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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大漠聽悲歌尋香惹愛 滿城來風雨-《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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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小虎聽了,面現感動之色,玉嬌龍就把手中的那口帶環子的鋼刀遞給羅小虎,說:“給你!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我不要!”

    羅小虎卻不肯接過,他說:“這口刀是我初來新疆時。在迪化城跟一個索倫營官賭錢贏來的,雖然尺寸不長,可是善能削銅斷鐵,這一年來我永遠佩帶在身邊。現在小姐待我這樣好,我無法報答,愿意把我這件最心愛的東西送給小姐!”

    玉嬌龍把這口刀細看了看,雖然有些喜愛,可是聽說他是賭錢得來的,就不愿接受。她把這刀當啷一聲向地下一扔,說:“拿去!我不要!”

    羅小虎只好由地上拾起來,可是他還直直地站立,望著炕頭坐著的玉嬌龍,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盞油燈都將要自行熄滅,玉嬌龍又抬頭看了看羅小虎,說:“你還不走開嗎?”羅小虎卻仍然不動身,待了半晌,就聽他說:“小姐你長得太好了,你的武藝也太使我佩服!”

    玉嬌龍便鏘的一聲由身旁抽出了寶劍,將劍尖挨在羅小虎的前胸,怒聲說:“快走!你好大膽,敢跟我說這樣的話!”

    羅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動,他又說:“小姐你也想不開,你此次既然趁著風沙離開了家人,獨自游覽江湖,那為什么咱倆不一塊同行呢?我可以拋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馬,帶著你去走三山五岳!”玉嬌龍怒說一聲:“去!”寶劍向前進了半寸,那羅小虎趕緊將身子閃開,只見他彎下腰去。

    玉嬌龍大驚,抽回劍來,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將燈捻挑起。只見那羅小虎已經直起腰來,依舊昂然站立,右手提著他那口帶環子的寶刀,左手卻按著胸,由他的手指縫里兒流出來鮮紅的血。玉嬌龍瞪目說:“你還不走?要死嗎?”羅小虎臉色慘白,但依然笑著,點頭說:“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請小姐帶我追上官車,去見我那高恩人!”一面說著,他一面忍傷走出屋去。

    玉嬌龍倒很是后悔,覺得剛才不該驀然刺他,一定傷得他不輕。此時忽聽院中咕咚一聲,玉嬌龍就趕緊拿起燈來出屋去看,一陣風將燈吹滅,但是她已見羅小虎是坐在地下了。玉嬌龍一時驚慌,顧不得其他,趕緊放下燈,過去將羅小虎扶住,同時急急地問說:“怎么樣了?是我刺傷得你很重吧?唉!我若是把你這可憐的人刺死,我的心里才真難受!”

    羅小虎卻搖頭說:“不要緊,只刺傷了一點。我的左臂本來就有傷,是正月間在山中打獵,被一只大熊咬傷的。我半天云是個石頭人,受一點傷不算事!”說著,他挺身站起。

    玉嬌龍趕緊說:“你住在哪屋里?我把你攙回屋去吧!”

    羅小虎笑道:“這人家只有一間閑屋,我叫你住了,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嬌龍說:“那么你回到我屋里吧。”

    當時她扶著羅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覺得這羅小虎的胳膊硬極了,真如石頭一樣。到了屋中,玉嬌龍回身要去拿回燈來,取火將屋子照亮,卻不料羅小虎就一把將她抓住。玉嬌龍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竟落于盜賊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來打門,原來是羅小虎帶來的三個嘍啰來了,他們都聽他的指揮,住在不遠的人家里,羅小虎就出屋去了。這里玉嬌龍憤恨得不住流淚,她預備下寶劍,想要等著羅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劍將羅小虎刺死。可是待了多時,羅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從哪里換來了一身很干凈的黑綢夾褲褂,前胸仍然敞著,胸前新貼了一貼膏藥。他雄偉的身軀,英武的面龐,精爽的神態,仿佛又吸引住玉嬌龍,玉嬌龍竟舍不得下手了。

    羅小虎笑著說:“你怎么還沒換衣服?你換上衣服,咱們用些茶飯就走吧!”

    玉嬌龍就手提著劍柄,雙眼流出淚來,氣得身上發顫,恨恨地說:“走往哪里去?難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滿處漂流,去做強盜嗎?”

    羅小虎搖頭說:“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趕上官車,我并不想親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發迷了。再說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歡我,當初你若就嫌我是強盜,也不至如此。”玉嬌龍嘿嘿冷笑著,羅小虎又說:“我愿將來咱們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風沙出來,不過是一時的高興,真叫你各處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雖武藝高強,可是江湖上的閱歷你還沒有,你還是應當追上官車,暫時回家去吧……”

    玉嬌龍抬起頭來問說:“那么你呢?你往哪里去呢?”

    羅小虎說:“我在后面跟隨著你,你請出那位高老師來見我。如若他確實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辦了!”

    玉嬌龍問說:“那怎么就好辦了呢?”

    羅小虎昂然說:“我失足為盜,本非自愿,只是沒人叫我改邪歸正。

    我也自己頹唐罷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臉是永遠不刮,衣服也時常不換,除了飲酒賭錢,就叫那兩個婦人給我唱曲取樂。我也自己時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煩越唱,越唱越煩。現在我要改過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給我在營中謀上個出身,憑我這身武藝,必可做一番事業。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時再托我的高恩人為媒,向你家去娶你。那時我的兄妹也就都見著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報了。”

    玉嬌龍擦了一擦眼淚,問說:“你可真有這番志氣?”羅小虎拍著他那貼著膏藥的胸脯,說:“這點志氣我若沒有,我半天云枉稱男子漢!”玉嬌龍嫣然一笑,點頭說:“好,如果你有這番志氣,我愿等你十年!”羅小虎說:“用不到十年!我自從見了你的面,我就不愿意離開你,十年相思,誰能受得了?”玉嬌龍把劍一掄,半笑半怒地說:“快去叫這里的人預備茶飯!”羅小虎就笑著走出去了。

