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秋。秋色染紅了楓林,楓林在群山深處。 三十四匹馬,二十六個人。人在馬上歡呼,歡呼著馳入楓林。馬是快馬,人更剽悍。他們的臉上卻帶著風(fēng)霜,有的甚至已受了傷,可是他們不在乎,因為這一次出獵的收獲很豐富。 他們獵的是人,是別人的血汗。他們的收獲就在馬背上,是四十個沉重的銀箱子。 別人罵他們是土匪,是馬賊,是強盜,可是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好漢——綠林好漢。 綠林好漢喝酒當(dāng)然要用大碗,吃肉當(dāng)然要切大塊。 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和銀鞘子一起擺在桌上,等著他們的老大分配。 他們的老大是個獨眼龍,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獨眼龍。他喜歡用一塊黑布蒙著這只瞎了的眼睛,因為他覺得這樣子看來很有威嚴(yán)。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個很有威嚴(yán)的人,因為他雖然殘忍,卻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個綠林好漢的老大。 何況他還有兩個隨時都肯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個勇敢,一個機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機智的叫白面郎中。 綠林好漢若沒有一個響亮的外號,那還成什么綠林好漢。 所以他們幾乎已將自己本來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頭腦本來就比一只真老虎聰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簡直比老虎還笨,也比老虎還要兇。 他最兇的是拳頭。據(jù)說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這雖然沒有人真的看過,卻沒有人敢懷疑。 因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這次他們出獵時,鎮(zhèn)遠鏢局的二鏢頭“鐵金剛”,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這次他分的銀子最多,被人恭維的也最多。 “那個鐵金剛到了我們二寨主拳頭下,簡直就像是紙扎的。” 屠老虎大笑,覺得開心極了。 可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人們的笑聲都已停頓,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大門。 他跟著看過去,笑聲也立刻停頓。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人正從大門外慢慢地走進來,一個本來絕不可能在這里出現(xiàn)的人。 一個女人,美麗得令人連呼吸都隨時會停頓的那種女人。 這地方叫龍虎寨,就在楓林后,四面群山環(huán)抱,奇峰矗立,看起來就像是一只野獸,正張大了嘴在等著擇人而噬。 他們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獸。 誰也不愿意被野獸吞下去,所以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見陌生人,連飛鳥都已幾乎絕跡。 但現(xiàn)在這地方竟來了個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質(zhì)料極高貴的墨綠百褶裙,漆黑的長發(fā),挽著當(dāng)時最時髦的楊妃墮馬髻,滿頭珠翠,襯得她的頭發(fā)更黑,皮膚更白。 她臉上帶著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蓮步姍姍,慢慢地走了進來,就像是一個盛裝赴宴的貴婦,正步入一個特地為她舉行的宴會里。 每個人的眼睛都直了。他們并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男人,卻實在沒見過這種女人。 他們的老大雖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輕易開口的。 他沉著臉,向屠老虎打了個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是什么人?” 這綠裙麗人嫣然一笑,柔聲道:“各位難道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她的確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連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屠老虎板著臉,道:“你來干什么?” 綠裙麗人笑得更甜:“我們想到這里來住三個月,好嗎?” 這女人莫非瘋了,竟想到強盜窩里來住三個月? “我希望你們能把這里最好的屋子讓給我們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換兩次。” “……” “我們一向是很喜歡干凈的人,但吃得倒很隨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夠了,但卻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別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們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卻希望你們準(zhǔn)備幾種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來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 “我們睡覺的時候,希望你們能派三班人輪流在外面守夜,但卻千萬不可發(fā)出聲音來,因為我們很容易被驚醒,一醒就很難再睡著。” “……” “至于別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馬虎一點了,我知道你們本都是個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覷,聽著她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就好像在聽著瘋子唱歌似的。但她卻說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沒有人能拒絕她。 等她說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當(dāng)這里是什么地方?是個客棧?是個飯館?” 綠裙麗人嫣然笑道:“但是我們也并沒有準(zhǔn)備付錢。”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們付錢給你?” 綠裙麗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點忘了,這桌上的銀鞘子,我們當(dāng)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綠裙麗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綠裙麗人道:“我剛才說過,我們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從來也沒聽見這么可笑的事。 每個人都在笑,只有獨眼龍和白面郎中的神色還是很嚴(yán)肅。 白面郎中的臉看來比紙還白,突然道:“你剛才說你們要來,你們有多少人?” 綠裙麗人道:“只有兩個人。” 白面郎中道:“還有一個是誰?” 綠裙麗人笑道:“當(dāng)然是我丈夫,我難道還能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綠裙麗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為什么不請他一起進來?” 綠裙麗人道:“他脾氣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傷了你們。”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們傷了他吧?” 綠裙麗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樣,我們總是來做客的,不是來打架。” 白面郎中道:“這樣你就來對了,我們這里的人本就從來不喜歡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們這里的人,一向只殺人!” 從院子里還可以看見那片楓林。 這個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對著楓林外的遠山。 暮色蒼茫,遠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帶著墨綠,在這秋日的黃昏里,天地間仿佛總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蕭索之意。 這人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蒼涼、迷茫、蕭索。 他背負著雙手,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眺望著遠山。他的人卻似比遠山更遙遠,似已脫離了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陽,淡淡地照在他臉上。他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每一條皺紋中,都仿佛藏著有數(shù)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經(jīng)驗。 也許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筆挺,身子里仍然潛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他雖然并不高,也不魁偉,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來顯得很嚴(yán)肅,令人不由自主會對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這里的綠林好漢們,從來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個沖出來,第一個看見這個人。 “就是這老頭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們當(dāng)祖宗一樣養(yǎng)三年。” 綠裙麗人淡淡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婦?” 他大笑著沖過去。他的身材魁偉,笑聲如洪鐘。 但這老人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完全沒有聽見。他神情看來更蕭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躺下來。 屠老虎沖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真的想到這里來住三個月?” 老人嘆了口氣,道:“我很疲倦,這地方看來又很寧靜……” 屠老虎獰笑道:“你若真的想找個地方睡覺,就找錯地方了,這里沒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們?nèi)舨淮饝?yīng),我們可以走。” 屠老虎獰笑道:“既然已來了,你還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頭。” 屠老虎獰笑道:“你也用不著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擊過去。 這的確是致命的一拳,迅速、準(zhǔn)確、有力,非常有力。拳頭還未到,拳風(fēng)已將老人花白的頭發(fā)震得飛舞而起。 老人卻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看著這只拳頭,嘴角又露出了那種譏誚的笑意。然后他的拳頭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較矮,出拳也比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頭距離他的臉還有三寸時,他的拳頭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個人都聽到一聲痛苦的骨頭折碎聲。 聲音剛響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飛了出去。飛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墻上,再沿著墻滑下來。 他倒下去的時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張臉已完全扭曲變形。 老人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塊絲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跡,目光又凝視在遠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是青灰色的。 獨眼龍的臉色已變了。他手下的弟兄們在震驚之后,已在怒喝著,想撲上去。 但白面郎中卻阻止了他們,在獨眼龍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 獨眼龍遲疑著,終于點了點頭,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這樣的客人我們兄弟請都請不到,哪有拒絕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歡迎他們的。” 獨眼龍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我們也不是朋友。” 獨眼龍居然面不改色,還是笑著道:“卻不知閣下想在這里逗留多久?” 綠裙麗人搶著道:“你放心,我們說過只住三個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三個月后我們就走,你就算要求我們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實她當(dāng)然也知道,絕對沒有人會留他們的。 “三個月后呢?那時再到哪里去?” 無論如何,那已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現(xiàn)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著,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他手里緊緊握著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這已逐漸來臨的夜色一樣。 秋夜,窄巷。就這樣走著,在無數(shù)個有月無月的晚上,他已走過無數(shù)條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時候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還是完全沒有消息。他也問過無數(shù)次。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老頭子?” “每個人都看見過很多老頭子,這世上的老頭子本就很多。” “但是這老頭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頭全都削斷了。” “沒有看過,也沒有人知道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繼續(xù)走下去。 她垂著頭,慢慢地跟在他身后。這并不是因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總覺得他不愿讓她走在身旁。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可是他對她好像總有些輕視。 也許他輕視的并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她也從來沒有勸過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著他走。 也許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遠找不到那個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燈火通明。 也不知為了什么,若不是因為要向人打聽消息,他總是寧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現(xiàn)在他們總算已走了出來。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麗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個人都有了生氣。 她跟他不同。她喜歡熱鬧,喜歡享受,喜歡被人贊美,有時也會拒絕別人,但那只不過是在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樣才能使男人喜歡她,男人絕不會喜歡一個他看不起的女人。 這時正是酒樓飯鋪生意最好的時候,你若想打聽消息,也沒有比酒樓飯鋪更好的地方。這條街正是酒樓飯鋪最多的一條街。 他們從窄巷里走出來,走上這條街,忽然聽到有人大呼:“翠濃!” 兩個人剛從旁邊的酒樓下來,兩個衣著很華麗的大漢,一個人身上佩著刀,一個人腰畔佩著劍。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濃,你怎么會到這里來了?什么時候來的?” “……” “我早就勸過你,不要待在那種窮地方。像你這樣的人才,到了大城里來,用不著兩年,我保證你就可以把金元寶一車車地裝回去。” “……” “你為什么不說話?我們是老交情了,你難道會忘了我!” 這佩刀的大漢顯然喝了幾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這美麗的人有交情。 翠濃卻只是低著頭,用眼角瞟著傅紅雪。 傅紅雪并沒有回頭,卻已停下腳,握刀的手背上已現(xiàn)出青筋。 佩刀的大漢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濃,終于明白了。 “難怪你不敢開口,原來你已有了個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為什么要找個跛子?”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發(fā)現(xiàn)翠濃美麗的眼睛里忽然充滿了恐懼之色。 他跟著翠濃的目光一起看過去,就看見了另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銳利,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漢并不是個懦夫,而且剛喝了幾杯酒,但這雙眼睛看著他時,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漢厲聲道:“是又怎么樣?” 傅紅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斷門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漢道:“你認得我?” 傅紅雪冷冷道:“我雖然不認得你,但卻認得你的刀!” 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著一樣,裝飾華麗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狀很奇特,刀頭特別寬,刀身特別窄,刀柄上纏著五色彩緞。 佩刀的大漢挺起胸,神氣十足地大聲道:“不錯,我就是彭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過。”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應(yīng)該聽說過。” 傅紅雪道:“我也聽說過彭家跟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們是世交。” 傅紅雪道:“你到萬馬堂去過?” 彭烈當(dāng)然去過,否則他怎么會認得翠濃。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萬馬堂?” 他覺得很詫異,顯然連萬馬堂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紅雪輕輕嘆息了一聲,覺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認得三老板?” 傅紅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這柄刀的確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實在比傅紅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紅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紅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殺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為這柄刀殺不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至少我沒有看見它殺過人。” 彭烈變色道:“你想看看?” 傅紅雪道:“的確很想。” 他的臉色也已變了,變得更蒼白,蒼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著他的臉,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這柄刀呢?難道也能殺人?” 他心里愈恐懼,笑聲愈大。 傅紅雪沒有再說話。現(xiàn)在他若要再說話時,就不是用嘴說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來說話,通常都比用嘴說有效。 那佩劍的是個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雙眉微微上挑,臉上總是帶著種輕蔑之色,好像很難得將別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邊冷冷地看著,這時竟忽然嘆了口氣,道:“以前也有人說過這句話。” 彭烈道:“說過什么話?” 佩劍的少年道:“說他這柄刀不能殺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說的?” 佩劍的少年道:“是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誰?” 佩劍的少年,道:“公孫斷!” 彭烈悚然失色,道:“公孫斷已死了?” 佩劍的少年道:“就是死在這柄刀下的。” 彭烈額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劍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經(jīng)被逼出了萬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劍的少年道:“我剛從西北回來。” 傅紅雪的眼睛已在盯著他,忽然問道:“去干什么的?” 佩劍的少年道:“去找你。” 這次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 佩劍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紅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劍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紅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緊,蒼白的臉幾乎已完全透明。 佩劍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楓,袁家和萬馬堂也是世交。” 傅紅雪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袁青楓道:“你應(yīng)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楓道:“是。”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楓道:“你還不拔刀?” 傅紅雪道:“好,先拔你的劍!” 袁青楓道:“天山劍派的門下,從來還未向人先拔過劍!” 傅紅雪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種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著遠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滿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楓道:“拔你的刀!” 傅紅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濃美麗的眼睛似已因興奮而燃燒起來。 袁青楓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劍柄。 “天山……天山……” 忽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 等到人的眼睛看見這比閃電還快的刀光時,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風(fēng)吹過,一根根紅絲飛起。 袁青楓劍上的紅絲絳卻已赫然斷了。 傅紅雪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道:“現(xiàn)在你已看過了。” 袁青楓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額上卻已有冷汗流下來了。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卻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楓什么話都沒有再說,慢慢地轉(zhuǎn)過身,走入酒樓旁的窄巷里。 他還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只不過看見了刀光。 但這已足夠。 人已去了,血紅的絲絳卻還有一兩條留在風(fēng)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濕透。 傅紅雪轉(zhuǎn)過頭來,凝視著他,道:“我的刀你已看過?” 彭烈點點頭。 傅紅雪道:“現(xiàn)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著牙,咬牙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刀鋒摩擦一樣。 突聽一人道:“這把刀不好看。” 路上剛有頂轎子經(jīng)過,現(xiàn)在已停下,這聲音就是從轎子里發(fā)出來的。 是女人的聲音,很好聽的女人聲音,但卻看不見她的人。 轎上的簾子是垂著的。 傅紅雪冷冷道:“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轎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聲如銀鈴,而且真的好像有鈴鐺“叮鈴鈴”地響。 清脆的鈴聲中,轎子里已有個人走下來,就仿佛一朵白蓮開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頸子上,腕子上,甚至連足踝上都掛滿了帶著金圈子的鈴鐺。 丁靈琳。 傅紅雪眉尖已皺起,道:“是你?”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其實傅紅雪根本不認得她,只不過看見過她跟葉開在一起。 丁靈琳笑道:“我說這把刀不好看,因為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斷門刀。” 傅紅雪道:“不是?” 丁靈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斷門刀,就該到關(guān)中的五虎莊去。” 她忽又轉(zhuǎn)身向彭烈一笑,道:“現(xiàn)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還是快去喝酒吧,小葉一定已經(jīng)等得急死了。” 傅紅雪道:“小葉?” 丁靈琳道:“今天晚上小葉請客,我們都是他的客人。” 她嬌笑著,接著道:“他不喜歡死客人,也不喜歡客人死。”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道:“除了他還有誰?” 傅紅雪道:“他也在這里?” 丁靈琳道:“就在那邊的天福樓,看見你去了,他一定開心得要命!” 傅紅雪冷冷道:“他看不見我的。” 丁靈琳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你若不去,也沒有人能勉強你,只不過……” 她用眼角瞟著傅紅雪,悠然道:“他今天請的客人,消息全都靈通得很,若要打聽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傅紅雪沒有再說什么。 他已轉(zhuǎn)身向天福樓走了過去,似已忘記了還有個人在等他。 丁靈琳看了翠濃一眼,又嘆了口氣,道:“他好像已忘記你了。” 翠濃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沒有忘記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他為什么不帶你去?” 翠濃柔聲道:“因為他知道我自己會跟著去的。” 她果然跟著去了。 丁靈琳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婀娜的風(fēng)姿,喃喃道:“看來這才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說話的聲音并不高,翠濃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我呢?”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因為這種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創(chuàng)出來的。” 天福樓上的客人很多,每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氣派都很大。 丁靈琳并沒有替葉開吹牛,真正消息靈通的人,當(dāng)然都是有地位、有辦法的人。 能請到這種人并不容易,何況一下子就請了這么多人。 兩個多月不見,葉開好像也突然變成個很有辦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兩銀子一件的袍子,腳上著的是粉底官靴,頭發(fā)梳得又黑又亮,還戴著花花大少們最喜歡戴的那種珍珠冠。 這人以前本來不是這樣子的,傅紅雪幾乎已不認得他了。 但葉開卻還認得他。 他一上樓,葉開就一眼看見了他。 燈火輝煌。 傅紅雪的臉在燈下看來卻更黑。 已經(jīng)有很多人看見了這柄刀,先看見這柄刀,再看見他的人。 傅紅雪眼睛里卻好像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葉開已到了他面前,也帶著笑在看他。 只有這笑容還沒有變,還是笑得那么開朗,那么親切。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傅紅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葉開笑道:“真想不到你會來。” 傅紅雪道:“我也想不到。” 葉開道:“請坐。” 傅紅雪道:“不坐。” 葉開道:“不坐?” 傅紅雪道:“站著也一樣可以說話。” 葉開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點點頭,又嘆道:“只可惜我也沒有聽過那人的消息。”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突然道:“再見。” 葉開道:“不喝杯酒?” 傅紅雪道:“不喝。” 葉開笑道:“一杯酒絕不會害人的。” 傅紅雪道:“但我卻絕不會請你喝酒。” 葉開苦笑道:“我碰過你的釘子。” 傅紅雪道:“我也絕不喝你的酒。”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他忽然轉(zhuǎn)過身,走出去,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背影,笑容已變得有些苦澀。 可是,傅紅雪并沒有走下樓,因為這時丁靈琳正和翠濃從樓梯走上來。 樓梯很窄。 翠濃站在樓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見了葉開,葉開正在看著她。 傅紅雪也在看著她,丁靈琳卻在看著葉開。 四雙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沒有人能形容他們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濃很快就垂下了頭。 但葉開還是在盯著她。 丁靈琳走上來,傅紅雪走下去。 翠濃也無言地轉(zhuǎn)過身,跟著他走下去,沒有再看葉開一眼。 但葉開卻還是在盯著那空了的樓梯口,癡癡地出了神。 丁靈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跟著你的朋友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冷冷道:“你若想橫刀奪愛,可得小心些,因為那個人的刀也很快。” 葉開笑了。 丁靈琳也在笑,卻是冷笑,冷笑著道:“只不過那個女人的確不難看,聽說她以前就是靠這張臉賺錢的,你的錢大概也被她賺了不少。” 葉開道:“你以為我在看她?” 丁靈琳道:“你難道沒有?” 葉開道:“我只不過在想……” 丁靈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壞。”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遠不會相信的。”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zhuǎn),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訴我,我就相信。” 葉開嘆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歡傅紅雪,真的愿意一輩子跟著他,否則……” 丁靈琳道:“否則怎么樣?” 葉開目中似乎有些憂郁之色,緩緩道:“否則也許我就不得不殺了她!” 丁靈琳道:“你舍得?” 葉開淡淡道:“我本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丁靈琳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他,輕輕道:“我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是個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葉開又笑了,卻是苦笑。 就在這時,突然樓下有人在高呼:“葉開,葉開……” 一個紫衣笠帽的少年,剛縱馬而來,停在天福樓外,用一只手勒緊韁繩,另一只手卻在剝著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帶上的那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薄而鋒利。 有的人已在失聲驚呼:“路小佳!” 路小佳這三個字竟似有種神秘的吸引力,聽到這名字的人,都已趕到窗口。 葉開也趕過來,笑道:“不上來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臉,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為何要請我喝酒?” 葉開道:“那是兩回事。” 他轉(zhuǎn)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拋過去。 這杯酒就平平穩(wěn)穩(wěn)地飛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著一樣。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輕輕一彈,酒杯彈起,在空中翻了個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笑道:“好酒。” 葉開道:“再來一杯?” 路小佳搖搖頭,道:“我只想來問問你,你是不是也接著了帖子?” 葉開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葉開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歡湊熱鬧的。” 路小佳道:“好,我們九月十五,白云莊再見。” 他捏開花生,拋起,正準(zhǔn)備用嘴去接。 誰知葉開的人已飛了出去,一張嘴,接著了這顆花生,凌空倒翻,輕飄飄地又飛了回來,大笑道:“我總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著揚鞭而去,只聽他笑聲遠遠傳來,道:“好小子,這小子真他媽的是個好小子。” 面已經(jīng)涼了。面湯是混濁的,上面漂著幾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裝著。 翠濃低著頭,手里拿著雙已不知被多少人用過的竹筷子,挑起了幾根面,又放下去。 她雖然已經(jīng)很餓,但這碗面卻實在引不起她的食欲來。 平時她吃的面通常是雞湯下的,裝面的碗是景德鎮(zhèn)來的瓷器。 看著面前的這碗面,她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放下筷子。 傅紅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我……不餓。” 傅紅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慣這種東西,你應(yīng)該到天福樓去的。” 翠濃垂著頭,輕輕地道:“你知道我是不會去的,我……”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怕別人不歡迎?” 翠濃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不去?” 翠濃慢慢地抬起了頭,凝視著他,柔聲道:“因為你在這里,所以我也在這里,別的無論什么地方我都不會去。” 傅紅雪不說話。 翠濃悄悄地伸出手,輕撫著他的手——那只沒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纖美。她的撫摸也是溫柔的,溫柔中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么樣挑逗男人。 傅紅雪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認得那個人?” 翠濃又垂下頭,道:“只不過……只不過是個普通客人。” 傅紅雪道:“什么叫普通客人?” 翠濃輕輕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種地方,總免不了要認得些無聊的男人。” 傅紅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濃道:“你應(yīng)該原諒我,也應(yīng)該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紅雪的手握緊,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著他。” 翠濃道:“我什么時候死盯著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惡心得要命。” 傅紅雪道:“你惡心?” 翠濃道:“我簡直恨不得你真的殺了他。” 傅紅雪又冷笑,道:“你以為我說的是那個姓彭的?” 翠濃道:“你不是說他?” 傅紅雪冷笑道:“我說的是葉開。” 翠濃怔住。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也認得他?他是不是個普通的客人?” 翠濃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激動而發(fā)紅,他勉強控制著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不是認得他而已。” 翠濃道:“就算我以前認得他,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認得了。” 傅紅雪道:“為什么?” 翠濃道:“因為現(xiàn)在我只認得你一個人,只是認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紅雪看著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讓你過你以前過慣的那種日子,你跟著我,只能吃這種面。” 翠濃柔聲道:“這種面也沒什么不好。” 傅紅雪道:“但你卻吃不下去。” 翠濃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地吃著,看她臉上勉強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藥似的。 傅紅雪看著她,突然一把奪過她的筷子,大聲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沒有勉強你。” 他聲音已因激動而嘶啞,手也開始發(fā)抖。 翠濃眼睛已紅了,眼淚在眼睛里打著滾,終于忍不住道:“你何必這樣子對我?我……” 傅紅雪道:“你怎么樣?” 翠濃咬了咬牙,道:“我只不過覺得我們根本不必過這種日子的。” 她嘆息著,柔聲道:“你帶出來的錢雖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還有。” 傅紅雪胸膛起伏著,嗄聲道:“那是你的,跟我沒有關(guān)系。” 翠濃道:“連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們?yōu)槭裁催€要分得這么清楚?” 傅紅雪蒼白的臉已通紅,全身都已因激動而顫抖,一字字道:“但你為什么不想想,你的錢有多臟?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錢是怎么來的,我就要吐。” 翠濃的臉色也變了,身子也開始發(fā)抖,用力咬著嘴唇道:“也許不但我的錢臟,我的人也是臟的。” 傅紅雪道:“不錯。” 翠濃道:“你用不著叫我想,我已想過,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來,嘶聲接著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紅雪道:“我想什么?” 翠濃道:“你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會做那種事的?我為了誰?我……我這又是何苦?” 她雖然盡力在控制著自己,還是已忍不住淚流滿面,忽然站起來,流著淚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纏著你,我……” 傅紅雪道:“不錯,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銀子可賺,為什么要跟著我,你早就該走了。” 翠濃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紅雪道:“是的。” 翠濃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著臉,痛哭著奔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她,也沒有看她。 她已沖出去,“砰”地,用力關(guān)上了門。 傅紅雪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身子也不再顫抖,但一雙手卻已有青筋凸出,額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痙攣,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開始在地上打著滾,像野獸般低嘶著,喘息著……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掙扎著的野獸。 門又開了。 翠濃又慢慢地走了進來。她面上淚痕竟已干了,干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發(fā)著光。但是她的手卻又在顫抖。那絕不是因為痛苦而顫抖,而是因為興奮!緊張!她眼睛盯著傅紅雪,一步步走過去……突然間,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咀嚼的聲音! 一個人不知何時已從窗外跳進來,正倚在窗口,咀嚼著花生。 路小佳! 翠濃臉色變了,失聲道:“你來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來?” 翠濃道:“你想來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殺他?還是你想殺他?” 翠濃臉色又變了變,冷笑道:“你瘋了,我為什么想殺他?” 路小佳嘆了口氣:道:“女人若要殺男人,總是能找出很多理由來的。” 翠濃忽然擋在傅紅雪前面,大聲道:“不管你怎么說,我也不許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請我碰他,我也沒興趣,我從來不碰男人的。” 翠濃道:“你只殺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從來不殺一個已經(jīng)倒下去的男人。” 翠濃道:“你究竟是來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過來問問你們,有沒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濃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的交游實在不夠廣闊。” 翠濃道:“我們用不著交游廣闊。” 路小佳道:“不交游廣闊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劍,眨眼間就在墻上留下了八個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莊。” 翠濃道:“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著到白云山莊去,死人那里是不歡迎的。” 一陣風(fēng)吹過,窗臺上有樣?xùn)|西被吹了下來,是個花生殼。路小佳的人卻似已被吹走了。 風(fēng)吹木葉,簌簌地響,傅紅雪的喘息卻已漸漸平靜下來。 翠濃癡癡地站在那里,怔了許久,終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懷抱溫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應(yīng)該怎么樣去抱男人。 第二十八章有女同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沖虎煞南,晴。 黃昏。 官道旁有個茶亭。 并不是每個茶亭都只供應(yīng)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 這茶亭里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當(dāng)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干、鹵蛋、饅頭、花生。 茶亭四面的樹蔭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早就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 傅紅雪卻在看別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饅頭。花生和豆干,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一樣,一定要一搭一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但他卻只要豆干,拒絕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濃忍不住悄悄道:“你還在想那個人?” 傅紅雪閉著嘴。 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紅雪還是閉著嘴。 翠濃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濃道:“你的病發(fā)作時,不愿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你恨他。” 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樣緊。除了他之外,這里很少有人帶刀。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 翠濃又嘆了一口氣,道:“九月十五,白云莊,他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云莊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紅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 傅紅雪道:“想什么?” 翠濃道:“他要我們?nèi)ィ欢]什么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紅雪道:“沒有人要你去。” 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幾輛大車,幾匹騾馬。到這里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并沒有太多樂趣。幾杯酒下肚后,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 一個黝黑而健壯的小伙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伙伴打過招呼,就招呼這里的老板,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 王聾子其實并不聾,只不過有人要欠賬時,他就聾了。 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瘋了?” 小伙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 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請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發(fā)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 小伙子又笑了笑,搖著頭道:“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聽說過。” “這是什么話?”