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大淖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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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記事
@一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作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作什么淖的地方。據說這是蒙古話。那么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作什么,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渺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1),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墻,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不時有人從門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里面是松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過后,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干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么錢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慈姑、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壟,牛棚水車,人家的墻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墻上晾干,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樊川、界首,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只小輪船,往來本城和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后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了。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現在里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家伙,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里,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里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樣。這里沒有一家店鋪。這里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里不一樣。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里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臺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卜的(紫蘿卜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卜,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里紅的,賣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了。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里。于是從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
這里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制的家伙。香爐、蠟臺、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柜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只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柜頂上的這兩個錫罐。因此,二十來個錫匠并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一副錫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系里夾著幾塊錫板;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面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錫器是打出來的,不是鑄出來的。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錫匠在人家門道里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里把舊錫化成錫水,——錫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就化了;然后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面朝里),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然后,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用一個木槌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锃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錫匠人很耿直,對其余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干凈;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除了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閑游亂竄。
老錫匠會打拳,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蠟桿,三節棍,沒事便搬到外面場地上打對兒。老錫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除此之外,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他們唱的這種戲叫作“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子,所以又叫“香火戲”。這些錫匠并不信薩滿教,但大都會唱香火戲。戲的曲調雖簡單,內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劉金定招親;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妝彩唱。遇到陰天下雨,不能出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錫匠。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凈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錫匠里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老錫匠心里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老錫匠經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么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三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墻,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止大風時把茅草刮走。這里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二百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涂白漆,一頭是紅的。到傍晚憑籌領錢。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不行,得用木杠,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起初挑半擔,用兩個柳條笆斗。練上一二年,人長高了,力氣也夠了,就挑整擔,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一天三頓,都是干飯。這些人家都不盤灶,燒的是“鍋腔子”——黃土燒成的矮甕,一面開口燒火。燒柴是不花錢的。淖邊常有草船,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處去摟。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作“筢草鬼子”。有時懶得費事,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罵時,他們早就沒影兒了。鍋腔子無處出煙,煙子就橫溢出來,飄到大淖水面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一邊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們吃飯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個滾,咕咚一聲就咽下去了。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了。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逢年過節,除了換一件干凈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賭錢。賭具,也是錢。打錢,滾錢。打錢: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圓,疊成很高的一摞。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滾錢又叫“滾五七寸”。在一片空場上,各人放一摞錢;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圓由磚面落下,向錢注密處滾去,錢停住后,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距離七寸,反賠出與此注相同之數。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旁觀的閑人也不時大聲喝彩,為他們助興。
這里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于去挑的。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上涂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腦后的發髻都極大。發髻的大紅頭繩的發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她們的發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么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說話她們怎么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后來腿腳有了點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收收籌子。這老頭兒老沒正經,一把胡子了,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擰一下。按輩分,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胡子”。有一天,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了。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面(2)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敢不敢到淖里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面!”——“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里撲通撲通洗了一會兒。爬上岸就大聲喊叫:
“下面!”
這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們在男女關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作“倒貼”。
因此,街里的人說這里“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四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這一家只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龍的堂弟(挑夫里姓黃的多)。原來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他專能上高跳。這地方大糧行的“窩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只單跳,很陡。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點歲數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含糊,他就走過去接過二百斤的擔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窩積”里,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為為人忠誠老實,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那年在車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了一個“蘇州俏”的發髻,還抹了一點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準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兒,這姑娘就表示愿意跟著他過。她叫蓮子。——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云彩,就取名叫作巧云。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瓜子零食,還愛唱“打牙牌”之類的小調:“涼月子一出照樓梢,打個呵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了。哎喲,哎喲,瞌睡子又上來了……”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
巧云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于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黃海蛟正在馬棚灣。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巧云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燜了一鍋飯,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出門有點事,鎖了門,從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云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么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只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他不愿巧云在后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心不再續娶。他就又當爹又當媽,和女兒巧云在一起過了十幾年。他不愿巧云去挑扁擔,巧云從十四歲就學會結漁網和打蘆席。
巧云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瞇睎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分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云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臺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巧云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了,巧云也知道。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干什么呢?但是巧云沒怎么往心里去。
巧云十七歲,命運發生了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腰。起初以為不要緊,養養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藥酒,貼了好多膏藥,還不見效。她爹半癱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他有時下床,扶著一個剃頭擔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窩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為女兒掙幾件新衣裳,買兩枝花,卻只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活自己了。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只能做一點老太婆做的事: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網用的麻線。事情很清楚:巧云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可憐的殘廢爹。誰要愿意,只能上這家來當一個倒插門的養老女婿。誰愿意呢?這家的全部家產只有三間草屋(巧云和爹各住一間,當中是一個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漁網或者坐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大娘、大嬸、姑娘、媳婦有舊壺翻新,總喜歡叫小錫匠來;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過這里,巧云家門前的柳蔭是一個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云織席,十一子化錫,正好做伴。有時巧云停下活計,幫小錫匠拉風箱。有時巧云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小錫匠就壓住爐里的火,幫她織一氣席。巧云的手指劃破了(織席很容易劃破手,壓扁的蘆葦薄片,刀一樣地鋒快),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巧云從十一子口里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個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他有一個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眼睛越來越不好,他很擔心她有一天會瞎……
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只鴛鴦,可是配不成對。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弄不到一起。他們倆呢,只是很愿意在一處談談坐坐。都到歲數了,心里不是沒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云到淖邊一只空船上去洗衣裳(這里的船泊定后,把漿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這里,無人看管,誰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前傾著,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后,伸出兩手胳肢她的腰。她冷不防,一頭栽進了水里。她本會一點水,但是一下子懵了。這幾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掙扎了兩下,喊救人,接連喝了幾口水。她被水沖走了!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外土坪上打拳,看見一個人沖了過來,頭發在水上漂著。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從水里把她托了起來。
十一子把她肚子里的水控了出來,巧云還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橫抱著,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十一子覺得巧云緊緊挨著他,越挨越緊。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云醒來了。(她早就醒來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云換了濕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十一子抓一把草,給她熬了半銚子姜糖水,讓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云起來關了門,躺下。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月亮真好。
巧云在心里說:“你是個呆子!”
