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纈羅-《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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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內(nèi)迸碎炸開,而后熊熊地燃燒起來。一瞬間,滿眼淚水蒸干,觸目所及,萬物皆被潑成了深濃血紅的顏色。不知道哪里來的氣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來的暴戾馬駒,向著面目模糊的人群沖出了第一步。
這是褚季昶前后三十五年人生里,面貌最猙獰的一刻。雖然眼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駭人的,他看得見那些天潢貴胄、韶年綺貌的人兒在紛紛后退。
他已經(jīng)沒了軀殼,沒了神志,只有一個狂烈的念頭:他要打死這些人,所有膽敢阻攔的人,也都得死。十三歲的男孩兒握緊了拳,滿身的力氣都攥在上面,下一剎那就要揮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長的一剎那。他聽見湯乾自的呼喊與少女驚惶尖叫,他甚至聽見自己雙手指節(jié)絞緊時發(fā)出的清脆聲響,卻又都不真切,是從水底窺聽岸上的喧嘩,遙遠(yuǎn)模糊有如隔世。郁積在肺腑深處的怨恨,仿佛灼熱巖漿驀然沖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噴發(fā)出來——但終于還是沒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響鎮(zhèn)住了每一個人。
半人高的龍尾神像滾倒在地,生著隱約龍鱗紋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嬈伸展著,兩手卻齊肘折斷了,眼眶里鑲嵌的金色珠銘骨碌碌滾了出來。
季昶的拳頭里,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頭還死死纏在神像精巧的脖頸上。他喘息著,像只小獸,兩眼里仍滿是茫然的兇殘。
那些注輦?cè)苏疸档乜粗榈氐乃栌駳埰纪浟搜哉Z。
“天啊!”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來,撲到季昶腳下,徒勞地想要將神像重新拼湊起來。
那些出身高貴的少年少女這時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的,慢慢朝季昶圍攏過來。湯乾自閃身上前,將季昶攔在背后。
領(lǐng)頭的少年彎下腰來看著季昶,冷笑道:“打碎神像的人,須得做一個月奴隸贖罪,這一個月,你,還有你這個跟班,都是我們的奴隸了。”
隔著湯乾自的肩,季昶昂頭看著那少年的臉。眼里的紅翳開始漸次退去,他一絲一毫分辨清了那張臉上的殘忍,又一點一滴刻進(jìn)記憶里去,好讓自己永志不忘。
“不。”良久,他才開口回答,聲音還輕微地顫抖著。
少年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回答。他瞪大眼睛道:“你說什么?”
“我不做奴隸?!奔娟魄逦亍⒌吐暤卣f。
“瘋了!不贖罪的人都得燒死祭神,就是國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龍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會掀起白浪,你知道白浪是什么樣子?連九桅的木蘭船都會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面上,沒有一艘能夠逃脫!”
季昶盯緊了他,眼神已回復(fù)原本的清澄:“你們活該?!彼恍Γ鈶B(tài)輕慢,說不出的桀驁。
注輦?cè)伺e國篤信龍尾神,自然聽不得這樣的言語,少年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揚(yáng)手欲摑。湯乾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殿下還請自重。”
“呵,奴隸的奴隸,你也想被燒死祭神啊?”少年愈加驕橫,恨恨甩開湯乾自的手,拔出一柄名貴短刀來。
湯乾自擰緊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腰間佩刀的柄上,卻猛聽得身后一陣豁瑯瑯的脆亮銀鈴響動。有人自鮫綃簾幕下彎身鉆了出來,甜凈聲音斷然喝道:“依施闥爾,那是我的奴隸,你不準(zhǔn)動!”
簾幕外,眾人一時都噤了聲。
季昶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說,啊,是她。
往后的二十二年里,他每每憶起這一幕,女孩兒的姿容顧盼、衣裝打扮,皆是模糊的,只是那句甜凈斬截的言語還在耳邊宛然回響,似晝夜交接時第一線清明的晨光,劃然刺穿了這塵濁的世界。
王太子索蘭從乳娘身邊奔了出來,拽住女孩兒的裙裾,迭聲喚道:“姊姊、姊姊!”
女孩兒蹲下身子,摸索著將索蘭抱在懷里。她額下橫系著一道素白寬闊的緞帶,在腦后結(jié)起,遮掩了一雙盲眼,姐弟倆胸前懸著一色一樣的龍尾神紋章墜子。
湯乾自也記得了——這個八九歲的小盲女,竟是盤梟之變夜里險些死在他刀下的那個小公主。盤梟之變的次日,零迦王妃的兩名遺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當(dāng)年冬季王城修葺完畢,迎回了王太子索蘭,公主緹蘭卻始終留在逢南養(yǎng)育,想是剛回到王城來的。
依施闥爾低嗤了一聲:“我差點兒忘了,小酥酪當(dāng)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難怪你這樣急著從哥哥手里搶人,是吧緹蘭?”
“既然我要這兩個奴隸,依施闥爾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斷吧。只是哥哥別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本熖m語氣平緩,驕橫態(tài)度卻更甚于依施闥爾。
依施闥爾頰上的筋肉抽緊了。他們的父親鈞梁名義上仍是注輦王,實則早已成了廢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國之主。他抿緊了唇,扭轉(zhuǎn)臉大步走開。
緹蘭亦不再理睬他,喚了聲“弓葉”,便有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小女奴應(yīng)聲上前。緹蘭把索蘭送進(jìn)小女奴懷里,道:“你和乳娘帶著索蘭回寢宮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
弓葉駭了一跳,當(dāng)即跪下了,道:“殿下,要是沒人扶著您,上頭怪罪下來,弓葉就沒命了?!?
“怕什么,這兒不是現(xiàn)成的新奴隸?喂,你們過來給我領(lǐng)路?!本熖m還蹲在地下,一只小手蠻不講理伸在空中,就那樣等著人牽她起來。
季昶的面孔一下子燒得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雜有旁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拔也蛔雠`。”他說。
“不做奴隸就得死,你難道不怕死么?”緹蘭歪著頭,仿佛很困惑的模樣。
季昶咬著牙說:“我不怕?!?
緹蘭一愣,又忽然展顏笑了起來,說:“你騙人。那天你整個人嚇得發(fā)抖,說話也發(fā)抖呢?!?
她雙眼上攔著寸把寬的緞帶,誰也看不見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轉(zhuǎn)——人們能看見的,單只是她半個笑容而已??删褪沁@一瞬間,季昶覺得有什么東西沖破他的胸腔,乘著風(fēng)撲棱棱飛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處,再也回不來了。
“喂,你發(fā)什么呆呢?拉我起來啊?!本熖m頓足,腕上踝上銀鈴亂響,“我要去外面?!?
季昶自己也驚異,他會那樣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將她牽了起來。
“還有一個呢?那個高個子的呢?”緹蘭另一手在空中茫無目的地探尋著。
湯乾自握住了她,應(yīng)道:“是,殿下?!?
緹蘭又笑了,仰起頭說:“是你,我記著你的聲音。你膽子比他大,那時候你手上也發(fā)抖,可是說起話來,又好像沒事兒似的——哎呀,你做什么?”她倒吸一口冷氣,眉心擰結(jié)起來。
“回殿下,小心腳下臺階。”湯乾自凜然一震,緩緩放松了瞬間不自覺收緊的手勁。
那個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過來。不止一回,他竟對這樣一個孩子動過殺心。猶記得那夜隔著凄冷雨幕,看見她在夸父肩上茫然回首的模樣,頰邊那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揚(yáng)刀將斬時,刀尖甩出的一滴血。可是,她至今還以為季昶與他曾救過她一命。多可笑,起意殺她,是那樣明晰簡單不費(fèi)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卻連直視那盲女孩兒臉蛋的勇氣也忽然喪失了。
緹蘭卻渾然不知他的滿腹心事,只管一手拖著一個人,興沖沖地要向懸臺上跑:“走,看星星去?!卑l(fā)覺他們步履躊躇,她又嘻的一聲笑了出來:“真笨,你們看,然后說給我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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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天已黑透了。雨季剛剛過去,自帕帕爾河向東北十多里,綿延不絕的皆是燈火,偶爾有一屑亮光順?biāo)鲃?,是尖頭小舟上顫巍巍墜著的風(fēng)燈。白日的塵囂都帖服下去,懸臺上花木芬芳涼寂,他們在一瀑九重葛旁并肩坐著,腿腳垂在欄桿外。劃船叫賣飴糖果子的聲音悠揚(yáng)地浮了上來,海天深處漁火漂游。
“你看見的星星是什么樣子?月亮呢?是明月還是暗月?”晚風(fēng)浩浩從海上涌來,緹蘭擠在他們當(dāng)中,及腰的長發(fā)和素白緞帶四下亂舞,一縷縷攜著薔薇香,酥癢地拂過少年們的臉頰。
湯乾自頗有些為難,經(jīng)不起再三追問,只得說了實話:“殿下,今天是陰天。”
緹蘭一下子靜下來,滿臉掃興。過了片刻,才老實抱著自己的腿,將下巴擱在了膝上,悶聲說:“這樣也好。那些宮人怕我生氣,哪怕是陰天,也能睜著眼說瞎話,青栩星如何如何、印池星如何如何。我只是瞎,可不傻,只要白天走到太陽地里,不就知道是晴是陰了?你沒騙我,你和弓葉一樣好。”
湯乾自只是笑了笑,緹蘭卻又像只雀兒般喋喋不休起來:“對了,你們的國家在哪兒?”
少年輕聲說:“在那兒……風(fēng)吹過來的那個方向,海的另一邊?!?
