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仿佛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可是街上卻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關著。密云低壓,天地間竟似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一切生命的殺氣。 沒有風,連風都似已被凍死。 童銅山擁著貂裘,坐在長街盡頭的一張虎皮交椅上,面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心里覺得很滿意。 因為他的命令已被徹底執行。 他已將這條長街辟為戰場,不出半個時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燙的血,來洗清這條街上冰冷的積雪。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若有一個人敢走上這條長街,他就要殺了這個人,若有一只腳敢踏上這條長街,他就要砍斷這只腳。 這是他的城市,無論誰都休想在他的地盤上插一腳,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衛八太爺外,他絕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擋住他的路。 數十條青衣勁裝的大漢,束手肅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卻還擺著兩張同樣的虎皮交椅。一個臉色慘白、滿面傲氣的年輕人,身上披著件價值千金的紫貂,懶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張椅子上,用小指鉤著柄鑲著寶石的烏鞘長劍,不停地甩來甩去。 對他說來,這件事根本就很無聊,很無趣。 因為他要殺的并不是西城老杜這種人,這種人還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個人年紀更輕,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顯然盡量想作出從容鎮定的樣子來,但一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卻已因興奮而發紅。 童銅山很了解這年輕人的心情。 他自己第一次被衛八太爺派出來執行任務時,也同樣緊張。 但是他也知道,這年輕人既然能在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會令人失望。 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沒有令人失望過。 緊閉著的屋子里,忽然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哭聲剛響起,就停止,孩子的嘴顯然已被大人們堵住。 一條皮毛已脫落的老狗,夾著尾巴,從墻角的狗洞里鉆出來,躥過長街。 那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少年,看著這條狗躥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揮出。 刀光一閃,狗已被釘死在街心,恰巧貫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過雪地時,也同樣是鮮紅的。 童銅山精神一振,脫口而贊,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這少年顯然也對自己的出手很滿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傳令下去,無論是人是狗,只要敢闖到這里來,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銅山仰面大笑,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這樣的少年豪杰在這里,莫說只有一個西城老杜,就算有十個,又何足懼?” 辛四卻冷冷道:“只怕今日還輪不到我來出手。” 他小指上鉤著的長劍突然停止晃動,童銅山的笑聲也突然停頓。 古老而僻靜的長街另一頭,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過來。 一行二十七八個人,全都是黑短襖,紫腳褲,腳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發響。 為首的一個人濃眉大眼,滿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條好漢——“大眼”老杜。 看到了這個人,童銅山的臉立刻繃緊,連毛孔都似已收縮。 一個勁裝佩劍的少年,突然從后面躥出來,一步躥到他身后,扶劍而立。 只聽弓弦之聲急響,后面的數十條青衣大漢,一個個都已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殺氣更濃,除了那一陣陣如刀鋒摩擦的腳步聲外,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眼見對面這一行人已愈走愈近,誰知就在這時,街道旁一扇窄門突然被推開,十三四個白衣人魚貫走了出來,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個人低聲說了兩句話,西城老杜竟一言不發,原地站住。 這一行白衣人卻向童銅山走了過來,童銅山這才看出他們身上竟只穿著件白麻單衣,背后背著卷草席,手上提著根短杖,赤足穿著草鞋。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里,這些人看來竟絲毫沒有寒冷畏縮之色,只不過手腳都已凍得發青,臉也是鐵青的,青中透白的臉上,竟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臉一樣,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走過那死狗旁邊時,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這條死狗,用本來系草席的長繩捆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臉色已變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懷里,似乎又要發刀。 童銅山卻用眼色止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些人看來都透著點古怪,我們不如先摸清他們的來意再說。”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們現在看來有點古怪,變成死人后也不會有什么古怪了。” 他嘴里雖這么說,畢竟還是沒有出手。 童銅山卻又沉聲喚道:“童揚。” 身后那勁裝佩劍的少年,立刻應聲道:“在。” 童銅山道:“等一會兒你先去估量估量他們的武功,一不對就趕緊回來,千萬莫死纏濫斗。” 童揚的眼睛里已發出了光,扶劍道:“弟子明白。” 只見剛才說話的那白衣人一擺手,一行人竟都在一丈外站住。 這人青黲黲的一張馬臉,雙眼狹長,顴骨高聳,一張大嘴不笑的時候都已將咧到耳下,裝束打扮雖然也跟別人完全沒什么兩樣,但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些人之間的首領。 童銅山當然也已看出,一雙發亮的眼睛,正盯在這人身上,突然問道:“尊姓大名?” 這人道:“墨白。” 童銅山道:“哪里來的?” 墨白道:“青城。” 童銅山道:“來干什么?” 墨白道:“但望能化干戈為玉帛。” 童銅山突然縱聲長笑,道:“原來朋友是想來勸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銅山道:“這場架就憑你也能勸得了嗎?” 墨白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話都不說了。 童揚早已躍躍欲試,此刻一個箭步躥出去,厲聲道:“要勸架也容易,只不過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柄劍答不答應。” 他一反手,“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墨白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有個最瘦最小的白衣童子走了出來,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童揚皺眉道:“你這小鬼來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臉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淡淡道:“來問問你的這柄劍答不答應。” 童揚怒道:“就憑你?” 白衣童子道:“你是用劍的,我恰巧也是用劍的。” 童揚突然也縱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了你再說。” 笑聲中,他掌中的劍已毒蛇般刺出,直刺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雙手一分,竟也從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劍。 童揚一招“毒蛇吐信”刺過來,他居然不避不閃,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只聽“哧”的一聲,童揚手里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而出時,他手里的劍,竟也刺出一招“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揚的心口。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連呼吸都似已完全停頓。 眨眼間這一戰已結束。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幾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這么樣的人,真有這么樣的事。 鮮血雨一般落下,霧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點點血花,鮮艷如紅梅。 白衣童子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只不過一雙眼睛死魚般凸出,也還是在看著童揚,眼睛里竟似還帶著極冷酷的譏誚之意。 童揚的臉卻已完全扭曲變形,眼睛里更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這種人,這種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們竟這樣面面相對,站在那里,突然間,兩個人的眼睛全都變得空洞無神。 然后兩個人竟全都倒了下去。 一個白衣人從后面慢慢地走出來,解下了背后的草席,抱起了死者的尸體,用系草席的長繩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臉上也仍然冷冰冰地全無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剛才卷起那條死狗時完全一樣。 狂風突起,從遠方吹過來,風中還帶著遠山上的冰碴子。 但童銅山身后的大漢們,卻只覺得全身在冒汗。 墨白凝視著童銅山,徐徐道:“閣下是否已肯化干戈為玉帛?” 段十二突然沖出去,厲聲道:“你還得再問問我這柄刀。” 一個白衣人慢慢地從墨白身后走出來,道:“我來問。”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的?” 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從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這才看出,他們手里的短杖,有寬有窄,有圓有扁,里面藏的兵器顯然都不同。 別人用的若是劍,他們就用劍來對付;別人用的若是刀,他們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你先看這一刀。” 他身形未轉,雁翎刀已帶著勁風,急削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閃,掌中刀也同樣以一招“立劈華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卻顯然不是童揚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懸崖勒馬,轉身錯步,刀鋒反轉,由八方藏刀式,突然變為倒打金鐘,刀光如匹練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誰知白衣人竟也懸崖勒馬,由八方藏刀式,變為倒打金鐘。 他出手雖慢了半招,但段十二若不變招,縱然能將對方立斃刀下,自己也萬萬避不開對方的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卻還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時,已先防到了這一招,突然清嘯一聲,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揮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頸。 他這一招以上凌下,占盡先機,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風籠罩下,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閃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左頸上時,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長的刀鋒,竟全都刺了進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聲,整個人竟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躥上兩丈。 鮮血雨點般落下來,一點點全都落在這白衣人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間已被染紅,但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直等段十二人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才倒下去。 對他來說,死,就像是回家一樣,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懼的事。 童銅山臉色已變了,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銅山怒道:“這算什么?” 墨白道:“這只能算一點教訓。” 童銅山道:“教訓?” 墨白道:“這教訓告訴我們,你若一定要殺別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還是用小指鉤著劍上的絲帶,慢慢地走了出來,劍鞘拖在冰雪上,發出一陣陣刺耳的摩擦聲。 可是他慘白的臉上,卻似已有了光彩,眼睛里也在發著光,冷冷道:“我若要殺你時,你就休想能殺得了我。” 一個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四個字說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顯然比剛才兩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無論多辛辣狠毒的劍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殺人的劍法,就無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種人。” 辛四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辛四冷笑道:“你活著就是為了要準備死的?” 白衣人道:“是的。” 辛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劍突然出鞘,眨眼間已刺出七劍,劍風如破竹,劍光如閃電,只見滿天劍影如花雨,令人根本就無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就不想分辨,也不想閃避,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等著。 他根本早已準備要死的,對方的劍無論從什么地方刺過來,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劍刺出,這白衣人竟連動都沒有動,辛四的劍一發即收,七劍都被逼成了虛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旁邊。 他已算準了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沒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殺這個人時,絕不給一點機會讓這個人殺他。 這一招刺出,虛招已變成實招,劍光閃電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聽“哧”的一聲,劍鋒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在摩擦著對方的骨頭。但就在這時,他赫然發現這一劍并沒有刺上對方背脊,卻刺上了對方的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剎那間,白衣人竟突然轉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劍鋒。 沒有人能想到這一招,無論誰也不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劍鋒。 但這白衣人竟以他自己的身體做武器。 辛四的臉色變了,用力拔劍,劍鋒赫然已被對方的肋骨夾住。 他想撒手時,白衣人的劍已無聲無息地刺了過來,就像是個溫柔的少女,將一朵鮮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樣,將劍鋒慢慢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連痛苦都沒有感覺到,只覺得胸膛上一陣寒冷。 然后他整個人就突然全部冷卻。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出來,他們面對面地站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白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辛四的臉上卻已因驚懼而扭曲變形。 他的劍法雖然比童揚高得多,出手雖然比童揚快得多,但結果卻是同樣的。 這一戰突然已結束。 童銅山霍然站起,臉上已全無血色。 他并不是沒有看過殺人,也不是沒有看過人被殺。 但他卻從未想到過,殺人竟是件如此慘烈、如此可怕的事。 殺人或被殺都同樣慘烈,同樣可怕。 他突然覺得想嘔吐。 墨白凝視著他,慢慢道:“你若要殺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這教訓你現在想必已經相信了。” 童銅山慢慢地點了點頭,什么話都沒有說,因為他根本已無話可說。 墨白道:“似乎你也該明白,殺人和被殺往往會同樣痛苦。” 童銅山承認,他已不能不承認。 墨白道:“那么你為何還要殺人?” 童銅山雙眉緊皺,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們這么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 墨白道:“不為什么。” 童銅山道:“你們不是老杜找來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認得你,也不認得他。” 童銅山道:“但你們卻不惜為他而死?” 墨白道:“我們也不是為他而死的,我們死,只不過是想要別人活著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體,又道:“這三個人雖已死了,但卻至少有三十個人,可以因他們之死而活下去,何況,他們本來也不必死。” 童銅山吃驚地看著他,道:“你們真是從青城來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銅山實在不信,他只覺得這些人本該是從地獄中來的。 世上本不該有這種人。 墨白道:“你已答應?” 童銅山道:“答應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為玉帛。” 童銅山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就算答應也沒有用。” 墨白道:“為什么?” 童銅山道:“因為還有個人他不會答應。” 墨白道:“誰?” 童銅山道:“衛八太爺。”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來找我。” 童銅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凝望遠方,過了很久,才慢慢道:“長安城里,冷香園中的梅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衛八太爺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微笑著拍你的肩膀,說一些他自己認為得意的笑話。 但他憤怒時,他就會變得和你認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了。 他那張通常總是紅光滿面的臉,突然就會變得像是一頭饑餓而憤怒的獅子的面孔,眼睛里也會射出一種獅子般凌厲而可怕的光芒。 他的人看來簡直已變成頭怒獅,隨時隨刻都會將任何一個觸怒他的人抓過來,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 現在正是他憤怒的時候。 童銅山皺著眉頭,站在他面前,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現在卻像是突然變成了只羔羊,連氣都不敢喘。 衛八太爺用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瞪著他,咬著牙道:“你說那婊子養的混蛋叫墨白?”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你說他是從青城來的?”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童銅山的頭彎得更低,道:“是。” 衛八太爺喉嚨里發出怒獅般的低吼道:“那婊子養的殺了我兩個徒弟,你卻連他的來歷都不知道,你還有臉來見我,我肏死你親娘奶奶。”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沖過來,一把揪住童銅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兩半,接著又正正反反,給了童銅山十七八個耳刮子。 