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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纈羅-《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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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咸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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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銳烈的風自高空呼嘯而下,穿過人們的襟袖與耳畔,仿佛要在面頰上擦出痛痕來。夕陽半浮半沉,搖蕩破碎的耀眼赤紅,像是淋漓的一渠鐵水潑灑在滁潦海上。

    狂風亙古不歇,剝蝕了岸邊的丘陵,使它們臨海的一面深深凹陷下去,遠看如同無數金色的巖礫波濤在起伏。那些朱彤地子金團龍的王旗與冠蓋,被最后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風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幾欲飛去。

    襯著霞紅的天幕,那荒涼丘陵的脊線上,一列浩大隊伍展開。五百騎兵長隊之間,夾有七十五輛駟車,此后又是千名騎兵與千名步卒,前后擁著一張十六抬的朱錦緙金檐子與五十輛駟車。跟著是數百具油氈大車與五百騎兵,另有兩千步卒斷后。兵士們大多年紀很輕,身架纖細,簇新的軍服與輕甲穿著都嫌寬大,肩上與腰間支支棱棱地突出來。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余里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見始與終。

    步卒的陣列里,有個戎裝少年正控著馬謹慎地穿行。少年面貌文弱,十五六歲模樣,腰間珮飾不過是五千騎的獬鷹珮,身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軍的禁衛武官。剛到檐子近前,早有女官迎了上來行禮。少年在馬上拱手還禮,道:“請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駕。”

    年長的女官聞言抬起頭來,姿態還是恭謹,瑯瑯的聲音里卻有怒意:“殿下旅途勞頓,又著了風邪,發熱得正厲害。”

    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剛要開口,女官又一氣說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過遲起了半個時辰,蒲由馬大人便當眾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現下又三番四次地遣人來催促殿下換乘馬匹,究竟是何道理?湯將軍,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隨扈將軍,理當正告蒲由馬大人,大徵皇子血脈高貴,此去注輦是為了兩國盟好之情誼。蒲由馬大人身為注輦使節,卻如此輕慢殿下,便是輕慢一統東陸的大徵,還請自重。”一番話不緊不慢說到后來,口吻已頗嚴峻。

    少年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并不開脫自己,道:“蒲由馬大人是聽聞此地夜間有狴獠出沒,便借著這個由頭發作起來。只是我方才問過泉明出身的兵士,據他們說這一帶荒丘上狴獠并不多見,一旦出現卻必然數百結群,又十分迅猛。過往商團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走夜路,即便冒險趕路進城,也要備下逃生用的一等駿馬,否則……殿下在末將的馬上,總比在檐子里安心些。”

    女官們均吃了一驚,過了片刻,才有個較穩重的匆匆從駟車內捧出朱紅團龍的小衣裳與斗篷,遞進檐子的簾幕里去。少年撥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陣子,里邊的女官才撩起簾幕,送出個圍裹厚實的孩童,另有女官圍上前來,七手八腳將那孩童送上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雙目雖然合著,卻還看得出是秀麗的丹鳳式樣,眼梢清揚,因發熱昏睡,連眼皮都暈著病態的紅。

    “湯將軍,殿下要是與您共乘一馬么?”先前的年長女官這樣沒來由問了一句。少年一手挽韁,一手抱著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將的馬,總比兵士們的強些。”

    女官仿佛還要說點什么,卻又咽了下去,無言地行禮退下。

    孩子微微張開眼睛,停了一會兒,囈語般模糊地喚出一聲:“湯將軍。”

    少年低頭應道:“是,殿下。”

    孩子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話……湯將軍不必過于顧慮我。”輕細的聲音仿佛一把碎紙片,剛自嘴唇里斷續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風一把奪了去,聽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隨扈將軍,斷沒有拋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軍營生長,如此豪壯而殷勤的套話聽得熟了,說來也順暢。等到話出了口,心里才不禁一緊,如同平整的綢子從半腰里被挑了一絲出去似的,寸把寬的一道全抽縮起來。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賠著小心的,像是時刻擔憂著會觸怒了誰,已到了低微可憐的地步。

    他早聽說過,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個,母妃聶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經失寵。皇次子與三子的生母宋妃頗具美貌與手腕,長年專寵,又精于籠絡朝中宮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滿十六,天資才器與韜略脾性無不勝過太子伯曜,奪嫡廢立的謠言早已甚囂塵上,是誰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陸雷州注輦國遣使送來一位十三歲的小公主,名為紫簪,預備數年后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當有一名皇子隨使臣前往注輦,名為學習雷州風土語言,實為質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儲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后必是國之棟梁,不可少離,而三子叔昀體質又那樣荏弱——所謂質子的人選,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個當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給不了你什么好處……而且,湯將軍你的武藝也……”

    年幼的皇子忽然驚慌地住了嘴抬頭看他,眼里分明翳著一層水的膜,卻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許流下,映著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燒云,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雖然心下明白孩子并無譏諷的意味,少年臉上卻還是騰地燙了起來。

    聶妃已病困幽宮,身邊的宮人與內侍亦只是對她虛應故事,宋妃尚不罷休。乘著昶王遠放異國的時機,宋妃指使兵部,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后一名,玩笑似的擢了那十五歲少年湯乾自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因宛州與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隊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啟出發以來,已過去了近一個月,湯乾自決斷精明,兵士們亦年紀不大,沒有什么油滑氣,倒還服從他的管束,可禁衛將軍竟不通武藝,也不免成為兵士們背地里談笑的材料。

    十五歲的將軍與十歲的皇子,就這樣共乘著一匹高駿的瀚州馬,默默走在旌旄飛揚的隊伍中,暮色里都是濃黑的剪影。隔著重重的錦繡衣裳與輕甲,少年還覺得出那孩子身上騰起來的熱度,好似一只小炭籠在他懷里焐著。

    那天夜里,昶王與注輦使者蒲由馬一行六千余人抵達泉明城時已是瀚中時分,較原本的預計遲了近兩個時辰。大隊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后改由海路,經鶯歌海峽航向雷州。

    船隊離開泉明后半個月,今年投考羽林軍的兵法與文試榜單從天啟快馬送達,鮮紅的一列高高張貼在泉明城門口。販夫走卒歇下擔子圍到榜下,仰起了臉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識幾個字的,便拖著腔調,自上而下念出聲來:“第一甲——第一名——瀾州秋葉——湯乾白。”

    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說:“……我看著咋像是湯乾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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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港外停泊的數百艘木蘭長船相比,眼下這艘首尾尖翹的小舟簡直只好算是一支湯匙。船幫子極淺,邊上險險蕩漾著白膩的水沫,好像一腳踩進船去,便要順勢流淌進來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慣了這樣的小舟,將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順手便取下佩刀平擱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隨便誰一伸腿,就能把另一個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著街市,五色光影溶散開去,又連同那燠熱惡腥的水氣一同蒸上人的臉來。縱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個年頭,每乘著小舟穿過這座城的深處,少年依然會有微微的眩暈。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當中,畢缽羅城委實是最為奇異的一座。

    它占地廣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緊仄;涂飾濃艷,建筑卻參差欹斜。屋宇之間那些盤曲的空隙,晴天里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雨季便成為密如蛛網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稍微有點頭臉的人家出行,皆是從自家的屋頂出發,幾個仆工扛著闊大木板在前頭開路,走到哪里,臨時的橋梁便搭到哪里。更有排場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風夸父力士肩上招搖過市,倘若力士的血統足夠純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兩名舞姬的話,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達官顯貴了。再往下,骯臟的水面上,力士們粗壯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著的尖頭小舟,才是平民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邊,像兩顆豆緊巴巴填在干癟的豆莢里,還設法塞進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兩三個幼兒,然而若是船再寬些,有些水道就過不去了。

    這里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懶散。透早時分,雨暫時歇了,女人們聽見叫賣白蓮花的聲音,便紛紛推開窗戶,像是無數緊閉的花苞里先后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蕊絲。

    賣花的孩子們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間漂流來去,腿和腳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兒埋了起來,臉盤骯臟,笑起來牙齒倒是像洄鯨灣的貝殼一樣耀眼。雨季里,畢缽羅就是這樣在水上晃晃蕩蕩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總是長得要命。

    啪的一聲鈍響,什么東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頭看去,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潔白菡萏,粗壯的花梗掐得極短,想來是從女子鬢邊現取下來的。他剛一揚首,高處誰家的窗內響起兩三個少女的輕聲尖叫,織著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見了。

