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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大漠聽悲歌尋香惹愛 滿城來風雨-《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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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一陣風沙之中,劫騎之下,小姐玉嬌龍忽然失蹤。其實,這時眾盜正在紛紛逃竄,那位小姐頭上蒙著白羅巾,身穿銀紅色綢襖、水藍色的綢褲,搶了賊人的一匹高頭大馬火焰駒,手持“斷月”寶劍,正在這莽莽的沙漠之上追殺賊人。

    這些賊人本都是巨盜“半天云”的手下,個個悍絕倫。他們在風沙之中,就像魚鱉在海里一般,翻騰跳躍,馬快刀長。然而五十多個人,竟敵不住小姐一人,被玉嬌龍殺得這個才起來,那個又落馬;有的連人帶馬一齊斬傷;有的滾下馬去,藏在沙堆里面才算逃命。只見馬群飛奔,人聲吶喊,鐵刃相擊,血沙交濺。玉嬌龍的劍法精奇,騎術又好,寶劍更利,無論多么兇悍的賊人,三四合之下,必要被她刺死!所以賊人驚慌,如一群鬼遇見了天神,如狐兔逢到了獅虎,個個狂喊說:“快逃!快逃!這婆娘厲害!快逃!……”他們連玉嬌龍模樣都顧不得看,只是催馬逃竄。

    一霎時賊眾都奔散了,風沙也漸停,玉小姐這才收住了馬,喘吁幾下。四下一看,只見大漠荒涼,除了地下的黑沙,什么東西也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和那些差官營兵、車輛人馬,也不知失散在哪里了。

    玉小姐怔了一怔,又笑了一笑,她對于母親等人很是放心,因為知有高云雁他們保護著了,不致有何舛錯。自己卻收了寶劍,依然縱馬前行。

    并且將韁松手,揪下了頭上遮的羅巾,將她的一條長長的發辮打開,改編成了兩條辮子,都垂在胸前,然后又將白羅巾在頭上罩好,再抄起韁來向下款款行走。她心中想:“聽說哈薩克的女子和蒙古姑娘,全都梳著兩條小辮,自由自在地行走于沙漠,游獵于草原,現在我也這樣打扮,有誰能認識我?我為什么不趁著這時到各處去玩玩,試試我十載刻苦學來的武藝呢?”于是玉嬌龍就高高興興地向下走去,只是她不知方向,并且四面都是荒沙,看不見人煙和城市。走了多時,她口也渴了,馬也累了,這才有些著急。駐馬思索了一下,覺得若在這里延遲,只有越來越餓,越來越渴,人馬必將困死在此地,所以她一狠心,用劍柄捶馬,往西緊緊地走。這匹馬就踏黃沙,顛撲著緊緊地去走。

    行了不知有多遠多少時候,忽見眼前有一群沙雞撲喇喇地飛起,這種沙雞是這沙漠中的唯一一鳥類,玉嬌龍看著很覺可喜,竟忘了自己的饑渴。又催馬去走,可是坐下的馬實在是無力了,一顛一顛的,怎么打,怎么喝它,也不能行走了。又走了多時,天色已漸漸地黑了,這時忽然看見面前有一座高山,山上仿佛還有樹木似的,玉嬌龍就頓然大喜,心說:山上既然有樹木,可見必有水源,必有人家,我快趕了去看看。于是她又連連策馬,這匹馬也仿佛望見了遠處的綠色就振起來一些精神和力氣,四蹄加快,緊緊前行。少時覺得地勢漸漸平坦,微風吹來,帶來些草原的香氣,原來玉嬌龍的人馬已經離開了沙漠,到了草原,可是天色已然昏黑了。

    走了一會兒,玉嬌龍就下了馬,放馬在地上去啃青草。她自己也就坐在地下,摸索著揪了兩棵草,放在鼻前嗅嗅;又仰面看,見天空星月已出,那鉤殘月,淡淡的,灑下來的光華如水一般。馬在旁邊使力地蹴著地,并且仰起首來長嘶。她這匹馬一叫喚,不料就聽遠處也有馬嘶之聲相應合。

    玉嬌龍就不禁吃了一驚,心說:不好!說不定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賊穴!于是立起身來,側耳靜聽,聽那馬嘶之聲,果然很是雜亂,而且確實是由高山那方向傳來的。玉嬌龍又暗暗地冷笑,心說:也好,我索性到賊穴之中去看一看。如果這山上的賊首正是什么半天云,那我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將他除掉!當下玉嬌龍又上了馬,仍以劍柄擊馬,向著那山走去。

    此時,廣闊的草原之上,鋪著淡淡的月光,蹄聲款款,向前行走了多時,就來到了山腳之下。玉嬌龍小心地策馬上了山,座下的馬登著嶒峻的山石,玉嬌龍用劍斬著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了很高,卻沒有遇見一個盜賊,也沒看見一座房屋,只見風吹樹木,月照山巖,景況是十分清寂。正在走著,忽聽一陣隱約的歌聲隨風飄來,玉嬌龍十分詫異,就下了馬,一手提劍,一手牽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時留心地聽那歌聲。只覺歌越來越清楚,漸漸可以分辨得出字句來了,唱的卻是: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調十分凄涼,但是聲氣卻很為激昂渾厚,似自男子所發。玉嬌龍不禁驚訝著暗想:“奇怪!難道這里還住著什么隱士、詩人嗎?”她一時好事心勝,遂又上了馬往上走去。她座下的馬似乎是來到了熟地方了,連躥帶跳就上了山嶺。玉嬌龍向下一望,就見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幾處燈光,如晨星一般地閃爍,其余卻看不大清楚了。此時聽那歌聲愈為清切,唱到尾聲是什么“廿年之后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