她說出聲來了。
不大一會兒,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這一天夜里,另外一個人,撥開了巧云家的門。
@五
由輪船公司對面的巷子轉東大街,往西不遠,有一個道士觀,叫作煉陽觀。現在沒有道士了,里面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這水上保安隊是地方武裝。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官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的任務是下鄉剿土匪。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了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于脫逃。因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伙的土匪。水上保安隊裝備是很好的。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劃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子彈是打不透的。鐵板劃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一有任務,就看見大兵們扛著兩挺水機關,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怪),上了船,開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劃子,又有水機關,對土匪有壓倒優勢,很少有傷亡)。鐵板劃子靠了岸,上岸列隊,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這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面是號隊。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后面是全隊弟兄,一律荷槍實彈。號隊之后,大隊之前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只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這隊伍是很神氣的。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和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大隊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鋪,凡有鳥籠的(有的店鋪是養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為土匪大哥看見不高興,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里,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看看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伍,是這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其快樂程度不下于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齊全、六十四杠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辦差,保安隊的弟兄們沒有什么事。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關扛到大淖邊突突地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使人們感覺到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兵早晚練號。早晨八九點鐘,下午四五點鐘,他們就到大淖邊來了。先是拔長音,然后各自吹幾段,最后是合吹進行曲、三環號(他們吹三環號只是吹著玩,因為從來沒有接受檢閱的時候)。吹完號,就解散,想干什么干什么。有的,就輕手輕腳,走進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去,門就關起來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干凈愛俏。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干,有的是閑空。他們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總有犒賞;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件,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面很大方,花錢不在乎。他們是保護地方紳商的軍人,身后有靠山,即或出一點什么事,誰也無奈他何。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流風流,實在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別人。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這劉號長前后跟大淖幾家的媳婦都很熟。
撥開巧云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生。巧云的殘廢爹當時就知道了。他拿著這十塊錢,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并未多議論,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巧云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人生在世,總有這么一遭!只是為什么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么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不行!她還有個殘廢爹。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里亂糟糟的。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她還得結網,織席,還得上街。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鞋。她想起她的遠在天邊的媽。她記不得媽的樣子,只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了一點眉心紅。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指上的血,這血一定是咸的。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烈一分。
水上保安隊又下鄉了。
一天,巧云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十一子到了淖邊。巧云踏在一只“鴨撇子”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這是一只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鴨蛋),把篙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
過了一會兒,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里一直待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六
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師兄們都知道,只瞞著老錫匠一個人。他們偷偷地給他留著門,在門窩子里倒了水(這樣推門進來沒有聲音)。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天,又是這時候才推開門。剛剛要鉆被窩,聽見老錫匠說:
“你不要命啦!”