女孩兒抬手,迎著風(fēng)指向天際:“那邊?滁潦海中央有座島,你們?nèi)ミ^么?”
“閔鐘山嗎?我們來的路上在那兒泊船祭了龍尾神?!?
緹蘭又問:“閔鐘山又有多遠(yuǎn)?”
湯乾自回想片刻,說:“滿帆的風(fēng)趕著船走,也總要十天吧。”
女孩兒不說話了,垂下的小臉半晌才又抬起來:“我從來沒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沒有人領(lǐng)著,我哪兒也去不了。”她嘆了口氣,忽然想起身邊的男孩兒已沉默了許久,于是用手肘捅捅他:“喂,聽故事聽傻了?啞巴奴隸我可不要的?!?
季昶不理睬她,靜默地俯瞰著腳下大半座畢缽羅城。正是晚炊時分,每一方細(xì)小昏黃的窗內(nèi),都藏著一戶人家,老的小的聚在一處,熱鬧關(guān)在了里邊,外頭只剩下孤冷靛青的夜色。他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眼里卻有了流轉(zhuǎn)的光。
緹蘭覺得了季昶身上傳來的輕微戰(zhàn)栗,奇道:“咦?你怎么了?”一面就伸手出去,不由分說找著了他的臉,纖柔手指撫摸下去,竟觸到了一手冷滑的淚。她慌了手腳,捧著他的臉,急急說道:“哎,你別哭啊。我又不是真要你當(dāng)奴隸,你們救過我,我不會讓你們被依施闥爾折騰的?!?
季昶扭頭躲開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亂兇狠地擦著臉,粗聲說:“你真吵?!比欢鴾I水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別哭啊?!本熖m嘟著嘴,執(zhí)拗地把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兒約束在自己的兩臂之間,聲音卻也開始發(fā)顫。
另有一只暖熱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抬頭看去,是湯乾自。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眼神,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男孩兒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銅鼎爐,吞下了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他始終幼稚地相信著,只要隱忍密閉不去觸動,它們便會熄滅下去,永不復(fù)燃。可是他錯了。家已亡,國亦將破,這消息如一點火花投入寧靜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猛烈地燃燒起來,積郁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shù)毒烈火舌,從內(nèi)里舔舐著他那層薄而脆的殼子。他苦苦煎熬著,不愿露出絲毫軟弱的跡象。妒忌、羞辱、渴望與仇恨,他心上蒙著的那層繭殼什么都能抵擋,卻經(jīng)不起那些溫柔手指的輕輕一觸。男孩兒終于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聲。胸口霍然撕裂,柔軟易傷的血肉都袒露在外,而后碎為齏粉,被淚水沖刷出去。
緹蘭抱著他的頸子,嚇得也抽泣起來,遮在眼上的緞帶都沁濕了,依稀透出底下閉合著的烏濃眼睫。
血總會流盡的,而后只剩下淚水。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咸澀的淚也流盡之后,他的繭殼會重新彌合起來,比原先更加堅厚,至于內(nèi)里那些斑駁的傷口,亦只有身邊這兩個人能夠窺見。從那一夜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結(jié)了。
少年無聲嘆息,將兩個哭成一團(tuán)的孩子輕輕攬進(jìn)懷里,仿佛是另一重黑暗溫暖的夜色,把他們妥帖地包裹起來,隔絕了一切被窺探與被傷害的可能。
孩子們哭得疲累了,相繼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呼吸甜柔勻凈。少年獨(dú)坐于港都輝煌而清冷的廣闊燈海之上,海風(fēng)輕緩地?fù)芘念^發(fā)。
他這幾年一向睡得極少。最初是恐怕派出去護(hù)衛(wèi)商團(tuán)的兄弟們夜半出了岔子,一時指揮無當(dāng),便要牽連季昶與全營五千人,總是徹夜警醒著。這習(xí)慣養(yǎng)到后來,干脆養(yǎng)成了病。每夜不在宮中,就在大營,也有時是在那兩個由海盜手中并吞來的據(jù)點內(nèi),一盞枯燈,半枕兵書,非要到東方熹微才能入眠。十七歲的人,鬢邊新生的發(fā)根都是灰的了。
漸漸到了更深露重的時辰,長風(fēng)破開濃云,自半空的高臺上仰望,那密如銀砂的星辰仿佛要落入人的眼中來。
少年聽得膝上銀鈴一陣急促振響,剛低頭去看,緹蘭小小身形猛然從睡夢里跳了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湯乾自防著她慌亂中跌落懸臺,連忙捉住她的手,問道:“殿下,您怎么了?”
季昶也被鬧醒了,惺忪坐起。
緹蘭兩手摸著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著說道:“海里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進(jìn)海里去了!”
“誰?”湯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季昶。見她臉色還是慘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畢竟是孩子,思慮這樣清淺,剛聽旁人說了航海,連夢里也是海了。
“他到哪兒都有我跟著,不會出事的?!彼嫠砹死硪陆?,含笑說。
緹蘭卻還是一味搖頭,驚魂未定的模樣:“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邊還有好些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她怯怯扯著季昶的手說,“真嚇人啊,你以后別搭海船了吧。”
“我將來總是要回東陸的。”季昶低聲道。
她搖著季昶的手:“那就別回去??!”
季昶勉強(qiáng)笑了笑:“別鬧了,你怎么知道掉進(jìn)海里的就是我?你根本沒見過我的臉。”
小女孩不知為何憤怒起來,摔開他的手,尖聲嚷道:“我就是知道!”
湯乾自與季昶一時都驚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卻掙脫了,跌跌撞撞向后退。盲孩子的動作笨拙可憐,又那樣倔強(qiáng)猛烈,被什么東西一絆,撲到薔薇架下,幾乎跌倒。
湯乾自跳起來去扶她。緹蘭卻自己抱住秋千的繩索,支撐著重新站起身來,不知是費(fèi)了多大的氣力,飽實溫潤的唇都抿成一線。腕間堆疊的銀絲釧子與細(xì)韌薔薇花枝糾纏在一處,解脫不開,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兒的小獠牙咬進(jìn)肌膚里,她還是賭著一口氣,使勁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聲,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后一把拎了起來。那是雙溫?zé)岬氖?,并不特別強(qiáng)健,可是已經(jīng)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力。
那雙手把緹蘭安置在什么地方坐下,微涼的夜風(fēng)撲面而來,她整個人竟也跟著輕輕擺蕩起來,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釧子是一道兩尺多長的纖細(xì)銀絲,上邊細(xì)細(xì)密密綴滿了銀鈴,柔順地繞著手腕一直盤上去,又轉(zhuǎn)回來,頭尾扣在一處。那個人在她面前跪下,捧過她的手,指尖順著釧子的紋理一圈圈慢條斯理走上去,始終留心著不讓纏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種細(xì)致寬忍的慢,叫人不由得松一口氣,安下心來。
“疼嗎?”他問,聲氣間是一副慣于照顧孩童的模樣。
緹蘭搖頭。
她記得他的聲音。盤梟之變那一夜,就是這個清澄穩(wěn)健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只要他還活著,她就還能活下去。
他冒著箭雨將她扯入屏風(fēng)之后的時候,她覺出他冰冷的手上傳來輕微而不可遏止的戰(zhàn)栗。他并非天生膽氣豪勇,只是有數(shù)十人還聽從著他的號令,而像他這樣的人,既然做了別人的依靠,就再沒有畏懼的權(quán)利了。這層道理是她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她不懂他們的言語,可她忘不了那些簡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后無光的世界里,是手邊唯一堅實的支撐。
終于,湯乾自找到了扣鎖,替她把釧子層層解開,精心抽去薔薇枝子,又要重新將釧子戴上。
緹蘭把手抽回來,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道:“這也幫我解開?!?
他照辦了。
她又將一雙柔軟的玲瓏小腳抬了起來,嬌蠻地說:“都摘掉。”
他仿佛笑了,問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聲音,壓抑在胸腔內(nèi),依然溫煦如晨曦。
“嗯?!彼闹鶐妥诱f,“我不喜歡。她們怕我亂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系上鈴鐺,叫弓葉一天到晚跟著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準(zhǔn)……可我又不是貓狗,多討厭哪。”
于是他將她的腳擱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鈴鐺也摘下了。四只繁雜精巧的纏絲釧子都交到她手里,沉得墜手,如兩副銀打的鐐銬。
她甩著光溜溜的手腕,咯咯一笑,兩手抓住秋千的繩索,雙腳向上一縮,小小的人兒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和少年一樣高了。
“大個子,你閃開?!彼f。
湯乾自剛從她面前讓開,就聽見一陣銀鈴響動,急管繁弦似的,從他耳邊掠過去了。緹蘭咬著嘴唇,使出全身的勁,將那一把釧子朝著夜空拋了出去。她整個人,整架秋千,都隨著那一拋的力道晃蕩起來,前后搖擺,越來越高。
女孩兒的氣力太小,釧子還沒飛出懸臺,便落到季昶腳邊。
“真不要了?可別明天后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奔娟茖⑩A子拾到手里,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要——了!”緹蘭在秋千上笑著尖喊,衣袂飛揚(yáng),腦后兩道絕長的緞帶在夜色里泛著新雪一般潔凈的絲光,當(dāng)風(fēng)飄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來,將整把釧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么大的勁,仿佛把自己胸臆中壓抑著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日,故國將傾的消息才會送到宮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開始孤身而戰(zhàn)的日子了。直到那幾點銀光翻滾著消失在漫漫的燈海上空,錚清亮的鈴聲還在隱約響著。
秋千高高向著夜空飛上去,在茫瀚星海與燈海之間來回擺蕩。盲女孩兒脆甜帶笑的聲音喊道:“大個子,接著我——”
湯乾自愕然回首,秋千正蕩到最高,一身白衣的女孩兒兩手一松,整個人從秋千上躍了出來,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水自燦爛群星中飛流直下,向他懷里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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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白的衣裾在風(fēng)中烈烈撲打,女孩兒像白鳥似的從臨水樓臺上凌空落了下來,正撞到湯乾自懷里。他支撐不住,朝后連退幾步,眼看要從橋上跌下去,多虧季昶側(cè)身用肩膀抵住了他們,三人最終跌成一團(tuán),幾乎都落了水。所幸這小橋偏處太子寢宮一側(cè)的僻靜處,才不曾惹出騷亂來。這是草木綻芽的暮春,王城內(nèi)處處是盛妝的宮人三五成群,香風(fēng)襲人地向外走。
“大個子,你真沒用啊。”緹蘭跳了起來,踢了踢湯乾自。
湯乾自笑著站起身,一面將季昶拉起:“哪還是什么大個子,昶王殿下早就比我高了?!?