童銅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來卻連一點憤怒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歡喜,很安心。 因為他知道衛八太爺打得愈兇,罵得愈兇,就表示還將他當作自己人。 只要衛八太爺還將他當作自己人,他這條命就算撿回來了。 衛八太爺若是對他客客氣氣的,他今天就休想活著走出這屋子。 十七八個耳光打完,衛八太爺又給他肚子上添了一腳。 童銅山雖已被打得一臉血,一頭冷汗,卻還是乖乖地站在那里,連動都不敢動。 衛八太爺總算喘了口氣,瞪著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們是去幫你殺人的?” 童銅山道:“知道。” 衛八太爺道:“現在他們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亂跳地回來了,你算是個什么東西?” 童銅山道:“我不是個東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來。” 衛八太爺道:“你個王八蛋,你不敢不回來?你難道不會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也免得讓我老人家看著生氣。” 童銅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會生氣,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殺就殺,我都沒話說,但若要我背著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衛八太爺瞪著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種。” 他伸手摟住了童銅山的肩,大笑道:“你們大家看著,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你們全都該學學他,做錯事怕什么?他奶奶的有誰這一輩子沒做錯過事,連我衛天鵬都做錯過事,何況別人。” 他一笑,大廳里十來個人立刻全都松了口氣。 衛八太爺道:“你們有誰知道墨白那婊子養的是個什么東西?” 這句話雖然是問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卻只盯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白白的臉,留著兩撇小胡子,看來很斯文,也很和氣。 不認得他的人,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第一號最可怕的人物,黑白兩道全都聞名喪膽的“鐵錐子”韓貞。 他這人的確像是鐵錐子,無論你有多硬的殼,他都能把你鉆出個大洞來。 但看起來,他卻絕對是個溫和友善的人,臉上總是帶著安詳的微笑,說話的聲音緩慢而穩定。 他確定了沒有別人回答這句話之后,才慢慢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為了避禍而隱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許就是這一家的人。” 衛天鵬又笑了,睥睨四顧,大笑道:“我早就說過,天下的事,這小子好像沒有一樣不知道的。” 韓貞微笑道:“但我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隱居在青城山里的什么地方,多年以來,從未有人找到他們的隱居處,只不過每隔三五年,他們自己都要出山一次。” 衛天鵬道:“出來干什么?” 韓貞道:“管閑事。” 衛八太爺的臉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韓貞道:“他們不能不管閑事,因為他們自稱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個獨善其身的隱士。” 衛天鵬皺眉道:“墨翟又是個什么東西?” 韓貞淡淡道:“他不是東西,是個人。” 衛天鵬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頂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數被稱為“太爺”的人一樣,他也喜歡有人來頂撞頂撞他。 韓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子的精神,就在于急人之難,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絕不能做隱士,只能做義士。” 衛天鵬又沉下了臉,道:“難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個義士?” 韓貞笑了笑,道:“義士也有很多種的。”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有種義士,做的事看來雖冠冕堂皇,其實暗地里卻別有企圖。” 衛天鵬道:“他就是這一種?” 韓貞道:“看來好像是的。” 衛天鵬道:“這種義士好對付。” 韓貞道:“怎么對付?” 衛天鵬道:“宰一個少一個。” 韓貞道:“宰不得。” 衛天鵬道:“為什么宰不得?” 韓貞道:“義士就跟君子一樣,都宰不得的。” 衛天鵬居然大笑,道:“不錯,你若宰了他們,就一定會有人說你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 韓貞道:“所以他們宰不得。” 衛天鵬瞪瞪眼道:“當然宰不得,誰說要宰他們,我就先宰了他。” 韓貞道:“何況,要宰他們也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道:“那王八蛋難道真的有兩下子?” 韓貞道:“他本身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衛天鵬道:“死士?死士是什么意思。” 韓貞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說這些人隨時都準備著為他而死。” 衛天鵬道:“那些人難道都不要命?” 韓貞點點頭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衛天鵬在等著他解釋。 韓貞道:“因為你殺他一刀,他也同樣可以殺你一刀。” 衛天鵬顯然對這解釋還不滿意。 韓貞道:“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因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就不想閃避,所以在你刀鋒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間,他已有足夠的時間殺你。” 衛天鵬突然走過去,用力一拍他肩頭,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韓貞看著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人,就是朋友。 我若殺不了你,就交你這個朋友。 這不但是衛天鵬的原則,也是古往今來,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則。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這原則無疑是絕對正確的。 韓貞道:“童老大說過,他們要到長安城去。” 衛天鵬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聽說冷香園是個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韓貞道:“冷香園占地千畝,種著萬千梅花,現在正是梅花開得最艷的時候,所以……” 衛天鵬道:“所以怎么樣?” 韓貞道:“墨白既然能到那里去,我們為什么不能到那里去?” 衛天鵬道:“咱們當然能去。” 韓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將那地方全包下來。” 衛天鵬道:“有理。” 韓貞道:“等墨白來了,我們就好好地請請他,讓他看看衛八太爺的場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會跟我們作對了。” 衛天鵬道:“他是不是呆子?” 韓貞道:“當然不是。” 衛天鵬揚臉大笑,道:“好,好主意。” 長廊里很安靜,廊外也種著梅花。 童銅山和韓貞慢慢地走在長廊上,他們本就是老朋友,卻已有多年不見了。 風很冷,冷風里充滿了梅花的香氣。 童銅山忽然停下來,凝視著韓貞,道:“有件事我總覺得奇怪。” 韓貞道:“什么事?” 童銅山道:“為什么只要你說出來的話,老頭子就認為是好主意?” 韓貞笑了笑,道:“因為那本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來而已。” 童銅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為什么要你說出來?” 韓貞沉吟著,道:“你跟著老頭子已有多久?” 童銅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韓貞道:“你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童銅山遲疑著,道:“你看呢?” 韓貞道:“我想你一定也認為他是個很粗野,很暴躁,從來也不懂得用心機的人。” 童銅山道:“他難道不是?” 韓貞道:“昔年中原八杰,縱橫天下,大家都認為最精明的是劉三爺,最厲害的是李七爺,最糊涂的就是衛八爺。” 童銅山道:“我也聽說過。” 韓貞笑了笑,道:“但現在最精明的劉三爺,和最厲害的李七爺都已死了,最糊涂的衛八爺卻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 童銅山也笑了,他當然也已明白韓貞的意思。 只有會裝糊涂,也肯裝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厲害的。 童銅山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裝糊涂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的確不是。” 童銅山道:“看來你就不會裝糊涂。” 韓貞苦笑道:“現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樣子來。” 童銅山道:“為什么?” 韓貞道:“因為糊涂人身旁,總得有個精明人的,現在我扮的就是這個精明人。” 童銅山道:“所以只要是你說出來的,老頭子就認為是好主意。” 韓貞道:“就算后來發現那并不是好主意,錯的也是我,不是老頭子。” 童銅山道:“所以別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頭子。” 韓貞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也已該明白,精明人為什么總是死得特別快了。” 童銅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種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還快。” 韓貞道:“哪種人?” 童銅山道:“跟老頭子作對的人。” 韓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這種人,他們要活著實在不容易。” 馮六慢慢地走過一條積雪的小徑,遠遠看過去,已可看見冷香園中那片燦爛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園包下來,把本來住在那里的客人趕出去,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全都趕出去。” 這是衛八太爺的命令,也正是衛八太爺發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樣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這件事有多少困難,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難,都要你自己去克服,你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衛八太爺門下的弟子。 馮六正是受命而來的。 他一向是個謹慎的人,非常謹慎。 他已將所有可能發生的困難,全都仔細地想過一遍。 穿過這條積雪的小徑,就是冷香園的門房,當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門房里,他希望這管事的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都知道,衛八太爺的要求,是絕不容拒絕的。 冷香園今天當值的管事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來雖不太聰明,卻也不笨。 “在下楊軒。公子無論是來賞花飲酒,還是想在這里流連幾天,都只管吩咐。” 馮六的回答直接而簡短:“我們要將這里全都包下來。” 楊軒顯得很意外,卻還是微笑著道:“這里一共有二十一個院子,十四座樓,七間大廳,二十八間花廳,兩百多間客房,公子要全包下來?” 馮六道:“是的。” 楊軒沉吟著,道:“公子一共要來多少人?” 馮六道:“就算只來一個人,也要全包下來。” 楊軒沉下了臉,冷冷道:“那就得看來的是什么人了。” 馮六道:“是衛八太爺。” 楊軒動容道:“衛八太爺,保定府的衛八太爺?” 馮六點點頭,心里覺得很滿意,衛八太爺的名頭,畢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楊軒看著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種狡猾的笑意,說道:“衛八太爺的吩咐,在下本來不敢違背的,只不過……” 馮六道:“不過怎么樣?” 楊軒道:“剛才也有位客官要將這地方包下來,而且出了一千兩銀子一天的高價,在下還沒有答應,現在若是答應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代?” 馮六皺了皺眉頭,道:“那個人在哪里?” 楊軒沒有回答,目光卻從他肩頭上看了過去。 馮六回過身,就看見了一張青中透白,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一個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著件很單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著卷草席,手里提著根短杖。 馮六剛才走進來時,并沒有看見這個人,現在這個人竟然也沒有看見他,一雙冰冰冷冷,完全沒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視著遠方。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沒有被他看在眼里。他關心的仿佛只是遠方虛無縹緲處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安樂。 馮六只看了一眼,就轉回身。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細,更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他知道無論同這個人說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楊軒的眼睛里,還帶著那種狡猾的笑意。 馮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楊軒道:“在下本就是個生意人。” 馮六道:“做生意是為了什么?” 楊軒笑道:“當然是為了賺錢。” 馮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天,再給你一千兩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談交易,遠比和一個不要命的人談交易容易得多。 在衛八太爺手下多年,他已學會了如何下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楊軒顯然已被打動了,卻聽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兩,再加這個。” 馮六只覺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風掠過,忍不住回過頭。 白衣人已從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間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竟似完全不覺得痛苦。 馮六看著他,已可感覺到眼角在不停地跳,過了很久,才深深道:“這價錢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視著遠方。 馮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腿股間割下了一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細。他無論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細。肉割下雖然很痛苦,但衛八太爺的命令若無法達成,就一定會更痛苦。這一次他的判斷和選擇也同樣正確,也許他根本就沒什么選擇的余地。 兩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楊軒的人已經軟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馮六一眼,突然揮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馮六只覺得自己的臂膀已僵硬,他割過別人的耳朵,當時只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揮刀殺了這白衣人,可是韓貞的話他也沒有忘記。 ——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 謹慎的人,大多數都珍惜自己的性命,馮六是個謹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頭,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細。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竟忽然露出種殘酷快意的表情,馮六的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來的一樣。 兩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楊軒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馮六耳畔流下的鮮血,冷冷道:“這價錢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揮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馮六的心也已隨他這一刀沉下。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吹過,風中仿佛帶有種奇異的香氣。然后他就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眼看過去,馮六只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看過這么美麗的女人。她就像是被這陣風吹進來的。 白衣人看見她時,立刻就發覺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著。 她也正在微笑著,看著他,多么溫柔而甜蜜,說話的聲音也同樣甜蜜:“刀砍在肉上,是會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這不是你的肉。” 這美麗的女人柔聲道:“雖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樣會心疼。” 她春筍般的纖纖手指輕輕一拂,就好像在為她的情人從瓶中摘下一朵鮮花。 白衣人就發覺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煉精鋼的快刀,薄而鋒利。 她十指纖纖,輕輕一拗,又仿佛在拗斷花枝,只聽“咔”的一響,這柄百煉精鋼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斷了一截。 “何況,這地方我早已包下來了,你們又何必爭來爭去?” 她嘴里說著話,竟將拗斷的那一截鋼刀,用兩根手指拈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麗的臉上就露出種滿意的表情,竟像是剛吞下一片美味的糖果一樣。 馮六怔住。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連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了驚嚇之色。世上怎么可能有這么奇怪的事,這么可怕的武功?她難道就不怕刀鋒割爛她的腸胃? 這美麗的女人卻又將鋼刀拗下一塊,吞了下去,輕輕嘆了口氣,微笑著道:“這把刀倒真不錯,非但鋼質很好,煉得也很純,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馮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這美麗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劍也跟豬肉一樣,若是吃得太多了,腸胃會不舒服的。” 馮六直著眼睛,看著她。他很少在美麗的女人面前失態,但現在他已完全沒法子控制自己。 這美麗的女人看著他,又道:“像你手里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馮六又忍不住問:“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這把刀以前殺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著她,突然轉過頭,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將一柄鋼刀拗成一塊塊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得到,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來他已不想跟我爭了,你呢?” 馮六不開口,他根本無法開口。 這美麗的女人道:“男子漢大丈夫,無論跟女人爭什么,就算爭贏了,也不是件光榮的事,你說對不對?” 馮六終于嘆了口氣,道:“請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代。” 她也嘆了口氣,道:“我只不過是個丫頭,你問出我名字,也沒用的。” 這個風華絕代、美艷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測的女人,竟只不過是個丫頭。 