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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殺手-《夜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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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西行,黃沙萬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驕熱,燙得呼吸都炙熱如灼,又干渴難當,有限的食水必須在趕至補給點之前精確計量,稍有不慎就可能變成荒野中曬死的干尸,沿途歷歷可見牲畜的白骨被黃沙半掩,路途之艱非常人所能想象。

    酷厲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著行止的一切。何處歇馬,何處息宿,何處有地下暗河可補食水,細細了如指掌。堅韌的耐力超乎想象,每每在深夜還能見她觀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當終于抵達莎車國前最后一個小鎮,饒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氣。

    小鎮被來往的客商視為行腳休憩之所,繁華而熱鬧,見慣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地將他們迎入。

    一間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辦。

    除去蒙面的布巾,洗掉一路風塵。回到房間時,迦夜又已是往常模樣,白衣如雪,黑發如漆,眼瞳仿佛還帶著浴后的濕氣,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無半點威勢。

    抬頭瞥見同樣沐浴過后的他,她似乎微愣了一下,隨即撇開眼打量街市。從二樓的窗口望下去,膚色各類的異族人不時往來,小販們在黃昏的斜陽中扯著嗓門吆喊,試圖爭取最后的顧客。

    “殊影。”

    “是。”

    “仔細看那個人。”

    一陣喧嚷沖亂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個高大的胡人蠻橫地撕打攤主,粗壯的拳頭在瘦弱的對手臉上沖撞,直至鮮血從對方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松,甚至污言威脅圍觀勸解的路人。糾纏半晌,褫奪到滿意的金錢后揚長而去,隨之是攤主兒女震天的哭聲。

    “看清楚了?”她收回視線抿了一口茶水,“卯時以前,我要看見他的腦袋。”

    他驀然回首,明知不該問仍不禁脫口:“為什么?”

    “什么時候開始有資格質問我?”漆黑的眼瞳對上他的眼,她無表情地笑了笑,“不過是個以暴力奪人錢財的惡霸,殺了又怎樣,去吧。”

    猝然睜開眼,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擲出一顆血污的頭顱,滾了幾下停在桌緣,未干的鮮血自桌邊瀝瀝而落。暴凸的雙眼怒瞪,像是難以置信已身首異處,正是稍早前兇惡致極的當街毆人者。

    少年冷冷地看著她,未及合攏的窗欞隱隱透出天光。

    “把東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凈,你可以休息了。”連打坐的姿勢都不曾動一下,她又合上雙眼,“那張床歸你,還可以睡一個時辰。”

    少年僵立當場,悶到胸口發痛。良久,拎起頭顱穿窗而去,回來擰布拭凈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邊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緒,眼睜睜看天色一點點明亮起來。

    店伙敲門,送來熱騰騰的茶湯早餐。

    迦夜離座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飯的樣子非常文雅,一舉一動規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閨秀也毫不遜色,氣質甚至猶有過之。可是他沒有忘記,昨日她隨口便令他奪去了一個人的生命,即使那個人恃強橫行,并非善類。

    “那人名喚沙力克,以強行剝繳地頭稅為生,傷人無數血債累累,為地方一霸。”迦夜平靜的開口,以絲巾拭唇,“有妻妾數名,兒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養,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賭好酒,家無余財,一死家道敗落,其母老年喪子,想來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漸漸燃起怒意的眼,她繼續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于數年內改嫁,兒女喪父幼失怙恃,就算運氣好能長大成人,也難免終生困厄。如此種種,都是因為你殺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關己地下了結語,他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讓你殺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殺人者是你。”

    他握緊手心,額角跳了跳,險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頭,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覺到殺氣,她點點放過頭顱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著他,怒極的眸子幾欲噴火。

    “你想問,我為什么這么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地看著他。

    “為什么?!”寂靜許久,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陌生。

    “你殺過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

    “你殺過的人,可都是罪有應得?”她又問,語帶三分淡嘲。

    …………

    “至少你不曾主動殺過人,是想說這個?”輕笑一聲,她背書般一字字吐出,“生性堅忍,耐力極強,靈活機變,謹慎細密,又能照顧同伴協同作戰,但不具侵略進擊性。這是夔長老對你的評價,據報告所言,你在歷次作戰中皆以防衛為主,僅在遭受攻襲時才開始還擊,除非生死關頭,否則均重創對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屬實?”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這和我殺人有什么關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雙眼,完全不似一個稚齡少女,“你還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來的氣機逼得呼吸一滯。

    “你將來所殺的每一個人,可能善可能惡。他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與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都有自己的親人,只因某個指令而被終結掉生命。會有人為他們的死悲痛欲絕,潦倒困頓,終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個余生詛咒你下地獄。他們不會恨那個發出命令的人,只會恨劊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遠是個殺人者。”女孩的話語冷酷而犀利,像錐子刺入心底,“你無法用被迫來推卸責任,別說什么情非得已,你沒資格。結果就是你為了自己的茍活而去殺人,這些罪,你將背負終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為什么跟我說這些?”

    她伸指輕拂衣袖,淡淡的開口:“因為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殺手,而不是正直意氣的君子。魔教就是這樣的地方,沒有所謂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殺人者,知道自己為何殺人,又能背負起罪愆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現了憐憫,她道,“你以為只要躲下去就有機會逃離,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以為你掩飾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天真了。”

    雪一般的目光如利刃透徹心底,她接道:“每隔數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闖出了淬鋒營,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不是單憑忍耐和毅力就能撐過去的,沒有為了目標舍棄一切的決心,只會被利用得更徹底,你們所遵行的仁義道德唯一的用處是令自己死得更快。像你這樣根本無法成為一個殺手,更沒資格做影衛,殺一個惡霸都那么難,你能完成什么任務?憑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護自己不受別人踐踏。”

    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斷了最隱秘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能。他的臉色一片灰敗,頹然松開手,血順著指尖跌落。

    “給你兩條路。”過了許久,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要么你就這樣在教中過下去,只要我在你就不會死,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放棄不該有的念頭,像樓內的擺設一樣活下去;要么做一個稱職的殺手,摒棄掉無用的道德正義,依命令行事,承擔所有的污穢罪惡,再也回不了頭。”

    “你可以選擇。”她俯首看著他,語氣稍緩,“這是我所能給你的——唯一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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