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們?yōu)槭裁礇]聽說過?” “因為你們還不配。” “我們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里做事,我也不會聽說的。” “你少賣關(guān)子好不好,那人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蹺起了泥腳,悠然道:“他姓路,叫作路小佳。” 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注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個刺客。” 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說,你只要給他銀子,他就替你殺人,據(jù)說他殺一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 “你說的是上半年剛做過喪事的那位鄧大爺?” “不錯,他出喪的那天,你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 “所以你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dāng)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爺,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一劍刺穿了喉嚨。”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一回去就把這位路大爺?shù)臉幼痈嬖V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 “他的劍有什么特別?” “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堂兄卻告訴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么可怕的劍了。” 大家驚嘆著,卻還是有點懷疑。 “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么會坐上你的破車?” “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面的清河鎮(zhèn)到白云莊這么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 “看來你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 大家驚訝著,嘆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nèi)舨怀运麄€三五兩銀子,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著?” 突然一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 這人就躺在后面的樹蔭下,躺在地上,用一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臟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皺起眉頭在嘀咕:“請你,憑什么請你?” 那小伙子卻笑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就請請你也沒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 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你的酒,卻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記著。” 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推,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一張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臟又破,但這一站起,可是威風(fēng)凜凜,叫人看著害怕。 本來已經(jīng)有人要教訓(xùn)他了,問他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 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敢開口的。 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一份歸我。” 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既簡單,又干脆。只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里一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吃兩個蛋,喝一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地摸著肚子,道:“照這樣再來一份。” 王聾子又嚇了一跳,失聲道:“再來一份?” 大漢沉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 這一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請客?”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一張嘴幾乎已裂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里的金剛惡鬼。 小伙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漢道:“你不請,我請。” 他隨手一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小伙子的眼睛又發(fā)了直。 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這里等著,載我去白云莊,你若敢誤了我的事,你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一樣。”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 小伙子剛站起來,又嚇得一跤跌倒。大漢仰面大笑,將銀子往這小伙子面前一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一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聽一陣悲壯蒼涼的歌聲自秋風(fēng)中傳來: 九月十五月當(dāng)頭, 月當(dāng)頭兮血可流。 流不盡的英雄淚, 殺不盡的仇人頭…… 歌聲也愈來愈遠,終于聽不見了。 傅紅雪癡癡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嘆,道:“好一個殺不盡的仇人頭!” 凌晨。東方剛現(xiàn)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沉睡。茶亭里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并不睡在這里,現(xiàn)在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 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兇神般的大漢會將他腦袋捏成爛泥。 風(fēng)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一兩聲雞啼。 一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上去。 一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里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后。 風(fēng)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 霧也是冷的。 冷霧,曉風(fēng),殘月。 傅紅雪在茶亭上停下來,回頭看著翠濃。 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fā)抖。 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累了。” 翠濃柔聲道:“累的應(yīng)該是你,你本該多睡一會兒的。” 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你……” 翠濃垂下頭嫣然一笑,道:“你睡不著,我怎么能睡得著?” 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回去,也沒有臉回去。” 翠濃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著我吃苦。” 翠濃抬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吃過。” 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只要你能對我好一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紅雪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實在對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翠濃道:“可是我怎么會走?就算你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傅紅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癡了,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么?” 傅紅雪搖搖頭。 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你的笑,但你卻偏偏總是不肯笑。” 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你看的,只不過,現(xiàn)在……” 翠濃道:“現(xiàn)在還不到笑的時候?”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么還不來?” 他仿佛總不愿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寧愿被人看成個冷酷的人。 翠濃失望地嘆了口氣,勉強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 傅紅雪沉吟著,道:“你看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翠濃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云莊,他怎么會不去?” 傅紅雪抬起頭,遙望著已將在冷霧中逐漸消失的曉月喃喃道:“今天已經(jīng)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會發(fā)生些什么事?……” 有風(fēng)吹過,突聽一陣歌聲隱隱隨風(fēng)而來: 流不盡的英雄血, 殺不盡的仇人頭。 頭可斷,血可流, 仇恨難罷休…… 歌聲在這愁煞人的秋晨中聽來,顯得更蒼涼,更悲壯。 翠濃動容道:“果然來了。” 傅紅雪道:“嗯。” 翠濃道:“我們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紅雪冷冷道:“我從來不逃,也從來不躲。” 只聽遠處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從來不逃,從來不躲,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翠濃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耳朵好尖。” 這句話剛說完,那大漢已邁著大步,走到他們面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舊的大草帽,手里卻多了個漆黑發(fā)亮的酒葫蘆,看著傅紅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會在這里等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 大漢道:“我不知道誰知道?” 他揚起臉,將酒葫蘆湊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忽然沉下了臉,厲聲道:“我既已來了,你為何還不動手?” 傅紅雪怔了怔,道:“我為什么要動手?” 大漢道:“來取我項上的人頭。” 傅紅雪道:“我為什么要取你項上的人頭?” 大漢仰天笑道:“薛果縱橫天下,殺人無算,有誰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 傅紅雪道:“我不想。” 這次是大漢怔住。 傅紅雪道:“我根本不認得你。” 大漢冷笑道:“薛果仇家雖遍布天下,認得我的卻早已被我殺光了,還能活著來殺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認得的。” 傅紅雪道:“你常常等著別人來殺你?” 大漢道:“不錯。” 傅紅雪淡淡道:“只可惜這次你卻要失望了。” 大漢皺眉道:“你不是在這里等殺我的?” 傅紅雪道:“我已立誓殺人絕不再等。” 大漢道:“你說的不錯,殺人的機會本就是稍縱即逝,錯過了實在可惜,實在是等不得的!” 傅紅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殺了你!” 大漢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傅紅雪道:“不是。” 大漢忽又大笑,道:“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看來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道:“絕不是。” 大漢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大漢道:“連薛大漢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紅雪道:“薛大漢?” 大漢笑道:“我就是薛大漢。”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認得你。” 薛大漢道:“你也不想認得我?” 傅紅雪道:“不想。” 薛大漢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頭,也不想做我朋友,這種人倒少見得很。” 傅紅雪道:“本來就少見得很。” 薛大漢道:“你想要什么?” 傅紅雪道:“只想跟著你的大車,到白云莊去。” 薛大漢道:“就這樣?” 傅紅雪道:“就這樣。” 薛大漢道:“好,上車吧。” 傅紅雪道:“我不上車。” 薛大漢又怔了怔,道:“為什么又不上車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五十兩銀子付車錢。” 薛大漢道:“你難道要跟在車子后面走?” 傅紅雪道:“你坐你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本就沒有關(guān)系。” 薛大漢看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嘆道:“你真是個怪人,簡直比我還怪!” 他的確也是個怪人。 天漸漸亮了。 初升的陽光,就像是刀一樣,劃破了輕紗般的冷霧,大地上的生命已開始蘇醒了。 那小伙子還沒有醒。 薛大漢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了他,大聲道:“快起來,趕車到白云莊去。” 小伙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賠著笑道:“大爺就請上車。” 薛大漢道:“大爺不上車。” 小伙子怔了怔,道:“為什么不上車?” 薛大漢道:“因為大爺高興。” 這小伙子年紀(jì)雖輕,趕車也趕了六七年,卻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明明花了錢雇車,卻情愿跟在車子后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爺高興,他就算要在后面爬,也沒有人管得著。 小伙子心里雖奇怪,倒也落得個輕松。他趕著車在前面走,后面居然有三個人在跟著——一個兇神般的大漢,一個臉色蒼白的跛子,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美女。 這樣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誰能不多看幾眼的。 但薛大漢洋洋自得,別人對他是什么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紅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屬于這世界的。翠濃眼睛里更沒有別的人,在傅紅雪面前,她根本連看都不看別人一眼。 趕車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實在想不通這三個人為什么要到白云莊去。白云莊本來根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去的地方。 薛大漢喝了幾大口酒,忽然用力趕上大車,道:“我們又不是趕去奔喪的,你慢點行不行?” 小伙子賠笑道:“行,當(dāng)然行。” 雇車的不急,他當(dāng)然更不急。 薛大漢自己也放慢了腳步,道:“白云莊又不遠,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趕到的。” 他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傅紅雪聽的,傅紅雪卻像是沒聽見。 薛大漢已落在他身旁,又問道:“卻不知你到白云莊去干什么?”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 薛大漢道:“你認得袁秋云?” 傅紅雪終于忍不住問道:“袁秋云是誰?” 薛大漢道:“就是白云莊的莊主。” 傅紅雪道:“不認得。” 薛大漢笑了笑,道:“你連薛大漢都不認得,當(dāng)然是不會認得袁秋云的了。” 傅紅雪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道:“我怎么會認得那種老古董。” 傅紅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問道:“你只認得路小佳?” 薛大漢動容道:“你怎么知道我認得他?” 他忽又搖了搖頭,嘆息著道:“你當(dāng)然知道,無論誰都應(yīng)該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紅雪道:“找他干什么?” 薛大漢冷笑道:“也不干什么,只不過想把他的腦袋切下來,一腳踢到陰溝里去。” 傅紅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漢道:“本來不是。” 他又喝了兩口酒,道:“本來他是我的朋友。” 傅紅雪道:“朋友?” 薛大漢咬著牙,道:“朋友有時比仇人還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朋友。” 傅紅雪道:“你上過他的當(dāng)?” 薛大漢恨恨道:“我把全副家當(dāng)都交付于他,把我最喜歡的女人也交給了他,但他卻溜了,帶著我的全副家當(dāng)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看來他倒不像是個這么樣的人。” 薛大漢沉聲道:“就因為他不像,所以我才會信任他。” 傅紅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時的確比仇人還可怕。”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沒有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 薛大漢嘆了口氣,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來。 過了很久,傅紅雪忽然又道:“你本來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漢道:“的確不必,本來我們可以一起坐在車上。” 傅紅雪也不說話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漢忽然把酒葫蘆遞過去,道:“喝口酒?” 傅紅雪道:“不喝。” 薛大漢道:“你從來都不喝酒?” 傅紅雪道:“從來不喝。” 薛大漢道:“賭錢呢?” 傅紅雪道:“從來不賭。” 薛大漢道:“你喜歡干什么?” 傅紅雪道:“什么都不喜歡。” 薛大漢嘆道:“一個人若是什么都不喜歡,活著還有什么樂趣?” 傅紅雪道:“我本不是為了有趣而活著的。” 薛大漢道:“你活著是為了什么?”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為了復(fù)仇。” 薛大漢看著他蒼白的臉,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著道:“看來做你的仇人,的確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說話了。 薛大漢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也認得路小佳?” 傅紅雪道:“我只見過他。” 薛大漢道:“怎么會見到的?” 傅紅雪道:“他想來殺我。” 薛大漢動容道:“后來呢?” 傅紅雪淡淡道:“后來他就走了。” 薛大漢道:“你就讓他走?” 傅紅雪道:“我并不想殺他……我想殺的只有一個人。”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 傅紅雪點點頭。 薛大漢道:“你的仇人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現(xiàn)在我只知道一個。” 薛大漢嘆了口氣,道:“你的運氣比我好。” 傅紅雪忽然也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你的運氣比我好。” 薛大漢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若有殺不盡的仇人可殺,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連那一個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漢道:“你那仇人是誰?” 傅紅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漢目光閃動,道:“但是我卻說不定可以幫你找到他。” 傅紅雪沉吟著,終于道:“他姓馬,馬空群。” 薛大漢悚容道:“萬馬堂的主人?” 傅紅雪也悚然動容,道:“你認得他!” 薛大漢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喃喃道:“這就難怪你要到白云莊去了!” 傅紅雪道:“白云莊和萬馬堂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薛大漢道:“本來是沒有的。” 傅紅雪道:“現(xiàn)在呢?” 薛大漢道:“你難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紅雪道:“我怎么會知道?” 薛大漢道:“你也沒有接到帖子?” 傅紅雪道:“誰發(fā)的帖子?” 薛大漢道:“當(dāng)然是白云莊,今天就是他們少莊主大喜的日子。” 傅紅雪道:“我也不認得他。” 薛大漢道:“但新娘子你卻一定認得的。” 傅紅雪道:“新娘子是誰?” 薛大漢說道:“就是馬空群的女兒,聽說叫作馬芳鈴。”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薛大漢沉吟著,道:“所以馬空群今天想必也會到白云莊去。”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傅紅雪已縱身躍上了馬車。 他輕功一施展出來,行動就突然變得箭一般迅速,絕沒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過了半晌,才嘆息著道:“果然是好身手!” 這時傅紅雪卻已躥上了馬車的前座,奪過了那小伙子的馬鞭,“唰”的一鞭往馬腹上抽了下去。 馬車已絕塵而去,竟將薛大漢和翠濃拋在后面。 翠濃垂下頭,眼淚似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薛大漢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甩下你的。” 語聲中他已邁開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馬車,一伸手,拉住了車轅。 拉車的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沒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漢又回頭向翠濃笑了笑,道:“請上車。” 翠濃終于抬起頭,輕輕道:“那女人不該拋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個君子。” 