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羅小虎自更換了醫(yī)生之后,他前胸的鏢傷漸漸地好了些,只是胸中氣憤,而且傷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是太對不起胞妹了!本來相違數載,一旦兄妹得到機緣相見,正應當相敘過去家庭的慘變,骨肉分離后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后再相議如何復仇等等之事。鐵掌德嘯峰也應當算是自己的姻親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將德文雄殺傷。那天聽玉嬌龍來說,他是已然死了!咳!我將我的妹夫殺死了,使胞妹年輕守寡,我還有什么臉面再去見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將自己凌遲處死,也不能贖去我的罪愆。第二即是玉嬌龍那天晚間來此所說的那一番話,簡直是義斷情絕。背叛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她已甘心去嫁什么魯府丞了。她只恨我不長進,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樣才算長進,怎樣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兒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間搗亂,臨去時還趁著我的傷重,將我的寶刀盜去,真真可恨!羅小虎一想起這些事,他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的氣憤。本想掙扎著去向胞妹謝罪,去見玉嬌龍嚴辭質問,去尋猴兒手索要寶刀;可是自覺得仍然體力不勝,而且精神不濟。 這天,花臉獾、沙漠鼠二人來悄悄地對他說:“大爺!咱們在這兒也沒有什么事啦,你老的傷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魯府丞就叫她嫁魯府丞去吧,咱們還是回到新疆販馬去吧!” 羅小虎搖搖頭,愁悶地說:“要走你們就先走吧,我可以給你們盤費。”花臉獾說:“盤費倒不要緊,只是大爺……老爺,你這樣地住著,早晚要出事呀!”羅小虎冷笑道:“我倒要等著出點事叫我看看,我看誰能把我怎樣了?” 正在說著,忽聽樓梯一陣緊急地響,花臉獾探出頭去望了望,臉上就立時變了顏色。他回轉頭來,驚慌慌地悄聲說:“來了!來了!劉泰保!”羅小虎便也悄聲說:“快把刀給我預備在手下!”花臉獾就把新買來的一口純鋼的薄鋒厚背的樸刀,放在了羅小虎的身旁,羅小虎用被將刀蓋住,依然假裝安靜地躺臥。 此時外面的劉泰保等人已上得樓來,除了披著青綢夾襖的劉泰保之外,還有一位穿布衣服的高身、方面、黑胡子的人。花臉獾認得,這是新由延慶府回來的全興鏢店掌柜的、神槍楊健堂。后面跟著一條大漢,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這人是五爪鷹孫正禮;他去年被碧眼狐貍所傷,現在已然把傷完全養(yǎng)好了。 當下楊健堂向孫正禮使了個眼色,囑咐他不可莽撞,劉泰保在前,三個人就走進屋來。羅小虎將要扶枕坐起身來,劉泰保卻擺手說:“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管躺著養(yǎng)神吧!我們早就想來拜訪你老兄,只因你病著,怕騷擾了你;現在我們哥兒三個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來向你問問。德五爺家里的事情不提了,因為德少爺被你傷得并不太重,德五爺曠達為懷,他是寧叫人負我,我不負人,所以他也不愿深究,并且他夫婦還勸著他的兒媳息事忍氣。” 羅小虎一聽了這話,心中倒不由立時松展了,就想:德少爺原來沒死! 玉嬌龍那天的話卻是傳聞之語,或者是自己聽錯了,但是仍然不勝慚愧。 又聽劉泰保把聲音壓得略小一點,說:“今天我們哥兒三個前來,非為別事,就是我們早已探出了……”說著看了看花臉獾和沙漠鼠,又笑著說:“你們二位可否暫且出去回避回避?我跟羅大哥說幾句私話。你們放心,我們絕打不起來,我們絕不能逼他;我們若想逼他,還不能等到今天才來呢!”花臉獾、沙漠鼠兩人都用眼看著他們的“老爺”,羅小虎卻努努嘴,說:“你們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懼地出了屋子。 孫正禮是手握著樸刀昂然站立,瞪著兩只大眼睛看著羅小虎;楊健堂擋在孫正禮的前面,是怕他驀然動手,同時也觀察著羅小虎的神態(tài)。