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雞鴨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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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人物記
@陳銀娃
農民大都能趕車,但不是所有的農民都能當一個出色的車倌。
星期天,有三輛馬車要到片石山去拉石頭。我那天沒有什么事,就提出跟他們的車到片石山看看。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一年多了,每天上午十一點半,下午五點半,都聽見片石山放炮。風雨無阻,準時不誤。一直想去看看。片石山就是采石場。不知道為什么本地人都叫它片石山。
馬車一進山,不由得人要挺挺胸脯,深吸一口氣。這是個雄壯的地方。采石的山頭已經劈去了半個,露出扇面一樣的青灰色的石骨,間或有幾條鐵銹色蜿蜒的紋道。這石骨是第一次接觸空氣呀。人,是了不起的。一個老把式正在清除殘石。放了炮,并不是所有的石頭都崩落下來,有一些仍粘連在石壁上。老把式在腰里系了一根粗繩,繩頭固定在山頂,他懸在半空,拿了一根鋼釬,這里捅一下,那里戳一下,——轟隆!門板大的石塊就從四五層樓那樣的高處落到地面。
這是個石頭的世界。到處是石頭。
好些人在干活,搬運石頭。他們把石頭按大小塊分別堆放。這些石頭各有不同用處。大的可制碾盤、磨扇,重量都在千斤以上。有兩個已經斫好的石磨就在旁邊擱著。中等的有四五百斤,可做階石、刻墓碑。小塊的二三十斤、四五十斤不等,砌墻,壘堤壩。搬運石頭,沒有工具。四五百斤,就是擱在后腰上背著,——有的墊一條麻袋。他們都是不出聲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不唱歌,也不喊號子。那么多的人在活動,可是山里靜悄悄的。
三輛大車裝滿了石頭,——都是小塊的。下山的路,車走得很快。三輛三套大車,前后相跟,九匹馬,三十六只馬蹄,郭答郭答響成一片,很威風,很氣派。忽然,頭一輛車“誤”住了。快到平地時,有一個坑。前天下過雨,積水未干。不知道是誰,拿浮土把它墊了。上山是空車,不覺得。下山是重載,一下子崴在里面了。
車倌是個很精干,也很要強的小伙子。叭——叭!接連抽了幾鞭子,沒上來。他跳下車,拿鐵锨把膠皮轱轆前面的土鏟去一些,上車又是幾鞭子。“哦嗬!——咦哦嗬!”不頂!車倌的臉通紅,“咳!我×你媽!”手里的鞭子抽得山響,轅馬和拉套的馬一齊努力,馬蹄子亂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還是不頂!越陷越深,車身歪得厲害,眼見得這輛車要“扣”。第二輛車上的是個老車倌,跳下來,到前面看了看,說:“卸吧!”
這一車石頭,卸下來,再裝上,得多少時候?正在這時,第三輛上的車倌高聲喊道:“陳銀娃來啦!”