薛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這年頭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第二十九章蛇蝎美人 天大亮,陽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 烏兔太陽申時。 大吉。 忌嫁娶。 忌安葬。 沖龍煞北。 晴。 艷陽天。 大地清新,陽光燦爛。路上不時有鮮衣怒馬的少年經(jīng)過,打馬趕向白云山莊。 拉車的馬當(dāng)然不會是快馬,但現(xiàn)在它的確已盡了它的力了。傅紅雪已將馬鞭交回給那小伙子,坐到后面來,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 這雙手本就不適于趕車的。 “你為何不留些力氣,等著對付馬空群!” 傅紅雪緊緊地閉著嘴,臉色又蒼白得接近透明。 翠濃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憂郁之色,卻又不知是為誰憂慮。 薛大漢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馬空群都在那里……” 傅紅雪突然道:“那么你就該少喝些酒。” 薛大漢皺眉道:“為什么?” 傅紅雪冷冷道:“醉鬼是殺不死人的,尤其殺不死路小佳那種人。” 薛大漢冷笑道:“難道要殺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紅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漢道:“哪點比酒好?” 傅紅雪道:“哪點比酒都好。” 嘴里有東西嚼著的時候,的確可以令人的神情松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營養(yǎng)的東西,可以補充人的體力。 薛大漢剛瞪起眼睛,像是想發(fā)脾氣,卻又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們都應(yīng)該吃點花生才是,我們好像都太緊張了。” 趕車的小伙子忽然回過頭來,笑說道:“現(xiàn)在咱們已經(jīng)走上往白云莊的大道了,從這里已經(jīng)可以看到白云莊。” 薛大漢立刻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瞧。 大道上黃塵滾滾,山色卻是青翠的,翠綠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頂在太陽下閃著光。 薛大漢皺著眉,道:“看來這白云莊的規(guī)模倒真不小。” 趕車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這里的首戶,提起袁家的大少爺來,在這周圍八百里的人有誰不知道的呢?” 薛大漢又瞪起眼,厲聲道:“大爺我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東西!” 趕車的小伙子一看見他瞪眼,早已嚇得轉(zhuǎn)回頭,再也不敢開腔了。 馬車已漸漸走入了山路,兩旁濃蔭夾道,人跡卻已漸少。 該來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云莊。 “馬空群是不是真的會在那里?”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這雙手只怕已在發(fā)抖。 翠濃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他若在這里,就跑不了的,你何必著急?”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手里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漢也正在看著這柄刀。 這本來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紅雪蒼白的手里時,刀的本身就似已帶著一種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無論誰看著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詛咒過的。 薛大漢輕輕嘆了口氣,忽然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刀?” 傅紅雪道:“不能。” 薛大漢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沒有人看過我的刀!” 薛大漢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紅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漢的臉色已有些變了,卻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劍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劍根本就沒有鞘。” 傅紅雪道:“你隨時都可以去看他的劍,但最好永遠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變得很遙遠,一字字接著道:“這本來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橫禍。” 薛大漢臉色又變了變,還想再問,但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下。 他轉(zhuǎn)過頭,就看見有樣?xùn)|西在太陽下閃著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剝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懶洋洋地站在路中央,他的劍也在太陽下閃著光。 薛大漢跳了起來,烏篷大車的頂,立刻被他撞得稀爛。 路小佳嘆了口氣,道:“幸好這輛車不結(jié)實,否則你的頭豈非要被撞出個大洞?” 薛大漢厲聲道:“你豈非就想我頭上多個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細想一想,那倒也不壞,把酒往洞里倒,的確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漢又跳起來,怒道:“你還想在我面前說風(fēng)涼話?你還敢來見我?” 路小佳道:“為什么不敢?我本來就是在這里等你的。” 薛大漢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來?” 路小佳道:“別人都在奇怪,你為什么不坐在車上,我卻一點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車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會奇怪。” 他微笑著又道:“你這個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漢道:“你呢?天下還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漢冷笑道:“你當(dāng)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將你這種人當(dāng)作朋友。”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漢厲聲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給你的八十萬兩銀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漢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們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財之義,你的銀子我為什么不能花?” 薛大漢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漢道:“送給了誰?”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給了黃河的災(zāi)民,一小半送給了那些老公被你殺死了的孤兒寡婦。” 他不讓薛大漢開口,又搶著道:“你的銀子來路本不正,我卻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該感激我才是。” 薛大漢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聲道:“我的女人你難道也送給了別人?” 路小佳道:“那倒沒有。” 薛大漢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殺了她。” 薛大漢又跳起來,大叫道:“什么,你殺了她?” 路小佳淡淡道:“我殺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何必大驚小怪?” 薛大漢道:“你……你為什么要殺她?” 路小佳道:“因為她想偷人。” 薛大漢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誰?” 路小佳道:“我。” 薛大漢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雖然想偷我,卻沒有偷著,但我既不能保證別的男人都像我一樣,也不能保證她不去偷別人,所以只好殺了她。我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讓你不戴綠帽子。” 薛大漢道:“你難道不能用別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地答道:“別的法子我不會,我只會殺人。” 薛大漢怔在那里,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殺得好。” 路小佳道:“本來就殺得好。” 薛大漢道:“你殺人好像總是殺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錢也花得痛快。” 薛大漢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極了,連我都有點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佩服我的。” 薛大漢道:“這酒還不錯,來兩口吧。” 路小佳道:“這花生也不錯,正下酒。” 兩人大笑著,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緊了你的手。 趕車的小伙子已經(jīng)在旁邊看得連眼睛都直了,他還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朋友。 薛大漢忽又問道:“可是你為什么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趕著去殺別人。” 薛大漢道:“殺誰?” 路小佳笑了笑,道:“就是那個剛才還在你車上的人。” 薛大漢道:“剛才?……” 他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車上的傅紅雪,竟已不見了,只剩下翠濃一個人坐在那里。 現(xiàn)在她卻已不再低垂著頭,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路小佳。 薛大漢皺眉道:“你那男人呢?” 翠濃咬著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把我當(dāng)作他的女人,他簡直從來沒有把我當(dāng)作人。” 薛大漢道:“也許你看錯了他。” 翠濃道:“我沒有……我從來不會看錯任何一個男人的。”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現(xiàn)在總算也看出你是哪種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種男人?” 翠濃道:“是個沒膽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翠濃道:“你若還有一點膽量,為什么不敢娶馬芳鈴?” 路小佳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娶她?” 翠濃道:“因為我知道她是跟著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翠濃道:“我看見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翠濃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卻太少,所以才會喜歡你。” 路小佳又笑了,道:“你以為她真的喜歡我?” 翠濃道:“她若不喜歡你,為什么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許她只不過是為了要我替她殺人而已。” 翠濃道:“男人為女人殺人,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難道從來沒有殺過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殺了傅紅雪?” 翠濃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翠濃道:“就因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將她送給了別人。” 路小佳道:“你以為是我不要她的?” 翠濃道:“她既然不顧一切去追你,又怎么會不要你?” 路小佳嘆道:“這其中當(dāng)然還有個故事。” 翠濃道:“什么故事?” 路小佳道:“我?guī)桨自魄f來,她看到了小袁,忽然發(fā)現(xiàn)小袁比我好,所以就愛上了小袁,把我一腳踢了出去。”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離奇,因為這事本就常常會發(fā)生的。” 翠濃道:“你為什么要帶她到白云莊來?” 路小佳道:“這地方我本就常常來的。” 翠濃冷笑道:“也許你只不過是為了要擺脫她,所以才故意帶她來,故意替他們制造這個機會。”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因為你本來就怕傅紅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劍快。”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但現(xiàn)在你當(dāng)然已用不著怕他了,因為他已絕不會再找你,現(xiàn)在你已跟萬馬堂的人完全沒有關(guān)系。” 路小佳冷冷地說道:“我本來就跟他們完全沒有關(guān)系。” 翠濃道:“但現(xiàn)在白云莊已跟萬馬堂結(jié)了親。” 路小佳微笑道:“這門親事豈非本來就是門當(dāng)戶對的?” 翠濃道:“而且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是你將馬芳鈴帶來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確不多。” 翠濃道:“所以他一定會認為袁秋云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翠濃道:“所以他現(xiàn)在很可能已殺了袁秋云。”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翠濃道:“你一點也不關(guān)心?” 路小佳語氣淡淡地道:“我為什么要關(guān)心?是他殺了袁秋云也好,是袁秋云殺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翠濃盯著他,道:“你關(guān)心的是什么?” 路小佳道:“我只關(guān)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樣,你幾時關(guān)心過別人?” 翠濃努著嘴唇,緩緩地道:“但我卻實在是關(guān)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翠濃道:“你不信?” 她美麗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瑩的淚珠,凄然道:“你當(dāng)然不信,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我怎么會忽然變得關(guān)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淚的樣子實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歡會笑的女人,并不喜歡會哭的。” 翠濃咬著牙,突然從車上撲了過去,手里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著,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殺人本不該用刀的,像你這樣的女人,殺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聲,刀落在地上。 翠濃忽然倒在他懷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剛才還想殺了他,真的想殺了他,但現(xiàn)在卻伏在他胸膛上,似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他。 因為他比她強。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強的男人。 薛大漢在旁邊冷冷地看著,忽然笑了笑,道:“剛才她好像真的想殺了你。” 路小佳道:“本來就是真的。” 薛大漢道:“但現(xiàn)在……” 路小佳道:“現(xiàn)在她已知道殺不了我。” 薛大漢道:“所以她現(xiàn)在已準(zhǔn)備讓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漢笑道:“你難道真不懂我說的這‘宰’字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當(dāng)然懂。 每個男人都懂。 薛大漢道:“女人就是這樣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頭,看著懷中的翠濃。 翠濃顯然已聽見了他們所說的話,但卻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她的軀體柔軟而溫暖。 薛大漢道:“傅紅雪還是個不懂風(fēng)情的孩子,這女人看來卻一定要我們這樣的男人才能對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來就是個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乳房,抓得很用力。 但翠濃還是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路小佳看著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厭惡之色,又一把揪住她頭發(fā),重重的一個耳光摑了下去。 她蒼白美麗的臉立刻被打出了個掌印,鮮紅的血慢慢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可是她眼睛里卻發(fā)出了光,看著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來你是個……” 路小佳不讓她這句話說完,又一掌摑在她臉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滾在馬車下,像一攤泥般倒在那里。 薛大漢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不該打她的,你應(yīng)該……” 路小佳道:“我應(yīng)該殺了她。” 薛大漢道:“為什么?因為她偷人?但傅紅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況她本就是婊子。” 路小佳道:“婊子并不該殺,世上還有種比婊子更下賤的女人。” 薛大漢道:“哪種?” 路小佳道:“一種天生的婊子。” 薛大漢又笑了,道:“你難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處女?” 路小佳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我們又何必站在這里談這種女人?” 薛大漢道:“我們應(yīng)該到哪里去?” 路小佳道:“去看殺人。” 他神情忽然變得很興奮,他一向覺得殺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漢道:“殺人?誰殺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紅雪外,還有誰殺人值得我們?nèi)タ矗俊? 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紅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漢臉上忽然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微笑著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殺錯了人。” 第三十章護花劍客 路小佳和薛大漢都已走了,翠濃卻還蜷伏在馬車下,動也不動。 趕車的小伙子已被剛才的事嚇得面無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從馬車下拉出了翠濃。 他以為翠濃一定很氣憤,很痛苦。 誰知她卻在笑。 她的臉雖然已被打青了,嘴角雖然在流著血,但眼睛里卻充滿了興奮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還笑得出。 小伙子怔住。 翠濃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打我?” 小伙子搖搖頭。 翠濃道:“因為他在對自己生氣。”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問道:“為什么要對自己生氣?” 翠濃道:“他恨自己不是個男人,我雖然是個女人,他卻只能看著我。” 小伙子還不懂。 翠濃笑道:“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只不過是條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翠濃道:“你沒有看見過蚯蚓?” 小伙子道:“我當(dāng)然看見過。” 翠濃道:“蚯蚓是什么樣子?” 小伙子道:“軟軟的,黏黏的……” 翠濃眨著眼,道:“是不是硬不起來的?” 小伙子道:“一輩子也硬不起來。” 翠濃嫣然道:“這就對了,所以他就是條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輩子也硬不起來。” 小伙子終于懂了。 “她天生就是個婊子。” 想到別人對她的批評,看著她豐滿的胸膛、美麗的臉……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來,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氣,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濃又笑了。 她笑的時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種悲傷痛苦之色,柔聲道:“你看我是個怎么樣的女人?” 小伙子看著她,臉漲得通紅,道:“你……你……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翠濃道:“還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實在想不出什么贊美的話說,但“很好”這兩個字卻已足夠。 翠濃道:“你會不會拋下我一個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聲道:“當(dāng)然不會,我又不是那種混蛋。” 翠濃道:“拋下我一個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濃看著他,美麗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淚光涌出,過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纖秀柔白。小伙子看著她的手,似已看得癡了。 翠濃道:“快扶我上車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翠濃柔聲說道:“隨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帶著我走。” 說完了這句話,她眼淚已流了下來。 “今天真是他們家辦喜事?” “當(dāng)然是真的,否則他們?yōu)槭裁匆堖@么多的客人來?” “但這些人臉上為什么連一點喜氣都沒有,就好像是來奔喪的?” “這其中當(dāng)然有緣故。” “什么緣故?” “這本來是個秘密,但現(xiàn)在已瞞不住了。” “究竟為了什么?” “該來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都來了,只不過少了一個而已。” “一個什么人?” “一個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誰?” “新郎官。” “……” “他前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來早就該回來了,卻偏偏直到現(xiàn)在還連人影都不見。” “為什么?” “沒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也沒有人看見,自從那天之后,他這個人就忽然失蹤了。” “奇怪……” “實在奇怪。” 看著喜宴中每個客人都板著臉,緊張得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葉開卻覺得很有趣。 