劉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說:“我們知道你是從新疆來的,你常在玉宅的門前轉,玉小姐也曾扮成男子到你這兒來過,我們都知道你跟玉嬌龍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貍耿六娘,你們在新疆時也一定都是老朋友。 這件事關系重大,玉小姐后天就要出閣……” 羅小虎吃了一驚,劉泰保又說:“過去的事全都算完了,連玉小姐都算上,咱們全是江湖的朋友。你們既然讓了步,我們也不愿意逼之過甚,同是拿刀動槍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鬧一回那是見面禮,以后彼此要關照的事情還很多呢!只是,今天趁著老哥你的傷略輕,請你說實話,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師兄妹?是朋友?還是你兩人有特別親密的交情?還有,玉嬌龍的武藝到底是跟誰學來的?碧眼狐貍怎么會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對他的女兒能上房,家中養(yǎng)著賊老媽兒的事,知道不知道?你說完了,只要是實話,我們哥兒三個是拱手就走,以后絕不打攪你!” 劉泰保這一席話,羅小虎聽了,只是臉上有些變色,卻一直微笑著,心中盤算了又盤算,便說:“你們真問著了!玉嬌龍是如何的人連我也不知,什么碧眼狐貍,我更是連面也沒見過!” 劉泰保一怔,孫正禮立時把刀舉起,推開了楊健堂,一躍步近前來向羅小虎就砍。羅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時翻身滾起,鏘鏘兩下,敵住了孫正禮。楊健堂趕緊將孫正禮拉開,并推出屋去。劉泰保又連連擺手,說:“別這樣!咱們還是好好說話!” 羅小虎憤憤地說:“是他想要暗算我!你們三個人沒等我的傷好就前來,就是沒懷好意。不錯,我羅小虎與玉嬌龍相識,可是什么碧眼狐貍我卻真不認得!” 劉泰保點頭說:“這就好說了!你既自認與玉嬌龍相識,那么趁著她現在還沒做府丞夫人,就請你去找她一回,定個地點,我們私下會個面。 你可聽明白了,不是我們要向她高攀,是因為我們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里,寒舍她也曾光顧過幾回,并且她在我媳婦的腿上還射過一弩箭。我們兩人在德家也見過面,現在我手中還有她的親筆跡。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我們雖然為敵,可是非常密切。現在,再有兩三天她真是一位命婦了,我們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沒上花轎之前,無論如何,也得跟我們見面談談,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后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門我們是不能進去,所以只有煩你老兄給我們引見引見,地點可以隨她定。還告訴她,請她放心,我們絕無惡意。不然我們現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講面子,把她的底細揭穿;她雖不至于被她父親押在提督衙里,可是到后天也準保叫她上不了那頂花轎!” 羅小虎放下刀,不禁長嘆著,他搖了搖頭,說:“你們不知道,我跟她見面也很難!你不知道,那天夜里,我也是想躥房去找她,可是,干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鏢!” 劉泰保說:“那天是我們的不對,可是,唉!現在你就告訴我實話吧! 那天玉嬌龍女扮男裝來找你,到底是有什么事?”羅小虎說:“她是跟我說幾句話。”劉泰保說:“說什么話?老兄你可否告訴我?”羅小虎搖搖頭,說:“不能告訴你們,那是我們的私事,與你們并不相干!”劉泰保的神色一變。 此時楊健堂和孫正禮又齊都走進屋來,孫正禮怒目圓睜,用刀向床上指著,說:“跟這小子說什么廢話?把他拉出去殺了,給德五哥出氣就得啦!”楊健堂又向他擺手。 劉泰保卻繃起臉兒來,說:“姓羅的朋友!事到如今我們已給你留夠了面子,你可一句實話也不肯說,一點事兒也不肯給我們辦!” 羅小虎說:“還有什么實話?我說的沒有一句假。我除了知道玉嬌龍的師父高朗秋,他對武藝知道的很少,都是由兩卷書中所學來的,聽說那兩卷書是江南鶴所作。” 劉泰保的臉立時嚇白了,楊健堂也有些驚愕的樣子,孫正禮卻手握著樸刀,瞪著眼說:“你可別拿江南鶴來嚇咱!” 羅小虎說:“我拿別人的名頭來嚇你們作甚?不過是我曉得這些事,把實話告訴你們。可是你們切莫輕視玉嬌龍是個女子,她的武藝你們三個人也非對手!”聽了這話,楊健堂也生了氣。 