這種事情怎么瞞得住人呢?終于,傳到劉號長的耳朵里。其實沒有人跟他嚼舌頭,劉號長自己還不知道?巧云看見他都討厭,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劉號長咽不下這口氣。本來,他跟巧云又沒有拜過堂,完過花燭,閑花野草,斷了就斷了。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他的人,這丟了當兵的臉。太歲頭上動土,這還行!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連保安隊的弟兄也都覺得面上無光,在人前矬了一截。他是只許自己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不許別人在他臉上濺一星唾沫的。若是閉著眼過去,往后,保安隊的人還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還沒亮,劉號長帶了幾個弟兄,踢開巧云家的門,從被窩里拉起了小錫匠,把他捆了起來。把黃海蛟、巧云的手腳也都捆了,怕他們去叫人。
他們把小錫匠弄到泰山廟后面的墳地里,一人一根棍子,摟頭蓋臉地打他。
他們要小錫匠卷鋪蓋走人,回他的興化,不許再留在大淖。
小錫匠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答應不再走進黃家的門,不挨巧云的身子。
小錫匠還是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告一聲饒,認一個錯。
小錫匠的牙咬得緊緊的。
小錫匠的硬錚把這些向來是橫著膀子走路的家伙惹怒了,“你這樣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風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
小錫匠被他們打死了。
錫匠們聽說十一子被保安隊的人綁走了,他們四處找,找到了泰山廟。
老錫匠用手一探,十一子還有一絲悠悠氣。老錫匠叫人趕緊去找陳年的尿桶。他經驗過這種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從桶里刮出來的尿堿,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關咬得很緊,灌不進去。
巧云捧了一碗尿堿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巧云把一碗尿堿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
不知道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錫匠們摘了一塊門板,把十一子放在門板上,往家里抬。
他們抬著十一子,到了大淖東頭,還要往西走。巧云攔住了:
“不要。抬到我家里。”
老錫匠點點頭。
巧云把屋里存著的漁網和蘆席都拿到街上賣了,買了七厘散,醫治十一子身子里的瘀血。
東頭的幾家大娘、大嬸殺了下蛋的老母雞,給巧云送來了。
錫匠們湊了錢,買了人參,熬了參湯。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大淖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
劉號長打了人,不敢再露面。他那幾個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隊的隊部里不出來。保安隊的門口加了雙崗。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
錫匠們開了會。他們向縣政府遞了呈子,要求保安隊把姓劉的交出來。
縣政府沒有答復。
錫匠們上街游行。這個游行隊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沒有旗子,沒有標語,就是二十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這是個沉默的隊伍,但是非常嚴肅。他們表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和不可動搖的決心。這個帶有中世紀行幫色彩的游行隊伍十分動人。
游行繼續了三天。
第三天,他們舉行了“頂香請愿”。二十來個錫匠,在縣政府照壁前坐著,每人頭上用木盤頂著一爐熾旺的香。這是一個古老的風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縣大堂燒了,據說這不算犯法。
這條規矩不載于《六法全書》,現在不是大清國,縣政府可以不理會這種“陋習”。但是這些錫匠是橫了心的,他們當真干起來,后果是嚴重的。縣長邀請縣里的紳商商議,一致認為這件事不能再不管。于是由商會會長出面,約請了有關的人:一個承審——作為縣長代表,保安隊的副官,老錫匠和另外兩個年長的錫匠,還有代表挑夫的黃海龍,四鄰見證,——賣眼鏡的寶應人,賣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館里舉行會談,來“了”這件事。
會談的結果是:小錫匠養傷的藥錢由保安隊負擔(實際是商會拿錢),劉號長驅逐出境。由劉號長畫押具結。老錫匠覺得這樣就給錫匠和挑夫都掙了面子,可以見好就收了。只是要求在劉某人的甘結上寫上一條:如果他再踏進縣城一步,任憑老錫匠一個人把他收拾了!
過了兩天,劉號長就由兩個弟兄持槍護送,悄悄地走了。他被調到三垛去當了稅警。
十一子能進一點飲食,能說話了。巧云問他:
“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么不說?”
“你要我說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親你!”
巧云一家有了三張嘴。兩個男的不能掙錢,但要吃飯。大淖東頭的人家都沒有積蓄,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變賣典押。結漁網,打蘆席,都不能當時見錢。十一子的傷一時半會不會好,日子長了,怎么過呢?巧云沒有經過太多考慮,把爹用過的籮筐找出來,磕磕塵土,就去挑擔掙“活錢”去了。姑娘媳婦都很佩服她。起初她們怕她挑不慣,后來看她腳下很快,很勻,也就放心了。從此,巧云就和鄰居的姑娘媳婦在一起,挑著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風擺柳似的穿街過市,發髻的一側插著大紅花。她的眼睛還是那么亮,長睫毛忽閃忽閃的。但是眼神顯得更深沉,更堅定了。她從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很能干的小媳婦。
十一子的傷會好么?
會。
當然會!
