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他忽然抽出了腰帶上那根晶瑩圓潤的白玉簫。 昔年的兵器譜上“東海玉簫”名列第十,玉簫道人武功淵博,據說身兼十三家之長,掌中這根玉簫,既可打穴,也可作劍用,簫管中還藏著極厲害的暗器。 葉開本以為他已準備出手了。 誰知玉簫道人還是坐著沒有動,反而輕撫簫管,吹奏了起來。 他的簫聲開始時很輕柔,就仿佛白云下,青山上,一縷清泉緩緩流過,令人心里充滿了寧靜和歡樂。 然后他的簫聲漸漸低迷,又將人引入了另一個更美麗的夢境中。 在這個夢境里,既沒有憂慮和痛苦,更沒有憤怒和爭殺。 無論誰聽到這種簫聲,都絕不會再想到那種卑鄙險惡的事。 但就在這時,玉簫道人自己卻做了件很卑鄙險惡的事。 他的簫管中竟然飛出了三點寒星,急打葉開的前胸。 是喪門釘一類的暗器,來勢疾如閃電。 在這種優美和平的樂聲中,又有誰會提防別人如此惡毒的暗算? 可是葉開卻好像早就在防備著。 無論多惡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變得連一點用都沒有。 因為他有一種奇特的方法來接暗器,他手上竟似有種奇異的吸引之力。他的手一招,三點寒星就無影無蹤。 難道這就是武林中早已絕傳的內功“萬流歸宗”? 玉簫道人臉色已有些變了。 葉開卻微笑著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歡聽人吹簫。” 玉簫道人果然沒有停,可是他的簫聲卻變了,變得充滿了一種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個思春的少女在春閨里輾轉反側,不斷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種欲望是什么? 兩個距離葉開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著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滿了挑逗力。 葉開不能不去看她們,他發現自己竟好像忽然變成了個第一次看見赤裸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們竟似已變成完全赤裸的——雪白的胸膛,纖細的腰,修長的腿。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已不由自主在開始變化,這種欲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無法控制的。 她們笑得更媚,媚眼如絲。 她們的腰肢扭動,仿佛正在邀請。 又有誰的目光還能離開她們正在扭曲炫耀著的地方? 又有誰還能注意到別的事? 另兩個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靈琳,在向外退。 此時此刻,若是別的男人,一定不會注意到她們的。 但葉開不是別的男人。 葉開就是葉開! 他的眼睛仿佛還在盯著那扭動的腰肢,他的人卻已掠起。 忽然間,簫聲停頓。 一根晶瑩圓潤的玉簫,已斜斜點了過來,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這是判官筆的招式,認穴準,打穴快。 葉開凌空翻身,方向不變,還是向丁靈琳那邊撲了過去。 但這時判官筆已變成了劍,劍走輕靈,已將葉開的身形圍住。 葉開眼看著丁靈琳被人帶走,竟偏偏無法脫身。 他忽然發現自己遇著的這對手,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為丁靈琳憂慮擔心,他自己就隨時都可能被擊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頓,完全停頓,竟像是一只旋轉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釘死在地上。 高手決戰中,絕沒有任何人會做這種事的。 玉簫道人身經百戰,各式各樣的對手都遇見過,卻也從未見過這種事。 他的玉簫一招擊出,也突然停頓。 他猜不透葉開的用意。 但他卻已看出葉開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聰明的人絕不會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這其中難道又有陰謀? 玉簫道人冷笑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葉開道:“沒有意思。” 玉簫道人道:“沒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葉開道:“沒有意思就是沒有意思。” 玉簫道人道:“你想死?” 葉開道:“不想。” 玉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剛才那一瞬間,我已可讓你死十次。” 葉開道:“我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會停下來的。” 玉簫道人道:“我若不停呢?” 葉開道:“那么我現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簫道人的臉色突然蒼白,他顯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現在后悔已遲。這種機會一錯過,是永遠不會再來的了。 葉開道:“我停下來,也因為我現在沒有把握能勝你。” 玉簫道人冷笑。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的心已亂,你身旁又有這么多漂亮的幫手。無論誰看見自己心愛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會亂的。” 玉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葉開道:“我不想騙你,也騙不過你,你當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亂了。” 玉簫道人道:“心亂了就得死。” 葉開道:“你真的有把握殺我?” 玉簫道人沒有開口,他沒有把握。因為這少年武功之精奇跳脫,應變之機警奇詭,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對手中,最令人難測的一個。 何況他還有刀,飛刀! 葉開的飛刀還沒有出手,玉簫當然并不想逼著他出手。 葉開淡淡道:“你我遲早總難免要一戰的,但不在今夜。” 玉簫道人道:“在什么時候?” 葉開道:“在我心不亂的時候,在我有把握勝你的時候。” 玉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為什么要等到那天?” 葉開道:“因為你非等不可。” 玉簫道人道:“哦?” 葉開道:“現在你就算能殺我,也不會出手的,因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簫道人不能否認。 葉開道:“現在你就算殺了我,也得不到上官小仙。所以你綁走了丁靈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來換她的生命。” 玉簫道人突然長長嘆息,道:“你果然不笨。” 葉開道:“我也不說謊。” 玉簫道人道:“哦?” 葉開道:“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簫道人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道丁靈琳在哪里。”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簫道人道:“我給你十二個時辰去找。” 葉開道:“十二個時辰?” 玉簫道人點點頭,道:“明天此刻,你若還不把上官小仙交給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見到丁靈琳。” 他慢慢地接著道:“金環無情,飛刀有情;鐵劍好名,玉簫好色。這句話你總該聽說過。” 葉開當然聽說過。 玉簫道人道:“丁靈琳是個好看的女人,我是個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趕快找到上官小仙,否則……”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的意思無論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玉簫道人已走了,帶著他年輕而美麗的女弟子們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來。” 十二個時辰。 誰能有把握在十二個時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誰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貍般狡猾、蝮蛇般陰毒的女人? 葉開也沒有把握。 可是,鐵劍好名,玉簫好色。又有誰能放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躺在一個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已臨,葉開靜靜地坐在黑暗里,他沒有燃燈,他連動都懶得動。 屋子里仿佛還留著丁靈琳身上的香氣,黑暗中仿佛又出現了她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 要怎么樣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樣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葉開竟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里很靜,是很適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應本極快,思想本極靈活。 但現在他的頭腦卻似乎變成了塊木頭。 這時外面靜悄悄的院子里,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的人聲,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涌了進來。 大家議論紛紛,談論的竟是郭定。 “嵩陽鐵劍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虛傳。” “南宮兄弟本不該找他比劍的。” “可是南宮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種輕視。” “尤其是南宮遠,不但有一身家傳的武功,而且還是嘯云劍客的入室弟子,劍法之高,據說已可算是當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這一戰大家本來都看好南宮遠的,郭定畢竟是個初出道的人。” “據我所知,吉祥茶館里卻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賭南宮遠勝。” “早知如此,我也該去賭一下子的。” “那時你敢賭郭定勝?” “……” “有誰想得到,像南宮遠這么有名的劍客,竟連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陽鐵劍,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賭,江湖中能接得下他這一招的人,絕不會超過五個。” “這一下嵩陽鐵劍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風頭,連那幾個平日眼高于頂的鏢局老總,都搶著要做東,請他去喝酒。” “現在他已經是城里最出風頭的人,莫說鏢局里的人要請他喝酒,連我都想請請他,能跟這種人喝杯酒,我面子上也有光彩。” “現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證,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貼。” “他雖然不能算是個小白臉,倒真有點黑里俏。” “聽說皮膚黑的人,對女人都有一手。” “皮膚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說的話,竟愈來愈不像話了。 葉開沒有再聽下去。 剛才外面那么靜,原來是因為人們都趕著去看郭定和南宮遠的決戰了,若是在平時,葉開一定也會去看看的。 他知道南宮遠這個人,也確實知道這個人的劍法得過真傳。 近年來,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鋒芒的人,但現在他的光芒顯然已被郭定搶盡。 郭定現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幾件事之一。 葉開了解這種感覺,可是他并不羨慕。 他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地喝兩杯酒,酒雖然會麻痹人的頭腦,但有時也可以令人的頭腦清醒。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 沒有人注意他,甚至沒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贏家才是人們的對象。 他現在卻是個輸家。 窄巷的盡頭,有家小小的酒鋪,連招牌都已被油煙熏黑。 屋子里的燈光昏暗,一個沒精打采的伙計,正坐在小炭爐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個,背對著門,坐在最陰暗的一個角落里,獨自喝著悶酒。 他想必也跟葉開一樣,是個輸家,是個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時,葉開說不定會過去,找他喝兩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但現在他卻寧愿孤獨。 伙計沒精打采走過來,替他擺了雙筷子,上面還帶著霉點的竹筷子。 可是葉開不在乎。 “要點什么?” “酒,五斤酒,隨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點鹵菜?” “有現成的,就給我來一點。” 這客人看來并不挑剔,伙計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位客人切了個小拼盤,我就給你照樣來一碟怎么樣?” “行。” 那位客人顯然也不挑剔。 一個失意的人,又還能挑剔什么呢? 酒還沒有來,葉開就靜靜等著,他本不期望這種地方會有什么殷勤的招待。 那邊的客人也一直沒有回過頭來看看他,此刻卻突然道:“我這里有酒,為什么不過來先喝一杯?” 這聲音很熟,這人是誰? 葉開回過頭,這人淡淡地又道:“其實你應該過來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葉開終于聽出了他的聲音。 這個在小酒鋪里獨自喝著悶酒的失意者,竟是現在這城里的風云人物郭定。 “是我。” 郭定終于回過頭,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葉開的確想不到。 他走過去,坐下,看著郭定道:“你本不該在這里的。” 郭定道:“為什么?” 葉開道:“這種地方,本只有我這種人才會來。” 郭定道:“哦?” 葉開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已成了這里最出風頭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為我刺了南宮遠一劍?” 葉開道:“能戰勝南宮遠,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葉開看著他,道:“現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搶著要請你喝酒,你為什么反而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 郭定沒有回答,卻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說得太多,喝得太少。” 葉開舉杯一飲而盡。 郭定也在看著他,忽然問道:“你以前有沒有戰勝過?” “當然有。” 郭定道:“你戰勝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搶著請你喝酒?” 葉開道:“是。” 郭定道:“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總是想戰勝別人,壓倒別人,可是現在……” 葉開道:“現在怎么樣?” 郭定凝視著手里的空杯,道:“現在我才知道,勝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 他忽然將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這是什么?” 葉開道:“這是個空酒杯。” 郭定道:“一個人戰勝了之后,有時也會忽然變得像這空酒杯一樣……”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個人戰勝之后,心里那種斗志和欲望,也會像杯中的酒一樣,突然變空了。 這種感覺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葉開能了解這種無法形容的空虛和寂寞,他也曾體驗過。 他沒有再說什么,替郭定倒滿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說得太多,喝得太少。” 郭定舉杯。 葉開微笑著,又道:“無論如何,勝利的滋味至少總比失敗好。” 寒夜,風在窗外呼嘯。 小炭爐里的火似已將熄滅,那沒精打采的伙計,將脖子縮在破棉襖里,似已快睡著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溫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你們的家在哪里?你們為什么還不回去? 混濁的酒,冷得發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會變成一團火。 已喝了幾杯?誰去記它?誰記得清? 