    玉嬌龍將馬向下去趕,因山勢太峭,馬不敢向下去走,就不住地向后退,不住地仰首長嘶。玉嬌龍下了馬,又連連用劍柄敲打馬胯,馬就更嘶叫得厲害。這時谷中也群馬齊鳴,人聲鼎沸,搖動起來許多火把。玉嬌龍用腳將一塊大石頭踢得滾下山坡,手執寶劍,發出高聲向下面喊問道:“你們都不許上來!先在下面回答我,這里是什么地方?”話才說出,只見下面有冷箭嗖嗖地向上射來。

    玉嬌龍疾忙以寶劍紛紛撥落,棄了馬向下跑去,一霎時下了山嶺。只見谷中有許多人向她撲來,玉嬌龍就手揮寶劍,威嚇著說:“你們誰進前來誰就死!”眾賊拿火把朝她一照,其中就有人說:“啊呀!就是她!白天殺死咱們許多弟兄的就是她!”當時眾賊誰肯聽她的話,刀槍棍棒一擁上前;玉嬌龍就疾揮寶劍,橫殺直掃,刀劍鏘鏘地緊響。眾賊紛紛地后退,玉嬌龍急轉纖軀,且戰且走。

    這時,忽聽群賊中有人像獅子一般猛吼,高呼,立時賊人都止住了手。卻見有幾個人上前來,向玉嬌龍問道:“你姓什么?白天在沙地幫助那群官車與我們作對的是你不是?現在你到我們這山上來做什么?”

    玉嬌龍喘了喘氣,說:“不錯!白天與你們爭斗的,那就是我。你們這伙強盜,平日不知在沙漠中做了多少惡事!我現在來,就是要見見你們的盜首半天云。”

    有個強盜說:“你先通下姓名,你是誰的老婆?誰家的女兒?”玉嬌龍把寶劍一揮,說:“休要多問!我只要見半天云!”

    有個強盜就說:“你且等一等!”

    當下玉嬌龍便在此執劍站立,許多盜賊把她團團圍住,把兵刃向她身子比著,以驚懼的目光來看她,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近前來侵犯她。待了一會兒,就見有人來說:“我們寨主請你去見!”玉嬌龍點點頭,遂手挺寶劍,在群賊的擁圍之下,向前走去。

    十幾支明亮的火把將她的倩影送入了一間大草房內,這草房中坐著一個盜首。原來這盜首似乎正在臥病,他躺在一把椅子上,椅上還蒙著一張黑熊皮,前面一張桌子上擺著酒肉,旁邊有兩個婦人侍候著;兩個婦人都長得很丑陋,似是掠來的村婦。這盜首赤著胳臂,左臂上搭著一塊青布,臉是側著,頭發很長,模樣看不大清楚,黑胡子亂生在腮下,很是猙獰。

    這盜首一見玉嬌龍進來,頓然吃了一驚。玉小姐是頭籠羅巾,肩垂雙辮,紅衣藍褲,纖軀傲立,秀目逼人,在火光下真是艷麗極了。盜首看了她一眼,趕緊又轉過臉去,似乎是有點害羞的樣子,并叫身旁的婦人替他披上了一件青綢衣裳,就問說:“你撞到我這山上來要見我,是有什么事?”

    玉嬌龍說:“你就是半天云嗎?”

    盜首點了點頭說:“不錯!莫非你認得我?”

    玉嬌龍說:“我雖不認得你,可是我知道你是新疆省有名的大盜。

    沙漠中本來就難走,自從有了你們這一伙兒賊人,客商更無法行走了。

    我今天在沙漠中既然遇見了你們,就想將你們剪除,所以我追到此地,勸你們趕快改過向善,我還可以饒你們的性命。不然,我今天就要將你們完全殲除!”

    盜首半天云聽了這話,卻不由噗哧一笑,說:“好厲害!我來到新疆一年多了,還沒料到新疆會有這么厲害的女子!可惜現在我有點兒病,今天白日我沒出馬,不然在刮大風的時候,我倒要會會你這女中豪杰。你既然來了,咱們的話就好說,我先問你姓什么?是哪里的人氏?”

    玉嬌龍瞪目說:“你問我的姓名做什么?你若肯改過,你就立時將眾人遣散,趕快走開,不然你就提防我的寶劍!”

    半天云又一笑,說:“事情哪能那么容易?至少你也得先通出姓名,說出是哪里的人,我才能跟你商量。”

    玉嬌龍說:“我姓龍!”

    半天云問道:“不是河南人?”

    玉嬌龍詫異了一下,說:“我連河南去也沒去過。我就生在沙漠,長在新疆,從幼習得武藝,專來行俠仗義!”

    半天云冷笑道:“這樣說,是老天給我送來的一位標致婆娘。來吧!

    咱們且較量幾合,我若敗在了你的手中,我們就依著你的話,洗手不干這事;你若敗在我手里,那你可也休想走,你就做我半天云的婆娘吧!”說時一躍而起,隨手從桌下亮出來一口樸刀,沙地一抖,嚇得旁邊兩個婦人全蹲在桌下。玉嬌龍也將劍一揮,憤憤地說:“來!”