    這里玉嬌龍本想要更換衣服,但又想:這包衣服是羅小虎偷竊來的,倘若自己見著了母親和丫鬟仆婦們,忽然身上換上了那夜丟失的衣服,豈不叫她們生疑?自己在外邊結識了大盜半天云,這話怎能對人說?所以她并不動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紅衣藍褲還不太臟,她只將辮子解開,兩邊分披著的又改成為一條,垂在身后。

    這時,羅小虎幫助那老農人拿進來茶水和菜飯。玉嬌龍見他對那老農人很是和善,那老農人也不像昨晚那么懼怕他了。羅小虎與玉嬌龍對著面用茶吃飯,玉嬌龍就不住地笑,因為像羅小虎這樣地大口吃飯,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還從未見過。玉嬌龍卻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饅首勉強吃了一點,倒是她太渴了,雖然茶是榆樹葉兒煎熬的,她還是喝了不少。

    茶飯用畢,羅小虎說:“咱們這就走吧!”玉嬌龍點了點頭,就說:“這包衣服和寶劍我可都不能攜帶,你拿去吧!”羅小虎問說:“為什么?”玉嬌龍說:“你想吧!我會武藝,我家中的人并不知道。臨走時我雖攜帶著一口寶劍,但并非這口,這包衣服雖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見著我的母親,還要裝出小姐的樣子來呢,咱們這事是一字不能提!”

    羅小虎說:“自然能不提!”遂就嘆了口氣,先提著衣包和寶劍出了屋。

    玉嬌龍隨他走出去,就見兩匹馬在院中已然備好,馬上都帶著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裝干糧的袋子。羅小虎將劍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馬上,給玉嬌龍的是一匹赤兔馬,非常矯健。玉嬌龍接過了馬鞭,先牽馬出了柴扉,就見門外站著三個大漢,一齊向她行禮。玉嬌龍就知道這三個人都是羅小虎手下的嘍啰,自己此時竟像是個壓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陣慚愧。

    羅小虎已隨著牽馬走出,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說:“你們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個嘍啰一齊答應。當下羅小虎就笑著向玉嬌龍說:“上馬吧!”玉嬌龍扳鞍上馬。羅小虎又笑著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馬,一揮馬鞭,先在前走去,玉嬌龍策馬緊緊隨上,兩匹馬離開了這小村,就又踏上了廣大的大草原。

    今天是個晴和的日子,東方朝陽剛吐,天際浮蕩著一絲絲的霞云,柔風拂面,一群群的鴉兒在草原上亂飛。玉嬌龍鬢發稀松,衣服上有許多折紋。她騎在馬上,時時以柔媚的目光向羅小虎去看,羅小虎也常回頭來看,兩人的眼光交射在一處時,便都不禁地笑了。羅小虎覺著玉嬌龍的笑非常嬌媚,而玉嬌龍也認為這少年強盜的一言一笑,都能慰安她的芳心。

    此時落在草地上尋食的小鳥,一見馬來,就都噗嚕嚕地飛起。馬每行一步,就要驚起成千成萬的飛鳥,一層一層的,如濺起來的浪花一般。忽然,羅小虎從他的馬上袋子里掏出來一個東西,原來是一副小弩弓和幾支細小的箭,羅小虎就扳弓裝箭,嗖嗖很快地射去,只見飛鳥紛紛中箭下落。玉嬌龍不禁笑著說:“真好!來,給我看看!”羅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嬌龍一扔,玉嬌龍伸手接住了一看,是個很玲瓏的小弩弓。

    羅小虎又跳下馬去,從地上拾起來幾支箭,每支箭上都穿著一個麻雀。箭不過三寸長,很細。所以雖然射中在麻雀的身上,麻雀還都沒死,還都撲扇著翅膀想要再飛。玉嬌龍就一個一個將箭拔出,將受傷的麻雀都扔了,她笑著說:“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羅小虎說:“這是我做的,從小我就會做,雖然不敢說百步穿楊,可是我的箭從未虛發過。我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見許多兇悍強霸的人與我作對,可是我總不愿意傷人的性命,向來是以這小箭取勝的。你既喜歡,我就送給你吧!把這藏在衣袖里,不能叫人看出。”說著,又由他那放干糧的口袋里,掏出來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支,都給了玉嬌龍。

    玉嬌龍就笑著說:“你把這箭都給了我,以后你要使用時,可怎么辦呢?”

    羅小虎搖頭說:“此后我就不使用這些小巧的玩意兒了,我要憑長槍大刀,在疆場上立一番功名。這小弩箭不過是我漂流江湖時的一種玩意兒,只要找鐵匠打了箭頭,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嬌龍又看了他一眼,就笑著說:“想不到你的手是很能干的!”

    羅小虎說:“本來我自覺很聰明,我的武藝并沒怎么樣苦學過,可是也頗不錯,書我也沒有怎么讀過,但我認識不少字。只可惜沒人栽培我,不然我豈能流為盜賊!”

    玉嬌龍擺手說:“你別說了!早先你是盜賊半天云,現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論出身,只要將來你能夠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說到這里,她的雙頰緋紅,似羞似笑。羅小虎卻得意地大笑,敞著的前胸一起一伏的,玉嬌龍就瞪了他一眼,說:“扣上前胸的紐扣。”羅小虎笑著答應了一聲,就把衣紐扣好。

    玉嬌龍又留心看他的腳下,只見他光著腳穿著一雙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嬌龍又問:“你還回山寨里去嗎?”

    羅小虎說:“我還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馬匹賣了,將錢分給我手下的人,叫他們各自去謀生。不然他們一定還得纏住我,不能叫我一個人把手洗干凈了,去奔正路。”

    玉嬌龍又問:“你山里那兩個婦人,你想怎么處置呢?”

