。至于大少爺寶恩，現(xiàn)在做著鳳陽知府，因?yàn)榻鼇眸P陽境內(nèi)出了幾件案子，所以他不能離身，只派親信的仆人和升、連喜二人來了。 當(dāng)時(shí)羅小虎一進(jìn)到這里院，正跟二少爺寶澤走個對面。二少爺也不知小虎是個什么官員，是他父親的同寅，還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趕緊叫仆人招待，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仆人見羅小虎的穿戴雖說不俗，可是沒戴官帽，又不像是什么特別顯貴的賓客，就把他讓到了西房。 西房三間，坐著賓客二十多人，羅小虎一個也不認(rèn)識。他找了個紅木凳坐下，也沒有人理他，因?yàn)榇藭r(shí)全屋中的人都正在聽一個人說話。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雖闊，但不甚官派。年紀(jì)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飽滿，有兩撇胡子，手托著水煙袋，正在說：“有人說我交結(jié)天下豪杰，至今還有許多江洋大盜時(shí)常與我秘密往來。那都錯了，那真冤枉了我！” 羅小虎一驚，心說：此人是誰？便瞪目去看這人，只聽這人又說：“本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個罪人，三四年來我的行為極是謹(jǐn)慎。早先我倒是認(rèn)識個李慕白，可是我們早就斷絕了來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認(rèn)識我了。”說到這里，抽了口水煙，忽然看了羅小虎一眼，羅小虎不禁吃了一驚。 旁邊就有人說：“其實(shí)現(xiàn)在李慕白就是進(jìn)城也不要緊了，他還許弄個差事當(dāng)一當(dāng)呢！”又有人說：“李慕白要是當(dāng)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賊人哪個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鬧的那些事，外面?zhèn)鞯哪切┲{言，若有李慕白在這里，誰敢給這宅中的小姐造出種種令人難信令人生氣的壞話呢？” 那托水煙袋的人卻擺手說：“少談！少談！今天宅里辦喜事，我們還是不要談?wù)锏氖掳桑 庇腥司托χf：“嘯峰現(xiàn)在連說話都謹(jǐn)慎了！”那托水煙袋的人點(diǎn)頭說：“實(shí)在！我現(xiàn)在連針尖一點(diǎn)大的小事全都不敢惹！” 羅小虎一聽，原來這人就是德嘯峰！同時(shí)見德嘯峰所坐的地方雖然離著自己很遠(yuǎn)，可是他一連用眼掠了自己兩下，羅小虎便覺如坐針氈，坐不住了，起來假裝看了看壁上的字畫，便揚(yáng)著頭背著手走出屋去。 又往前院去走，卻見有個人從身后跑出來，似有什么急事似的；羅小虎吃了一驚，趕緊走出了大門。就見那人同著個差官，出來召集官人說話，立時(shí)，情形又緊張起來，揮著鞭子的官人向后驅(qū)人，喊著說：“往遠(yuǎn)處去！近處不能站閑人！” 羅小虎依然背著手兒大模大樣的在上坡站著，就有個掛著腰刀的官人，過來向他笑著說：“您也是來這兒賀喜的嗎？”羅小虎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官人又問：“您貴處是……”羅小虎變了色，生氣地說：“你盤問我這些作甚？你問問玉大人，他認(rèn)得我，他在且末城時(shí)就認(rèn)得我！” 這官人趕緊賠笑，說：“哦！您是由新疆來的，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們不知道！”又悄聲地說：“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曉得，外面風(fēng)聲很大，都說有飛賊要來跟本宅作對。剛才東城的德五爺又囑咐了宅中的二少爺，說還是門上嚴(yán)一點(diǎn)，讓門口這些閑人離遠(yuǎn)著一點(diǎn)才好，因?yàn)轸斦H的轎子眼看就要來了！” 羅小虎吃了一驚，因?yàn)橛蛇@官人的話中聽來，可見剛才德嘯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厲害的眼睛！只是他還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驅(qū)閑人、守門戶，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賊。 當(dāng)下那官人又請羅小虎進(jìn)去，羅小虎卻搖頭說：“宅里太亂，亂得我頭昏，我想在這里涼快涼快！”