    菡萏上還染有少女發間的甜郁香氣,夾在水腥里,一絲一絲裊娜地浮起來。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這座城里有極馥烈的香藥,亦有極腐惡的溝渠,兩者同樣聞名于世,也同是東陸三流詩人慣用的譬喻。

    這是注輦國的王都,亦是西陸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

    畢缽羅城就是如此毫無章法,仿佛巨獸深幽的肚腸,即便是常來常往的羽族水手與東陸商人也多半只愿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過于深入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輦少女們看來,像他這樣身穿東陸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無論膚色相貌或衣裝舉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純金頭發的羽族水手還要稀罕。

    所有迷宮般的水道最終都將匯入帕帕爾河,他的小舟也正順著緩滯的水流,向帕帕爾河劃去。

    自東北港區起,這座城朝著西南方向一氣鋪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爾河跟前,那些擠擠挨挨胡亂堆砌的房屋卻猛然剎住了去勢,止步不前,像是一伙閑漢迎頭撞上了貴人出行,連忙后退幾步,遠遠圍觀。河對岸于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開闊的高地,注輦國的王城便坐落于彼處。

    一河之隔,兩重人間。

    王城是黃金之城。即便從河這邊看去,陰沉沉的天穹下,還是綿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貧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掙扎,只中間那九座黃金祭塔,依次層層簇擁,像許多少女尖蔥的指甲似的樹立著。最高的那一座,頂上攢著一團胭脂碧璽石,總共一百六十九顆,最大的總有人頭那么大,北來的商船遠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見那薄紅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護、持有龍尾神紋章的商船外,民間船只一概不準通行帕帕爾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蕩蕩地靠上一戶民居的石階。少年下來,付了四個銅銖的船資,輕盈地向前跳過幾處石階,站到沿河人家門前的石臺上,向著對岸尖聲打了個呼哨。

    片刻,便有一點金屑,從對岸那一帶暗金中脫離出來,橫過稠重的赭色水面,漸漸向著這邊來了。那是包銅的平底輕羽船,船頭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鵝頸,自上而下墜著七盞玲瓏的風燈,遠遠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輕羽船的船腹裝有河絡的機括,航速不快,卻極為穩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開動,可運載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么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輦兵士,其中領頭的打著呵欠喊過來。其實他們早看熟了少年的臉。

    少年取下腰間的珮飾,向他們晃了晃,是瑯玕石的獬鷹形珮玉,結著青絲線穗子。“徵國昶王殿下隨扈統領,羽林軍五千騎湯乾自。”到畢缽羅城九個月以來,他頗學了幾句注輦話,以這一句說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練。

    “上來罷上來罷。”注輦兵士一搭手,湯乾自躍上輕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沒有見過他,很新奇似的,眼光直盯著他腰間的珮玉看。

    “看什么看。”領頭的注輦兵士用刀柄照準新丁的后腦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紀,已經是東陸的五千騎了啊,懂不?有五千個手下,是將軍啊。”

    新丁不服氣地揉著腦袋嘀咕:“將軍算什么……還不是跟著那樣一個沒人要的東陸王。”

    “反了你了!我們的公主送去東陸,和他們的公主樣樣都相同,他們的皇子送來這里,也跟我們的王子是一樣的。冒犯東陸王,與沖撞羯蘭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幾個腦袋——”頭領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連忙轉頭看看。東陸少年只是在一側靜靜地坐著,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畢竟是東陸人,注輦話也只懂得有限的幾句罷?頭領這才算稍稍舒了口氣。

    輕羽船剛離開岸邊沒有幾步路,又是兩聲呼哨響起,岸邊又來了三五個身穿注輦軍服、束著輕甲的男人,等不及船只回頭靠岸,早已亂紛紛跳了上來。

    那新丁正納罕著為何沒有同袍上前去盤查那些人,可是才吃過兩次打,學得乖了,也不開口,只管兩只眼悄悄地脧著。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頭領把他的耳朵拽了過來,聲音輕得只剩咝咝的一股氣。新丁縮了縮肩膀,不勝惶恐的樣子。

    湯乾自靠在船幫上坐著。那些新上船來的人,衣裳輕甲與王城衛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繡的不是龍尾鱗,卻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佩有這種徽記的兵士,只聽從英迦大君的調度,在注輦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實際上可謂沒有旁的義務。英迦是注輦東北的逢南五郡領主,掌握著除畢缽羅外幾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敵國,從血統上說起,又是當今注輦王鈞梁的堂弟,還有一名妹妹嫁入宮中做了鈞梁的側妃。他手中的權勢如此煊赫,甚至國君鈞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宮中朝中,凡乖覺些的人都曉得。眼前這些逢南五郡兵士的徽記與刀柄上都絡了金線,階級更高些,大約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自然得罪不起。

    輕羽船在水面上靜靜劃出弧線,朝西駛去。遠眺過去,王城似是平緩的一帶,河岸卻都用紅土與青石夯高,水下設有鋼角,以防船只強行靠泊,唯西側降下一道近三里長的低矮棧橋,供宮內與王城衛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幫在包熟銅的纜柱上碰了一碰,發出沉悶的響聲。英迦大君的親隨們率先跳上岸去,徑自從角門進了王城。湯乾自卻不急不緩站起身來,等待著例行的盤查。縱然都是看熟了的臉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驗起來,也頗費了些工夫,這才放行。

    進了王城,便有宮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個月前,湯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時,幾乎辨別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閉在黃金迷宮匣子里的螞蟻。雷云兩州連一粒金砂也不出產,注輦人卻又有著一種頑固不化的富麗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頂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著東陸搜購來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絲花樣,寶石粉混著琉璃釉填合進去,油汪汪的似是隨時要滴落下來。除各色填花以外,螺鈿、珠玉與云母亦是不惜工本團團鑲墜,那些領路的宮人服色也花纏枝蔓的,走在回廊里,人與墻壁簡直分辨不開。他只得死死盯著眼前,那些宮人時不時轉回來一笑,看見了她們的臉,趕忙認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幾張臉,眼瞼上還閃著一抹濃厚的金色,凝紅的豐艷的唇,如同她們也是那宮室墻壁上探出來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來。

    王城內城里亦是河道交錯,亭臺之間,自有無數平橋拱橋長短錯落,欹斜相連。湯乾自抬起頭,見對面三層高的空中,懸橋上一隊下等宮人走過。注輦氣候和暖,女人四季穿著緊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長短,把半個肩、兩條臂與繞著鈴鐺的腳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輕女郎,頭頂鎏金大盤,盤里滿盛著豐碩瓜果,倒像是別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穩了,另一手撐在腰側。走動起來是舉止齊整的,十幾把纖細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動,承住了頭頂的重,卻又如同蜜糖缸子里攪起了浪,帶著一股濃釅的妖嬈。她們是往王城深處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賜宴貴客。

    經過王太子羯蘭的寢宮,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輦王子成婚前均隨母親居住,婚后分賜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內另擇寢宮。昶王是東陸來的他國質子,居所形制上與王太子寢宮相同,只是矮了一層,裝飾較為簡樸,表示身份略有區別,也在禮法許可的范疇內盡可能表達了輕慢的意思。湯乾自倒覺得這未始不是好事,昶王將來總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過多注輦習氣反而可厭,于昶王自己亦沒有好處。注輦人卻抱著另外的心思。為使昶王親近雷州風土,宮人與女官皆換用注輦人氏,而東陸帶來的五千羽林軍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內安置不下,也防著他們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營居住,每日只準二十名進入王城輪值護衛,這已是湯乾自所能爭取到的極限——總要留些人在昶王身邊,好不讓他將故國的語言荒廢了去。

    “殿下呢?”湯乾自一進門便問。

    侍立兩側的羽林軍俯首答道:“在風臺上。”

    風臺是注輦房屋最頂上的一層,并無四壁,只數根柱子支撐著一片擋雨的檐頂,卻不避風,是注輦人宴客、吃吊子煙、清談的場所,夜間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好似東陸說演義的戲臺子。王城內的風臺講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見,那么便在四圍放下竹簾子或紗帳子——當然也都是羼雜了金線在內的,映著包金的鍛花柱子。

    風臺上空曠如洗,昶王本沒有什么訪客,一應的案幾小榻也就不曾陳設,只是下著層層疊疊的堆花紗簾,西首單單擱著一張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幾支箭。