葉開滿滿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見了一些無法解決,無可奈何的事,又有誰不想大醉一場? 郭定看著他,道:“我本來只想一個人在這里大醉一場,卻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葉開道:“你想不到我會到這種地方來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會一個人來。” 葉開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道:“你知不知道東海玉簫?” 郭定當然知道,說道:“可是我沒有見過他。” 葉開道:“我見過。” 東海玉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現過,郭定忍不住問:“你幾時見過他?” 葉開道:“剛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發出光:“你們已交過手?” 葉開點點頭。 郭定道:“你也勝了他,所以你才到這里來喝酒?” 葉開道:“我沒有勝,也沒有敗。”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兩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勝負。 葉開道:“我們雖然已交手,卻沒有繼續下去。” 郭定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我不想敗給他。” 郭定道:“你沒有把握勝他?” 葉開道:“沒有。” 郭定道:“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葉開笑了笑:“他的武功很淵博,也許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精純。” 郭定道:“你本來可以勝他的?” 葉開并不否認。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卻沒有把握勝他?” 葉開道:“完全沒有。” 郭定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我的心很亂。” 郭定道:“你看來并不像時常會心亂的人。” 葉開道:“我本來就不是時常會心亂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難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簫手里?” 葉開點點頭,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鐵劍好名,玉簫好色”,這句話他當然聽說過。 他突然奪過葉開的酒杯,大聲道:“今天你絕不能喝醉。” 葉開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趕快將她救出來。” 葉開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簫想怎么樣?” 葉開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將她換回來。” 郭定道:“你不肯?” 葉開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傳說中那樣的白癡?” 葉開苦笑道:“我本來也被她騙過了,我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徐徐道:“這些話本不能相信的。” 葉開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現在我相信了。” 葉開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將這件事告訴你,可是現在我卻說了出來。” 他并沒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們竟仿佛在盡量避免接觸到對方的目光。 他們都不是那種喜歡將自己情感流露出來、讓別人知道的人。 難道他們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時激動,會流下淚來? 但友情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們雖然不去看,友情卻已在他們心里撒下了種子生出了根。 這的確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個人往往會在最奇怪的時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個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情感是怎么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雖然找不到,但東海玉簫卻一定可以找得到。” 葉開在聽著。 郭定道:“他是個喜歡享受的人,這城里的好地方卻不多。” 葉開道:“最好的地方本來是冷香園,但現在卻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還是很可能會住在那里,據說他無論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隨從的人。” 葉開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郭定道:“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葉開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葉開苦笑道:“我現在的心更亂,更沒有把握勝他。” 郭定道:“我難道不是人?” 葉開霍然抬起頭,凝視著他,道:“你……” 郭定道:“我難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葉開道:“可是……可是丁靈琳還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來對付你,怕他傷害了丁姑娘。” 葉開點點頭。 郭定道:“但你卻忘了一點。” 葉開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為你現在正急著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會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會有警戒。” 葉開道:“不錯。” 郭定道:“何況,他更不會想到我們已成了朋友。” 朋友! 這是多么溫暖、多么美麗的兩個字。 這兩個字竟真的從這個驕傲冷酷的年輕人嘴里說了出來。 葉開還能說什么?還需要說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說,他已站了起來,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們走。” “走!” 第十二章冷夜離魂 冷香園。 夜冷,梅香,人蹤已杳。 梅林里簌簌的響,是風,還是昨夜枉死在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沒有再見到韓貞?” “沒有。” “那么他說不定還在這里。” 葉開嘆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體。” 那些人的尸體呢? 找不到。 聽濤樓上下,連血跡都已被洗得干干凈凈。 是誰替他們收尸的呢? “衛天鵬他們的尸體昨夜還在這里。” “嗯!” “是誰替他們收了尸?” 沒有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剛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結成了冰。 風刮在臉上,已不像是風,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卻更香。 “你看見燈火沒有?” “沒有。” “玉簫難道不在這里?” 突然間,結了冰的小徑上,竟似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如此寒夜,有誰會在雪徑上獨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怎會有腳步聲? 還是沒有燈光,無燈,無星,無月。 黑暗中仿佛出現了條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徑。 他走得很慢,還不時在東張西望,竟似在尋找著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這無人的梅林中,他尋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聽出他嘴里竟一直在喃喃自語:“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韓貞!” 這個人竟赫然真的是韓貞。 難道他居然還在替葉開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臉,他的臉上竟赫然全是血,血也已結成了冰。 葉開只覺得胸中一陣氣血上涌,立刻從他隱藏的小石后沖了出去,沖到韓貞面前,一把握住了韓貞的肩。 韓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認得葉開,可是他還在為葉開找酒。 他的臉竟已幾乎完全破碎扭曲,竟像是個已被人一腳踩爛了的硬殼果。 葉開不忍再看:“你……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這是誰下的毒手?” 韓貞似乎想笑,卻笑不出,嘴里還是喃喃地在問:“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葉開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腳。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韓貞?” 葉開點點頭。 郭定也不禁嘆息,道:“看來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時候,被人痛毆了一頓,打得他神志記憶都喪失。” 葉開用力握緊雙拳,默然道:“不過他還記得替我找酒。” 郭定嘆道:“看來他也是個好朋友。” 葉開恨聲道:“只可惜我不知道這是誰下的毒手,否則……” 郭定道:“我想這絕不是上官小仙。” 葉開道:“哦!” 郭定道:“一個女人,絕不會有這么重的手。” 韓貞實在被打得太慘,不但臉已破碎扭曲,連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斷了六七根。 他怎么能活到現在的? 在這種冰天雪地里,他怎么還沒有凍死? 葉開想問,但韓貞卻已甩脫他的手:“放開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這件事外,他已記不得別的。 葉開嘆了口氣,柔聲道:“好,我帶你去找酒。” 這句話說完,他已點了韓貞的睡穴,將韓貞攔腰托了起來。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靜靜地睡一天,他也許會清醒的。” 葉開嘆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燈。 葉開將韓貞放在床上:“你有沒有火折子?” 郭定已燃起燈,燈光照在韓貞臉上,更慘不忍睹。 葉開雖不忍看,卻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這是誰下的毒手。 他雖然是個不愿記住別人仇恨的人,但這次的情況卻不同。 若不是為了替他找酒,韓貞又怎么會落得這么慘。 為了這樣的朋友,無論什么事他都應該做。 郭定也在凝視著韓貞的臉,道:“這不是鐵器打的。” 葉開點點頭,若是被鐵器打傷,傷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難道有這么重的手法?” 葉開道:“韓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臉,這樣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韓貞臉上,但是那次的傷痕卻遠比現在輕得多,顯得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還有特別的功夫。 解開衣襟,肋骨斷了五根。 如此寒天,韓貞穿的衣服當然也很厚。 郭定皺眉道:“隔著這么厚的衣服,還能一拳打斷他五根肋骨,這種人實在不多。” 葉開道:“而且這只是硬傷,并沒有內傷。” 若不是衣服上沒有鐵器的痕跡,無論誰都會認為這是被一柄鐵錘打傷的。 郭定道:“難道這人的手竟跟鐵錘一樣硬?” 葉開道:“看他的傷痕,也不像是被鐵砂掌一類的功夫打傷的。” 郭定點點頭道:“若是那一類的掌力,必定會震傷內腑。” 葉開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種什么樣的功夫?” 郭定道:“你遲早……”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無言的寒風中,竟突然傳來了一陣凄涼的簫聲。 東海玉簫! 郭定一翻手,已扇滅了燈光:“他果然在這里。” 葉開道:“你能不能在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韓貞已睡著,用不著我在這里看守,你卻不能一個人去。” 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關切。 葉開看著韓貞:“可是他……” 郭定又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他的死活,對別人已沒有影響,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可是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 葉開只覺得胸中的血又熱了,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話有道理。 “好,我們走。” 凄涼的簫聲,在寒夜中聽來,令人的心都碎了。 簫聲是從梅林外傳來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條朦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簫。 葉開他們從后面悄悄地繞了過去,他們的行動當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吹簫的人還在吹簫,簫聲似在顫抖。 葉開忽然發現這并不是“東海玉簫”的簫聲,再走近些,又發現這人身上雖穿著道袍,腰肢卻很纖細,竟是個女道人。 就在這時,簫聲突然停頓。吹簫的這個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葉開遲疑著,終于走過去,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女道人卻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顫抖起來,哀聲道:“我吹……我絕不敢再停下來了。” 葉開道:“可是我并沒有要叫你不停地吹下去。” 女道人回過頭,看見他,雖然也吃了一驚,卻又仿佛松了口氣:“是你。” 她認得葉開,葉開也認得她。 她正是玉簫道人的女弟子中,長得最媚的一個。 葉開忍不住問:“你怎么會一個人到這里來吹簫?” 女道人道:“是……是別人逼我來的。” “誰?” “是個蒙著臉的人。” “他為什么要逼你到這里來吹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這里來,叫我一直吹,否則他就要脫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這里。” “你怎么會落在他手里的?” “那時我正……正在后面,只有我一個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闖了進來。” 葉開當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在方便時,當然也只有一個人,這種事她當然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葉開卻又問道:“那時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鴻賓客棧后面那院子。” 鴻賓客棧就是葉開住的那客棧,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廚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歡享受的人,當然會住在那里。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們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我卻到這里來找。” 女道人緊緊閉著嘴,死也不開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說漏了嘴,現在就算不開口,也已來不及。 葉開道:“有句話我要問你,你也可以不說。” 女道人閉著嘴。 葉開道:“但你若不說,我就將你留在這里,讓那個蒙面人再來找你。” 女道人臉上立刻露出恐懼之色,搶著道:“我說。” 葉開道:“你們帶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 女道人雖然還是不開口,卻已等于默認。 葉開道:“好,我們不妨做個交易,你帶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 女道人沒有拒絕。她對那蒙面人的恐懼,已遠比她對任何事的恐懼都深。 她死也不愿留在這里。 那蒙面人是誰?為什么要逼著她到這里來吹簫? 難道他已知道葉開要來這里找玉簫,所以特地用這法子指點葉開一條明路?