    半天云卻用刀尖向他手下的人一揮,他手下的那些強盜就全都退出屋去。半天云裸露著半臂,聳身上前,樸刀嗖的一聲削下,玉嬌龍疾忙躲閃,以劍相迎。

    這半天云體健如虎,須發鬟鬃,樣子極為兇惡,直撲向玉嬌龍;玉嬌龍卻纖腰輕轉,秀劍斜掠。來往三四回合,半天云就闖出戶外,玉嬌龍聳身追了出去。此時山谷中群盜密布,火光燭天,但是半天云吩咐他手下人都不許近前,他只獨力與玉嬌龍戰斗。他刀如鳳翅,掠動如飛,而玉小姐劍若騰蛇,也不肯稍讓。二人越殺越緊。旁邊的眾賊人也齊都吶喊起來,為他們的寨主助威。玉嬌龍卻劍法鎮定,一點兒也不紊亂,與半天云相戰三十余合,她的劍法越熟,劍逼得半天云越緊。可是半天云的武藝也頗不尋常,玉嬌龍的寶劍刺來,他總能即時抵擋,毫不費思索。

    二人又殺了十余合,玉嬌龍的劍法就變了,她的嬌軀隨著劍勢翻轉如飛,一口青鋒忽而如沖天直木,忽而如探海蛟龍,忽而如白鶴起舞,忽而如燕子掠波。此時眾賊也顧不得吶喊了,個個都看得兩眼發直。

    突然,半天云把刀一橫,當啷一聲遮住了玉嬌龍的寶劍,他退后幾步,連連擺著手說:“不要戰了!我已佩服你的劍法高強了!”

    玉嬌龍見他認輸了,便也收住了劍勢,喘了喘氣。只見那半天云借著火光不住打量自己,旁邊的眾賊還要一擁上前,全都被半天云給擺手攔住。玉嬌龍遂高聲說道:“你既認敗了,你就趕緊把你的賊眾解散,別等著我一個一個用劍來殺!”

    那半天云卻提刀冷笑著說:“龍姑娘你也不可太氣傲了!我今天敵不過你,并非是我的刀法不精,卻是因我身上有病,還沒好。你的劍法我已看出來了,你學的是正宗武當派,可是,假若我沒病,拼出死力來跟你較量,還不曉得是誰生誰死!”

    玉嬌龍嘿嘿一聲冷笑,半天云又擺手說:“你不要冷笑,今天我若不是好漢子,指揮我手下的人將你拿住,也不費事!”

    玉嬌龍舉劍高喝道:“好!你們上手來!”

    半天云說:“賴漢子才做那事,我半天云絕不倚仗人多欺壓你一個女子。剛才我已然說了,你若勝了我,我們就洗手不干這綠林行當,現在就算是你勝了,我半天云明日就拆了這幾間房子,離開這座山,叫我手下的弟兄們也各自走開,永遠不在新疆地面打攪。可是,咱們是后會有期,多則一年,少則半載,還得痛痛快快決個勝敗高低,現在就請你留下大名!”

    玉嬌龍說:“我叫龍錦春!”

    半天云點頭說:“好!龍小姐,我今天記住了你的大名,不知小姐還要什么東西不要?馬匹、銀兩,只要小姐說出來,我都可以相送!”

    玉嬌龍想了想,就說:“我要一匹好馬。”

    半天云點頭說:“這容易,我這里有的是好馬,隨你挑選,還要什么?”

    玉嬌龍站住怔了一怔,就說:“你說明天改邪歸正,但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見到你們全都扔下刀槍,散了伙才行。今天你們給騰出間屋來叫我居住,給我預備下菜飯、茶水,明天看你們走后,我才能離開此地,否則……”

    半天云笑了一聲,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饑又渴了,所以我才趕緊認輸,不愿跟你再斗,就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嬌龍聽了這話,立時臉紅,又要將寶劍舉起。但見那半天云高聲吩咐他手下的人散開,當時火把就熄滅了一半,半天云雜在盜賊叢中,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剛才伺候半天云的那兩個婦人卻走了過來,將玉嬌龍請到一間較小的屋子之內。這屋子也沒有窗戶,只用一塊布幕遮擋著,里面有一張板床,有用木頭釘的一張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擺著羊油燭臺。一個婦人請玉嬌龍在板床上落座,另一個婦人出去,待了一會兒就拿來了一個瓦壺和一只粗茶碗。玉嬌龍此時本來渴極了,可是見婦人倒了一碗紅黑色的熱茶送給她,她還是不敢喝,先叫這婦人嘗了嘗,她才入口。這茶雖比不得她一向用慣了的那芝蘭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盞,可是竟覺得非常好喝。她一連喝了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了。

    此時,又有嘍啰送來了酒肉,可是沒有飯食,酒是玉嬌龍所不敢喝的。那盤里的肉,她嘗了一塊,還真想吃。于是她一手握著劍柄,一手捏著肉吃,也吃不出來是羊肉還是牛肉。連吃了幾塊,覺著不太饑餓了,便側過身來,向兩個婦人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是良家婦女?是被半天云搶來的不是?”

    兩個婦人全都搖頭說:“不是!”一個就說:“我們是從甘肅來的,羅大爺把我雇來的,因為我們會唱曲。”

    玉嬌龍驚訝地問說:“剛才是你們唱曲嗎?唱什么天地冥冥……”

    婦人搖頭說:“剛才我們沒唱!”

    玉嬌龍又問說:“半天云是個大盜,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險,你們跟他干什么?”

    婦人說:“羅大爺有錢,他并不是賊,他養著一千多匹馬,他的人也很好,并不是惡人!”