“是么……哎,真的啊?!本熖m眼上依然蒙著緞帶,伸出雙手胡亂去摸他們的肩,模樣神情像極了捉迷藏的小姑娘,可原本孩子氣的唇卻變得那樣豐潤濃艷,一笑起來就仿佛是荒野薔薇的蓓蕾逐瓣綻開。注輦天候溫暖,萬物早發(fā),她這樣十四歲的女孩兒,身段顰笑已儼然是東陸十六歲少女的風(fēng)韻。
季昶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土:“這套宮人衣裳倒還合身,是弓葉的吧?她沒攔著你?”
緹蘭笑道:“姑娘們都被我放了假,歡天喜地跑出去看祭典了,只剩下弓葉穿著我的衣裳,在房里裝睡?!?
“沒見過你這樣不體恤的?!奔娟埔嘈?,“萬一弓葉有了心上人,不能出去一塊兒看祭典,怕要怨死你?!?
“弓葉是我買來的人,幾時輪到你心疼?再說我從來沒看過醴雨祭,弓葉可是每年都能看呢?!本熖m駁道,自己也知道是嬌蠻的,臉上于是漲紅了,換了口氣道:“你們穿的是什么衣裳?”
“震初就是平常那一身,我弄了身羽林軍的軍袍,扮成他的手下,倒是像模像樣的?!奔娟拼鸬?。忽然他瞇起清俊的眼,傾聽王城外邊傳來的隱約鼓點,而后一把抓起緹蘭的手,道:“再遲就沒有船了,快走!”
緹蘭卻賴著不肯挪動半步,笑著把他的手抹開:“現(xiàn)在你可不是東陸來的皇子殿下了,我也不是全王城最驕橫的公主緹蘭,咱們只不過是侍衛(wèi)和女奴啦?!闭f著又轉(zhuǎn)向湯乾自的方向,巧笑道:“湯大將軍,你先請?!?
湯乾自搖頭苦笑,只得走在前頭,緹蘭與季昶在后邊低眉順眼跟著,時時竊笑著拿手肘推來撞去。沒走兩步,湯乾自卻猛然停了腳,回頭來端詳緹蘭片刻,上前解下了她蒙眼的緞帶,道:“全王城里扎著這玩意的只有你一個,這么出去豈不是露了餡?!?
他將那五尺長的素白緞帶折了折,收進(jìn)懷里,轉(zhuǎn)頭欲走,緹蘭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緊閉著的眼睫毛烏沉沉的,宛若露水沾濕的蝶翼一般合在臉上。
“傻瓜,把眼睛睜開啊。”季昶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哪有人閉著眼走路的?!?
緹蘭的眉蹙了起來,全身仿佛都憋著勁,眼睫不勝沉重似的微微翕動,過了好一陣子,終于艱難地?fù)溟W著張開了。
他們相識近九年,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的瞳子。那一雙全無光彩的眼眸,卻有著驚人的美麗,喚起了季昶孩童時代記憶里存留著的無數(shù)影像。
菡萏瞬間綻放。
白鳥振翅而飛。
火苗在黑暗中颯然旋舞升騰。
一切白駒過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連串晶瑩氣泡般汩汩浮出水面。
“張開也是看不見嘛。震初?”緹蘭喚著湯乾自的別字,摸索著牽住了他佩刀上的纓子。
季昶低垂了眼,沒有人辨得出里面流轉(zhuǎn)的神光。
守衛(wèi)角門的王城衛(wèi)兵地位低微,幾乎從未見過季昶與緹蘭容貌,也并不仔細(xì)盤查,向湯乾自施過了禮,便將三人放行。湯乾自每日在王城內(nèi)外進(jìn)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邊手足一般親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難過他的那些衛(wèi)兵,有些已晉升了小頭領(lǐng),見了他分外恭謹(jǐn)老實。
東陸內(nèi)亂已然將近五年,早前王師最艱難窘迫的時候,僭王褚奉儀占據(jù)泉明,封鎖了閔鐘山以東的一切航路,西陸王師的運(yùn)輸補(bǔ)給只得經(jīng)由西面的鶯歌海峽運(yùn)送,然而這又是一條白潮頻起、海匪出沒的兇險航路。注輦與徵朝原有盟約,旭王唯一的王妃乃是鈞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東陸的皇后。然而鈞梁早成了一具活尸,把持著一國權(quán)柄的英迦大君未必樂見紫簪冊立為后,更兼東陸局勢未明,注輦?cè)吮憬杩诤铰凡煌ǎ渝粗辉嘎募s,暗地卻支使商旅將糧草武器運(yùn)至北陸,高價向流亡的王師賣出牟利。寄寓注輦的昶王那時不過十四歲,竟有膽氣直闖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陳詞,英迦大君這才將原先應(yīng)許的物資交予昶王,由昶王自雇船隊運(yùn)送。那兩三年內(nèi),王師的糧秣軍餉倒有小半是從畢缽羅港送往北陸霜還城的。往后僭王節(jié)節(jié)敗退,褚仲旭儼然露出霸主氣象,眼看即將奪還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將成為徵朝僅次于皇帝的勢力,連帶著這亦師亦友的隨扈將軍,亦是不能得罪的了。
湯乾自身后那個年輕徵朝羽林軍士斜睨著肅然行禮的注輦衛(wèi)兵,唇角抽起一絲跡近于無的冷笑。
“震初,你看看他們這些嘴臉。見了權(quán)勢富貴,哪怕與己無干,也要爭相簇?fù)磉^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彼麎旱吐曇簦僦鴸|陸語言說。
湯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這樣趨利避害的天性,殿下?!?
季昶微微頷首。
城墻外人聲嘈雜,隱約有笛鼓聲飄揚(yáng)。緹蘭沒聽過這樣陣仗,向季昶身畔縮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我們在呢?!?
王城角門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了,萬千種芬芳與色彩的龐大洪流便兜頭蓋臉席卷過來。原本只有王室特準(zhǔn)船只方可通行的帕帕爾河上,目之所及,擁塞著各式彩飾小舟,舷側(cè)的水流里漂浮著的盡是花葉蕊瓣,妃紫、石青、嬌黃、苔綠、日落紅,如一匹燦爛錦繡霍然抖開,世人想象得到的紋樣與光色虹霓全數(shù)攪在一處,反復(fù)轉(zhuǎn)折、盤曲扭結(jié),不計其數(shù)的經(jīng)緯上,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
依東陸紀(jì)年,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春天,湯乾自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過幾個月,才是緹蘭足十五歲的生日。
褚仲旭將北陸瀚州的霜還城立為陪都,據(jù)地抗戰(zhàn)已近六年之久,卻始終不曾即位稱帝,他的亡父帝修所使用的麟泰年號也就一直這樣傳承下來。局勢固然已初見曙光,然而那是血一般凄厲的曙光。徵國的不少村鎮(zhèn)早已尋不到成年男丁,大軍過處墳塋累累,不要多久又會被饑餓的豺狗全數(shù)刨開,可是那樣瘠瘦的尸首,連豺狗也喂不飽。
對于畢缽羅港的人們來說,這卻是個絕佳的年景。去年秋天菽麥豐熟,到了晚春時節(jié),新酒經(jīng)過一冬貯存,已醞釀得醇厚圓熟,新的雨季不久亦將如約而來。這是醴雨祭,亦是畢缽羅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
從清晨開始,城中所有的小舟便彩飾一新,在蛛網(wǎng)縱橫的水道中穿梭,販賣香藥、鮮花、脂粉、煙火,以及一切討人歡心的小玩意。而后,畢缽羅城便開始了盛妝的一日。
從少女到老嫗,每個貧民女子都用廉價碩大的假珠寶和鮮艷布帛將自己妝飾得像異國的公主與皇后,男人們的髭須上抹著橙花、乳香和松脂調(diào)和的香膏,梳理成神氣卷翹的形狀,炫耀財富的商人甚至?xí)诶锩婺磉M(jìn)金線。從三陸十國匯聚而來的游浪藝人將河流與樓宇變成了舞臺,歌舞、雜耍、演劇,喧雜樂曲和銅毫子叮當(dāng)落入錫碗的聲響交織一處。浮夸而廉價的豪華倒映在腥臭狹窄的水面上,蕩漾不已,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們都欣然投入這目眩神迷的白日之夢,成為它的俘虜。
“快走,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找不著船了!”季昶高聲催促著,向河面上揚(yáng)手示意,一艘空駛的小艇子隨即向他們轉(zhuǎn)來,在擁擠的船流中費(fèi)了好一會兒工夫,才艱難地兜到他們腳邊。
小艇子里外包裹著粗劣花布,經(jīng)過一個早晨,水面下的顏色已褪得面目全非,船身依然那樣淺窄,除了船夫,只容得下一人乘坐。
“糟了,我們出來得太遲,這會兒肯定找不到三艘船了?!奔娟戚p盈地向船內(nèi)的空位跳了進(jìn)去。盤梟之變后,他有半年時間居住在港區(qū)附近的羽林軍營地內(nèi),看醴雨祭也不是頭一回了?!跋劝堰@艘霸住了再說。”
湯乾自往河面上稍一眺望,便微微笑了。他松開緹蘭的手,俯首對船夫說:“你上來,把位置騰給我?!?