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這些問題,葉開當然都不能解釋。他忍不住又問:“那蒙面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不是人,簡直是個鬼,惡鬼。”想起了這個人,她的身子又開始發抖。 顯然這個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東海玉簫的女弟子,武功也絕不會太差的。 葉開看著郭定,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現在雖不是九月,但卻已有群鷹飛起,而且全都飛到了這里。” 被褥還是凌亂的,枕上也許還有著丁靈琳的發絲。 一回到這里,葉開的心就開始隱隱作痛——她現在怎么樣了,東海玉簫會不會…… 葉開連想都不敢想。 郭定看著床上凌亂的被褥,眼睛又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沒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隱隱作痛。 現在他總算已完全明白了葉開和丁靈琳的關系。 韓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穴實在是個很奇怪的穴道。 那女道人低垂著頭,站在屋角,蒼白的臉上,總算已有了些血色。 東海玉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靈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無論誰看見她黃昏時在簫聲中款擺腰肢,媚眼如絲的神情,都難免會心動的。 葉開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搖了搖頭,忽然道:“現在我可不可以回去?” 葉開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你們若想利用我去要挾玉簫道人,你們就錯了。” 葉開道:“哦?” 女道人道:“你們就算當著他面前殺了我,他也不會關心的。” 她眉眼間仿佛帶著種幽怨之色,輕輕地接著道:“我從來也沒有看見他關心過任何人。” 郭定凝視著她,忽然道:“我們若在你面前殺了他呢?” 女道人道:“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她說得很干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 郭定道:“那么你為什么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為我……我……” 她沒有說下去,她的聲音似已更咽,美麗的眼睛里已有了淚光。 葉開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她根本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葉開并不是個心腸很硬的人,忽然問:“貴姓?” “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葉開笑了笑,道:“你為什么不坐下來,難道怕這椅子會咬人?”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發現自己在笑的時候,美麗的臉上立刻露出紅霞。 葉開看見她隨著簫聲扭動腰肢的時候,本以為她是個已忘記了羞恥的女人。 現在他才發現她還是保留著一份少女的嬌羞和純真。 只不過,無論誰在不得已的時候,都難免會做出一些令別人覺得可恥、自己也會后悔的事。 有時人就像是一頭被蒙著眼推磨的驢子,生活就像是一條鞭子。 當鞭子抽到你背上時,你只有往前走,雖然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為止。 葉開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若不愿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 崔玉真又垂下頭:“可是我……” 葉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會發現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充滿了感激。 葉開道:“你也不必幫我們去找丁姑娘,只要告訴我們她在哪里就行了。” 崔玉真遲疑著,終于道:“就在后面的那個院子里。” 葉開等著她說下去。 崔玉真道:“那個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間房,丁姑娘就被鎖在最后面的一間偏房里,窗臺的外面擺著三盆蠟梅。” 葉開道:“有沒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個人在里面陪她,因為她還不能走動,玉簫也不怕她會跑。” 葉開道:“玉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葉開道:“不睡在干什么?” 崔玉真咬緊了牙,沒有回答,但臉上又露出那種悲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說了。 “玉簫好色”,他現在應該已有七十歲,看起來卻遠比實際的年紀輕。 他有很多美麗而年輕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么,葉開當然已可猜得出來。 郭定面上已現出怒容,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著他的?” 崔玉真搖搖頭,悵然道:“我們本來都是貧苦人家的子女。” 郭定道:“你們都是被他買來的?” 崔玉真頭垂得更低,眼淚已流下面頰。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沒有丁姑娘這件事,我也絕不會放過他的。” 葉開道:“可是現在……” 郭定道:“我知道,現在我們當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說。” 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雖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時候,一定要睡三個時辰。” 現在距離天亮至少還有半個多時辰。冬天的夜總是比較長。 葉開看了看天色,道:“好,我們等。” 床上的韓貞忽然翻了個身,發出了夢囈——葉開點他穴道,用的力量并不大。 他仿佛還是在說:“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反反復復說了幾遍后,他的人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叫道:“姓呂的,我認得你,你好狠。” 這句話說完,他又倒了下去,滿頭都是冷汗。 葉開動容道:“姓呂的?” 郭定道:“看來打傷他的那個人一定姓呂。” 葉開沉思著,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呂的高手?” 郭定道:“近年來好像只有一個。” 葉開道:“呂迪?” 郭定點點頭,道:“不錯,‘白衣劍客’呂迪。” 葉開道:“你見過他出手?” 郭定搖搖頭,道:“我只知道他雖然是‘銀戟溫侯’呂鳳先的堂侄,練的卻是武當劍法,武當是內家正宗,絕不會……” 葉開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說他是誰的侄子?” 郭定道:“呂鳳先,‘銀戟溫侯’,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五。” 葉開的眼睛里突然發出了光,道:“呂鳳先,我怎會忘了這個人。” 郭定道:“你認為是他嗎?” 葉開道:“銀戟溫侯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五,在別人已是件很值得榮耀的事,可是在他看來,卻是種恥辱。” 郭定了解這種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錯,所以他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可怕的武功。” 郭定道:“什么武功?” 葉開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葉開道:“據說他已將他的手練成鋼鐵般堅硬鋒利。” 郭定道:“你是聽誰說的?” 葉開道:“一個曾經親眼看過他那只手的人,一個絕不會看錯的人。” 郭定道:“小李探花?” 葉開點點頭,道:“世上若有一個人能赤手將韓貞打成這樣子,這個人就一定是呂鳳先。” 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蹤了。” 葉開冷笑道:“連死了的人都可能復活,何況是失蹤了的人。” 郭定道:“你認為他也已到了這里?” 葉開道:“你說過,現在雖不是九月,卻是獵狐的時候。” 郭定的眼睛里閃著光道:“呂鳳先無疑也是只鷹。” 葉開道:“也許他已可算是群鷹中最可怕的一只鷹。” 郭定道:“他若真的來了,你要找他?” 葉開望著床上的韓貞,緊緊閉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開口。 郭定的眼睛更亮,卻仿佛凝視著遠方,喃喃道:“能與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五的人決一勝負,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葉開道:“但這卻不是你的事。” 郭定道:“不是?” 葉開的表情很嚴肅:“絕不是。” 郭定微笑著道:“不必怕我搶你的生意,韓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葉開終于也笑了笑,道:“這句話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記。” 郭定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記一件事。” 葉開道:“什么事?” 郭定道:“‘銀戟溫侯’排名第五,但是他的手卻比他的銀戟更可怕。” 他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想看見你被人打得像韓貞這樣子。” 葉開忽然轉過身,推開了窗戶。 窗外冷風如刀,但他的心卻是熱的,就像是剛喝下滿滿一杯醇酒。 遠方的空谷,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卻已變成了灰白色。 然后他就聽到了一聲雞啼。 “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間屋子,窗臺外面還擺著三盆蠟梅。” 第十三章海市蜃樓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東方雖已現出曙色,窗子卻還亮著燈。 屋里有人在大笑:“貧道此番重入紅塵,就是要看看今日之江湖,究竟是誰家的天下?” 這是玉簫道人的聲音。 屋子里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 “晚輩當然不敢和道長爭一日之短長,只可惜江湖中卻偏偏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輩。” 這不是玉簫道人的聲音,聽來卻很熟。 伊夜哭。 他果然是個很會投機取巧的諂媚小人。 看來他竟已投靠了玉簫道人。 葉開的心沉了下去。 玉簫道人非但沒有睡,而且還多了個幫手。 只聽玉簫道人在問:“你知道這種無知的小輩有些什么人?” “嵩陽郭定、武當呂迪、鐵錐子韓貞、飛狐楊天、南海珍珠、青城墨氏……據我所知至少已有這些人到長安來了。” 他顯然還沒有忘記兵器被毀的仇恨,第一個提到的名字就是郭定。 他實在很希望看著玉簫道人殺了郭定。 玉簫道人又問:“還有沒有別人要來?” “當然有。” “至少還有個葉開。” 伊夜哭冷笑:“葉開不足懼。” “哦?”玉簫道人顯得很驚訝,葉開的武功,他已領教過。 “因為這個人已等于是個死人。” “哦?” “現在長安城里,要殺他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他簡直已死定了。” 玉簫道人大笑:“玉容,還不為伊先生斟酒?” 看來他們竟打算作長夜之飲,連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 但葉開現在卻只剩下二個時辰,此刻若不出手,以后的機會更少。 郭定附在他耳邊,慢慢道:“我在這里牽制住他們,你去救人。” 葉開堅決搖頭:“不行。” “為什么不行?” 葉開冷冷道:“我不想替你收尸。” 他的聲音雖冷,但這種情感卻遠比醇酒更能令人發熱。 郭定解開了衣襟,冷冷道:“你難道想收丁靈琳的尸?” 葉開道:“我有法子,一定有法子的……” 其實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他的心又亂了,為了丁靈琳的安全,他絕不能冒一點險。 郭定知道,他已準備沖進去,他并不是個很冷靜的人。 他認為只要自己一沖進去,葉開就只好到后面去救人的。 可是他錯了。 他若沖進去,葉開絕不會拋下他,他們雖然可以對付伊夜哭和玉簫道人,可是丁靈琳還在玉簫道人手里。 玉簫道人若用丁靈琳來要挾葉開,葉開就非死不可。 他的身子已騰起—— 突然間,窗子里一聲驚呼,是伊夜哭的驚呼聲。 “你……你這是干什么?” 玉簫道人的聲音冰冷:“我要殺了你。” “我好意前來,你竟要殺我?” 玉簫道人冷笑:“你將我看成什么人?竟想來利用我,你才是無知的鼠輩,我不殺你殺什么人?” 屋子里已響起了一陣桌椅碰倒聲,杯盤跌碎聲—— 郭定的身子雖已跳起,卻改變了方向,貼著墻躥過去了。 葉開也沒有落后。 他們都已看出,現在正是救人的好機會,伊夜哭最少可以抵擋玉簫道人二三十招。 這時間雖然不長,但只要他們的行動夠快,就已足夠。 所以他們已連一剎那都耽誤不得。 幸好窗臺上擺著蠟梅,是個很明顯的標志,他們連找都不必找。 窗子里也亮著燈。 窗上有兩條人影,一個是梳著道髻的女道人,一個正是丁靈琳。 看她們的姿態,仿佛正在對坐著下棋。 郭定已撞破窗戶,沖了進去,他無論做什么事都干脆得很。 葉開的心卻沉了下去。他知道里面的那人影絕不是丁靈琳。 丁靈琳絕不會下棋的,她的大哥丁靈鶴雖然是此道的高手,她卻連子都不會擺。 她一向認為兩個人坐在那里,將一些黑白的石頭往一塊木板上擺來擺去,是件很無聊的事。 這難道又是個陷阱? 可是郭定既然已闖了進去,葉開也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跳。 一闖進屋子,郭定也立刻就發現丁靈琳并不在這屋子里。 坐在女道人對面的這少女,雖然穿著丁靈琳的衣服,梳著和丁靈琳一樣的發式,卻不是丁靈琳。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吃驚,發怔。 但郭定做事卻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他的手一反,劍已出鞘,劍柄已打在那女道人的咽喉上。 她連驚呼都沒有發出,就已倒下。 另一個少女也沒有叫出聲來,因為郭定的劍鋒已逼住了她的咽喉。 “丁姑娘在哪里?” 這少女臉色雖已嚇得發青,卻擺出一副寧死也不說的神情。 郭定也沒有再問,左手已伸出,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就將她里里外外五六件衣服全都撕成了兩半,露出了她雪白的身子,高聳的胸膛,纖細的腰。 這少女的臉似已嚇得發綠。 郭定道:“你再不說,我就將你的人撕成兩半。” 這少女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 衣柜很大。 葉開沖過去,拉開,里面果然有個人,一個穿著道裝的女人,似已被人點了睡穴,卻正是丁靈琳。 郭定道:“在不在?” 葉開道:“在!” 兩句話一共只有四個字,葉開已抱起丁靈琳,躥出窗戶。 郭定輕輕拍了拍這少女微微凸起的小腹,微笑道:“你已快發胖了,以后記住千萬不能吃肉。” 燈已吹熄,曙色剛染上窗紙。 崔玉真正在用一塊布巾替韓貞擦冷汗,她果然沒有走。 看見葉開抱著丁靈琳回來,她居然笑了。 床上的韓貞猶在沉睡,葉開只有將丁靈琳放在椅子上。 他總算松了口氣。 崔玉真道:“后面有沒有人在追?” 葉開搖搖頭,微笑道:“玉簫就算發現她已被救走,也絕不會想到我們的人還在這里。” 郭定也已回來,冷冷道:“現在我們希望他追到這里來,就算他不來,我也會去找他的。” 葉開笑道:“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樣才能讓那女孩子說實話。” 郭定道:“要女人說實話并不難。” 葉開道:“哦?” 郭定道:“一個女人的衣服若突然被撕光,很少還有敢不說實話的。” 葉開道:“看不出你對付女人也很有經驗。” 郭定笑了笑,道:“我練的并不是童子功。” 葉開也笑了:“像你這樣的男人,想練童子功只怕都很難。” 郭定看了丁靈琳一眼,立刻就轉過眼睛,道:“她是不是被人點了啞穴?” 葉開道:“嗯!” 郭定道:“現在她已不必再啞下去。” 葉開微笑著,拍開了丁靈琳的穴道,看到丁靈琳那雙美麗的眼睛又已張開來看著他,他實在覺得愉快極了。 丁靈琳卻似還沒有睡醒,眼波蒙眬,看了他兩眼,遲疑著道:“葉開!” 葉開笑道:“你難道不認得我了?” 丁靈琳道:“我認得你。” 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里竟有把刀,一刀刺入了葉開的胸膛。 鮮血箭一般噴出來,直噴在丁靈琳臉上,她蒼白的臉立刻被鮮血染紅。 葉開的臉上卻已全無血色,吃驚地看著她。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她,無論誰都做夢也想不到她會向葉開下這種毒手。 丁靈琳卻在大笑,瘋狂地大笑,突然跳起來,躥了出去。 葉開一只手按住胸膛上的創口,想追,人已倒下,顫聲道:“追……追她回來。” 不等他說,郭定已追出。 葉開想過去看看他們是往哪邊走的,可是腿已發軟,眼前突然變成了一片黑暗。 絕望的黑暗。 他最后看見的,是崔玉真那雙充滿了驚懼和關切的眼睛。 他最后聽見的,是他自己的頭撞在桌子上的聲音。 凌晨。 天空還是灰暗的,人都還在沉睡。 丁靈琳像是只羚羊,在一重重屋脊上跳躍著,還不時發出瘋狂的笑聲。 “我已殺了葉開,我已殺了葉開……” 她竟似覺得這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 “她瘋了。” 