    玉嬌龍又吃了一驚,回想剛才那半天云,雖然相貌長得是那樣猙獰,可是說話頗懂情理,而且刀法極佳,莫非他也是一個懷才不遇之士,流落于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盜賊?想了會兒,覺得身體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會兒,可又恐怕群賊闖入,將自己殺害,所以她就掙扎著精神靜坐。

    這時,聽外面囂雜的聲音已然消散了,只有人的腳步聲和一陣陣的馬嘶之聲。玉嬌龍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險,單身來到這里,雖然自信武藝高強,但是他們的人太多,倘若他們一堆齊上,自己也怕難以脫身。今天看半天云通情達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著什么詭計,準備明天再來對付自己嗎?想到這里,她便嚯地站起身來,才要出屋去看,忽聽又有人唱起歌來,唱的又是:“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聲音很近,并且聲調較前益為激昂。

    玉嬌龍就回頭向那兩個婦女問道:“這是什么人唱歌了?”一個婦人就悄聲答說:“這就是寨主半天云,他時常唱這首歌。”玉嬌龍納悶著問道:“他在這里有什么兄妹嗎?”婦人搖頭說:“沒有!”玉嬌龍又說:“他倒是怎樣一個人?為什么要來此當強盜?為什么他的頭發和胡子很長,生得那怪樣子?”婦人仍搖頭說:“不知道!”

    這時卻聽外面馬嘶之聲又起,并且有許多人說話之聲。玉嬌龍就挺劍出屋,就見淡淡月光之下,有許多人正在忙亂著備馬收拾東西。人叢中有人還在唱著那激昂的歌調,是什么“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嬌龍就高聲叫道:“你們這伙賊人又要去做什么?”卻沒有人來回答她,只見許多賊人都說著笑著,騎上馬往山下走去了,一陣蹄聲大亂,走去了很多人馬。

    山外蹄聲漸遠,這空谷中卻越來越清靜,剛才那激昂的歌聲也不知飄往哪里去了。玉嬌龍就提劍去找人,只見這里留下的賊人已很少了。

    玉嬌龍就抓住了一個,用劍逼問道:“那些人往山下做什么去了?”

    這賊人回答:“他們都走了。因為我們寨主說你是一位女俠客,你既叫我們散伙,我們就得走開。再說這地方我們也不愿住了,現在要搬到別處去,寨主帶著他們先走,明天我們把房子拆了,也找他們去。”

    玉嬌龍大怒,說:“我是叫你們改邪歸正,誰叫你們又到別處去作惡?來!快給我一匹馬!我要追上半天云去問問他!”

    當下,玉嬌龍用劍逼著賊人索要了一匹馬,她就縱騎離了山谷。這匹馬躍過了許多山石,又來到平地之上;她便將劍插在鞍旁,揮鞭去追。這時星月愈暗,風沙又起,那群盜的馬蹄聲如滾滾潮水一般遠去了。玉嬌龍追出了很遠,也沒追獲一個賊騎。她就勒住馬,回想剛才的事,真如做夢似的,那半天云果然是個奇特的賊人。

    此時,玉嬌龍也不想再回那座山谷,也不愿去追半天云,便在這沉沉黑夜之下,策馬款款走去。她也不顧方向,更不知自己將要往哪里去。回想自己十一歲之時,在師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之時,私窺了那兩卷《武當拳劍全書》,并謄出來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連師父全都避著,專心研究書中所示的技藝,現在已六七年了。今天第一次在風沙中試技殺賊,剛才又與半天云比武獲勝,果然所向無敵。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藝,為什么不做些驚天動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閨中雌伏呢?

    如此想著,她是十分高興,竟忘了疲倦。催馬向下走了也不知有多少里路,天光就漸漸發亮了,身后已起了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地越走越曠,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遼遠之處也沒有什么峰嶺,只聽嗚嗚的馬嘶。又走了一會兒,不覺已走進了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萬匹,全都在啃著地下的青草,玉嬌龍知道這里必是一座牧場。

    向遠看,見有一座白色的帳篷,玉嬌龍忽然又覺著口渴了,她遂就用鞭子驅逐著旁邊的馬群,往那帳篷走去。她原以為里邊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來到臨近,卻見由里面走出一個女子,身穿花布短衣,腳下穿著馬皮靴子,頭上跟自己一樣,梳著兩條辮子,年紀比自己略長,膚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嬌龍就知道這一定是哈薩克人,遂就一舉手。

    那姑娘迎上前來,便跟她說哈薩克話。玉嬌龍搖頭,告訴她說:“我聽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嬌龍是個漢人,遂就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這句話說得很是流利。玉嬌龍倒頗為驚訝,便笑了笑,下了馬,說:“我很渴!你們這里有水給我喝一點?”那姑娘點點頭,說:“水有。”她過來把玉嬌龍由盜窟中得來的那匹紫馬看了半天,也顧不得再跟玉嬌龍說話了。

    玉嬌龍就從鞍下將劍抽出,那姑娘看著也不大驚異,只用雙手掰著馬的嘴,要看馬有多少個牙。玉嬌龍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問說:“你是哈薩克人嗎?”這姑娘點點頭。玉嬌龍笑著說:“你的漢話還說得很好。”這姑娘說:“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買賣,什么話我都會說。”她還對那匹紫馬戀戀不舍,但因為玉嬌龍催促著她,她只得帶著玉嬌龍進到帳篷里。

    原來哈薩克帳篷跟蒙古包一樣,是用馬毛氈子搭成,外觀是圓頂,四面也都是圓的,不太高,一進到里面卻覺得很高很寬敞。因為帳篷里把地挖下很深。地上都鋪上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這毯子上,哈薩克人都是以游牧為生。