羅小虎又說:“我的武藝,刀槍不說,柔軟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 但我也不怕你們,我若畏懼你們,早就走開了。以后你們或是對付她,或是對付我,全由你們的便!” 孫正禮拍胸說:“來!你立刻就出去,咱倆較量較量!”劉泰保又橫臂攔住他。 羅小虎坐在床上,又說:“只是求你們替我拜上德五爺,那天我實在不曉得是他的兒子,我也無意殺害他的少爺。前幾天聽說他家的少爺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愿意叫德五爺來殺我,替他的兒子抵命。今天聽劉朋友一說,德少爺原來沒死,我才松了些心。煩你們拜上德五爺,蒙他不愿深究,但我羅小虎早晚要給他登門叩頭認罪!” 劉泰保、楊健堂和孫正禮一聽這話,全都更是詫異,楊健堂就說:“你怎會認識德五爺呢?”羅小虎搖搖頭說:“并不認識。”說到這里,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便不言語。 當下劉泰保與楊健堂面面相對,此次來,除了略略探出玉嬌龍那身武藝的來歷,并無什么結果。劉泰保向楊健堂使了一個眼色,然后向羅小虎一拱手,說:“多打攪了!再會!再會!”他們三個人就一齊走出屋去了。一陣沉重的腳步之聲,三個人似是已經下去走了。 這里羅小虎坐在床上呆呆地發(fā)怔,想到德文雄沒死,他有點歡喜;但知道了玉嬌龍后天便要嫁人,他又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他緊咬著牙,憤憤的,心說:好!玉嬌龍你變了心,叫你后天去嫁人?我有辦法! 待了一會兒,花臉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進來,悄聲問說:“剛才是怎么回事呀?劉泰保他們是干什么來了?” 羅小虎說:“他們都是好漢,剛才找我來,不過跟我說些講交情的話,并沒有別的。你們不要多問,把信封信紙給我拿來,我要寫信。”沙漠鼠趕緊出屋,花臉獾就在這里磨墨泡筆。少時沙漠鼠將信封信箋拿來,羅小虎就命人攙扶他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并命二人回避出去。他就握起筆來,一彎身,胸前的傷處仍然很痛,并且心里充滿辛酸,他就在信箋上歪歪斜斜地寫道: 字達德少奶奶楊麗芳姑娘尊鑒:前次我攪鬧貴府,真大不該。我那次去本無歹意,只是要托你辦一點事罷了,不想我又一時失手,傷了你的夫婿,我真該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楊,河南汝南人氏。我的來歷自身也不大曉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過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高恩人叫我兄妹將來由此歌相識,想你必也會唱。我聞你有兄曰楊豹,已死,他實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 我本想前去一見你們,共敘當年家中慘事,但我那晚把事辦錯了,我實在無顏到德府去見你! 現今,我又有一件為難之事,恐怕后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仇未報,我死實在有罪。那天無意之中相見交手,我知你的武藝高強,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爺、劉泰保、楊健堂諸公之助,必能報仇。仇人姓賀,他的名字我也不大曉得,你可派人到汝南去打聽。汝南開酒鋪的羅老實,即咱們的外祖,他還有族人,也許知曉此事。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盡皆知曉,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還許活著。總之,這件事我是托付你了,因我已無力顧及。明后天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驚人之事,我命亦必隨之死去。天地冥冥,無有辦法,揮淚書此,不盡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啟 寫過之后,他的眼淚不禁直滴在桌上。封好了信,他在信皮上寫了“呈德少奶奶楊麗芳”,然后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等到天色晚了,用了一些酒飯,他就用一條綢帶子將前胸緊緊地系住,忍著未愈的傷痛,出店下樓,命沙漠鼠給備上了馬,他就騎馬進城去了。 此時天色才過初更,東城大街還很熱鬧,但三條胡同里卻是冷冷清清,德宅的雙門也緊緊閉著。