郭定已將自己的輕功施展到極限,還是追出了很遠,才追上她。 “丁姑娘,跟我回去。” 丁靈琳瞪了他一眼,竟已完全不認得他,突然一刀向他刺了過去。 刀上還有血,葉開的血。 郭定咬了咬牙,回身反手,去奪她的刀。 他并沒有奪下她的刀,可是他另一只手已閃電般地扣在她左頸后。 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發直,人已倒下。 四面無人,屋脊上的霜白如銀。 丁靈琳的呼叫,居然并沒有將玉簫驚動出手。 郭定已抱起了丁靈琳,他急著要趕回去看看葉開的傷勢,已顧不得男女之嫌。 可是那屋子里已沒有人了……已沒有活人了。 一直沉睡昏迷著的韓貞,已被一柄長劍釘死在床上。 地上的血跡已凝結,是葉開的血。 桌角上也有血跡,也是葉開的血。 但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崔玉真也已不見了。 是誰的長劍?是誰下的毒手?為什么要對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下毒手? 葉開到哪里去了?難道已被崔玉真帶回去獻給了玉簫道人? 無論如何,他實在已兇多吉少。 屋子很小,但卻收拾得很干凈。 屋角里有個小小的木柜,是鎖著的,旁邊的妝臺上,擺著面銅鏡。 冷風吹得窗紙簌簌地響,門上掛著布簾,門外傳來一陣陣藥香。 葉開并沒有死。 他已醒了過來,他醒來時,就發現自己是在這么樣一個地方。 然后他才發現自己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蓋著三條很厚的棉被。 他胸膛上的傷口已被人用白布包扎了起來,包扎得很好。 是誰替他包扎的?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想坐起來,但胸膛上仿佛還插著一把刀,只要一動,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 他想呼喊,但這時門簾已掀起,已有個人端著碗藥慢慢地走了進來。 崔玉真。 她已脫下了她的道袍,身上是套青布衣裙,蛾眉淡掃,不施脂粉,眉目間卻帶著濃濃的憂思。 看見葉開已醒,她的眉也已開了。 “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葉開問出了這句話,立刻就發覺這是句廢話。當然是崔玉真將他救到這里來的。 崔玉真已走過來,將藥碗輕輕地放在床畔的小幾上。 她每一個動作看來都那么溫柔,已完全不是那個隨著簫聲扭動腰肢的女道人。 葉開看著她,忽然有了種很安全的感覺,心也已定了下來。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崔玉真垂著頭,輕輕地吹著藥,過了很久才回答:“是別人的家。” “是誰的家?” “是個做茶葉買賣的生意人。” 葉開道:“你認得他?” 崔玉真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輕輕道:“你受的傷很重,我怕玉簫道人他們找來,只有帶你趕快走。” 她是個很細心的女人,想得很周到。 葉開若是留在那屋子里,說不定也早已被一柄長劍釘死在床上。 崔玉真又道:“可是我第一次到長安城,一個人也不認得,那時天剛亮,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帶你到什么地方去。” 葉開道:“所以你就闖到這人家里來了。” 崔玉真點點頭,道:“這是個很平凡的小戶人家,絕對沒有人想到你會在這里。” 葉開道:“這里的主人你當然也不認得?” 崔玉真只好承認:“我不認得。” 她說過,在長安城里,她一個人都不認得。 葉開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崔玉真遲疑著,又過了很久,才輕輕道:“已被我殺了。” 她垂著頭,不敢去看葉開。她怕葉開會罵她。 可是葉開連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并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道學君子,他知道若不是崔玉真,現在已不知死在誰的手下。 長安城里,要殺他的人實在不少。 一個半生不熟的女人,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他,又在全心全意地照顧著他,為了他的安全,竟不惜殺人。 你叫他怎么還忍心責備她,怎么還能罵得出口? 崔玉真忽然又道:“可是我本來并不想殺他們的。” 葉開等著她說下去。 崔玉真道:“我闖進來的時候,有兩個人睡在床上,我本來以為他們是夫婦。” 葉開終于忍不住問:“難道他們不是?” 崔玉真搖搖頭,道:“那女的已有三十多歲,男的卻最多只有十七八,我逼著他們一問,這孩子就說了實話。” 原來丈夫到外地買茶去了,妻子就勾引了在他們家里打雜的學徒。 崔玉真的臉似已有些發紅,接著道:“這兩人一個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一個背叛了自己的師父,所以我才會殺了他們,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葉開看著她,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滋味。 她為他做了這些事,為他冒了這么大的危險,可是她并不要他感激,更不要他報答。 她唯一希望的,竟只不過是希望他不要看輕她。 他的看法對她竟如此重要。 葉開忍不住嘆了口氣,柔聲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葉開道:“若有人認為你這樣做得不對,認為你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人一定是個偽君子,是個大混蛋。” 他微笑著,接著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我絕不是這種混蛋。” 崔玉真笑了。她笑的時候,就仿佛寒冬已經過去,忽然已到了春天。 “藥可以入口了,你喝下去好不好?” 她扶起葉開,就像是母親哄孩子一樣,將這碗藥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 “這是我自己配的藥,我不敢找大夫,我怕別人會從大夫嘴里查出你的行蹤。” 她實在是個非常細心的女人,每一點都想得非常周到。 葉開看著她,心里充滿了溫暖和感激,微笑道:“我遇見你,真的是運氣,無論什么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 崔玉真遲疑著,忽然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她為什么要殺你?” 葉開的笑容黯淡了下來。 崔玉真道:“我知道我本不該提起這件事的,可是我實在想不通,你不顧一切地去救她,她為什么要對你下這種毒手?” 葉開卻又笑了笑,道:“我想……她一定有原因的。” 崔玉真道:“什么原因?” 葉開道:“江湖中有很多邪門歪道的事,我說給你聽,你也未必知道。” 崔玉真道:“你難道一點都不怪她?” 葉開搖了搖頭,道:“她這么樣做,一定是被攝心術一類的邪法所迷,等她蘇醒后,她一定會比我更痛苦,我怎么還能怪她?”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關懷。 別人幾乎一刀將他殺死,他卻還在關心著那個人清醒后的感覺。 至于他自己的痛苦,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崔玉真看著他,美麗的眼睛里突然淚珠一連串流下。 “你在哭?” “……” “你為什么忽然傷心?”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淚痕,勉強笑道:“我并不是傷心,我只不過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個人這么樣對我,處處都替我想,那么我……”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她的淚又已流下。因為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也不會遇著這么樣一個人的。因為她知道這個人現在雖然在她懷抱里,但心里卻在想著別人,而且很快就會離開她。 她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只不過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感傷。 她已是個成熟的女人,她這一生都很寂寞。 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冰冷的淚珠,一滴滴落在葉開臉上,但葉開的心里卻在發熱,熱得發疼。 他并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塊木頭。 可是他又能怎么樣? 屋子里漸漸暗了,黃昏又無聲無息地悄悄來臨。 黃昏總是美的,美得令人心疼。 崔玉真將早上煮的冷飯,用醬油拌著吃了一碗,卻替葉開熬了鍋稀粥。 她紅著臉道:“我本來想買點人參來燉湯的,可是我……” 她沒有錢。葉開也沒有,他忽然注意到她本來插在頭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見了。 “我本來想打開那柜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銀子的,可是我又不敢。” 她實在是個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種真正的女性溫柔。 葉開慢慢地啜著粥,心里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假如他只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假如他們是夫妻,假如他們都沒有過去那些往事,他們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 可是現在……假如現在他也能拋開一切,假如她也愿意永遠陪伴他,假如…… 葉開沒有再想下去,他不能再想下去。寧靜的生活,對他永遠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可是他這人卻偏偏好像生來就不能過這種日子。世上又有幾人能隨心所欲,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夜色漸漸深了。他們都沒有說話,仿佛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這片刻寧靜。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種日子是很快就會結束的。 葉開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他流了很多血,他覺得很疲倦,而且很冷。 朦朦朧朧中,他覺得自己仿佛在漸漸地沉入一個冰窖里。他冷得全身都在發抖,冷得嘴唇都發了青。可是她已將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蓋上了——現在怎么辦呢? 他的臉色愈來愈可怕,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葉子。有什么法子才能使他溫暖?只要能讓他溫暖,無論要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的。她的臉忽然紅了。她已想到了一個法子,一種人類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 葉開不再發抖,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然后他就發現,有個人正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軟,熱得就像是一團火。 發現葉開的眼睛正在看著她,她臉上仿佛也燃燒了起來,“嚶嚀”一聲,將頭縮入了被里。 葉開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絕不是感激兩個字所能形容的,那已不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他感覺到她的身子也在輕輕發抖。但那也當然不是因為冷。 窗外一片黑暗,冷風在黑暗中呼嘯,可是黑暗與寒冷都已距離他們很遠。 他們竟忽然有了一個完全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這世界里充滿了幸福和寧靜。只可惜這種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樓,雖美麗,卻虛幻;又像是曇花的開放,雖美麗卻短暫。突然間,門被推開,一個人闖了進來。一個他們永遠也想不到的人。 燈還沒有滅。燈光照在這人臉上,這人的臉色是鐵青的,眼睛里也充滿了憤怒的殺氣,恨恨地瞪著他們,仿佛恨不得一刀將他們殺死在床上。他們卻不認得這個人,連見都沒有見過。 崔玉真已失聲大叫:“你是什么人?為什么闖到這里來?” 這人恨恨地瞪著她,突然冷笑,道:“這是我的家,我為什么不能來?” 崔玉真怔住,葉開也怔住。 這一家的主人竟突然回來了。一個男人回到了自己家里時,若發現有兩個陌生的男女睡在自己床上,無論怎么憤怒,都是值得同情的。崔玉真本來也很吃驚,很憤怒,現在卻像是只泄了氣的皮球,連話都說不出了。 這人咬牙瞪住她,怒吼道:“我出去才兩個月,你就敢在家里偷人了,你難道不怕我宰了你?” 崔玉真又吃了一驚:“你……你說什么?” “我問你,你為什么要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這野男人是誰?” 難道這人的眼睛有毛病,竟將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 崔玉真道:“你……你是不是看錯人了?” 這人更憤怒:“我看錯了人?你十六歲就嫁給了我,就算燒成了灰,我也認得你。” 崔玉真忍不住大叫:“你瘋了,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 “你難道還敢不承認是我的老婆?” “當然不是。” “你若不是我的老婆,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崔玉真又說不出話來。 這人又瞪著葉開,狠狠道:“你又是什么東西?為什么和我老婆睡在床上?” 葉開也不知該說什么,他忽然發現又遇著了件又荒唐又荒謬的事。他實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人道:“幸好我是個寬大為懷的人,不管你們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諒了你們,但現在我既然已回來了,你總該起來把這熱被窩讓給我了吧。” 他居然真的走過來,好像已準備脫衣服睡上床。 崔玉真又大叫,用力拉住葉開:“我不是他的老婆,我根本不認得他,你千萬不能起來讓他。” 葉開當然不會起來,可是他該怎么辦呢?一個人赤裸裸地躺在別人床上,遇見這種事,你說他該怎么辦?就在這時,突然門外傳入了一陣大笑聲,一個人捧著肚子,大笑著走了進來。看見了這個人,葉開更笑不出來。 上官小仙!這個要命的人,竟偏偏又在這種要命的時候出現了。 第十四章奪命飛刀 有種人你想找他的時候,打破頭也找不到,你不想見他的時候,他卻偏偏會忽然出現在你的眼前。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這種人。 她一只手捧著肚子,一只手指著葉開,吃吃地笑道:“你占了人家的屋子,又占了人家的床,人家回來了,什么話都不說,只不過叫你讓開,你都不肯,這未免太不像話了吧。” 話沒有說完,她已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 葉開反而沉住了氣。現在他總算已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這女人不但是條狐貍,簡直是個鬼,簡直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花樣都想得出來。 上官小仙還在笑個不停,就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好笑的事。 崔玉真吃驚地看著她,忍不住問道:“她是什么人?” 葉開道:“她不是人。” 上官小仙笑道:“對了,我本來就不是人,我是個活神仙,無論你藏到什么地方去,我還是一找就找到。” 葉開并沒有問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顯然一直都在暗中盯著葉開,就像是個鬼影子一樣。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倒真沒有想到,這位道士姑娘會把你弄到這么樣一個好地方,要不是她急著替你去抓藥,這次我們真的差點找不到你了。” 她走過去,拿起床頭的空藥碗嗅了嗅,又笑道:“只可惜她實在不能算是個好大夫,這種藥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也一樣沒有用。” 崔玉真已氣得滿臉通紅,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你能治好他的傷?”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是個好大夫,可是我卻替他請了個最好的大夫來。” 剛才那個憤怒的丈夫,現在已連一點火氣都沒有了,正看著他們微笑。 上官小仙道:“這位就是昔年‘妙手神醫’的唯一傳人,‘妙手郎中’華子清。你見多識廣,想必一定知道他的。” 葉開的確知道。 華家父子,的確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醫,醫治外傷,更有獨門的傳授。 可是這父子兩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偷病人。 他們根本不需要去偷的,可是他們天生地喜歡偷,無論什么都偷。 去找他們治傷醫病的人,往往會被他們偷得干干凈凈。 “妙手”這兩個字,就是這樣來的。 葉開笑了笑,道:“想不到閣下非但醫道高明,而且還很會作戲。” 華子清也笑了笑,道:“這點你就不懂,要學偷,就一定要學會作戲。” “為什么?” 