    約莫十歲上下的男孩兒,立在風臺的最東首,腳步扎實,箭已上了弦,卻引弓不發。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絹衫子,因不是軍服,略嫌緊窄,于是照著東陸習俗,將左肩與左袖卸到腰間。使的是一張烏木的三石弓,對孩童而言實在是過于強橫了,手臂的勁力與弓弦相持太久,發起顫來,使得他瘦溜的身子看起來也像是一道繃緊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著力氣,目光不曾稍稍離開靶心,小臉被隔著紗簾的天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黃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飽酣的兩點墨。

    少年將軍亦不去驚擾他,抱臂靜靜地看著。

    原先在東陸時候,宮里并非沒有武官教頭陪同皇子習武,只是多半勢利得很,見昶王勢力薄弱,自然都不來巴結。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眾的是皇次子仲旭與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禁城御苑內,兩人所到之處,武官教頭們時時眾星捧月一般跟著。季昶年紀只較方鑒明小了半歲,亦是同年開始習武,沒有良師指點,也一直不見什么長進。

    到注輦后不多時,昶王便說想學些騎射刀法。湯乾自聽了頗覺詫異,如此羞縮的一個孩子,是如何想起要習武的呢?但獨獨于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堅執。

    畢缽羅是這樣水流縱橫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賴河漕,王城內連塊能跑馬的地方亦沒有。湯乾自命人在風臺四面張掛了輕而密的幔帳,擺放了弓靶刀槍與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軍兵士把守樓下,不準旁人上來,將風臺充作昶王平日習武的場所。

    季昶畢竟還是個孩子,當時見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轉頭問道:“那,誰來教我呢?”

    湯乾自像是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得尷尬地干咳兩聲。季昶左右看看,這風臺上,除了湯乾自與他,再也沒有旁人了。

    “難道竟是湯將軍你么?”季昶睜大了雙目,脫口問道。語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說錯了話,連耳廓都燒了起來。

    湯乾自亦十分不自在,側身拿起長弓,右手食指將豹筋的弓弦細細抹了一回,才往箭壺中探手撈了三支箭,分別籠于指間。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術中有所謂“連環”,起勢大致如此,講究流暢迅疾,可湯乾自射得并不快,去勢卻極其沉實。第一支稍偏了些,后兩支都攢在銅銖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樣近,樺木箭桿錚錚震蕩,互相敲出悶鈍的聲響來。

    季昶驚得說不出話來。

    “殿下可要試試?”少年將軍含笑彎身將長弓遞了過去。

    季昶接了過去,一面仰臉看著他,笑嘻嘻的,眼里晶亮:“你教我。”

    “但是,殿下,”湯乾自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孩子,說道,“您私下習武,若是發矢不中,羽箭竟從這風臺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

    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頭來:“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

    習射兩個月,他射出的羽箭,總共尚不到百支。一挽開了弓,便是一刻時間,到頭來卻只是靜靜將弓箭擱下,歇息一會兒,而后再將弓挽開,瞄住靶心,如是反復一兩個時辰。后來膂力漸漸滿足,姿態也端正了,便是這樣,十有八九還是不肯放箭。然而,每發必中,縱然偏斜,也決不脫靶。才兩個月,開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跡,那樣持久的忍耐與堅忍,簡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說,昶王在風臺上待了近半個時辰了。每當這種時候,湯乾自會想,這個褚季昶成年之后會成為怎樣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嘆口氣,放棄了想象——他自己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弓弦清越振響,箭鏃深深沒入紅心,孩子松垂了雙手,持著長弓回頭看他,笑了起來。

    他卻嘆了口氣:“殿下,您又被罰膳了?”

    孩子還是笑著,卻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

    “為什么?寫錯了字?還是背錯了書?”湯乾自在他身前蹲下來,為他披上外衣。

    孩子搖搖頭,撇著嘴說:“老東西考問我,君王治世,最要緊的是什么。你知道啦,他們這些打魚的,只曉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順口說是武藝與韜略。老東西氣得話都說不圓整,你也不在,沒人敢擋著他的火氣,當然又是罰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罰。”

    湯乾自笑了起來,所謂“老東西”,是宮中分派給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門講授理國恤民、經濟田算之類課程。自習武以來,季昶性子漸漸有些野氣了。

    “君王治世,倉廩豐實才是最要緊的,餓著肚子沒有糧草,什么武藝韜略都是扯淡。餓了吧?今天豐遠號的商船回港了。”湯乾自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著了焦甜的米香,歡呼道:“是油茶糕!”捧過紙包,整張臉便如狼似虎埋了進去。

    油茶糕是瀾州的家常點心,聞起來香甜,入口卻粗糙,小時候湯乾自常買,一個銅銖一大塊,吃得口干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親聶妃是瀾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時候想必也時常親手做給他吃,畢竟失寵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無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撲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簡直無以消磨。因為是如此廉宜的點心,連貿易的價值都沒有,而那些原籍瀾州的東陸商人,思鄉起來寧可買一個瀾州姑娘,所以,在珍異滿目、市舶繁華的畢缽羅港口,區區油茶糕竟是尋不到的,非得特意囑托熟識的商船從東陸捎來。路途上輾轉一兩個月,原本松糯的點心都捂出了油氣,變得干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嗝。

    “我去給殿下倒水來。”少年站起身正要離去,季昶卻分出一只手來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說著,又是一個響嗝,頂得細弱的身體都跳了一跳。

    湯乾自只得又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替他拍撫后背,順順氣息。倒也不見得有多么疼愛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湯乾自自己,連同那五千羽林軍,怕是都要回東陸去領罪的。盡管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寵,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離太子之位最為遙遠的一個,小小年紀便去國萬里充當質子,連被注輦使節呵斥都不敢還口——即便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畢竟還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親生子息,再輕蔑他的人,也非得稱呼一聲“昶王殿下”不可。

    這整個的事情就是一場笑話。那幾年,湯乾自時時在想,許多年后,說演義的臺子上,中場歇折的時候,會不會有唱諧趣曲子的河絡藝人出來搬演他們的故事。十一歲的王、十五歲的羽林軍將軍,還有他麾下那五千名連唇髭都還未生出的兵士。單是這些人物,一經鋪敘,便不啻一個很好的笑話了。

    實際上,許多年后,褚季昶的同母姊姊*陵帝姬向弟弟問起盤梟之變那一夜的景況,身穿朱紅三爪金團龍緞袍子的高大青年懶散答道:“啊,那天夜里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干呃呢。”

    iii

    回到寢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咳嗆起來,一名注輦侍女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暢些。好一會兒,孩子才覺出那梗塞著的粉團漸漸順著食管滑落下去,終于噗的一聲落進肚里,像個結實的小拳頭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一時卻還止不住。

    經了這一番折騰,天已黑透。

    “震初。”孩子緩過氣來,便揚聲呼喚湯乾自的別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將軍肩膀震了一震,隨即抬眼應聲:“殿下,您好些了?”

    “震初,你在做什么?”

    湯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來,用注輦話向侍女問道:“你們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陣舞,或是劍舞么?”

    “回將軍,宮中從未獻演過東陸樂舞。”侍女答道。

    湯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為殿下穿上外袍與斗篷。”

    侍女年紀只得十七八歲模樣,應對卻很老練:“將軍,若沒有吾王的御準,您與殿下夜間不得擅自外出,請不要為難奴婢。”她的身量與湯乾自同高,下頜卻傲慢地揚起,一雙注輦人獨有的濃黑眼睛睨視著少年。

    昶王從黃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來:“震初?”孩子看著他的近衛將軍,滿眼茫然。

    鏗鏘一聲,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軍隊制式的佩刀,顯是有年頭的東西,刀脊烏潤穩重,如飲飽了血的黑土,不見一絲新淬火的浮亮,鋒刃卻悉心磨礪過,在燈燭下猶如半輪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長發被橫厲的刀勢掃過,連著束發的珠珞被削落下來,直墜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繪過花樣的赤裸腳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嚨。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著不必要的力,指節泛白,眼里卻有了沉穩而銳利的神光。他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自己的刀尖,已換了東陸言語:“殿下,請您即刻更衣。”

    漆黑的夜空仿佛重重昏蒙的簾幕籠罩下來,精巧的黃金王城失去了輪廓,只余下祭塔頂上那明炭般的一點紅,以及無數穹頂與檐角,兀自在夜里反射著微淡的光。自遼遠的黑暗海面,到燈火如珠的港灣,陰暗臟污的龐雜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內,每一處水面上都激起交錯漣漪與颯颯的凄清聲響。在這廣大的雨聲里,金鐵交擊的鳴動漸漸響亮起來。