“啊?這……”船夫面露難色。
三四枚金銖當(dāng)啷啷落到他腳下的木板上:“你這船我買下了?!?
“那緹蘭怎么辦?”湯乾自躍下棧橋的時候,季昶詫異問道。
湯乾自不答,卻彎身探手,敏捷地從繽紛的船流中遠(yuǎn)遠(yuǎn)拽住了什么,使勁兒一扯,那東西磕磕碰碰地靠了過來。滿眼繁雜色彩里,卻是一道清涼耀目的白。
“兩位軍爺,買朵花吧,送給姑娘是再好不過了!”那原來是賣花孩子慣用的大木盆,滿盛著將開未開的潔白蓮花,小女孩兒從雪堆般的花里露出個肩膀,扯著稚氣的聲音喊道。
“多少錢一支?”青年問道。
“一個銀銖。”小女孩兒見他們是東陸人的模樣,狡黠大眼一轉(zhuǎn),開出個價錢。見那個拽住她的青年笑著搖頭,曉得是哄騙不成了,連忙又接口道:“五支。”仍是比平日貴出一倍。
青年將手探進(jìn)懷里,像是要成交的樣子,小女孩兒喜孜孜起身去接,入手的東西卻驚得她一跳。
那是一枚黃豆大的薔薇晶石,握在手中寒砭入骨,猶如正在消融的冰塊。舉凡珠寶皆有贗品,唯獨(dú)薔薇晶石無從假造,非但那欲滴的血紅色深濃入骨,連在太陽下折出的光也是嬌艷的虹霓,這樣的大小品相,市價總要近百金銖。
“連盆帶花全都買下,你賣不賣?”青年含笑問道。
小姑娘張口結(jié)舌看了一會兒,忽然把晶石往嘴里一塞,蹭地跳出木盆,從擠擠挨挨的船縫里鉆出去游走了,想是唯恐這出手闊綽的東陸人反悔。季昶看著,笑不可抑。
“殿下恕罪。”湯乾自在船上站穩(wěn)了,兩手握著緹蘭的腰,將她托了下來。季昶一手穩(wěn)著大木盆,另一手將緹蘭牽了過去。
緹蘭一腳踏到一尺多厚的花朵上,低低地哎呀一聲,就笑了起來。那是雨季來臨前最后的晴和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fā)酥,熏風(fēng)帶著一朵朵毛絨似的暖意撲上臉來。她的白裙子被這風(fēng)吹著,千百條褶裥頓時飄揚(yáng)展開,像一面嶄新的帆。她頭上戴著朵巴掌大的花,足赤黃金打的,栩栩如生,花芯子里抽出蛾須一般細(xì)滑的金線來,被末端針尖樣小的紅寶石屑子墜著,顫顫彎了下去,風(fēng)一吹過,錚作響。湯乾自認(rèn)得那花,就是港口時時有人兜售的,叫作纈羅。
緹蘭挽起裙裾坐著,木盆里碩大潔凈的花骨朵兒直埋到她膝上。她仰起頭,讓陽光熨帖著自己精巧黝黑的小臉。盆子被漣漪擁抱著輕輕打轉(zhuǎn),一下下地輕叩船幫,連帶著船上的人們心里也跟著動蕩起來。湯乾自與季昶一人牽牢了她一只手,無須槳楫,小艇與木盆一同順著緩滯的水流向下游淌去。
“我們?nèi)ツ膬??不是看彩船巡行嗎?”緹蘭問道。
“彩船要夜里才出來呢。這會兒我們順著水向下漂,到了快入海的地方,就是港區(qū)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東西,港區(qū)沒有買不到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買給你?!奔娟粕癫娠w揚(yáng)地說。
緹蘭假意想了想,笑盈盈道:“不知道港區(qū)可有賣小酥酪的?”
季昶窘紅了臉,別開頭去不再理睬她。
“呀,這是什么?快替我拿開!”緹蘭驚喊起來,在空氣中胡亂拍打著,一撮撮柔細(xì)的白絨球隨著她的動作輕盈地飛旋起來。原來是旁邊船上的孩子淘氣,拿著一枝蒲公英向緹蘭猛地一吹,花絮全都撲在她身上。
季昶忍不住笑,只好一面替她撲打,一面好言安慰道:“別怕,這東西頂好玩了。港區(qū)有賣的,拿竹紙袋子仔仔細(xì)細(xì)地把整枝罩起來,打開來一吹,就全飛上天了。只是賣這個的并不多,一會兒咱們找找。”
湯乾自默默望著他們。
季昶自幼就是郁郁寡歡的孩子,十三歲后,原本軟弱畏縮的性子漸漸脫胎換骨,如今已是個漂亮的年輕男子了,進(jìn)退應(yīng)對都是懶洋洋的,意態(tài)悠閑,笑起來每每令人如沐春風(fēng)??墒亲⑤倗鴿M朝的權(quán)貴重臣敬重他,不過因為他的父親是故去的東陸帝王,而他的哥哥即將成為東陸的帝王,如此而已。他們沒有一個看得出,即便是笑著,這東陸少年王侯丹鳳眼睛深處閃耀著的神光,仍是冷然譏嘲的。
他知道,唯有與緹蘭和他一道的時候,季昶才有這樣孩子氣的神色。
方才緹蘭鴉黑頭發(fā)掃過臉龐的地方,仿佛還留著那一瞬間蓬松微癢的觸感。湯乾自伸手觸了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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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港區(qū)上了岸,人叢里走了一個下午,還沒尋著賣蒲公英的小販。
雖有季昶與湯乾自左右遮擋著,緹蘭行動起來還是跌跌絆絆的盲人樣子,只得一手一個挽住了他們。
“小娘子,給斷個命吧!”時時有酒氣熏人的水手湊上來,嬉皮笑臉要搭緹蘭的肩,她便一臉嫌惡地閃身躲進(jìn)兩名高大同伴身后。
“他們都把你當(dāng)成盲歌者了。”季昶笑著說,“你們注輦?cè)嗽趺磿嘈琶と四茴A(yù)言人命呢?我見過的那百十個在街上擺攤的盲歌者啊,都是些比星算師還沒譜的人,真是瞎人說瞎話?!?
緹蘭登時臉色陰沉,在他手臂上狠勁擰了一把,說:“你答應(yīng)我的蒲公英呢?快找!”
季昶笑著告饒,轉(zhuǎn)眼又被路邊的幛子戲勾走了魂,拽著緹蘭就鉆進(jìn)了十二角牛皮篷子。
篷子原是夸父飲酒集會的地方,敞亮非常,這一天門口卻下著厚厚的牛皮簾子,一片漆黑里依然摩肩接踵擠滿了人,熱騰騰的汗味兒鉆透衣裳,直貼到身上來。盡里頭貼著墻搭起一座戲臺,兩邊各有大火盆,熊熊地照亮了舞臺。
“哎呀,都演了一半了!”季昶從人縫里直往前鉆,一手高高舉著裝滿零嘴的紙袋子,湯乾自護(hù)著緹蘭,幾乎要跟不上他。
臺后幛子是一張霉斑累累的黑布,戲正演到熱鬧處,一個衣衫鮮艷的河絡(luò)女人懷里不知抱著什么,慌慌張張在幛子前跑來跑去,后邊有三五個打扮成軍人模樣的男子追逐著,唇上一概用油彩畫了蜷曲兇惡的胡子。河絡(luò)女人身材嬌小,腿腳飛快,士兵們始終虛張聲勢地落后幾步,做出殺氣騰騰的表情,多兜了幾圈,下邊就有人喝起彩來,大約是賞識他們演得賣力。
“緹蘭你聽,戲臺子旁邊有好幾個人唱長歌的,唱著故事呢?!奔娟婆d致勃勃道。
緹蘭看不見臺上情形,唱長歌的聲音又被臺下幾百人如潮的彩聲全壓倒了,只得茫然睜著一對濃麗的眼,湯乾自牽了她的手,忽然替她覺得凄涼。這樣美妙的一個女孩兒,一輩子都是有殘缺的了。
河絡(luò)女人一面跑,一面回頭去看追兵,河絡(luò)一族眼睛本來大而明亮,更兼用油彩濃釅釅描過,活像是個注輦?cè)肆?。忽然她作勢往地上摔倒,懷里的東西滾了出來,篷子里一時全靜了,只聽見一連串木器相擊的呆板空響——原來這女角懷里滾出來的是個人偶,胡亂裹了一層粗緞算是襁褓,那碩大的木腦袋敲在戲臺地板上,一路彈跳過去。河絡(luò)女人匍匐前行,做出種種艱難痛苦表情,去夠那個人偶,士兵們在后面揚(yáng)起了包著鐵皮的木刀。那河絡(luò)女人卻十分敏捷,翻身一滾,拎起人偶沖進(jìn)后臺,士兵們也跟著追了進(jìn)去。
臺子旁,粗野熱鬧的長歌不失時機(jī)地銳聲唱了起來:“?。“?!王弟啊!姐姐一定要讓你活下去?。 ?