    羅小虎說:“那是他們給我弄來的,我一定要打發走。我跟他們混了一年多,他們也搶來過不少婦女,可是全都叫我給放了,因為我生平最恨人欺負婦女和小孩。我還時時想著,怕那些被搶的婦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問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著你這樣的美貌,你這樣的武藝,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沒想到原來你是玉小姐。”

    玉嬌龍問說:“你的胞妹也會武藝嗎?”

    羅小虎搖頭說:“不一定,可是我總想我的妹妹是貌美絕倫,武藝高強!”說到這里,他不由得又唱了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玉嬌龍禁不住笑了。

    他們且談且走,兩匹馬相并行著,就在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發現了一片馬群,羅小虎就說:“我們避著馬群吧,倘若遇見哈薩克人,言語不通,難免發生糾紛。”當下他撥馬偏南,玉嬌龍揮鞭跟上了他。

    這時忽見由那邊馬群之中,跑過來一騎黑馬,羅小虎立時勒住馬說:“快把弩箭交給我!”玉嬌龍卻已然看出來,那邊騎馬來的正是那哈薩克女子美霞。待了一會兒,羅小虎也看出來了,就笑說:“這姑娘的馬術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長得太高。”

    此時那美霞的馬已如一支飛箭似地來到,這姑娘在馬上招手問玉嬌龍:“你還回去嗎?”玉嬌龍收住了馬向她招手。

    美霞近前來,看了看羅小虎,又看了看玉嬌龍,仿佛很詫異的樣子,就問說:“你們是一家人?”

    玉嬌龍臉紅了紅,搖頭說:“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說:“你要回哪里去呢?將來你還能找我來嗎?”

    玉嬌龍說:“不一定,不過我要到趟伊犁,將來還要回且末縣。如果能路過這里,我一定要去看你。”美霞又說:“你的馬匹跟那口寶劍還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嬌龍說:“你那帳篷離這里遠嗎?”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說:“不遠,就在那里!”

    玉嬌龍就向羅小虎說:“那匹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劍是我父親之物,雖非寶劍,可也是個古物了,我想要取回來!”

    羅小虎在馬上伸頭向那邊的馬群去看,只見黑壓壓的一望無邊,羅小虎就說:“他們哈薩克人的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隨手一指,說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們的帳篷。一耽誤了時間,可就越發追不上你們的車馬了,不如先將寶劍寄存在她那里,將來我再設法給你送去。”

    玉嬌龍點了點頭,向美霞說:“我們因為要趕路,沒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寶劍,暫且寄存在你那里,將來或是我,或是他,再去取。那匹馬就奉送給你了,我們再會吧!”她向美霞一點頭,微微地笑著,美霞就勒住馬在那里,目送他們這兩匹馬順著廣闊的草原去遠。

    此時羅小虎的黑馬在前,玉嬌龍的紅馬在后,她已將那小弩弓和細箭全都收在懷中,臉上仍然罩著羅帕,縱馬速行,并不多談話。走過了草原,又是沙漠。沙漠中雖然沒遇見大風,可是人饑馬渴,太陽曬得玉嬌龍的身上都出了汗,羅小虎就又把胸前的紐扣解開了。

    找了個沙崗的后面,二人下了馬。羅小虎把干糧和水碗取出來,玉嬌龍就坐在沙地上,拿著干糧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來喝。羅小虎熱得脫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壯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傷,以及前胸上的那貼膏藥。他很敏捷飲食喂馬,并且拿了大塊干糧嚼,就著牛皮袋口咕嘟咕嘟地喝涼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嬌龍就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見連天的黑沙,并無一人一物。天作深藍色,白云如絲,裊裊的如她的心。玉嬌龍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淚來。羅小虎趕緊坐起來,坐在她的身旁,關心地問說:“怎么了?玉小姐你傷心了嗎?”

    玉嬌龍搖了搖頭,眼淚順著鬢發落在沙子上,她說:“你別呼我作小姐,我的名字叫作嬌龍。到現在我恨我那師父,他不該賣弄才能,背著我的父母傳給我武藝,我尤其恨我得了兩卷說拳劍的書籍,弄得我不能安分隨著我的父母做小姐!”

    羅小虎就說:“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嗎?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謀什么出身了,更不必當強盜,咱們倆就在這沙漠跟草地上過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馬騎!”

    玉嬌龍搖搖頭,又說:“我也不愿久離我的母親!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的性情最驕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沒有別的人,可是此后我將永遠忘不了你!你可千萬也要永遠想著我!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將來我們永遠在一起。但是,眼前我們就要分離了!即使高老師能夠將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閨中,我們也不能再時時見面,我也實在不放心你!”

    羅小虎發了半天怔,就搖頭說:“不要緊!以后我們見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個大官,我必能娶你!”

    玉嬌龍又叫著說:“小虎!云!

    ”小虎答應著,他們兩顆熱烈的情心,如在這荒沙之間開放了美麗的花朵,如從荒沙里滾出洶涌不斷的甘泉。此時天上的云絲都繞成了一團一團的,在他們的眼前輕輕地飄蕩,似乎望著他們。大漠中常有的狂風這時也不起了,沙粒都安靜地躺著,聽不見駱駝的鈴聲,聽不見雄雞的叫聲,兩匹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們一樣,都不想走了。

    過了許多時,羅小虎才爬起來,備好了馬匹,攙著玉嬌龍又上了馬。

    他依然策馬領路前行,玉嬌龍卻懶懶地不愿快走,她就與羅小虎且行且談,越談越覺著親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莊。兩匹馬踏著青草又走有十來里地,羅小虎就勒住馬不往前走了,他指著遠遠的一片樹林,說:“那邊就叫白沙崗,你們那隊車輛昨天就宿在那里,他們因為你丟失了,尋不著你,所以他們不能往下走,此時一定還都在那里。

    你就去吧!我因怕那營兵里有人認得我,所以我不能往那邊去。”

    玉嬌龍將馬催近了兩步,緊緊挨著羅小虎,戀戀不舍地問說:“那么你現在要往哪里去呢?”

