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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國之重寶-《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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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近黃昏,紅日西沉,將西邊染得血一般紫。暮靄如同驚雷狂濤一般席卷而來,仿佛要吞噬一切。在這樣的亂世,也許有人會飛黃騰達,但是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只是想方設法活下去而已,我也一樣。

    十四日午夜,蛇人突然向北門發動攻擊,以近千的傷亡掘破城墻,江水倒灌入城,六月十五日凌晨,東平城破。但東平城早有防備,平民絕大部分已經撤離,而城中抓緊時間添造的船只也已足敷運載城中的五萬士卒,城中撤退不及的兩千平民隨守軍乘船殺開血路北逃。在江面上,帝國軍與蛇人軍發生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水戰。由于蛇人沒有什么正規的船只,東平城的守將又指揮得法,守軍損失不大,僅被擊沉一艘中等船只,共傷亡平民一千七百,士兵九百多人,帝國軍前鋒營參軍甄以寧在此役中陣亡。現在守軍暫駐東陽城,但東陽城失去東平城的屏障后多半難以維持,因為城中守軍趁蛇人尚未渡江大舉北上,已逐步撤往北寧城,準備殊死一戰。

    這個消息到了十九日就已傳遍帝都。這一戰盡管失利,但其實帝國軍損失很小,可是在這個一年里最熱的一天來了這樣的壞消息,還是讓人煩躁不安,到處都有人在傳播小道消息,甚至有說蛇人已經攻破了北寧城,馬上就要殺到帝都來了。這當然絕無可能,蛇人走得不快,就算再勢如破竹,從東陽城到北寧城也得四五天的時間。北寧城實力也不可小覷,根本不可能一觸即潰的。

    東平城是帝國有數的堅城,在十二名城中排名當在前五位以內,但是在蒼月公反叛時是因為守降獻城才失守的東平城終于被蛇人攻下,這也是個事實。在那些百姓看來,高鷲城、東平城,這兩座名列十二名城中的大城相繼陷落,更是讓人人心惶惶。帝國南九北十十九個行省,位于東南一帶的名城有之江首府東平、閩榕首府南安、廣陽首府五羊、南寧首府高鷲四個。蒼月公叛亂后,南安城中只臨時駐了一千守軍,高鷲城破后,守軍已棄城北歸了,這樣東南方的四個名城已陷落了三個。十二名城,四分之一都已落到了蛇人手里。

    二十日,帝君下詔祭祀戰死者,武侯、沈西平、陸經漁配祀太廟,十萬余士兵則在國殤碑前再豎忠國碑。帝國數百年,戰死者的名字已經布滿了國殤碑,何況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士兵,他們生前只是個無名的士兵,死了,就連名字都留不下來了。

    由于正值戰時,祭祀不會很隆重,至少不會比天壽節隆重。豎忠國碑那天,薛文亦受命督工,他假公濟私地讓我和張龍友、吳萬齡也抽空去華表山看看,找個由頭喝兩杯。他說“死者已矣”,倒也是言行一致。的確,戰死的太多了,要傷心也無從傷起。

    二十一日,天氣很好,又是個休息天,我和吳萬齡兩人一早就出西門上了華表山。到得山上,張龍友和薛文亦已經在了,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薛文亦取出一壇酒,我們圍坐在一起,看著工匠豎碑。忠國碑沒有國殤碑大,但也三丈多高,是個龐然大物,十萬個名字布滿了整塊碑石。一下子戰死十萬人,這在帝國數百年歷史上也是從沒有過先例的,一些死者的家屬也已早早地來了,那些孤兒寡婦穿著孝服,發出一陣陣壓抑不住的哭聲。山下,則是一片農田,田里的禾木長得郁郁蔥蔥,青翠欲滴,一些農人正在田里勞作。

    我端著酒杯看著他們,心頭不禁又有一陣刺痛。

    此時在心里飲泣的,不知有多少人。那些去年還在的人,到了今年,都已經成為一個漸漸淡忘的回憶了。

    薛文亦嘆了口氣道:“我們也差點變成碑上的名字啊。”

    吳萬齡也嘆了口氣:“要是我們一塊兒死了的話,說不定連名字也留不下了。”

    十萬個名字,看上去也實在觸目驚心,而死在戰火中的平民更不知有多少。張龍友喝了口杯中的酒,在一邊插了一句道:“不要太多愁善感了,留不留得下名字,那又算得什么?”