我聽人們說起過陳銀娃,沒見過。
陳銀娃是個二十五六的小伙子,眉清目秀,穿了一副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布衫搭在肩頭。——這一帶夏天一天溫差很大,“早穿皮襖午穿紗”,男人們興穿一種薄棉的緊身背心,叫作“腰子”。“腰子”的布料都很鮮艷。六七十歲的老漢也穿紅的,年輕人就不用提了。像陳銀娃穿的這件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并非罕見。
老車倌跟銀娃說了幾句話。銀娃看了看車上的石頭,說:“你們真敢裝!這一車夠四千八百斤!”又看了看三匹馬,稱贊道:“好牲口!”然后掏出煙袋,點了一鍋煙,說:“牲口打毛了,它不知道往哪里使勁,讓它緩一緩。”
三鍋煙抽罷,他接過鞭子,騰地跳上車轅,甩了一個響鞭,“叭——!”三匹牲口的耳朵都豎得直直的。“喔嗬!”轅馬的肌肉直顫。緊接著,他照著轅馬的兩肩之間狠抽了一鞭,轅馬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兩只前腿上,往前猛力一蹬,挽套的馬就勢往前一沖,——車上來了。
他跳下車,把鞭子還給車倌。
三個車倌同聲向他道謝,“噯!謝啥咧!”他已經走進了高粱地。只見他的黑黑的頭發和大紅牡丹花的“腰子”在油綠油綠的高粱叢中一閃一閃,走遠了。
老車倌告訴我,陳銀娃趕車是家傳,他父親就是一個有名的車倌。有人曾經跟他打賭:那人戴了一頂氈帽,銀娃的父親一鞭子抽過去,氈帽劈成了兩半,那人的頭皮卻紋絲未動。
也有人說,沒有那么回事。
@王大力
小車站有個搬運隊,有二十幾個人。他們搬運的東西主要是片石山下來的石頭。車站兩邊的月臺上經常堆滿了石料。他們每天要把四五百斤一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背上火車去。他們也是那樣不聲不響地工作著,邁著穩穩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月臺和車廂之間的跳板。
他們的宿舍就在離車站不遠的路邊。夏天中午路過時,可以看到他們半躺在鋪上休息,有的在抽煙。他們似乎在休息時也是不聲不響的。
有時有一個女人上他們宿舍來。她帶著一個包袱,打開來,把拆洗縫補好的衣服分送給幾個人;又收走一些換下來的衣服。這個女人也不說話,也是那么不聲不響的。搬運工人對她好像很尊重。她來了,躺著的就都坐起來。這女人有五十上下年紀。
有人告訴我,這是王大力的媳婦。
王大力也是個搬運工,前五年死了。
大家都叫他王大力,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名字。
離車站二里有一個揚旗。揚旗對面有一座孤山頭,人們就叫它孤山。——這一帶的山都是當地人依山的形貌取的名字,如孤山、紅山、馬脊梁山。孤山不算很高,不過爬到山頂,周圍幾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曾經上去過。空著手也不能一口氣走到山頂,當中總得歇一會兒。有人跟王大力打賭,問他能不能扛三麻袋綠豆一口氣上山。糧食里最重的是綠豆。一麻袋綠豆二百七十斤。三麻袋,八百多斤。王大力一口氣扛上去了,跟沒事似的。
他吃兩個人的飯,干三個人的活。
有一次,火車過了揚旗,已經拉了汽笛,王大力發現,軌道上有一堆杉篙,——不知道這是誰干的事。他二話沒說,跳下月臺,一手抓起一根,乒乒乓乓往月臺上扔。最后一根杉篙扔上去,火車到了。他爬上月臺,脫了力,癱下來,死了。
火車一陣風似的開過去了,誰也不知道車站上發生過什么事。
他留下一個媳婦,一個兒子。現在,他原先的同伴共同養活著他的家屬。他們按月湊齊了錢,給他的老伴送去。她就給這些搬運工縫縫補補,洗洗涮涮。
孤山下有兩間矮矮的房子,堿土抹墻,青瓦蓋頂,房頂上爬著瓜藤。有人指給我看:“那就是王大力的家。”
人們每年都要念叨:“王大力死了三年了”,“王大力死了四年了”,“王大力死了五年了”……
@說話押韻的人
我要到寧遠鐵廠的倉庫去辦一點事,找一個撿糞的老人問路。他告訴我:起這里一直往東,穿過一片大葉桑樹。多會看見地皮通紅,不遠就是鐵廠倉庫。我道了謝,往前走。忽然發現:嗯?這人說話是押韻的?