她的主人又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轉告衛八太爺,就說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來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隨時都可以過來玩幾天。” 馮六道:“南海娘子?” 這美麗的女人點點頭,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你回去告訴衛八太爺,他一定知道的。” 第二章南海娘子 衛八太爺愉快時和憤怒時,若是變為不同的兩個人,那么他現在的樣子,就是第三個人了。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他現在這么樣緊張,這么樣驚訝,甚至連他那張總是紅光滿面的臉,現在都已變成了鐵青色。 “南海娘子!難道她真的還沒有死?” 他握緊雙拳,聲音里也充滿了緊張和驚訝,甚至還仿佛帶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沒有人敢出聲。誰也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使衛八太爺緊張恐懼的人。 衛天鵬突又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們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么人?” 這句話他雖然是問大家的,但眼睛卻還是盯在韓貞一個人身上。但這次卻連韓貞也沒有開口。 衛天鵬已沖過來,一把揪住他衣襟,厲聲道:“你連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還知道什么?” 韓貞的臉忽然也變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樣,完全沒有表情,一雙眼睛也仿佛在凝視著遠方。 衛天鵬瞪著他,臉上的怒容似在漸漸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漸漸松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這也不能怪你,你年紀還輕,南海娘子顛倒眾生,縱橫天下時,你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他忽又挺起胸,大聲道:“但我卻見過她,普天之下,親眼看見她真面目的,除了我衛天鵬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他臉上又開始發出了紅光,能親眼見到南海娘子的真面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驕傲的事。 每個人心里都想問: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么人?長得究竟是什么樣子? 這句話當然并沒有人敢真的問出來,在衛八太爺面前,無論任何人都只能回答,不能發問,衛八太爺一向不喜歡多嘴的人。世上又有誰喜歡多嘴的人? 衛天鵬突又大聲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面觀音,這意思就是說,她不但有千手千眼,還有一千張不同的臉。” 他忽然問馮六:“你遇見的那個女人,長得什么樣子?” 馮六道:“長得好像還不錯。” 衛天鵬道:“是長得不錯,還是非常漂亮?” 馮六垂下頭道:“是非常漂亮。” 衛天鵬道:“她看起來有多大年紀?” 馮六的頭垂得更低,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紀。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只覺得她雖然還很年輕,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后來聽見她說話,他又覺得她好像只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但當他又看了她兩眼時,就發現她眼角似已有了皺紋,應該已有三十多了。現在想起來,她以手拗鋼刀,口吞刀鋒那種功夫,若沒有練過四五十年苦功,又怎會有那么深的火候? 衛天鵬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 馮六垂下頭,垂得更低。 衛天鵬突然一拍巴掌,道:“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面觀音。” 馮六忍不住道:“她退隱若已有三四十年,現在豈非已應該是個老太婆?” 衛天鵬笑道:“她十七八歲時,就有人認為她是個老太婆,過了二三十年后,卻又有人說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 馮六怔住,他實在想不通。 衛天鵬道:“這個人化身千百,你看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她改扮的,據說有一次少林普法大師在泰山講經,聽經的人,其中還有幾位是普法大師的老朋友,聽了兩天兩夜后,忽然又有個普法大師來了,于是這才有人知道,先前講經的那普法大師,竟是南海娘子。” 這種事簡直像是神話,幾乎沒有人能相信,但每個人都也知道,衛八太爺是從不說謊的。 衛天鵬道:“無論誰只要看過南海娘子的真面目一眼,都必死無疑,所以就算在她聲名最盛時,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聲音愈說愈低,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她接放暗器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當時已沒有人能比得上,易容術之精妙,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就在她聲名最盛時,卻忽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這三十年來,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再聽到過她的消息,連我都沒有聽到。” 大家面面相覷,更不敢說話。現在每個人都已看出來,衛八太爺和南海娘子之間,必定有種神秘而不同尋常的關系。但大家心里卻更好奇。 “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蹤了三十年,為什么又突然出現了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突然大聲道:“老幺,你過來。” 一個穿著銀狐坎肩,長身玉立的少年,應聲走了出來。 他的衣著很華麗,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張非常漂亮的臉上,不笑時也仿佛帶著三分笑意,看來顯然很討女人喜歡,只不過眼睛里帶有些紅絲,經常顯得有點睡眠不足的樣子。 也許每一個能討女人歡心的少年,都難免有點睡眠不足的。 這少年也正是衛八太爺門下十三太保中的老幺,“粉郎君”西門十三。 衛天鵬用一雙刀鋒般的眼睛盯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交了一個叫林挺的朋友?” 西門十三仿佛有點吃驚,卻終于還是垂頭承認:“是的。” 衛天鵬道:“自從你跟那婊子養的搭上了之后,這四個月來,你做了些什么?” 西門十三的臉突然漲紅,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衛天鵬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說,好,韓貞,你替他說。” 韓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地說:“八月二十的那天晚上,他們到官庫那里借了三萬兩銀子。三十那天,他們又去借了一次。” 衛天鵬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萬兩,這兩個王八蛋出手倒大方。” 韓貞又接著說下去:“九月初六晚上,他們在醉中和從關外來的昆侖子弟爭風,當時雖然忍了口氣,但等到昆侖三俠知道他們的來歷,連夜逃走了之后,他們卻追出八十里,將昆侖三俠殺得一個不留。” 衛八太爺冷冷道:“看來昆侖門下的弟子,自從龍道人死了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韓貞道:“殺了人之后,他們的興致反而更高,竟乘著酒興,闖入石家莊,將一雙才十四歲的孿生姐妹架出來,陪了他們一天一夜。” 聽到這里,西門十三的眼睛里已露出乞憐之色,不停地悄悄向韓貞打眼色。 但韓貞卻像是沒有看見,接著又道:“從此之后,他們的膽子更大了,九月十三那天……” 西門十三不等他再說下去,已“噗”地跪了下來,直挺挺地跪在衛八太爺面前,他用手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錯了,你老人家殺了我吧。” 衛天鵬瞪著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種!大丈夫敢作敢當,殺幾個不成材的小伙子,玩幾個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么?” 西門十三吃驚地張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 衛天鵬道:“我怪你什么?那兩個小姑娘若是不喜歡你,難道不會一頭撞死,為什么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歡你,又有誰管得著?小姑娘看上了小伙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連天王老子都管不著。” 西門十三忍不住笑了,道:“回稟你老人家,她們前幾天還偷偷地來找過我。” 衛天鵬又大笑,道:“男子漢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膽子殺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則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他笑聲突然停頓,瞪著西門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來干什么?” 西門十三道:“不知道。” 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養的林挺,本來是什么人?” 西門十三道:“不知道。” 衛天鵬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踢得滾出去一丈開外,又追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正正反反,給了他十七八個耳刮子,然后才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你?” 西門十三吃吃道:“不……不知道。” 他的確不知道,他簡直已被打得怔住了。 衛天鵬厲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殺人放火都算不了什么,但若連自己的朋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個活混蛋,砍頭一百次都不嫌多。” 這句話剛說完,忽然間人影一閃,西門十三旁邊已多了一個人。大廳里二三十雙眼睛,竟全都沒有看清這個人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燈光照耀下,只見這個人白白凈凈一張臉,瘦瘦高高的身材,長得很秀氣,態度也很斯文,神情間還仿佛帶著幾分小姑娘的羞澀。可是他倏忽而來,落地無聲,輕功之高,連十三太保中都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他身子一站穩,就長揖到地,道:“晚輩丁麟,特來拜見八太爺。” 衛天鵬瞪著他,厲聲道:“你居然敢來?” 丁麟道:“晚輩不敢不來。”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好,有種,我老人家就喜歡你們這些有種的小伙子。” 他放開了西門十三,又道:“你這混蛋現在應該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他這種朋友,造化總算不錯。” 西門十三吃驚地看著他的朋友,每個人都在看著他這個朋友。 丁麟這名字,每個人都聽見過的,但卻沒有人能想得到,這斯斯文文,像小姑娘一樣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后起一代高手中,輕功最高的“風郎君”丁麟。 ——除了韓貞和衛八太爺外,的確沒有別人能想得到。 丁麟的臉卻已紅了。 衛天鵬道:“我揍這小混蛋,為的就是要把你扯出來。” 丁麟紅著臉道:“卻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衛天鵬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這件事非要你去做不可。” 他的表情忽又變得嚴肅,接著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還想看看你的輕功究竟怎么樣。” 丁麟遲疑著,他的肩沒有聳,臂沒有舉,仿佛連指尖都沒有動,但就在這時,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飛了起來,又像是一陣風似的,從眾人的頭頂上吹過。等到這陣風吹回來的時候,他的人竟又好好地站在原來的地方,手里卻又多了盞燈籠。這盞燈籠本來是高懸在屋外一根竹竿上的,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離他站著的地方,至少有五六丈遠。 可是他倏忽來去,連氣都沒有喘。 衛天鵬撫掌大笑,道:“好,別人都說‘風郎君’輕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手之中,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你這樣的輕功,盡可去得了。” 丁麟忍不住問道:“到哪里去?” 衛天鵬道:“到冷香園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 丁麟的臉色突然蒼白。 衛天鵬道:“你知道南海娘子?” 丁麟點點頭。 衛天鵬道:“你也知道她的厲害?” 丁麟又點點頭。 衛天鵬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突又問道:“你師父是什么人?” 丁麟遲疑著,忽然走上兩步,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個名字。 衛天鵬立刻動容,道:“這就難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戰,你師父也曾領教過她的手段。” 丁麟道:“家師常說,南海娘子的輕功與暗器,天下無人能及,晚輩只怕……” 衛天鵬道:“你只怕去得了,回不來?” 丁麟紅著臉,道:“晚輩雖不敢妄自菲薄,卻還有點自知之明。” 衛天鵬道:“但有件事卻是你不知道的。” 丁麟道:“請教。” 衛天鵬道:“南海娘子為了要駐顏長生,練了種很邪門的內功,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卻沒有練好,所以一到子午正時,真氣就會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盞茶的時候,全身僵木,連動都不能動。” 丁麟靜靜地聽著。 衛天鵬道:“可是她的行蹤素來很隱秘,真氣走岔的這一刻,時間又非常短,所以雖然有人知道她這唯一的弱點,也不敢去找她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們既已知道她這幾天必定在冷香園,你的輕功又如此高明,只要能找到她的練功處,就不妨在子午正時那一刻,想法子進去揭開她的面具來……” 丁麟忍不住道:“面具?什么面具?” 衛天鵬道:“她平時臉上總是戴著個面具的,因為她沒有易容改扮時,也從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麟道:“既然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晚輩縱然能揭開她的面具,也同樣分不出她是真是假。” 衛天鵬道:“我見過她的真面目,她臉上有個很特別的標記,你只要能看見,就一定能認出來。” 丁麟道:“什么標記?” 衛天鵬也突然俯身,在他耳旁說了兩句話。 丁麟的臉色變了變,又遲疑了很久,才試探著道:“前輩既然見過她的真面目,想必是她的朋友,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 衛天鵬面上突又現出怒容,厲聲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別的事你最好少管。” 丁麟不說話了,衛八太爺盛怒時,沒有人敢說話。 衛天鵬瞪著他,厲聲道:“你去不去?” 丁麟嘆了口氣,道:“晚輩既然已知道了這秘密,想不去只怕也不行了。” 衛天鵬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歡聰明人……” 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只要你去,別的無論什么事,我都答應。” 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晚輩只想求前輩答應一件事。” 衛天鵬道:“什么事?” 丁麟道:“晚輩想打一個人。” 衛天鵬道:“你要打誰?” 韓貞忽然嘆了口氣,道:“我。” 丁麟果然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微笑著道:“不錯,我的確是想打你。” 他笑得還是很溫柔、很害羞的樣子,可是他的手卻已突然揮出,一拳打在韓貞的鼻梁上。 韓貞整個身子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丁麟這才轉回身,向衛八太爺一揖到地,微笑著道:“晚輩這就到冷香園去,五天之內,必有消息。” “消息”兩個字說出來,他的人已不見了。 衛天鵬居然也嘆了一口氣,喃喃道:“這一代的年輕人,好像比我們那一代還不是東西,這倒真是件要命的事……” 第三章攝魂大法 高墻,寒夜。 高墻下的角門里,忽然有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來,非常英俊的一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一走出這條巷子,就有輛雪亮的黑漆馬車,疾馳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一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里已有一杯酒在等著他。 一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兒紅,一雙比女兒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一個少年人擁著貂裘,端著金杯,懶洋洋地依偎在姐姐懷里,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趕快好好地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著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疾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風如刀,已是歲末,車廂里卻溫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一口氣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只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的眼角瞟著西門十三,懶洋洋地笑著,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種,剛才為什么不敢當著他的面,罵他老王八蛋?為什么要裝成那種龜孫子的樣子?” 丁麟淡淡道:“因為我怕你這龜孫子的臉被他打成爛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地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再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說,你剛才揍韓貞,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實我不該揍他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么?” 丁麟道:“因為他說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說的,他只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那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貍,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只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嘆了口氣,道:“難怪老頭子說你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只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你這么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還有十來個,只有你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著,又道:“我看你們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漲,老頭子放個屁,你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嘆了口氣,苦笑道:“近來我們的確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你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準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準備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園去探聽消息。” 丁麟道:“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一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樣要去探聽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一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你們是為了什么呢?” 