    羅小虎說:“我先到個別的地方去。記住了,此處名叫秦州村,這一帶的農家多半是由秦州移到這開墾的。明天早晨我到這里,如若你那老師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請他明天來此見我!”

    玉嬌龍皺皺眉說:“萬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羅小虎說:“他若不是,我會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會!”玉嬌龍眼睛一陣酸,又說:“你可千萬珍重,身上的傷必須好好醫治!”羅小虎拍著胸脯說:“這不要緊!”玉嬌龍又說:“也不可憂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可都須切記!”羅小虎點頭說:“不勞你囑咐。我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美貌的人,我為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謀個出身!”

    玉嬌龍拭淚說:“那么咱們再會吧!”羅小虎也說了聲:“再會!”他的兩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著芳容黯淡的玉嬌龍,玉嬌龍就策馬走了,且走且回頭。這時天上的云光已變為金紅色,草原上的晚風漸漸吹緊,玉嬌龍的健馬俏影漸漸小了,走遠了。

    原來不遠就是白沙崗,那里并不是個市鎮,只有一個驛站,有四五戶農家,日前,玉太太那隊車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棲止在這里。這里的驛吏只能騰出兩間房來,請玉太太和丫鬟們跟那幾個小官員的家眷們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農家,有的就在車上睡。除了細軟之物,一切東西都存放在車上,因為沒有地方去擱。前夜可就有賊人從車上偷去了一個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東西丟得雖然不算多,可是把一些人嚇得都不得了。

    尤其聽一個農人說,就是那天,有兩個騎馬的人深夜來敲門,把他們叫起,問:“在這里停留的車輛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現在還在沙漠里,她是不是這里官眷中的什么人?”這農人說:“我把實話都告訴那兩個騎馬的人了。那兩人都長得很兇悍,都帶著刀,說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來此打聽消息,還想要打劫。”因此,這里的一些差官和營兵們全都驚心喪膽,都說:“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還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卻因女兒在沙漠中失了蹤,憂煩得時時哭泣,不愿意走遠,怕把女兒單獨拋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營兵找遍了沙漠。找了兩天,可始終也沒尋出小姐的蹤影,眾人都說:“小姐一定是半天云給搶去了,在這里越耽擱日子多了就越壞,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來大隊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賊群之中將小姐救出。”

    但是,那位高師爺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農人的小土屋里,向他的妻子碧眼狐貍說:“你去告訴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無虞,不等咱們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師娘把這話告訴了玉太太,玉太太卻說:“這是高師爺病了,他口中說的胡話。”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尋著了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聽太太的話,所以雖住在這小小的驛站上,時時恐怕強盜襲來,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還富足,糧草也還夠用,但是小姐一天尋不著,眾人就要一天困在這里。

    就在眾人憂心嘆氣的時候,忽然小姐單身歸來,而且騎來的是一匹赤兔馬,馬上還有一個牛皮水袋和裝干糧的口袋。這些營兵和幾個差官看見了小姐,就如同見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齊都歡呼著說:“小姐回來啦!”這么一喊,早有仆婦丫鬟由驛站的小房里跑出來,都驚喜著把小姐攙下馬去。小姐微微地喘氣,臉有些紅,就進到里面見了她母親。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做了一夢,她把女兒詳細地看了又看,就流著淚說:“龍兒,這兩天你上哪兒去啦?你可真急死我啦!”

    玉嬌龍卻說:“那天刮著大風,我在車上被個強盜揪了下去,搶走了。在風沙里走了很遠,我就用手打那強盜;強盜一怒把我推下了馬去,我就摔死過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個放馬的哈薩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會說咱們的話,她把我帶到她的帳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聽出母親等人駐在這里,她給我備了馬,還給我馬上帶上了糧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徑,我這才回來!”

    玉太太說:“哎呀!這位哈薩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們趕緊派人去謝謝她吧!”玉嬌龍擺手說:“暫時不用,我已經跟她約好,將來我們由伊犁回來時再去看她。”旁邊有小官員的家眷就說:“這一定是神佛指點,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個男子也不方便呀!”

    玉嬌龍又問:“我的老師和師娘怎樣了?他們那天沒遇著什么驚險嗎?”

    她母親玉太太嘆了口氣,說:“還提呢!你那老師那天也叫強盜給拉下車去,被烈馬連踢了幾下,受了驚嚇。當時還不覺怎樣,一來到這里,他就起不來了,現在是住在外邊一個農人家里。聽說今天他發燒得很厲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說胡話,他催著叫我們離開這里,他說你絕丟失不了,你會一個人走到伊犁去。”

    玉嬌龍聽了不禁神色一變,趕緊說:“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邊的丫鬟們說:“小姐且歇一歇,換上衣服再去吧!這次出來把小姐的衣服帶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來到這兒,因為這兒的地方小,車上的東西就沒全拿下來,不知怎么會丟失了一個包裹。”

    玉嬌龍不等這丫鬟說完,就擺手說:“那不要緊!”

    因為這屋子太小,連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兒換衣服。少時,玉嬌龍就換上了新綢子的內衣褲,外罩雪青色的緞袷袍,仆婦又給她梳洗頭發,重編辮子。屋中已點起了燭臺,丫鬟送上來紅茶、糕點,玉嬌龍卻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見她的老師高云雁。玉太太也想著:自七八歲時,女兒就做了高師爺的學生,如今高師爺在沙漠中遇了兇險,得了重病,也難怪女兒對他放心不下。當下玉太太就派了三個仆婦隨去,并叫了兩名差官、十名營兵,護送小姐去看高老師。

    此時,天上的云影已然發黑,暮鴉成群在空中飛叫,從沙漠和草原那邊吹來的晚風,是越發地寒冷了。其實高朗秋所住的那處人家,距這驛舍不過是二三十步遠,可是營兵個個持刀擁護,就仿佛玉嬌龍是什么顯官要員似的。她來到了這人家,就進了高朗秋棲住的那間小屋之內。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著的高朗秋,炕前坐著的高師娘,就幾乎再無隙地了,玉嬌龍一進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門。

    屋中太暗,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怎樣,只見高師娘嚯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軀,道:“小姐你回來了?這兩天內你一定見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師父強,你師父只為那天被馬踢了幾下,就爬不起來了。小姐,我們還以為你單槍匹馬跑到伊犁去呢!”