    薛文亦道:“小時家父跟我說,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唉,這一名字,難道比生命更重要嗎?”

    吳萬齡道:“我父親是個小商人,他倒只跟我說,人得有錢,有地位,名聲倒不是很重要。”

    我打了個哈哈道:“我小時候倒聽父親跟我說,以后一定要有權有勢,當大官,發大財。要是知道我現在連軍職都被開革了,他一定會氣死的,呵呵。”

    他們都笑了起來。當大官,發大財,這話聽起來當然沒有“為國捐軀”“誓死報國”之類的漂亮話好聽,但實在卻是句大實話,其實他們父親說的也都是這個意思。吳萬齡忍住笑,對在一邊喝悶酒的張龍友道:“張兄,令尊大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張龍友皺了皺眉,道:“不知道,我沒父親。”

    吳萬齡道:“怎么可能沒父親……”他突然把話咽住了。張龍友這么說,大概是有難言之隱吧,這些話也不好多問。薛文亦打個圓場道:“別多說活啊死啊的事,喝酒吧。我們四人出生入死,能一塊兒逃出高鷲城,那就是天注定的緣分。”

    我道:“不錯,死者已矣,存者且偷生,天塌下來,壓著的也不是我一個。”

    張龍友突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正是。我們共患過難,今天能在一起,從今天起,我們四個就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我心頭一熱,也站了起來:“說得太好了。以后若有人能當大官發大財,不能忘了別的兄弟。薛兄、張兄、吳兄,你們可千千萬萬不要忘記我。”

    薛文亦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楚兄,以前你總是一本正經,現在倒也玩世不恭了。”他頓了頓,又道:“要說當官嘛,張兄現在被提拔為土府主事員外郎,再升一步就成了侍郎,我們先恭喜他吧。”

    工部的編制是尚書下轄左右二侍郎,金木水火土五府的每府都有五個員外郎,負責的稱主事員外郎。張龍友升為員外郎也沒有多久,居然馬上變成了主事員外郎,看來他在文侯跟前也是個紅人。

    我們都已有了幾分酒意,連張龍友也終于露出一點笑容。可是我心頭仍然有些不安。兄弟嗎?錢文義也算是我在前鋒營時結下的兄弟了,最終他還是背叛了我。人總是在變的,今日的兄弟,明天也不知會變成怎樣。武侯當初和蒼月公的私交甚篤,據說他們還有結為兒女親家之意,但武侯對付蒼月公仍是毒辣之極。我看了看他們,他們仍是談笑風生,都不知道我在想這些。

    這時,一個小吏過來道:“薛大人,忠國碑已豎起,馬上要挖土基,請薛大人察看。”

    忠國碑雖然比國殤碑要低一些,也有三丈高。這么高的石碑,當然不會是一整塊巨石,而是用許多石塊鑿出榫頭組裝起來的,雖是石工的活,其實倒和木工更相像,所以才讓薛文亦這個精擅木工的人督工吧。石頭都已編好了號,每塊都有上千斤的分量,這么重的石頭要搭起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故老相傳,當年的帝君在豎國殤碑時,只想豎起一塊巨碑,一味求高求大,沒想到鑿石容易,搭起來卻難于上青天。當國殤碑豎到兩丈高時,再要抬石頭上去,腳手架都吃不住力。后來民間有人獻上計策,把碑基用土堆起來,通過土堆抬石頭上去,終于將國殤碑豎起來了。這主意雖然簡單,卻極為有效,所以現在豎忠國碑也用了這個辦法。現在碑已豎好,土基還沒挖掉,只露出一個碑尖。薛文亦看了看,道:“好吧。你把這些酒收好。”

    過一會兒可能文侯和太子都會來,要是他們見我們在喝酒,說不定會有不快。我道:“好吧,我們帶點酒過去,再去祭一祭那些戰死的弟兄。”

    國殤碑上的名字畢竟離我們遠了,而這塊忠國碑上的名字卻有不少是我們認識的。祈烈、譚青、孔開平、申屠毅、王東、金千石、虞代,這些我曾經朝夕相處的戰友,他們的名字也該都在碑上吧?

