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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纈羅-《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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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乾自深深望了緹蘭一眼,如鯁在喉,聲音卻還是清朗堅毅:“臣下告退。”說罷決然轉身便走,軍袍下擺卷起一陣小小氣旋,仿佛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葉引著一隊宮人,送進幾十本花樣冊子來,卻見緹蘭兩手攀住黃金窗欞,原本纖巧的兩肩像是忍著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鴉黑的頭發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瀾一瀉至地,兩道絕長緞帶夾雜在內,白得觸目驚心。

    “殿下!”弓葉合身撲上去,慌了手腳。

    緹蘭霍然轉回身來,下唇咬成了殷濃的朱紅顏色,卻是在忍笑。艷麗寒苛,與年紀絕不相稱,然而那神情,的確是笑。

    弓葉駭得幾乎要哭了,心里倒還明白,忙屏退了宮人,一陣簌簌衣襟響動后,屋子里只剩了緹蘭與她。她去掩上了門,轉回來時,緹蘭已在桌畔支著額角頹然坐下了。弓葉輕手輕腳取了暖爐擱在她腳下,重沏一杯熱茶送到手里,卻被緹蘭握住了手,纖細冰冷的五指捆在腕子上。

    “弓葉,我有事求你?!彼f,“你能應承我么?”

    弓葉見緹蘭臉色凄涼,忙在她膝側跪下了:“弓葉的命都是殿下的?!?

    緹蘭搖頭道:“這事非你應承不可,我求你?!?

    弓葉止不住流下淚來:“殿下,海賊村寨之間,火并滅門從來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里的女孩兒被擄到岸上來販賣,賣不掉的全成了海賊祭祀龍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葉七歲上就沒命了,哪能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葉的命……”

    緹蘭眼里亦盈滿酸楚,彎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淚打在弓葉的輕綃衣裳上,都是銅錢大的印子,卻還是強笑著道:“那回表哥表姊們領我去挑奴隸,容貌艷麗、能歌善舞的都讓他們選走了,角落里只剩你一個,大家都說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買,只是你拽著我的衣角不放,說你會講故事,我才買下了的。買你一輩子,卻只花了半個金銖,實在是筆一本萬利的生意?!?

    弓葉哭得更厲害了,道:“不,殿下聽說賣不掉的奴隸要拿去祭神,連價錢都不問,便要買下弓葉,弓葉一輩子記得?!?

    緹蘭撫著她的頭發,垂淚道:“弓葉,我實在舍不得與你分開。只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終要一試,你知道,我等了這許多年?!?

    弓葉猛然抬起頭來,一臉驚惶淚痕。

    三月十二,東陸傳來消息,黃泉關北四日五夜的紅藥原合戰中,王師一役畢功,殲敵五萬余,叛軍殘黨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僭王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于亂軍之中,只收得殘肢數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于東陸帝都天啟登基,稱帝旭,改元天享,領軍還朝。

    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達畢缽羅,呈遞文書,通報新帝踐祚、故紫簪王妃冊立為皇后等一應事宜,又向昶王轉呈了召還的詔書。

    昶王與緹蘭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

    xiv

    出了畢缽羅港,乘著仲夏的西南風航入滁潦海,晝夜兼程十五日,遠遠就望見了閔鐘山。從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見天際蒙蒙一帶灰煙,逐漸駛得近了,才自蒼灰迷霧中顯露出崢嶸形狀來。

    水手們輕捷地在帆索間跳躍搖蕩,幾張右副帆以精巧準確的角度兜住了風,木蘭長船便平緩優美地漸漸向左劃出流暢弧線,人們驚嘆著涌向右舷。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島嶼,亦是一座漂浮于海上的山峰。島南的遲染灣內,劈面赫然就是數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紅瀑布自半空中潑瀉下來,陡直險峭,絕頂處有飛鳥唳叫盤旋。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場山崩留下的遺跡,而坍落下來的萬斛巖礫都堆在斷崖腳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紅石灘,潮頭颯颯涌上,又自無數罅隙中倒流出來,風與細浪一同呼嘯著穿過那些罅隙,吹出凄涼嗚咽的悲聲,令人膽寒。

    船身走了一個大彎,已幾乎是船頭向海,傾側著緩緩向西靠泊過去。這樣荒蠻冷清的石灘旁,卻有一列數個碼頭,每一個都有二十泊位。往來的只有注輦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東與商人們登岸,自一道盤曲小路登上石崖頂上的龍尾神廟祭祀祝禱,夜求一夢,次日清早便起錨出航。這樣水深徑闊的少有天然良港,卻沒有商集市鎮,連海盜也不愿扎營于此,儼然是座無人之島。

    商船從極東的浩瀚海帶來謠言,據說在那里,數百年來始終有驅策鮫鯊的海語者出沒,亦有流言說,若能尋到渙海與濰海上某些隱秘海域,用籃子墜下貨物,吹響螺號,便有鮫人浮上海面與之交易,若他們滿意貨物,便會用那些絢麗輕軟如晚霞虹霓的鮫綃來換取。但是注輦人對這些傳聞一向置之不理,他們謹慎地與傳說中的神祇一族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他們懂得傾聽海底的歌聲,以此指引商船滿載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灣。

    緹蘭獨自立于船首,慣常的簡凈白衣已換了鋪金灑赤的薄綃袍子,后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飄然欲飛。她眼上的白緞帶亦除去了,海上風大,外頭籠著明藍繡本色牡丹的霜還錦披帛,渾身上下,除了頸間的龍尾神黃金墜飾與鬢邊巴掌大一朵黃金纈羅花,一件舊物也不見了。

    “緹蘭?!?