這人有六十開外年紀,還一點不顯衰老。他是一個退休的工人,現在的任務是看守著一堆焦炭。這堆焦炭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存下來的。不老少,像一座小山。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不處理,也不運走,一直就在一片空地上放著。從夏天到冬天,一直放著。
他就在路邊一間泥墻瓦頂的房子里住著,一個人。這間房子原是大煉鋼鐵時的指揮所,現在還可以看到貼在墻上的褪了色的標語。
他是個不安于閑坐的人,不常在家。但是你可以走進去,一切自便。門鎖著,熟人都知道鑰匙藏在什么地方。口渴了,喝水。他隨時都溫著一大鍋開水。天氣冷,可以燒一把豆秸火烤烤。甚至還可以掏出幾個山藥放在火里烤熟了吃。山藥就在麻袋里放著,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敞著口。
他每天出去巡視幾遍,看看那一堆焦炭。其余時間,多半是去撿糞。
不遠的田地上矗立著一排一排土高爐,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再過三五年,沒有見過大煉鋼鐵的年輕人將會不知道這些黃土筑成的方形建筑物是干什么用的。也許會以為這是古代一場什么戰爭留下的遺物。——這地方是李克用的故鄉,說不定有一個考古學家會考證出這跟沙陀國有關。當年,這個地方曾經是爐火通紅,照亮了半個天,——嚇得幾十里之內的狼都把家搬進深山里去了。現在呢,這些土高爐已經無聲無息。里面毫無例外,全都結了一層厚厚的焦子。焦子結實得很。刨不動,鑿不開。除非用炸藥才能把它炸碎。可是誰也沒想起用炸藥來炸它。因此,在這片本來是好地的田野上就一直保留著一群古跡。這些古跡有一個很大的優點,既避風,走進去外面又看不見,于是就變成過往行人的一個合乎理想的廁所。這個退休工人每天就到高爐里去撿糞,在那座焦炭山旁邊堆成了另一座山。這座糞山高到一定程度,他就通知公社套車來把它拉走。
我和別人到他的小屋里去過幾次,喝過水,烤過火,都沒有見到他。人們告訴我,他只有三頓飯時在家。
冬天,我又和別人路過他的家,他在。那是前半晌,他已經在做飯了。我說:“這么早就做飯?”別人說:“他到冬天都是吃兩頓。”他把小米飯燜上,說:
三頓飯一頓吃兩碗;
兩頓飯一頓吃三碗。
算來算去一邊兒多,
就是少抓(1)一遍兒鍋。
人們告訴過我,這人說話從來就是這樣,張口就押韻。我活到這么大,還沒有遇見過一個說話全部押韻的人。莫里哀喜劇里的汝爾丹說了四十年散文,此人說了六十年韻文!
他的韻押得還很精巧。不是一韻到底,是轉韻的。而且很復雜。除了兩個“碗”字互押,“多”與“鍋”押;“一邊兒”“一遍兒”也是相押的。節奏也很靈活,不是像快板或是戲曲,倒像是口語化的新詩。他說話還有個特點,很形象。結構方法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這個人并不愛滑稽逗樂,平常連話也不多,就是說起話來就押韻,真怪!
@鄉下的阿基米德
阿基米德,古希臘學者。生于敘拉古。曾發現杠桿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確定許多物體的表面積和體積的計算方法,并設計了多種機械和建筑物。羅馬進犯敘拉古時,他應用機械技術來幫助防御,城破時被害。
——《辭海》