官人微笑著說：“對了，樹底下倒是很涼快！”說完話，這官人就轉(zhuǎn)身進(jìn)門里去了，羅小虎卻趕緊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亂著，因?yàn)楣偃藗兊钠け抟汛蚱屏藘蓚€人的臉。羅小虎雖然有力，可是被人擠得也不住往后退。 這時(shí)，忽然有許多人嚷嚷說：“來了！來了！”立時(shí)眾人的聲音平息下去，個個都伸直頸項(xiàng)，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聽一陣陣細(xì)細(xì)的管樂之聲，送來了一行最講究的儀仗。旗人娶親沒有什么“金瓜、鉞斧、朝天鐙”，只是高桿子挑著牛角燈，燈上寫著雙喜字；白天雖然不點(diǎn)著，可是六十對或八十對，擺列起來也極為好看、威儀。嗩吶也是“官吹”，單調(diào)的只是一個聲音，沒有什么“花腔”，顯著怪沉悶的。隨著鼓樂是來了一頂轎，轎子是大紅圍子，不繡花，這就是接新娘用的。后面有七八輛大鞍車，是“娶親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車上，都是趕到高坡上去了。 羅小虎的前面還擋著兩層人，所以他只能企著腳，伸著脖子，看了一個大概。他胸頭的火焰就要噴出來，立時(shí)要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抓住、去打死那個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cái)r住了自己，緊緊咬著牙，心說：別忙！ 且等一會兒，看看玉嬌龍?jiān)趺礃樱此仙限I不肯。她若是肯上轎，那我可就非殺死了她不可！ 這時(shí)那頂紅轎已卸下了轎桿子，由八個轎夫托著往高坡上去了。有個長著胡子的官人過來，向一些看熱鬧的人擺手，說：“還不散散嗎？轎子你們也都看見啦，就是那頂轎子；你們要想瞧瞧轎子里的新人，那可瞧不見！”又有掄鞭子的過來，羅小虎又身不由己地隨著人向后退了幾步。 他分開眾人，獨(dú)自跑到前面，使勁地向前擠，熱得他把馬褂也脫了，直瞪著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這時(shí)高坡上是一陣沉悶，不知鼓樂和轎子進(jìn)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 更不知玉嬌龍此刻是哭還是笑？尤不知玉嬌龍此時(shí)的心中是否還記得沙漠、草原，是否還想起來？羅小虎等得心急，摸著他懷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不練會那毒藥煨成的鋼鏢，卻弄這打不死人的小東西！ 他跳起來，又要跑上高坡，闖進(jìn)那大門。可是這時(shí)忽聽樂器又奏起來了，那頂大紅轎子已由高坡上緩緩地托下。托到下面，就放在轎桿上，預(yù)備要抬起，要走，宅中也有許多錦衣翠鈿的女眷們送了出來。羅小虎卻如暴獅出押似的，扔了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shí)一片哎喲哎喲的驚叫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了羅小虎；羅小虎卻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向喜轎射去，同時(shí)并射官人。一個官人撲向前來，他一腳就將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飛了一只。他由地下?lián)炱鹉枪偃说牡叮璧度該湎厕I；但官人眾多，哪容他上前。 此時(shí)高坡上的女眷們已紛紛逃回宅內(nèi)，那人群似潮水一般往后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只猛虎，舞動鋼刀如飛，東砍西攔；一只腳光著，一只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絕不后退。他兩眼怒睜，大罵道：“玉嬌龍！你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了沙漠中的事？忘記了我半天云？”弩箭嗖地向轎子去射。十幾個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然厲害，哪里捉得住他這條猛虎？ 此時(shí)，由退后的人潮之中，又跑出來十幾個人，原來都是街頭流氓。 剛才他們是混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此時(shí)都跑出來了，個個都帶著一支梢子棍，大喊著：“拿兇手呀！”