丁麟道:“是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嘆了口氣,道:“你總算已變得聰明了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老頭子找你出手,而且還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驚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由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發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這些人外,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趕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么樣的人?” 丁麟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都知道老頭子這次已準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都不大,卻未必會將你們的老頭子看在眼里。”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并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卻沒有幾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麟道:“經驗并不是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據我所知,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一個人的武功在衛天鵬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雄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后,我已準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 西門十三皺眉道:“連你也服他?” 丁麟又嘆了口氣,道:“我說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氣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悚然動容,幾乎連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懾人的威力。 西門十三失聲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你們的老頭子和千面觀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門十三松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浪、熊貓兒那些人一樣,到了海外的仙山,嘯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說的這個人雖不是小李飛刀,卻跟小李飛刀有極深的關系。” 西門十三道:“什么關系?”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悚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么從來也沒有人聽說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并沒有真正拜在小李飛刀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系,也是最近才有人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么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你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 西門十三沉默著,眼睛里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里。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幾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你說不定也會見到他們的,只不過等你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后悔了。” 西門十三道:“后悔?” 丁麟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幾人,都不會有好受的,所以你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云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后一個草棚里,這草棚竟像是為他們準備好在這里的。 那一雙可愛的孿生姐妹,都已蜷曲著身子,靠在角落里睡著了。 西門十三看著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體,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竟歇在這里?” 丁麟點了點頭,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作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么人有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跟一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著問道:“她長得怎么樣?”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你想一個人逍遙,把我甩在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過,我們這一去,未必能活著回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你約的究竟是誰?” 丁麟道:“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著他,道:“你還想不想去了?” 西門十三的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準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著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么你現在還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句“等誰”剛說出來,他卻已聽見外面那車夫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已發光,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簾,卻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里提著根三丈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看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里的人看來果然都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掛在柱子上,微笑著道:“我這倒并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只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還是這么謹慎。” 這人道:“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地走過來,又脫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竟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只不過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總是帶著極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著道:“這位就是冷香園里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一眼,接著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說你只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確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并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你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聽說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聽說過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輕功練得最好的一個人。 據說你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緊緊的,關在一間只有一個小氣窗的牢房里,他還是一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么樣一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里來做管事的,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絕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雖然已變得愈來愈有趣,也同樣變得愈來愈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你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只看見她門下的一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個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記你也是個管事的,你們兩個豈非正是天生的一對?” 楊軒板著臉,不開口。 看來他并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輕嘆了兩聲,只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里?” 楊軒道:“聽濤樓。” 丁麟道:“現在距離子時整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進去就可以聽見。” 丁麟眼睛里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們這次合伙,因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伙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說話,就慢慢地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輕輕一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著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只有他這一個。”他忽然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這么一個。” 脫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沒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里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間,他像是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現在他已不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看著他,眼睛里也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羨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里等著,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回來。”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已這么想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門十三坐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 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里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卻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誰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睛里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勝過別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聽濤樓聽的并不是海濤,是竹濤。 冷香園里除了種著萬千梅花外,還有幾百株蒼松,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系在腰上的一只革囊,拿出了一支噴筒。 噴筒里裝滿了一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開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地噴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檐上。 然后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面的屋檐上。 突然間,只聽“嘭”的一聲,聽濤樓的屋檐,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躥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被驚呼聲淹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呼著從聽濤樓里躥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丁麟已從樓后的一扇半開的窗子里,輕煙般掠了進去。 布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聲音。 丁麟已推開門躥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里,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里面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里面是間佛堂。 案上的銅爐里,燃著龍涎香,一縷縷香煙繚繞,使得這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后黃幔低垂,仿佛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里面閂起門的屋子里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豫,就躥了過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后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綰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個人的穿著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地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面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只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冒險。 他躥過去,拉開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臉上長長的睫毛,置在緊閉著的眼瞼上。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南海娘子絕不會這么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這人竟赫然是個男人,臉上還有青黲黲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般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面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并沒有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仿佛看見那臉上長著胡茬子的男人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還是同樣幽雅,外面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繚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繡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發,他的頭發早已被綰成了一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墜馬髻,歪歪的發髻上,還插了根鳳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沉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中沉了下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世音菩薩,手拈著普度眾生的楊柳枝,仿佛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面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胡茬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地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著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已不想再看了,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只可惜不看也一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頭發梳得好漂亮,是誰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著她,道:“我正想問你,這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仿佛很驚訝,道:“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會知道?” 這少女道:“你難道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會想起來,我根本連一點感覺都沒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你們為什么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仿佛更吃驚,道:“你說什么?你說是我們把你扮成女人的?難道你已連你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驚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一樣。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你一定瘋了!” 這少女嘆了口氣,道:“不是我瘋了,是你!” 她忽然回頭叫道:“你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么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也正是剛才還戴著面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鐵姑,你快來看看,丁小妹本來還是好好的,現在怎么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著丁麟,微笑著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發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在盡量控制著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的確太吃虧了。” 丁麟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并不反對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男人,一直到剛才還是個男人。” 