緹蘭纖細(xì)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猛然聳起。湯乾自覺出他握著的那只小手一瞬間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墜著。寒意涼浸浸地爬上湯乾自心頭,季昶回頭來與他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眼里驚愕神色。因孩子不幾年便要長高,訓(xùn)練更換起來過于費(fèi)事,戲里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絡(luò)扮演,原來那女角演的竟是個女童,懷里抱著的人偶便是嬰兒了。
他們尚來不及有所反應(yīng),骯臟的黑幛子軋軋有聲地卷起,露出后面更深的半截臺子來。
襯底的那重幛子泛著焦黃的顏色,不知是因為舊,還是多年煙熏火燎的緣故。單薄布料上畫了匠氣而工致的梁柱墻壁,像是宮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熱煙里不吉祥地顫抖著。
戲臺上首的幾案后坐著一對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設(shè)有幾案,一邊是個披掛嚴(yán)整的河絡(luò),另一邊是個華服少年,舉杯宴飲的場面。
上首男子的面孔上厚厚敷過白粉,操著南方山村口音,旁若無人大聲說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國之主,怎能受這樣一個癱子擺布!”一面卻又堆起滿臉笑容,向左首的河絡(luò)舉杯,朗聲致意:“摯愛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壽。”
看戲的人轟然全笑了,臺上的人卻都極鎮(zhèn)靜,只作沒有聽見國王方才的惡言惡語似的。那河絡(luò)男人想來是扮癱子的,冷笑著飲盡了手里金紙糊的空杯。
國王又向右首少年舉起杯子,道:“朕的長子,眼珠一樣寶貴的孩子!朕的王國將來只屬于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
少年頗俊俏,只是面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
而后國王轉(zhuǎn)向身邊的女子,一手?jǐn)堊∷募?,把她頸上巨大俗艷的假寶石鏈子搖得叮當(dāng)作響,柔聲說:“朕的妻,心房里的薔薇??!今天是可喜可賀的團(tuán)聚日子,朕為你們備下了美好的禮物!”
女子脈脈地回望著他,飲盡了手里的酒。他立刻又變了臉色,在她面前高唱:“??!多么可厭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蠶食我的王座!”她還是那樣歡喜地將頭顱依在他頸下,渾然不覺的模樣。
臺下這時候騷動起來,人們漸漸明白了這出戲影射的是誰,興奮地交頭接耳,喋喋不休,亦有人開始憤懣地往外擠。人潮涌動,湯乾自與緹蘭被挾裹著退了老遠(yuǎn),季昶卻被隔在五六行以外的前排。
“殿下……殿下!”湯乾自在緹蘭耳邊低聲呼喚,一手莽撞地去托她的下頷。
緹蘭出奇順服地抬起頭,帶起兩點沉重滾熱的淚,砸在他手上微微生疼。
“走吧,殿下,別看了?!睖晕罩募鐡u晃,只覺得他們是闖入了一個極荒誕殘酷的夢里,一心只想著要快點離開這座篷子,回到外面光天化日的世界去。
緹蘭面色死白,精巧的下唇止不住地顫抖著,隨時都要魂飛魄散的模樣,卻極慢、極堅定地?fù)u了搖頭。
人群推擠著他們,像夜里沉默魊黑的森林,沒有面目,只有被舞臺兩側(cè)妖紅火光映照的那一瞬間,才顯出鮮明畸異的五官來。這時候,湯乾自卻開始慶幸緹蘭是盲的,她看不見這樣可怖的景象。她在他懷里顫抖得像只剛孵化出來的鴿子。他們與季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隔著無數(shù)涌動的人頭,季昶努力伸過手來,卻始終無法觸及他們。
國王尖厲的嗓子在臺上喊道:“來人哪!來人哪!把朕的禮物送上來!”
仍是上一幕的那三個士兵,轟隆隆跑了上來,仿佛就是千軍萬馬的意思,手里照樣提著裹了鐵皮的木刀,朝著河絡(luò)男人撲了過去,紛紛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女人這才大夢方覺的樣子,沖上去撕扯著士兵,干哭道:“陛下??!我們?yōu)楹问ツ膶櫺???
其中一名士兵將女人一把摔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指著她。女人連滾帶爬回到國王的幾案前,握住國王的手道:“究竟我犯了什么樣的罪啊,難道為您生育了三個可愛的孩子也不能抵償!”
右首的少年拔劍而起,嘶聲喚道:“母親啊!”
國王夸張地顫抖著,卻終于長嘆一聲,將女人向士兵的方向猛力推去。
被圍困的河絡(luò)男人悲憤呼喊:“陛下啊,難道您忘記了,當(dāng)年若不是我們家族為您效力,您怎能奪得王位!”
國王跳上幾案,面目猙獰:“你們沒有一時一處不在提醒朕這件事,所以你們才該死!”
少年手持長劍沖過去與那個攻擊女人的士兵搏斗,士兵稍一猶豫,腹上便吃了一劍穿刺,滾倒在地。
國王在幾案上頓足道:“殺!殺!殺!”
臺畔旁的長歌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唱的是:“??!?。跣囊庖褯Q,王妃所有的兒女都該死,哪怕他們的血管里都流著一半國王的血!”
另一名士兵放開河絡(luò)男人,朝少年揮舞木刀。原本軟倒在地的女人卻如猛獸一般跳了起來,擋在少年與士兵之間。
少年又凄厲地喚了一聲:“母親??!”
士兵將刀刃貼著他們倆的腋下伸過去,露出一個刀尖,意思是將少年與女子一塊刺穿了,而后面目猙獰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
這時候臺下一陣驚呼,半是因為這殺人的戲碼,半是因為后臺里猛然沖出來一名巨漢,或許只有少許夸父血統(tǒng),在人類中卻算是魁梧的,戲臺上冒充夸父倒也足夠了。
“主人!我來救您!”巨漢一手揮開兩名士兵,在河絡(luò)男子面前拿腔作勢地跪下了。
“背負(fù)著污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運(yùn)在作弄他??!”長歌的調(diào)子起得高峭,歌者的聲音都扯裂了。
觀眾嘩然。幛子戲最拿手的就是這種戲碼——史冊記載的明君,其實每天都要活飲一個孩童的鮮血;裁判官親手判決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親生兒子;歌姬矢志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終于從海上歸來,傳為佳話,其實那個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風(fēng)暴中死去,歸來的只是他短刀上附生著的一只魅。
所謂幛子戲,一切場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畫,人們?nèi)计料⒌却切┚_麗的帳幕一重一重揭開,最深處遮掩著的那個收場是真是假,他們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聲里,緹蘭的哀鳴微弱得幾不可聞。她向后一軟,倒在湯乾自懷里,癲狂死黑的眼睛直瞪著篷頂,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面頰上跳動。
“殿下!殿下!”青年將軍握住公主纖細(xì)得快要折斷的肩,呼喊著。
季昶仍被擁塞在篷子深處不能脫身,湯乾自抬眼,從遙遠(yuǎn)的人縫中看見了他年輕主君的臉。
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將季昶的臉劃成斬截分明的紅與黑。他對湯乾自微微頷首,于是湯乾自將緹蘭護(hù)在胸前,倒退著用肩背頂開人群,向外擠去。戲篷的出口就在他們身后,那一線光,明朗銳亮不可直視,像是從云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著他們出去,簾子又遮嚴(yán)實了,于是也就沒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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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藍(lán)天色轉(zhuǎn)為黯青,幽涼晚風(fēng)穿過巷道,卷來外頭隱約的人聲。歡騰了一天的城市在黃昏中奇異地沉默下來。
“殿下……殿下!”湯乾自抵著緹蘭的兩肩,把她像一件長袍子似的釘在墻上。輕盈得沒有重量,也絕無支撐,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個人就會落到地面上,疊成一堆衣料。
緹蘭并沒有昏厥過去,她始終清醒,眼睛黑洞洞朝天仰著,像兩口無限深幽的井。
“殿下,您聽得見我嗎?”他握著緹蘭的手臂,輕輕搖撼,“您聽我說,那都是戲,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雙盲了的眼睛來看他,狂亂鬈發(fā)蓋了滿臉,“那天,我看見了。”
青年將軍茶色的瞳仁驟然收縮:“你看見……”
緹蘭微不可聞地說:“看見了?!?
嘆息般輕細(xì)的三個字,合著街市深處傳來的不祥鼓聲,在湯乾自心底深處震響。
女孩兒站在一片虛空的黑暗之中,但她并不恐懼。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見到的就只有這樣沒有光,也沒有色彩的世界。有時候,在睡夢中,會有一些紛亂的光從眼前流過,它們有著不同的溫度與氣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見過的所謂“顏色”。
但是那天的夢令她害怕。有一片顏色,從黑暗深處蜿蜒地向她流過來,熾烈濃郁,帶著溫?zé)岬蔫F腥氣,像個不懷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漸漸冷了,枯干了。唯有一只垂死的觸角碰到了她的裙裾,于是那顏色又飛快地、一絲一縷地攀了上來。她后退,卻始終退不出那片顏色的糾纏。
她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濃稠的色彩中,頭發(fā)像最上等的絲緞一般飛舞著,徒勞地向空中伸著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觸怒了您?即使為您生育了那樣可愛的三個孩子,也不能贖回零迦的罪嗎?”