    當下玉嬌龍一進來,見只是一個老婆子坐在那里,這老婆子不會說一句漢話,那姑娘就說:“這是我的媽媽。”玉嬌龍行了禮,就盤腿坐下。

    那姑娘遂給玉嬌龍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只木碗,里面并非是茶,卻是一種發酸的馬奶。玉嬌龍喝了兩口,覺著不好喝,就趕緊放下了。

    那姑娘用手捏著玉嬌龍的平金的坤鞋,問說:“你怎么不是纏的小腳?”玉嬌龍說:“我是旗人,我們旗人姑娘向來跟你們一樣,是不纏腳的。”遂又問她:“你叫什么名字?”這姑娘就用她們的自己話說出了她的姓名,并說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問玉嬌龍的名字。玉嬌龍就自稱姓龍,現在是獨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羨慕她,拉她出來,指著眼前的馬群說:“這兩萬多匹馬全是我家的,我父親是個大商人,又是百戶長。現在是要開賽馬會,他預備去了。你既然是騎馬來的,咱們兩人就先賽一賽如何?等過兩天,我帶你去看賽馬會!”

    玉嬌龍卻搖頭,說:“昨天我走了一夜,現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賽馬!”

    美霞卻笑了一笑,她似乎要在玉嬌龍的面前施展施展身手,就拉過了玉嬌龍的那匹馬,扳鞍上去,在這廣大的草原之上馳騁起來。在近處時,她在馬上還向玉嬌龍笑著,后來她越馳越遠,人馬越來越小,就如同一個小黑點兒似的。

    玉嬌龍眼看著朝陽、原野、馬群、騎女,覺著心中十分暢慰,精神也頓增了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馬群中挑選了一匹黑馬,飛身上去。這匹馬本來沒經人騎過,性情極劣,既無籠頭,又無鞍韉,玉嬌龍只仗著用手抓住它的鬃,可是這匹馬又不住地揚頭,跳躍。玉嬌龍又緊緊以拳頭捶打馬胯,這匹馬就如同飛似的,沖開了馬群跑走了。

    那邊的美霞催馬迎了過來,大聲驚叫道:“不好!這馬可騎不得!”

    玉嬌龍縱馬從美霞的身邊掠過,并趁勢由美霞手中奪過了皮鞭,連揮了幾鞭,馬更顛跑得快,一霎時跑出足有二三十里。玉嬌龍回首看了一眼,覺得剛才那馬群已離著太遠了。玉嬌龍趕緊用力揪著馬鬃,想要將馬撥回,卻不料揪下了一大把鬃毛,這匹馬不但不回頭,反倒揚頭急嘶,前足蹺起,幾乎要立起來。玉嬌龍坐立不住,就被馬立時摔了下來。馬跑遠了,玉嬌龍的身子卻倒在了茂草之中,她覺著頭暈眼黑,一陣迷糊,便爬不起來了。

    過了也不知有多少時候,她漸漸地蘇醒,呻吟了兩聲,才一翻身,但覺后腦發重,就又躺下了。兩旁的茂草被風吹著,都覆住了她的臉,只見天空浮蕩著白云,四周聽不見馬嘶,也看不見人影。費了半天的力,她才在草中坐起,看了看,兩只手已被地上的蒺藜刺得出了血,如同染了胭脂似的。摸摸后腦,覺得頭發上很黏,原來也摔出了血。玉嬌龍心里一難受,不禁流下眼淚,勉強站起身來一看,就見綠草無邊,被風吹得起起伏伏,如波浪一般,自己的身子仿佛落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中,眼前除了禽鳥飛翔,什么也看不見。

    玉嬌龍就將頭上罩著的羅巾解下,擦了擦手上的血,就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著哈薩克帳篷。可是她的兩腿已被摔傷,行走艱難,而且這么廣大的草原,周圍不知有幾百里地,哪里去找那馬群和那小小的帳篷呢?

    玉嬌龍走了半天,才走出了不多遠,心中焦急極了,暗想:這里和沙漠一樣,恐怕我在這里就要渴死餓死了!雖然武當書上所傳示的武藝不少,但也沒有千里飛行之術呀!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勉強掙扎著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她還是沒有走出這片草地,腹中又餓了,而且雙腿疼痛,她便又臥在草地上,嘆著氣。待了一會兒,眼看天上的云光俱已變紅,一群群的烏鴉從頭上掠過,晚風陣陣吹來,天色就晚了。玉嬌龍心中更懊煩,周身更無力,索性閉上了眼睛。

    正在這時,就忽聽見耳邊隱隱有一陣馬蹄之聲。玉嬌龍頓吃一驚,趕緊翻身起來,雙腿一用力就站了起來。借著天際的霞光一看,從很遠之處,跑來了幾匹馬。玉嬌龍大喜,等到馬匹漸漸來到臨近之時,她就高聲呼叫道:“來人呀!”

    連喊了幾聲,那幾匹馬就都停住了。馬上的人轉首向四下來看,玉嬌龍這紅衣俏影在草地之中很是顯眼,當下就有一匹馬飛也似的馳來。將到近前,這馬上的人就說:“原來玉小姐在這里,我們幾個人找了您一天啦!”說著便下了馬。

    玉嬌龍倒不禁驚愕,想不到來的竟是自己父親營下的官人。只見這人頭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紗袍子,一下了馬,站在草地上。玉嬌龍覺著這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臉色很黑,雙目炯炯有神,頷下刮得干干凈凈,一根胡須也沒有。看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來他姓什么,似乎不是父親衙里的,此次出行那八個差官之中也沒有此人,遂就退后了一步,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

    這人說:“我從白沙崗來。昨天在大風里小姐走失了,太太不放心,特命我來接小姐。我們在沙漠跟草地里找了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嬌龍這才信以為真,可是又抬頭一看,見剛才他們一同來的本是四匹馬,如今一找著了她,這人一過來與她談話,那三匹馬這時反倒踏著草地往北飛馳去了。玉嬌龍就趕緊問說:“他們怎么倒走了呢?”