這無疑是種很難得的經(jīng)驗,像這樣的喜宴并不多。 他留意地看著每個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幾個人是真的在為袁家擔(dān)心。 有些人臉上的表情雖然很嚴(yán)肅,很憂郁,但卻也許只不過是因為肚子餓了,急著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許在后悔,覺得這次的禮送得太多,太不值得。 葉開笑了。 丁靈琳坐在他旁邊,悄悄道:“你不該笑的。” 葉開道:“為什么?” 丁靈琳道:“現(xiàn)在每個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蹤了,你再笑,豈非顯得有點幸災(zāi)樂禍?” 葉開笑道:“不管怎么樣,笑總比哭好,今天人家畢竟是在辦喜事,不是出葬。”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說幾句缺德的話?” 葉開道:“不能。” 丁靈琳道:“不能?” 葉開笑道:“因為我若不說,你就要說了。” 丁靈琳也板起了臉,看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其實心里卻很愉快。 因為她覺得葉開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而且沒有失蹤。 午時。 新郎官雖然還沒有消息,但客人們總不能餓著肚子不吃飯。 喜宴已擺了上來,所以大家的精神顯得振奮了些。 丁靈琳卻皺起了眉,道:“我那些寶貝哥哥怎么還沒有來?” 葉開道:“他們會來?” 丁靈琳道:“他們說要來的。” 葉開道:“你希望他們來?” 丁靈琳點點頭,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見他們時會有什么表情。” 葉開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們?nèi)細⒘四兀俊? 丁靈琳又嘟起嘴,道:“你為什么總是看不起我們丁家的人?” 葉開笑了笑,說道:“因為你們丁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靈琳冷笑道:“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兒子女兒都交托給了你。”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早知道馬芳鈴會忽然成親,我就該把小虎子也帶來的。” 現(xiàn)在他已將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里。 他的朋友是開武場的,夫婦兩個人就想要個兒子,一看見小虎子,就覺得很歡喜。 葉開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樣的朋友,做各種事的朋友。 他本來就是一個喜歡朋友的人,朋友們通常也很喜歡他。 丁靈琳瞪著他,忽然冷笑道:“你嘆什么氣?是不是因為馬大小姐嫁給了別人,所以你心里難受。” 葉開淡淡道:“丁大小姐還沒有嫁給別人,我難受什么?” 丁靈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來我家求親,總有一天,我也會嫁給別人的。” 葉開笑道:“那我就……”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因為這時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手里緊緊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這廣闊的大廳。 大廳里擁擠著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卻仿佛還是走在荒野中一樣。 他眼睛里根本沒有別的人! 但別的人卻都在看著他,每個人都覺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冷了起來。 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竟仿佛帶著種刀鋒般的殺氣。 葉開也感覺到了,皺著眉,輕輕道:“他怎么也來了?” 丁靈琳道:“說不定也是路小佳找來的?” 葉開道:“他為什么要特地把我們找來?我本來就覺得奇怪。” 他語聲又忽然停頓,因為這時傅紅雪也看到了他,眼睛里仿佛結(jié)著層冰。 葉開微笑著站起來,他一直都將傅紅雪當(dāng)作他的朋友。 但傅紅雪卻很快地扭過頭,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過人叢,臉也仿佛結(jié)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卻似在輕輕顫抖著,雖然握得很緊,還是在輕輕顫抖著。 他走得雖然很慢,但呼吸卻很急。 丁靈琳搖了搖頭,嘆道:“他看來更不像是來喝喜酒的!” 葉開道:“他本來就不是。”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來干什么的?” 葉開道:“來殺人的!” 丁靈琳動容道:“殺誰?” 葉開道:“他既然到這里來,要殺的當(dāng)然是這地方的人!” 他的聲音緩慢,神色也很凝重。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表情如此嚴(yán)重,忍不住又問道:“難道他要殺袁……” 葉開的表情更嚴(yán)肅,慢慢地點了點頭。 丁靈琳道:“就在這里殺?現(xiàn)在就殺?” 葉開道:“他殺人已絕不會再等。” 丁靈琳道:“你不去攔阻他?” 葉開冷冷道:“他殺人也絕沒有人能攔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變得刀鋒般銳利,只有心懷仇恨的人,目光才是這樣子的。 丁靈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許已不認得他了,因為他竟像是忽然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但丁靈琳卻已在看著傅紅雪的刀,輕輕地嘆息,道:“看來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變成喪事了……”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這個人的心里也像是黑與白一樣,充滿了沖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也許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人群,走過去。 大廳的盡頭處掛著張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鮮紅的綢。 紅是吉祥的,象征著喜氣。 但血也是紅的。 一個滿頭珠翠的婦人,手里捧著碗茶,本來和旁邊的女伴竊竊私語。 她忽然看到了傅紅雪。 她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紅雪并沒有看她,但手里緊握的刀已伸出。 看來他的動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yún)s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葉開嘆了口氣,道:“好快的刀。” 丁靈琳也嘆了口氣,道:“的確快。” 傅紅雪慢慢地抬起手,將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婦人面前。 這婦人想笑,卻笑不出,總算勉強說了一聲:“多謝。” 她伸出手,想去接這碗茶。 但她的手卻實在抖得太厲害。 忽然間,旁邊伸出一只手,接過那碗茶。 一只很穩(wěn)定的手。 傅紅雪看著這只手,終于抬起頭,看到了這個人。 一個很體面的中年人,穿著很考究,須發(fā)雖已花白,看來卻還是風(fēng)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實上,你很難判斷他的年紀(jì)。 他的手也保養(yǎng)得很好,手指修長、干燥、有力。不但適于握刀劍,也適于發(fā)暗器。 傅紅雪盯著他,忽然問道:“你就是袁秋云?” 這人微笑著搖搖頭,道:“在下柳東來。” 傅紅雪道:“袁秋云呢?” 柳東來道:“他很快就會出來的。” 傅紅雪道:“好,我等他。” 柳東來道:“閣下找他有什么事?” 傅紅雪拒絕回答。 他目光似已到了遠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東來這個人存在。 柳東來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著將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婦人面前,道:“茶已有點涼了,我再去替你換一碗好不好?” 這婦人嫣然一笑,垂下頭,輕輕道:“謝謝你。” 看到柳東來,她好像就立刻變得輕松多了。 丁靈琳也在看著柳東來,輕輕道:“這人就是‘護花劍客’柳東來?” 葉開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奪命劍客。” 丁靈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葉開點點頭,道:“他們不但是親戚,也是結(jié)拜兄弟。” 丁靈琳眼波流動,道:“聽說他是個很會討女人歡喜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我看他對女人實在很溫柔有禮,你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他?” 葉開淡淡道:“我實在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他,聽說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計其數(shù)。” 丁靈琳瞪起了眼,咬著嘴唇道:“你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好的?” 她的臉忽然紅了,因為她忽然發(fā)現(xiàn)大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說話,所以已有很多人扭過頭來看她。 大家現(xiàn)在雖然還不知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究竟是來干什么的,但卻都已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yù)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災(zāi)禍發(fā)生在這里。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一個人從后面沖了出來,一個已穿上鳳冠霞帔的女人。 新娘子馬芳鈴。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卻沖出了大廳,大家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幾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馬芳鈴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是鮮紅的,但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沖到傅紅雪面前,嗄聲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紅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這個人似的。 馬芳鈴瞪著他,眼睛也是紅的,大聲道:“袁青楓呢?” 傅紅雪皺了皺眉,道:“袁青楓?” 馬芳鈴大聲道:“你是不是已經(jīng)殺了他?有人看見你們的……” 傅紅雪終于明白,這地方的少莊主,今天的新郎官,原來就是那在長安市上的佩劍少年。 他也看見了彭烈。 彭烈也是這里的客人,這消息想必就是彭烈告訴他們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本來的確可以殺了他。” 馬芳鈴的身子顫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殺了他,否則他為什么還不回來,你……你……你為什么總要害我,你……” 她聲音嘶啞,目中也流下淚來。 她衣袖里早已藏著柄短劍,突然沖過去,劍光閃電般向傅紅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劍就要傅紅雪的命。 傅紅雪冷冷看著她,刀鞘橫出一擊。 馬芳鈴已踉蹌倒退了出去,彎下了腰不停地嘔吐起來。 可是她手里還是緊緊地握著那柄劍。 傅紅雪冷冷道:“我本來也可以殺了你的。” 馬芳鈴流著淚,喘息著,突又大喊,揮劍向他撲了過來。 她似已用了全身的力量。 但旁邊有個人只輕輕一拉她衣袖,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這是內(nèi)家四兩撥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 懂得這種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將這種功夫運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這人當(dāng)然已是個老人,是個很有威儀的老人。 他穿著也極考究,態(tài)度卻遠比柳東來嚴(yán)肅有威,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著傅紅雪,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她是個女人?” 傅紅雪閉著嘴。 老人目中帶著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婦,我也不能看你對一個女人如此無禮。” 傅紅雪突然開口,道:“她是你的媳婦?” 老人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紅雪道:“我沒有殺你的兒子。” 袁秋云凝視著他,終于點了點頭,道:“你看來并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緩緩道:“但是我卻可能要殺你!” 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 他平時很少這樣大笑的,現(xiàn)在他如此大笑,只因為他心里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大笑著道:“你說你可能要殺我?你竟敢在這里說這種話?”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現(xiàn)在我只有一句話還要問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問。” 傅紅雪握緊了他的刀,一字字問道:“十九年前,一個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聲突然停頓,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一張嚴(yán)肅有威的臉,也突然變得扭曲變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俠的什么人?” 他知道這件事! 這句話已足夠說明一切。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fā)紅,身子突然發(fā)抖。 奇怪的是,他本來在發(fā)抖的一雙手,此刻卻變得出奇穩(wěn)定。 他咬緊牙關(guān),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兒子!” 他說完了這句話。 袁秋云也聽了這句話,但這句話卻已是他最后能聽見的一句話了。 傅紅雪的刀已出鞘! 他殺人已絕不再等! 刀光一閃。 閃電也沒有他的刀光這么凌厲,這么可怕! 每個人都看到了這一閃刀光,但卻沒有人看見他的刀。 袁秋云也沒有看見。 刀光只一閃,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聲音突然全都停頓,所有的動作也突然全都停頓。 然后袁秋云的喉嚨里才突然發(fā)出一連串“咯咯”聲,響個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傅紅雪,眼睛里充滿了驚訝、恐懼、悲哀和懷疑。 他不信傅紅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紅雪會殺他! 傅紅雪的臉又已變?yōu)樯n白,蒼白得幾乎透明。 袁秋云看著他,忽然用力將自己的身子從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鮮血雨點般濺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漸漸凸出,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這就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但卻不是傅紅雪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刀已入鞘,刀上還帶著血。 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用比刀還冷的聲音說:“你殺錯人了!” “你殺錯人了!” 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甚至連驚呼和嘆息都沒有,每個人都已被這幕就在他們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所震驚,震驚得幾乎麻木。 “你殺錯人了!” 傅紅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地響。 這句話說的聲音雖不大,但在他聽來,卻像是一聲霹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轉(zhuǎn)過身。 柳東來就站在他面前,那張永遠帶著微笑的臉,已變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來卻像是把刀,正像刀鋒般在刮著傅紅雪的臉,緩緩道:“那天晚上,他的確不在梅花庵外。” 傅紅雪咬緊牙關(guān),終于忍不住問:“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東來的臉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傷而扭曲,接著說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難產(chǎn)而死的時候,他一直都守在床邊,沒有離開過半步。” 這絕不是謊話。 傅紅雪只覺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東來道:“但他卻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戰(zhàn)。” 傅紅雪道:“他……他怎么會知道的?” 柳東來道:“因為有人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是誰告訴了他?” 柳東來道:“我!” 這一個字就像是一柄鐵錘,又重重地擊在傅紅雪胸膛上。 柳東來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眼睛里,又露出種說不出的譏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殺你父親的人!” 他轉(zhuǎn)過臉看著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淚將出,黯然接著道:“他不但是我的姻親,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就同生死、共患難,我們之間從無任何的秘密。”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柳東來凄然道:“但我卻從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話就像是尖針一樣,在刺著傅紅雪。 他接著道:“我將這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還責(zé)備我,說我不該為了個女人,就去做這件事,那只因他還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紅雪顫聲道:“你……你去行刺,只不過是為了個女人?” 柳東來道:“不錯,是為了個女人,她叫作潔如,她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quán)勢和錢財,強占了她!” 傅紅雪突然大吼,道:“你說謊!” 柳東來仰面狂笑,道:“我說謊?我為什么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么樣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傅紅雪的臉又已血紅,身子又在劇烈地顫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匹練般向柳東來刺過去,刀又入鞘。 柳東來前胸的衣襟卻已裂開,鮮血像雨點般濺了出來。 但是他連動也沒有動,臉上還是帶著那種狠毒譏誚的笑容。 傅紅雪厲聲道:“你敢再說一句這種無恥的謊話,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東來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沒有準(zhǔn)備再活下去,怎么死都一樣。”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噴人,用這種話來侮辱他。” 柳東來道:“我隨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但你卻一定要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每個字都是。” 他聲音雖已因痛苦而顫抖嘶啞,但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 傅紅雪卻在發(fā)抖,突然轉(zhuǎn)身,拔出了一個人的劍,拋給他。 柳東來接住。 傅紅雪厲聲道:“現(xiàn)在你手里已有劍了。” 柳東來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還不動手,難道你只有在蒙著臉的時候才敢殺人?” 柳東來凝視著他手里握著的劍,喃喃道:“我的確該殺了你,免得你再殺錯別人,但血已經(jīng)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揮手,手里的劍立刻灑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劍輕靈、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劍招的變化奇詭而迅速。 護花劍客本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一,他的聲名并不是騙來的。 你可以騙得到財富,騙得到權(quán)力,但無論誰也騙不到武林中的名聲。 那只有用血才能換來——用別人的血才能換來。 但這次他流的卻是自己的血。 輕靈美妙的劍光剛灑出去,還很燦爛,很輝煌,但突然間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臉已扭曲,但嘴角卻還是帶著那種譏誚惡毒的笑。 他還是在看著傅紅雪,喘息著道:“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快刀,只可惜無論多么快的刀,也改變不了事實的真相!”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說完這句話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第三十一章刻骨銘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dāng)然絕不會干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fā)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地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尸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后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馬芳鈴頭發(fā)已披散,瘋狂般嘶喊:“你們難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jié)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guān)系。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guī)律。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dāng)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唇,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xiàn)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么?” 