華子清道:“因為你一定要學會扮成各式各樣的人,才能到各種地方去偷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微笑著,又道,“譬如說,你若要到廟里去偷經,就一定得扮成和尚,若要去偷窯子,就一定要扮成嫖客。” 葉開道:“你若要到大字號的店家去偷,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樣子去踩道。” 華子清撫掌道:“閣下當真是舉一反三,一點就透,若要學這一行,我敢保證不出三個月,就可以成為專家。” 上官小仙嫣然道:“他現在就已經是專家了,所以你去替他治傷的時候,最好小心點,否則你說不定反而會被他給偷得干干凈凈。” 華子清笑道:“我偷人家已偷了幾十年,能被別人偷一次,倒也有趣。”他微笑著走過去,又道:“只要刀上沒有毒,我也敢保證,不出三天,閣下就又可以去殺別人了。” 崔玉真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華子清道:“還等什么?” 崔玉真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來替他治傷的?” 上官小仙嘆道:“這位道士姑娘倒真是個細心的人,只可惜腦筋卻有點不太清楚,莫非是已經被我們這位葉公子迷暈了頭?” 崔玉真紅著臉,道:“隨便你怎么說,我……” 上官小仙打斷她的話,冷冷道:“現在我若要殺他,簡直比吃豆腐還容易,我何必費這么大的事?” 崔玉真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 崔玉真還是在冷笑。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輕飄飄飛起,就像是一朵云一樣,飄過了他們的頭頂。崔玉真只覺得突然有只冰冷的手伸進了被窩,在她的胸膛上輕輕捏了一把。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輕飄飄地飛了回去,站在原來的地方,笑嘻嘻地看著她:“據說東海玉簫會采補,可是你身上倒還很結實,看來你對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 崔玉真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氣得幾乎已經快哭了出來。 上官小仙悠然道:“這本是女人值得驕傲的事,有什么好難為情的。幾時有空,說不定我也要跟你學兩手。” 崔玉真的臉色已發白。她知道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可是她只有忍受。為什么人們總是要為已經過去了的事,付出痛苦的代價呢?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讓別人覺得痛苦,自己才感覺到快樂?崔玉真淚已流下,上官小仙臉上卻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葉開忽然道:“滾出去。”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驚:“你叫誰滾出去?” 葉開道:“你!” 上官小仙道:“我好心好意地請了人來替你治傷,你卻叫我滾出去。” 葉開寒著臉,道:“不錯,我叫你滾出去。” 上官小仙臉色也有點變了,冷笑道:“你難道不怕我殺了你?” 葉開道:“你以為你真的能殺我?”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信?” 葉開道:“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葉開道:“這件事。” 他的手慢慢地從被下伸出,手里赫然有柄刀。三寸七分長的刀,飛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燈下閃閃發光。上官小仙的臉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鐵青色,華子清的臉似已發綠。小李飛刀!這就是從小李探花一脈相傳下來的飛刀!這就是“例不虛發”的飛刀。江湖中無論多可怕的高手,都從來也沒有人能躲過這出手一刀。 葉開冷冷道:“我本來不愿殺人的,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現在還能殺人?” 葉開道:“你想試試?”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試。 沒有人敢!沒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來作這幾乎已輸定了的孤注一擲。 上官小仙長長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難道你不想你的傷快好?” 葉開道:“我只想要你滾出去。”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我不會滾,我走出去行不行?” 她真的說走就走,華子清當然走得更快。 走到門口,她卻突又回頭,道:“有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 葉開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現在的下落?” 葉開不說話了,他當然想知道。 上官小仙道:“她現在正和郭定在一起,也跟你們一樣,睡在一張床上。” 葉開冷笑道:“你為什么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你明知沒有用的。”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不信他們會做這種事?” 葉開當然不信。 上官小仙悠然道:“他們本來也許會對你很忠實的,可是,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郭定也像這位道士姑娘一樣好心呢?假如丁姑娘身上有個見不得人的地方,中了什么毒針,郭定為了救她,是不是會替她吮出來呢?” 葉開的臉色也變了。 上官小仙臉上又露出勝利的微笑,挽起華子清的手,笑道:“他對我雖然無情,我卻不能對他無義,留下一包藥給他,我們走。” 這次她總算真的走了。 葉開本已坐起來,現在忽然倒了下去。 崔玉真出聲道:“你……你怎樣了?”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將我的刀放在枕下,幸好她沒有試。” 崔玉真道:“你剛才根本無力傷她。” 葉開看著手里的刀,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道:“這把刀并不是只用手就可以發出去的,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才能發出一刀,可是我現在……” 他現在已連說話都覺得很吃力。 崔玉真看著他,淚又流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趕她走的,可是你何必為了我冒這種險……我本就是個應該受侮辱的人。” 葉開柔聲道:“沒有人應該受侮辱,也沒有人有權侮辱別人。” 他的聲音雖溫柔,卻很堅決:“他老人家傳授我這柄刀,只是為了要我讓天下的人都明白這道理,而且莫要忘記。” 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緩緩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葉開目光遙視著遠方,帶著種說不出的孤寂之色:“他自己常說他只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可是他做的事,卻是絕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這也正是李尋歡的偉大之處。所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永遠活在人們的心里。 燈光已漸漸微弱,燈油似已將枯。 崔玉真忽然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只擔心一件事。” 葉開道:“你擔心她會將我的下落告訴別人,你擔心她還會再回來?” 崔玉真道:“嗯!” 葉開道:“她絕不會這么樣做的,她只希望我的傷快好。” 崔玉真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她要我去替她對付別人。” 崔玉真還是不懂。 葉開道:“那天她故意將玉簫引去找我,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拼,她還希望我去替她殺郭定,殺伊夜哭,殺所有可能會擋住她路的人。” 崔玉真道:“可是,她也知道,你是絕不會去替她殺人的。” 葉開苦笑道:“我雖然不會去替她殺那些人,但是那些人卻一定要來殺我。” 崔玉真道:“只要你們拼起來,無論誰勝誰負,她都可以漁翁得利。” 葉開點點頭,道:“所以她并不希望我受傷,更不希望我這么快就死。” 崔玉真只覺得手腳冰冷,她實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陰險惡毒的女人。 葉開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忽然又道:“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崔玉真道:“什么事?” 葉開沉吟著,道:“逼著你到冷香園去吹簫的那個人,可能就是玉簫派去的。” 崔玉真愕然道:“他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葉開道:“因為他早已知道你是個本性很善良的人,早已知道你對他不滿,已經想離開他了。” 崔玉真垂下頭,輕輕道:“最近我的確總在想法子避著他。” 葉開道:“他也知道我一定會到冷香園去找,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里等,故意讓你將丁靈琳的下落透露給我。” 崔玉真又不懂了:“難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將丁姑娘救出來?” 葉開點點頭,道:“因為他已用攝心術一類的邪法,控制了丁靈琳,叫丁靈琳一看見我就殺了我。” 崔玉真動容道:“不錯,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擺了三盆蠟梅,為的就是要讓你容易找到。” 葉開道:“但他為了怕我疑心,所以也不能讓我有容易得手的機會。” 崔玉真道:“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么多玄虛,讓你永遠想不到這一點。” 葉開道:“他將丁靈琳劫走,根本就不是為了上官小仙,而是為了要我的命。” 崔玉真咬著牙,恨恨道:“我以前實在不知道他也是個這么陰險惡毒的人。” 葉開道:“但他卻絕不是金錢幫的人,因為上官小仙并不想要我死,也并不知道他用的這一招,所以我大為想不通。” 崔玉真道:“想不通什么?” 葉開道:“想不通他怎么也會攝心術這一類邪法的。” 崔玉真道:“會這種邪術的人很少?” 葉開道:“會的人并不少,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卻沒有幾個,其中大多數是魔教中的人。” 崔玉真動容道:“魔教?” 葉開道:“你也聽說過?” 崔玉真道:“我始終以為那只不過是傳說而已,想不到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 葉開道:“你沒有聽玉簫談起過魔教?” 崔玉真道:“沒有。” 葉開道:“你跟著他已有多久?” 崔玉真垂下頭,道:“快兩年了。” 她臉上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悲痛憎惡之色,這兩年來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獄里一樣。 葉開等她情緒略為平定,才問道:“這兩年來他平時都在什么地方?” 崔玉真道:“他有條很大的海船,平時他都在船上,但每隔一兩個月,都會找個海口停泊,補充糧食和清水。” 她想了想,接著又道:“可是幾個月前,他卻在一個沒有人的荒島上停留了六七天,沒有帶別的人去,也不許我們下船。” 葉開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鐵姑說的話:“……這次本教在神山聚會,另選教宗,重開教門,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 崔玉真道:“你在想什么?” 葉開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本就在懷疑,卻一直不敢相信。” 崔玉真道:“懷疑什么?” 葉開道:“懷疑玉簫也入了魔教,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崔玉真的臉色蒼白,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的傷口疼不疼?” 葉開點點頭。 崔玉真道:“據說魔教用的刀都有毒。” 葉開道:“不錯!” 崔玉真道:“刀上若有毒,你的傷口竟只有痛?” 刀上若有毒,就不會覺得痛苦,只會覺得麻木。 葉開笑道:“刀上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 崔玉真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我是個奇怪的人,我的血里有種抗毒之力,尤其可以消滅魔教的毒。” 崔玉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道:“這是天生的?” 葉開搖搖頭,道:“是最近才有的。” 崔玉真道:“怎么會有的?” 葉開道:“我的母親,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崔玉真更吃驚,忍不住問:“現在呢?” 葉開笑了笑,道:“現在她只不過是個很平凡的老婦人,正在一個寧靜的地方,安享她的余年,希望她的兒子能時常回去看看她。” 崔玉真道:“可是你卻很少回去。” 葉開道:“因為她還有個兒子在陪著她。”他目光仿佛又在凝視著遠方,徐徐道:“這個兒子雖不是她親生的,卻比我這個親生的兒子更孝順。” 崔玉真道:“他長得也跟你一樣?” 葉開微笑道:“他跟我不一樣,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卻比我好看,廢話也沒有我這么多,我希望以后能常見他。” 崔玉真嫣然道:“我也希望能見到他,他既然是你的兄弟,那么一定也是個很好的人。” 她心里忽然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忍不住又問:“他叫什么名字?” 葉開說出了他的名字:“傅紅雪!” 華子清留下的藥有兩包,一包內服,一包外敷。內服的藥性很平和,仿佛還有種鎮靜的功效,所以葉開睡得很沉。他醒來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傷口的痛苦似已減輕了很多,而且門外又飄來了熬雞粥的香氣。 崔玉真想必正在廚房里替他熬粥。陽光照在窗戶上,風很輕,今天想必是個很好的天氣。 葉開幾乎已將所有的煩惱全都忘了,大聲道:“粥煮好了沒有,快添三大碗給我。” “來了!” 門簾忽然掀起,一大碗粥憑空飛了進來,“砰”地打在墻上。葉開怔住。滿墻的雞粥慢慢流下,一個人冷笑著,忽然在門口出現。 伊夜哭。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繡滿了黑牡丹的鮮紅長袍,看來還是像個僵尸。 葉開忽然對他笑了笑,道:“早。” 伊夜哭冷冷道:“你醒得雖不早,倒真巧。” 葉開道:“哦?” 伊夜哭道:“你若再遲醒片刻,只怕就永遠也不會醒了。”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來得雖不巧,倒真早。” 伊夜哭冷冷道:“早起的雀兒吃食,晚起的雀兒吃屎,我若非起得早,又怎么會湊巧看見那個背叛了師門的女叛徒。” 葉開嘆道:“看來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她若非起得早,又怎么會撞見鬼?” 伊夜哭道:“那只怪你。” 葉開道:“怪我?” 伊夜哭道:“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又怎么會一大早就起來,溜回那客棧去替你打聽韓貞的消息?” 葉開的心沉了下去。昨天晚上,他問過崔玉真。她當真不知道韓貞怎么樣了,她看見葉開受傷,只顧著帶葉開趕快逃走,哪里還顧得了別人。 葉開雖沒有再問,也沒有責備她,可是心里卻難免有點慚愧,有點難受;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韓貞。 所以崔玉真心里也很難受。葉開看得出,卻想不到她一早就會溜出去替他打聽韓貞的消息。只要他說一句話,她就會不顧一切,去為他做任何事。 伊夜哭道:“她算準玉簫一定已走了,卻想不到我居然還留在那里。” 葉開忍不住問道:“那天晚上他沒有殺了你?” 伊夜哭冷笑道:“你以為他真要殺了我?” 葉開道:“不是真的?” 伊夜哭道:“我們只不過是在做戲,特地做給你看的,好讓你有機會去救人。” 葉開道:“那時你們已發現我在外面?” 伊夜哭道:“你們一進了那院子,他就已知道。”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倒低估了他。” 伊夜哭道:“他也低估了你,他認為你已死定了。” 葉開道:“你呢?” 伊夜哭道:“我知道要你這種人死,并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道:“這次你總算沒有看錯。” 伊夜哭道:“但現在你若不將上官小仙交出來,還是死定了。” 葉開嘆道:“這次你看錯了。” 伊夜哭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伊夜哭道:“我喜歡殺人。” 葉開道:“這是實話。” 伊夜哭道:“我最想殺的人就是你。” 葉開道:“這也是實話。” 伊夜哭道:“所以你若不趕快將上官小仙交出來,我絕不會再等的,我寧可不要她,也要殺了你。” 葉開道:“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 伊夜哭道:“我也讓你說。” 葉開道:“我不喜歡殺人,但你這種人卻是例外。” 伊夜哭冷笑道:“現在你能殺得了我?” 葉開道:“我不能,它能。”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 三寸七分長的刀,飛刀。