故里雜記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他住在土地祠。土地祠每坊都有一個。“坊”后來改稱為保了。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寫疏文,寫明死者籍貫,還沿用舊稱:“南贍部洲某省某縣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寫給陰間的公事。大概陰間還沒有改過來。土地是陰間的保長。其職權范圍與陽間的保長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稱“當坊土地”。李三所管的,也只是這一坊之事。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論出了什么事,死人失火,他都不問。一個坊或一個保的疆界,保長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稱,正名是“福德神祠”。這四個字刻在廟門的磚額上,藍地金字。這是個很小的廟。外面原有兩根旗桿。西邊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這雷也真怪,把旗桿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來長的細木條),只剩東邊的一根了。進門有一個門道,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東邊的,住著李三。西邊的一間,租給了一個賣糜飯餅子的。——糜飯餅子是米粥搗成糜,發酵后在一個平鍋上烙成的,一面焦黃,一面是白的,有一點酸酸的甜味。再往里,過一個兩步就跨過的天井,便是神殿。迎面塑著土地老爺的神像。神像不大,比一個常人還小一些。這土地老爺是單身,——不像鄉下的土地廟里給他配一個土地奶奶。是一個笑瞇瞇的老頭,一嘴的白胡子。頭戴員外巾,身穿藍色道袍。神像前是一個很狹的神案。神案上有一具鐵制蠟燭架,橫列一排燭釬,能插二十來根蠟燭。一個瓦香爐。神案前是一個收香錢的木柜。木柜前留著幾尺可供磕頭的磚地。如此而已。
李三同時又是廟祝。廟祝也沒有多少事。初一、十五,把土地祠里外打掃一下,準備有人來進香。過年的時候,把兩個“燈對子”找出來,掛在廟門兩邊。燈對子是長方形的紙燈,里面是木條釘成的框子,外糊白紙,上書大字,一邊是“風調雨順”,一邊是“國泰民安”。燈對子里有橫隔,可以點蠟燭。從正月初一,一直點到燈節。這半個多月,土地祠門前明晃晃的,很有點節日氣氛。這半個月,進香的也多。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錢的柜子打開,把香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一數。
偶爾有人來賭咒。兩家為一件事分辨不清,——常見的是東家丟了東西,懷疑是西家偷了,兩家對罵了一陣,就各備一份香燭到土地祠來賭咒。兩個人同時磕了頭,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東西,就叫他現世現報!”另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誣賴我,也一樣!”咒已賭完,各自回家。李三就把只點了小半截的蠟燭吹滅,拔下,收好,備用。
李三最高興的事,是有人來還愿。坊里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來許愿。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過了,就來還愿。儀式很隆重:給菩薩“掛匾”——送一塊橫寬二三尺的紅布匾,上寫四字:“有求必應。”滿爐的香,紅蠟燭把鐵架都插滿了(這種蠟燭很小,只二寸長,叫作“小牙”)。最重要的是:供一個豬頭。因此,誰家許了愿,李三就很關心,隨時打聽。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老人病好,會出來扶杖而行。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領的后面就會縫一條二指寬三寸長的紅布,上寫“天花已過”。于是李三就滿懷希望地等著。這豬頭到了晚上,就進了李三的砂罐了。一個七斤半重的豬頭,夠李三消受好幾天。這幾天,李三的臉上隨時都是紅噴噴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無后的孤寡和“路倒”。一個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里發現一具無名男尸,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個捐簿,到幾家殷實店鋪去化錢。然后買一口薄皮棺材裝殮起來;省事一點,就用蘆席一卷,草繩一捆(這有個名堂,叫作“萬字紋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鋤頭背著,送到亂葬崗去埋掉。因此本地流傳一句罵人的話:“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愿意本坊常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募化得來的錢怎樣花銷,是誰也不來查賬的。李三拿埋葬費用的余數來喝酒,實在也在情在理,沒有什么說不過去。這種事,誰愿承攬,就請來試試!哼,你以為這幾杯酒喝到肚里容易呀!不過,為了心安理得,無愧于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后,照例還為他燒一陌紙錢,磕三個頭。
李三瘦小干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隨時總像沒有睡醒,——他夜晚打更,白天辦事,睡覺也是斷斷續續的,看見他時他也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會兒,想不到有時他竟能跑得那樣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時候。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諱言火字,所以反說著了。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鑼,用一個鑼棒使勁地敲著,沒命地飛跑,嘴里還大聲地嚷叫:“××巷×家走水啦!××巷×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龍都要來救,所以李三這回就跑出坊界,繞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么?哎,話怎么能這樣說呢!換一個說法:他希望火不成災,及時救滅。火滅之后,如果這一家損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燒越旺!”如果這家燒得片瓦無存,他就去向幸免殃及的四鄰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薩保佑!”他還會說:火勢沒有蔓延,也多虧水龍來得快。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龍來得快,是因為他沒命地飛跑。聽話的人并不是傻子。他飛跑著敲鑼報警,不會白跑,總是能拿到相當可觀的酒錢的。
地保的另一項職務是管叫花子。這里的花子有兩種,一種是專趕各廟的香期的。初一、十五,各廟都有人進香。逢到菩薩生日(這些菩薩都有一個生日,不知是怎么查考出來的),香火尤盛。這些花子就從廟門、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兩排。有的裝作瞎子,有的用蠟燭油畫成爛腿(畫得很像),“老爺太太”不住地喊叫。進香的信女們就很自覺地把銅錢丟在他們面前破瓢里,她們認為把錢給花子,是進香儀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顯得不虔誠。因此,這些花子要到的錢是不少的。這些虔誠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話。花子彼此相遇,不是問要了多少錢,而說是“喚了多少狗”!這種花子是有幫的,他們都住在船上。每年還做花子會,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熱鬧。這一種在幫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們也不礙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串街要錢的,他也只管那種只會伸著手賴著不走的軟弱疲賴角色。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見了,就舉起竹棍大喝一聲:“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一等是唱道情的。這是斯文一脈,穿著破舊長衫,念過兩句書,又和呂洞賓、鄭板橋有些瓜葛。店鋪里等他唱了幾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會往柜臺上丟一個銅板。他們是很清高的,取錢都不用手,只是用兩片簡板一夾,咚的一聲丟在漁鼓筒里。另外兩等,一是耍青龍(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耍青龍的弄兩條菜花蛇盤在脖子里,蛇信子簌簌地直探。吹筒子的吹一個外面包了火赤練蛇皮的竹筒,“布——嗚!”聲音很難聽,樣子也難看。他們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這家店鋪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嚇得遠遠地繞開走了。照規矩(不知是誰定的規矩),這兩等,李三是有權趕他們走的。然而他偏不趕,只是在一個背人處把他們攔住,向他們索要例規。討價還價,照例要爭執半天。雙方會談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廁所。
地保當然還要管緝盜。誰家失竊,首先得叫李三來。李三先看看小偷進出的路徑。是撬門,是挖洞,還是爬墻。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發,撬門罪最重,只下明火執仗一等。挖洞次之。爬墻又次之。然后,叫本家寫一份失單。事情就完了。如果是爬墻進去偷的,他還不會忘了把小偷爬墻用的一根船篙帶走。——小偷爬墻沒有帶梯子的,只是從河邊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綁十來個稻草疙瘩,戧在墻邊,踩著草瘩疙就進去了。偷完了,照例把這根竹篙靠在墻外。這根船篙不一會就會有失主到土地祠來贖。——“交二百錢,拿走!”