    她聞聲轉回頭來,向著身后喚她的人一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上明艷的胭脂渲染夸張,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時候,他們總要喚她的名字,以防驚嚇了她,久之成了習慣。那兩個自小領著她玩耍淘氣的男孩兒,都已經是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了,老習慣始終未改。

    季昶走上前來,與她并肩迎著海上腥咸的清風。她看不見,卻也知道湯乾自一定是落后兩步,侍立在側。

    “好久不見你來,幾乎不認識了?!奔娟菩Φ?。

    緹蘭亦笑:“不過是換了衣裳罷了。起程之前總是忙,選衣料、裁衣裳、學你們東陸宮里那一套一套的規矩,脫不開身往你們那兒去?!?

    靜默了片刻,緹蘭道:“你不怕么?”

    “什么?”季昶說話總是一副快活懶散的聲調,只像個尋常紈绔少年。

    她盲翳的雙目望著遙遠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死在海上,還記得么?”

    季昶哧地笑出聲來:“怎么不記得,你那會兒哭著不準我再回東陸呢?!?

    緹蘭輕輕搖頭:“萬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著說:“那就有勞殿下再做個夢,夢見我死里逃生不就得了。”

    緹蘭蹙眉道:“我沒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漸收斂了笑意:“世事不過一場豪賭,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毀滅的限期到來之前,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就全盤皆輸了?!背良帕艘粫海袷前l覺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開話題道:“我記得你從小就想來這兒。”

    緹蘭又搖頭,鬢邊的黃金纈羅花瓣便隨著輕輕擺動:“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彼浇呛?,“那時候,弓葉每天夜里陪著我睡,給我講海賊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說,閔鐘島的深處有片湖泊,岸邊滿是火一樣的纈羅花樹,比銀子還明亮的湖水深處埋藏著沉沒的宮殿。它的墻壁是整面的晶石,臺階是整塊的瑪瑙。黃金、珊瑚、髓玉和龍涎香,龍尾神把他們無窮的財富,還有幾千年里所有沉船上的寶藏都堆積在那兒,就算有十個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個踩在一個的頭上,還是會被珍寶淹沒?!?

    季昶嘴邊擰起一絲冷哂,他從來不屑于注輦人的信仰。但緹蘭的聲音有種催眠的魔力,他沉默著,讓她說完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

    “神祇們坐在結冰的宮殿里,回憶起遠古的年月里那些還能在大地上縱馬馳騁的日子,就流下淚來。龍尾神的淚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顆跌落地面,都在宮殿里激響嘆息的回聲?;芈暦浩鹦⌒〉臐i漪,從湖底傳遞到海底,一路上漣漪變成波紋,波紋變成浪濤,浪濤像山一樣站起來,又像山一樣倒下,于是天空中起了風暴,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賊都知道那個寶藏有多誘人,就像他們知道白潮有多可怕。無數人懷著野心與夢想,出發去尋找那座宮殿,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成功。閔鐘的森林和湖水是會吃人的,許多人僅僅是去湖邊摘采纈羅花,就送了命。”

    這時候弓葉來稟,馬匹備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廟祭拜。緹蘭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說你那故事呢。”說罷,向他們微微垂首致意,灑然轉身走了。弓葉連忙跟上去攙扶,不知為何,眼眶是紅的。

    通往神廟的巖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衛兵均是縱隊徒步而行,只有兩匹馴化了的嬌小善攀的巖羚馬,供緹蘭與季昶乘坐。起初還聽得見海濤咆哮,到半腰時耳邊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風聲,迅疾的風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傳令下來的時候,一路都是喊叫著的??v然當年初至注輦的途中已走過一次這條小道,季昶低頭鳥瞰斷崖底下,還是不由得目眩心驚,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細碎的白邊兒,犬牙交錯的石灘全看不見了,腳下海鳥唳鳴飛翔。湯乾自替他穩穩牽著轡頭,弓葉牽著緹蘭的馬,一行人小心謹慎,但求行路穩妥,抵達崖頂花費了兩個多時辰,已是午后雷中四刻時分。

    極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遲染灣內泊有整支王家船隊的碼頭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線。北面神廟背后,細瘦松樹皆順著海風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風的低處才直立密實起來,一垛垛陰濃油綠,堆積得嚴不透風,樹隙中稍為寬松的便是路了。