此人可以說是其貌不揚。長臉,很長。鼻子下面的人中也特別的長。他有兩個特點。一個是脾氣好。多會也沒見他和人紅過臉嚷嚷過。不論是開會,是私底下,他總是慢條斯理地說話,臉上帶著笑,瞇縫著眼,有一點結巴,不厲害。他不是隨風倒的人,凡事自有主見。但是表達的方式很含蓄,很簡短。對某人的行為不以為然,只是說:“看看!——這人!”對某種意見不同意,只是說:“嗯!——說的!”因此得了個外號:老蔫。另一個特點是:內秀。
他是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的老工人了。主要工作是管理馬鈴薯試驗田。但這只是相對固定。哪里需要人,他就被調去。大田、果園、菜園都干過。粉房的師傅請假回家探親,他去漏幾天粉。酒廠的師傅病了,他去燒兩鍋。過年殺豬,那是他的活。騾馬得了小病,不用送獸醫院,他會扎針。他是個好木匠,能開料,能算工。什么地方開農具革新展覽會,所里總是派他去。回來后,不用圖紙,兩三天內,他就能照樣鼓搗出幾件。
他有一對好耳朵,一個好記性。不論什么樂器,凡是他見過的,他都能擺弄,甭管是橫的,豎的,吹的,拉的,彈的。他不識譜,一般的曲子,他聽兩遍,就能背下來。所里有個李技師,業余愛拉小提琴。這玩意工人們沒有見過,給它起了個名兒,叫“歪脖拉”。他很愛這洋樂器,常常到李技師屋里去看他拉,聽他拉。有一次李技師被所長請去研究問題。回來時聽見有人在他屋下拉他常拉的練習曲。心想:這是誰呀?推門一看,是他!李技師當時目瞪口呆了半天。
為了旱澇保收,所里決定冬天打井。沒有人會。派他到公社打井隊住了一個星期,回來,支起架子就開工了。兩個冬天,打出了八口井。再打兩口,就完成了計劃。打井不能打打停停,因此得三班倒。為了提高效率,搞了競賽,逐日公布各班進度。在手的這口井已經打穿了沙層,打到石層了,一兩天就能出水了。井筒、油氈都已經準備好,凈等著敲鑼打鼓報喜了。打到石層,可就費勁了。一班出不了多少活。夜班的帶班的是個干部。他搞了點物質刺激,說是拿下多少進度,他買五包牡丹煙請客。這一下,哥兒幾個玩了命,而且違反了操作規程,該起錐時不起錐,該灌泥漿時不灌,一個勁地把井錐往下砸。——一下把個井錐夾住了,起不出來了。全班十二個棒小伙子鼓楸了多半夜,人人汗透了棉襖,這井錐像是生了根,動都不動,他娘的!
天亮了,全所的干部、工人輪流來看過,出了很多主意,全都不解決問題,錐還是一動不動。大家都很喪氣。得!費了半個月,四百四十個工,還扔了一個嶄新的火箭錐,這口井報廢了。
老蔫來看了看,圍著井轉了幾圈,坐下來愣了半天神。后晌,他找了幾個工人,扛來三十來根杉篙,一大捆粗鐵絲。先在井架四角立了四根柱子,然后把杉篙橫一根豎一根用鐵絲綁緊,一頭綁在錐桿上,一頭墜了一塊千數來斤重的大石頭。都弄完了,天已經擦黑了。他拍拍手,對幾個伙計說:“走!吃飯!餓了!”工人們走來,看看這個奇形怪狀的杉木架子,都納悶:“這是鬧啥咧?”我也來看了看,心里有點明白。憑我那點物理學常識,我知道這是一套相當復雜的杠桿。
天剛剛亮,一個工人起來解手,大聲嚷嚷起來:“嗨!起來啦!井錐起來啦!”
老蔫來看看,沒有說什么話。還跟平常一樣,扛著鐵锨下地,臉上笑瞇瞇的。
按說,他夠當一個勞模。幾年來的評選會上,工人們都提了他。但是領導不同意。原因很簡單:他不是黨員。
@倆老頭