羅小虎來到這門前下了馬,看見兩旁無人,他就將這信柬由懷中取出來,隔著門縫兒投了進去,然后他上馬撥轡就走。 出了三條胡同,本想再到鼓樓西去一次,可是他已覺得傷勢有點兒支持不住了;又怕前門關了,自己騎著馬,而且這樣的身體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撥馬向南。馬一顛,傷處就痛,他就得駐馬緩半天氣才能往下去走。 出了前門,沙漠鼠就跑過來,將他的馬接過去,并揚著頭悄聲說:“剛才劉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漢子,又在門口來回地走。” 羅小虎吃了一驚,便說:“不怕他們,他們不過是為偵查我的行動就是了!你們只要謹慎些,不要惹出事來,他們便也不能奈何咱們。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辦完了,或走或是還在此地,就都不要緊了!”他下了馬,進店扶著樓梯上了樓,樓上黑乎乎的,總像那小道士猴兒手還在那里蹲著似的。 羅小虎小心防備著進了屋,點上了燈,就站著發(fā)怔,心說: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會派人來找我,即或找我來,我也一概不認。明天我在這里再待一天,后日,玉宅門前我要鬧他一件大事!魯府丞必去迎娶,玉嬌龍必要上轎,我就要闖出人群將他們全都殺死!然后,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他胸中怒氣向上涌著,愁緒千條萬縷,自己無法撕開,無法斬斷,便喊來花臉獾,叫他拿酒來。羅小虎就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連喝了幾杯。覺著身上發(fā)熱,頭腦昏沉。他又連斟連飲,并且以手擊著桌子,高唱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想到當年高恩人作歌,原是為叫自己報仇,并沒叫自己為一個女人去舍命;但事情已走到了這地步,除此不能發(fā)泄胸中的怒氣!不把這件事情辦完,即使活著,自己也不能再去辦別的事,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唉! 又想自己二十年來失身綠林,以致把前途埋沒;因為誤結識了一個玉嬌龍,以致到此地步。因為莽撞傷了妹丈,得罪了德家,而無顏去見胞妹。 因此又恨自己,恨不得橫刀自殺了!他瘋狂地唱歌痛飲,直到天明,才因體乏,趴在桌上睡去。蠟燭燒盡了,蠟油流在了他的頭發(fā)上,他也不曉得。 直到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臉獾進屋來,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羅小虎卻宿酒未醒,大叫著:“玉嬌龍!”一腳踹去,把花臉獾踹得滾到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說了一聲:“老爺!你醒醒吧!是我們!”羅小虎這才睜眼看了看,似乎覺出他踹錯了,就問:“沒有人來找我嗎?”沙漠鼠說:“這么早,能有誰來找呢?” 羅小虎又問:“咱箱子里一共還有多少兩銀子?”沙漠鼠說:“我也數不出來,大概連莊票還有一千多兩,金子不算!”羅小虎說:“都拿出來! 問問哪家店里住著窮困不能回鄉(xiāng)的人,給他們銀子叫他們回家!問問誰家窮得要賣兒女,給他們銀子叫他們骨肉團圓!到街上找些小叫花子窮漢,每人贈他們十兩!”沙漠鼠驚得張著嘴,說:“老爺!你為什么要這么行善哪?” 羅小虎又怒聲叫道:“花臉獾!”花臉獾趕緊由桌子底下躥出來,說:“老爺有什么吩咐?”羅小虎急急地說:“快騎馬到鼓樓西玉宅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事?如若那里有人娶親,就飛馬來告訴我!”花臉獾脆快地答應了一聲,即刻就走了。這里沙漠鼠扶著羅小虎躺到床上,羅小虎閉著眼,急遽地喘息著,似乎是又睡了。 半天,花臉獾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一進屋,他叫了聲:“老爺!”羅小虎瞪大了眼,問說:“怎么樣?”花臉獾指手畫腳地說:“我到了鼓樓西,見玉宅的大門前已高掛上了紅彩。”羅小虎點頭冷笑著:“哼哼!”花臉獾又說:“宅里搭了比這樓還高的喜棚!”羅小虎緊咬牙。花臉獾說:“明天玉嬌龍小姐就出閣,明天鼓樓西一定熱鬧!”羅小虎怒罵聲:“媽的!”一伸腳幾乎又踹著了沙漠鼠。 花臉獾壓下了聲音說:“咱們何必還在這兒呢?跟這些人搗亂做什么?老爺的傷也好一些了,不如咱們明天就走。不愿回新疆,咱們可以到別處去,天下有的是標致婆娘!” 