他實在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來控制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忽然回頭問另幾個女人:“你們幾時認得丁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可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著,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著笑問道:“那么你是誰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你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丁麟,是丁靈琳,你怎么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一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說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聽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認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突然停住,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現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細,竟真的像女人一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了女人? 他只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后腦。 他想試著運動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當著這么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種勇氣。 鐵姑看著他,眼睛里仿佛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柔聲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一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再想起。” 丁麟只有聽著。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你,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有嘆了口氣,道:“好,你說吧,我在聽著。” 鐵姑道:“你是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鬧翻,所以你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著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著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聽見這名字,丁麟只覺得自己腦子間“轟”的一聲響。 忽然間,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一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這圈套本是為葉開而準備的,他卻糊里糊涂地掉了進來。 鐵姑在說什么,他已完全聽不見,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從這個圈套里脫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仿佛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復復地說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堂主的兒子,后來過繼給葉家的。 “你的父親叫丁乘風,你的姑姑叫丁白云,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后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解開了,你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非你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這女人據說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所生的女兒。林仙兒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她生的女兒,也跟她一樣惡毒,你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你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聽著她說了一遍,又說一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被她剛剛說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竟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幾乎已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著他的呼吸,滲入他的腦子里。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露出一種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著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說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鐵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長得很像丁靈琳,所以你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你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冷笑道:“其實你用不著這么樣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我也可以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們也得答應我幾件事。” 鐵姑道:“你說。”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個圈套的,還是早已算準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后,我至少還得要占一份。” 鐵姑忽又點了點頭,道:“南海娘子本來就一直都在這里,你難道看不見?” 丁麟動容道:“她在哪里?” 只聽一個優雅而神秘的聲音慢慢道:“就在這里。”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回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氳的煙霧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這雕像竟已換了一張臉。 本來帶著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成冷漠嚴肅,眉宇間竟似還帶著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見的人,所以,你現在就應該看著我,我說的話,每個字你都不能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只覺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心里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異的雕像上移開。 “你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你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一起,你卻只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丁麟看著她,臉上竟不由自主露出種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你怪她,這種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報復。”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幫著那可恨的女人到這里來了,你正好有機會。” 丁麟在聽著,發亮的眼睛已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你會在這里,所以你若忽然出現,他一定會覺得很吃驚。 “但他卻絕不會對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機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里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后永遠也沒法子再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你已明白了?” 丁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現在就站起來,你的穴道已解開了,你已經可以站起來。” 丁麟果然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你用這把刀去替我殺一個人。” 丁麟道:“殺什么人?” “楊軒!” 丁麟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從心姑和鐵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手里緊握著懷中的刀,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里雖然生了盆火,卻還是很寒冷。楊軒靜靜地坐在火盆旁,看來已顯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地推開了門,慢慢地走了進來。一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綰著個時新的墜馬髻,發髻上還插著根鳳頭釵。 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他顯然已將這女人視為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這女人卻一直在盯著他,眼睛里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發現她很像一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驚地看著他,道:“你……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你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所以我要殺了你。” 他忽然從懷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了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種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閃避。鮮血花雨般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一點點灑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楊軒倒下去,然后就慢慢地轉過身。 門外冷霧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霧里,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優美而神秘的聲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張不開。” 丁麟道:“我的確太累……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閉上。 “這里就是張很舒服的床,現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的女人來時,他們會叫醒你的。” 地上積著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了下去,就真的像是躺在一張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間就已睡著。 第四章紅顏薄命 霧愈來愈濃了。 妹妹一直都睡得很熟,姐姐輕輕地喘息著,眼簾終于也閉起,臉上還帶著疲倦而滿足的甜笑。 西門十三看著她們,心里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將丁麟擊敗了一樣。 “一個人總不能在每件事都得勝的,我也總有比你強的地方。” 他微笑著,正想喝杯酒,車廂外忽然有人在敲門。 是不是丁麟回來了? 車窗上的簾子已然拉了下來,他看不見門外是什么人。 “誰?” 沒有回應。 西門十三遲疑著,終于忍不住推開車門。 外面也沒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霧剛剛從地面上升起。 剛才是誰在敲門? 他拉緊了衣襟,再問,沒有回應。那個一直在外面望風的車夫呢? 天氣實在太冷,他本不想離開這溫暖的車廂,可是一個人做了虧心事后,總不免會疑神疑鬼的。 他終于穿上靴子,跳下車,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靜。 那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車夫,躲在一堆稻草里,頭枕著膝蓋,手抱著頭,似乎睡著了。 剛才敲門的人呢,難道他聽錯了? 他絕不會聽錯的。 他的年紀還輕,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靈。 這車夫也不知道是丁麟從什么地方找來的,剛才真有人來過,他終于聽見一些動靜。 西門十三走過去,正想推醒他問問。 誰知道這車夫突然從草堆上彈起,凌空一個翻身,箭一般躥了出去,身手之快,雖然比不上丁麟,卻絕不在西門十三之下。 西門十三竟沒有看見他的面目,但稍微一遲疑間,這車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 冷霧凄迷,寒風如刀。 他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決定先到車廂里等丁麟回來再說。 車廂的門竟又關了起來,也不知是否他自己剛才隨手帶上的。 嵌在車頂下那盞制造得很精巧的銅燈,還是亮著,柔和的燈光從紫絨窗簾里透出來。 西門十三實在很后悔,剛才本不該離開車廂的,他很快地走回去,拉開車廂。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個人都怔在車廂外,連動都不會動了。 車廂里竟多了一個人。 一個禿頂鷹鼻、滿面紅光的錦袍老人,箕踞在他剛才坐的地方。赫然正是衛八太爺。 那姐妹兩人還是蜷曲在角落里,睡得更沉了。 衛八太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鋒般瞪著他,冷冷道:“上來。” 西門十三垂下了頭,跨上車廂,眼睛忽然瞥見剛才那個車夫竟已又回到草堆上打盹了,連姿勢都沒有改變,好像根本就沒有動過。 車廂很低,無論誰都站不直的。 西門十三卻不敢坐下來,只有垂著頭,彎著腰,站在那里。 衛八太爺冷冷地看著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門十三道:“他已經進去了。” 衛八太爺道:“什么時候去的?” 西門十三頭垂得更低,他無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為他剛才根本就忘了時間。 剛才他簡直連什么都忘了。 衛八太爺瞪著他,厲聲道:“他走了之后,你在干什么?” 西門十三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點見不得人。 男子漢大丈夫,玩幾個生得賤的女人,雖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荒地里玩朋友的女人,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衛八太爺冷笑道:“看來你真是色膽包天,難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門十三紅著臉,囁嚅著道:“我們……我們是好朋友。” 衛八太爺怒道:“你們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能對好朋友做這樣的事,他若在背地里搶了你的女人,你會怎么樣?” 西門十三不敢搭腔。 衛八太爺道:“你若以為丁麟不會出手,你就錯了,這種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會出手的。” 西門十三只有承認。 衛八太爺道:“憑你這點本事,他一個人就可對付你八個,他知道了這件事后,若要對付你,你準備怎么辦?” 西門十三終于鼓起勇氣,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會知道。”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會知道,你憑哪點這么想?” 西門十三苦笑道:“我自己當然絕不會告訴他的……”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雖然不會說,可是這女人呢?” 西門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么會告訴別人?” 衛八太爺道:“你以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 西門十三雖然不敢承認,卻也不愿否認。 衛八太爺道:“我問你,這兩個女人是不是你們從石家莊搶來的?” 西門十三點點頭。 衛八太爺道:“你難道以為她們很愿意被你們搶走?”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愿意被人在半夜里搶走的。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婊子勾引你,為的就是要讓你跟丁麟爭風吃醋,她們才有報復的機會。” 西門十三顯然還有點不服氣,忍不住道:“她也許……” 衛八太爺怒道:“難道你還以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點比丁麟強?而且,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賤,也不會當著自己妹妹面前,做這種事的。” 西門十三不敢再辯了。 衛八太爺道:“何況,你們剛才在車廂里玩的把戲,我遠遠就聽見了,她妹妹又不是豬,你們就在她旁邊,她難道還能真的睡得著?” 西門十三的臉色又變了,他忽然想到,這件事的確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說好了的,所以丁麟才剛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一直在酣睡,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們方便。 他忽然發現,姜畢竟還是老的辣。 衛八太爺忽又問道:“這兩個婊子是不是生長在石家莊的?” 西門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石家莊去過,卻從未見過她們。” 衛八太爺冷笑道:“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他目光刀鋒般盯在這姐妹兩人身上,慢慢地接著道:“像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連我都實在不忍看著她們死在我面前。” 姐妹兩人還是垂著頭蜷伏在那里,鼻息還是很均勻,居然還好像睡得很沉。 衛八太爺突又轉頭,瞪著西門十三,道:“所以你殺她們的時候,我一定會閉上眼睛的。” 西門十三怔了怔,道:“我?” 衛天鵬沉聲笑道:“不錯,你。” 西門十三道:“我……我要殺她們?” 衛天鵬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殺她們,我也可以讓她們殺了你。” 西門十三臉色已發白,道:“但丁麟回來時,若看見她們已死了,豈非……”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他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么?” 衛八太爺道:“死人是什么都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失聲道:“丁麟也得死?” 衛八太爺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門十三看著他,終于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這里來的時候,已沒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無論這件事是否發生,無論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只要一回來,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衛天鵬才會跟到這里來,那車夫當然也早已換成了他門下的人。 西門十三看著他臉上冷靜而殘酷的表情,幾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個性如烈火、胸無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間也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比丁麟更徹底。 西門十三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頭地,就好像都有幾種完全不同的面目,就連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很難知道他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樣子。 衛天鵬刀鋒般的目光還是盯在他臉上,淡淡道:“等死比死還痛苦,你若真的有憐香惜玉之心,就不如讓她們快死來得快樂。” 西門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節凸起,以鷹喙拳擊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畢竟剛才還向他奉獻出火一般的熱情,他畢竟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誰知就在這時,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著的姐妹兩人,突然同時翻身,手里已多了對形狀奇特、碧光閃閃的彎刀。 