但他們不幫助官人，只在里面亂攪。 羅小虎腳下不利便，啪嚓一聲摔了個跟頭，兩個官人已掄刀趕到；可是幾個流氓也跑了過來，抖著嘩啦亂響的梢子棍，說：“老爺們！別真殺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羅小虎趁此時(shí)又爬起來，不想另一只靴子也掉了。他光著兩只腳又掄刀，卻被一個人自后抽了一棍。他趕緊掄刀回頭，卻聽這人說：“還不快跑？快跑出德勝門去吧！” 羅小虎一看，原來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驚；劉泰保又向他使眼色，羅小虎就光著兩只腳向東跑去。前面看熱鬧的人亂跑，羅小虎也緊跑，官人緊追。劉泰保帶著那伙流氓，一同幫助追，一半礙著官人的路。 羅小虎那兇樣子，手中又有刀，誰敢阻擋他？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樓前。他由花臉獾手中接過了馬，拋了刀，上馬就向鼓樓后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轉(zhuǎn)向西，順著城飛奔而去，少時(shí)就奔到德勝門。 守城門的官人一看見他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光著兩只腳登著馬鐙，紅色的大馬飛似的奔來，就大聲喝著，想要截住。羅小虎用弩箭就射，馬往起一跳，嘶叫了兩聲，又撞翻了一個賣菜的車子。羅小虎又揮幾鞭，馬就橫出德勝門去了，在關(guān)廂中又撞倒了兩個人。他人如兇虎，馬似怒龍，一霎時(shí)跳出了關(guān)廂，一直往北，過了土城子。 但此時(shí)羅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嚨跳出來了，他喘吁得太厲害，不能再快走，只得緊緊勒韁。回頭去看，見身后并無追兵，只有一頭小驢自后飛也似的跑來，驢上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吁吁地喘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時(shí)劉泰保就來到了臨近，也收住了驢，他就說：“羅老兄弟！想不到你原來是個粗人。精細(xì)一點(diǎn)兒的人，今天也不干這怔事！這有什么用呢？ 難道你還能一個人把玉嬌龍的花轎搶走了嗎？今天我是受德五爺之托，德五爺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說他見到了你的信。雖然他兒媳婦楊小姑娘還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爺覺得楊家家庭慘變，骨肉早已分離，也許他兒媳婦還有個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面今天親自到玉宅去賀喜，囑咐玉宅防患于未然；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時(shí)萬一有事發(fā)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見你沒帶著兵器，我知道你的寶刀也叫猴兒手偷去了，就想你也許不至做出什么事來；至多不過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樣上花轎，傷傷心就是了。可是沒想到你老哥真怔！你當(dāng)初就辦錯了，就早應(yīng)該跟我一朵蓮花合成一伙，協(xié)力對付玉嬌龍！現(xiàn)在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過兩天再想辦法。你先別傷心，別想尋死，玉嬌龍拿定了主意要嫁魯翰林，是誰也攔不住。下馬吧！喘喘氣兒，我先帶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去吧！” 羅小虎這時(shí)面如白紙，氣息喘得極為急促。他聽了劉泰保的話，要下馬，但不防頭往下一栽，整個身子摔下馬來，同時(shí)由口中噴出飛泉似的鮮血。劉泰保趕緊過去將他攙扶起來，叫路旁的行人幫忙，攙他到離著大道很遠(yuǎn)的一株柳樹下去歇息，并把馬和驢也牽過去拴在那株樹上。劉泰保望著羅小虎不住地笑，并說：“你這樣剛強(qiáng)的一條漢子，竟為玉嬌龍傷心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是個綠林英雄，她是個深閨小姐，她怎會把你給迷住了？”羅小虎卻如一只死熊似的，躺在那里，胸脯仍然急急地喘，話也不愿多說。 