丟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對李三說,有幾件重要的東西,本家愿出錢贖回,過些日子,李三真能把這些贓物追回來。但是是怎樣追回來的,是什么人偷的,這些事是不作興問的。這也是規矩。
李三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鑼槌。
篤,鐺。定更。
篤,篤;鐺——鐺。二更。
篤,篤,篤;鐺鐺——鐺。三更。
三更以后,就不打了。
打更是為了防盜。但是人家失竊,多在四更左右,這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李三打更,時常也裝腔作勢嚇唬人:“看見了,看見了!往哪里躲!樹后頭!墻旮旯!……”其實他什么也沒看見。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3):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火塘撲熄,——水缸上滿!——
“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4)——!
“屋上瓦響,莫疑貓狗,起來望望——!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店鋪上了板,人家關了門,外面很黑,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李三一個人,腰里別著一個白紙燈籠,大街小巷,拉長了聲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地喊著,聽起來有點凄慘。人們想到:一年又要過去了。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難為他。
沒有死人,沒有失火,沒人還愿,沒人家挨偷,李三這幾天的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他拿著鑼、梆,很無聊地敲著三更:
“篤,篤,篤;鐺,鐺——鐺!”
一邊敲,一邊走,走到了河邊。一只船上有一支很結實的船篙在船幫外面別著,他一伸手,抽了出來,夾在胳肢窩里回身便走。他還不緊不慢地敲著:
“篤,篤,篤;鐺,鐺——鐺!”
不想船篙帶不動了,篙子的后梢被一只很有勁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帶到土地祠,明天等這個弄船的拿錢來贖。能弄二百錢,也能喝四兩。不想這船家剛剛起來撒過尿,躺下還沒有睡著。他聽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艙口一看,是李三!
“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臉面的人,但是一個地保偷東西,而且叫人當場捉住,總不大好看。
“你認打認罰?”
“認罰!認罰!罰多少?”
“罰二百錢!”
李三老是罰鄉下人的錢。誰在街上挑糞,濺出了一點,“罰!二百錢!”誰在不該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罰!二百錢!”沒有想到這回被別人罰了。李三挨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榆樹
侉奶奶住到這里一定已經好多年了,她種的八棵榆樹已經很大了。
這地方把徐州以北說話帶山東口音的人都叫作侉子。這縣里有不少侉子。他們大都住在運河堤下,拉纖,推獨輪車運貨(運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頭),碾石頭粉(石頭碾細,供修大船的和麻絲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縫),烙鍋盔(這種干厚棒硬的面餅也主要是賣給侉子吃),賣牛雜碎湯(本地人也有專門跑到運河堤上去嘗嘗這種異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個侉子的家屬,她應當有過一個丈夫,一個侉老爹。她的丈夫哪里去了呢?死了?還是“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么?她姓什么?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窮苦人、有錢的,都這樣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么會住到這樣一個地方來呢?(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沒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來的呢?你問附近的住戶,他們都回答不出,只是說:“啊,她一直就在這里住。”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這里就有一個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個巷子的外面。這巷口有一座門,大概就是所謂里門。出里門,有一條磚鋪的街,伸向越塘,轉過螺螄壩,奔臭河邊,是所謂后街。后街邊有人家。侉奶奶卻又住在后街以外。巷口外,后街邊,有一條很寬的陰溝,正街的陰溝水都流到這里,水色深黑,發出各種氣味,藍靛的氣味、豆腐水的氣味、做草紙的紙漿氣味。不知道為什么,聞到這些氣味,叫人感到憂郁。經常有鄉下人,用一個接了長柄的洋鐵罐,把陰溝水一罐一罐刮起來,倒在木桶里(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溝底嘎啦嘎啦地響。跳過這條大陰溝,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這片空地里。
侉奶奶的家是兩間草房。獨門獨戶,四邊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后面,是一帶圍墻。圍墻里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板姓楊。香是像壓饸饹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還會發出“蓬——”的一聲。侉奶奶沒有去看過師傅做香,不明白這聲音是怎樣弄出來的。但是她從早到晚就一直聽著這種很深沉的聲音。隔幾分鐘一聲,“蓬——蓬——蓬——”。圍墻有個門,從門口往里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鐵紗窗似的曬香的棕繃子,上面整整齊齊平鋪著兩排黃色的線香。侉奶奶門前,一眼望去,有一個海潮庵。原來不知是住和尚還是住尼姑的,多年來沒有人住,廢了。再往前,便是從越塘流下來的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小橋。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邊長了很高的草。右邊是侉奶奶種的八棵榆樹。