郭老頭、耿老頭,倆老頭。這兩個老頭,從前面看,像五十歲;從后面看像三十歲,他們今年都已經做過七十整壽了。身體真好!郭老頭能吃飯。斤半烙餅卷成一卷,攥在手里,蘸一點汁,幾口就下去了。他這輩子沒有牙疼過。耿老頭能喝酒。他拿了茶碗上供銷社去打酒,一手接酒,一手交錢。售貨員找了錢給他,他亮著個空碗:“酒呢?”售貨員有點恍惚:記得是打給他了呀?——售貨員低頭數錢的功夫,二兩酒已經進了他的肚了。倆老頭非常“要好”,——這地方的方言,“要好”是愛干凈愛整齊的意思。不論什么時候,上唇的胡子平整烏黑,下巴的胡子刮得溜光。渾身的衣服,袖子是袖子,領子是領子,一個紐扣也不短。倆老頭還都愛穿撒鞋,斜十字實納幫,皮梁、薄底,是托人在北京步云齋買的。這種鞋過去是專門賣給抬轎的轎夫穿的,后來拉包月車的車夫也愛穿,抱腳,精神!倆老頭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年下辦年貨,一起去;四月十八奶奶廟廟會,一起去;開會,一起到場;送人情出份子,一起進門。生產隊有事找他們,隊長總是說:“去!找找倆老頭!”“倆老頭”不是“兩個老頭”的意思,是說他們特別親密的關系。類似“哥倆”、“姐倆”。按說應該叫他們“老頭倆”,不過沒有這么說話的,所以人們只能叫他們“倆老頭”。
兩個老頭現在都是生產隊的技術顧問。郭老頭精通瓜菜,也懂大田;耿老頭精通大田,也懂瓜菜。
兩個人的身世可不一樣。
我第一次遇見郭老頭是在一個賣老豆腐的小飯鋪里。他坐在我對面,我對他看了又看,總覺得他臉上有點什么地方和別人不大一樣。他看著我,知道我心里琢磨什么,搭了茬:“耳朵”。可不是!他的耳朵沒有耳輪。“你拿牙咬咬!”那可不行,哪能咬人的耳朵呢!“那你用手撕撕!”我也沒有撕,倒真用手指頭捏了捏:他的耳朵是棒硬的!——“這是摔跤的褡膊磨出來的。”
他告訴我,他不是此地人,是北京人,——他說的是一口地道北京話。安定門外住家,就在橋根底下。種一片小菜園子,自種自賣。從小愛摔跤。那會摔跤,新手初下場子,對方上來就用褡膊蹭你的耳朵。那會兒的褡膊都是粗帆布納的,兩下,血就下來了。他的耳朵就這么磨出來了。
怎么會到這里來了呢?那年大旱,河凈井干。種菜沒水哪行呀?逃荒吧。逃到張家口,人地兩生。怎么吃飯呢?就撂了地摔跤。不是表演,是陪人摔。那會有那么一幫闊公子,學了一招兩式,喜歡下場顯示顯示。他陪著摔,摔完了人家給錢。這在闊公子們叫作“耗財買臉”。他說:“不能摔著他,還不能讓他摔著了。讓他摔著了,倒了牌子;摔著他,那哪成呀!——這跤摔的!”混了兩年,覺得陪著人家“耗財買臉”,太沒意思了!遇到一個熟人,在這里落了戶,他也就搬了過來。一晃,四十年了。
我有一天傍晚從城里回來,那天是八月中秋,遠遠聽見大隊的大谷倉里有個小姑娘唱《五哥放羊》。真是好嗓子,又甜,又脆,又亮。哪來這么個小姑娘呀?去看看!走進門,是耿老頭!
耿老頭唱過二人臺。藝名駱駝旦。“駱駝”和“旦”怎么能聯在一起呢?再說,他哪兒也不像駱駝呀?既不駝背,也不是龐然大物,——他是個瘦瘦小小的身材,本地人所謂“三料個子”,據說年輕的扮相俊著呢。也許他小名叫個駱駝。這一點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他這個“旦”是半業余的。逢年過節,成個小班子,七八個人,趕集趁廟,火紅幾天。平常還是在家種地。
倆老頭都是在江湖上闖過的人,可是他們在作務莊稼上,都是一把好手。
他們現在不常下地干活了,每天只是到處轉轉,看看,問問,說說。
倆老頭轉到一塊瓜地。西瓜才竄出苗來,長了幾片藍綠藍綠的葉子,水靈靈的,好看得很。倆老頭圍著瓜地轉了一圈,咬了一會耳朵,發了話:“把這片瓜都刨了吧,種別的莊稼,種小葉芥菜吧,還能落點豬食。”——“咋啦?”——“你們把瓜子安得太淺了,這一片瓜秧全都吊死了!”瓜子安淺了,扎下根,夠不著下面的底肥,長不大,這叫“吊死”。“看你倆說的!青苗綠葉的,就能吊死啦!你們的眼睛能看穿了沙層土板啦!真是神了!不信!”——“不信?不信,看吧!”過了兩天,藍綠藍綠的瓜葉果然全都黃了,蔫了。刨開來看看,果然,吊死了!