    碧眼狐貍這樣高聲地說話,身旁的高朗秋就揪住她的胳膊,連說:“悄聲,悄聲!”又喘吁了幾聲,聲音微弱地說:“嬌龍!我怕一病不起,當著你的師娘,你說實話也不要緊,我那兩卷書,你是否已經抄出了副本?”

    玉嬌龍說:“師父且不要問這話,我先問師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貍突然抓住了玉嬌龍的手,悄聲問說:“他教了你十多年,難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時高朗秋又呻吟著說:“我沒做過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緊!只是,奇怪,你是聽誰說的?”玉嬌龍悄聲對碧眼狐貍說:“請師娘暫且出屋,我要跟師父說一兩句話!”碧眼狐貍卻嘿嘿笑著,大聲說:“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師說話,還有叫師娘躲開的嗎?”

    此時屋門開了,兩個仆婦站在屋外,都說:“請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師爺跟師娘歇歇吧!”碧眼狐貍笑著說:“對啦!小姐請回吧!待會兒想著把那兩本書送回來就是了。”高朗秋躺著長長地嘆了口氣,玉嬌龍只好轉身出去。

    營兵們把她保護著回到驛舍,她便同她母親在一起用飯。這菜飯雖然比不得她們在且末城時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羅小虎在一起的那些要強得多了,但她竟不能夠下咽。今天,僅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羅小虎所唱的那首歌是他編的,羅小虎的家門慘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幫助羅小虎將一個草莽的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師娘從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將話對他說明。玉嬌龍手持著筷箸悶想著,忽然她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中想著:今晚我就去,先將高師娘殺死,然后對高朗秋說明,請他明天帶病到秦州村見一見小虎,以后求他給小虎謀個出身……

    這時她母親玉太太卻瞪著眼睛看她,慈愛地說:“龍兒!你怎么一點兒飯也不吃呀?你別凈想著這兩天的事啦唉!這次咱們真真不應該出這趟遠門兒!”繡香也在旁說:“我給小姐熱點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嬌龍卻急躁地說:“不用!”又見她母親驚訝地望著她,她就勉強地噗哧一笑,說:“媽媽!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馬,有人唱歌……”

    忽然她聽得窗外真像是有人唱歌,她吃了一驚,趕緊側耳細聽,原來不是,是在窗外守衛的一個營兵,嘴里哼哼著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婦出屋去吩咐,說:“叫他們規矩點兒!因為小姐回來了!夜里還得加嚴防備,要仔細防備半天云那伙強盜再來搶劫。”玉嬌龍聽她母親口中說出了“半天云”三個字,不由得臉上突然一下熱了,站起身來,背著燈燭。

    這時玉太太又連聲嘆氣,叫繡香給小姐收拾床鋪,讓小姐歇息。這位太太拭了拭眼淚,向女兒說:“將來見了你父親,我也得瞞著,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丟失了兩天兩夜的事,雖然你可也沒有什么舛錯,但是,我究竟對不起他呀!”玉嬌龍忽然心中又一陣難受,眼睛覺著發酸。

    少時,繡香已鋪好了床鋪,請小姐去歇息。這小屋中除了她母親和一個仆婦、一個丫鬟之外,還有五個官員的太太也在此睡覺。這許多人都在一間屋里,玉嬌龍還沒有受過。她想起昨夜與羅小虎在一起的時光,那是多么驚奇而繾綣呢!她輾轉尋思,忽悲忽喜一夜,聽窗外永遠有巡更聲、人的往來腳步聲和刀鞘摩在靴子上的聲音,她雖想要偷偷起來去見師父高朗秋,但是卻不能夠。她又想不出這時羅小虎是在哪里?荒涼的沙漠?

    廣闊的草原?可憐的他究竟棲止在何處呢?……玉嬌龍想再聽聽那悲壯蒼涼的歌聲,然而,聽不見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嬌龍就見這里的人都忙亂起來,丫鬟仆婦們都急急地收拾東西,外面也是馬嘶車響,原來大家就要即時動身。玉嬌龍趕緊問他母親說:“高老師那樣重的病,他怎能隨著咱們走呢?不如我去告訴他,叫他就在這里養病吧!”玉太太卻說:“你不用去,叫錢媽去問問他吧!”于是就派錢媽去了。

    待了一會兒,錢媽回來了,說:“高師娘也收拾好了東西啦,她要一輛車,要送高師爺回且末城去養病。她說在這地方,高師爺的病也絕養不好!”玉太太就說:“這也好,就叫張差官帶四個營兵送他夫婦回去吧!”

    玉嬌龍心中明白,那高師娘一定是借辭回去,要去搜自己那兩卷書。

    關于書的事,玉嬌龍倒是用不著擔心,因為她看見自己的那只裝首飾的木匣正提在繡香的手里,那鏈上的銅鎖安然未動,高師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索,也是白費事。只是,無論如何自己也得再見高朗秋一面,并且須背著人跟他說幾句話。于是她就向她的母親請求說:“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師,因為我昨天看見他老人家的病體十分沉重。今后我們到伊犁去,他到且末城去養病。他那么大年歲,就許從此與我見不著了!”

