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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大淖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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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賤姓宋。請教?”

    “甭打聽。你喝酒?”

    “哎哎。”

    “你心里高興?”

    “哎哎。”

    “你買了兩匹好騾子?”

    “哎哎。就在后面槽上拴著。你老看來是個行家,你給看看。”

    “甭看,好牲口!這兩匹騾子我認得!——可是你帶得回去嗎?”

    宋侉子一聽話里有話,忙問:

    “莫非這兩匹騾子有什么弊病?”

    “你給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人。”

    原來這是一個騙局。這兩匹黑騾子已經轉了好幾個騾馬市,誰看了誰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它們帶走。這兩匹騾子是它們的主人馴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們會突然掙脫韁繩,撒開蹄子就往家奔,沒有人追得上,沒有人截得住。誰買的,這筆錢算白扔。上當的已經不止一個人。進來的這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能叫這個家伙再坑人!我教你個法子:你連夜打四副鐵鐐,把它們鐐起來。過了清江浦,就沒事了,再給它砸開。”

    “多謝你老!”

    “甭謝!我這是給受害的眾人報仇!”

    宋侉子把兩匹騾子牽回來,來看的人不斷。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買。一問價錢,就不禁吐了舌頭:“乖乖!”八千歲帶著兒子小千歲到宋家看了看,心里打了一陣算盤。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氣,一口價,當時就叫小千歲回去取了八百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父子二人,一人牽了一匹,沿著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這件事轟動全城。一連幾個月,宋侉子販騾子歷險記和八千歲買騾子的壯舉,成了大家茶余酒后的話題。談論間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誕的侉脾氣和八千歲的二馬裾。

    每天黃昏,八千歲米店的碾米師傅要把騾子牽到河邊草地上遛遛。騾子牽出來,就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這兩匹黑騾子,真夠“身高八尺,頭尾丈二有余”。有一老者,捋須贊道:“我活這么大,沒見過這樣高大的牲口!”個子稍矮一點的,得伸手才能夠著它的脊梁。渾身黑得像一匹黑緞子。一走動,身上亮光一閃一閃。去看八千歲的騾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飯之前的一件賞心樂事。

    因為兩匹騾子都是黑的,碾米師傅就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這兩個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掙的錢不少。有了錢,就都花在虞小蘭的家里。

    虞小蘭的母親虞芝蘭是一個姓關的旗人的姨太太。這旗人做過一任鹽務道,辛亥革命后在本縣買田享福。這位關老爺本城不少人還記得。他的特點是說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有點像戲臺上的方巾丑,是真正的“方步”。他們家規矩特別大,禮節特別多,男人見人打千兒,女人見人行蹲安,本地人覺得很可笑。虞芝蘭是他用四百兩銀子從北京西河沿南堂子買來的。關老爺死后,大婦不容,虞芝蘭就帶了隨身細軟,兩箱子字畫,領著女兒搬出來住,租的是挨著宜園的一所小四合院。宜園原是個私人花園,后來改成公園。園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種著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島,上面有幾間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么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實這幾間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帶假山,沿山種了很多梅花,叫作“梅嶺”,冬末春初,梅花盛開,是很好看的;園中竹木繁茂,園外也頗有野趣,地方雖在城中,卻是塵飛不到。虞芝蘭就是看中它的幽靜,才搬來的。

    帶出來的首飾字畫變賣得差不多了,關家一家人已經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沒有人再來管她,虞芝蘭不免重操舊業。

    過了幾年,虞芝蘭攬鏡自照,覺得年華已老,不好意思再掃榻留賓,就洗妝謝客,由女兒小蘭接替了她。怕關家人來尋事,女兒隨了媽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蘭家住一兩個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續弦,這里就是他的家。他有個孩子,有時也帶了孩子來玩。他和關家算起來有點遠親,小蘭叫他宋大哥。到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說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跨上他的踢雪烏騅駿馬,一揚鞭子,沒影兒了。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灑灑。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面,或倚定紅橋欄桿,看人捕魚踩藕。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見,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作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他們在心里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或在心里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復雜。

    虞小蘭,八千歲也曾看過,也曾經放慢了腳步。他想:長得是真好看,難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錢。不過為一個姑娘花那么多錢,這值得么?他趕快邁動他的大腳,一氣跑回米店。