也許因為倆老頭闖過江湖,他們不怕官。
“大躍進”那年月,市里下來一個書記,到大隊蹲點。在預報產量的會上,他要求一再加碼。有人害怕,有人拍馬,產量高得不像個話。耿老頭說:“這是種莊稼?是起哄哪?你們當官的,起了哄,一走!俺們秋后咋辦呢?拿什么往上交,拿什么吃呀?”書記有點惱火,說:“你這是秋后算賬派。”郭老頭說:“秋后算賬派有什么不好呀?就是要秋后算賬嘛!秋后算賬比春前瞎鬧強!”胳膊擰不過大腿,產量還是按照書記要求的天文數字報上去了。措施呢?主要是密植。小麥試驗田一畝下了二百斤麥種!高粱、玉米、谷子,一律縮小株行距,下種超過往年三倍。郭老頭、耿老頭堅決不同意,書記下不來臺,又不能拍桌子,氣得他說:“啊呀!你就做一次社會主義的冒失鬼行不行?”
到了鋤地時,倆老頭拿著小鋤,下地干起活來。他們把谷子地過密的小苗全給鋤掉了。鋤一棵,罵一句:“去你娘的!”——鋤一棵,罵一句:“去你娘的!”隊長知道了,趕緊來攔住:“啊呀!你們這是干啥呢!這是反領導呀!”倆老頭一起說:“怕啥!他打不了我反革命!”
秋后,大田全部減產,有的地根本沒有秀穗,只能割了喂老牛。只有倆老頭鋤過的地獲得了大豐收。
在市里召開的豐產經驗交流會上,倆老頭當了代表,發了言,題目是:《要當老實莊稼人,不當社會主義的冒失鬼》。主持會議的就是來蹲過點的那位書記。書記致過開幕詞,郭老頭頭一個發言,頭一句話就是:“×書記叫俺們做社會主義冒失鬼……”
倆老頭后來一見這位書記,當面就叫他“社會主義的冒失鬼”。書記一點辦法沒有。看來他這頂“冒失鬼”的帽子得戴幾年。
王全
馬號今天晚上開會。原來會的主要內容是批評王升,但是臨時不得不改變一下,因為王全把王升打了。
我到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沒有幾天,就聽說了王全這個名字。業余劇團的小張寫了一個快板,叫作《果園奇事》,說的是所里單株培育的各種瓜果“大王”,說道有一顆大牛心葡萄掉在路邊,一個眼睛不好的工人走過,以為是一只馬的眼珠子掉下來了,大驚小怪起來。他把這個快板拿給我看。我說最好能寫一個具體的人,眼睛當真不好的,這樣會更有效果。大家一起哄叫起來:“有!有!瞎王全!他又是飼養員,跟馬搭得上的!”我說這得問問他本人,別到時候上臺數起來,惹得本人不高興。正說著,有一個很粗的,好像吵架似的聲音在后面叫起來:
“沒意見!”
原來他就是王全。聽別人介紹,他叫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叫他什么都行,他都答應的。
他并不瞎。只是有非常嚴重的沙眼,已經到了睫毛內倒的地步。他身上經常帶著把鑷子,見誰都叫人給他拔眼睫毛。這自然也會影響視力的。他的眼睛整天瞇縫著,成了一條線。這已經有好些年了。因此落下一個瞎王全的名字。
這地方管缺個心眼叫“偢”,讀作“俏”。王全行六,據說有點缺心眼,故名“偢六”。說是,你到他的家鄉去,打聽王全,也許有人不知道,若說是偢六,就誰都知道的。
這話不假。我就聽他自己向新來的劉所長介紹過自己:
“我從小當長工。挑水,墊圈,燒火,掃院。長大了還是當長工。十三吊大錢,五石小米!解放軍打下姑姑洼,是我帶的路。解放軍還沒站穩腳,成立了區政府,我當通訊員:區長在家,我去站崗;區長下鄉,我就是區長。就咱倆人。我不識字,還是當我的長工。我這會不給地主當長工,我是所里的長工。李所長說我是國家的長工。我說不來話。你到姑姑洼去打聽,一問偢六,他們都知道!”