    玉太太面上卻現出不悅之色,說:“你也是個大姑娘了,對于老師也不可太近。何況高師爺也未必就死,他只是驚嚇得糊涂了,前天我要是聽了他的話,你回來了也找不著我們了。走吧!趕緊到克里雅城去歇息兩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來到現在,仿佛精神總是不安!”玉嬌龍的心如同被她母親用針刺了一下,便不敢再言語了。待了一會兒,差官就隔著窗子請示,問說:“是否即刻動身?”玉太太吩咐:“即刻就走!”

    當下外面的車馬愈亂,玉太太帶著玉嬌龍出去,她命女兒跟她坐在一輛車上。玉嬌龍的心里很難過,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現出愁態。她先由丫鬟攙上車去,坐在車里,她的母親就坐在她的前面,并且放著車簾。跨車轅的是一個仆婦和一個趕車的。她就得聽車聲轔轔地響,馬蹄嘚嘚急敲著,她母女坐的這輛車也顛動著走了。她母親的身子擋著車窗。她也不能扒著車窗向外去看。她想著這時車馬或已走到了草原。那羅小虎也許正在遠處騎著馬向他們這隊車馬張望著呢。唉!“侯門一去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玉嬌龍的心坎里突然想起了這兩句詩,她不禁悲傷欲絕,在她母親的身后滴下了眼淚。此時只覺車輪愈急,馬蹄愈驟,又覺風在窗外呼呼地響,玉嬌龍又盼望再刮起一場狂風,自己再趁勢逃出去,再與羅小虎相會,可是,沿路無事。

    至傍晚時,這一隊車馬就進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于虞縣,在這里有縣官,有總鎮。如今玉領隊大臣的官眷來到這里,本地朱總鎮趕緊請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門內宅里面休息,朱總鎮的夫人恭謹接待。玉太太就告訴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總鎮不住地告罪,自認查辦不嚴,致使官眷受驚。所以,次日朱總鎮就帶領了大隊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盜半天云的盜眾。

    玉嬌龍聽見了這個消息,非常擔心。但是她母親卻覺得這里給預備的地方狹小,不愿多住,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總鎮便親率官兵,保護著送到了和闐(今和田)縣。在和闐縣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車縣,由莎車縣又加派了人員保護北上。

    一路風塵,越走越離著沙漠遠了,玉嬌龍時時擔心著羅小虎。不知小虎在哪里,也不知經過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后,他是被捕了,還是能夠僥幸脫身?玉嬌龍時時吞咽著眼淚,但被母親監守著,仆婢擁護著,她一步也不能離開。

    又行走了幾天,才來到伊犁。伊犁的將軍是一省最高級的長官,因為與她家也是親戚,所以早為她母女預備下了行館。她也在此見著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于夫人。她還有兩位表姊,都比她的年歲略長,一個叫玉清,一個叫玉潤,嬌龍一來到,當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這里的居住和飲食,是比玉嬌龍在家里時還要舒適些、豪華些,而且庭中的芍藥已然開放,粉白紛披,芳香怡人。舅母又很和善,兩位表姊也都知書會畫,女紅尤為精巧。服侍她們的丫鬟仆婦也都是個個馴服。只是玉嬌龍的一顆心仍時時馳往于荒沙曠野之中。她不耐煩陪伴著舅母談說家庭瑣事,聆聽閨閣的訓言。她更恨兩個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問她什么《女四書》《列女傳》,并弄些針線攪擾她的心。只是這里有一只小貓,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塊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帶了來的,因為見她喜愛,就送給她了。別人都管這貓叫作“雪中送炭”。可是玉嬌龍給這個貓起了個名字,叫它“雪虎”。她時常把貓緊緊地抱在懷里,叫著:“雪虎!

    雪虎!”有時不覺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時身邊沒有人,她就不禁落下幾點眼淚。

    她每天雖然必須盛裝艷容,可是從鏡里她知道自己已比以前瘦了。

    她的首飾匣中有四卷書,其中兩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歲時,她師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給她代存之時,她就自出匠心,拿個小鐵片磨成一個鑰匙,將匣子開了,將書發現,她以兩個月的工夫將全書抄得,并訂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冊。這幾年來,她背著師父,背著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練習。還有兩卷書,那就是江南鶴手錄的原本。這是當碧眼狐貍高師娘被她師父領到且末城中的那一天,玉嬌龍就查看出來高師娘的來歷可疑,她與高云雁必不是夫婦。所以那夜里,玉嬌龍就到高云雁碧眼狐貍所住的小院中去探窺,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貍是為這兩卷書而來的。玉嬌龍的心中就發生了嫉妒,她知道她師父雖然精研此書,但是她師父的膽氣太小,而且是照著念書的方式去研究,不會活用。但這書若被一個武藝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這人就將成為自己的勁敵了。因此在那夜,玉嬌龍就縱火燒屋,趁勢將這兩卷原書也得到手里。她將這正副兩種本子,永遠隨身珍藏,這次她是裝在了她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烏木首飾匣內,交給丫鬟繡香收著。可是來到這里,因為兩個表姊時時在旁,她竟連匣子也不敢打開。

    她的表姊們都有很多的金翠的首飾,腕上的鐲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換,仿佛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來。那書上所繪的圖式她倒是不必時時翻閱,因她早已在心中記得嫻熟,只是這身手,若是不時常地練習,只在深閨中消磨,若再有半載,她就將成了普通女子一樣的纖弱。所以,她大膽地在深夜兩個表姊熟睡之時,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劍,往房上房下躥越。她住的這雖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邏,可是她這樣夜夜練習,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因此她就想盜馬出城去找羅小虎,可是又難以離開她的母親。所以她的身手、武藝不但都沒有擱下,而且還日日進步,但是她的心永是十分優柔寡斷,甘愿被情思煎熬,卻沒有決然一走的勇氣。