此時(shí)，雖然也有耕地的農(nóng)人過來看他們，但卻沒有官人追到，因?yàn)檫@里距離德勝門已有二十多里。而且城中不過是驚擾一陣，只在兩三個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并不要緊；轎子也被射了幾支箭，并沒射透。新娘玉嬌龍絲毫無恙，穿戴著鳳冠霞帔，在轎中安然坐著，并未受驚嚇。于是玉大人氣憤憤地吩咐仍然起轎，并說：“等我把女兒嫁出去，我要?dú)⒈M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后我也死！”鼓樂又奏，儀仗紛紛，并有官兵護(hù)送，轎子又走了。 這時(shí)街上十分清靜，看熱鬧的人早就驚跑了，那些掄著梢子棍攪亂的流氓，也都四散無蹤。這隊(duì)娶親的儀仗嚴(yán)肅地前行，雖有官人押護(hù)，可是那些打燈的、抬轎的，仍然個個提心吊膽，惟恐有冷箭飛來，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時(shí)就到了西城魯宅。 魯家的宅院比玉家還要廣大。魯侍郎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魯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都很早就來了，所以比玉宅里還要熱鬧。女眷也來了不少，都等著要看新娘，看看這位京城聞名的美人玉嬌龍小姐。所以轎子一到，大家就歡狂了；但是又帶來了剛才在玉宅花轎出門之時(shí)有莽漢發(fā)箭的消息，有的人聽了，就嚇得目瞪口呆。同時(shí)新郎魯君佩去的時(shí)候是歡歡喜喜，如今回來卻氣得胖臉發(fā)紫，一點(diǎn)笑容也沒有。 隨轎來的幾名官人，一來到就嚴(yán)守大門，并請宅內(nèi)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進(jìn)閑人去，所以更把大家的一團(tuán)高興嚇散了。有些人還勉強(qiáng)笑著，說吉利的話，有些人卻已坐立不安，有些人又紛紛談?wù)摚f：“玉大人得想辦法，鬧了有半年多了。這次事情之后，再捉不住強(qiáng)盜，再斗不過劉泰保，那他不用辭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干不成了！”卻又有剛才隨轎子從玉宅回來的人，朝他暗暗擺手，向他的知己人悄聲說：“全不是那么回事！這與劉泰保毫無相干！剛才那兇漢在肇事時(shí)，罵的話清清楚楚。干脆，才娶來的這位新婦，在新疆時(shí)就……”這人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那個剛才還說捉強(qiáng)盜的人一聽完，就嚇得趕緊避席而去。 堂上此時(shí)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過了些時(shí)，就開了晚筵。新娘玉嬌龍梳著兩板頭，穿著繡花衣裳，由丫鬟仆婦隨侍著，又挨著桌子為眾賓客敬酒道謝。這樣雍容華貴美麗的新娘誰看見過呀？誰能相信，剛才曾有個莽漢，以箭射轎，指著她的名字大罵？玉嬌龍低著眼皮，不像害羞，也一點(diǎn)兒不像為剛才的事而驚憂，她只是有一種凜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嚴(yán)態(tài)度，如寒梅，如冷霜。 她斟過了謝酒，便被丫鬟仆婦送回了新房。新房是五間很大的房子，此時(shí)明燈四照。最東首的一間是洞房，紅燈映著紅門簾、紅帳褥，艷麗得如同花塢一般。新娘一進(jìn)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說：“我們小姐頭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請?zhí)⒛棠獭⑿〗銈冊谕馕菡f話吧！別進(jìn)里屋！”一般女客的來頭也都不小，見新娘這樣大的架子，就都不高興，有的摔了幾句閑話就往外走。 此時(shí)天色已晚，男女賓客多已走去，只有一些至近的親友還在客廳中暢談。新郎魯君佩剛才是有些煩惱，此刻卻又十分高興了。他挺著大肚子，一個人跑到書房里，摳著腦袋，拿著筆去作“催妝詩”。他剛寫好了一兩句，這時(shí)忽然院中就亂了起來，他連忙放下筆出屋，卻見燈影之中，許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并有人嚷嚷著說：“新娘哪兒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兒去啦！” 魯君佩嚇了一大跳，也趕忙往新房里去跑，就見屋中人很是雜亂，個個驚慌，都說是怪事。