    這人就說:“他們本不是跟我一塊來的,他們是往莎車縣去的差人,與咱們無關,剛才我們是無意中遇見的。老太太只派了我一人來找小姐,太太跟車馬現在全都在白沙崗,離此不遠,請小姐快隨我去吧!”

    玉嬌龍漸漸覺得詫異,同時見這人的馬上有一個紅綢包裹,更覺著眼熟,仿佛跟自己由且末縣動身時命繡香她們攜帶著的那幾個包袱一樣。玉嬌龍面上不露聲色,又直瞪了這人一眼,這人卻忽然垂下臉去。玉嬌龍心中怦然一動,就上了這人的馬,這人便索著韁繩轉過了馬頭。

    此時,夕陽照射著他們的背影,這男子在前一步一步地走著,玉嬌龍騎在馬上也走得很慢。她就看出這男子頭上那頂官帽不大合適,身上的青紗袍子更不合體,玉嬌龍就問說:“你姓什么?”那人說:“我姓羅,我是羅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來的,難道小姐不認識我了嗎?”

    玉嬌龍說:“營里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認識!”那人沒言語,依舊在馬前走著。

    玉嬌龍心中發出冷笑,但是見這人的雄壯的背影,卻又覺得十分可嘉。此時這人已將韁繩放手了,天際霞光燦爛,看人倒還清楚。玉嬌龍驀然催馬趕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了馬,在馬上回首一望,就與這人正正地對臉,她就把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只見這人年有二十余歲,生得極為英俊,雖然覺得面熟,然而自己確實沒見過此人。她不禁臉上一紅,可是心中倒發出無限的疑惑。

    此時這姓羅的人見玉嬌龍驀然看了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說:“我們都不曉得,原來小姐有一身好本領呢!”

    玉嬌龍問說:“誰告訴你說的?我若有本領,我還不至于落到此地呢!你休說閑話,快帶我到白沙崗就是了!”

    姓羅的趕上馬來,說:“小姐,白沙崗今天可趕不到了!”

    玉嬌龍說:“那難道就在草地上走一宵嗎?你告訴我白沙崗的方向,我自己會騎馬找了去!”

    姓羅的說:“天快黑了,我就是把方向告訴小姐,小姐也必走不到。

    倘或小姐再走失了,我回去見太太可怎么交代?離這不遠,就有村舍,我可以帶著小姐到那里去投宿,明天再去見太太。”

    玉嬌龍說:“想不到你對這里的路徑倒還很熟?”姓羅的說:“我本來常走這股路,衙里往伊犁的公文向來都是由我送。”玉嬌龍點點頭,又問:“你知道大人往哪里去了嗎?”姓羅的說:“大人不是到北京去了嗎?”玉嬌龍聽這姓羅的說得不錯,這才有點信他真是官人,便想剛才許是自己疑惑錯了。于是就由這位姓羅的指點方向,她策馬去走。

    這草原上的天色已漸漸黑了,天上的星光和殘月發出些微光,照著他們;晚風習習,吹得玉嬌龍的身體有些倦怠。走了半天,方才走進了一個村落。這里不過十幾戶人家,有狗,見有人騎著馬進村,就不住地汪汪干吠。那姓羅的人先打開一家柴扉進去,待了半天,才見有個年老的農人提著燈請他們進去。玉嬌龍下了馬,提著馬上的包裹隨老農人進到屋內。屋中空閑無人,老農人就把手中的一盞油燈放在桌上,此時姓羅的也進屋來了,他就說:“有什么吃的沒有?快拿來!”老農人連聲答應著,仿佛很恐懼的樣子,就出屋去了。

    這里玉嬌龍就用手指甲將油燈挑起,燈光一亮,那姓羅的趕緊轉臉,他走過去指著炕上放著的包裹,說:“這里是小姐的衣服。太太恐怕小姐在外漂流了兩天,衣服一定都穿不得了,所以才叫我把這些衣服給小姐帶來,好叫小姐更換!”玉嬌龍過去,這姓羅的人又趕緊閃在一邊,他的臉依然背著燈光。

    玉嬌龍打開包裹一看,見里面確實是自己的衣服褲子,可沒有鞋襪,遂就不語。又轉頭看這姓羅的,見他并不知退出屋去,玉嬌龍就拿著小姐的架子,說:“你出去吧!不叫你不許進來!”姓羅的答應了一聲,便退出屋去。

    這里玉嬌龍就坐在炕頭,細細地想。忽聽隔壁有孩子哭啼了兩聲,又似被人用手捂住了口,孩子還使勁哼哼著要哭啼。玉嬌龍趕緊將耳朵側近了板壁,就聽那屋中的孩子要哭,卻哭不出來,并有婦人壓著嗓音威嚇,說:“你哭!你哭就得死啦!”玉嬌龍一驚,趕緊靜靜坐著,聽紙窗外遠遠有馬嘶之聲,隔著窗紙并仿佛有男子粗重的呼吸聲,玉嬌龍自向自冷笑了一下。

    這時,屋門開了,剛才那老農人拿進來茶壺、鹽碟和一塊鍋餅、一碗黃米粥。當這老農人雙手顫顫將這碟碗等物放在那張破桌上時,玉嬌龍就下了炕,揪了他一下,悄聲問說:“你跟那姓羅的早就認識嗎?你們怕他嗎?”他兩眼發呆,胡須顫顫,沒有說話。卻見屋門開了一道窄縫,恍恍見那姓羅的正站在門外。玉嬌龍就大聲向老農人說:“你把飯放下,你也出去吧!等我回去,將來一定派人來謝你們!”老農人依然不說話,怯怯地走出了屋。