她們本來溫柔得就像是對鴿子,但現在的出手,卻比毒蛇還毒,比豺狼還狠。 姐姐一翻身,腳已踢在他小腹上,手里的彎刀,已閃電般去割衛八太爺的咽喉。 西門十三疼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出,捧著小腹彎下腰時,妹妹已揮刀急斬他的左頸。 衛八太爺臉上竟全無表情,竟似早已算準了她們有這一招。 姐妹兩人的刀剛揮出,只聽“叮,叮,叮,叮”四聲響,四柄刀的刀鋒都已被打斷。 衛八太爺手里已忽然出現了根一尺三寸長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無光華,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熠熠,百煉精鋼打造的彎刀,竟被它一敲而斷。 姐妹兩人吃驚地看著手里半截斷刀,幾乎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然后她們才感覺到手臂上一陣酸痛,連這半截斷刀都拿不穩了。 衛八太爺冷冷地看著她們,冷冷道:“你們的隨身雙寶,還有一件為什么不使出來?” 姐姐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已看出了我們的來歷。” 衛天鵬道:“哼。” 姐姐道:“晚輩正是東海筷子島,珍珠城歐陽城主的門下,特來拜見衛八太爺的。” 她看來并沒有驚惶恐懼的表情,只不過對衛八太爺這個人好像很是尊敬。 衛天鵬道:“你們是來拜訪我的?” 姐姐道:“歐陽城主也早已久聞衛八太爺的大名。” 衛天鵬道:“是他叫你們來的?” 姐姐道:“正是。” 衛天鵬道:“你們躲在石家莊,就是為了要等著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門禁森嚴,像我們姐妹這種人,想見到你老人家當然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冷笑道:“所以你們就故意讓這好色膽小的登徒子看見你們,你們早已算準了他遲早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姐姐的臉居然紅了,紅著臉笑道:“不瞞你老人家,我們實在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半夜里去找我們的,他用的法子雖然不好,卻很有效。”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久聞歐陽城主的門下,都是聰明美麗的姐妹花,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們的護身雙寶還有一件未使出來。 就在這時,姐妹兩人已又同時出手,只聽“錚”的一聲,已有數十點寒星,從她們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衛天鵬的胸膛。 衛天鵬笑聲不絕,只不過將手里的短棍很快地畫了個圓弧。 那數十點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投入了這圓弧,又是“叮叮叮”一連串輕響后,這數十點寒光就已全都被這根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蒼蠅釘在一根鐵棒上。 姐妹兩人又怔住。 衛天鵬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們若不將這一寶使出來,是絕不會死心的。” 妹妹忽然也長長嘆息了一聲,苦笑道:“看來他們都看錯你了。” 衛天鵬道:“哦?” 妹妹道:“他們以為你已老了,以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天下,但現在以我看來,你一個人就可以抵得上他們十個。” 她垂著頭,用眼角偷偷地瞟著衛天鵬,眼波中帶著種說不出的溫柔崇敬之色。 少女們只有在看著她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時,才會有這種眼色。 衛八太爺看來也仿佛忽然年輕了許多,微笑著道:“姜是老的辣,這句話年輕人都應該記著的。” 妹妹垂著頭道:“我們剛才出手,實在是不得已的,我們姐妹都是可憐人,別人叫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得做什么,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說著說著,眼淚似已將流下。 衛八太爺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嘆息著道:“我不怪你們,歐陽城主對門下弟子的手段,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姐姐恨聲道:“但除了你老人家這種大英雄外,可有誰會體諒我們的痛苦呢?” 衛八太爺的聲音也變得很溫柔,道:“只要你們說出你們的來意,我絕不會為難你們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們也不敢說謊。” 妹妹道:“你老人家當然也已知道,我們是為了葉開和上官小仙來的。” 衛天鵬道:“為了這件事,珍珠城里一共來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們姐妹兩個。” 姐姐道:“歐陽城主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東西,只不過要我們來看看,葉開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究竟有多厲害。” 衛天鵬道:“你們很快就會看得到的,他很快就會來了。” 姐姐道:“可是我們……” 衛天鵬微笑道:“你們已經可以走了,以后有機會,隨時都可以去看我,用不著再躲在石家莊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后我們一定會去拜訪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著道:“我們一定會去。” 姐妹兩人甜甜地笑著,轉身推開了車廂的門,跳了出去,就像是一雙剛飛出籠子的燕子。 一直垂頭喪氣,站在那里的西門十三,好像覺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衛八太爺會讓她們走,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錐子刺入肉里。 接著,他又聽見兩聲尖銳而短促的慘呼。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棉襖的人,正站在車廂外,用一條雪白的手巾擦錐子上的血。他手里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發亮的錐子。 韓貞! 西門十三直到現在才知道,把他們送到這里來的車夫竟是韓貞。 韓貞的鼻子是歪著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臉上看來總好像帶著種奇特而詭異的表情。 衛八太爺臉上卻無表情,忽然道:“兩個都死了?” 韓貞點點頭。 衛八太爺淡淡道:“看來你實在不是憐香惜玉的人。” 韓貞道:“我不是。” 衛八太爺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殺了她們,你的鼻子就更危險了。” 韓貞道:“他不會知道。”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死人是什么事都不會知道的。” 衛天鵬笑了。他喜歡別人學他說話的口氣。 韓貞卻又道:“他走的時候,只要我們等他一個時辰。” 衛天鵬道:“他當然已將時間算得很準。” 韓貞道:“什么事他都算得很準。” 衛天鵬冷冷道:“他的確是個很厲害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年輕。” 韓貞道:“年輕畢竟氣盛,所以他才會急著趕去。” 衛天鵬道:“你確定他去了就不會走?” 韓貞道:“他永遠不會走的。” 衛天鵬道:“為什么?” 韓貞道:“死人是不會走的。” 衛天鵬又笑了。 韓貞道:“現在早已過了一個時辰,他還沒有回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所以他只怕已永遠不會回來了。” 韓貞點點頭。 衛天鵬沉吟著,徐徐道:“所以這個南海娘子,絕不會是假的。” 韓貞同意:“能讓丁麟留下的人并不多。” 衛天鵬的臉色忽又變得很陰沉,徐徐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歐陽,再加上南海娘子,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什么事能打動他們的了,但現在他們卻都已出手。” 韓貞道:“葉開若知道,一定會覺得很愉快。” 衛天鵬道:“愉快?” 韓貞道:“能夠要這些人出手,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還能引動他們到這里來。” 衛天鵬沉默著,居然也承認。 西門十三當然更不敢開口,但心里卻更好奇。 他忽然發覺每個人提起葉開這名字時,都會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無論是敬佩,是憎惡,還是畏懼,都表現得非常明顯強烈。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怎會有這么大的魔力,這豈非令人不可思議? 西門十三只覺得自己很幸運。 因為他不是葉開,他忽然發覺做一個平凡庸碌的人,有時也是件很幸運的事。 衛天鵬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一年之前,我還沒有聽見過葉開這名字。” 韓貞道:“一年前江湖中根本就沒有人聽見過這名字。” 衛天鵬道:“但現在他好像忽然已變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韓貞道:“這個人崛起江湖,的確就像是個奇跡。” 衛天鵬道:“要造成奇跡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絕不是。” 衛天鵬道:“他真的有傳說中的那么可怕?” 韓貞道:“他并沒有殺過什么人,甚至根本就很少出手,江湖中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衛天鵬道:“也許這就正是他的可怕之處。” 韓貞道:“但最可怕的,還是他的刀。” 衛天鵬道:“什么刀?” 韓貞道:“飛刀!”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著道:“據說他的飛刀只要出手,從未落空過一次。” 衛天鵬的臉色也變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這句話本身就像是有種足以奪人魂魄的魔力。 數十年來,江湖中從沒有任何人對這句話有過絲毫懷疑。 更沒有任何人敢去試一試。 甚至連昔年威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獨上嵩山,竟將武林中從未有人敢輕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當作了無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數百高手,竟沒有一個敢出手的。 今日之葉開,難道也有那樣的威風、那樣的豪氣? 就算他也有那樣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絕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衛天鵬徐徐道:“珍珠城遠在海外,城主歐陽兄妹武功之奇詭,就連昔年的百曉生都莫測高深,所以才沒有將他們列在兵器譜上。” 韓貞道:“那也因為筷子島上的門徒弟子,都是同胞雙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樣,從來分不開的,所以兵器譜上不列。” 衛天鵬點點頭,道:“兵器譜上也不列魔教高手,但就連百曉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認,若以殺人制勝的武功而論,魔教中至少有七個人可排名在兵器譜上的前二十人之內。” 韓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自相殘殺,魔宮中的高手,據說早已快死光了。” 衛天鵬道:“但是南海娘子千變萬化,魔功秘技,絕不在魔教四大天王之下。” 韓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里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天機棒比一比高下了。” 衛天鵬突然縱聲大笑,道:“葉開若知道我們這些人都在這里等著他,他還敢來么?” 突聽一個人悠然道:“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非來不可。” 這聲音優雅而神秘,說話的人仿佛就在他們身旁,又仿佛在很遠。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臉色也變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難道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聲音仿佛更近,卻看不見人。 衛天鵬額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強笑道:“既已來了,為何不現身相見?” “你真的想見我?” “多年渴想,但求一見。” “好,你跟我來。” 聲音仿佛又已到了遠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點燈光。 碧磷磷的燈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風中閃爍不停,卻還是看不見人。 衛天鵬走近幾步,忽然拍了拍韓貞的肩,道:“你也跟我來。” 西門十三總算坐了下來,心里卻比剛才彎腰站著時還要難受。 天地間仿佛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衛八太爺是他的師父,卻帶著那個多嘴的韓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還有他這么樣一個人在旁邊。 這世上竟似沒有一個人看重他,簡直就沒有一個人將他看在眼里。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輕視自己,又怎么能期望別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緊了雙拳,心里充滿了委屈和憤怒,他發誓要做幾件驚人的事,讓大家都知道西門十三并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讓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腳。 只不過,要怎樣才能做出驚人的事呢?他根本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使他又覺得很悲哀。 ——不如還是找個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頓,等到喝醉了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這大英雄現在還是要去套馬趕車。 他嘆了口氣,沒精打采地站起來,忽然聽到車廂外有人說:“你一個人坐在這里,也不覺得寂寞?” 還是剛才那神秘而優雅的聲音,口氣卻比剛才更溫柔。 西門十三突然覺得全身的寒毛豎了起來,失聲道:“你是什么人?你在哪里?” “我就在這里,你難道看不見我?” 車廂外,果然可以隱約看到一個人,穿著輕柔的長袍,烏黑的頭發披散在雙肩。 西門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像一下子跌入了個深不見底的冰洞里。他已看見了這個人,看得很清楚。她的臉是死灰色的,輕柔的長袍上,鮮血淋漓,咽喉上還有個血洞,赫然正是剛才已死在韓貞錐下的那個姐姐。她那死灰色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美麗的眼睛已死魚般凸出來,嘴角也帶著血跡,在黑暗中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西門十三的腿已軟了,冷汗已濕透了重衣。他實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為了什么,目光竟偏偏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你看著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看著我的。” 這本不是她生前說話的聲音,但這聲音卻的確是她發出來的。 “我本來是真心喜歡你的,本來已決心永遠陪著你,但他們卻狠心殺了我,讓你孤孤單單的,沒有人陪伴。” 聲音又變得凄涼而幽怨,那死魚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兩行血淚流下來。西門十三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剛才的恐懼,忽然又變成了滿腔悲憤。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看重他的,但這個人卻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他卻只有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好狠的心,竟當著你的面殺了我,他們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 她的聲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我就這樣含冤而死的,你一定會替我報仇,讓他們知道,你并不是個膽小無用的懦夫。” 西門十三握緊雙拳,慢慢地點了點頭,恨恨道:“我會讓他們知道的,我一定會讓他們知道。” “這里有柄刀,你為什么不去殺了他們?” 半空中忽然有樣東西落下來,“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鋒利的刀。 “你只要殺了韓貞和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從此以后,絕沒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聲音又漸漸嘆息,漸漸遙遠:“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聲音愈來愈遠,終于消失在凄迷的冷霧中。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西門十三突然沖出去,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早已冰冷僵硬,顯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剛才的確是她在說話,地上的確有柄閃動著寒光的短刀。西門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這柄刀。 “你只要殺了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扭曲,但一雙眼睛卻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是死人一樣。他握緊了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地走了過去。 凄迷的冷霧,彌漫著大地,風更冷了。但他卻已完全不覺得寒冷,他心里已只剩下一個念頭:“用這柄刀去殺了衛天鵬。” 無風無雪,卻有一陣陣暗香浮動,香沁心脾。碧磷磷的鬼火在風中閃爍,衛天鵬和韓貞走在積雪的小徑上。 他們都知道,現在已到了應該閉著嘴的時候。應該閉著嘴的時候,他們就絕不開口。 路很滑,雪已經結成冰,寬闊的園林中,只有寥寥幾點燈火,疏若晨星。 忽然間,前面也出現了一點鬼火,一行十余個白衣人,幽靈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間又全都消失。 衛天鵬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靈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進去。 就在這時,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風中卻又響起了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 這次她只說了兩個字:“請進。” 走進去之后,才發覺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顯得特別高闊。地上鋪滿了嶄新的、一塵不染的草席,迎面一副屏風上,畫著積雪的高山,鮮紅的花樹,看來不像是中原的風物。再看畫上的題字,才知道畫的是海外扶桑島上的景色,那鮮紅的花樹,正是扶桑的名種櫻花。櫻花雖也如梅花同樣鮮艷,卻少了梅花的幾分氣節,一身傲骨。 這一排平房,顯然也是依照扶桑島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里竟沒有桌椅,只擺著幾張矮幾,幾上的青銅燭臺,燭火低暗,屋角還燃著一爐香,香氣卻很濃郁。正中的一張矮幾上,擺著個三尺高的觀音佛像,手拈楊柳枝,面露微笑。 兩個白衣如云的絕色麗人,垂眉斂目,肅立兩旁,年紀較長的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年紀較輕的卻更美,美得超凡脫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議。 她們當然就是鐵姑和心姑。那些白衣人已盤膝坐在草席上,一個個臉上仍然全無表情,目光仍然凝視著遠方。他們的人雖在這屋子里,卻完全不像是這世界上的人。 香煙繚繞,屋子里顯得說不出的神秘安靜。現在還不是開口說話的時候。 衛天鵬也在草席上坐下,然后才看見屏風后有兩個劍眉星目,非常英俊的少年,傲然扶劍而立,劍鞘上還鑲滿了龍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價值連城、人間少有的寶物。 他們不但面貌極相似,眉宇間也同樣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竟似完全沒有將屋子里這些人看在眼里。 衛天鵬和韓貞對望了一眼,心里都已知道,這兩個少年一定是從珍珠城來的。又沉默了很久,這兄弟兩人中,身材較高的一人竟然問道: “南海娘子究竟在哪里,既然叫我們來了,為什么還不出來相見?” 他的話剛說完,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就又突然響了起來:“我就在這里,兩位難道看不見?” 聲音竟是那觀音佛像發出來的,鐵姑和心姑,連嘴唇都沒有動。 兄弟兩人臉色又變了變,一人冷冷道:“我們兄弟不遠千里而來,并不是來看一個木雕佛像的。” “你們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兩人突然同時冷笑,同時拔劍,劍光如匹練,向這觀音佛像刺過去。