于是女孩兒在睡夢中恐懼地蜷縮起來。她聽出那個美麗的女人是她的母親。她想要醒來,但是這個夢牢牢鎖住了她,不肯釋放。
有個男人向她的母親走過去,于是那顏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兒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臉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擁抱著她和母親的手臂,此時只是緊緊抱著他自己,仿佛不勝寒冷的樣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憤怒的言語,混雜著鋼鐵交擊的動靜,在黑暗中回響。父王俯瞰著母親,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夠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轉(zhuǎn)開頭,對著虛空里的不知什么人說:“去把緹蘭和索蘭找出來——不留活口,提頭領(lǐng)賞?!?
太子哥哥提著劍站在更遙遠(yuǎn)的黑暗中,一片新鮮的色彩在他腳下擴(kuò)散開來。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燈盞,向虛空中擲了出去,于是熾熱的顏色從母親和哥哥腳下鋪天蓋地噴涌上來,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沒了。那是劃破手指的時候會流出來的疼痛的顏色,也是火焰的顏色。后來有人告訴她,那顏色就是所謂的“紅”。
“后來,我就醒了。我哭著求母親別走,別去見父親。母親嘆著氣,說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陸已經(jīng)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現(xiàn)過真正的盲歌者,還說我聽多了宮女哄人的故事,就會做這樣奇怪的夢。她在頭發(fā)里簪了新鮮的香花,因為那天夜里英迦舅舅來了。我抱著索蘭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蘭都留在寢宮里。我一直趴在窗口,等著聽她回宮的聲音。忽然外頭起了很大的風(fēng),陽光照在臉上簡直燙人,可那已經(jīng)是夜里了。那不是陽光,那是火?!?
緹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大睜的兩眼空洞得駭人:“我抱著索蘭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后來我問英迦舅舅,那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始終不肯說?!?
最后一線夕照隱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里,鼓點猛然震響三聲,振聾發(fā)聵,仿佛大地雄渾的脈搏。漂浮在畢缽羅城上空的昏蒙塵埃都驟然沉落下來,滿城寂靜。
自迢遙的遠(yuǎn)方,有個轉(zhuǎn)折蒼涼的男聲隨風(fēng)送了過來,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頂上唱頌?zāi)昃?,祈求雨水豐沛,海疆平靖,龍尾神庇護(hù)一切航船,為了取悅神明,他們愿以百十萬人一日一夜的狂歡作為獻(xiàn)祭。
歌聲漸歇,鼓點再起,這一次卻是疾風(fēng)驟雨,清澄空氣里跳躍著粗蠻快活的節(jié)拍,催促人們將身邊的一切燈盞點起。帕帕爾河岸上排列著的數(shù)千個烏鐵火盆燃了起來,整座城就轟的一聲被點亮了。
龐大彩船在河面上緩慢行進(jìn),夜晚通明如晝,一切人與物都在河面與兩岸建筑上投下跳蕩巨大的黑影。兩個有著青銅般光亮肌膚的高大夸父女人身穿獸皮短衣,相互緊貼著妖嬈起舞,肘與踝上都縛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飛薄的刀鋒總是貼著對方喉下腰側(cè)擦過,卻分毫不傷。二十名一色一樣打扮的歌姬坐在船邊,齊聲唱出靡麗曲調(diào),垂進(jìn)水里的纖巧小腳上皆用菀莨花汁畫著吉祥的龍鱗紋理。
“母親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么模樣,我雖看不見,可是他那氣味分明是個死人。如果當(dāng)初我攔住了母親,事情或許不會變成這樣——也說不定,只要我不做那個夢,就不會有這種事了……”緹蘭空洞的眼里墜下剔透淚水,仿佛一枚細(xì)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絢爛混雜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夢。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說,哪怕是英迦舅舅?!?
她攀著青年將軍的衣襟,如同一個行將溺斃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與湯乾自之間只隔著那樣危險的窄窄一寸:“你們早晚是要回東陸去的,你們走了,這個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塊走。”話說完了,死白的臉上才泛起熱病般的紅暈。
湯乾自緩緩地吸入一口氣,那充滿白蓮花芬芳的春夜空氣,像是會灼傷他的胸臆。
“殿下,臣實在惶恐。”
少女聽見他自稱臣子,猛然撒開雙手,往身后民宅的門墻一靠,鬢邊簪著的纈羅花一陣玲玲脆響,是紅寶石的花藥敲打在秾艷的黃金花瓣上。她揚(yáng)著眼睫,幽黑瞳子哀懇而渙散地望定了他。
“那時候是你救了我。現(xiàn)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墒窃瓉砟阋膊幻靼住!?
他凜然心驚,卻只能別開頭去,無以應(yīng)對。
河上炸開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劃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轉(zhuǎn)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閃爍的余燼向畢缽羅城籠罩下來。
他們頭上的窗子紛紛砰然打開,喧嚷人聲與肴饌香氣飄散到陰暗的窄巷里,而后只聽得潑剌一聲,什么東西兜頭蓋臉澆了下來。緹蘭卻木然站著不知道躲避,人已濕了一半。湯乾自攬住她的肩,硬拽著一氣從巷子里跑到了河岸邊,卻始終被驟雨似的水瀑籠在里面。他才恍然明白過來,那并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傾灑下來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體,潑進(jìn)火盆里,焰光便騰地躥起尺把高,散出迷醉的氣息來。
到了這個時候,醴雨祭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尋常注輦?cè)思?,釀酒絕不肯存過兩個夏季。每年春夏之交的醴雨祭典上,去年的酒都要搬出來痛飲,喝不盡的便從窗子里潑出去,是個除舊布新的意思。
這座城里從來沒有不必破費(fèi)的快樂,可是只要有足夠的銀錢,亦沒有買不到的快樂。只有醴雨祭這一天,這座冷苛精明的城會像個慷慨醉漢一樣,大把大把地將狂歡與迷醉的甘霖灑在每一個人頭上。
萬眾歡騰中,唯獨(dú)緹蘭的微笑是殘破的。她黝黑光麗的臉上,都是蜜一般的酒液縱橫淋漓,又被淚水一洗,都凝在尖秀下巴頦兒上,滴滴落了下來。
“震初,我曉得我是為難你了。世上的事,皆有這樣那樣的拘束與規(guī)矩。你和我雖然貴為將軍與公主,也有許多行不通的事情?!彼簧戆滓氯古c烏油油的鬈發(fā)都叫酒澆透了,狼狽地貼在肌膚上,野薔薇般的唇上淺笑著,吐出來的字,一個個卻都是凄涼的。說完了,眼里又聚起淚光來,還是倔強(qiáng)忍耐著,緊緊咬住了食指一個指節(jié)。
濃烈酒香被體溫焐成了熱氣,鉆入鼻端,魂魄像是要脫離軀殼浮游起來。湯乾自定定地看著緹蘭,終于嘆了口氣,伸手去將她的手指從齒間挪開了。又過了好一陣子,才沉聲說道:“我?guī)阕???傆幸惶?,我?guī)阕摺!?
他們倆坐在熙來攘往的帕帕爾河邊,眼前三層樓高的金漆龍尾神像彩船順流而下,萬人沿岸追隨,雀躍歡呼。神像手中托著圓徑三尺的白玉荷葉盤,盤上坐的是全城技藝最為宛妙的少年笛手,百鳥鳴囀般的笛聲一路從王城門前響到港區(qū),兩岸窗前與風(fēng)臺上的少女們用淺口碗盛了酒,一碗碗盡向著笛手身上潑去,卻又都夠不著,徒然在空中扯出一道道七彩虹光。
這是一年一度的慶典,油膩煙火的生活里陡然綻放的一朵龐大的、不會結(jié)果的謊言之花。
湯乾自唇間甘甜辛辣的酒味逐漸褪了,這才覺出旁的滋味來——原來甘醴一般的女孩兒,淚水終究也是咸苦的。他周身血脈奔涌,心里知道是醉了。
“走吧,阿盆,送我回宮里去?!奔娟茝澫卵瑢χ涓傅亩湔f道。這夸父正是六年前在港區(qū)拆毀酒館的那一個,當(dāng)時被湯乾自手下一伙人圍住,挨了十幾刀也不退縮,他那雇主卻把他撇下跑了。眾人歡喜阿盆有骨氣,求過了湯乾自,把他拖到城里那兩座小樓之一里邊去養(yǎng)傷,最后干脆召他入伙當(dāng)起夜賊來。
夸父眨了眨眼,道:“殿下,后頭可還有東陸的戲法呢。”
少年手里撫摸著三途隼的翎羽,眼神卻遙遙地落在帕帕爾河對岸,隔著舞踏喧嚷的彩船,隱約看得見對面白衣勝雪的少女。過了好一會兒,才心不在焉地說:“不看了?!?
“給將軍的信也不送了么?”
季昶一振手腕,三途隼便向火光映紅的空中飛去。
“又不是一刻也離不開,讓他獨(dú)個兒多玩一會兒好了。咱們這就走吧。”
阿盆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小心翼翼往人叢外邊走。
季昶坐在夸父肩上,慢慢打開膝上擱著的碩大竹紙袋子,抽出十多枝特別稠密的蒲公英來,也沒費(fèi)勁去吹,夜風(fēng)一過,紛紛拂拂,一場雪似的全都落凈了。
xii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場醴雨祭典之后,緹蘭反復(fù)地做著同一個不可解的夢。
那是一個東陸女子,兩支鋼鏃長箭凌亂穿過心窩,自高峻城樓決然縱身躍下,曳著烈艷絲絹衣衫,直到墜落地面,始終像是一團(tuán)不肯熄滅的火焰。
緹蘭總是在夜中霍然驚醒,反復(fù)回想那張面孔,眉目歷歷,竟是從未見過。
那些亂夢,在時光的漆黑幕布上縱橫劃出裂隙,容她覷看未來的一角,然而看見的是誰,或是怎樣的情形,卻不由她選擇。
日子飛快過去了。叛亂的僭王軍隊失去了瀾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險急行橫穿東陸,兵力折損慘重,流竄至中州西北負(fù)隅頑抗,褚仲旭的天下幾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儀殘部渡海北進(jìn),他多年前遠(yuǎn)嫁瀚北鵠庫部的異母姊姊紅藥帝姬亦揮軍南下,突破黃泉關(guān)前來接應(yīng)。眼看著褚奉儀即將逃入蠻族地界,旭王褚仲旭與清海公方鑒明率領(lǐng)王師全力追擊。
整整八年,吞沒了數(shù)十萬軍民的骨殖腐肉,東陸的土地就算再怎樣貪婪嗜血,也快要飽足了罷?