    八千歲每天的生活非常單調。量米。買米的都是熟人,買什么米,一次買多少,他都清楚。一見有人進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這地方米店量米興報數,一邊量,一邊唱:“一來,二來,三來——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過錢,攤平了,看看數,回身走進柜臺,一揚手,把銅錢丟在錢柜里,在“流水”簿里寫上一筆,入頭糙三升,錢若干文。看稻樣。替人賣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貨樣。店東或洽談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里看看,然后兩手合攏搓碾,開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殼就全搓開了;然后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幾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經驗,這是什么品種,三十子,六十子,矮腳秈,嚇一跳,一看就看出來。在米店里學生意,學的也就是這些。然后談價錢,這是好說的,早晚市價,相差無幾。賣米的客人知道八千歲在這上頭很精,并不跟他多磨嘴。

    “前頭”沒有什么事的時候,他就到后面看看。進了隔開前后的屏門,一邊是拴騾子的牲口槽,一邊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他歡喜這種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聞到一股騾子糞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騾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長的尿,他喜歡看它撒尿。騾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轉起來,他喜歡看碾子轉,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

    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經不用碾子,改用機器軋米了,八千歲卻還用這種古典的方法生產。他舍不得這副碾子,舍不得這五匹大騾子。本縣也還有些人家不愛吃機器軋的米,說是不香,有人家專門上八千歲家來買米的,他的生意不壞。

    然后,去看看師傅篩米。那是一面很大的篩子,篩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繩吊在房檁上,篩子齊肩高,篩米師傅就扶著篩子邊框,一簸一側地慢慢地篩。篩米的屋里浮動著細細的細米糠,太陽照進來,空中像掛著一匹一匹白布。八千歲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還是很喜歡細糠的香味。

    然后,去看看倉里的稻積子,看看兩個大天井里曬的稻,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體結實,翻一遍不覺得累,連師傅們都佩服;或轟一會麻雀。米店稻倉里照例有許多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時在天快黑的時候,拿一把竹枝掃帚攔空一撲,一掃帚能撲下十幾只來。宋侉子說這是下酒的好東西,鹵熟了還給八千歲拿來過。八千歲可不吃這種東西,這有個什么吃頭!

    八千歲的食譜非常簡單。他家開米店,放著高尖米不吃,頓頓都是頭糙紅米飯。菜是一成不變的熬青菜,——有時放兩塊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盤咸菜煮小鯽魚。他、小千歲和碾米師傅都一樣。有肉時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兩塊。有魚時一人一條,——咸菜可不少,也夠下飯了。有賣稻的客人時,單加一個葷菜,也還有一壺酒。客人照例要舉杯讓一讓,八千歲總是舉起碗來說:“我飯陪,飯陪!”客菜他不動一筷子,仍是低頭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歲的米店的左鄰右舍都是制造食品的。左邊是一家廚房。這地方有這么一種廚房,專門包辦酒席,不設客座。客家先期預訂,說明規格,或鴨翅席,或海參席,要幾桌。只需點明“頭菜”,其余冷盤熱菜都有定規,不須吩咐。除了熱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圓盒挑到,開席前再加湯回鍋煮沸。八千歲隔壁這家廚房姓趙,人稱趙廚房,連開廚房的也被人叫作趙廚房,——不叫趙廚子卻叫趙廚房,有點不合文法。趙廚房的手藝很好,能做滿漢全席。這滿漢全席前清時也只有接官送官時才用,入了民國,再也沒有人來訂,趙廚房祖傳的一套五福拱壽釉紅彩的滿堂紅的細瓷器皿,已經鎖在箱子里好多年了。右邊是一家燒餅店。這家專做“草爐燒餅”。這種燒餅是一籮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涂很少一點油,沒有什么層,因為是貼在吊爐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爐燒餅,以別于在桶狀的炭爐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爐燒餅”。這種燒餅便宜,也實在,鄉下人進城,愛買了當飯。幾個草爐燒餅,一碗寬湯餃面,有吃有喝,就飽了。八千歲坐在店堂里每天聽得見左邊煎炒烹炸的聲音,聞得到雞鴨魚肉的香味,也聞得見右邊傳來的一陣一陣燒餅出爐時的香味,聽得見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歲和趙廚房從來不打交道,和燒餅店每天打交道。這地方有個“吃晚茶”的習慣,每天下午五點來鐘要吃一次點心。錢莊、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為有出力氣的碾米師傅,這一頓“晚茶”萬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蔥花、豬油、醬油、蝦子、蝦米為料,面下在里面;或幾個麻團、“油墩子”,——白鐵敲成淺模,澆入稀面,以蘿卜絲為餡,入油炸熟。八千歲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爐燒餅,一人兩個。這里的店鋪,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請上茶館。“上茶館”是喝茶,吃包子、蒸餃、燒賣。照例由店里的“先生”或東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籠“雜花色”(即各樣包點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只,喝茶,其余的都是客人吃。這有個名堂,叫作“一壺三點”。八千歲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并不吃包點,還是從隔壁燒餅店買兩個燒餅帶去。所以他不是“一壺三點”,而是“一壺兩餅”。他這輩子吃了多少草爐燒餅,真是難以計數了。好像這家燒餅店是專為他而開的。