    過了一個月之后,她的母舅就要攜眷離伊犁赴任去了。她們母女也應當就回且末城,可是因為天氣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熱難行,又不得不暫留于此地。玉嬌龍覺得非常苦惱。忽有一日,高師娘突然身穿重孝來到,原來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這件事真給了玉嬌龍一個嚴重的打擊。她當著人就哭泣起來,別人只說她感念師恩,卻不知道她是另有隱痛。因為高師娘一來到,夜間她也不敢再出去練武了。

    高師娘是跟仆婦們住在一起,正房里還有兩位表小姐,穿著孝的人是不能到這屋里來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嬌龍見面,見了面也是不能說什么話的。但是,有一日深夜子時以后,玉嬌龍忽覺外房門微響,有一個人進來,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嬌龍伸手一摸,摸著床下人的頭上的發髻,她也毫不驚慌,用低微的聲音向床下說:“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似乎微微冷笑,就爬著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嬌龍也輕輕地下了床,此時屋中睡著她兩個表姊,外間還有一個丫鬟、一個仆婦,但都不知道這屋中先后有兩個人進出。

    碧眼狐貍高師娘到外面蹲地下,一見玉嬌龍出屋來了,她就驀然站起來,走上前來,一把就將玉嬌龍抓住,冷笑著,悄聲說:“你放心!我來沒有別的事,就是你師父在死前說那兩卷書是在你的手里,叫我來向你索要,你拿出來便沒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貍才說到這里,忽覺玉嬌龍用手指向她的左肋點去,她大驚,趕緊用右手去揉,同時又翻左手向玉嬌龍去打。不料被玉嬌龍用手托住,下面一腳,碧眼狐貍就咕咚一聲坐在了地下。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嬌龍如閃電般地趕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腳。碧眼狐貍閃身跑開,飛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卻不料腦門子忽然一痛,被一支小箭射中了,痛得不禁哎啊一聲。玉嬌龍卻如貍貓似的撲上房來,碧眼狐貍伸手要去點穴,更不料玉嬌龍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腳。碧眼狐貍就啪嚓一聲整個身子摔在房瓦上。玉嬌龍就騎著她的身子,手按著她的雙臂,碧眼狐貍極力掙扎,卻不能夠。她就說:“我要嚷了!我嚷嚷起來,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沒有好處!”

    玉嬌龍卻冷笑著,悄聲說:“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會武藝,但你是個江洋大盜,我早已看出來了,只要捉住了你,翻起了你的舊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貍的身體有些顫抖,就悄聲央求說:“你放了我!我就走!那兩卷書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嬌龍說:“你要我也不能給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藝準比高云雁還強上百倍。無論你怎么抵抗,也是無用;無論你跑到哪兒去,我也能當時就把你捉回來。以后你就得依從我,我叫你怎樣,你就得怎樣,不許違背我的話。當然,我也不能錯待了你,慢慢我還要把書中的武藝傳授給你呢,你應不應?快說!”

    碧眼狐貍這時忽然悲泣起來,她更咽著說:“我應!我應!我現在本是無處容身,我當初的事都做錯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為什么不愿過安適的日子呢?只是你師父臨死時勸我趕緊逃去,他說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嬌龍冷笑說:“我師父他是不曉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當下她將碧眼狐貍放了手,先跳下了房去,回到房中安眠。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說:“昨天半夜里,我聽見房上瓦響,嚇得我用被蒙上頭,我怕是鬧賊!”玉嬌龍先是故作詫異,繼而就笑著,搖頭說:“沒有的事!賊人無論如何大膽,也絕不敢到這兒來呀!”

    當天,那碧眼狐貍高師娘就裝病了,她用白布箍住頭,說是頭痛。玉嬌龍還特別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說:“師父已死,師娘你也不必傷心了!

    你一定是因為路上勞頓,所以才頭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們怎樣待我的師父,也就怎樣待你!”碧眼狐貍口中只得道謝。

    玉嬌龍見自己已將這個兇悍的賊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興。她原想派她借個辭出去,找著羅小虎,替她傳遞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勸羅小虎速謀個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貍靠不住,倘若將自己鐘情巨盜半天云的證據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能將自己挾制住了。玉嬌龍心中猶豫不決,無論怎樣想主意,也無法得知羅小虎的近況。她正在憂愁,時時想象著那遼遠的沙漠,暗誦到“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那首殘缺不全的詩歌,她就不禁為那個身世凄涼,從困難之中長大,現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墜淚。

    又兩三個月,此時已到夏去秋來,忽然她的父親玉大人從京城回來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訪了幾日親友,便定了日期攜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個新秋晴朗的日子,這次比來的時候聲勢可又大得多了,車四十多輛,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帶著百余名營兵。玉大人有時坐在車上,有時也騎著馬押護,威風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嬌龍的車上倒是只有丫鬟繡香和繡香替她拿著的首飾匣、抱著的貓兒“雪虎”。但是這時即或再有一陣大風,可也未必敢有強盜再來打劫了。玉嬌龍也絕無辦法再乘風走去了,她如被囚在籠中的小鳥。

    離伊犁走了三天,就見車馬已走入了草原地帶,此時草地的草色已變為枯黃,成千整萬的牛馬嘶著西風,差官、營兵全都振作著精神走著。玉嬌龍隔著車窗就聽他們互相談說道:“放心走吧!連夜走都不要緊,這次絕不能像來時那樣了,沙漠里現在沒有強盜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個也不剩了!”玉嬌龍無意聽到了這話,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悲傷地想:怪不得半載以來聽不見羅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嗎?他死之前也沒得見著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沒得見著我,他真是苦命!玉嬌龍這樣地想著,就十分傷心。

    過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幾個月前,與羅小虎共臥沙上,對傾心曲,那一種纏綿難忘的情景。現在,真不知羅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嬌龍暗暗地拭淚,繡香看她出來了,就問說:“小姐,您是怎么啦?