同時(shí)有兩個仆婦由洞房中抬出來一個丫鬟，這丫鬟正是吟絮，目瞪口呆，手腳都不能動彈，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風(fēng)一般，因此眾人更驚慌了。 這五間屋子全沒有后窗，不知新娘是如何走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亂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鮮紅的血，倒像新娘是被誰殺害了似的！可是往各處去檢查，卻別無痕跡，守門的人也說沒有看見新娘出門。魯君佩急極了，趕緊命人套車，親自到玉宅去通知。 這時(shí)就約有二更天了，黑夜沉沉，京城氣氛嚴(yán)肅，家家都已關(guān)門閉戶，只有魯宅和玉宅兩邊的人來回坐著車、騎著馬跑。玉宅里，玉大人聞訊，是氣得幾乎昏暈了過去，只是頓腳，說：“果然是這樣一回事！唉！ 唉！”此外他什么話也沒有，一點(diǎn)表示也不做。玉二少爺也甚驚異，趕緊勸他父親勿憂，并且伺候著，也不敢離身了。 玉太太因今天女兒出閣，本來是又悲又喜，更因白天有人攪亂之事很是生氣。忽然聽說了這事，她趕緊就來到魯家，一見床上血跡，就哭了起來，說著：“龍兒呀！我的多災(zāi)多難的可憐的女兒呀……”她因這片血跡，就斷定魯家是把新娘害了。并認(rèn)為害死的原因，就為白天有瘋漢撞轎，魯家的人疑新婦不貞，但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殺人滅跡；并逼著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圖滅口。 魯家是極力爭辯，說：“這是絕沒有的事！無論是誰家，也無論是大門小戶，誰能娶了新婦當(dāng)天就害死的呢？再說，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愿意了，但也絕沒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虧這兒還有幾家至親沒走，就出頭為兩家調(diào)停，并且說：“兩家雖是新親，也是老親，又都是現(xiàn)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門第。無論新娘是怎么樣了，倘若聲張起來，這件事可是愈鬧愈大；不但兩家的門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許要出來干涉、降罪，外面的謠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瞞著，就說新娘因?yàn)槿⒌倪@天突然有瘋漢攪亂，嚇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圓房，不能回門，也不能會一切的親友。同時(shí)再暗中去尋訪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丫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夠說話了，再向她追問當(dāng)時(shí)的情形。” 玉太太細(xì)想了想，也沒辦法，魯宅的人更不愿把事情傳出去，只好就依著親友的調(diào)停，暫時(shí)把這事情遮掩住，并把知情的仆人都囑咐了，拿賞銀買住了，無論是誰，都不許把事情傳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淚告訴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頓足嘆氣，一句話也不發(fā)，并且不許別人在他耳畔提說此事。二少爺又安慰母親，當(dāng)夜闔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沒上衙門，提督衙門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著了，病了，連客也不見了。宅內(nèi)寂靜蕭寥，只有棚鋪的人來這兒拆棚、卸彩子，乞丐們在坡下等著廚房把昨天的殘肴剩飯拿出來給他們。魯府那里也是如此，不過新郎魯君佩是一夜也沒有睡覺。第二天清晨，他就急忙忙地到了順天府衙門，見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談了半天。隨后府尹大人就派了幾名精明的班頭，四出尋訪緝拿。 紙里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閑人多，耳朵又都長。