    他不看戲,不打牌,不吃煙,不喝酒。喝茶,但是從來不買“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賬桌上有一個“茶壺桶”,里面焐著一壺茶葉棒子泡的顏色混濁的釅茶。吃了燒餅,渴了,就用一個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后打一個很響的飽嗝。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樣。這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很老成。孩子的那點天真愛好,放風箏、掏蛐蛐、逮蟈蟈、養金鈴子,都已經叫嚴厲的父親的沉重的巴掌驅逐得一干二凈。八千歲到底還是允許他養了幾只鴿子。這還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來幾只鴿子,說:“孩子哪兒也不去,你就讓他喂幾只鴿子玩玩吧。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們不養,別人家的鴿子也會來。自己有鴿子,別家的鴿子不就不來了。”米店養鴿子,幾乎成為通例,八千歲想了想,說:“好,叫他養!”鴿子逐漸發展成一大群,點子、瓦灰、鐵青子、霞白、麒麟,都有。從此夏氏宗祠的屋頂上就熱鬧起來,雄鴿子圍著雌鴿子求愛,一面轉圈兒,一面鼓著個嗉子不停地叫著:“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顯考顯妣的頭上于是就著了好些鴿子糞。小千歲一有空,就去鼓搗他的鴿子。八千歲有時也去看看,看看小千歲捉住一只寶石眼的鴿子,翻過來,正過去,鴿子眼里的“沙子”就隨著慢慢地來回滾動,他覺得這很有趣,而且想:這是怎么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時此刻,都表現了一點童心。

    八千歲那樣有錢,又那樣儉省,這使許多人很生氣。

    八千歲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碰上一個八舅太爺。

    這里的人不知為什么對舅舅那么有意見。把不講理的人叫作“舅舅”,講一種胡攪蠻纏的歪理,叫作“講舅舅理”。

    八舅太爺是個無賴浪子,從小就不安分。小學五年級就穿起皮袍子,里面下身卻只穿了一條紡綢單褲。上初中的時候,代數不及格,籃球卻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眾,經常代表校隊、縣隊,到處出風頭。初中三年級時曾用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義寫信恐嚇一個大財主,限他幾天之內交一百塊錢放在土地廟后第七棵柳樹的樹洞里,如若不然,就要綁他的票。這大財主嚇得坐立不安,幾天睡不著覺,又不敢去報案,竟然乖乖地照辦了。這大財主原來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的父親,常見面的。他知道這老頭兒膽小,所以才敲他一下。初中畢業后,他讀了一年體育師范,又上了一年美專,都沒上完,卻在上海入了青幫,門里排行是通字輩,從此就更加放浪形骸,無所不至。他居然拉過幾天黃包車。他這車沒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鐵機紡綢褲褂在拉車!他把車放在會芳里弄堂口或麗都舞廳門外,專拉長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們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嗎?格么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閻瑞生,怕點啥!后來又進了一個什么訓練班,混進了軍隊,“安清不分遠和近,三祖流傳到如今”,因為青洪幫的關系,結交很多朋友,雖不是黃埔出身,卻在軍隊中很“兜得轉”,和冷欣、顧祝同都能拉上關系。

    抗戰軍興,他隨著所在部隊調到江北,在里下河幾個縣輪流轉。他手下部隊有四營人,名義卻是一個獨立混成旅。

    “八一三”以后,日本人打到揚州,就停下來,暫時不再北進。日本人不來,“國軍”自然不會反攻,這局面竟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數驚,到后來大家有點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這回事,大家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長江為界,南北貨源雖不那么暢通,很多人還可以通過封鎖線走私販運,雖然擔點風險,獲利卻倍于以前。一時間,幾個縣竟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茶館、酒館、賭場、妓院,無不生意興隆。