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xiàn)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xiàn)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xiàn)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云莊一步。” 秋風(fēng)颯颯,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么樣一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nèi)~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后有個人冷冷道:“他們?nèi)~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嘆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后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須,背后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xùn)|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yǎng)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很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云鶴。 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丁云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丁云鶴嘆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 丁云鶴嘆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么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云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待著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云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云鶴點了點頭。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并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丁云鶴道:“哦?” 丁云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丁云鶴淡淡道:“我現(xiàn)在還活著。” 丁靈琳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云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內(nèi)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后發(fā)制人的,才算懂得內(nèi)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嘆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么?” 丁靈琳道:“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zhuǎn),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兇,心里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云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這種朋友并不多,絕不多。 人群倒水般從白云莊里涌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語,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并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zāi)禍。 但大家心里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么還留在這里?”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他眼睛里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jīng)不在這里。 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里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她怎么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復(fù)仇。 他不愿她陪著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yīng)該明白。 因為她應(yīng)該了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xí)o緣無故地對她發(fā)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jīng)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里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yīng)該是個高高至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yīng)該明白的。 她應(yīng)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現(xiàn)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么? 她為什么會如此狠心? 風(fēng)還是剛才一樣的風(fēng),云還是剛才一樣的云。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緊。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 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象這種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么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了解翠濃,不了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yīng)該怎么樣被愛,也不懂得應(yīng)該怎么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fēng)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xiàn)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dāng)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xiàn)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xiàn)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么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fēng)吹干臉上的淚痕。 因為他現(xiàn)在還不能死! 燈昏。 小酒鋪里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凄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xiàn)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xiàn)在忽然發(fā)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只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干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干燥的。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只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干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為什么我不能喝?” “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只手里正提著一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并沒有再說什么,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xiàn)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沖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里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仿佛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xiàn)在卻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里,刀也還是在心里!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云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么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dāng)然也不敢說能了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yán)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薛大漢并沒有說錯他。 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fā)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么?”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伙子。”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謊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而鎮(zhèn)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并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并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nèi)裘銖娫谝黄穑挥型纯唷麄儾攀峭活惖娜恕!?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難道他心里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么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yán)。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jù)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許并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yīng)一切。 他供應(yīng)的傅紅雪都接受。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yán),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現(xiàn)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墻內(nèi)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 長巷里只有四戶人家。 城里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里。 這條巷就叫安樓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蔭遍地,門里濃香滿院。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里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里醉了六天。 這里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yīng)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么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并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里,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xiàn)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里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墻壁雪白,家具發(fā)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華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yán)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fā)脹,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fēng)正迎面吹過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zhǔn)備迎著風(fēng)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痛苦,無數(shù)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并不是一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伙子,正是那趕車的小伙子。 現(xiàn)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jīng)是個趕車的,現(xiàn)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里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 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xiàn)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后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后一樣。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fēng)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么熱。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里還有刀,他可以沖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 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慚,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yīng)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么樣的心情,這是種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zhuǎn)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這里發(fā)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 他為什么不能喝酒? 他為什么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于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yán)、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現(xiàn)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xiàn)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窩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會減輕。 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窩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jīng)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么還在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shù)目腿恕!?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dāng)然,他又不是薛大爺?shù)膬鹤樱Υ鬆攽{什么要請他一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fā)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 傅紅雪閉著嘴。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賬,我可以請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后面十一天的賬是二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耳畔仿佛響起了一聲霹靂。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xiàn)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xiàn)在……” “現(xiàn)在怎么樣?” “現(xiàn)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留下你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里,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為他的勇氣、尊嚴(yán)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xiàn)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因為他很了解傅紅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這是種多么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么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著血。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馬車夫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干凈?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決定拔刀! 黃昏。 秋云低垂,大地蒼茫。 傅紅雪已準(zhǔn)備拔刀。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出現(xiàn)在窗口,正伏在窗臺上笑。 他的笑聲中,仿佛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xiàn)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們難道就準(zhǔn)備在這里拼命?”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路小佳道:“當(dāng)然要。” 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nèi)行,我可以保證,這里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里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 第三十二章小李飛刀 暮靄蒼茫,花叢間仿佛籠上了一層輕紗。 但這美麗的庭園中,此刻卻像是忽然充滿了凄涼蕭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臺上,悠然道:“秋天的確是殺人的好天氣,我一向喜歡在秋天殺人的。” 薛大漢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著你動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沒有人可殺時,看著朋友殺人也不錯。” 薛大漢道:“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轉(zhuǎn)過頭,帶著微笑,看看傅紅雪,又道:“其實今天被殺的人本不該是你。” 傅紅雪就站在花徑盡頭,聽著。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剛猛凌厲,雖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卻似有種神秘的魔力,你本來可以殺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現(xiàn)在已不同了,因為你對自己都已沒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會對你有信心?” 還是沉默。 路小佳道:“現(xiàn)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將死在老薛手下。” 傅紅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著你這么樣一個人被別人殺死,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但這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 他輕輕嘆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若想要報仇,就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長久,也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何況你愛上的只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傅紅雪只覺得心又在后縮,忽然道:“一個人若想活得長久,話也不能說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這倒也是句老實話,今天我的話實在說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剝開,拋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話卻說得太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該問問他,為何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我不必問。” 路小佳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還不到三十,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你為何不算算他的年紀(jì)?” 傅紅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過你既然可以為你的父親復(fù)仇,他當(dāng)然也可以為他的父親殺了你。” 傅紅雪終于明白。 