侉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過日子。附近幾條巷子的人家都來找她,拿了舊布(間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作“骨子”)和一張紙剪的鞋底樣。侉奶奶就按底樣把舊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縫幾針),然后就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納。扎一錐子,納一針,“哧啦——哧啦”。有時把錐子插在頭發里“光”一“光”(讀去聲)。侉奶奶手勁很大,納的針腳很緊,她納的底子很結實,大家都愿找她納。也不講個價錢。給多,給少,她從不爭。多少人穿過她納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門口納鞋底。她不點燈。燈碗是有一個的,房頂上也掛著一束燈草。但是燈碗是干的,那束燈草都發黃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見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別人家的煙筒才冒出燒早飯的炊煙,侉奶奶已經納好半只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里(她那屋里很黑),整天都坐在門外扎錐子,抽麻線。有時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來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松了。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里攢勁;驢翻過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松。
街上的,巷子里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門前的空地上來玩。他們在草窩里捉螞蚱,捉油葫蘆。捉到了,就拿給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認真地看一看,說:“大。真大!”孩子玩一會兒,又轉到別處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過橋到對岸遠遠的一個道士觀去看放生的烏龜。孩子的媽媽有時來找孩子(或家里來了親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試試),就問侉奶奶:“看見我家毛毛了么?”侉奶奶就說:“看見咧,往東咧。”或“看見咧,過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頭喝粥。三頓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買了最糙最糙的米來煮。逢到粥廠放粥(這粥廠是官辦的,門口還掛一塊牌:××縣粥廠),她就提了一個“ 子”(小水桶)去打粥。這一天,她就自己不開火倉了,喝這粥。粥廠里打來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腌的紅胡蘿卜。啊呀,那叫咸,比鹽還咸,咸得發苦!——不信你去嘗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兒來的那一天,才變一變花樣。
侉奶奶有一個親人,是她的侄兒。過繼給她了,也可說是她的兒子。名字只有一個字,叫個“牛”。牛在運河堤上賣力氣,也拉纖,也推車,也碾石頭。他隔個十天半月來看看他的過繼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給娘帶什么,只帶了三斤重的一塊鍋盔。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香店的楊老板幾次托甲長丁裁縫來探過侉奶奶的口風,問她賣不賣。榆皮,是做香的原料。——這種事由買主親自出面,總不合適。老街舊鄰的,總得有個居間的人出來說話。這樣要價、還價,才有余地。丁裁縫來一趟,侉奶奶總是說:“樹還小咧,叫它再長長。”
人們私下議論:侉奶奶不賣榆樹,她是指著它當棺材本哪。
榆樹一年一年地長。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著,一年一年地納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實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驢打滾,看孩子捉螞蚱、捉油葫蘆,還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這些捉螞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納他們穿的鞋底,尺碼一年比一年放出來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說這是“狐火”,是狐貍用尾巴蹭出來的。于是在香店作坊的墻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么發現了海潮庵里藏著一窩土匪。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里面往外打槍,外面往里打槍,乒乒乓乓。最后是有人獻計用火攻,——在庵外墻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只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離得這么近,她怎么就不知道庵里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
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
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水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么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里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淚。圍了好些人看。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干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沒有了,就喂它吃干草。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折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里。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折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里躺著。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里下大雨。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進了水。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里了。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后事呀。侉奶奶沒有留下什么錢,牛也拿不出錢,只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板。楊老板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后,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楊老板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板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干賣給了木器店。據人了解,他賣的八棵樹干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他等于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