    八舅太爺在這一帶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時期,軍事第一,見官大一級,他到了哪里就成了這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縣長、區長,一傳就到。軍裝給養,小事一樁。什么時候要用錢,通知當地商會一聲就是。來了,要接風,叫作“駐防費”,走了,要送行,叫作“開拔費”。間三岔五的,還要現金實物“勞軍”。當地人覺得有一支軍隊駐著,可以壯壯膽,軍隊不走,就說明日本人不會來,也似乎心甘情愿地孝敬他。他有時也并不麻煩商會,可以隨意抓幾個人來罰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里經常客滿。只要他一拍桌子,罵一聲“漢奸”,就可以軍法從事,把一個人拉出去槍斃。他一到哪里,就把當地的名花包下來,接到公館里去住。一出來,就是五輛摩托車,他自己騎一輛,前后左右四輛,風馳電掣,穿街過市。城里和鄉下的狗一見他的車隊來了,趕緊夾著尾巴躲開。他是個霸王,沒人敢惹他。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當面叫他旅長、旅座,背后里叫他八舅太爺。

    他這回來,公館安在宜園。一見虞小蘭,相見恨晚。他有時住在虞家,有時把虞小蘭接到公館里去。后來干脆把宜園的墻打通了,——虞家和宜園本只一墻之隔,這樣進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廚都叫來,輪流給他做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他愛唱京戲,時常把縣里的名票名媛約來,吹拉彈唱一整天。他還很風雅,愛字畫,誰家有好字畫古董,他就派人去,說是借去看兩天。有借無還。他也不白要你的,會送一張他自己畫的畫跟你換,他不是上過一年美專么?他的畫宗法吳昌碩,大刀闊斧,很有點霸悍之氣。他請人刻了兩方押角圖章,一方是陰文:“戎馬書生”,一方是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這是《紫釵記·折柳陽關》里的詞句,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學里最好的詞句。他也有一匹烏騅馬,他請宋侉子來給他看看,囑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烏騅也帶來。千不該萬不該,宋侉子不該褒貶了八舅太爺的馬。他說:“旅長,你這不是真正的踢雪烏騅。真正的踢雪烏騅是只有四個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塊白;你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這是踏雪烏騅。”八舅太爺聽了很高興,說:“有道理!”接著又問:“你那匹是多少錢買的?”宋侉子是個外場人,他知道八舅太爺不是要他來相馬,是叫他來進馬了,反正這匹馬保不住了,就順水推舟,很慷慨地說:“旅長喜歡,留著騎吧!”——“那,我怎么謝你呢?我給你畫一張畫吧!”

    宋侉子拿了這張畫,到八千歲米店里坐下,喝了一碗茶葉棒泡的釅茶,說不出話來。八千歲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看開一點,你就當又在虞小蘭家花了一筆錢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沒想到,過了兩天,八舅太爺派了兩個兵把八千歲“請”去了。當這兩個兵把八千歲銬上,推出店門時,八千歲只來得及跟兒子說一句:“趕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爺的秘書了解一下,案情相當嚴重,是“資敵”。八千歲有幾船稻子,運到仙女廟去賣,被八舅太爺的部下查獲了。仙女廟是敵占區。“資敵”就是漢奸,漢奸是要槍斃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廟是糧食集散中心,本地販糧至仙女廟,乃是常例,“抗戰軍興”,未嘗中斷。不過別的糧商都是事前運動,打通關節,拿到“準予放行”的執照的,八千歲沒有花這筆錢,八舅太爺存心找他的茬,所以他就觸犯了軍法。宋侉子知道這是非花錢不能了事的,就轉彎抹角地問秘書,若是罰款,該罰多少。秘書說:“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罰一千現大洋。”宋侉子說:“他拿不出來。你看看他穿的這身二馬裾!”秘書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他拿得出,我們了解。你可以見他本人談談!”

    宋侉子見了八千歲,勸他不要舍命不舍財,這個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歲問:“能不能少拿一點?”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塊錢送給虞芝蘭,托虞小蘭跟八舅太爺說說,八千歲說:“你做主吧。我一輩子就你這么個信得過的朋友!”說著就落了兩滴眼淚。宋侉子心里也酸酸的。

    虞小蘭替八千歲說了兩句好話:“這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也怪可憐的。”八舅太爺說:“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歲,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塊錢買兩匹騾子,還不能花八百塊錢買一條命嗎!叫他找兩個鋪保,帶了錢,到旅部領人。少一個,不行!”