    季昶慌張扣著紐子的小手停了下來:“震初!那是什么聲……”

    接著,他把最后一個字吞了回去。

    那聲音漸漸明晰起來。即便是生長深宮不諳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聽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陣舞或劍舞。那是刀劍劈刺砍殺間撞出的凌厲聲響——就在距此處不到一里的地方,這座王城里,兩百,不,或許是三百柄刀與劍,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糾纏著。

    湯乾自側目朝半開的窗飛速一掃。

    王城東角,某座高峻樓閣的風臺上燈火通明,四面下著簾幕,卻有兩面已熊熊燃著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猶如白晝。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速交織變幻,仿佛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郁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那是所謂宴殿,注輦王賜宴貴客的所在。

    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湯乾自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季昶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回來。

    “好多人,把羯蘭的寢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他竭力要穩住自己稚小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無須他轉述——宮人的凄厲悲鳴已撕裂了天幕。

    若非注輦王鈞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數百名武士在拼死鏖戰,太子寢宮亦遭血洗。畢缽羅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斗,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噬下去。

    “恐怕是叛軍要挾持殿下。您的印信與文書呢?”湯乾自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里翻出了朱紅拼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明艷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削斷的半蓬頭發散了開來覆在臉上,跟著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著。

    湯乾自咬緊了唇,反過手來,刀刃朝侍女脖頸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氣力,刀刃幾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卻也跟著噴了一臉,也顧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軍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湯乾自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

    侍女們大多逃散了,下樓的途中只撞上兩個,湯乾自刀尖上的血還未曾滴凈,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睜著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沖進去,又和著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仿佛是哀懇的意思。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里卻又有什么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

    小樓建于水上,底層是青石筑成,單只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致橋梁通往旁的屋宇樓臺。湯乾自領著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鉆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里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面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潛伏于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注輦衣裝兵士叫嚷著,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擁進來。

    湯乾自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發地簇擁過來,將他與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湯乾自的下巴,季昶緊攀著他的脖子,只露個腦袋在外。他們謹慎涉著水,向北面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著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布的河灣里。

    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面一座水榭,內里并無人聲,燈火也不見,湯乾自認得那是注輦王子們的畫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持瀾橋。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聲說。

    “是,殿下。”他即刻答應。

    “剛才那是你……第一次殺人么?”

    湯乾自一面單手翻上水榭的欄桿,一面答:“回殿下,是的。”

    “你怕嗎?”

    湯乾自靜默了一刻,卻不曾停步,約莫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

    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靜默下去。

    “殿下怎么問起這個?”湯乾自覺得季昶話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隱約覺得不妥起來。

    季昶偎在他頸窩里,低聲說:“我不知道第一次殺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總要有這樣一天的。”

    少年將軍忽然覺得,方才在水里浸透的軍裝異常濕冷而沉重,全溻在身上,直涼到骨子里——不知是因這孩子的一句話,還是因為此刻聽覺捕捉到的一點異聲。不及細想,他揚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們止步。

    水榭內登時靜寂如死。高空里,長風送來宴殿風臺燃燒的烈烈聲響與震天的廝殺聲,仿佛都是極遙遠的了。又過了片刻,每個人都聽見了那小小的異聲。就在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后邊,有個細碎的腳步啪啪地朝這邊來了,是柔軟赤足匆匆拍打著冷硬地面,間中還雜著點洗豆般的沉悶嘩嘩聲,也不知是什么在響。

    他放下了季昶,獨自側身閃到屏風后,颯的一聲輕響,佩刀自鞘中退出一寸,蓄滿了勁力。屏風沉重得像堵墻,背面是一道回廊,正對著分隔王城內城與外城的河流,面上零星綴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隱約透出河上搖曳的火光。那一點點躍躍的紅有時會被什么東西遮沒,轉瞬又沁了出來,看得出是有個人正急忙走著,遠處的火光將巨大的人影投到了屏風上來。

    他們屏息等待著。

    到了屏風盡頭,那黑影子便繞過這一面來。最先探出來的,是一只手。

    湯乾自一把拽過那只手,順勢緊緊箍住了來人的肩,刀也應手躍出鞘來,在空中唰地一橫,架上了那人的脖頸,壓低聲音用注輦話低低喝了一聲:“別出聲!”

    他們都只覺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電,明厲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遠的痕跡。但又仿佛,不是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鈴聲霍然響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盞被人掃到地上,鑿雪碎玉,翻滾碰跳,跌破成千萬張薄銳甜脆的冰糖片兒,又撞成塊、撞成碎、撞成晶瑩的粉末。許久許久,直到那鈴聲終于停歇,每個人耳里還是恍然有著潺潺不絕的余韻,猶如一枚銀銖在絕薄的青瓷瓶腔子內彈跳。

    羽林軍的少年們都驚住了。

    那只是個小女孩兒,那么小,只得五六歲模樣,懷里抱著個錦繡的包袱,兩手腕上堆滿了銀絲的綴鈴釧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銀鈴響動,用披帛將左右手腕纏好,只剩下那種洗豆般的悶響。經湯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銀鈴便恣肆地響亮起來。她有張濃秀微黑的尖俏臉蛋,服色燦爛,像是宮中門閥貴族的孩子,滿頭卷曲的烏發卻披散著,衣衫也系歪了,狼狽無措的模樣,一雙杏核眼驚惶地大睜著四下張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淵裂還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視線卻始終落不到人身上——原來是盲的。

    湯乾自清晰地覺得懷里箍著的盲女孩兒周身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一手被他扯著,卻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腳上用力,要站穩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懷里的包袱。許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內竟擠出哇的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小女孩兒驚跳起來,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卻正抱著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臉孔去貼著嬰孩的臉孔,一面喃喃地哄著,自己亦怕得哭了出來。

    “你是誰?你們是誰?”小女孩兒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著注輦話。

    “殿下。”湯乾自咬了咬牙,轉回頭來看了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嚴峻,預備著要有一場爭辯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們說的都是東陸語言,注輦女孩是聽不懂的,季昶還是將臉撇向一邊去,仿佛畏懼與她目光相接。其實也是荒唐的,這女孩兒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們的行蹤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險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軍的手里,他們必然要拿我當作要挾注輦王與父皇的籌碼……可是等他們明白了我不值那個價錢。”季昶的話到這兒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進了嘴唇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淚。

    “咱們也都得死。”有個羽林近衛低聲地接口道。

    又一個少年咬著牙說:“五千個都得死。”

    外頭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燒著,聽得見木石崩毀,樓臺傾屺。事態恐怕是已壞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并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亦看不見他們神情,只曉得這些人至今尚未對她不利,或許不是惡人。她捉住了湯乾自的手臂,牽扯著哭喊道:“去救我媽媽和我哥哥,救救他們!我賞你很多很多錢,還有田地……”

    湯乾自握緊了手里的刀。這女孩兒果然是貴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樣的顯赫家世或豐厚財富,在生死面前,都是無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喪于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論,如季昶亦死,他這隨扈將軍的親族,怕都是要問罪的。

    這五千名羽林軍兵士都還年輕,有父母兄姐,預備著有漫長的來日,或許混個一官半職,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閨女,沒有一個人是已經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個活跳跳的少年領到了這個異國他鄉來,也需得把他們盡可能好好地領回去。

    情勢如此危急,帶著這個女孩兒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個累贅,斷無生路。若是將她拋在這兒,他們的行蹤必然泄露。

    他們得活下去。

    他咬死牙關,攥住了女孩兒纖小的肩。女孩兒大張著無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懷里的嬰兒,大半細弱的脖頸袒露在外。她兩眼不能視物,亦對這些人的言語一無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軍刀正虛橫在她脖頸上,只要朝內稍一壓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么一抽。

    那一瞬間,短得仿佛是燧石擊發的火花,又漫長得猶如殤州極北永無盡頭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間,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湯乾自眼角一閃而過,水榭外,一個聲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這里!在這里!”紛亂的注輦男人聲音在后邊轟然應和道:“在這里!陛下欽命,不留活口,提頭領賞!”