伊夜哭看著這柄刀,瞳孔立刻收縮。 他當然也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一脈相傳的飛刀,例不虛發的飛刀。 葉開道:“我只希望你莫要逼我殺你。” 他每次出手之前,都要說這句話。 因為這柄刀并不是用手發出來的,要發這柄刀,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刀一發出,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 伊夜哭盯著這柄刀,徐徐道:“我認得這柄刀。” 葉開道:“認得最好。”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 葉開道:“我不是。” 伊夜哭道:“你現在只不過是個受了傷的廢物,你這把刀連條狗都殺不死。” 葉開道:“這柄刀不殺狗,只殺人。” 伊夜哭大笑,道:“我倒要試試它能不能殺得死我。” 他的人已掠起,向葉開撲了過去。他有一雙專破暗器的手。但這柄刀不是暗器。這柄刀幾乎也已不是刀,而是種無堅不摧、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光一閃。伊夜哭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扭曲,跌下。他沒有呼喊,也沒有掙扎,突然間就像個空麻袋般癱軟在地上。 他的咽喉上已多了一柄刀。飛刀!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飛刀。 第十五章惺惺相惜 葉開靜靜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帶著種無法描述的表情,仿佛是憐憫,又仿佛突然覺得很寂寞。 殺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是上官小仙的笑聲。 “好快的刀。” 笑聲還在窗外,她的人卻已從門外掠進來,輕盈得就像是只靈巧的燕子。 葉開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現在她無論在什么時候出現,葉開都已不會覺得驚異。 上官小仙拍著手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么快的刀。” 葉開突然冷笑,道:“你還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會殺我的,用這種刀來殺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她嬌笑著,又道,“何況,你本該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華子清留下那兩包藥,你今天也未必能殺了他的。”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總算已為我殺了一個人。” 這句話就像是條鞭子,一鞭子抽在葉開臉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還是被人利用了,這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葉開冷冷道:“我既已殺了一個人,就還能殺第二個。”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葉開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趕我走?” 葉開道:“是!”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長得難道比那女道士難看?我難道就不能像她一樣的伺候你?” 床頭的幾上,已擺著套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這當然也是崔玉真替他準備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靈琳的人呢? 葉開拿起了衣服,他已沒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勸你不如躺下去養養神,因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葉開想開口,又閉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說的事,沒有人能問得出來,她若想說,就根本不必問。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靈琳,還不如陪我在這里談談心,因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覺得更難受。” 葉開不聽。 上官小仙道:“也許你現在還能找到一個人。” 葉開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現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韓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為什么?” 葉開不問。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已躺在棺材里,連動都不會動了。” 葉開霍然站了起來,目光火炬般瞪著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殺的,瞪著我干什么?你若想替他報仇就該先找出他的仇人來。” 她淡淡地接著道:“可是我勸你不要去,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覺。” 葉開沒有聽她說完這句話,人已沖了出去。 棺已蓋,卻還沒有上釘,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韓貞的臉,看來仿佛還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救了,只好先買口棺材,暫時將他收殮,但我們卻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還有親戚朋友來收他的尸。” 這客棧的掌柜,倒不是個刻薄的人。 棺材雖薄,至少總比草席強。 “謝謝你。” 葉開真的很感激,但卻更內疚、悔恨。若不是為了他,韓貞就不會受傷。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韓貞的傷本可治好的。可是現在韓貞已死了,他卻還活著。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劍釘死在床上的。” “劍呢?” “劍還在。” 劍在燈下閃著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長劍,精鋼百煉,非常鋒利,劍背上帶著松紋。 血跡已洗凈,用黃布包著。 “我們店里的兩個伙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這柄劍拔出來。” 掌柜的在討好邀功。 他雖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點好處,能得到些補償時,他也不想錯過。 葉開卻好像聽不懂這意思。 他心里在思索著別的事: “這一劍莫非是從窗外擲入,刺入了韓貞的胸,再釘在床上的?” “這一擲之力實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爺你一起來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來過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擊敗了南宮遠的郭大俠抱回來的。” “他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們只出現了一下子。” 一個伙計補充著道:“那天晚上是我當值,我剛進了院子,就看見屋里有道光芒一閃,就像是閃電一樣。” “等我趕過去時,大爺你的這位朋友已被釘死在床上。” “然后郭大俠就抱著那位姑娘回來了,郭大俠和南宮遠比劍時,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認得他。” “等我去報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時,郭大俠和那位姑娘又不見了。” 葉開猜得不錯。 這一劍果然是從窗外擲進去的,所以這店伙計才會看見那閃電般的劍光。 等這兇手想取回他的兇器時,郭定已回來。 他是趁崔玉真已將葉開帶走后,郭定還沒有帶丁靈琳回來前,那片刻間下手的。 那時間并不長,也許他根本沒時間來取回這柄劍,也許他急切間沒將劍拔出來,兩個伙計,費了很大的力,才將這柄劍拔出來的。 “郭定又將丁靈琳帶到哪里去了?” “他們為什么不在這里等,又沒有去找他?” 這些問題,葉開不愿去想。現在他心里只想著一件事——絕不能讓韓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將變為憤怒。 “這柄劍你能不能讓我帶走?” “當然可以……” 葉開說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爺你難道不準備收你這位朋友的尸?” “我會來的,明后天我一定來。” 葉開并不是不明白這掌柜的意思,只不過一個人囊空如洗、身無分文的時候,就只好裝裝傻了。 陽光燦爛。 十天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燦爛的陽光。 街上的積雪已融,泥濘滿路。 但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多,大家都想趁這難得的好天氣,出去走走。 “八方鏢局”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看來,氣派更不凡。 一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老人,正在門前打掃著積雪和泥濘。 葉開大步走了過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傷就會發疼,但他卻還是走得很快。肉體上的痛苦,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正有兩個人從前面的大廳里走出來。 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著很華麗,相貌很威武,手里捏著雙鐵膽,“叮叮當當”地響。 另一個年紀較輕,卻留著很整齊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臉,干干凈凈的手。 葉開迎過去。 他心情好的時候,本是個很有禮貌、很客氣的人,可是他現在心情并不好。 他連抱拳都沒有抱拳,就問道:“這里的總鏢頭是誰?” 捏著鐵膽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沉著臉道:“這里的總鏢頭就是我。” 對一個如此無禮的人,他當然也不會太客氣。 “鐵膽鎮八方”戴高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來找誰的?” 葉開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戴高崗道:“有何見教?” 葉開道:“有兩件事。” 戴高崗道:“你不妨先說一件。” 葉開道:“我要來借五百兩銀子,三天之內就還給你。” 戴高崗笑了,眼睛里全無笑意,冷冷地盯著葉開的胸膛:“你受了傷。” 葉開的傷口又已崩裂,血漬已滲過衣裳。 戴高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傷,就最好趕快從你來的那條路滾回去!” 葉開凝視著他,徐徐道:“我久已聽說‘鐵膽鎮八方’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看來果然沒有說錯。” 戴高崗冷笑。 葉開道:“我向你借五百兩銀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傷?又何必要我滾回去?” 戴高崗怒道:“我就要你滾。” 他突然出手,抓葉開的衣襟,像是想將葉開一把抓起來,摔出去。 他的手堅硬粗糙,青筋暴露,顯然練過鷹爪功一類的功夫。 葉開沒有動。 可是他這一抓,并沒有抓住葉開的衣襟。 他抓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已迎上去,兩個人十指互鉤,戴高崗冷笑著輕叱一聲:“斷!” 他自恃鷹爪功已練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將葉開五指折斷。 葉開的手指當然沒有斷。 戴高崗忽然覺得對方手指上的力量竟遠比他更強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斷。 ——飛刀本是用指力發出的,若沒有強勁的指力,怎么能發得出那無堅不摧的飛刀。 戴高崗臉色變了,額上已冒出黃豆般的冷汗。 可是葉開也并沒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著他,淡淡道:“你拗斷過幾個人的手指了?” 戴高崗咬著牙,不敢開口。 葉開道:“你下次要拗斷別人的手指時,最好想想此時此刻。” 他突然松開手,扭頭就走。 那一直背負著雙手,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年輕人忽然道:“請留步。” 葉開停下:“你有五百兩銀子借給我?” 這年輕人笑了笑,反問道:“朋友尊姓?” 葉開道:“葉。” 年輕人道:“樹葉的葉?” 葉開點點頭。 年輕人凝視著他,道:“葉開?” 葉開又點點頭,道:“不錯,開心的開。” 戴高崗悚然動容,道:“閣下就是葉開?” 葉開道:“正是。” 戴高崗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閣下為何不早說?” 葉開淡淡道:“我并不是來‘打秋風’的,只不過是來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崗道:“五百兩已夠?” 葉開道:“我只不過想買兩口棺材。” 戴高崗不敢再問,后面已有個機警的賬房送來了五百兩銀票。 “請收下。” 葉開并不客氣,韓貞的喪事固然要辦,伊夜哭的尸體也要收殮。 他并不是那種殺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這筆錢。 前倨后恭的戴高崗又在問:“閣下剛才是說有兩件事的。” 葉開道:“我還要打聽一個人。” 戴高崗道:“誰?” 葉開道:“呂迪,‘白衣劍客’呂迪。” 戴高崗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葉開道:“據說他已到了長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這里。” 這年輕人態度很斯文,長得很秀氣,身上果然穿著件雪白的長袍,目光閃動間,帶著種說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葉開終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呂迪?” “是!” 葉開解開了左手提著的黃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劍,反手捏住劍尖,遞了過去。 “你認不認得這柄劍?” 呂迪只看了一眼:“這是武當的松紋劍。” 葉開道:“是不是只有武當弟子才能用這柄劍?” 呂迪道:“是。” 葉開道:“你是不是武當弟子?” 呂迪道:“是。” 葉開道:“這是不是你的劍?” 呂迪道:“不是。” 葉開道:“你的劍呢?” 呂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劍。” 葉開道:“用手?” 呂迪一直背著雙手,冷冷道:“不錯,有些人的手,也一樣是利器。” 葉開道:“可是你若要從窗外殺人,還是得用劍。” 呂迪皺了皺眉,好像聽不懂這句話。 葉開道:“因為你的手不夠長。” 呂迪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呂迪道:“你是說,我用這柄劍殺了人?” 葉開道:“你不承認?” 呂迪道:“我殺了誰?” 葉開道:“你殺人從不問對方的名字?” 呂迪道:“現在我正在問。” 葉開道:“他姓韓,叫韓貞。” “韓貞?”呂迪回過頭問戴高崗,“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戴高崗點點頭,道:“他是衛天鵬的智囊,別人都叫他鐵錐子。” 呂迪目中露出了輕蔑之色,轉向葉開:“這鐵錐子是你的什么人?” 葉開道:“是我的朋友。” 呂迪道:“你想替他復仇?” 葉開道:“不錯。” “你認為是我殺了他的?” 葉開道:“是不是?” 呂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殺的又如何?這種人莫說只殺了一個,就算殺了十個八個,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賬上。” 葉開冷笑道:“你以為你是什么人?” 呂迪道:“是個不怕別人來找我麻煩的人,等你的傷好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復仇。” 葉開道:“那倒不必。” 呂迪道:“不必?” 葉開道:“不必等。” 呂迪道:“你現在就想動手?” 葉開道:“今天的天氣不錯,這地方也不錯。” 呂迪看著他,忽然問道:“你剛才說要買兩口棺材,一口就是給韓貞的?” 葉開點點頭。 呂迪道:“還有一口呢?” 葉開道:“給伊夜哭。” 呂迪道:“紅魔手?” 葉開道:“是的。” 呂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葉開道:“我殺人后絕不會忘了替人收尸。” 呂迪道:“好,你若死了,這兩口棺材我就替你買,你的棺材我也買。” 葉開道:“用不著。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尸體拿去喂狗。” 呂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極了!” 