    這里,玉嬌龍趕緊隨他去關門,等著老人出屋之際,又向門外看了一眼,見外面很黑,那姓羅的已然走開了。玉嬌龍把門關上,這門卻只有一道插關,無法關嚴,屋中又找不著東西可以將門頂上,便回身走到燈旁站立了一會兒,吃了一點鍋餅,然后就將燈吹滅,摸著黑到炕上將身一躺,側耳聽著窗外。待了一會兒,就聽仍有粗重的呼吸之聲,玉嬌龍也就假作呼嚕呼嚕地睡覺。

    又過了許多時,忽聽屋門吧的一聲響,玉嬌龍立時打了個冷戰,但仍然不起身,只側身臥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著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預備出點穴的姿勢;臉微揚著,睜著眼向炕前去看,喉間還呼嚕呼嚕作出鼾聲。就見慢慢地炕前來了一條高大的身影,這個人手中似有個東西,他輕輕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輕輕把玉嬌龍的頭發摸了一下,玉嬌龍卻趁勢翻身坐起,右手向這人的身上點去。這人忙用手擋住,玉嬌龍由炕上一躍而下,掄拳就打。那人用雙手抄住玉嬌龍的雙腕,連聲說:“不要動手!我無惡意!”玉嬌龍憤憤地說道:“什么你無惡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說時又一腳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沒有摔倒,只急急地爭辯道:“我實在沒有別的心,不然在曠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搶走,我豈能又將你送到這里來?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這人就騰出一只手來,從懷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著了火,叫玉嬌龍向炕上去看。原來炕上放著的是一口帶鐵匣的寶劍和一封銀兩。

    玉嬌龍此時的雙手仍然緊緊揪住這個人的胳膊,說:“你是半天云不是?你為什么冒充官人來騙我?我這身衣服你是從哪里拿來的?半夜在我身旁送來這寶劍和銀兩,你是什么居心?快說!”

    她見這人的腰間系著一條青綢帶子,上插著一口不到二尺長的鋼刀,她就劈手抽出。只聽當啷一聲,原來刀柄上有個銅環,刀身也閃閃奪光。

    這人趕緊擺手說:“慢著!這口刀鋒利無比,小心傷著了你自己!”玉嬌龍卻將刀尖逼住這人的胸膛。

    這人穿著那件青紗官衣,胸膛敞著,面上毫無畏色,回首用火點上燈,就說:“小姐息怒!你聽我說,我實是半天云羅小虎,因為昨夜小姐闖進我的山寨里,我見小姐貌美絕倫而且武藝高超,想細問小姐的來歷,又知小姐必不肯對我實說,因此我才帶著幾個人連夜趕到了白沙崗,知道官人的車輛都在那里停留住了。聽說玉大臣的小姐在風沙中遇盜失蹤,我因此才曉得小姐的來歷。

    “我由女眷的車上盜了這身衣服,并將早先搶來的官服穿上,帶著三個人又來尋找小姐。聽一個哈薩克姑娘說,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們那里,曾騎著一匹馬走了,后來那匹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見蹤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兒。我一聽,就很不放心,遍處尋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著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了破綻,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個人都避開。我假冒官人將小姐送到這里。

    “我本無他意,只是想到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車。可又想那些官車在白沙崗一定停留不住,他們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后再派人出來找小姐。這一路上頗不好走,我又不便隨行,這才為小姐送來銀兩和寶劍,我并替小姐喂好了馬,馬上預備了干糧和水,明天還要派人給小姐領路,實在沒有什么惡意。只是我見小姐貌美藝高,我從心中佩服,想要為小姐效勞!”

    這個半天云侃侃而談,面上并帶著微笑,說話時,身子有些搖動,有幾次胸脯都險些觸在刀尖上,玉嬌龍倒不由得趕緊縮回刀來。她漸漸心平氣和,覺得這口帶環子的刀太可愛了,侃侃而談的這個沙漠中的大盜半天云尤為可愛。在昨夜,半天云是個長頭發大胡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樣自己沒大看清,而現今燈光下的這個假官人、真強盜,卻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魁梧英俊的少年,倒真令自己難以置信。想這樣一個人就會在風沙中號令著數百名兇悍的盜賊,使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嗎?

    玉嬌龍就問說:“你先別說什么為我效勞送我回去找著我們那些車馬的話。告訴你!我趁著風沙走出來,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并不想立刻就回去。只是你,我聽你說話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輕,為什么要來到這邊遠的地方做強盜呢?”

    半天云搖搖頭,微笑著說:“我的事情你不曉得,我也不便對你說,可是你別以為我真是個兇惡的大盜。其實我也通情理,我也非專以盜劫為生,我還養著許多馬,只是我這個人生來太不幸了,才流落到此地!”

    說著嘆息了一聲,扣上了他前胸的衣紐。

    玉嬌龍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里,退回兩步,坐在炕上,仍憤憤地說:“今天我算是饒了你的性命!”

    半天云搖頭笑道:“我不怕死!小姐你長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殺死了,我這生也不冤!”玉嬌龍怒喝一聲:“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云依然笑著,回身往外走。玉嬌龍又忽然問說:“你叫什么名字來的?”