@魚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連著的。不知從哪年起,螺螄壩以下淤塞了,就隔斷了。風和人一年一年把干土爛草往河槽里填,河槽變成很淺了。不過舊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兩旁的柳樹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這還是一條河,一條沒有水的干河。
干河的北岸種了菜。南岸有幾戶人家。這幾家都是做嫁妝的,主要是做嫁妝之中的各種盆桶,腳盆、馬桶、 子。這些盆桶是街上嫁妝店的訂貨,他們并不賣門市。這幾家只是本錢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這幾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他們整天在門外柳樹下鋸、刨。他們使用的刨子很特別。木匠使刨子是往前推,桶匠使刨子是往后拉。因為盆桶是圓的,這么使才方便。這種刨子叫作刮刨。盆桶成型后,要用砂紙打一遍,然后上漆。上漆之前,先要用豬血打一道底子。刷了豬血,得晾干。因此老遠地就看見干河南岸,綠柳蔭中排列著好些通紅的盆盆桶桶,看起來很熱鬧,畫出了這幾家作坊的一種忙碌的興旺氣象。
桶匠有本錢,有手藝,在越塘一帶,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氣吃飯的挑夫、轎夫要富足一些。和殺豬的龐家就不能相比了。
從侉奶奶家旁邊向南伸出的后街到往螺螄壩方向,拐了一個直角。龐家就在這拐角處,門朝南,正對越塘。他家的地勢很高,從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層臺階。房屋在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房屋蓋起的時間不久,磚瓦木料都還很新。檁粗板厚,瓦密磚齊。兩邊各有兩間臥房,正中是一個很寬敞的穿堂。坐在穿堂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邊和淤塞的舊河交接處的一條從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對岸的一切,眼界很開闊。這前面的新房子是住人的。養豬的豬圈,燒水、殺豬的場屋都在后面。
龐家兄弟三個,各有分工。老大經營擘畫,總管一切。老二專管各處收買生豬。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肥豬,都是買半大豬回來自養。老二帶一個伙計,一趟能趕二三十頭豬回來。因為殺的豬多,他經常要外出。殺豬是老三的事,——當然要有兩個下手伙計。每天五更頭,東方才現一點魚肚白,這一帶人家就聽到豬尖聲嚎叫,知道龐家殺豬了。豬殺得了,放了血,在殺豬盆里用開水燙透,吹氣,刮毛。殺豬盆是一種特制的長圓形的木盆,盆幫很高。二百來斤的豬躺在里面,富富有余。殺幾頭豬,沒有一定,按時令不同。少則兩頭,多則三頭四頭,到年下人家腌肉時就殺得更多了。因此龐家有四個極大的木盆,幾個伙計同時動手洗刮。
這地方不興叫屠戶,也不叫殺豬的,大概嫌這種叫法不好聽,大都叫“開肉案子的”。“開”肉案子,就是掌柜老板一流,顯得身份高了。龐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為一條東大街上只有這一家肉案子。早起人進人出,剁刀響,銅錢響,票子響。不到晌午,幾片豬就賣得差不多了。這里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買齊,很少下午來割肉的。龐家肉案到午飯后,只留一兩塊后臀硬肋等待某些家臨時來了客人的主顧,留一個人照顧著。一天的生意已經做完,店堂閑下來了。
店堂閑下來了。別的肉案子,閑著就閑著吧。龐家的人可真會想法子。他們在肉案子的對面,設了一道攔柜,賣茶葉。茶葉和豬肉是兩碼事,怎么能賣到一起去呢?——可是,又為什么一定不能賣到一起去呢?東大街沒有一家茶葉店,要買茶葉就得走一趟北市口。有了這樣一個賣茶葉的地方,省走好多路。賣茶葉,有一個人盯著就行了。有時叫一個小伙計來支應。有時老大或老三來看一會兒。有時,龐家的三妯娌之一,也來店堂里坐著,包包茶葉,收收錢。這半間店堂的茶葉店生意很好。
龐家三弟兄一個是一個。老大穩重,老二干練,老三是個文武全才。他們長得比別人高出一頭。老三尤其肥白高大。他下午沒事,常在越塘高空場上練石擔子、石鎖。他還會寫字,寫劉石庵體的行書。這里店鋪都興裝著花槅子。槅子留出一方空白,可以貼字畫。別家都是請人寫畫的。龐家肉案子是龐老三自己寫的字。他大概很崇拜趙子龍。別人家槅心里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之類,他寫的都是《三國演義》里贊趙子龍的詩。
龐家這三個妯娌:一個賽似一個的漂亮,一個賽似一個的能干。她們都非常勤快。天不亮就起來,燒水,煮豬食,喂豬。白天就坐在穿堂里做針線。都是光梳頭,凈洗臉,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人們走到龐家門前,就覺得跟前一亮。
到粥廠放粥,她們就一人拎一個 子去打粥。
這不免會引起人們議論:“戴著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龐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們打了粥來是不吃的,——喂豬!因此,越塘、螺螄壩一帶人對龐家雖很羨慕并不親近。都覺得龐家的人太精了。龐家的人緣不算好。別人也知道,龐家人從心里看不起別人,尤其是這三個女的。
越塘邊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奇事。
這一年雨水特別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后街街面上來了。地方上的居民鋪戶共同商議,決定挖開螺螄壩,在淤塞的舊河槽挖一道溝,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里去。這道溝只兩尺寬。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水在溝里流得像一支箭。
流著,流著,一個在岸邊做桶的孩子忽然驚叫起來:
“魚!”