    土基已經挖了一小半了,露出了忠國碑上的上半部分,那兒已經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名字,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唐生泰”三個字,跟在后面的便是陸經漁和沈西平。這三個人是南征軍的三個最高主將,但是現在,他們的尸骨都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想找一找祈烈他們的名字,可是名字太多了,密密麻麻,根本找不到。

    隨著土基被挖下,露出的名字越來越多。我聽得薛文亦他們的呼吸也變得粗重急促,那些深深刻入石頭的名字也像石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里,仿佛有一種勢不可當的壓力,周圍明媚的陽光也好像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我的眼前濕潤了,耳朵里不時傳來了一些女子和孩子的哭聲。隨著土基一點點挖下來,終于,忠國碑全部露在了外面。

    我們不約而同地跪倒在地,薛文亦由張龍友扶著也跪了下來。我把一壺酒倒在碑前,想要說什么,但喉頭一更咽,卻說不出話來。

    酒倒在地上,泥土濕了一塊,似是淚水的痕跡。

    祭過了死者,我們退到一邊,讓雜工把碑身擦拭干凈。吳萬齡扶著薛文亦坐回輪椅,他剛坐好,突然皺了皺眉,道:“那是什么?”

    山下有一列車隊正從西門外駛出,邊上有重兵守著。邊上一個雜工聽得薛文亦的話,停下手里的抹布道:“大人,那是內府的車子。”

    薛文亦道:“內府?難道帝君有西狩避兵之意了?”

    內府就是帝國的寶物庫。帝國有三大內府,帝都有兩個,另一處比較遠,在西北的昌都省的山中。鎮守昌都的青月公雖然也是與蒼月公并列為三公之一,但由于他這一支源出宗室,帝君對他極為信任,昌都也是帝君的原籍,因此一個內府便由青月公世代鎮守。大概大帝初得國時,因為怕國祚不長,萬一子孫被人趕下帝位,在原籍留上一庫珍寶,也好有東山再起的資本。現在帝君只怕還不會起意西行,但自蛇人攻破東平城后,京師震動,先行將一部分轉移出去,省得真到了危急時來不及。可是有這樣的主意,只怕已經對蛇人的攻勢有了畏懼之心了。

    這列車隊中的大車仍有二十余輛,如果不派重兵押送,只怕在路上會被人搶走。但長途跋涉混亂之下,大車不時顛簸,只怕車上有不少易碎的都會損壞。吳萬齡忽然長嘆一聲道:“這些寶物遭此一劫,實是可惜。”

    張龍友在一邊笑道:“吳兄,你未免多慮了。寶物雖然貴重,終究只是細枝末節,真正的寶物,便在這里。”

    他舉起馬鞭指了指前面。吳萬齡和薛文亦都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張兄指什么?”

    “你看,眼前這萬里河山,那才是真正的珍寶。這些珍寶誰也無法毀滅,永遠都峙立在天地之間。珍寶會消滅,會破損,但是山河永在。”

    他的話說得豪氣干云,吳萬齡無法反駁,只是笑了笑道:“你這話也有道理。只是這些寶物一旦破損,便再也不能恢復,遭此兵殛,就此散落,實在太可惜了。”

    張龍友有點不屑一顧地道:“只要這世界還在,那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怕什么!”

    吳萬齡見我在一邊只是不語,便道:“楚兄,你倒是說說看。”

    車隊正在大路上緩緩行進。裝得太多了,車子行得也不快,從山腰上看下去,那列車隊像是航行在青翠的麥田里的小船。我道:“世上最珍貴的,該是那些吧。”

    我指著在麥田里勞作的農人。薛文亦一怔,道:“是什么?”

    “那些人。這世界上最珍貴的,該是天下蒼生。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每個人都是天地間最可寶貴的。珍寶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沒有人,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他們都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張龍友道:“你的話都和蒼月的共和說差不多了。”

    蒼月號稱共和軍,是“以人為上,以民為本”,廢除帝制,認為人人平等。但是在高鷲城里,共和軍為了守下去,殺人取食,這樣的行為哪里談得上“以人為上”?其實我是想起了在蛇人營中時聽那個叫木昆的蛇人說什么這世界原本是蛇人的天下,后來才被我們這種人類占據。如果真的被蛇人掌握了世界,那么珍寶無數,關河險要,又有什么用處?帝君在這種時候不想著大發內府勞軍犒師,只想著轉移寶物,實在是本末倒置。

    可是就算我的話,也沒人會當一回事吧。我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列車隊漸行漸遠,沿著山路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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