    宋侉子說了好多好話,請了八千歲的兩個同行,米店的張老板、李老板出面作保,帶了八百現大洋,簽字畫押,把八千歲保了出來。張老板、李老板陪著八千歲出來,勸他:

    “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不就是八百塊錢嗎?看開一點。破財免災,只當生了一場夾氣傷寒。”

    八千歲心里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過回頭想想,畢竟少花了一百,又覺得有些欣慰,好像他憑空撿到一百塊錢似的。

    八舅太爺敲了八千歲一杠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質上兩方面理由的。精神上,他說:“我平生最恨儉省的人,這種人都該殺!”物質上,他已經接到命令,要調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爺換換地方,他要“別姬”了,需要用一筆錢。這八百塊錢,六百要給虞小蘭買一件西狐肷的斗篷,好讓她冬天穿了在宜園梅嶺踏雪賞梅;二百,他要辦一桌滿漢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里吃它一整天,上午十點鐘開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爺要辦滿漢全席的消息傳遍全城,大家都很感興趣,因為這是多年沒有的事了。八千歲證實這消息可靠,因為辦席的就是他的緊鄰趙廚房。趙廚房到他的米店買糯米,他知道這是做火腿燒賣餡子用的;還買香粳米,這他就不解了。問趙廚房:“這滿漢全席還上稀粥?”趙廚房說:滿漢全席實際上滿點漢菜,除了燒烤,有好幾道滿洲餑餑,還要上幾道粥,旗人講究喝粥,蓮子粥、薏米粥、蕓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爺這回是一百二十道。”——“啊?!”——“你沒事過來瞧瞧。”

    八千歲真還過去看了看:燒乳豬、叉子烤鴨、八寶魚翹、鴿蛋燕窩……趙廚房說:“買不到鴿子蛋,就這幾個,太少了!”八千歲說:“你要鴿子蛋,我那里有!”八千歲真是開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幾滴淚,他想:這是吃我哪!

    八千歲用一盆水把“食為民天”旁邊的“概不作保”的字條悶了悶,刮下來。他這回是別人保出來的,以后再拒絕給別人作保,這說不過去。刮掉了,覺得還留著一條“僧道無緣”也沒多少意思,而且單獨一條,也不好看,就把“僧道無緣”也刮掉了。

    八千歲做了一身陰丹士林的長袍,長短與常人等,把他的老藍布二馬裾換了下來。他的兒子也一同換了裝。

    吃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賬桌上一拍,大聲說:

    “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

    仁慧

    仁慧是觀音庵的當家尼姑。觀音庵是一座不大的庵。尼姑庵都是小小的。當初建庵的時候,我的祖母曾經捐助過一筆錢,這個庵有點像我們家的家庵。我還是這個庵的寄名徒弟。我小時候是個“慣寶寶”,我的母親盼我能長命百歲,在幾個和尚廟、道士觀、尼姑庵里寄了名。這些廟里、觀里、庵里的方丈、老道、住持就成了我的干爹。我的觀音庵的干爹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法名,我的祖母叫她二師父,我也跟著叫她二師父。尼姑則叫她“二老爺”。尼姑是女的,怎么能當人家的“干爹”?為什么尼姑之間又互相稱呼為“老爺”?我都覺得很奇怪。好像女人出了家,性別就變了。

    二師父是個面色微黃的胖胖的中年尼姑,是個很忠厚的人,一天只是潛心念佛,對庵里的事不大過問。在她當家的這幾年,弄得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長滿了荒草,一片敗落景象。庵里的尼姑背后管她叫“二無用”。

    二無用也知道自己無用,就退居下來,由仁慧來當家。

    仁慧是個能干人。

    二師父大門不出,仁慧對施主家走動很勤。誰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壽。誰家小少爺滿月,她去送長命鎖。每到年下,她就會帶一個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瓷壇裝了四色咸菜給我的祖母送去。別的施主家想來也是如此。觀音庵的咸菜非常好吃,是風過了再腌的,吃起來不是苦咸苦咸,帶點甜味。祖母收了咸菜,道一聲:“叫你費心。”隨即取十塊錢放在食盒里。仁慧再三推辭,祖母說:“就算是這一年的燈油錢。”

    仁慧到年底,用咸菜總能換了百十塊錢。

    她請瓦匠來檢了漏,請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塵土堆積的槅扇紙全都撕下來,換了新的。而且把庵里的全部亮槅都打開,說:“干嗎弄得這樣暗無天日!”院子里的雜草全鋤了,養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種了兩棵玉蘭。她說:“施主到庵堂寺廟,圖個幽靜。荒荒涼涼的,連個坐坐的地方都沒有,誰還愿意來燒香拜佛?”