羅小虎皺著眉拂拂手,把兩人全都趕出屋去。他獨自卻頓足捶胸,心中如燃著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魯府丞即時就去迎娶,自己就即時跑去把他們殺死,才能痛快。這一天,他真難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卻又睡不著覺。他就又飲酒,又唱著一首記不完全的詩,唱來唱去,又飲得酩酊大醉,睡了,這才挨到了天明。 這天,是三月十一,東風正暖,天氣晴和,飄蕩著花兒似的云朵,是個大吉利的日期。從早晨起,這客店的門前就走過了兩起娶親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臨頭,羅小虎倒是非常鎮(zhèn)定,只是滿臉的殺氣,兩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么怕人。 他今天仿佛竟忘了胸前的鏢傷還沒有十分好,精神也非常的興奮。 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頭鋪子找來個剃頭匠,給他打了辮子,刮了臉,修飾得干干凈凈。然后又換了一身青綢夾襖、青綢夾褲,外罩絳紫色的緞子大袷袍、青云緞的馬褂;又叫花臉獾拿著他的鞋出去給配了一雙軟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里去賀喜的樣子。 然后他就擦刀,將刀擦得雪亮;又收拾他的小弩箭,揣在懷中,帶上細箭三十余根。命沙漠鼠去備馬后,他又向花臉獾說:“今天,還是你同著我去,你帶著我的刀牽著我的馬,還在鼓樓前等候。不要害怕!今天的結局還不知怎么樣,闖了禍,出了我的氣,也許我逃不了,也許能從容走開,都說不定。反正你記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趕緊跑,我被殺了你也不要去領尸;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們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將來便在汝南見面!”花臉獾聽了這話,嚇得臉都白了,兩條腿不住地發(fā)顫。 羅小虎就昂然地下了樓,花臉獾捧著那口帶鞘的樸刀隨在他的背后。 走到店門前,沙漠鼠已將兩匹馬備好,拴在那里等著。花臉獾將刀掛在那匹紅馬的鞍下,羅小虎就鞭馬走去,連頭也不回。那花臉獾卻跟他的伙伴沙漠鼠兩人急急地悄聲又說了幾句話,才騎上馬,趕上了他們的“老爺”。 當下兩匹馬一黑一紅,一前一后,嘚嘚地踏著石頭道緊走,少時進了前門。一進前門,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樣繁忙了,路上車稀人少,他倆便連連揮鞭,催馬疾走。羅小虎那一身闊綽的裝束很像是位官員,花臉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兒的”,所以有許多人都為他們讓路。 走不多時便到了鼓樓前,只見有許多簇新的花轎、大鞍車,全都往鼓樓西邊去走。到此,他們的兩匹馬反倒慢了,花臉獾的臉色顯得更是慘白,臉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羅小虎卻面色發(fā)紫,在鼓樓前的地安橋邊下了馬。他把馬交給花臉獾,說:“你還是到那酒館等著我,不要顯出形跡來!”就轉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十一點鐘左右,街上的人確實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的往鼓樓西去擁擠,有的還說:“大概轎子都快來了!” 羅小虎的胸中怒氣擁塞著,簡直喘不過氣來。他瞪著大眼隨走隨看,就見這些人群之中,最多的還是些裝飾艷麗的少婦長女,其次是乞丐們,另外有些穿著短褂、三三五五的橫著走路的是街頭的流氓。 但是轉過了鼓樓才一往西,就見是出大差似的,路兩旁全都站著官人。有的帶著腰刀,有的拿著皮鞭,喊著說:“要看熱鬧的貼著南墻根兒走!別亂擠!”又啪啪地掄著皮鞭,驅趕得那些想去討點喜錢的乞丐們四下逃奔。 羅小虎就雜在人叢之中,順著南墻根兒去走,被前后的人擠著,他出了一身的汗,同時胸前的傷處也很痛。眼見著轎子、官車、騾子、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邊走,人叢中就有人指著說:“快瞧!這是張大人家里的轎!”“這是李侍郎家的車!”“瞧!這是韓御史家的女眷!”又有人喊著:“二姑娘別往前走啦!就在這兒瞧著吧!回頭轎子一定要從這兒過!”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