    一來到這兒,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來了吧?不要緊,這次有大人保護著,就是再遇見大風,半天云也不敢再搶咱們來了!”又笑著說:“您抱著雪虎吧!它不愿叫我抱著,直抓我,它是想小姐!”這個不解事的丫鬟,把個貓兒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著貓兒解開小姐的憂懼。可是沒想到,小姐的眼淚反簌簌地如同小雨點一般落在了貓兒雪白的毛上。

    此時車馬已走進了大漠的腹心,馬蹄遲重,車輪遲緩,個個人都不作聲,都不說話,沉重嚴肅地進行。玉嬌龍柔腸宛轉,自己也不知淚怎么會這樣地多。又走了半天,忽聽……呀!哪來的歌聲,雄壯而蒼涼,字句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

    玉嬌龍大驚,就聽車外人聲馬聲都嘈雜起來了,有人嚷著說:“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聽她父親玉大人怒喊著說:“放箭!”只聽嗖嗖箭聲急響。

    玉嬌龍心頭一下一下地緊痛,她淚如泉涌,雙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繡香嚇得面色慘白,也靠在她的身上。這時卻聽外面高昂的聲音仍急急地唱著:“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外面箭聲愈急,車也忽然停止住了,就聽她父親玉大人咆哮地說道:“追!殺!捉不住賊人你們都不要回來!”喊聲中夾雜著緊急的箭聲、雜亂的馬蹄聲,并有“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歌聲仍然忽斷忽續,顯見這人是一邊騎著馬飛奔,一邊唱出的,歌聲漸漸地遠了。

    玉嬌龍把貓和繡香全都推開,爬出車去,站在車轅上向遠處望去,就見有三四十名騎著馬的營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趕去了。那北邊極遠之處有幾匹馬,馬上的人時時回身,也似在向營兵們放箭。一霎之時,那幾個賊騎就跑過了沙坡,玉嬌龍卻始終也沒看見羅小虎。

    這里大隊的車輛全已停住,差官營兵們都刀光閃閃地保護住了車輛。玉大人騎在紫色大馬之上,手舉寶劍,高呼著:“追!”他雖是背著身,只見他花白的胡須被風吹得亂動,玉嬌龍趕緊又回到了車里。她又擔心,又悲痛,又憤恨,緊緊地咬著牙,枉然地落著淚。繡香嚇得已縮成一團兒,貓兒臥在車角里仍然睡覺,外面是一片怕人的岑寂。

    少時談話聲又漸漸地沸起,仆婦和丫鬟都過來掀開車簾看小姐,并安慰著說:“小姐放心吧!強盜已被咱們這里的兵給趕跑了!”玉嬌龍拭著淚,搖頭說:“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現在怎么樣?”仆婦說:“太太倒也沒受著什么驚恐。”

    玉嬌龍叫繡香給她穿上鞋,仆婦攙著她下車去,到前幾輛車旁去看慰她的母親,玉太太說:“我倒沒有什么,你沒受什么驚嚇我就放心了。

    這次賊來得不多,只是四五個人,你沒聽見剛才有個賊人直唱嗎?”

    玉嬌龍拭淚搖頭說:“我沒聽見!”

    玉太太說:“你回車去歇息吧!待會兒就能把賊人捉了來,那半天云真膽大,也不知是個什么人?”

    旁邊有仆婦說:“我看見啦!那賊人是個長鬢胡子,頭發也挺長,跟個惡鬼似的,騎著黑馬,嘴里還唱著。”

    玉嬌龍心痛得覺著站立不住,兩個仆婦又把她攙回車上去。她很擔心,就想:如果少時官人把羅小虎捉獲送來,在車前梟首,他的血都流在沙子上,我的心將怎么受呢?她擔憂了多時,忽聽又是一陣雜亂的馬聲,又聽她父親震怒地喊道:“你們還都有臉回來,賊人一個也沒擒來?混賬!飯桶!”玉嬌龍這才放下了心,知道羅小虎已然逃去。她很欽佩羅小虎的英勇、矯捷,但是又不由得發恨,暗想:別后半載,你依然在此為盜,你也太沒有志氣了!你這樣,我可怎能和你相見呢?……因此,她的淚又不住地流。

    車身又移動了,外面玉大人震怒著,罵他手下的人無用,一面罵,一面憤憤地指揮著車馬向前進。這里玉嬌龍經繡香勸慰,不得不收住了眼淚。細想了半天,她的心是不怎樣難過了,只是依然懷著幽怨。這種幽怨無處去說,除非給自己一匹馬,讓自己追上羅小虎,讓自己痛快地數責他一番才行。

    車馬加緊前行,越過了沙漠,便找了驛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數日,便安抵了且末城。到衙前下車進內,玉嬌龍倒覺得自己的家里有些生疏了,有個看守房屋的仆婦說:“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沒有什么事,只是高師爺、高師娘回來了,高師爺得病死了,小姐的屋里時時有響動,我們怕是鬧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不許再說!本來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驚嚇,如今才一回來你們就說這話,走開!”這個仆婦含著羞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兒說:“你別信那話,你要不愿住你的屋子,你就搬來跟我住在一處吧!”玉嬌龍卻搖頭說:“我不害怕,我還要住我的那間屋。

    只是每晚叫高師娘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猶疑了一下,但想高師娘的年歲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規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是可憐。既然女兒喜歡她,那就叫她去一半陪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紀的人總比丫鬟還靠得住,遂就答應了。

    由是,晚間玉嬌龍就同碧眼狐貍住在一間屋內。玉嬌龍本來心情不好,但自她與碧眼狐貍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貍必要跟她說許多話,倒解去了一些愁悶。碧眼狐貍就跟玉嬌龍說了她自二十歲時走江湖,至今三十年來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說她自鳴得意其實是兇狠淫賤的種種行為,說高山大河、名俠悍盜,并說她與高朗秋的關系,以及她怎樣害死啞巴,高朗秋又怎樣從她手中騙去了那兩卷奇書之事,等等。因此,玉嬌龍憑空知道了閨閣之外的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使得她驚異、羨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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