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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大淖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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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冬心

    召應(yīng)博學(xué)鴻詞杭郡金農(nóng)字壽門別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龍梭仙客、蘇伐羅吉蘇伐羅,早上起來覺得很無聊。

    他剛從杭州掃墓回來。給祖墳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筆錢。杭州官員饋贈的程儀殊不豐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壇壇罐罐,裝了半船。裝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夠老是飲花雕酒喝莼菜湯過日腳么?開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時回?fù)P州的。剛一進(jìn)門,洗了臉,給他裝裱字畫、收拾圖書的陳聾子就告訴他:袁子才把十張燈退回來了。是托李馥馨茶葉莊的船帶回來的。附有一封信。另外還有十套《隨園詩話》。金冬心當(dāng)時哼了一聲。

    去年秋后,來求冬心先生寫字畫畫的不多,他又買了兩塊大硯臺,一塊紅絲碧端,一塊蕉葉白,手頭就有些緊。進(jìn)了臘月,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叫陳聾子用烏木做了十張方燈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書畫。自以為這主意很別致。他知道他的字畫在揚州實在不大賣得動了,——太多了,幾乎家家都有。過了正月初六,就叫陳聾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賣。憑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計不難推銷出去。他希望一張賣五十兩。少說,也能賣二十兩。不說別的,單是烏木燈架,也值個三兩二兩的。那么,不無小補(bǔ)。

    袁子才在小倉山房接見了陳聾子,很殷勤地詢問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轟動一時的詩文,說:“燈是好燈!詩、書、畫,可稱三絕。先放在我這里吧?!?

    金冬心原以為過了元宵,袁子才就會兌了銀子來。不想過了清明,還沒有消息。

    現(xiàn)在,退回來了!

    袁枚的信寫得很有風(fēng)致:“……金陵人只解吃鴨?,光天白日,尚無目識字畫,安能于燈光燭影中別其媸妍耶?……”

    這個老奸巨猾!不幫我賣燈,倒給我弄來十部《詩話》,讓我替他向揚州的鹺賈打秋風(fēng)!——俗!

    晚上吃了一碗雞絲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來,很無聊。

    喝了幾杯蘇州新到的碧螺春,念了兩遍《金剛經(jīng)》,趿著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寶珠山茶開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興致。他惦記著那十盆蘭花。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園新從福建運到十盆素心蘭。那樣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個箭子!索價五兩一盆,不貴!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燈賣出去,這十盆建蘭就會擺在他的小花圃葦棚下的石條上。這樣的蘭花,除了冬心先生,誰配?然而……

    他踱回書齋里,把袁枚的信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袁枚的字很討厭,而且從字里行間嚼出一點挖苦的意味。他想起陳聾子描繪的隨園:有幾棵柳樹,幾塊石頭,有一個半干的水池子,池子邊種了十來棵木芙蓉,到處是草,草里有蜈蚣……這樣一個破園子,會是江寧織造的大觀園么?可笑!(1)此人慣會吹牛,裝模作樣!他順手把《隨園詩話》打開翻了幾頁,到處是倚人自重,借別人的賞識,為自己吹噓。有的詩,還算清新,然而,小聰明而已。正如此公自道:“詩被人嫌只為多!”再看看標(biāo)舉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詩,都不見佳。哈哈,竟然對畢秋帆也揄揚了一通!畢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鄭板橋?qū)υ硬旁鬟^一句總評,說他是“斯文走狗”,不為過分!

    他覺得心里痛快了一點,——不過,還是無聊。

    他把陳聾子叫來,問問這些天有什么函件柬帖。陳聾子捧出了一疊。金冬心拆看了幾封,都沒有什么意思,問:“還有沒有?”

    陳聾子把腦門子一拍,說:“有!——我差一點忘了,我把它單獨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門有一張請?zhí)瑏砹巳炝?!?

    “程雪門?”

    “對對對!請你陪客。”

    “請誰?”

    “鐵大人。”

    “哪個鐵大人?”

    “新放的兩淮鹽務(wù)道鐵保珊鐵大人?!?

    “幾時?”

    “今天!中飯!平山堂!”

    “你多誤事!——去把帖子給我拿來!——去訂一頂轎子!——你真是!——快去!——哎喲!”