    燭炬明晃晃連成一行,自對面拱橋上繞了過來,如同游動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裝甲胄都清晰可辨。

    湯乾自凜然一驚,推開女孩兒,飛身朝季昶撲了過去,將他拉到身后。

    原來截殺他們的,竟是效命于注輦王鈞梁的王城衛兵。

    iv

    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里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于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身上,自己都聽得見骨頭碎裂。

    “退到屏風后面!”湯乾自喝令道。總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們彼此拉扯著,避入屏風背后,咬著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桿。流矢追著他們釘上了屏風,只見啪啪啪炸碎了云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精鐵鏃頭從破洞內刺出近寸長。紛飛的箭矢的羅網里,獨獨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兒在屏風外頭,一聲迭一聲地撕心裂肺尖叫著,嬰兒號哭得全啞了,卻還如同瀕死的小獸,吊著最后一口氣,不停不歇。湯乾自閉目竭力諦聽,想要估出敵人的數量。可是充耳盡是那女孩與嬰兒的哭叫聲,仿佛是兩把刀,一把飛快雪亮的,一把是鈍糲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著他。他只數到了十七,終于忍耐不住,霍然站起來,貓了腰朝屏風前飛快繞出去。

    人人皆驚愕地看著他,卻又紛紛垂下了臉,沒有一句話可說。他們都還是未經戰陣的大孩子,為了自己活命去殺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聽著那女孩兒在外面凄厲叫喊,誰心里沒有不忍?

    女孩兒還倒在方才他將她摔開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過,殷殷地汪著黑紅的血,人蜷作一團,把嬰孩裹在自己身體當中,或許也不是要護著他,而是畏懼中非得摟著點什么不可。湯乾自奮力揮起刀鞘打落兩三支箭,一手將女孩兒撈起來,冒險側身向來路上一躍,滾了幾滾,也不管她遍身擦傷,就勢將她猛力推進屏風后面,自己亦跟著閃了進去。

    還不及喘息,湯乾自心里立刻就懊恨起來。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過片刻,她必死無疑;即便將她救了進來,到頭來也還是得由他自己親手將她了結,豈不虛偽?

    “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沒有?”季昶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二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只在外頭用弩機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了,怕就……”

    季昶忽然沖他擺了擺手,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于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粗糲聲音,如磨刀一般。湯乾自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了一眼。外頭并不見增援,卻棄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弩攻擊收效甚微,干脆預備突入進來了。

    “他們……怎么不等增援呢?”有個少年捂著肋側的傷,聲音里因疼痛起了顫抖。

    湯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親原是黃泉關的參將之一,他出生在黃泉關,刀劍叢中長大,直到去年父親戰死,才回到原籍瀾州秋葉,這些軍漢的花招,他見得多了。

    “他們這是在爭功。原先放箭,是因為貪圖賞銀不愿請求增援,力量卻又薄弱,不敢輕易近身,現在冒險沖進來,是怕拖得太久讓我們逃脫,反而成了別人的獵物。”他頓了頓,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臉上逐一掃過,少年們皆不自覺地肅然挺直了脊背。

    湯乾自鏘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風后三尺的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道:“你們都站到這兒來。”于是他僅有的二十個士兵都無聲地拄著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退到那道虛空的線上去了。隔著身后的水面,祭塔的黃金輪廓在烈焰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許多高大的金漆尖燭在燃燒中融化,焦臭的灼熱氣息隔著水面直撲到每個人的背上。

    如同天際傳來模糊的遠雷,二十來道錚錚的金石聲自遠處響起,迅疾地貼著地面,依次朝屏風前劃了過來。那是注輦步卒慣用的長柄烏鐵大刀,沖鋒急行的時候為了不妨礙行動,都側拖在地,夜間遠望往往不見刀身,卻有一線火星在地上跳躍,喚作“鬼拖”。鬼拖的刀勢極為沉實,若非有一身驚人的蠻力,便無法舉過頭頂,然而若是借著奔跑的勁力,將拖地的刀刃驟然向側上斜飛掄起,既快且重,眼前的敵人如稻子般被掃倒下去,即便是北陸的良馬,一舉亦可砍翻一匹。東陸軍士使用的佩刀雖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短,入手也頗有分量,與鬼拖相比,卻不過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鐵片刀罷了。

    長刀劃地的聲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彎折的直線,迅猛如電,轉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輦兵士畏懼遭遇埋伏,干脆打算仗著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將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風斫翻,與他們全面接戰。

    平日溫文俊秀的少年,發際與眼梢凝著血污,決然扶刀而起。

    身后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黢黑的纖細剪影,唯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著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

    “貪功圖大、不愿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了戰場會是個什么下場,”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里的刀告訴他們吧!”

    少年們被逼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吶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的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只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

    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面墻,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來,一氣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輦衛士,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拍斷了肋骨。

    東陸少年們呼喝著沖了出去。

    鬼拖雖然勢不可當,水榭內的格局卻是有限,難以施展,第一斫未能傷人,再要發動起來便拙重多了。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長成,還有著孩童般的柔韌,在鬼拖長刀虎虎生風的攻勢間隙中鉆滾跳躍,得空便捅上一刀,竟然應付裕如。

    季昶怕極了,手足并用爬到一旁,抱著那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亦緊緊摟住懷里的嬰孩,也不哭泣,一面咬著季昶的袖子,強忍著不叫出聲來,兩手的鈴鐺抖得錚錚作響。

    在沖天火光的輝耀下,整個夜空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里亦四處淌著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灑到了人世來。王城里遍地是搏殺的呼號與慘叫,鼙鼓震撼著屋宇,所有的梁柱間都在簌簌地刺響。沒有旁的人注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里,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著以命相搏。

    注輦人死傷已經過半,季昶的護衛亦折損了五六名。鐵銹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彌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露著骨肉翻折的傷口。少年們列成一弧,頂著注輦人的沉重長刀,護住角落里的兩個孩子。刀光翻滾,如同礁巖上拍起的萬千碎浪。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注輦衛士從尸堆中掙扎著站了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兇狠地轉動著,終于在人群中尋到了目標。那衛士咆哮一聲,長刀在芙蓉石方磚地上拉出一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交戰兩方的陣列里撞進去。羽林軍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沖到了季昶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擁作一團的孩子們掃了過去。那樣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記,恐怕五臟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緊閉了雙眼,將臉埋進女孩的長發里。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里卻有個人影猛然沖出,擋在他們面前,迎著鬼拖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樣螳臂當車似的凝立著,便不再移動了。

    注輦刀手血紅的眼里露出了屬于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交時,那柄徵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著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流著血,跌落塵埃。憑著來人疲憊虛浮的腳步與中平的刀法,要阻擋這樣霸道的一柄鬼拖,是辦不到的事啊。

    然而,預想中鋼鐵交擊碎裂的聲音,終于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交擊之前最后的一剎,那柄東陸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著鬼拖長刀的刀身,卻迎向了注輦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肉之軀挾裹著強橫的力量,撞上了飛薄的刀鋒。剎那間,布帛、皮肉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只是干凈利落的一聲“唰”,鬼拖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只拖著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著一同拋了出去。

    注輦刀手捂住斷腕傷口,失聲痛叫。足有一人長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轉過來,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軀一偏,幾乎倒地,卻強忍疼痛翻手轉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頷下的柔軟處狠勁一揮,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

    鬼拖長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與女孩兒面前,又在地上跳了兩跳,滾進了主人的血泊。

    “殿下,您沒事吧?”那人氣息破碎地說道。

    季昶周身一顫,睜開了眼,滿面皆是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湯乾自垮著無力的左肩,提刀立于面前,原本秀雅的臉孔上盡是血污縱橫。

    縱然已戰栗得不能成言,季昶還是勉力向湯乾自點了點頭。

    少年胡亂用指背替季昶擦了擦臉上的淚,不意抹了季昶一臉血污,稍稍一怔,停了手無暇再管,倏然蹙眉起身,重又殺入戰團。

    注輦人中尚能廝殺的只余五六人,季昶的隨扈羽林軍卻幾乎兩倍于此。眼見情勢扭轉,注輦人都失了斗志,且戰且退。湯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擊,自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來,道:“殿下,走吧。”

    季昶像是被驚嚇得失了魂,依然跌坐著,惶然抬眼道:“……去哪?”