薛大漢雖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親卻無疑是的。 這一切陰謀,只不過是為了阻止傅紅雪去殺他的父親。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用的方法也許不正當(dāng),但一個人若要阻止別人去殺他的父親,無論用什么法子,都沒有人能說他是不對的。 薛大漢一直沒有開口,他已將全身真力全都運達四肢。 那巨大的身軀,看來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看來這一斧之力,連山石都難以抗拒。 傅紅雪長長吸了口氣,道:“好,現(xiàn)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漢冷冷道:“我讓你先拔刀,還是一樣可以殺你。” 突聽一人大喊。 “你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聲音雖嘶啞,仍是動聽的。 一個人從花徑那頭,急奔了過來,很少有人在奔跑時還能保持那種優(yōu)美的風(fēng)姿。 可是她梳理光潔的鬢發(fā)已凌亂,臉上的焦急和恐懼也不是裝出來的。 一個小伙子在后面追來,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摑倒在地上。 薛大漢和路小佳卻很驚異,同時失聲:“是你!” 他們實在想不到來的這女人竟是翠濃,更想不到這種女人竟肯為傅紅雪死。 在這一瞬間,最驚訝、最痛苦,也最歡喜的,當(dāng)然還是傅紅雪。 沒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人能形容得出來。 翠濃已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薛大漢道:“你來干什么?” 翠濃道:“我不能看著他死。” 薛大漢冷笑,道:“你能保護他?” 翠濃道:“我不能,但我卻能比他先死。” 薛大漢道:“你真的肯為他死?” 翠濃道:“否則我為何要來?” 薛大漢道:“那時你為何要走呢?” 翠濃道:“因為……因為那時我以為他討厭我,看不起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淚珠,接著道:“但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的,以前他對我那種樣子,只不過因為他天生的怪脾氣。” 薛大漢冷笑。 翠濃流著淚,道:“現(xiàn)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況……這些天來他過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為了我,就憑你們,又怎么敢這樣子對他?” 薛大漢冷笑道:“你難道真要我殺了你?” 翠濃道:“當(dāng)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難道我還能活得下去?” 薛大漢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聽傅紅雪道:“等一等!” 薛大漢冷冷道:“難道你也要搶著先死?” 傅紅雪不再回答,不再說話。 他已不必再說話,因為他的態(tài)度已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又完全變了。他的心本是緊緊收縮著的,就像是一團被人揉在掌心的紙。 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縱然還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來,無法再使出來。人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隨著心情而變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毀了他,真正毀了他的,是他內(nèi)心的痛苦和絕望。 現(xiàn)在他的心已開展。他的態(tài)度忽然又變得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已知道他所愛的人并沒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變得出奇的鎮(zhèn)定。 薛大漢看著他,心里忽然生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他也知道現(xiàn)在若不能殺了這個人,以后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他狂吼一聲,沖了過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已化作了一陣狂飆。 花被震碎了,殘花在斧風(fēng)中飛起。然后風(fēng)聲突然停頓,殘花慢慢地飄下來…… 鐵斧高舉在那里,動也不動,薛大漢的人也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 傅紅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鐵斧下。他的刀卻已刺入了薛大漢的心臟,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還在手里,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透明。 薛大漢手里的大鐵斧終于落下來,他眼珠已凸出,瞪著傅紅雪,就像別的那些死在傅紅雪刀下的人一樣,眼睛里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可是他現(xiàn)在已必須相信,這個人、這柄刀,的確有這種神秘的魔力。 傅紅雪沒有看他,只是看著手里的刀。 “鏘”的一聲,刀已入鞘。 薛大漢居然還沒有倒下去,卻忽然長長地吐出了口氣,仿佛是悲哀,嘆息。 “我本來想把你當(dāng)作朋友的。” 這是他最后說的一句話。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他,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種悲傷的表情。 “我本來并不想殺你。” 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來,但有些話本就是不必說出口來的。 殘花已落盡,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漢身上。 路小佳還是坐在那里,他也并沒有去看他朋友的尸體,他在看著傅紅雪手里的刀,一雙冷漠的眼睛突然變得熾熱了起來。 “好快的刀!” 沒有回應(yīng)。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沉地接著道:“只可惜還并不十分快。”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應(yīng),因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覺得到,他雖已殺了薛大漢,但那并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復(fù)到以前那么快。十三天來的痛苦折磨,就算鐵打的人,也會受到損害。 路小佳的情況卻似在巔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殘忍,緩緩道:“現(xiàn)在我們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沒有問。因為他的確知道路小佳這句話的意思! “我若要殺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機會,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 翠濃失聲道:“你……你也想殺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個呆子?” 他微笑著,剝開顆花生,拋起。 他的手干燥而鎮(zhèn)定,但是他拋起的花生卻忽然不見了。 花生突然被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落在一個人嘴里。 這人就坐在屋子里剛才傅紅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著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紅雪一回頭就看見了他。 葉開!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在微笑,微笑著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還有菜,你何必搶我的花生下酒?” 葉開微笑道:“因為能吃到你花生的機會并不多,也只有呆子才會錯過這種機會的。” 路小佳道:“你看來也不像是個呆子。” 葉開道:“所以我還活著。”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隨著笑聲掠出,只一個翻身,就消失在蒼茫的幕色里。 葉開又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來這年頭的呆子愈來愈少了。” 燈已燃起,是葉開自己燃起的。屋里已沒有別的人,那笑窩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見蹤影。 燈燃起的時候,傅紅雪就出現(xiàn)在門口,他看著葉開手里的酒,但現(xiàn)在酒已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 葉開自己喝下了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為我知道你現(xiàn)在已不會再喝酒的。” 傅紅雪盯著他。 葉開道:“但你還是可以進來坐坐,這里……”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是誰叫你來的?說!” 葉開道:“我自己有腦子。”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總是要來管我的事?” 葉開道:“誰管了你的事了?” 傅紅雪道:“剛才你……” 葉開道:“剛才我只不過吃了路小佳一顆花生而已,那難道也是你的事?” 傅紅雪閉緊了嘴。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呆子雖愈來愈少,但一兩個總還是有的。” 翠濃垂著頭,慢慢地穿過花徑。 夜色已籠罩大地。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淚光。然后她就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一種奇特、緩慢的腳步聲。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風(fēng)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遠處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聲,仿佛總是令人斷腸的。 門就在前面,她已將走出門,但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輕喚:“你——” 傅紅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濃停下來,轉(zhuǎn)過身。 傅紅雪凝視著她,道:“你又要走?” 翠濃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從不等我?” 翠濃垂下頭,道:“你……你幾時要我等過你?” 這句話也像是一根針,一根尖銳但卻并不是冰冷的針。 傅紅雪突然沖過去,緊緊擁抱住她。 他抱得真緊,他的淚水涌出時,翠濃的哭聲已響遍在這充滿花香的秋風(fēng)里。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要我了。” “為什么?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因為……因為你看見了我跟那個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會去找別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錯,我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么樣,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軌驅(qū)⑦^去的事情忘記?” “你真的能忘記我過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記我過去對你的那些不講理的事。” 翠濃笑了。她臉上的淚痕雖然還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么溫柔,那么甜蜜。 她甜笑著,在他耳畔低語。 “你真的是傅紅雪?” “當(dāng)然是。” “可是你為什么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呢?” “因為我的確已變了。” “怎么會變的?” “……” 翠濃道:“你不肯告訴我?” 傅紅雪終于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變的,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了。” 翠濃緊緊擁抱住他,淚珠又一連串流下來。 但這已是幸福快樂的淚珠,這種淚珠遠比珍珠還珍貴。 人,畢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層冰,冰也有融化的時候。 愛的力量永遠比仇恨偉大。有時仇恨看來雖然更尖銳,更深切,但只有愛的力量才是永恒不變的。 現(xiàn)在坐在窗臺上的,是葉開。 風(fēng)吹過的時候,他身后隱隱有鈴聲輕響。 他們看著傅紅雪和翠濃穿過花徑,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間。 丁靈琳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他現(xiàn)在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了。” 她說的他,當(dāng)然就是傅紅雪。 現(xiàn)在無論葉開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剛才她沒有出現(xiàn),因為,她一直都在后面監(jiān)視著這里的女孩子們。 她并不是怕別的,只不過不愿她們見到葉開,也不愿葉開見到她們。 連她自己都承認她是個很會吃醋的女人。 葉開道:“你認為以前他不是個人?” 丁靈琳道:“至少我沒有看見過像他那樣的人。” 這點葉開也不能不承認。 丁靈琳道:“我也從來沒有想到,他真的會為翠濃那么痛苦。”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你認為他痛苦真的是為了她?” 丁靈琳道:“難道不是?” 葉開搖搖頭。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是為了什么?” 葉開道:“他一直認為自己比翠濃高尚,一直認為翠濃配不上他。” 丁靈琳道:“這倒一點也不假。” 葉開道:“所以等到翠濃離開他的時候,他才會感覺特別痛苦,因為他總認為翠濃應(yīng)該像狗一樣跟著他的。”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痛苦只不過因為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 葉開道:“那當(dāng)然也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欺騙,無論是什么樣的男人,被女人欺騙時都會覺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愛那個女人,也同樣痛苦。”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根本不愛翠濃?” 葉開道:“我并不是這意思。” 丁靈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是說,翠濃若不離開他,他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翠濃,在那種情況下,他就絕不會痛苦了。”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跟別的人不同。” 丁靈琳道:“有什么不同?” 葉開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長的,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愛翠濃,也還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葉開道:“絕對忘不了。” 丁靈琳道:“看來你好像很了解他。” 葉開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突然沉默。 丁靈琳道:“是不是因為你也跟他一樣,是在仇恨中生長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是的,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的一顆明星,道:“因為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人。” 丁靈琳道:“一個什么樣的人?” 葉開道:“一個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靈琳道:“就是他改變了你的一生?”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咬著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葉開笑了。 丁靈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個女人,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葉開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靈琳道:“這是什么意思?”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見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我都看過,但只有他,才配稱得上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丁靈琳也笑了。 葉開道:“我從未看過比他更偉大的人。” 丁靈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義氣。” 葉開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將世上所有稱贊別人的話,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偉大于萬一。” 丁靈琳道:“你佩服他?” 葉開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 他又嘆息了一聲,道:“但他顯然不會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丁靈琳聽得眼睛里也發(fā)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誰呢?” 葉開道:“你應(yīng)該聽說過他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姓李……” 丁靈琳悚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葉開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聽說過他。” 丁靈琳眼睛里立刻也露出同樣的尊敬之色,嘆息著道:“我當(dāng)然聽說過他……世上又有誰沒有聽說過他的呢?” 葉開道:“他的所作所為,的確令人很難忘記。” 丁靈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戰(zhàn),江湖上雖然沒有人真的看見過,可是在傳說中,那一戰(zhàn)簡直比神話還要神奇。” 葉開笑道:“我至少聽五百個人談起過那一戰(zhàn),每個人的說法居然都不同。” 丁靈琳笑道:“我也聽過很多種說法,誰都堅持認為自己說的那一種才是正確的,誰都認為別人說的是謊話。” 葉開道:“但至少有一點,卻是每個人都不能不承認的。”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fā)!” 他眼睛煥發(fā)著光,接著道:“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到現(xiàn)在為止,普天之下,還沒有人能避開他的那一刀的!” 丁靈琳的眼睛也在發(fā)著光,嘆息著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絕響,我們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葉開道:“誰說的?” 丁靈琳道:“據(jù)說他殺了上官金虹后,就封刀退隱,再也不問江湖間的事。”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他若非退隱世外,江湖中為什么從此就聽不見他的消息?” 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道:“你難道知道他的消息?” 葉開沉吟著,終于道:“追查梅花盜,威震少林寺,決戰(zhàn)上官金虹……那些只不過是他一生中的幾件小事而已。” 丁靈琳道:“那些事還是小事?” 葉開道:“他破了金錢幫之后,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我為什么要騙你?” 丁靈琳道:“他又做了些什么事?” 葉開道:“你若聽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證你一定會熱血沸騰,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丁靈琳道:“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為什么連一件都沒有聽到?” 葉開微笑道:“虬髯客在海外威鎮(zhèn)十國,自立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怎會知道?”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接著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知道的。” 丁靈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葉開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好些。” 丁靈琳拉起了葉開的手,甜笑著道:“你能不能將那些事說來給我聽聽?……我寧愿晚上不睡覺也要聽。” 葉開道:“等有空的時候,我說不定會講給你聽聽的。” 丁靈琳笑得更甜,柔聲道:“那么現(xiàn)在你就說好不好?” 葉開道:“現(xiàn)在我沒空。” 丁靈琳道:“先說一兩件行不行?” 葉開道:“不行。” 丁靈琳的嘴嘟起來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擺起架子來了。” 葉開笑道:“架子當(dāng)然要擺的。” 丁靈琳嘟著嘴,道:“憑什么?” 葉開道:“就憑那些故事,無論誰知道那么精彩的故事,都有資格可以擺擺架子。” 丁靈琳眨著眼,道:“真的那么精彩?” 葉開道:“我保證你從未聽過那樣精彩、那么令人感動的事。” 丁靈琳的態(tài)度又軟了,賠著笑道:“那么我就讓你擺擺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去替你倒酒,這樣行不行?” 葉開道:“還是不行。”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我現(xiàn)在真的沒空。” 丁靈琳道:“你現(xiàn)在要干什么?” 葉開道:“我要趕著到好漢莊去。” 丁靈琳道:“好漢莊?” 葉開道:“好漢莊就是薛家莊。” 丁靈琳道:“就是薛大漢的家?” 葉開道:“好漢莊的莊主,就是那薛大漢的老子薛斌。” 丁靈琳道:“你要趕去報兇訊?” 葉開道:“我不是烏鴉。” 丁靈琳道:“那你趕去干什么?” 葉開道:“我若猜的不錯,傅紅雪現(xiàn)在想必也在急著趕到那里去。” 丁靈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葉開笑笑。 丁靈琳道:“你對他的事,為什么總是比對我還關(guān)心?” 葉開又笑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我總覺得你跟他好像有點很特別的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葉開笑道:“你難道連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記他是個男人。” 丁靈琳道:“男人又怎么樣?男人跟男人,有時候也會……”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也笑了,紅著臉笑了。 葉開卻在沉思著,道:“想當(dāng)年,薛斌也是條好漢,一百零八招開天辟地盤古神斧,也曾橫掃過太行山,卻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丁靈琳道:“你難道生怕傅紅雪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要趕去相助?” 