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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流-《夜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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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又說了些什么,他已記不清。

    只記得一杯接一杯地飲下去,九微天南海北地閑扯,他的腦中卻始終浮著那張終年蒼白淡漠的臉。清瘦的肩,細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動聽的聲音徘徊不去。

    朦朧中有人語笑盈盈斟滿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覺喝得更多。那個冷淡的、無情的、殘酷多智的、永遠不變的孩子似的女人,占滿了所有思緒。究竟是怎樣復雜的感情他不知道,著魔般地停不了。

    看著醉倒在軟座上的人,九微低低地嘆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轉首冷冷地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許吐露半句?!?

    煙容斂妝稱是,九微掃了一眼,又嘆了一聲,如來時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美麗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邊凝視著熟睡的人,探指輕撫微蹙的眉,一寸寸移過年輕俊美的臉。

    “她有那么美?”

    “你們都念著她,一個、兩個、三個,連做夢……都想著她……”

    近乎囈語般的聲音消失了,伸手替他脫去長衣黑靴,垂下紗簾,在爐中撒了一把寧神香。香氣散入靜謐的夜,最后一絲光也隨之熄滅,沉沉的黑暗湮滅了一切。

    醒過來,一時弄不清所在何處。

    簾幕低垂,紅枕錦衾,身畔還睡著一個清婉麗人。

    他驀地坐起來,宿醉后的頭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雙溫軟的手扶上他的額,掀開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溫好的醒酒湯。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訥訥接過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嬌容,昨日的回憶涌入腦中,幾乎懊惱地咒出來。該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會醉在此地過了一夜。

    “我——可有——”他問不出來,只覺得臉漸漸發燙。

    麗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地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厲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過?!?

    他心登時松下來,又覺得愧疚:“抱歉,擾了姑娘?!?

    “公子說哪里話,媚園本就是尋歡之所?!崩w纖玉手卷起素簾,室內漸漸亮起來,“只盼著公子能常來坐坐,煙容雖不能解愁,陪著彈琴賞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麗人長發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擷的芳花。比起遙遠不可及的那個人,擁在懷中的溫度更真實,或許這才是九微安排此處會面的深意?

    他一時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著淡淡暉光。

    池面生出了薄霧,迷離氤氳,黛色朦朧,絲絲涼涼浸潤著衣襟。踏過池中小橋轉入內殿,忽然定住了腳步。

    回廊之畔,層層花臺之上,一個纖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長椅。

    晨風吹拂,雪白的裙裾輕揚,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纖細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鮮紅,似不曾感覺人來,緩緩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愛花,下令把舊時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過來,她很少摘花,偶爾有食花的習慣,扯下幾片品嘗,這么做的時候,心情多半是不好。走近了才發現裙擺被霧氣浸得透濕,不知坐了多久,黑發貼在額上,臉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著霧氣的微潤,像透亮的寶石,幽涼。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該說什么。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是這般遙遠疏離,永遠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點高,她的腳懸在空中,雪白的足輕晃,腳趾圓而小,十分秀氣,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寬,腳底有點泥,在柔白細膩的肌膚上分外礙眼。

    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地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凈,手指觸到的足踝冰冷,她縮了縮,卻又沒有躲開任他擦拭。小巧的雙足連著脆弱的踝,曲線優美的腿,如瑩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無熱度,若非在掌中柔潤脂滑,便像是無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腦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腳仿佛一點點有了溫度。

    驀地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長椅,裙裾飄揚曳地,踏過花枝凌亂,拂過方磚路面,瞬間便已走遠,只剩了落紅一地,花葉狼藉,仿如清晨一夢。

    迦夜行事極少躊躇,這次卻不一樣。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從,回來卻思慮良久,一份又一份拆看各國送來的情報,反復推敲,沉吟不決。

    “你在擔心什么?”

    聽見他的問話,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門。他隨手掩上心下驚疑,鮮少見她如此慎重。

    “這次的時機不對?!?

    “什么意思?”

    “龜茲目前的局勢很復雜,左大臣的遇刺,絕非是雅麗絲所言的尋常家仇。”纖指點了點散了一案的密報,“龜茲王年老,寵愛側妃所生的幼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長子赤術,欲廢長立幼,這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赤術多年在軍中歷練,英勇果決,對歲貢早有不滿,一旦由他繼位必然難以掌控,龜茲的軍隊訓練有素,剽悍勇武,強行刺殺只怕折損過重,不宜硬來,所以教中一力扶持側妃幼子。”

    幼子既不獲朝臣支持,唯有倒向外戚,為了鞏固地位必定對魔教言聽計從,如此方可排擠反對的大臣,因自保而成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指間謀劃即輕易消減一個棘手的潛在威脅,這種手段迦夜十分嫻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淡問:“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左大臣原本立場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會放縱雅麗絲的請求,反正殺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搖觀望的臣子做出決定?!?

    “但同樣會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讓他們對教王更加敵視,轉而支持赤術?!?

    “現下看來確實如此?!卞纫估淅湟恍??!扒傻氖莿倓偸盏矫軋螅蟠蟪寂c姑墨國有聯系,曾對龜茲大王子的軍政計劃多有阻撓?!?

    “姑墨?不是數年前曾與龜茲有過戰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買刻意掣肘,甚至進言龜茲國主削減軍隊,褫奪赤術的軍權。”

    “聽起來是對我們有益的人物。”他不無微諷,為了利益而出賣國家的內臣,迦夜向來長于利用。

    “他掩飾得很好,表面上忠耿無比,仿佛全然以民生為重,又是赤術的舅舅,所以深得國主信賴?!卞e過一枚上佳的棋子,她略為遺憾,“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收買,我猜左大臣是覺得這個外甥過于精明難以駕馭。”

    “這么說這個親舅舅死了反而對赤術有好處?!?

    “去掉一個家賊,激起龜茲上下對教王的仇恨,還有充足的理由整頓軍備厲兵秣馬,聲勢上全面壓倒幼弟,真是一舉兼得?!彼攸c評,不無贊賞之態,“獻上雅麗絲若是赤術的計謀,我可是一點也不意外。”

    “現在去龜茲恐怕不是好時機。”

    “非常糟糕。”她輕哼一聲,“更有可能的是,赤術把我的頭掛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絕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變,看她在房中踱步,猶疑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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