西陸各國卻是一派安泰景象,靠著販賣刀甲糧草,都所獲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輦為甚。二月的宮內(nèi)紀(jì)事里,只記著預(yù)備三月王太子索蘭的八歲誕辰的種種冗長事務(wù),公主緹蘭豢養(yǎng)的一對東陸錦花貍下了一窩崽子,倒是最熱鬧的事情了。
緹蘭午后無事,讓弓葉扶她去昶王居處閑談,誰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湯乾自當(dāng)然也隨侍著去了。緹蘭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貍怎么樣了,既是出來了,干脆咱們上別苑去走走?!?
別苑外頭伺候的人見是緹蘭來了,早在地下跪成一排。緹蘭身份本來尊貴,更兼是英迦大君的親外甥女、王太子唯一的同母姊姊,宮人對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么搬出來了。殿下當(dāng)心,全在您腳下呢?!惫~道。
緹蘭笑著便俯身去摸,原來草地上鋪著氈褥,母獸蜷成一盤打盹,蓬松大尾巴將絨絨的幼崽圈在里邊,只露出五六個粉嫩嫩的小鼻頭。這錦花貍是養(yǎng)熟了的,由著她撫摸,懶洋洋的十分愜意。
忽然緹蘭疑道:“哎?這小的怎么少了兩只?”
宮人回道:“那兩只特別弱的不敢見日光,放在屋里呢?!?
緹蘭道:“怪可憐的,弓葉你扶我進(jìn)去瞧瞧。”
弓葉答應(yīng)一聲,領(lǐng)頭的宮人卻慌了手腳,叩頭道:“實不敢隱瞞殿下,那兩只不大好了,樣子怪可怕的,徒然驚嚇了殿下?!?
緹蘭眉心一揚(yáng):“我說是瞧瞧,其實又看不見,總歸你們說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罷?!?
宮人們知道她脾氣上來了,不敢多話,只是一個勁叩頭。
緹蘭抬腳就往前走,弓葉連忙趕上去攙著她的手。人是進(jìn)門去了,還有一句話輕飄飄丟在外頭:“我頂討厭人說瞎話哄我?!?
領(lǐng)頭的宮人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滿頭是汗。
剛進(jìn)了屋子,便聽見幼崽哀叫與水聲撲騰。弓葉像是吃了一驚,以東陸言語極快地喝了句什么,又是一陣水花潑濺,幼崽凄厲細(xì)弱的叫聲才算漸漸平息下去。
緹蘭不明就里,面上還含著笑,問:“怎么了?”
弓葉憤然說:“這個東陸婆子要把小貍浸在桶里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們要是來遲一步,可就沒救了?!?
“怎么無緣無故這樣狠的心?”緹蘭恚道。
貍性子嬌貴,宮里配給八名老成宮人,臨產(chǎn)前還特意聘了兩個東陸婦人來照看,語言不通,平時緹蘭來的時候,都是弓葉在一旁轉(zhuǎn)述。
婦人察言觀色,知道闖下了禍,也不等弓葉問話,自己在地上磕著響頭,用東陸語言反復(fù)喊著什么,像是告饒。
緹蘭聽著心里陡然一緊,攥牢了弓葉的手,說話音調(diào)都不穩(wěn)當(dāng)了,一迭聲追問:“她說什么?她說什么?”
弓葉答:“這婆子說,這兩只崽子眼看就養(yǎng)不活,還要把疫病過給別的崽子,當(dāng)真不能留了,請殿下明察?!?
緹蘭嘶著聲音道:“前八個字,只要那前八個字!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明白了!”
弓葉忍著手上鉆心的疼,急急說:“她前八個字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
那股攥著弓葉的、仿佛要將她絞出汁來的氣力,慢慢松脫了。緹蘭全身的血沖上兩太陽穴,眼前昏黑,心里卻頓時空曠得像個雪洞。
這句東陸話,她不懂,卻記了將近十年,音調(diào)起伏抑揚(yáng)頓挫,皆是歷歷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歲的她抱著索蘭在王城中奔逃,無處藏匿。三十二扇云母摳金團(tuán)鑲柘榴石的屏風(fēng),她在這面,少年在另一面,為各自的命運(yùn)追逐著,竭力奔走。屏風(fēng)到了盡頭,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兩道不相干的絲線,就此綰成一個死結(jié),無從拆解。她頭一次聽見這少年將軍的聲音,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再往后,追兵盡滅,摟著她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兒終于松開了雙臂。四圍那樣靜,遍身血污的兵士們圍繞在他們身邊,將動蕩的殺伐聲隔絕在外,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說的,還是這句話。
那果決勇毅的清澄聲音,想來是能夠號令萬軍的,連她這般言語不通的異國女孩,每每聽見他的話語,也燃起微小的勇氣,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驚恐尖叫的沖動。
人人都說當(dāng)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這樣相信。
原來他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東陸婦人在地上伏了許久,聽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偷眼窺看,只見那白衣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著緞帶看不清神情,旁邊扶著的女奴也不敢出聲。約莫過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開口說:“那只好殺了罷?!闭f畢風(fēng)也似的掉頭走了,白裙如嶄新的大帆一般飄揚(yáng)起來。
xiii
被準(zhǔn)許接近英迦大君身側(cè)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個。
注輦一國有兩個君王,名義上的那個,終年累月在華麗帳幕后散發(fā)著腐臭的死氣;實際上的這一個,萎縮的肉體穿著小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間,像個駭人的怪嬰。每次見到英迦大君,季昶總是忍不住要惡意地想:扼死這個權(quán)傾一國的人,只需要用到一只手吧。
季昶見了禮,宮人隨即捧來幾個羽毛墊子,侍候著在矮榻跟前坐下。
“兩個月不見,殿下又長高了些?!庇㈠却缶边^眼來看看他,笑道。
注輦?cè)溯喞緛砩铄洌w色黝黑,多半有著烏濃流麗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長久不見天日,有種陰沉沉的白皙,襯著熾亮的眼睛格外驚心。季昶從來厭惡他那種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來,也笑道:“白長個子,不長腦筋,有什么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從床上一把撐了起來,順著那股勁,將身體摜在堆積如山的軟枕上,恰好面對著季昶,喘口氣說:“那也是好的?!弊允邭q落馬摔斷了脊梁之后,這就是他所余下的全部力氣與靈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
英迦若有所思看著他,道:“你這孩子真伶俐。你那個小將軍雖然也聰明,卻是一種傻聰明。”
“震初他雖然斯文多智,實是武人的剛方性格,哪能像我這樣油滑。”
“多智而剛方?呵,這兩樣品性都是極難得的,只是同擱在一個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這樣器重他。”
季昶面色肅了一肅:“震初于我,如兄如友。若沒有大君與他,季昶十年前就沒有命了。”
英迦瞥了他一眼,輕笑:“若殿下在吾國出了什么閃失,他也是一死,職責(zé)性命相系,自然竭盡忠誠。待回了東陸,天高海闊,良材更如飛鳥投林,盡歸殿下麾下,即便小將軍一時不在身邊,也盡有人可供差使?!?
一瞬間季昶氣息凝滯,很快又笑起來:“那還遠(yuǎn)著呢?!?
“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了?!庇㈠却缶c頭,“對了,今天請殿下來是有正經(jīng)事要問的。殿下覺得緹蘭這孩子如何?”
季昶腦子里翁然響了一聲,壓抑著心里波瀾,道:“公主殿下端莊淑德,姿容絕代?!?
“這樣說來,殿下真是不嫌棄緹蘭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這是……”
“鈞梁陛下有個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們西陸來的時候,她也往你們東陸去了,預(yù)備將來許配給皇子的。后來嫁了你二哥旭王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這個月旭王追擊褚奉儀到了黃泉關(guān),紫簪在陪都霜還城的王府里養(yǎng)胎。剛剛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個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歿了。”大君本來是閉著眼的,此時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縫來看著他,慢吞吞道:“我想著再送一名公主過去,你們兄弟或許眼光近似,你喜歡,旭王八成也是喜歡了。”
季昶心里萬丈波瀾一瞬間變了地獄火海,卻展顏笑道:“緹蘭殿下身份何等高貴,若非我二哥那樣帝王之姿,又有誰堪與相配呢?!?
“說起來世事也是無常。前年夏天,聽說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傷,幾乎歿了,我那會兒就在想,倘若旭王當(dāng)真殉國,少不得我這邊也要打點準(zhǔn)備,送昶王殿下您回東陸去力挽時局。緹蘭日常與殿下最是親近,就訂了親事,跟著去侍奉殿下也無不可。沒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業(yè)將成,沒福氣的卻是紫簪。殿下若有歡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歲上,母親給定過一門親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兒,不曾通傳各國,想來大君不知。說來慚愧,國內(nèi)變亂生死茫茫,尋不著她,我也無心另娶?!奔娟迫允切?。
英迦明知他是扯謊,也不計較,笑道:“貞信重諾,殿下真是深情的人。這樣,殿下日后榮歸東陸的時候,也順帶為緹蘭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們送些書牒禮物也就罷了,送我那個寶貝外甥女兒卻放心不下?!?