    “咱們得先設法離開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熟識的商船出海。待局勢安定后,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戰力竭而顫抖著,卻依然堅執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松開了懷里的女孩兒,握住湯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來,膝蓋還在發抖。“那她呢?”他問。

    小女孩獨個兒抱著嬰孩坐在地上,嫣紅絞金銀絲的垂條蓮袍子下擺拖在地下血泊里,已吸得飽了。一對大得可憐的盲眼,惶惑地向虛空中瞪著。

    湯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氣,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季昶臉色煞白,多半是因為恐懼。他抿著唇,面頰上的血污被新的淚洗了下來,卻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將頭埋進湯乾自的身側,不忍再看。

    刀尖上懸垂著一滴血,將墜未墜,佩刀揚起的那瞬間,血滴甩到了女孩兒臉上,她驚跳了一下。

    少年擎著刀,卻無法立時斬下。遠處鼙鼓震響,透過漫天飛揚的火星,亭臺樓閣之間,隱約可見有數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這邊來了。他們就要被發現了。

    “媽媽……哥哥……”

    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么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她,喃喃地呼喚著,伸出一只手來四處探尋,像是要找季昶。遍尋不著,又去地上摸索,卻摸到了滿手冷膩的血。她怔住了,好一會才像是猛醒過來,小小的身體里爆發出凄厲得難以置信的銳聲叫喊。

    喊聲劃破了猩紅的夜空,仿佛宣告著這一夜亂象的真正開始。

    火光驟亂。王城內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聲。鼙鼓的轟鳴猛然緊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

    湯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來處。這感覺仿佛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夠遇見,然而這一回,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季昶詫異地睜開了眼睛。

    鼓聲已經迫近了,混雜著金屬拍擊的聲音,仿佛有許多鐃鈸跟隨其后。梁柱間紛紛落下塵灰與木屑,如同整座水榭都被震蕩得跳了起來,然后檁子、榫頭、檐角與瓴瓦又一件件落下來,重新疊合成原先的模樣。腳下的震動順著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鉆,水榭下的細浪越發頻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刀。

    通往水榭的橋梁多半已經倒塌或是焚毀,注輦兵士索性將松明舉過頭頂,紛紛跳下河道,涉水向他們涌來,喧天的呼喊聲連成一片。一河流淌著熾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馬當先的巨大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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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形體仿佛是剛從河絡神祇的砧錘之間鍛造出來,鋼甲間裸露的肌體泛著銅的光澤。烏黑濃密的額發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滾沸的巖漿般灼熱明亮。他奔跑著,對人類而言是齊胸的河水,剛沒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腳來,河面便激蕩著降下數寸。雕飾華麗的橋梁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并沒有什么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顫抖,他的巨劍與甲胄隨著步伐鏗鏘拍擊,有如數百名戰士同聲用長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誰也不曾見過如此魁偉的夸父武士。他奔跑著,阻攔在面前的一切都顫抖著崩毀。

    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走,如同誰也無法從山脈、海洋或天空面前逃開。鋼刀一柄接著一柄紛紛跌落在地,刀刃上還糾纏著凝滯的血痕。在這個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類的武器顯得那樣細弱可笑。

    隨著夸父的腳步,河水的潮涌越來越高,越來越急,終于颯然涌進了水榭,地面震動得令人站立不穩,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正呼嘯著向他們沖撞過來。季昶卻沒有閉上雙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著那個龐大的影子飛快地遮了過來,仿佛烏云吞噬明月,滿城火光一瞬間盡被隔絕在外,水榭內陷入黑暗。

    驟然,一切都靜止了。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轟鳴、海潮一樣的人聲呼喊,剎那間全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四處的火焰還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幾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聾了。潮涌逐漸平息,卻不曾退去,蕩漾的余波拍打著他們的軍靴。

    夸父以一種驚人的敏捷收住腳步,在水榭外的河道里站定了。他身后數百人的軍隊滿懷敬畏似的在十多尺外整齊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體遮沒,一絲也透不進來。少年們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見他粗如梁柱的腿,褲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縫制,腰間懸垂的精鋼巨劍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護膝用兩寸寬的狴獠皮帶子捆綁在膝頭,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們的臉孔。如死的沉寂中,他們腳下的水面開始再次緩慢而顯著地上漲,水里開始有隱約的赭石色細流擴散,很快漲到了小腿高。季昶撲了出去,拉起茫然無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湯乾自猛地揚起頭,眉峰微蹙,卻不肯再退后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后,活著的十來個人中間,也只有他的手里還握著佩刀。

    夸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里,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么高。水榭微微搖撼著,巨人身邊的河水里,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干固的血。究竟要榨凈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

    夸父俯首注視著他們。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著猛獸般明凈、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于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回響。

    “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呼喚,“緹蘭啊。”

    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抬起頭來,猜量著聲音的來源。

    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夸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逆著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沖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

    “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沖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著,懷里的錦繡襁褓幾乎要飛出去。

    “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里抱著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

    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扎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么?”

    緹蘭向虛空中揚著頭,卻沒有得到回答。

    過了片刻,夸父肩上的黑影仿佛嘆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

    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發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面,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著銀鈴,在一片昏暗里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

    “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

    夸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里,比槍桿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著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夸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的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左肩上的黑影身邊。

    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面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

    季昶愣怔地仰頭看著眼前的夸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

    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骯臟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干凈,不免沖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

    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夸父巖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里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扎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

    夸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里露出一點笑意:“那么,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夸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

    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數百注輦軍士尾隨夸父而去,只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繡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

    夸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單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里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著,鞋底雪白,竟是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后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紅,朝著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里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

    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著,臉上泛著潮紅。

    “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么了?”

    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里的神情駭住了。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浩大的云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

    “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著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里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只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夸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

    兩國軍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著,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

    據后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著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欲行弒逆,王妃零迦與王太子羯蘭先后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只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于宴殿風臺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夸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后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于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余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余年。

    隔著蒼茫叆叇的煙氣,湯乾自依稀看見夸父肩上那個幼小的公主正朝他們這邊回過頭來,無光的、盲了的雙目空洞地轉動著,在這繚亂動蕩的夜里,仿佛尋找著誰。頰邊凝著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見到那個小女孩,已是兩三年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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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漆桌子有了年頭,叫滾熱的盤碗燙下不知多少重重疊疊的白圈子,永遠附著一層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個指印。金銖在臟膩的桌面上旋轉著立了起來,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嘯著的金色影子。

    金發與黑發的水手們高聲議論著,仿佛是某個同伴被歧城港妓館的老鴇從二樓窗子丟出來的丑事,說到樂處便轟然大笑起來,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獨坐暗角的少年興味索然地看著眼前金銖旋轉,手邊的酒早冷了。一張闊大柔軟的啞灰素緞子將他兜頭蓋臉裹了起來,直披到腰下,旁人只能看見半個俊秀的下巴,與半張冷薄的唇。這身打扮本來尋常,瀚州道上風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這四季暖濕的城市里,卻頗為醒目。

    這是畢缽羅港旁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小酒館,充滿了粗話、嘔吐聲、劣酒的刺鼻芳香與下酒菜的油鹽味。水手們下了船便先往這樣的地方來喝幾杯,待到臉漲紅了,身子也活絡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尋別的樂子,當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館桌子底下的。商人們亦喜歡在此處會面,昏暗嘈雜的地方,宜于掩蓋一切違禁的小本生意商談。

    少年忽地抬了抬頭。有個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對面的椅子,不由分說將一塊破油布在他面前攤開,露出里面的東西來,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干燥花朵,薄絹裁成的一樣。

    “少年仔,挽夢花要不?”河絡女人粗嘎地問了一聲,見他不回話,便起勁地說了下去,“好東西啊!從閔鐘山上弄來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夢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銀山,活生生的,都隨你的意!平常都是一個半金銖一朵,給你一個金銖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說著,便從油布里麻利地揀出一朵干花,要往少年的酒杯里丟,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轉動的那枚金銖。

    少年的手卻比她快,右手將木杯掩住,左手修長食指向下一按,金銖便被按在了骯臟的桌面上:“阿姐,別哄人了。”少年聲音里似乎含著笑,“這不就是纈羅花么?曬干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夢不錯,可只能夢見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賣給思鄉的水手倒不錯。我這個金銖留著還有用,你別打它的主意。”

    河絡女人也不糾纏,面上全無慚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揀了東西,用油布一裹,騰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回掩著酒杯的手,便覺得屋宇漸漸震動起來,頂棚上落下紅土,簌簌地灑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夸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陰影里擰了擰眉,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垂進裹頭緞子的皺裥里。