    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

    等著催請了兩次,到第三次催請時,冬心先生換了衣履,坐上轎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門是揚州一號大鹽商,今天宴請新任鹽務(wù)道,非比尋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轎,往平山堂一看,只見揚州的名流顯貴都已到齊。藩臬二司、河工漕運、當(dāng)?shù)仃燃潯⑶蹇兔?,?jì)濟(jì)一堂?;嵫a(bǔ)服,輝煌耀眼;輕衣緩帶,意態(tài)蕭閑。程雪門已在正面榻座上陪著鐵保珊說話,一眼看見金冬心來了,站起身來,鐵保珊早搶步迎了出來。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豈敢豈敢!臣本布衣,幸瞻豐采!鐵大人從都里來,一路風(fēng)霜,辛苦了!”

    “請!”

    “請!請!”

    鐵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門道了一聲“得罪!”自去應(yīng)酬別的客人。大家只見鐵保珊傾側(cè)著身子和金冬心談得十分投機(jī),金冬心不時點頭拊掌,不知他們談些什么,不免悄悄議論。

    “雪門今天請金冬心來陪鐵保珊,好大的面子!”

    “聽說是鐵保珊指名要見的?!?

    “金冬心這時候才來,架子搭得不?。 ?

    “看來他的字畫行情要漲!”

    少頃宴齊,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擺開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鐵保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謙讓,鐵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說:“你再謙,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從命。程雪門在這桌的主座上陪著。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鐵大人接連吃了幾天滿漢全席,實在是沒有胃口,接到請?zhí)?,說:“請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程雪門說一定照辦。按揚州請客的規(guī)矩,菜單曾請鐵保珊過了目。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臺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干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只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甲魚只用裙邊。鯚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兩塊嘴后腮邊眼下蒜瓣肉。硨  只取兩塊瑤柱。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貍。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鐵大人聽說有河豚,說:“那得有炒蔞蒿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有蔞蒿,那才配稱。”有有有!隨飯的炒菜也極素凈:素炒蔞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馬蘭頭、素炒鳳尾——只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zé)S芽白……鐵大人聽了菜單(他沒有看)說是“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他請金冬心過目,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農(nóng)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

    金冬心嘗了嘗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酒過三巡,鐵保珊提出寡飲無趣,要行一個酒令。他提出的這個酒令叫作“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說了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有人不識出處。旁邊的人提醒他:“《紅樓夢》!”這時正是《紅樓夢》大行的時候,“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不知出處的怕露怯,連忙說:“哦,《紅樓夢》!《紅樓夢》!”下面也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有的說不上來,甘愿罰酒。也有的明明說得出,為了謙抑,故意說:“我詩詞上有限,認(rèn)罰認(rèn)罰!”借以湊趣的。臨了,到了程雪門。程雪門說了一句: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先是愕然,接著就嘩然了:

    “柳絮飛來片片紅,柳絮如何是紅的?”

    “無是理!無是理!”

    “杜撰!杜撰無疑!”

    “罰酒!罰酒!”

    “滿上!滿上!喝了!喝了!”

    程雪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謅出這樣一句不通的詩來,正在滿臉紫漲,無地自容,忽聽得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

    “諸位莫吵。雪翁此詩有出處。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于今日,正好對景。”他站起身來,朗吟出全詩:

    廿四橋邊廿四風(fēng),

    憑欄猶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

    “好詩!”

    “好一個‘柳絮飛來片片紅’!妙!妙極了!”

    “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這定是元人之詩,非唐非宋!”

    “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詩,我們知道得太少,慚愧慚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學(xué)!佩服!佩服!”

    程雪門哈哈大笑,連說:“過獎,過獎!——菜涼了,河豚要趁熱!”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齊奔向楊妃乳。

    鐵保珊拈須沉吟:這是元朝人的詩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動聲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門派人給金冬心送來一千兩銀子。金冬心叫陳聾子告訴瞿家花園,把十盆建蘭立刻送來。

    陳聾子剛要走,金冬心叫住他:

    “不忙。先把這十張燈收到廂房里去。”

    陳聾子提起兩張燈,金冬心又叫住他:

    “把這個——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隨園詩話》。

    陳聾子抱起《詩話》,走出書齋,聽見冬心先生罵道:

    “斯文走狗!”