葉開道:“你若死了呢?” 呂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尸體一塊塊割下來,供在韓貞的靈位前,吃一塊肉喝一口酒。” 葉開也大笑,道:“好,好極了,男子漢要替朋友復仇,正當如此。” 他忽然轉過身,背朝著呂迪。 因為他的傷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陽光燦爛。 有很多人都喜歡在這種天氣殺人,因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殺,血也干得快。 呂迪站在太陽下,還是背負著雙手。 他對自己這雙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財奴珍惜自己的財富一樣,連看都不愿被人看見。 葉開緩緩地走過去,第二次將劍遞給他。 “這是你的劍。” 呂迪冷笑著接過來,突然揮手,長劍脫手飛出,“奪”地釘在五丈外的一棵樹上。 劍鋒入木,幾乎已沒至劍柄。 這一擲之力,已足夠穿過任何人的身子,將人釘在床上。 葉開的瞳孔收縮,冷笑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劍。” 呂迪又背負起雙手,傲然道:“我說過,我已不用劍。” 葉開道:“我聽說了。” 呂迪道:“你殺人當然也不用劍。” 葉開道:“從來不用。” 呂迪盯著他的手,忽然問道:“你的刀呢?” 他當然知道葉開的刀。 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不知道葉開的刀。 葉開凝視著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鋒薄而利,在陽光下閃動著足以奪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別人手上,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葉開手上。 葉開的手干燥而穩定,就如同遠山之巔。 呂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縮,遠在五丈外的戴高崗,卻已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殺氣。 呂迪脫口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刀。” 葉開笑了笑,突然揮刀。 刀光一閃不見。 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風中,突然無影無蹤。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見刀在遠處閃了閃,就看不見了。 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絕沒有任何人能形容。 呂迪已不禁悚然動容,失聲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葉開淡淡道:“你既不用劍,我為何要用刀?” 呂迪凝視著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別人看來,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剪得很短,永遠保持得很干凈,正配合一個有修養的年輕人。 但葉開卻已看出了這只手的奇特之處。 這只手看來竟似完全沒有經絡血脈,光滑細密的皮膚,帶著股金屬般的光澤。 這只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組成,看來就像是一種奇特的金屬,不是黃金,卻比黃金更貴重,不是鋼鐵,卻比鋼鐵更堅硬。 呂迪凝視著自己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這不是手,這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不能不承認。 呂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說的就是“銀戟溫侯”呂鳳先。 葉開當然知道。 呂迪道:“這就是他昔日練的功夫,我的運氣卻比他好,因為我七歲時就開始練這種功夫。” 呂鳳先是成名后才開始練的,只練成了三根手指。 呂迪道:“他練這種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譜上排名,溫侯銀戟在天機神棒、龍鳳雙環、小李飛刀和嵩陽鐵劍之下。 呂迪道:“百曉生做兵器譜后,家叔苦練十年,再出江湖,要以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爭一日之短長。” 他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呂鳳先敗了,敗在一個女人手下。 一個美麗如仙子,卻專引男人下地獄的女人——林仙兒。 呂迪道:“家叔也說過,這已不是手,而是殺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譜上。” 葉開一直在靜靜地聽著,他知道呂迪說的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他從不打斷別人的實話。 呂迪已抬起頭,凝視著他,道:“你怎么能以一雙空手,來對付這種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我試試。” 呂迪不再問,葉開也不再說。現在無論再說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陽光燦爛。 可是這陽光燦爛的院子,現在卻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 戴高崗忽然覺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溫暖,陽光也很溫暖,可是他忽然覺得百般寒意,也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鉆入了他衣領,鉆入了他的心。 刀已飛入云深處,劍已沒入樹里。 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劍氣,卻比刀鋒劍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崗幾乎已不愿再留在這院子里,可是他當然也舍不得走。 無論誰都可以想象得到,這一戰必將是近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必將永垂武林。 能親眼在旁邊看著這一戰,也是一個人一生中難得的際遇。 無論誰都不愿錯過這機會的。 戴高崗只希望他們快些開始,快些結束。 可是葉開并沒有出手。 呂迪也沒有。 連戴高崗這旁觀者,都已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可怕壓力,但他們卻像是根本無動于衷。 是不是因為這壓力本就是他們自己發出來的,所以他們才感覺不到? 抑或是因為他們本身已變成了一塊鋼、一塊巖石,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壓力能動搖他們? 戴高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葉開的神態還是很鎮定,很冷靜,剛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現在已完全平息。 他當然知道,在這種時候,憤怒和激動并不能制勝,卻能致命。 呂迪的傲氣也已不見了,在這種絕不能有絲毫疏忽的生死決戰中,驕傲也同樣是種致命的錯誤。 驕傲、憤怒、頹喪、憂慮、膽怯……都同樣可以令人判斷錯誤。 戴高崗也曾看見不少高手決戰,這些錯誤,正是任何人都無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這兩個年輕人竟似連一點錯誤也沒有。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神態,他們站著的姿勢,都是絕對完美的。 這一戰究竟是誰能勝? 戴高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葉開已是當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個敵手。 他也知道有人說過,現在若是重作兵器譜,葉開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現在沒有刀。 雖然沒有刀,卻偏偏還是有種刀鋒般的銳氣、殺氣。 葉開能勝嗎?戴高崗并不能確定。 他也知道呂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雙手。這雙手已接近金剛不壞,已沒有任何人能將這雙手毀滅。 呂迪是否能勝,戴高崗也不能確定。 葉開看來實在太鎮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還有種更可怕的武功,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議也想不到的武功。 現在若有人來跟戴高崗打賭,他也可能會說葉開勝的。他認為葉開勝的機會,至少比呂迪多兩成。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看不出葉開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葉開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夠令葉開胃里流出苦水來的事。 自從呂迪的劍擲出后,葉開已對這個驕傲的年輕人起了種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聽過兩句話: “仇敵和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 這是阿飛對他說過的話。 阿飛是在弱肉強食的原野中生長的,這正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死的法則。在這種生死一瞬的決戰中,絕不能對敵人存友情,更不能有愛心。 葉開明白這道理。他知道現在他制勝的因素,并不是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因為呂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為現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燒般痛苦,他的傷口不但已崩裂,竟已在潰爛。 “妙手郎中”給他的,并不是靈丹,也不會造成奇跡。 痛苦有時雖能令人清醒振奮,只可惜他的體力,已無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對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時,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須等,等對方露出破綻,等對方已衰弱,崩潰,等對方給他機會。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從呂迪身上找出一點破綻來。 呂迪看來只不過是隨隨便便地站著,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都仿佛是空門。 葉開無論要從什么地方下手,看來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對他說過的話,昔年阿飛與呂鳳先的那一戰,只有李尋歡是在旁邊親眼看著的。 那時的呂鳳先,正如此刻的呂迪。 “那時阿飛的劍,仿佛可以隨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的人都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飛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時我若是阿飛,我的飛刀就未必敢向呂鳳先出手。” 只要是李尋歡說過的話,葉開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現在呂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靈?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見的高手。 他雖然并沒有犯任何致命的錯誤,可是他卻已失去一點最重要的制勝因素。 他已失去了制勝的信心。 呂迪冷冷地看著他,眼睛愈來愈亮,愈來愈冷酷,忽然又說出了三個字:“你輸了。” “你輸了。” 葉開還未出手,呂迪就已說他輸了。 這三個字并不是多余的,卻像是一柄劍,又刺傷了葉開的信心。 葉開居然沒有反駁。 因為他忽然發現呂迪終于給了他一點機會——一個人在開口說話時,精神和肌肉都會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現得愈痛苦,呂迪就愈不會放過他的。 在這種生死決戰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對手,無論誰都不會放過的。 呂迪果然又冷冷地接著道:“你的體力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遲早一定會崩潰,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輸了。” 就在他說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葉開已出手。 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 呂迪剛說完了這句話,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時候。 他的身形雖然還是沒有破綻,但葉開已有機會將破綻找出來。 葉開沒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虛捏如豹爪、鷹爪,右手五指屈伸,誰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鷹爪功,還是要用鐵指功? 他的出手變化錯落,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攻擊的部位。 他必須先引動呂迪的身法,只要一動,空門就可能變實,就一定會有破綻露出。 呂迪果然動了,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 葉開雙拳齊出,急攻他的頭頂,這是致命的攻擊。可是他自己的心卻已沉了下去,因為他已發覺,自己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門也露了出來。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環,因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傷口。 無論誰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擊時,心都會虛,手都會軟了。 葉開的攻勢已遠不及他平時之強,速度已遠不如他平時快。 他忽然發覺,這破綻本是呂迪故意露出來的。 呂迪先故意給他出手的機會,再故意露出個破綻,為的只不過是要他將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這正是個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鴿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補救,已來不及了。 呂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這不是手,這本就是殺人的利器。 戴高崗已悚然變色。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剛才看錯了,他已看出這是無法閃避的致命攻擊。 誰知就在這時,葉開的身子忽然憑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陣風吹起來的。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姿態中飛身躍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葉開的輕功,竟已達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崗忍不出失聲大呼:“好輕功!” 呂迪也不禁脫口贊道:“好輕功。” 這兩句話他們同時說出,這個字還沒有說完,葉開已憑空跌下。 呂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葉開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時,知道自己躲過了呂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過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時,后半身的空門已大破。他只有這么樣做,他的胸膛已絕對受不了呂迪那一擊。 可是胯骨上這一擊也同樣不好受。 他只覺得呂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鋼錐,錐入了他的骨縫里。 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地也是硬的。 葉開從沒有想到,這滿是泥濘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鐵板一樣。 因為他跌下來時,最先著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頭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幾乎已疼得要暈了過去。 