他們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樣,一個人就像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他們的劍法,一劍刺出后,方向突然改變,劍光錯落,落花繽紛,突又“哧”的一響,兩道劍光竟似已合二為一,閃電般刺向觀音佛像的臉。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忽然發現這觀音佛像臉上的表情竟已變了,變得嚴肅而冷漠。 也就在這一瞬間,那風華絕代的中年美婦,已突然出手。只聽“啪”的一聲,兩柄劍鋒已全部被夾在掌心,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劍鋒竟硬生生被她折斷了一截。 珍珠兄弟顯然是因為觀音佛像表情的改變而受驚失手,此刻居然臨變不亂,腳步一滑,竟同時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風后,兩柄斷劍又已入鞘。他們應變雖快,但臉上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驚訝之色。因為他們倆看見這美麗的女人,竟將他們的斷劍吃了下去。 他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兩柄劍的鋒利,他們自己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這女人的腸胃難道真是鐵鑄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聲音卻似在輕輕嘆息,道:“歐陽城主不該叫你們來的。” 珍珠兄弟現在只有聽著。 南海娘子道:“就憑你們兄弟這樣的人,又怎么能對付葉開?” 珍珠兄弟終于忍不住抗聲道:“葉開也只不過是個人。” 他們兄弟兩人,雖然只有一個說話,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動。 南海娘子道:“不錯,葉開也是個人,但卻絕不是個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帶著冷笑,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南海娘子淡淡道:“若論武功,我們這些人之中,也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來了,我們兄弟第一個就要去領教領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嘆了口氣,道:“他現在說不定就已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不但衛天鵬悚然動容,就連墨白冷漠如死人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變色道:“他現在真的已來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們到這里來的時候,他們的馬車,也已駛入了冷香園。”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不來,他又怎么會來?” 原來葉開是為了上官小仙來的。 珍珠兄弟道:“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著時已勢不兩立,他的女兒又怎會跟著葉開?” 南海娘子道:“因為阿飛將她交給了葉開,要葉開保護她到這里來。” 珍珠兄弟道:“這件事和飛劍客又有什么關系?” 南海娘子道:“林仙兒紅顏薄命,晚年潦倒,她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飛,所以她臨終時,就叫她的女兒去找阿飛。” 珍珠兄弟道:“她怎么能證明自己就是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她當然有很好的法子證明,否則阿飛又怎么會相信?” 她忽又問道:“你們兄弟對這件事知道得好像并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們只知道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們只知道城主是叫我們來將上官小仙帶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們就準備將她帶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現在她既已來了,你們為什么還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說話,突然凌空翻身,掠過屏風,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衛天鵬脫口而贊:“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聲音卻忽然變得很冷漠,冷冷地說道:“送兩口棺材到飄香院,為他們兄弟準備后事。” 珍珠兄弟的劍鋒已被折斷,可是那出手一劍的變化,劍風破空的力量,和他們身法之輕靈,配合之佳妙,無疑已是當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尤其是那一招雙劍合璧,飛虹貫日,其威力之強,就連衛天鵬也未必有把握抵擋。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來,好像他們只要一去找葉開交手,就已經是兩個死人了。南海娘子當然絕不會看錯的。 大廳中忽然變得靜寂如墳墓,大家竟似都在等著別人將珍珠兄弟的尸體抬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橫天下時,神刀堂還未崛起,現在神刀堂的后代都已長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紀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聲音道:“她算來至少已應該有二十多了。” 衛天鵬道:“二十多歲的女人,難道一直都沒有成親?”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會再要葉開來保護她?” 衛天鵬道:“林仙兒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兒也應該長得不丑。”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丑,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間少見的美人。” 衛天鵬道:“既然是個美人,為什么還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嘆了口氣,道:“只因她雖然長得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卻連七八歲孩子都比不上。” 衛天鵬皺眉道:“這么樣的一個美人,難道竟是白癡?” 南海娘子道:“她并不是個天生的低能兒,據說只不過是因為她在七歲的時候,受了一次重傷,腦力受損,所以智力一直停留在七歲。” 衛天鵬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麗,卻足以令任何男人動心。” 衛天鵬也嘆了口氣,道:“天妒紅顏,造化弄人,看來她的命運,竟似比她的母親還要悲慘。” 南海娘子道:“像這么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人保護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騙玩弄。” 衛天鵬道:“所以林仙兒臨死前,對她還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飛劍客來保護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飛一生流浪,到現在還沒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見葉開時,就將這副擔子交給了葉開。” 衛天鵬道:“他難道也能像林仙兒信任他一樣信任葉開?” 南海娘子道:“無論誰都可以信任葉開的,這個人雖然灑脫不羈,不拘小節,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墨白一直在靜靜地聽著,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兒,好漢子。” 南海娘子道:“就為了他答應照顧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靈琳,才會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衛天鵬笑了笑,道:“我也聽說過丁家這位姑娘,是個醋壇子。” 南海娘子嘆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個是不吃醋的?” 直到現在,她說的話才像是個女人,才有了些人類的感情。 衛天鵬沉吟著,又道:“昔年金錢幫威震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全部在他們控制之下,家中的財寶,富可敵國,但上官金虹本身卻是個很節儉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節儉,只不過世上所有的奢華享受,都不能讓他動心而已。” 除了權力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讓上官金虹真的動心。就連林仙兒那樣的絕代美人,在他看來,也只不過是個工具。 衛天鵬道:“據說上官金虹生前,已將金錢幫的財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個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確久已有了這種傳說。” 衛天鵬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卻從未有人能找到這筆寶藏。” 南海娘子道:“的確從來也沒有人找到。” 衛天鵬眼睛里閃著光,徐徐道:“但這寶藏的所在地,并不是沒有人知道的。”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知道這秘密的只有荊無命,但他也是個對任何事都絕不動心的人,所以多年來,從未對這寶藏有過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衛天鵬道:“他劍法狠毒,出手無情,別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況他的行蹤也一向飄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死在他的劍下。” 衛天鵬道:“但是現在他卻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一個人。”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他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血。”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衛天鵬道:“不錯,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現在不但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無論誰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將縱橫武林,這誘惑實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不過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衛天鵬道:“所以無論誰要保護這么樣一個人,都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衛天鵬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別人不可能,葉開能。” 衛天鵬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絕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無敵于天下,但只憑他一個人,難道就能抵抗天下武林中的數十高手?”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是只有一個人。” 衛天鵬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殺了他,奪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為了昔日的恩義,決定要全力保護他的人,也有幾個。” 衛天鵬道:“昔日的恩義?” 南海娘子道:“莫忘記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傳人,昔年受過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并不少。” 衛天鵬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縱然還沒有死,只怕也早已將他的恩情忘了,恩情總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還有一個人未曾忘記。” 衛天鵬道:“誰?” 南海娘子道:“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不禁全都悚然動容。 南海娘子道:“你們若以為我也想來圖謀上官小仙的,你們就錯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你找我們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過想要你們看在我的面上,打消這個主意。” 衛天鵬道:“你想要我們放過葉開?” 南海娘子道:“是的。” 衛天鵬道:“我們若不答應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么你們就不但是葉開的對頭,也是我的對頭,今日你們若想活著走出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總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道:“你要我們打消這主意,只不過想一個人獨吞而已,你故意將葉開說得活靈活現,其實你想必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聲音也變了,突然道:“衛八,你看著我。” 衛天鵬卻已轉過頭,去看門口的屏風,冷冷道:“你若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攝心大法來對付我,你就找錯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過你一次了。” 衛天鵬道:“不錯,三十年前,我幾乎已死在你手里。” 南海娘子道:“那時你已發下重誓,只要我再看著你,我無論要你做什么,你都絕不違背,否則就寧愿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聲音突又變得陰森而恐怖,冷冷地接著道:“這些話你還記不記得?” 衛天鵬道:“我當然記得,只不過……” 南海娘子道:“只不過怎么樣?” 衛天鵬道:“這些話我是對南海娘子說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子。” 衛天鵬道:“你不是。” 他嘴角帶著種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著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為我還不知道?” 這句話說出來,連墨白也不禁動容。 衛天鵬道:“在后面那草棚中,你問我怎會聽不出你的聲音,那時我就已知道,你絕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則我又怎么敢來?” 那神秘的聲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么會知道?” 衛天鵬道:“因為你不該問這句話的。” “為什么?” “因為我根本就聽不出她說話的聲音,我雖然是唯一見過她真面目的人,卻從來也沒有聽見她說過一個字。” 衛天鵬笑得很奇特,接著又道:“你雖然知道我是唯一見過她真面目還能活著的人,卻一定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因為她絕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 那聲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問:“為什么?” “因為那是個秘密,天下絕沒有別人會知道的秘密。” 這老人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青春的光輝,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還充滿了夢想的少年時。然后他就說出了一段奇異而美麗的故事,美麗得就像神話:“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年輕人,有一次在苗疆闖了禍,逃竄入深山,卻在深山里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處都可能遇見毒蛇猛獸,而且瘴氣極重,我為了躲避每天黃昏時都會出現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個很深的山洞里。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殺條狐貍,烤來充饑,就為了去追這條狐貍,我才遇見了那件我這一生中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事。” 他刀鋒般的眼睛也已變得非常溫柔,然后他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將那條狐貍一直追到山洞最深處,才發現后面的山壁下,還有條秘密的出路。 “我撥開枯藤走進去,沒多久之后,就聽見一陣陣流水聲,沿著水聲再往前走,天光豁然開朗,外面竟是個世外桃源般的人間仙境。 “那時正是暮春時節,百花齊放,綠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來,竟是滾熱的。 “然后我就忽然發現那溫泉水池中,竟有個美麗的少女在沐浴。” 說到這里,大家當然都已知道他說的這少女是什么人了。 衛天鵬目光溫柔地凝視著遠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錦繡的山谷,那沐浴在溫泉中的美人。 “那時她也很年輕,烏黑發光的頭發,又光滑,又柔軟,就像是緞子一樣,尤其是她的眼睛,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么美麗的眼睛。 “我就像是個呆子般看著她,已完全看得癡了。 “她起先好像覺得很驚惶,很憤怒,但后來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也在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間全部開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過去,竟忘了前面是個水池,也忘了身上還穿著衣裳鞋子。 “我簡直什么都忘了,只想走過去抱住她……” 聽到這里,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溫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著那一刻的溫馨和甜蜜。又過了很久,衛天鵬才嘆息著,慢慢地接下去:“我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個字,也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和來歷。 “所有的一切事,都發生得很自然,一點也沒有勉強,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們這么樣兩個人,在這地方見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為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她額角上的頭發覆蓋下,刺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標志,我驚訝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后悔終生的事。 “我馬上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人突然變了,溫柔美麗的眼睛里,突然現出了殺機,竟向我施展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將我的心掏出來。 “我不想閃避,也不能閃避,那時我的確覺得,能死在她手里,乃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已感覺到她的手插入我的胸膛,她那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柄鋒利的刀,我甚至已閉上眼睛,準備死了。 “但是她忽然將手縮了回去,等我張開眼時,她的人已不見了。 “夜色已籠罩著山谷,山谷還是同樣美麗,但她卻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風里。 “我卻好像剛做了場夢似的,若不是胸膛上還在流著血,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來,再讓我見她一面,但我心里也已知道她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了。 “所以我又發誓,只要再見到她,無論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會違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從那一天之后,我就永遠再也沒有見著她,永遠也沒有……” 他聲音愈說愈低,終于變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是個美麗、凄涼,而且充滿了夢幻般神秘的故事。這故事美麗得就像是神話。但每個人都知道這絕不是夢,也不是神話。你只要看見鐵姑和衛天鵬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故事每個字都是真的。鐵姑美麗而冷漠的臉,似乎已因悲痛和震驚而變形。心姑的神色也變了。