    陳聾子心想:他這是罵誰呢?

    八千歲

    據(jù)說他是靠八千錢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歲。八千錢是八千個制錢,即八百枚當(dāng)十的銅圓。當(dāng)?shù)匾砸话巽~圓為一吊,八千錢也就是八吊錢。按當(dāng)時銀錢市價,三吊錢兌換一塊銀圓,八吊錢還不到兩塊七角錢。兩塊七角錢怎么就能起了家呢?為什么整整是八千錢,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這些,誰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認(rèn)定了他就是八千錢起家的,他就是八千歲!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頭穿了那樣一身衣裳,也許大家就不會叫他八千歲了。他這身衣裳,全城無二。無冬歷夏,總是一身老藍(lán)布。這種老藍(lán)布是本地土織,本地的染坊用藍(lán)靛染的。染得了,還要由一個師傅雙腳分叉,站在一個u字形的石碾上,來回晃動,加以碾砑,然后攤在河邊空場上曬干。自從有了陰丹士林,這種老藍(lán)布已經(jīng)不再生產(chǎn),鄉(xiāng)下還有時能夠見到,城里幾乎沒有人穿了。藍(lán)布長衫,藍(lán)布夾袍,藍(lán)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這幾套衣服,就沒有再添置過。年復(fù)一年,老是這幾套。有些地方已經(jīng)洗得露了白色的經(jīng)緯,而且打了許多補(bǔ)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別,長度一律離腳面一尺。這種才能蓋住膝蓋的長衫,從前倒是有過,叫作“二馬裾”。這些年長衫興長,穿著拖齊腳面的鐵灰洋縐時式長衫的年輕的“油兒”,看了八千歲的這身二馬裾,覺得太奇怪了。八千歲有八千歲的道理,衣取蔽體,下面的一截沒有用處,要那么長干什么?八千歲生得大頭大臉,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腳,終年穿著二馬裾,任人觀看,心安理得。

    他的兒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只是比他小一號,也穿著一身老藍(lán)布的二馬裾,只是老藍(lán)布的顏色深一些,補(bǔ)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里一站,活脫是大小兩個八千歲。這就更引人注意了。八千歲這個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歲現(xiàn)在很有錢。

    八千歲的米店看起來不大,門面也很暗淡。店堂里一邊是幾個米囤子,囤里依次分別堆積著“頭糙”、“二糙”、“三糙”、“高尖”。頭糙是只碾一道,才脫糠皮的糙米,顏色紫紅。二糙較白。三糙更白。高尖則是雪白發(fā)亮幾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個米囤,由紅到白,各有不同的買主。頭糙賣給挑籮把擔(dān)賣力氣的,二糙三糙賣給住家鋪戶,高尖只少數(shù)高門大戶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覺得吃這樣的米有點“作孽”。另外還有兩個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這種米是專門煮粥用的。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螺春茶,香味濃厚,是東鄉(xiāng)三垛特產(chǎn),產(chǎn)量低,價極昂。這兩種米平常是沒有人買的,只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備。另外一邊是柜臺,里面有一張賬桌,幾把椅子。柜臺一頭,有一塊豎匾,白地子,上漆四個黑字,道是:“食為民天。”豎匾兩側(cè),貼著兩個字條,是八千歲的手筆。年深日久,字條的毛邊紙已經(jīng)發(fā)黃,墨色分外濃黑。一邊寫的是“僧道無緣”,一邊是“概不作保”。這地方每年總有一些和尚來化緣(道士似無化緣一說),背負(fù)一面長一尺、寬五寸的木牌,上畫護(hù)法韋馱,敲著木魚,走到較大鋪戶之前,總可得到一點布施。這些和尚走到八千歲門前,一看“僧道無緣”四個字,也就很知趣地走開了。不但僧道無緣,連叫花子也“概不打發(fā)”。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樣軟磨硬泡,也不能從八千歲身上拔下一根毛來,也就都“別處發(fā)財”,省得白費工夫。中國不知從什么時候興了鋪保制度。領(lǐng)營業(yè)執(zhí)照、向銀行貸款,取一張“仰沿路軍警一體放行,妥加保護(hù)”的出門護(hù)照,甚至有些私立學(xué)校填寫入學(xué)志愿書,都要有兩家“殷實鋪?!薄3粤斯偎荆Y(jié)案時要“取保釋放”。因此一般“殷實”一些的店鋪就有為人作保的義務(wù)。鋪保不過是個名義,但也有時惹下一些麻煩。有的被保的人出了問題,官方警方不急于追究本人,卻跟作保的店鋪糾纏不休,目的無非是敲一筆竹杠。八千歲可不愿惹這種麻煩?!吧罒o緣”、“概不作?!钡牡赇伈恢拱饲q一家,然而八千歲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側(cè)目,同行議論。