雖然當(dāng)事者，連衙門里都把事情壓得很嚴(yán)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竊竊私語，說的是魯翰林家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丟了姑奶奶之事。他們說的有根有據(jù)，畫龍點(diǎn)睛還帶著畫蛇添足；并且說也是昨夜內(nèi)，鐵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驚人奇案，那口寶劍又丟了。 原來鐵府中自從那口青冥劍被人退還之后，鐵小貝勒就將劍懸于自己的臥室之中，離著寢床不遠(yuǎn)。鐵小貝勒向來獨(dú)宿，外間徹夜點(diǎn)著燈，窗外永遠(yuǎn)有兩個侍衛(wèi)防守。昨夜也沒有什么動靜，可是今晨鐵小貝勒起身一看，寶劍忽又不翼而飛。 這樣的事發(fā)生于寢室中，鐵小貝勒便有些凜懼，并且震怒，便飭命內(nèi)外城各衙門限期拿人、追劍。因此街上緝騎亂走，人人恐慌。兩件事在同夜發(fā)生，全是這么怪異，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斂跡，茶館酒肆的生意這些日倒顯著清淡了。同時(shí)，最出風(fēng)頭的一朵蓮花劉泰保當(dāng)然也不露面兒了。他的媳婦蔡湘妹整天跟街坊的婦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劉泰保確實(shí)沒在北京，那天，瘋漢用箭射玉宅的花轎，劉泰保在里邊一攪，瘋漢跑了，他也就再沒有了蹤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他，傳言是：劉泰保買出了瘋漢，大鬧玉宅的喜事，沒攪成；他又拐走了玉嬌龍，撇下他的“原配”，小狐貍玉嬌龍又幫助盜去青冥劍。鐵小貝勒跟邱小侯爺要出頭調(diào)解玉魯兩家的糾紛，德嘯峰已派人往江南請李慕白來京辦案。 傳言愈傳愈離奇，表面上京城仿佛沒有什么事，其實(shí)暗中已是滿城風(fēng)雨，緊嚴(yán)之極。一到傍晚時(shí)，玉、魯兩宅附近及鐵貝勒府那一帶，就斷絕了行人。 距京城不遠(yuǎn)，盧溝橋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這時(shí)，峪中千萬株桃花，已零落殆盡，但地下還留著一片紅英。村中四十多戶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來很窮。章老兒六十多歲了，早先曾在城里玉宅打過更，并把個小女兒賣給了玉宅做丫鬟。后來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個小女兒也被攜帶了去，他卻回到鄉(xiāng)下來務(wù)農(nóng)。種著有十來畝地，還有個二十來歲的長子，過著極儉樸的日子，他那個往新疆去的女兒卻與他們早就斷絕了音信。他們多年也難得進(jìn)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來了沒有。 這一日，是玉嬌龍?jiān)诔莾?nèi)失蹤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兒竟坐著騾車歸來，穿戴得很闊，帶著兩份鋪蓋、幾只大包裹，另外還有一只大竹籃子。 章老頭夫婦幾乎不認(rèn)識他們的女兒了，他女兒就說：“我就是十年前被您賣在玉宅里的那個女兒，在玉宅這些年，是專伺候小姐。小姐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繡香，我跟著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現(xiàn)在是因?yàn)樾〗阋鲩w了，不愿叫我陪房過去，當(dāng)一輩子的丫鬟，所以才打發(fā)我回來；并給我找了個女婿，姓龍，是甘肅人。他在甘肅有買賣，他家里也很有錢，一半天他就要來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 說著就打開她的鋪蓋卷，被褥全都是綢緞的，并且很香。又打開那只竹籃，里邊卻臥一只長毛兒的白貓，鼻梁上有一塊黑，很好看。繡香就趕緊叫她爹到外面去買豬肝，好給這貓兒拌飯吃，她管這只貓叫作“雪虎”。 這個多年沒回家的姑娘一旦歸家，而且又這么闊，簡直是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內(nèi)突然來了一位貴人。一時(shí)，妗子、姑媽、本家的老祖母和鄰居們就都來看她，問她宅中的事，她卻不大細(xì)說，只說她夫婿就要來了，就要帶她走了。因此，親族鄰舍又都等待著要看她那位女婿。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