一條長有尺半的大鯉魚叭的一聲蹦到岸上來了。接著,一條,一條,又一條,鯉魚!鯉魚!鯉魚!
不知從哪里來的那么多的鯉魚。它們戧著急水往上躥,不斷地蹦到岸上。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溝邊來捉魚。有人搬了腳盆放在溝邊,等鯉魚往里跳。大家約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門口,魚跳進誰家的盆算誰的。
他們正在商議,龐家的幾個人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在水溝流入越塘入口處挨排放好了。人們小聲嘟囔:“真是手尖眼快啊!”但也沒有辦法。不是說誰家的盆放在誰家門口么?龐家的盆是放在龐家的門口(當然他家門口到河槽還有一個距離),龐家殺豬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魚直往里跳。人們不滿意,但是好在家家的盆里都不斷跳進魚來,人們不斷地歡呼,狂叫,簡直好像做著一個歡喜而又荒唐的夢,高興壓過了不平。
這兩天,桶匠家家家吃魚,喝酒。這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過魚。一面開懷地嚼著魚肉,一面還覺得天地間竟有這等怪事:魚往盆里跳,實在不可思議。
兩天后,臭水河的積水流泄得差不多了,螺螄壩重新堵上,溝里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
龐家桶里的魚最多。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他家吃的是魚子、魚臟。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里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檐下晾著,掛了一溜。
把魚已經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龐家門前,一個對一個說:“真是魚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里跳啊!”
正在穿堂里做針線的妯娌三個都聽見了。三嫂子抬頭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兩個弟媳婦都看了一眼。她們低下頭來繼續做針線。她們的嘴角都掛著一種說不清的表情。是對自己的得意?是對別人的鄙夷?
小學校的鐘聲
——茱萸小集之一
瓶花收拾起臺布上細碎的影子。瓷瓶沒有反光,溫潤而寂靜,如一個人的品德。瓷瓶此刻比它抱著的水要略微涼些。窗簾因為暮色渾染,沉沉靜垂。我可以開燈。開開燈,燈光下的花另是一個顏色。開燈后,燈光下的香氣會不會變樣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過了,我望望兩只手,我該如何處置這個?我把它藏在頭發里么?我的頭發里保存有各種氣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點花香。我的頭發,黑的和白的。每一游塵都帶一點香。我洗我的頭發,我洗頭發時也看見這瓶花。
天黑了,我的頭發是黑的。黑的頭發傾瀉在枕頭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動我的手。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喚一個親昵朋友。
小學校里的歡聲和校園里的花都溶解在靜沉沉的夜氣里。那種聲音實在可見可觸,可以供諸瓶兒,一簇,又一簇。我聽見鐘聲,像一個比喻。我沒有數,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輕重,我聽出今天是西南風。這一下打在那塊鑄刻著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把鐘繩弄得容易發潮了,他換了一下手。掛鐘的鐵索把兩棵大冬青樹干拉近了點,因此我們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葉子是哪一棵上落下來的;它們的根胡已經彼此要呵癢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沒有塞好,他想他的貓已經看見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下秋千索子有點動,他知道那不是風。他笑了,兩個矮矮的影子分開了。這一下敲過一定完了,鐘繩如一條蛇在空中擺動,老詹偷偷地到校園里去,看看校長寢室的燈,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為愛這枝花而被罰清除花上的蚜蟲。“韻律和生命合成一體,如鐘聲。”我活在鐘聲里。鐘聲同時在我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歲。一種荒唐繼續荒唐的年齡。
十九歲的生日熱熱鬧鬧地過了,可愛得像一種不成熟的文體,到處是希望。酒闌人散,廳堂里只剩余一支紅燭,在銀燭臺上。我應當夾一夾燭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么也不做。一地明月。滿宮明月梨花白,還早得很。什么早得很,十二點多了!我簡直像個女孩子。我的白圍巾就像個女孩子的。該睡了,明天一早還得動身。我的行李已經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條大紅綾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們該起來上學去了。我其實可以晚點來,跟他們一齊吃早點,即使送他們到學校也不誤事。我可以聽見打預備鐘再走。
靠著艙窗,看得見碼頭。堤岸上白白的,特別干凈,風吹起鞭炮紙。賣餅的鋪子門板上錯了,從春聯上看得出來。誰,大清早騎驢子過去的?臉好熟。有人來了,這個人會多給挑夫一點錢,我想。這個提琴上流過多少音樂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會不會試一兩支短曲子。伙頤,這個箱子出過國!旅館老板應當在招紙上印一點詩,旅行人是應當讀點詩的。這個,來時跟我一齊來的,他口袋里有一包胡桃糖,還認得我么?我記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里,昨天大姑媽送的。我送一塊糖到嘴里時,聽見有人說話: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還有第一堂課。”
“不要緊,趕得及;孩子們會等我。”
“老詹第一課還是常晚打五分鐘么?”
“什么?——是的。”
岸上的一個似乎還想說什么,嘴動了動,風大,想還是留到寫信時說。停了停,招招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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