    八千歲米店的門面雖然極不起眼,“后身”可是很大。這后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望族。他們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后面有很多大樹,有合抱的大桂花,還有一灣流水,景色幽靜,現(xiàn)在還被人稱為夏家花園,但房屋已經(jīng)殘破不堪了。夏家敗落之后,就把祠堂租給了八千歲。朝南的正屋里一長溜祭桌上還有許多夏家的顯考顯妣的牌位。正屋前有兩棵柏樹。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孫還來祭祖,這幾年來都不來了,那些刻字涂金的牌位東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鴿子糞。這個大祠堂的好處是房屋都很高大,還有兩個極大的天井,都是青磚鋪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當(dāng)作積放稻子的倉廒,天井正好翻曬稻子。祠堂的側(cè)門臨河,出門就是碼頭。這條河四通八達(dá),運糧極為方便。稻船一到,側(cè)門打開,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進(jìn)倉里,這可以省去許多長途挑運的腳錢。

    本地的米店實際是個糧行。單靠門市賣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買進(jìn),春夏賣出,賤入貴出,從中取利。稻子的來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這些人家收了租稻,并不過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識的米店,由他們代為經(jīng)營保管。要吃米時派個人去叫幾擔(dān),要用錢時隨時到柜上支取,年終結(jié)賬,凈余若干,報一總數(shù)。剩下的錢,大都仍存柜上。這些人家的大少爺,是連糧價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東經(jīng)手。糧錢數(shù)目,只是一本良心賬。另一來源,是店東自己收購的。八千歲每年過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從來不說的,但是這瞞不住人。瞞不住同行,瞞不住鄰居,尤其瞞不住挑夫的眼睛。這些挑夫給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們說:八千歲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殼兒里。他家倉廒里的堆稻的“窩積”擠得軋滿,每一積都堆到屋頂。

    另一件瞞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騾子。這五匹騾子,單是那兩匹大黑騾子,就是頭三年花了八百現(xiàn)大洋從宋侉子手里一次買下來的。

    宋侉子是個怪人。他并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長,說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話。本地人把行為乖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作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作蠻子)。宋侉子不到二十歲就被人稱為侉子。他也是個世家子弟,從小愛胡鬧,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花鳥蟲魚,無所不好,還特別愛養(yǎng)騾子養(yǎng)馬。父母在日,沒有幾年,他就把一點祖產(chǎn)揮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沒人管他了,他干脆把剩下的一半田產(chǎn)賣了,做起了騾馬生意。每年出門一兩次,到北邊去買騾馬。近則徐州、山東,遠(yuǎn)到關(guān)東、口外。一半是尋錢,一半是看看北邊的風(fēng)景,吃吃黃羊肉、狍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養(yǎng)成了一派侉子脾氣。愛吃面食。最愛吃山東的鍋盔,牛雜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頓能喝一斤。他買騾子買馬,不多買,一次只買幾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價錢買來,又以很大的價錢賣出。

    他相騾子相馬有一絕,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齒,捏捏后胯,然后拉著韁繩領(lǐng)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氣很大,一般的騾馬禁不起他這一拽,當(dāng)時就會打一個趔趄。像這樣的,他不要。若是紋絲不動,穩(wěn)若泰山,當(dāng)面成交,立刻付錢,二話不說,拉了就走。由于他這種獨特的選牲口的辦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幾個騾馬市上很有點名氣。他選中的牲口也的確有勁,耐使,里下河一帶的碾坊磨坊很愿意買他的牲口。雖然價錢貴些,細(xì)算下來,還是劃得來。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這辦法買了兩匹大黑騾子,心里很高興,下到店里,自個兒蹲在炕上喝酒。門簾一掀,進(jìn)來個人:

    “你是宋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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