    夸父的腳步在外頭停下了,過了片刻,只見一根竹竿粗的手指頭伸了進來,替雇主將膩黑的門簾撥到一旁。他的雇主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輦男人,堵在門口,朝里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將頭顱稍抬高些,并不說什么,掩在緞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覺得了,很受了冒犯似的,瘦長的身子挺得越發直了,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您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少年輕輕哧笑一聲,道:“您這么輾轉曲折地托了人傳話,與我約見在這種地方,難道又是為了什么地道的事不成。”

    注輦商人臉色青了一層,待要發作,又勉強按捺住了,拉過椅子來坐下,將臉逼近了少年,壓低聲音道:“前兒晚上,我們商行里貨倉起火,遭人劫了一批霜還城的上好錦緞去。那二十來名夜匪都是使刀的,進退劃一,咱們追到大營旁便不見了蹤跡。這事兒,怕與公子您脫不了干系吧。”

    “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里反復掂量著那枚金銖,語調沉靜。

    “霜還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注輦商人竭力壓著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了吧。”

    注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了。

    “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家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了去,船也被鑿了,差點兒回不來。偏巧您柜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了這個缺,進賬不薄啊。”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后,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著,雖說不上臺面,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了,討還總是可以的吧。”

    桌子嘎嘎作聲地顫抖起來。注輦商人瞪著少年,滿額掛著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著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

    少年揚手喚了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言語不諧,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著,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了上來。少年也不多話,將手里那枚金銖遞了出去,說:“把賬結了。”

    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回來,口里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

    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替他將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里已經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卻灑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面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里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劃拳的劃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里,總有那么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夸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于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夸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涌了出來。

    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后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于多言似的搖了搖頭。

    房屋震動得越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墻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松動推擠,縫隙里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后退,只是默默立于原地。

    終于,酒館臨街的墻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里,析成一絲一縷,仿佛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里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面那個跨立著的高大夸父面對面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巖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

    “阿盆,你還在等什么,捏死他啊!”注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

    夸父搔了搔后脖頸,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布仍在飄搖。

    注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后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頜,緊跟著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著眼睛朝后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發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

    兩年前,一伙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顯是受雇于東陸徵朝商團,平日并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著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了。

    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著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復從各處匯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了過多金錢、欲念與貪婪,仿佛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艷繁華。白日里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了衣裳綰鬢簪花,又成了鄰家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里,盜竊與欺詐并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

    為了今日會面,這注輦商人親到夸父酒館里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兇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了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布下了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么,即便討不回貨物來,憑著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余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發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伙計便松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東陸人混在一處的并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叫嚷,然而他的夸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里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

    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面,自墻上的豁洞里徑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里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面撲了過來。

    雨季里,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唯有這片港區了。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復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夸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

    走不多遠,只聽見身后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隔著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

    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了顏色。北面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桿,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少年吹響一聲尖厲的呼哨,海鳥中忽然有一只離了群,向這邊疾飛過來。

    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只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

    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

    三途隼嘶啞地鳴叫著,啄了啄主人。

    海風呼嘯著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里簌簌抖動,遮面緞布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唯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

    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

    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的奔跑著。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于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著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著垃圾與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著的是什么,永遠有著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仿佛對它們爛熟于心。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后,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后。

    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幾上燃著小燈,供著注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唯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著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著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鑌鐵韭葉刀嘩啦啦散了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撿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戶。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著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墻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著隱隱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緞布。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么迅疾、這么久過,汗水淌進了眼里,地道兩側石壁上掛著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視線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工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了盡頭,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了鎖,掀門讓他上來。

    “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著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了個禮,徑自去了。

    這是間陰涼的屋子,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累累地掛了一墻,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面墻邊立著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了,胡亂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里焦躁地、困獸似的走了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了,捧著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著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里,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后,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面內,替他打了簾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了立馬給您送去。”

    方才地下不過兩里多長的筆直路途,已攔腰穿過半個狹長的港區,到了畢缽羅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軍駐扎的營地附近。

    湯乾自抬手抹去了額上的汗。經過一陣疾奔,心跳猛烈敲打著耳膜,眼前微微發黑。

    他探手入懷,取出那卷綿紙。汗水洇染,一行墨跡已沁散了,卻依然觸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儀王錮圍天啟。初五中夜,旭王突圍脫走,城破,宗室盡歿。”

    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東陸上,八年儀王之亂不過剛剛拉開序幕一角。在這八年間,那數十萬注定要被劃入死籍的氓民與軍士,此時仍忙著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息歌哭,全然不知冥冥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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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龍紋的柘榴紅錦緞外袍剛剛披上季昶的右肩,寢房的門便被人轟然撞開。侍女驚得雙手一松,袍子又颯地落到了地上。

    她認得那個長驅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隨扈將軍,姓湯,年紀極輕,平日態度安寧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氣魄。然而這時候她卻忽然感到本能的畏懼,他不再是她認得的那個和氣的少年了。

    他掃了她一眼。

    侍女瑟縮了一下,連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揀,便匆匆退了出去,視線始終低垂著,不敢再觸及這個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擰起眉頭看他,一面自己彎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湯乾自唇舌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只是默默從懷里掏出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道二指寬的綿紙卷,被胡亂地攥成了一團。

    紙卷幾乎才展開一半,十三歲的半大男孩兒便驟然緊緊閉合了雙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讀下去。

    寢房里充塞著沉重的靜寂。“這消息確實么?”過了很久,季昶終于開聲問道。他的聲音虛無而零落。

    湯乾自艱難說道:“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來的消息,他們剛從云墨鎮回來。”

    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里的字條。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盡歿……‘宗室盡歿’算是什么意思?那七萬羽林軍、十二萬近畿營是干什么用的……難道連母親和牡丹姐姐兩個人都沒法保全嗎?”季昶喃喃說到后來,聲音越發嘶啞刺耳,“仲旭他突圍出去,領了多少兵馬?三萬?四萬?能打仗的,他一個不剩全都帶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卻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拋在宮里等死!”

    他猛然發起狠來,拼盡全身氣力將字條往面前一摜。

    湯乾自并非沒有料到季昶的反應,卻仍是無從應對,只得上前一步,緊緊按住了男孩兒單薄的肩。

    聶妃臥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紀已知道避讓順服、察言觀色,在宮中并不比一只貓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陵帝姬還稍得父親帝修的青眼,也虧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難堪與欺侮。他自天啟起程前來西陸時,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陵帝姬遠嫁瀾州,臨行前竟來不及趕回帝都見他一面。

    這是世上僅有的兩個疼惜他保護他的親人了。變亂的狂瀾滅頂而來,仲旭拔劍入陣,英迦大君擁兵覆國,哪怕一個窮苦的十三歲少年,也會牽著母親與姊姊逃難去罷?然而,他誰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連手里這僅有的五千兵馬也來不及調遣,只能在這個遙遠可厭的異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僅止于此。

    季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追著自己方才擲出去的字條。

    字條是輕軟的,一脫手便沒了根,蟬翼般在空中緩緩飄蕩了半刻,才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發的憤懣與言語,仿佛都被這房間無聲地吞下去,不留一點余燼與回響。

    “殿下……”湯乾自斟酌著字句,安慰道,“*陵帝姬已然下嫁張英年,此時應在封地夏宮消夏,不在天啟城中。”

    季昶沒有答他,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那母親呢?”

    湯乾自被季昶凝視著,一時語塞。那男孩兒的眼里沒有淚,黑白分明的,都是無從撫慰的絕望。

    門上響起了輕叩,那注輦侍女不敢進房,只隔著門扇說道:“殿下,今日是十五,這會兒您該去向陛下問安了。”

    季昶眼里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轉頭剛要開口,湯乾自搶先答應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季昶掙開了湯乾自,扯下身上的紅團龍袍子摔到地上,昂頭瞪視:“震初,你是什么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國殤,難道你還要我穿著一身紅,去叩拜注輦人那個半死不活的國王?”

    “殿下!”湯乾自放低聲音,責備似的說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日午后才能正式呈遞到宮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夠知曉?難道告訴他們,是您的羽林軍從民間買到的密報?咱們與商團的來往,難道是能讓注輦人知道的么?”

    季昶看著他的隨扈將軍,睚眥欲裂,仿佛在疑心這個人的腔子里沒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鐵與石。

    “殿下,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您得趕緊寫封書信,我去找個可靠的水手,設法轉交旭王殿下。”

    季昶不能置信地盯著他,竟然冷笑起來,聲音全是啞的:“給仲旭寫信?說些什么?”