    半天云止住腳步,回頭答道:“我叫羅小虎。”玉嬌龍哼哼一聲冷笑,說:“平日你們不定多么兇惡了?這里的人都怕你們,連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夜啼!”半天云羅小虎沒有言語,開了門走出屋去。

    玉嬌龍手把著鋼刀,依然側耳向外靜聽,就聽院中仍有腳步之聲來回地響,仿佛羅小虎是沒有屋子可容他棲住,又聽他似乎低吟著:“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嬌龍真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強盜,而且回想起剛才他偷偷進屋來撫摸自己的頭發之時,又不覺得一陣臉熱;更想今天自己騎馬不慎,摔在草地上,路徑又不熟,倘使不被羅小虎領到這里,恐怕此時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漂流著呢!這羅小虎對自己頗為有禮,而且還為自己盜來衣裳,預備上寶劍銀兩,要叫我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蹤,雖然是自己愿意做的,可是沒有個人出來尋找自己,倒多虧遇著了這人。

    此時,風打著紙窗,響得很緊,那羅小虎又在窗外低聲唱道:“天地冥冥降閔兇……”玉嬌龍就高聲問說:“你在唱什么?”羅小虎走近窗前才回答道:“這是別人教給我的一首歌,我煩悶的時候就不禁要唱出來!”

    玉嬌龍又問:“你為什么不找間屋子去睡覺呢?”羅小虎說:“因為我舍不得離開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遠不能再和小姐見面了!”玉嬌龍忍不住一笑,雖然沒笑出聲音,可是她已低下頭去,臉上覺著發熱得厲害。

    屋門一響,那少年強盜又走進屋來,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嬌龍就說:“站住!”羅小虎就趕緊站住。玉嬌龍又瞪了他一眼,就說:“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聽聽!”

    羅小虎嘆了口氣,遂就低聲唱道:“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唱到這里,羅小虎的聲音凄慘,玉嬌龍低著頭,芳心中也不禁一陣酸楚。

    窗外夜風嗖嗖,桌上油燈發暗,這少年強盜又接著唱道:“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唱到這里,他就說:“后面還有兩句,我已忘記了,只記得好像是什么:廿年后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說完,他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淚。

    玉嬌龍咬著嘴唇,發了一會兒呆,就問說:“你唱的這是真事嗎?是你父親被人害死,你母親也服毒死了嗎?”

    羅小虎說:“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個本家爺爺開酒鋪,我父親是個杠夫,但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九歲時,我那開酒鋪的爺爺送我到書房念書,他有一封信,拆開,里面就寫著這首歌。老師教給我當作書念,說是我還有弟弟妹妹都在外鄉,他們也都會唱這首歌,將來我一唱出來,被他們聽見了,他們就能認我為胞兄。可惜我那時貪玩,沒將歌全背過來,過了一年,我就忘了。后來到外面走了數省,學了些武藝,我悶來時就唱這首歌,可是始終也沒會著我的弟弟妹妹!”

    玉嬌龍凄惻地說:“你很可憐!可是你為什么就到了新疆呢?”

    羅小虎遲疑了一下,說:“不瞞你說,我十歲的時候,因為我那假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愿意念書,我就跟個要飯的花子走了。那花子是個小偷,他教給我許多偷竊的本領,我就幫他去偷東西,幾乎被人打死。后來一個道人將我救了,那道人將我帶到湖北武當山去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會武藝,我就跟他們學了一些劍法。后來我在山上做錯了一件事,被師父趕下山來。”

    玉嬌龍就趕緊問說:“你做了一件什么錯事?”

    羅小虎有點兒慚愧的樣子,說:“因為我調戲了一個姑娘,所以犯了廟中的清規。我離了山,就在江湖漂流了數年,后來我因為要找一個人,便來到了新疆。這里本來就有一伙強盜,他們劫我,都被我打服,所以他們才尊我為首領,住在昨天你到過的那紅松嶺里還不到一年。我并非想要永久為盜,只想把馬群養大,夠我們那伙人食用了,我們便洗手。

    若找著我認識的那個人,我也就走開了!”

    玉嬌龍就又問說:“你來到新疆,是要找什么人?”

    羅小虎說:“我要找的是我的一個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沒見著他了,當年他曾告訴過我,我若想見他時,就到新疆來。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給我編的,我到底是誰的兒子,我的弟妹現在哪里,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嬌龍心想:這可也是個奇人,就又問說:“這人叫什么?”

    羅小虎說:“這人名叫高朗秋。”

    玉嬌龍十分詫異,又問:“高朗秋?是否他就是高云雁?此人年有五十多歲了,有花白胡子。”

    羅小虎說:“我只是七八歲時跟這人見過一面,現在若再見了他,我也不認識了。我只聽人說他叫高朗秋,卻不叫高云雁,此人是個文人。”

    玉嬌龍站起身來說:“那一定是他了,我認識此人,他是我的師父,他確實是個奇人。這次,他也是隨我們一同出來的,他還有個妻子,也會武藝。前天沙漠里那場大風,你們又去打劫,可不知他二人怎樣了?明天我帶你追上官車去找他。只要見著了他,他必可設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為盜了!”

    羅小虎聽了也很是歡喜,就點頭說:“好!只要找著我那高恩人,問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們去了。可是……”說到這里,他又帶著些憂愁,說:“萬一小姐你這師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隨你到了官人的群中,被人曉得了我是半天云,那時我可怎樣脫身呢?”

    玉嬌龍冷笑道:“你別疑惑我是故意騙了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實我這時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羅小虎只微微一笑。玉嬌龍又說:“可是我捉住了你又做什么呢?剛才我聽你一說,我覺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憐,我雖是個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愛天涯落魄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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