這人很有意思。在農閑排戲的時候,每天晚上他都跑到業余劇團來。有時也幫忙抬桌子,掛幕布,大半時間都沒事,就定定地守著看,呵呵地笑,而且不管妨礙不妨礙排戲,還要一個人大聲地議論。那議論大都非常簡短:“有勁!”“不差!”最常用的是含義極其豐富的兩個字:“看看!”
最妙的是,我在臺上演戲,正在非常焦灼,激動,全場的空氣也都很緊張,他在臺下叫我:“老汪,給我個火!”(我手里捏著一支煙。)我只好作勢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來了。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戲向來是第一排,因為他來得最早。所謂第一排,就是臺口。我的地位就在臺角,所以我倆離得非常近。他一面嘴里還要說:“給我點個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聲地說:“嗐!”他這才明白過來,又獨自呵呵地笑起來。
王全是個老光棍,已經四十六歲了,有許多地方還跟個孩子似的。也許因為如此,大家說他偢。
不知道究竟為什么,他不當飼養員了。這人是很固執的,說不當就不當,而且也不說理由。他跑到生產隊去,說:“哎!我不喂牲口了,給我個單套車,我趕車呀!”馬號的組長跟他說,沒用;生產隊長跟他說,也沒用。隊長去找所長,所長說:“大概是有情緒,一時是說不通的。有這樣的人。先換一個人吧!”于是就如他所愿,讓他去趕車,把原來在大田勞動的王升調進馬號喂馬。
這樣我們有時就搭了伙計。我參加勞動,有時去跟車,常常跟他的車。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車,斂土,裝糞,他老是回過頭來瞇著眼睛看我。有時索性就停下他的鐵锨,拄著,把下巴擱在锨把上,歪著頭,看。而且還非常壓抑和氣憤地從胸膛里發出聲音:“嗯!”忽然又變得非常溫和起來,很耐心地教我怎么使家伙。“斂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圪膝,圪膝往里一頂,借著這個勁,胳膊就起來了。噯!噯!對了!這樣多省勁!是省勁不是?像你那么似的,架空著,單憑胳膊那點勁,我問你:你有多少勁?一天下來,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會演戲!要不是因為你會演戲呀,嗯!——”慢慢地,我干活有點像那么一回事了,他又言過其實地夸獎起我來:“不賴!不賴!像不像,三分樣!你能服苦,能咬牙。不光是會演戲了,能文能武!你是個好樣兒的!毛主席的辦法就是高,——叫你們下來鍛煉!”于是叫我休息,他一個人干。“我多上十多锨,就有了你的了!當真指著你來干活哪!”這是不錯的。他的鐵锨是全所聞名的,特別大,原來鏟煤用的洋锨,而且是個大號的,他拿來上車了。一锨能頂我四锨。他叫它“躍進锨”。他那車也有點特別。這地方的大車,底板有四塊是活的,前兩塊,后兩塊。裝糞裝沙,到了地,鏟去一些,把這四塊板一抽,就由這里往下撥拉。他把他的車底板全部拆成活的,到了地,一抽,嘩啦——整個就漏下去了。這也有了名兒,叫“躍進車”。靠了他的躍進車和躍進锨,每天我們比別人都能多拉兩趟。因此,他就覺得有權力叫我休息。我不肯。他說:“?!這人!叫你休息就休息!怕人家看見,說你?你們啊,老是怕人說你!不怕得!該咋的就是咋的!”他這個批評實在相當尖刻,我就只好聽他。在一旁坐下來,等他三下五除二把車裝滿,下了,隨他一路唱著:“老王全在大街揚鞭走馬!”回去。
他的車來了,老遠就聽見!不是聽見車,是聽見他嚷。他不大使喚鞭子,除非上到高坡頂上,馬實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馬的。不使鞭子,于是就老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還要不停地跟馬說話,他說是馬都懂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本來是一些只能小聲說的話,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來的。——這人不會小聲說話。這當中照例插進許多短短的親熱的野話。
有一回,從積肥坑里往上拉綠肥。他又高了興,躍進锨多來了幾锨,上坑的坡又是喧的,馬怎么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氣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邊,非常有趣地端詳起他那匹馬來,說:
“笑了!咦!笑了!笑啥來?”