    湯乾自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季昶心里更是一股惡火燎了上來。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憐憫他,仿佛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聲音,嘶聲喊道:“你明白什么?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親!不是我自己愿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怎么能明白我!”

    湯乾自的面色一下子變了,立即又鎮靜下來,道:“殿下請低聲。”

    季昶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握緊的兩拳頹然松開,整個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字地說,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講解給自己聽似的,“盤梟之變的時候,是你領著我逃走;后來港口起了騷亂,是你將兵士派出去保護大徵來的商團,說日后他們會回報我們;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里出去為商團巡邏守衛,換取財貨消息,積蓄經營……你一向是對的。如今褚奉儀起兵作亂,若是竟然得逞,東陸歸了他,這些打魚的注輦人為了能和東陸繼續貿易,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我交給褚奉儀處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敗了,我只有死。”

    季昶走到桌前,展開一卷新紙,在硯上潤了潤筆鋒,又道:“把銀錢取出來,明日到市集上收購糧草,還有咱們存下的那些兵刃……打聽打聽仲旭扎營在哪兒,雇幾艘膽大的好船給他送去。”

    言語雖這樣流利,他的手卻還在空中遲遲懸著。他從小就學會了如何向命運俯首稱臣,如何將孩童稚小的驕傲與任性寸寸彎折,壓迫在鑄鐵般牢不可破的笑臉之下。每一次他都想,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總是失望的。

    湯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紅錦緞的團龍外袍,撣去灰塵,走來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飽,漸漸凝至筆端,季昶手一顫,便嗒地墜下一顆,轉眼沁入潔凈紙面,無可挽回地洇開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著那墨痕,飛快落筆寫道:

    “仲旭皇兄左右:時局危急。”

    男孩兒的眼里猛地漲滿了淚,但還是一氣寫了下去。

    書信寫就,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筆致清端。徵朝的皇子,個個都有這樣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紙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璽,細細端詳,而后折疊起來,交予湯乾自。那臉上幼稚而決絕的神色,教湯乾自想起賭坊里押下最后一枚金銖的賭徒。

    “那么,我去向鈞梁問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門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湯乾自收起書信,默默跟從在后。門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見,走到樓下,才看見注輦侍女全被他從東陸帶來的羽林軍們隔在這里,不得上去。

    季昶看著他的羽林軍們,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燦爛,卻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會飛揚起來。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爾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進來,在金碧疊翠的墻上濺起炫目的寶光。他低頭看著自己朱紅的袍裾,略長了點,總是要踩著似的。湯乾自在他身后,往側錯開兩步,影子般無聲無息跟隨著。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卻沒有回過頭來。

    “殿下。”湯乾自應了一聲。

    季昶靜靜地說:“剛才那些話,真對不住。你的母親還獨自留在秋葉城,音信全無。我只曉得自己傷心委屈……我太沒用了。”

    湯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

    “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吧?那天夜里我問過你,你并非沒有武藝,何以禁軍武試落到最后一名的地步。你說,你父親生前是個副將,母親盼望你也從軍,可是你卻一心想跟著河絡匠人去學手藝,于是在武試場上刻意賣出許多破綻,指望著落了榜,好對母親交代。”季昶頓了頓,低聲說:“想不到兵部會將你選來護送我,害你跟著我背井離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東陸去。沒有誰是自己愿意到這兒來的……我們都是一樣不自由。”

    湯乾自站在身后昏暗的轉角里,良久,才聽見他說道:“殿下,問安快要來不及了。”

    季昶點點頭,又邁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盡頭,外面明艷夕照中亭臺凌空錯落,梯級轉折連接,其中最寬闊的一處懸臺上,三面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徑如火如荼開著,鎏金闌干上斜倚幾個人影。季昶擰起了眉頭。那懸臺通往注輦王鈞梁的寢宮,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輦王室子弟便聚集此處等待宣召,進入寢宮向鈞梁問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學習注輦文字以外,這是他最厭惡的一件事情。

    懸臺儼然是個不小的園子,俯瞰著半個畢缽羅城,涼風爽適,極目遠眺,尚可望見一線碧海。他們方才登上懸臺,便有人迎上前來,笑嘻嘻說:“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該不是又迷路了?”

    季昶臉上騰起了厭恨的紅暈,別開頭去,并不理睬他。薔薇架子下設有秋千,四處草茵花畦之間零散鋪設著錦氈,或坐或臥的,都是濃麗黝黑的貴族少年與少女。唯有季昶與湯乾自兩個東陸人夾雜其中,尤為白皙觸目。

    過來搭話的注輦少年與湯乾自年紀相仿,身材高大,穿著紫金輕綃寬衫。他將臉湊近季昶漲紅的面頰,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齊整的牙,大笑起來:“天哪,你們看,小酥酪的白臉皮兒上還擦了胭脂呢。”

    那少年左鬢邊一綹烏黑鬈發內辮入了細巧金鏈與珠寶瓔珞,胸前懸有沉重的皇家龍尾神黃金墜子,龍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鱗片皆是名貴海藍石鑲嵌,顯是出身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別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樣的人兒,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么辦?回了東陸,連他父皇也要不認識他了呀。”另有一名裝束相仿的注輦少女在秋千上搖蕩,一面嘻笑著說。

    聽見“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唰地白了下去——他已經沒有什么父皇了。湯乾自上前一步,由后邊一手壓住了他的肩,卻覺出手掌下的單弱肩膀繃得死緊,仿佛立刻便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

    恰在此時,鈞梁王的寢宮側門打開,出來一隊裊娜宮人,在他們面前恭謹伏下,將頭頂的碩大車渠碟子奉上。碟內淺淺清水養著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雙手捧著,知道是要覲見鈞梁王的時辰了,都不再喧嘩。

    宮人在門內依次召喚王族子弟的封號名姓。王太子索蘭還是個不足三歲的幼兒,由乳娘牽了進去,隨后便聽見宣召季昶的名字。湯乾自跟隨在側,一同進了鈞梁王的正寢。

    自盤梟之變至今,將近三年內,鈞梁王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正寢。窗子都用錦緞繃了起來,不許進風,日夜點著燈,氣味憋悶而污濁,龍涎、瑞腦、蘇合與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內,燒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著,卻還抵不掉那股隱約的腐臭。

    隔了幾十重鮫綃簾幕,來問安的人們只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蜷曲的人形。傳言鈞梁當年受了極重的傷,除了御醫與少數幾名宮人,誰也不準踏入簾幕一步,說是怕帶進疫病。有一回,外頭拜謁之禮才行了一半,鈞梁忽然狂亂起來,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滾,手足痙攣,喉間發出駭人的呼呼聲。宮人們立刻召來御醫看視,又開了通往懸臺的側門,請王子公主與大君們各回寢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著暴風,揚沙蔽日,凌厲的氣旋竄入正寢,貼著地面橫沖直撞。季昶側頭避風,眼角卻瞥見身后層疊簾幕被疾風掀起了近兩尺高。他看不見里邊的人,卻覷到床腳邊擱著一只銀盆子,明晃晃燭光照耀下,水面上浮著的滿是黑紅的血與稠黃的膿。自那以后,每踏入鈞梁的正寢,季昶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名義上的一國之主,在朱紫鮫綃遮掩之下,是怎樣從骨髓里漸漸腐軟出來,于是手心里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華服燦爛的少年少女們卻從來懵然不覺,依然無憂無慮低聲談笑,眼風暗中傳遞。

    鮫綃帳子前有張矮幾,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龍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絕艷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

    乳娘引著王太子索蘭走上前去,輕捉著他的兩只小手,將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頂禮膜拜后,再將那花串恭謹盤在神像頸間,禮畢而退。

    接著輪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緩慢艱難,幾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的沖動。光華瑩潤的神像背后,隔著數十道極輕薄的簾幕,若有若無的酵臭氣味猶如千百條毒蛇一般吐著芯子蜿蜒游出,緊緊勒住他的咽喉。那氣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個亂離的夜晚,遍地人尸被烈火燒出烏黑的漆光,面貌指爪與炭石煬化在一處,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啟禁城內,只怕也是那樣觸目驚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親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遺容是如何的情狀,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里滾動的淚,向龍尾神像叩過頭,起身將花串繞上神像脖頸。

    “你看,小酥酪的臉色多難看,活像剛死了爹娘一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縱然刻意壓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邊。少年低沉的笑聲來回蕩漾,像一陣陣漣漪涌動,推得季昶搖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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