季昶俯首道:“定當(dāng)不負(fù)所托,護(hù)送公主平安抵達(dá)天啟。”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后與殿下這樣促膝相談的機(jī)會,也是沒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詔召你回國,只怕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先與殿下道一聲恭喜與保重。”
二十歲的皇子抬眼注視著眼前人的雙目深處。當(dāng)年,正是這個殘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槍劍戟,尚有別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門打開了,門內(nèi)噴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卻看不出他一絲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來,慎重行了一個禮。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廢人,不能起身與殿下握別,恕罪。”
季昶望外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來,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里存了許久,時時想著請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為殿下解答,自然知無不言。”
“盤梟之變至今已近十年,坊間謠言流布未曾少歇,雖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竊國篡權(quán)。”季昶見英迦面色如常,大著膽子說下去,“大君為何從不辟謠,把實情傳揚(yáng)出去,卻白白背負(fù)污名呢?”
英迦失笑:“你是說實情?”
季昶沉穩(wěn)點頭:“實情?!?
那殘廢的霸者緩慢收斂了笑容,娓娓說道:“我是一個廢人,不能縱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憑著這個出身,只要愿意靜靜躺在床上等死,也能過幾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愿意。手中無權(quán),我便覺得不安穩(wěn),然而天下的權(quán)勢就那么些,我進(jìn)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鈞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權(quán)力是多醉人的東西,哪怕我躺在這兒,也能興風(fēng)作浪,只因我手里把握著旁人想要的東西,他們便甘愿充當(dāng)鷹犬去為我奪取更多,這權(quán)勢便像雪球越滾越大。我這個廢人是一筆寶藏,這些賊啊,分贓永遠(yuǎn)不均,若有一個要?dú)⑽?,必也有一群要護(hù)衛(wèi)我——你看,他們用自己奪來的東西供養(yǎng)著我,還得乞求我的恩寵!”
他這話說到后來,笑不可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緩了口氣,又說:“鈞梁不殺我,我將來也要?dú)⑺?,并不算是白?dān)了虛名。哪個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著,不能一日沒有權(quán)勢,可兩眼一閉,也就萬事皆休。我是這樣的人,更談不上什么傳承后嗣,一切最終還是索蘭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間,將來對索蘭也是好的?!?
季昶背后寒毛支支豎立,搖頭道:“大君深慮,季昶不甚明白?!?
英迦笑起來,像是真被他逗樂了似的:“殿下。殿下可記得,您十四歲那年直闖這個寢殿,向我說出一番取信于世、唇亡齒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針針見血,語氣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寫下手諭,命將所約的糧草布甲交予殿下,轉(zhuǎn)運(yùn)北陸大徵陪都霜還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話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從逢南回來,就是宮內(nèi)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宮人、侍衛(wèi)、內(nèi)臣,我不知你買通了哪一路人,這是機(jī)巧的小手段,布線卻不是一兩日、百十個銀銖的事情,于是我知道殿下早有遠(yuǎn)見,也有心思。
“照理來說,世人被當(dāng)面指斥背信棄義,多半要?dú)饧睌?,奇的是你一番話說完,我不僅顏面無損,還覺得你這孩子真是體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個個繞過去。好人揣測壞人的心思是難的,只有壞人才這樣明白壞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謀,還是惡謀。
“那時候旭王身邊義軍與勤王軍隊日漸壯大,糧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縱然有商團(tuán)扶助,畢竟有限,遠(yuǎn)比不上注輦一國之力。你也是走投無路,才行此一招,足見殿下明時勢,有膽識。
“殿下那時候年紀(jì)小,思慮或許不甚縝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還是你那個小將軍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樣樣皆能,只要知道什么事兒該聽誰的見解,也就算得上是半個明君了——霜還城里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樣人,可殿下這般的樣樣俱全,我不由得想,這一代的東陸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
季昶聽他這一番話緩緩鋪排,正不知道兇吉,及至聽到這最后一句,猛然一激靈,連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里卻凌厲起來,竟是有了殺意。
英迦笑著擺了擺手:“我啰噪了這許多,不過是要殿下明白,你與我雖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
季昶心里稍為平靜,依然滿面懶洋洋笑意:“我年紀(jì)小,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將緹蘭嫁與二哥,如何又縱容我在二哥身邊調(diào)皮搗蛋?!?
這一下英迦是真的暢快大笑起來,聲音尖細(xì)猶如夜梟。
“殿下惦記的又不是我手里這點破東西,我何必多管閑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壯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輦才是。”
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樓下花廳,湯乾自便迎上來道:“殿下,港口新傳來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
季昶一手揉著眉間,疲憊地說:“我知道了。”
緹蘭回到寢宮,宮人稟報說昶王已等了好一會兒。
她走上二樓南邊小暖閣,便聽見衣襟窸窣與刀甲相撞之聲,曉得是季昶與湯乾自都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季昶見跟進(jìn)來的只有弓葉,道:“你們那個八寶茶呢?我老惦記著,就是你們小氣,總不拿出來奉客?!?
弓葉看看緹蘭臉色,微笑道:“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費(fèi)工夫,殿下多坐會兒。”說著退了下去。
湯乾自靜聽著弓葉腳步去遠(yuǎn),才走過來牽緹蘭的手道:“緹蘭,我們有話要和你說?!?
緹蘭雖是笑著,明凈眉宇間隱約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話要和你說。”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東陸,與我二哥和親?!奔娟埔е?,“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
緹蘭緩緩揚(yáng)起臉來,唇齒皆白,扶著湯乾自的手,指甲全摳進(jìn)他手腕里。她盲了的雙眼掩蓋在緞帶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卻有一種凜然透骨的奇異寒意。
湯乾自覺得自己手中握著的是一段冰,正緩慢地、無可阻擋地消融下去。
她沉靜點頭道:“方才我去看貍,回來路上大君派人來傳我,說的也正是這事……我應(yīng)承下來了。”
此言一出,兩個青年都是一愕。
“緹蘭,那你與震初……”季昶急急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
湯乾自握著她的手,不自覺用了極大的氣力。沒有話語,只有一肚子巖漿翻滾煎熬,卻吐不出來。
緹蘭任由他握著,良久才抬首說:“震初,對不住。”
他們倆看慣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從未見過如此柔順和氣的模樣,知道她當(dāng)真是狠下了心?!澳銈兡皇浅臣芰耍坎灰€氣?!奔娟频馈?
緹蘭神色平板無波,說話的聲氣亦輕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似的,道:“我哪有?!?
趁湯乾自漸漸放松了力氣。她將手輕緩無聲抽了出來:“人人尊我一聲‘殿下’,都說我是未來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蘭去嫁的。平日里奴隸內(nèi)臣由著我支派折騰,身上隨便摘一件東西下來,夠平常人家半年開銷,豈是平白無故的么?就是等著派這樣的用場的。再說,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誰又能違逆呢?!?
聽見英迦名字,湯乾自與季昶臉色也白了。
屋子里靜了半晌,季昶才滯澀地說:“你且別急。這事兒有個法子,只是極險,未知能成不能成?!?
緹蘭沒有半點喜色,默然頷首道:“只怕不成?!?
季昶登時被她噎住了。
這時候弓葉送了八寶茶進(jìn)來,道:“殿下,貢緞的樣子候在外頭,等著您選了裁新衣裳呢?!?
“等會兒?!本熖m擺手,轉(zhuǎn)身走到窗前去。弓葉行畢了禮,下去了。
二月的陽光是淡白清冷的,從鏤刻十二代先王史詩故事的黃金窗欞間映到屋內(nèi),在緹蘭臉上投下曲折纖細(xì)的黑影子,仿佛罩著一層陰暗的紗。桌上的茶盞誰也不去動,轉(zhuǎn)眼散盡了濃甜熱氣,冷透了。
“緹蘭?!?
緹蘭面朝著窗外,曼聲答應(yīng):“嗯?”
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面海上海寇橫行,不能通航,應(yīng)是穿過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宮女官與車輦前來迎接。你們注輦?cè)怂图迺r要披十八重皂紗,不到新郎面前不得揭開,不如……”
“不如?”她仍是沒有轉(zhuǎn)回頭來。
“若弓葉能替你進(jìn)宮,你不如就在泉明暫且住一陣子,震初再轉(zhuǎn)回來接你?!?
緹蘭略一沉吟:“然后呢?”不等季昶回答,她自顧自道:“然后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小王爺,這不會錯了。震初是你嫡系中的嫡系,自然在朝為官,或是邊關(guān)大將。我深居簡出,只說是湯將軍在西陸娶的夫人,若是夜里得了夢兆,自然通報給你們知道。你們主從一心,一個位極人臣,一個常勝不敗,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錯?!?
季昶聽出她話里譏諷,反復(fù)思量,卻始終隔著點什么,他揣測不透。
“緹蘭,我答應(yīng)過,總有一日要帶你走。如今已耽擱不得了?!睖酝w細(xì)背影,五內(nèi)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緹蘭點頭:“原來你一直記著。”頓了頓,又說,“時候不早,外頭還等著送綢緞樣子給我選,順便喚他們進(jìn)來吧?!?
季昶待要說些什么,見緹蘭顯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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