這可叫我忍不住撲哧笑了。馬哪里是笑哩!它是叫嚼子拽的在那里咧嘴哩!這么著“笑”了三次,到了也沒上得去。最后只得把裝到車上去的綠肥又挖出一小半來,他在前頭領著,我在后面扛著,才算上來了。
他這匹馬,實在不怎么樣!他們都叫它青馬,可實在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他說原來是青的,可好看著哪!后來就變了。灰白的馬,再搭上紅紅的眼皮和嘴唇,總叫我想起堂吉訶德先生,雖然我也不知道堂吉訶德先生的馬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他說這是一匹好馬,干活雖不是太頂事,可是每年準下一個駒。
“你想想,每年一個!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它比你和我給國家掙的錢都多!”
他說它所以上不了坡,是因為又“有”了。于是走一截,他就要停下來,看看馬肚子。用手摸,用耳朵貼上去聽。他叫我也用手放在馬的后胯上部,摸,——我說要摸也是摸肚子底下,馬懷駒子怎么會懷到大腿上頭來呢?他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外行!外行!”好吧,我就摸。
“怎么樣?”
“熱的。”
“見你的鬼!還能是涼的嗎?涼的不是死啦!叫你摸,——小駒子在里面動哪!動不動?動不動?”
我只好說:“——動。”
后來的確連看也看出小駒子在動了,他說得不錯。可是他最初讓我摸的時候,我實在不能斷定到底摸出動來沒有;并且連他是不是摸出來了我也懷疑。
我問過他為什么不當飼養員了,他不說,說了些別的話,片片段段的,當中又似乎不大連得起來。
他說馬號組的組長不好。旗桿再高,還得有兩塊石頭夾著;一個人再能,當不了四堵墻。
可是另一時候,我又聽他說過組長很好,使牲口是數得著的,這一帶地方也找不出來。又會修車,小小不言的毛病,就不用拿出去,省了多少錢!又說他很辛苦,晚上還老加班,還會修電燈,修水泵……
他說,每回評先進工作者,紅旗手,光憑嘴,凈評會說的,評那會做在人面前的。他就是看不慣這號人!
他說,喂牲口是件操心事情。要熬眼。馬無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擱上一把草,撒上一層料,有菜有飯地,它吃著香。你要是不管它,嘩啦一倒,它就先盡料吃,完了再吃草,就不想了!牲口嘛!跟孩子似的,它懂個屁事!得一點一點添。這樣它吃完了還想吃,吃完了還想吃。跟你似的,給你三大碗飯,十二個饅頭,都堆在你面前!還是得吃了一碗再添一碗。馬這東西也刁得很。也難怪。少擱,草總是脆的,一嚼,就酥了。你要是擱多了,它的鼻子噴氣,把草疙節都弄得蔫筋了,它嚼不動。就像是脆鍋巴,你一咬就酥了;要是蔫了,你咬得動么,——咬得你牙疼!嚼不動,它就不吃!一黑夜你就老得守著侍候它,甭打算睡一點覺。
說,咱們農科所的牲口,走出去,不管是哪里,人們都得說:“還是人家農科所的牲口!”毛色發亮,屁股蛋蛋都是圓的。你當這是簡單的事哩!
他說得最激動的是關于黑豆,他說得這東西簡直像是具有神奇的效力似的。說是什么東西也沒有黑豆好。三斗黃豆也抵不上一斗黑豆。不管什么乏牲口,拿上黑豆一催,一成黑豆,三成高粱,包管就能吃起來。可是就是沒有黑豆。
“每年我都說,俺們種些黑豆,種些黑豆。——不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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