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緊密銜接的五十四回擊鼓傳花王熙鳳講笑話,說的是“聾子放炮仗——散了吧”,接著果然放了一場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燈謎“爆竹”,最后還打了一回“蓮花落”,暗寓寶玉將來淪為乞丐一事。可見從此一回之后,賈府便將由盛轉衰,日漸式微了。 然而由于全書一改再改,又加入了“紅樓二尤”一段文字,使得原計劃打亂,前后情節也都重新排序,忽起忽落。至晴雯死后,因五十三、四兩回文字已經提前,不得不再重整一段繁榮文字來隔斷前后文,于是強扭出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一段,再寫兩府華聚,然而因為是最后補寫的文字,就有些前后矛盾,出現了賈政講了個喝老婆洗腳水的惡俗笑話,賈環忽然寫出好詩來,而賈赦則說出賈環將來會世襲得官的絕不合理的廢話,而寶玉等的詩文偏又不見,只留了一句“缺仲秋詩,俟雪芹”的備注——換言之,很可能是脂硯等人在雪芹的授意下謄抄整理這一段文字,因原稿不全,便自加連補,寫了很多不合雪芹原意的文字出來,但是于題詩之道實在力有不逮,便只得“俟雪芹”了。 不但七十五回,第七十九、八十兩回的文字情節也有許多不合理處,且文字風格也有異前文,節奏感更是一塌糊涂,很可能也是脂硯等人的拼湊,而非雪芹原筆。 然而其間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有關晴雯之死的文字,卻又好得出奇,《姽婳詞》、《芙蓉誄》更是神來之筆,必為雪芹本人所寫無疑。 可見,晴雯之死的這段文字,應該完成得較早,在初稿中的回目也較早。而仲秋夜宴及薛蟠娶親、迎春出嫁的描寫,則是極后期完成的未完成稿,由脂硯等人綴補于后。 《芙蓉女兒誄》開篇云:“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這里說明晴雯今年十六歲,寶玉和她共處了五年零八個月,也就是晴雯十歲時被賈母指與寶玉使喚的。 我們來算一筆賬,黛玉進賈府時有六歲,寶玉大她兩歲,該是八歲。倘若晴雯比寶玉也大兩歲,該十歲,彼時剛剛服侍寶玉,時間是合理的。 但是怡紅夜宴時說過,寶釵、襲人、香菱、晴雯同庚,而寶釵早在第二十二回已經過了及笄生日,也就是十五歲了。彼時群釵尚未搬入大觀園,此時則是入園后第三個年頭,寶釵理應十八了,怎么晴雯還只有十六歲呢? 二十三回中,群釵搬入大觀園,寶玉做四時即景詩,書中明言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此時已入園三年,寶玉該有十五六歲了,那晴雯怎么也有十七八了,如何還停留在十六歲呢? 就算寶釵大年正月的生日,晴雯是冬天的生日,兩人一頭一尾,雖則同庚,其實相差近一歲,此時晴雯生日未到,也至少該有十七了。 除非,晴雯早在去年秋天已經死了,沒有趕得上第五十三回的新年,而在第五十二回病補雀金裘不久就死了,那樣,就剛好趕在了十六歲的末梢上。 也就是說,寶釵過完生日不久搬入大觀園,入園后第二年秋天,晴雯慘死,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元宵夜上不見晴雯身影的謎團。 張愛玲曾在《紅樓夢魘》中猜測每回的修改多在首尾處,便于拆裝修補,從這一回來看也顯然如此——匆匆表過晴雯之后,又接連寫了襲人回怡紅院、李嬸娘之弟接了李家母女出園、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大司馬等事,然后才備細無遺地進入祭祠正文,風文紆緩下來。顯然開篇這段是幾次修訂后加上去的,與原文并非同一氣脈。 兩個可能:一是《石頭記》的故事原是幾部小說合成的,晴雯的故事與賈府祭宗祠顯然分屬于不同的原著,如此在合成時就有了種種矛盾疏漏之處,本回是別處內容插進來的,故而只在開頭修補連綴了一下;二是本回內容原在抄檢后出現,作者修改時覺得不合適,移到前文插入其間。 無論哪種,都可謂是一種修改后留下的痕跡或疏漏,至于有人懷疑這一回中不提晴雯,是賈母和王夫人故意冷落,則實在是想多了。 另外,關于晴雯之死,還有一個猜想,就是“換小衣、贈指甲”的描寫,會否讓我們想到雪芹刪去的一段文字呢? 秦可卿之死一段文字不全,有批語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關于“遺簪”、“更衣”的情節,古往今來多少紅迷猜測模擬,不能確知。但我們不妨有一個設想,寫作人對于自己已經完成的文字,倘若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刪去,也必然是舍不得的,會設法將它修改補綴在另一段情節后,借尸還魂。很可能,曹雪芹便將已經寫好的可卿之死的這段文字,修改了個別細節后,補綴在晴雯之死的段落中了。 所謂“遺簪”,此處便改成了遺贈指甲;而“更衣”,則是交換內衣了。在最初的文稿中,那與有情人交換內衣的人,很可能便是可卿與賈珍——可卿臨死前,賈珍探病私會,而秦氏脫下內衣要求與其交換,并拔下頭上的簪子相贈,訣別之后,獨往天香樓懸梁自盡。 此種猜測,也僅為一家之言罷了,不能作準,惟寫出來,供作者參考。 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寧榮二府的近中遠與熱中冷 《紅樓夢》第五十三、五十四兩回的文字在全書中至關重要,乃是寧榮二府極榮極盛的一場華筵,然而從寧國府領皇賞、收年租、祭宗祠一路寫來,顯赫輝煌,至榮國府慶元宵、吃戲酒、放炮仗,昌盛繁榮,整篇文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可是華貴中偏又處處暗藏玄機,隱著不吉之讖。所謂熱中冷。 另一面,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盡是大場面,不但第一次正面描寫賈府收租等生計大事與祭祀禮儀,有趣的是還清楚地寫出了寧榮二府雖然走動頻繁,但畢竟是兩家人,是親戚,他們之間的關系是有交集也有分別的。所謂近中遠。 只讀過幾遍紅樓的人,雖然理得清兩府人物關系,卻最容易有種錯覺,覺得這是一家子,以賈母居長,依輩論交,是一條線兒的。但實際上兩家分得很清楚,逢年過節才會發起聚會,平日里關起門來就只是親戚,鄰居,各為其政。只不過因為《紅樓夢》里寫了太多的聚會,一會兒年節唱戲,一會兒鳳姐過生日,一會兒清虛觀打醮,大小宴會不斷,這才讓人覺得尤氏婆媳成天都呆在榮國府里。