葉開笑了笑,道:“若連傅紅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敵手,我趕去又有什么用?” 丁靈琳凝視著他,道:“你的功夫難道遠不如傅紅雪?” 葉開道:“據(jù)我所知,他刀法很快,當(dāng)今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丁靈琳道:“可是我聽到很多人說過,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見的刀。”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少裝糊涂,我只問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飛刀的真?zhèn)鳎俊? 葉開嘆了口氣,道:“小李飛刀就是小李飛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沒有第二家。”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那種刀本就是沒有人能學(xué)得會的。知道了吧!”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苦笑道:“我若能學(xué)會他的一成,就已心滿意足。” 丁靈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會變得這么謙虛起來了。”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很謙虛的人。” 丁靈琳道:“只可惜有點不老實。” 葉開正色道:“所以你最好還是不要跟著我,我毛病若是來了,忽然把你強奸了也說不定。” 丁靈琳的臉又紅了。她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個龜孫子。” 第三十三章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畔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涌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dāng)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fēng)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fēng)真冷。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她并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為這次并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并不覺得歉疚,因為當(dāng)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dāng)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fù)了尊嚴(yán)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yè)、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惡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yōu)槭裁床荒軐⑦^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xiàn)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愈想忘記它,它愈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后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yǎng)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現(xiàn)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xiàn)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chuàng)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jié)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凄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 墻上已現(xiàn)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fēng)吹著窗欞時,不停地咯咯發(fā)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jīng)陪他出生入死,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伙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zhí)叮J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xiàn)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么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fā)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里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xiàn)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dāng)然知道這并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dāng)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xiàn)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幸,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后,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xiàn)在這人果然來了!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住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巨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xiàn)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fēng)聲虎虎,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fēng)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xiàn)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xiàn)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么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里嘆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夫,連后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xiàn)在全都已打發(fā)走了,每個人都發(fā)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xiàn)在庫里的現(xiàn)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么?”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fēng)吹著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并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里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嘆,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里,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xué)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dāng)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jīng)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干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梧桐并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嘆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dāng)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guī)У谋饕膊皇沁@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里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并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沖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zhàn)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guān)系。”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里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xiàn)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么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里。 風(fēng)吹著梧桐,風(fēng)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xiàn)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fù)。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仿佛還帶著揶揄的微笑,仿佛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而活的?” 為了復(fù)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報復(fù)?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xiàn)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quán)威和錢財,強占了她。” “我為什么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么樣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涌的浪濤,一陣陣向他卷過來。 他們?yōu)槭裁匆f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么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dāng)作神。 但現(xiàn)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xiàn)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著地上的尸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fā)抖。 風(fēng)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發(fā)。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fù)仇而生,為了復(fù)仇而活著的。 但現(xiàn)在他卻已不知該怎么辦了。 是不是應(yīng)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yīng)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yīng)該去報復(fù),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xiàn)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淚來。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沖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剛轉(zhuǎn)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后面,連看都不敢往這里看。 她并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里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里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里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么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么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xiàn)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并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么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dāng)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當(dāng)然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jīng)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jīng)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當(dāng)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葉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么還要在酒里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dāng)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招。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是深惡痛絕,像他這種人,怎么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fā)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并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dāng)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dāng)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得雖多,經(jīng)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里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么這毒是哪里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后才開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漸漸沉淀。”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凄涼的秋風(fēng)。 風(fēng)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fā)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里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么說。” 葉開道:“那么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fēng)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dāng)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么他若自己到這里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dāng)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guān)系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嘆息著,道:“只可惜現(xiàn)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jīng)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么要對這件事如此關(guān)懷,這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guān)系,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閑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xù)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后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黃昏一樣。 丁靈琳看著傅紅雪孤獨的背影,忽然嘆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翠濃果然不該再回來找他的,現(xiàn)在他果然反而離開了翠濃。” 她搖著頭,嘆息著道:“我本來以為他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誰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就不是個東西。” 葉開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丁靈琳道:“他假如有點人味,就不該離開那個可憐的女孩子。” 葉開道:“就因為他是人,所以才非離開那女孩子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負擔(dān)一定很重,再繼續(xù)和翠濃生活下去,一定會更加痛苦。” 丁靈琳道:“所以他寧愿別人痛苦。” 葉開嘆了口氣道:“其實他自己心里也一樣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翠濃既然能離開他,他為什么不能離開翠濃?” 丁靈琳道:“因為……因為……” 葉開道:“是不是因為翠濃是個女人?” 丁靈琳道:“男人本來就不該欺負女人。” 葉開道:“但男人也一樣是人。”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不把男人當(dāng)作人,總認為女人讓男人受罪是活該,男人讓女人受罪就該死了。” 丁靈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來就是該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葉開,咬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你一個人能活著就好。” 秋風(fēng)蕭索,人更孤獨。 傅紅雪慢慢地走著,他知道后面永遠不會再有人低著頭,跟著他了。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習(xí)慣孤獨。但現(xiàn)在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心里總覺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長,他已獨自走過了很長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長,難道他要獨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這凄涼的秋風(fēng)里,她在干什么?是一個人獨自悄悄流淚?還是又找到了一個聽話的小伙子? 傅紅雪的心里又開始好像在被針刺著。 這次是他離開她的,他本不該再想她,本不該再痛苦。可是他偏偏會想,偏偏會痛苦。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種折磨自己的欲望,為什么他既折磨了別人,還要折磨自己? 現(xiàn)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絕不會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卻還是一樣要為她痛苦。這又是為了什么? 在沒有人的時候,甚至連傅紅雪有時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可是他還沒有流淚時,就已聽見了別人的哭聲。 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哭的聲音很大,很哀慟。 男人很少這么樣哭的,只有剛死了丈夫的寡婦才會這樣子哭。 傅紅雪雖然并不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卻也不禁覺得很奇怪。 但他當(dāng)然絕不會過去看,更不會過去問。 哭聲就在前面一個并不十分濃密的樹林里,他從樹林外慢慢地走了過去。 哭的人還在哭,一面哭,一面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喃喃自語:“白大俠,你為什么要死?是誰害死了你?你為什么不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突然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 一個穿著孝服的男人,跪在樹林里,面前擺著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些紙人紙馬,還有一柄紙刀。 用白紙糊成的刀,但刀柄卻涂成了黑色。 這男人看來已過中年,身材卻還保持著少年時候的瘦削矯健,鼻子和嘴的線條都很直,看來是個個性很強,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現(xiàn)在他卻哭得很傷心。他將桌上的紙人紙馬紙刀拿下,點起了火,眼睛里還在流著淚。 傅紅雪已走過去,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這個人卻在看著紙人紙馬在火中焚化,流著淚倒了杯酒潑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俠,我沒有別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靈永不寂寞……”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又失聲痛哭起來。 等他哭完了,傅紅雪才喚了一聲:“喂。” 這人一驚,回過身,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在哭誰?” 這人遲疑著,終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一位絕代無雙的大俠,只可惜你們這些少年人是不會知道他的。” 傅紅雪的心已在跳,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為什么要哭他?” 這人道:“因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一生中,從未受過別人的恩惠,但他卻救了我的命。” 傅紅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