他忽又警醒,因為他發現呂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這一來他才是真正無法閃避的,也無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呂迪的手卻是殺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葉開還沒有開始想,就聽戴高崗大呼:“手下留情。” 呂迪的手已停頓,冷冷道:“你不要我在這里殺他?” 戴高崗嘆了口氣,道:“你何必一定要殺他?” 呂迪道:“誰說我要殺他?” 戴高崗道:“可是你……” 呂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殺他,憑你一句話就能攔得住?” 戴高崗苦笑,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 呂迪道:“我若真的要殺他,他已死了十次。” 這并不是大話。 葉開看著這驕傲的年輕人,痛苦雖已令他的臉收縮,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反而變得出奇地平靜,甚至還帶著笑意。 他為什么笑? 被人擊敗,難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呂迪已轉過頭,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 葉開搖搖頭。 呂迪道:“因為你本已受了傷,否則以你輕功之高,縱然不能勝我,我也無法追上你。” 葉開笑了:“你根本用不著追,因為我縱然不能勝你,也不會逃的。” 呂迪又盯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我相信。” 他眼睛里也露出種和葉開同樣的表情,接著道:“我相信你絕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更不能殺你,因為我還要等你的傷好了以后,再與我一決勝負。” 葉開道:“你……” 呂迪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相信你不會逃,所以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道:“到了那一天,我還真敗在你手下,你就要殺我了?” 呂迪點點頭:“到了那一天,你若勝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 葉開嘆了口氣,道:“世事如棋,變化無常,你又怎知我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呂迪道:“我知道。” 突聽墻外一人嘆息著道:“但有件事你卻不知道。” 呂迪沒有問,也沒有追出來看看。 他在聽。 墻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殺他,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了,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 呂迪的瞳孔突然收縮。 就在他瞳孔收縮的一剎那間,他人已躥出墻外。 戴高崗沒有跟出去,卻趕過來,扶起了葉開,嘆息著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會敗。” 葉開卻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救我。” 戴高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葉開道:“只要你有這意思,就已足夠。”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忽然站起來,大聲吩咐:“套馬備車。” 第十六章虎穴嬌娃 車廂很寬大,很舒服。 這本是借給托運鏢貨的客商們,走遠路時坐的。 八方鏢局不但信用極好,為客人們想得也很周到。 葉開想不到戴高崗居然是個很周到的人。 他先在車廂里墊起了很厚的棉被,又自己扶著葉開坐上車。 “你傷得不輕,一定要趕快去找個好大夫。” 他的周到和關心,已使得葉開不能不感激。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你本不該這么樣對我的,我對你的態度并不好。” 戴高崗道:“無論誰在你當時那種心情下,態度都不會好的。” 葉開嘆道:“看來我不但低估了呂迪,也看錯了你。” 戴高崗也嘆了口氣,道:“他的確是我生平未見的高手,卻還是未必能比得上你。” 葉開道:“我已敗了。” 戴高崗道:“可是他若真的要殺你,現在也已死在你手下。” 葉開道:“你也相信這句話?” 戴高崗點點頭。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在墻外說這句話的人是誰?” 戴高崗搖搖頭:“我正想問你,你一定知道他是誰的。” 葉開道:“為什么?” 戴高崗道:“我想他一定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哦!” 戴高崗道:“因為他不但幫你說出了你不愿說的話,而且生怕呂迪再下毒手,所以故意將他引開。”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卻想錯了。” 戴高崗道:“這個人不是你的朋友?” 葉開苦笑道:“我本來也以為他是我的朋友。” 戴高崗道:“現在呢?” 葉開道:“現在我只希望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以后也永遠不要見到他。” 戴高崗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葉開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要帶我去找的大夫是誰?” 戴高崗道:“那個大夫也是個很古怪的人,醫道卻很高。”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我昨天也認得了一個很古怪、醫道很高明的郎中。” 戴高崗也笑了,道:“醫道高明的大夫,脾氣好像都有點古怪的,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脾氣也都有點古怪一樣。” 葉開微笑著,道:“你的脾氣并不古怪。” 戴高崗道:“我怎么能算武功高手?”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近年來八方鏢局保的鏢,從來也沒有出過一次岔子。” 戴高崗笑道:“那只不過因為我這兩年來的運氣不錯,而且有很多好朋友照顧。”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戴高崗還想再說什么,但葉開卻已閉上了眼睛。 他看來的確很疲倦,他并不是鐵打的。 戴高崗又拉過條棉被,輕輕地蓋在他身上,臉上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看他這種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這條棉被蒙起葉開的頭,活活地悶死這個人。 但他卻只不過將棉被蓋到葉開身上。 葉開似已睡著。 現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悶死他,他既不會知道,更不能反抗。 所以他真的睡著了。 日正當中,正午。 馬車還在繼續往前走,旅程仿佛還有很長。 “你一定要趕快找個好大夫……” 可是戴高崗要找的這好大夫,卻未免住得太遠了些。 他看著沉睡中的葉開,嘴里正在咀嚼著一條雞腿。 他早已有準備,準備要走很長的路,所以連午飯都準備在車上。 他本就是個很周到的人。 但卻只有一個人吃的午飯,只有一條雞腿,一塊牛肉,一張餅,一瓶酒。 他竟似早已算準了葉開要睡著,因為臨上車之前,他給葉開喝了一碗保養元氣的參湯。 牛肉鹵得不錯,雞腿的滋味也很好,雖然比不上他平時吃的午飯,可是在執行任務時,一切事都不能不將就些的。 他雖然是個很講究飲食的人,現在也已覺得很滿意了。 何況,現在他的任務眼看著就已將完成,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可以將葉開交出去,他還來得及趕回去享受一頓豐富的晚餐。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忽然也覺得很疲倦。 他本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可是現在能趁機小睡半個時辰也不錯,精神養足了,晚餐后還可以安排一兩個有趣的節目。 車子在搖動,就像是搖籃一樣。 他閉上了眼睛,心里已開始在計劃著晚上應該去找誰:是那個最會撒嬌的小妖精,還是那個功夫特別好的老妖精? 這些節目都是很費錢的,但他卻已有兩年不必再為金錢煩惱。 “也許應該把兩個都找來,比較比較。” 所以現在必須養足精神。 他嘴角帶著微笑,終于睡著。 他好像只睡了一下子,可是他醒來的時候,葉開竟也不見了。 車門還是關著的,馬車還在繼續前行。 葉開卻已無影無蹤。 戴高崗的臉色突然蒼白,大聲吩咐:“停車!” 他沖下去,拉住了那個趕車的:“你有沒有看見那姓葉的下車?” “沒有。” “他人呢?” 趕車的冷笑:“你跟他一起在車里,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這趕車的顯然不是他的屬下,對他的態度并不尊敬。 戴高崗忽然覺得胃部收縮,忍不住要將剛吃下去的雞腿和牛肉全吐出來。 趕車的一雙眼睛卻在盯著他,冷冷道:“你最好還是趕快上車,跟我一起去交差。” 戴高崗并沒有想逃,他知道無論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沒有用的。 馬車開始往前走的時候,他就伏在車窗上,不停地嘔吐。 恐懼就像是臭魚一樣,總是會令人嘔吐。 馬車轉過一個山坳,前面一塊很大的木牌,上面寫著:“此山有虎,行人改路。” 可是這輛車卻沒有改路,路卻愈來愈窄,僅能容這輛車擦著山壁走過。 再轉過一個山坳后,前面竟是一條街道。 一條和城里一樣非常熱鬧的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街上有各式各樣的人。 你若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條街道和城里最熱鬧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樣的,連街道兩旁的店鋪,招牌都完全一樣。 到了這里,無論誰都會以為自己忽然又回到了長安城里。 可是走過這條街,前面就又是一片荒山。 現在馬車的速度已緩了下來。街上的行人,神情仿佛都很悠閑,好像并沒有特別注意這輛大車。 因為他們認得這輛車,也認得這個趕車的人。 若是個陌生的人,趕著車走入這條街道,無論他是誰,不出一剎那,他就會死在街頭。 這條街上當然不會有猛虎,卻有個比猛虎更可怕的人。 馬車已駛入了一家客棧的院子。 這家客棧的字號是“鴻賓”,也正和葉開在城里投宿的那一家,完全一模一樣。 一個肩上搭著抹布,手里提著水壺的伙計,已迎了上來:“戴總鏢頭是一個人來的?”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道:“只有一個人。” 伙計臉上全無表情:“房間早已替總鏢頭準備好了,請隨我來。” 后面的跨院里,有七間很寬大的套房,也正和玉簫道人住的那個跨院一樣。 前面的客廳里,桌上已擺好了一壺酒,一個很精致的七色拼盤。 一個人正背對著門,在自斟自飲。 一個發髻堆云,滿頭珠翠,穿得非常華麗的絕代佳人。 戴高崗垂著頭走進來,垂著頭站在她身后,連大氣都不敢出。 她沒有回頭,慢慢地端起酒杯,淺淺地啜了口酒,才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戴高崗道:“是。” “還有個人呢?” “走了。”戴高崗的聲音已在發抖。 這絕色麗人已緩緩地回過頭,臉上帶著種仙子般的微笑。 上官小仙! 她當然就是上官小仙。 戴高崗看見了這仙子般美麗的女人,卻遠比看見了惡魔還恐懼。 上官小仙看著他,柔聲道:“你難道是在說,葉開已走了?” 戴高崗點了點頭,牙齒打戰,似已連話都說不出。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替他準備的那碗參湯,他沒有喝?” “他……他喝了。” 上官小仙道:“然后呢?” 戴高崗道:“然后我就扶他上了車。” 雖然是嚴冬,但他卻已滿頭大汗。 上官小仙道:“在車上他睡著了沒有?” 戴高崗道:“睡著了。” 上官小仙道:“他的傷勢怎么樣?” 戴高崗道:“傷得不輕。”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這我就不懂了,一個受了重傷又睡著了的人,你怎么會放他走的。” 戴高崗接著道:“我……我沒有放他走。” 上官小仙道:“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你難道就不能留住他?” 戴高崗的汗愈擦愈多:“他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你跟他不是坐一輛車來的?” 戴高剛道:“是。” 上官小仙道:“這又奇怪了,你跟他坐在一輛車上,他走的時候,你怎么會不知道?” 戴高崗道:“因為……因為……因為我也睡著了。” 他終于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 戴高崗臉上已無人色:“我……我不累,一點也不累。” 上官小仙柔聲道:“你的應酬那么多,不但要應酬客人,還得要應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怎么會不累呢?” 她輕輕嘆息著,又道:“我想你已經應該好好的休息一陣子了,我就先讓你休息二十年吧。” 戴高崗失聲道:“二……二十年?” 上官小仙淡淡道:“二十年后,你一定又是條生龍活虎般的好漢了。” 她掌里拿著雙鑲銀的象牙筷子,忽然向戴高崗咽喉點了過去。 戴高崗沒有閃避。他不敢閃避,也根本不能閃避。 上官小仙的出手,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閃避得開。 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突然有刀光一閃。 “叮”的一聲,上官小仙手里的象牙筷子已從中而斷,刀光的勁力未絕,又飛了出去,“當”的一聲,釘在墻上。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飛刀釘在墻上,刀鋒竟已完全釘了進去。 一個人手扶著門,慢慢地走了進來。 葉開! 葉開居然還是來了。 他的飛刀出手,殺人的時候少,救人的時候多。 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血色,掙扎著走過來,拍了拍戴高崗的肩:“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現在我們的人情已結清。”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說得果然不錯,你身上果然帶著不止一把刀的。” 葉開也笑了笑:“呂迪呢?” 上官小仙道:“他怎么會追得上我?”她凝視著葉開,笑得更溫柔,“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什么男人能追得上我?” 這是句很有趣的雙關語,有趣極了。 葉開卻聽不懂。 ——裝傻就是他拿手的本領之一。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目光四面打量著,長長嘆了口氣,道:“這真是個好地方。” 上官小仙道:“你喜歡這地方?” 葉開道:“我若一直睡著,到現在才醒,一定以為還在城里,一定想不到金錢幫的總舵會在這么樣一個地方。” 上官小仙嘆道:“只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 葉開淡淡道:“我的應酬并不多,認得的妖精也只有一個,所以我總是不太累。” 上官小仙當然知道他說的妖精是誰,可是她裝傻的本事也絕不比葉開差。 她吃吃地笑著道:“我本來以為你會很累的,最近我看到你的時候,你總是在床上,床上的妖精,卻不止一個,所以特地叫人替你準備了碗參湯,養養你的元氣,誰知你居然不領情。” 葉開道:“我已領過了情。” 上官小仙眨著眼,道:“那碗參湯你真的喝了下去?” 葉開道:“只可惜那碗參湯下的補藥還不夠,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覺,最少也得用十來斤補藥才行。”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這只怪我,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爺。” 葉開道:“所以你不能怪戴總鏢頭,我相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會睡著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知道。” 葉開道:“我一上車,就發現了他為他自己一個人準備的酒菜。” 上官小仙道:“你身上難道也總是帶著能令人睡著的補藥?” 葉開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吐了點口水在他雞腿上。” 上官小仙又笑了:“你的口水里還有參湯?” 葉開道:“所以那條雞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錯。” 戴高崗垂著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爛泥。 上官小仙道:“你怎么知道這位戴總鏢頭是想帶你來找我的?” 葉開笑了笑,道:“口水里的一點參湯,就能讓人睡著,那種參湯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得出?” 上官小仙道:“你既然已走了,為什么還要來?”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因為我好像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這是實話。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