    我的祖母隔一陣就要到觀音庵看看。她的散生日都是在觀音庵過的。每一次都是由我陪她去。

    祖母和二師父在她的禪房里說話,仁慧在辦齋,我就到處亂鉆。我很喜歡到仁慧的房里去玩,翻翻她的經卷,摸摸烏斯藏銅佛,掐掐她的佛珠,取下馬尾拂塵揮兩下。我很喜歡她的房里的氣味。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我終于肯定,這是仁慧肉體的香味。我問仁慧:“你是不是生來就有淡淡的香味?”仁慧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壞!”

    祖母的散生日總要在觀音庵吃一頓素齋。素齋最好吃的是香蕈餃子。香蕈(即冬菇)湯,薺菜、香干末作餡,包成薄皮小餃子,油炸透酥,傾入滾開的香蕈湯,刺啦有聲,以勺舀食,香美無比。

    仁慧募化到一筆重款,把正殿修繕油漆了一下,煥然一新,給三世佛重新裝了金。在正殿對面蓋了一個高敞的過廳。正殿完工,菩薩“開光”之日,請贊助施主都來參與盛典。這一天觀音庵氣象莊嚴,香煙繚繞,花木灼灼,佛日增輝。施主們全都盛裝而來,長裙曳地。禮贊拜佛之后,在過廳里設了四桌素筵。素雞、素鴨、素魚、素火腿……使這些吃長齋的施主們最不能忘的是香蕈餃子。她們吃了之后,把仁慧叫來,問:“這是怎么做的?怎么這么鮮?沒有放蝦子么?”仁慧忙答:“不能不能,怎能放蝦子呢!就是香蕈!——黃豆芽吊的湯。”

    觀音庵的素齋于是出了名。

    于是就有人來找仁慧商量,請她辦幾桌素席。仁慧說可以,但要三天前預訂,因為竹蓀、玉蘭片、猴頭,都要事先發好。來赴齋的有女施主,也有男性的居士。也可以用酒,但限于木瓜酒、豨薟酒這樣的淡酒,不預備燒酒。

    二師父對仁慧這樣的做法很不以為然,說:“這叫作什么?觀音庵是清靜佛地,現在成了一個素菜館!”但是合庵尼僧都支持她。赴齋的人多,收入的香錢就多,大家都能沾惠。佛前“樂助”的錢柜里的香錢,一個月一結,仁慧都是按比例分給大家的。至少,辦齋的日子她們也能吃點有滋味的東西,不是每天白水煮豆腐。

    尤其使二師父不能容忍的,是仁慧學會了放焰口。放焰口本是和尚的事,從來沒有尼姑放焰口的。仁慧想:一天老是敲木魚念那幾本經有什么意思?為什么尼姑就不能放焰口?哪本戒律里有過這樣的規定?她要學!善因寺常做水陸道場,她去看了幾次,大體能夠記住。她去請教了善因寺的方丈鐵橋。這鐵橋是個風流和尚,聽說一個尼姑想學放焰口,很驚奇,就一字一句地教了她。她對經卷、唱腔、儀注都了然在心了,就找了本庵幾個聰明尼姑和別的庵里的也不大守本分的年輕尼姑,學起放焰口來。起初只是在本庵演習,在正殿上擺開桌子凳子唱誦。咳,還真像那么回事。尼姑放焰口,這是新鮮事。于是招來一些善男信女、浮浪子弟參觀。你別說,這十幾個尼姑的聲音真是又甜又脆,比起和尚的癩貓嗓子要好聽得多。仁慧正座,穿金藍大紅袈裟,戴八瓣蓮花毗盧帽,兩邊兩條杏黃飄帶,美極了!于是漸漸有人家請仁慧等一班尼姑去放焰口,不再有人議論。

    觀音庵氣象興旺,生機蓬勃。

    解放。

    土改。

    土改工作隊沒收了觀音庵的田產,征用了觀音庵的房屋。

    觀音庵的尼姑大部分還了俗,有的嫁了人。

    有的尼姑勸仁慧還俗。

    “還俗?嫁人?”

    仁慧搖頭。

    她離開了本地,云游四方,行蹤不定。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眉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有許多關于仁慧的謠言。說無錫惠山一個捏泥人的,偷偷捏了一個仁慧的像,放在玻璃櫥里,一尺來高,是裸體的。說仁慧有情人,生過私孩子……

    有些謠言仁慧也聽到了,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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