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賈珍與可卿亂倫這么大事,賈母毫無干涉,就因為親戚只是情面,賈母在輩份尊嚴上占有絕高地位,大家聚齊時會說些場面話兒,講個禮數,湊個趣鬧,但畢竟不是寧府的人,無權干涉內政,所以從不插手正事。 五十三回開篇,寧府中尤氏早起與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的針線禮物——這正是親戚相處之道,越是禮節周到往來稠密,越是楚河漢界分得清楚;小丫頭捧著各種花式的押歲錁子進來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里頭成色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 這個細節交代出兩府在過年時要準備賞小孩子的押歲錁子,分金銀兩種,而寧府是交給榮府去一起傾冶的,大概是鳳姐比較精于此道吧。興兒來回稟結果,把金子數和錁子數說得清清楚楚,而且花式也各個不同,便于打賞,可見榮府的辦事效率。 接著賈珍進來,賈蓉之妻回避了——這處細節很有趣。寧國府向無規矩,賈珍進來還是這樣不管不顧的,但是賈蓉續弦的妻子卻不再像秦可卿那樣泰然自處,而是守禮回避,顯然對公公是極為疏離的。這或許是因為敬,或許是因為懼,也或許是因為早聽說了從前寧府的種種閑言吧? 賈珍向尤氏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頌圣之語后,命賈蓉擬上請吃年酒的單子來,特地叮囑別重了榮府的。這就清楚表明:寧榮兩府請客都是分開的,這是兩家人,各盡各的情,各送各的禮,絕不能混淆互代。 年節下頭等大事是辦年貨,所以接下來便寫烏進孝送租。賈珍審查貨單時,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該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教別過年了。” 雖是苛責之言,卻清楚寫出了賈府每況愈下的生計,赫赫揚揚的百年旺族,“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顯然今非昔比。 烏進孝再三分辯說早澇夾擊,且拿榮國府來比較說:“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可見榮寧二府的祖業雖在鄰近,卻是早已分了家的,如今各領各處租產收成,大老遠地送來都是不同路的,分門別戶,另作登造。 賈珍便也用一種議論鄰家老王的語氣嘆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么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子厚些兒,省下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移,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這里雖是夸張,卻也不無實話,且借著賈珍父子與烏進孝的對話,側寫了榮國府的捉襟見肘,“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了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銀子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凈窮了。”又提起鳳姐借當的話來。 這正應了從前冷子興說過的話:“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華林之下,遍被哀聲,這里是明顯的一處。 再之后賈珍吩咐將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又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里;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來——這里依然是看著往來稠密,卻恰恰見出疏遠。因為真正的一家人之間是不用這樣客套送禮的,雙方雖然供著同一個祖宗,但畢竟是財物兩清,各過各的日子。 親兄弟尚且明算賬,何況榮寧兩府從榮寧二公至今已到第四代,只差沒出五服了,其實已經沒有多么親近。 但要注意的是,賈珍輩份雖低,位次卻高,因為寧府居長,所以賈珍才是長房長孫,是一族之長,祖宗牌位也都是在寧國府的。 因此賈珍分派財物份例后,命人堆在月臺下,將族中子侄喚來分取。自己披著猞猁猻大裘,坐在石磯大狼皮褥子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子弟們領取年物,活脫脫一副躊躇滿志的當家人模樣,因為眾人都是要承他鼻息仰求過活的。 可卿給鳳姐托夢時,曾著重提出:“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競爭,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 這個“祖塋”和“家塾”的位置書中寫得不甚清楚。賈家是金陵人氏,想來祖墳自然在南京老家,與祠堂是兩回事;然而書中明寫寶玉上學,家學就在兩府左近。有一種可能是在修改編輯時的疏漏,也有可能是南京還有許多賈家子侄,因此兩處皆有家塾。而將來賈府敗落之際,合家人便要回到南邊,依附祖塋家塾附近的“田莊房舍地畝”過活;而后文中還會有一次賈府祭祖,就寫的是南邊的零落之態了,與本回形成鮮明對比。 但此時,賈府還存著表面上的威赫風光。賈府支脈甚多,子侄無數,除了寧榮二府的正脈嫡系外,還有許多宗族兄弟,都是靠著兩府過活。 舊時旗人貴族除了襲爵封蔭,文武取第,幾乎沒有什么出路,是不會像平民那樣學點小手藝打零工賺散錢的,除了科舉發跡外,就是指望依附家族貴戚尋些差使賺零花。比如賈薔去蘇州采辦小戲子,賈芹在鐵檻寺管道士和尚,賈蕓尋了個種樹的差使,賈菖賈菱負責配藥等等;而沒有差使的人,就只能指望每月定銀和年下封賞過日子了。所以賈蕓在發跡前再拮據,家里也還是用著個小丫頭,不會讓這位爺親自動手倒茶,因為再窮也不會完全沒錢的。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