只有那木雕的觀音神像,還是手拈著楊柳枝,在繚繞的煙霧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恢復鎮靜,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種神秘的腹語術,你們利用這木偶就想把我嚇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錯,那些話都是我借觀音神像的嘴說的,可是我說的話也一樣有效。” 衛天鵬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還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證你一定會后悔的。”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衛八自十三歲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還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后悔過。”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過他們?” 衛天鵬道:“我只希望你們能將這碗飯分給大家吃,莫要一個人獨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門祖師爺的那一點情分,我現在可以讓你活著走出去。” 衛天鵬道:“然后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這間屋子,從此就是我南海門的對頭,你最好就趕快去準備后事,因為你隨時都說不定會死的。” 衛天鵬淡淡地說道:“念在我和南海娘子昔年那一點情分,現在我也不能以大欺小,向你們出手,只不過……” 心姑道:“不過怎么樣?” 衛天鵬道:“你們若一定要跟我做對頭,也未必還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著,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們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筆勾銷,從現在起,你我是友是敵,也就看你了。”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五章飛狐楊天 門外冷霧凄迷,夜更深,風更冷。 衛天鵬迎著風長長吸了口氣,忽然道:“韓貞!” 韓貞已跟過來,道:“在。” 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那飄香別院在哪里?” 韓貞道:“我們現在就去?” 衛天鵬道:“先下手的為強,這句話你該聽說過的。” 韓貞道:“可是那葉開……” 衛天鵬道:“葉開怎么樣?” 韓貞道:“葉開現在必定已有防備,我們現在若去跟他硬拼一場,不論誰勝誰負,雙方都難免要有傷損,豈非讓別人漁翁得利了。” 衛天鵬道:“誰說我們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韓貞道:“不是?” 衛天鵬道:“當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貍一樣的微笑,悠然道:“我們是好意去向他通風報信,是跟他交朋友去的。” 韓貞的眼睛亮了,微笑著道:“因為小李探花昔日也對我們有恩,我們這次來并不是為了要算計他,而是為了報恩。” 衛天鵬道:“一點也不錯。” 韓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別的人已不足為慮,我們一定要勸他趁這個好機會,先下手把那些對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衛天鵬道:“他是個聰明人,一定會明白的。” 韓貞道:“何況他還有我們做他的后盾,他無論要殺什么人,我們都可以幫他提刀。” 衛天鵬大笑,道:“好,你果然愈來愈懂事了,也不枉我對你一番苦心。” 他們已走入了梅林,一陣陣春風吹過,迷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幽靈般的人影。 衛天鵬低喝:“什么人?” “是我!” 這人垂著頭走過來,竟是西門十三。 衛天鵬沉下了臉,道:“誰叫你到這里來的?” 西門十三頷首道:“弟子有件要緊的事,要稟報你老人家。” 衛天鵬道:“什么事?” 西門十三走近幾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葉開……” 他聲音實在太低,衛天鵬只好把耳朵湊過去。 他一生殺人無數,隨時隨地都在提防著別人殺他,但此時他卻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最寵愛的這個徒弟手里,竟有把準備刺入他胸膛的刀。 兩個人身子已湊在一起。 衛天鵬道:“有什么話快說。” 西門十三道:“我要你死。” 聽到這個“死”字,衛天鵬才吃了一驚,但閃避已來不及了。 他已能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刺入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覺到死的滋味。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剎那間,西門十三突然慘呼著倒下。 他手里那柄殺人的刀,在夜色中閃著碧光,刀鋒上已帶著血跡。 是衛天鵬的血。 衛天鵬的身子這才開始發抖,才真正感覺到死的恐懼。 西門十三仰面倒在雪地上,眼珠已凸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時有鮮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衛天鵬轉頭去看韓貞,韓貞也已嚇得呆住。 西門十三顯然不是被他殺了的。 究竟是誰在暗中出手,救了衛天鵬這條命? 衛天鵬已沒空再想了,這梅林冷霧中,處處都仿佛隱藏著殺機。 他跺了跺腳,低聲道:“快退出去。” 突聽一人道:“你站著不能動,否則刀毒一發,就必死無疑了。” 聲音清脆嫵媚,一個人幽靈般地在霧中出現,赫然竟是鐵姑。 衛天鵬愕然道:“剛才是你救了我?” 鐵姑點點頭。 衛天鵬道:“叫他來殺我的也是你?” 鐵姑又點點頭。 只有被她攝心大法所迷的人,才會做得出這種事。 衛天鵬道:“你既然叫他來殺我,為什么又要來救我?” 鐵姑蒼白的臉上帶著種無法描述的表情,誰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更猜不出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可是她看著衛天鵬的時候,眼睛里卻仿佛有種很強烈的感情。 她本不是容易動感情的。 她幾乎已沒有感情。 衛天鵬看著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種無法描述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兒?” 鐵姑點了點頭。 衛天鵬倒退了兩步,道:“那么你……你……你難道也是我的……” “女兒”這兩個字他并沒有說出來,他好像不敢說出來。 可是他不必說出來,別人也知道的。 鐵姑居然并沒有否認,目中的神色又變得很悲傷,忽然道:“她這一生中,只有你一個男人。” 衛天鵬又后退了兩步,身子突然又開始發抖。 ——南海娘子這一生中,居然只有他一個男人。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動,是驚訝,還是悲傷。 鐵姑的眼睛里似已有淚光,道:“所以我不能看著你死。” 她當然不能。 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眼見著自己父親死在別人刀下的。 ——難道她竟真的是我親生女兒? 衛天鵬幾乎不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誰知到了垂暮之年,竟忽然有了個女兒。 如此美麗,如此值得驕傲的女兒。 他看著她,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淚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剛才還想叫人去殺了她的。 血濃于水。 就連野獸都有親情,何況是人! 衛天鵬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頭發,摸摸她的臉。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這時,梅林外忽然又有個人沖了進來,吃驚地看著他。 心姑也來了。 鐵姑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不該來的。” 心姑用力咬著嘴唇,忽然大聲道:“我為什么不該來……他既然是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祖父,為什么不能來看看他?” 衛天鵬又怔住。 原來他不但有了女兒,還有了孫女。 他只覺得全身的血都熱了,幾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來。 誰知就在這時,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閃電般點了他胸前七處穴道。 韓貞本來一直在旁邊看著,遇見了這種事,他也只有在旁邊看著。 看見心姑出手時,他想救已來不及了,誰知心姑竟又扶住了衛天鵬,道:“刀上已見了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來。” 原來她出手是為了救人。韓貞嘆了口氣,今天他看見的和聽見的這些事,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永遠忘不了的。 他這一生中,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么奇詭的事。 佛堂里燃著香,香煙繚繞,也仿佛梅林中的冷霧一樣。 韓貞將衛天鵬放了下來,放在一張軟榻上。 神案前擺著幾個蒲團,中間一個蒲團上,坐著個云鬢高髻的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斂目,盤膝坐在那里,竟像是老僧入定一樣。 這么多人從外面走進來,她居然不聞不問,好像根本沒有看到。 但韓貞卻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著這么美的少女在面前,若是連看都不看,這個人一定不是個男人。 韓貞總算還是個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他忽然發現這少女很像一個人。 像丁麟。 縱橫江湖的“風郎君”,怎么會忽然變成了個女人? 韓貞當然不會相信這種事,但卻愈看愈像,這少女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鐵姑她們殺了,他的姐妹又怎么能安心地坐在這里? 韓貞并不是個很好奇的人,一向都不太喜歡管別人的閑事。 可是現在他實在覺得很奇怪,每個人都多多少少難免有點好奇心的。 韓貞畢竟還是個人。 鐵姑和心姑已在為衛天鵬治傷療毒,好像并沒有注意到他。 韓貞忍不住慢慢走過去,悄悄喚道:“丁麟。” 錦衣少女果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像是根本不認得這個人一樣,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丁麟。” 韓貞又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錦衣少女道:“我是丁靈琳。” 丁靈琳! 這名字韓貞是聽見過的——丁靈琳豈非就是葉開的情人? 她長得怎么會跟丁麟一模一樣?她跟丁麟又有什么關系? 這錦衣少女又閉起了眼睛,連看都不再看他了。 鐵姑卻在看著他。 韓貞一回頭,就觸及了鐵姑的目光。 比刀光還亮的目光。 韓貞強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脫險了吧?” 鐵姑點點頭,忽然問道:“你看他是丁麟,還是丁靈琳?” 韓貞道:“我看不出。” 這倒不是假話,他的確看不出,也分不出。 鐵姑道:“你應該看得出的,無論誰都該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韓貞道:“他現在的確是個女人。” 鐵姑道:“以前難道不是?” 韓貞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有點奇怪,丁麟怎么會忽然不見了。” 鐵姑道:“你很關心他?” 韓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鐵姑道:“你想報復?” 韓貞道:“沒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后,就一走了之的。” 鐵姑道:“他能不能死?” 韓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會死的人。” 鐵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韓貞道:“你是說,丁麟已死了?” 鐵姑道:“不錯。” 韓貞道:“但丁靈琳還活著。” 鐵姑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來?” 韓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來的。” 鐵姑道:“你還猜出了什么?” 韓貞道:“葉開雖然是個很精明的人,但是對自己的老情人,總不會有什么戒備的。” 鐵姑道:“說得好。” 韓貞道:“假如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暗算葉開,再將上官小仙從他手里搶過來,那么這個人一定就是丁靈琳。” 鐵姑道:“說得好。” 韓貞道:“只可惜丁靈琳是絕不會去暗算葉開的,所以……” 鐵姑道:“所以怎么樣?” 韓貞道:“假如有個人長得跟丁靈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靈琳,那么這個人豈非就正是對付葉開的最好武器。” 鐵姑道:“這個人若是男的呢?” 韓貞微笑道:“無論他是男是女都沒關系。” 鐵姑道:“哦?” 韓貞道:“據說南海娘子不但易容術妙絕天下,而且還有種手法能控制別人咽喉的肌肉,使他的聲音也改變。” 鐵姑冷冷道:“你知道得倒不少。” 韓貞道:“這個人若是不聽話,沒關系,因為南海門還有種能控制別人心靈的攝魂大法。” 鐵姑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據說江湖中人都叫你‘鐵錐子’。” 韓貞道:“不敢。” 鐵姑道:“據說別人無論有多硬的殼,你都能把它錐開。” 韓貞道:“這只不過是傳言而已。” 鐵姑道:“可是這傳說看來好像并不假。” 韓貞道:“我縱然還有點名堂,也是衛八太爺一手教出來的。” 鐵姑冷笑道:“你用不著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親信的人。” 韓貞松了口氣,道:“只要夫人明白這一點,我就放心了。” 鐵姑道:“我既然讓你到這里來,就沒有再打算瞞著你。” 韓貞道:“多謝。” 鐵姑道:“這件事你現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韓貞道:“還有幾點不明白。” 鐵姑道:“你說。” 韓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準了丁麟要到這里來?” 鐵姑道:“不錯,所以我早已準備好了,在這里等著他。” 韓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會來?” 鐵姑道:“有人告訴了我。” 韓貞道:“這個人是誰?” 鐵姑道:“是個朋友。” 韓貞道:“是丁麟的朋友,還是夫人的朋友?” 鐵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么會知道他的行動。” 韓貞嘆了口氣,道:“有時候朋友的確比仇敵還可怕。” 他忽又問道:“夫人以前見過丁靈琳沒有?” 鐵姑道:“沒有。” 韓貞道:“那么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長得很像?” 鐵姑道:“據說他們本是雙生兄妹。” 韓貞道:“哦!” 鐵姑道:“他們那邊的習俗,雙胞胎生下來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個就一定要送到外面去養。” 韓貞道:“這種習俗我們那邊也有。” 鐵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丁麟也是他們丁家的后代。” 韓貞道:“夫人又怎么會知道的?” 鐵姑道:“是個朋友告訴我的。” 韓貞道:“還是剛才說的那個朋友?” 鐵姑道:“不錯。” 韓貞點了點頭,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當然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 鐵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韓貞道:“是。” 鐵姑道:“為什么?” 韓貞淡淡地一笑,道:“因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鐵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實在是個很精明的人。” 韓貞道:“而且是個錐子。” 鐵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錐子。” 韓貞道:“鼻子雖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還很靈。” 鐵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個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韓貞道:“但請吩咐。” 鐵姑道:“你肯去?” 韓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湯蹈火,我也一樣會去的。” 鐵姑嘆了口氣,道:“難怪衛八太爺信任你,看來你果然是個夠義氣的人。” 韓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夸獎,韓貞死而無怨。” 鐵姑嫣然一笑,道:“我并不想叫你去死,只不過要你到飄香別院去。” 韓貞道:“去看看葉開的動靜。” 鐵姑道:“順便也去看看那位只有七歲大的大美人。” 飄香別院飄著花香。 窗戶里的燈還亮著,窗上有兩個人的影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看不見珍珠兄弟。 雪地上卻有柄折斷了的劍,劍柄上的劍鋒在燈下閃著光。 看來珍珠兄弟今天的運氣實在不好。 忽然間,窗戶開了。 一個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著個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臉白里透紅,眼睛又圓又亮,紅紅的小嘴半張著,顯得說不出的嬌媚,說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來就像是個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卻不像是個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發射著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熱力。 孩子的臉,婦人的身材,這雖然很不相稱,卻形成了一種奇妙的組合,組合成一種美妙的誘惑,一種足以令大多數男人犯罪的誘惑。 要保護這么樣一個女人,實在不容易。 她身后還有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很英俊。 葉開顯然也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站得比較遠。 韓貞雖然也看見了他,卻看不清他的臉。 上官小仙手里抱著泥娃娃,嘴里輕輕地哼著首兒歌,聲音也甜得很。 只聽葉開道:“外面風很冷,你為什么還不關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撅得更高,道:“寶寶太悶了,寶寶想透透風。” 葉開嘆了口氣,道:“寶寶已經該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偏偏不肯睡,寶寶精神還好得很。” 葉開苦笑道:“這么晚了還不睡,寶寶是個壞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來:“寶寶不是壞孩子,寶寶乖得很。” 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輕輕拍著懷里的泥娃娃,柔聲道:“寶寶不要哭,他才是個壞人,寶寶不哭,媽媽喂奶給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開衣襟,喂奶給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聳。 韓貞遠遠地看著,心已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誰知就在這時,葉開卻忽然趕過去,“砰”地關起了窗子。 只聽上官小仙在窗子里吃吃地笑著,道:“你拉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里的香已燃盡了。 衛八太爺閉著眼躺在軟榻上,臉色很紅潤,似已睡著。 鐵姑聽韓貞說完了,才說道:“窗子一關上,你就回來了?” 韓貞苦笑道:“我總不能也進去搶著吃奶。” 鐵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來你好像很羨慕葉開。” 韓貞嘆了口氣,道:“我也很同情他。” 鐵姑道:“你同情他?” 韓貞道:“整天陪著這么樣一個女人,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韓貞偷偷瞧了她一眼,道:“還算過得去。” 這不是老實話,卻是聰明話。 沒有任何女人,愿意聽著男人在自己面前夸獎另一個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聽說白癡都長得很美的。” 韓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并非一定都是白癡。” 她自己當然也是個美人,非常美。 鐵姑忽又問道:“飄香別院里,是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韓貞道:“我前前后后都看過了,好像沒有別的人。” 鐵姑道:“是好像沒有,還是的確沒有?” 韓貞想了想,道:“的確沒有。” 鐵姑道:“也許有別的人已睡了呢?” 韓貞道:“別的屋子里都沒有生火,這么冷的天,誰也不會在一個沒有生火的屋子睡覺的。” 鐵姑終于笑了笑,道:“看來你不但聰明,而且很細心。” 心姑忽然道:“只可惜鼻子歪了一點。” 鐵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給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鐵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說八道的,也不怕人家聽了笑話。” 韓貞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這種可能他并不是沒有想到過,只不過不敢想而已。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