    數百年前的那場山崩把山體劈裂為兩半,連帶著神廟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輦人精巧繁雜的建筑,有人說建造它的是一個早已消亡的遠古民族,也有人說,建造它的就是龍尾神自己。建筑出奇地簡單高大,潔白云石堆砌而成,絕無嵌飾。合抱的云石柱基上雕琢龍鱗紋,有的站立沖天,有的傾屺在地,小半已被紅色的砂土掩埋起來,像遠古巨獸的骨骸了,剩下半座神廟寂寥地站在那里,迎著獵獵的風露出空洞而肅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禮官唱起了頌歌,表示甘愿畏服于神明威勢的意思。調子悠長奇異,言語陌生,據說是那些從風暴中撿得一條性命的水手們流傳下來的。不管是多么晴朗寧靜的正午天氣,只要遠處傳來這樣的縹緲歌聲,轉眼黑夜就會降臨人間,天空中風云奔突,桅桿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來風暴的龍尾神的歌聲。

    季昶伸手牽了緹蘭,走進殘破的神廟穹頂蔭蔽下,湯乾自與弓葉拱衛兩側,侍臣隨后魚貫而入。地面上曾鋪砌著的云石六角巨磚大半破碎逸失了,露出下面斑駁的基石來,陽光零散地投射在這里那里,留下光斑。神廟大殿盡頭,從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兩人多高的云石海浪來。

    它們雕琢得那樣精致而逼真,翻卷著、沸騰著、怒吼著,像猛獸追逐可憐的獵物一樣追逐著每一艘敢于駛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靜止的、荊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渦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里。西陸諸國崇拜的龍尾神像,皆是這一尊的縮小仿制品——昂首而歌的絕艷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但是沒有一件仿制品能與她媲美。她高大、壯麗、神色如生,仿佛在亙古靜寂中追憶著萬里風濤的回響。

    十人高的龍尾神坐像面前擺放著累累的花串與果物,有些已然枯干,有些還新鮮。在這些供物之間夾雜著小小的陶甕,疾風吹過便揚起煙塵,是海賊奉獻給龍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龍尾神的神廟內,海的子民不起爭斗,于是海賊與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禱,相安無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愿望,龍尾神會如何裁決,誰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鮮花與新酒,頌歌宛轉飄揚,像一線青煙升上天宇,無窮無盡。

    百十人齊整跪伏于神像跟前,低聲祝禱兩國安泰,海疆寧靖,世代永好,不舉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視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來時他怯懦稚小,任人擺布,去時卻已不是當年的十一歲孩童了。他無聲咧嘴,露出一個悖逆而譏嘲的笑。有什么關系呢,所有人都追隨在身后,誰也看不見他的神情,而他身邊的這個女子干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這些愚民的神祇,可不是他的。沒有人能管束他了。

    頌歌的調子頓挫,乍然一收,歌聲又煙氣般消散無蹤了。司禮官首領隨即整理了衣袍,到緹蘭與季昶面前跪下,稟報祭禮完畢。

    季昶頷首站起,伸手去攙扶緹蘭。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間,他聽見緹蘭正在低語。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葉也正要彎身攙扶緹蘭。季昶看見,背著光的昏暗中,女奴美麗的眼里墜下一滴無聲的淚。

    湯乾自站在他們身后,像一抹幽微的影。

    xv

    眾人服侍緹蘭與季昶上了馬,士卒重整隊伍,預備在天黑透之前趕回遲染灣碼頭去。

    緹蘭取下肩上披帛交給弓葉,海風猛然灌進她鋪金灑赤的薄綃衣裙里,像是要轉蓬般乘風飛去了。

    弓葉怔怔看著手里明藍的霜還錦披帛,驟然痛哭失聲,把披帛丟在塵埃里,雙手挽定了緹蘭那匹巖羚馬的轡頭不肯放松,道:“殿下,我與您一道去!”

    眾人都驚呆了,不知是何變故。

    馬背上的女孩兒面色比弓葉還要蒼白,卻微笑著搖頭道:“弓葉,你可曾說謊騙過我?”

    弓葉更咽搖頭。

    “那我可曾騙過你?”緹蘭再問。

    弓葉一語不發,只是搖頭,滿面都是淚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么用呢?放手?!本熖m苦笑。

    弓葉卻死死攥住馬韁不肯松開。緹蘭探出手去,摸著了弓葉纖細有力的手,極溫柔地握了握,忽然揚起手里裝飾用的黃金細鞭,照弓葉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簡直料想不到緹蘭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弓葉大約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覺放松了掌握,緹蘭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馬臀上,巖羚馬靈巧地脫出人群,順著海風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后的松林中奮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紛紛追趕,卻被巖羚馬遠遠甩在后頭。

    季昶正要拍馬追上去,湯乾自卻攔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里焦慮神色,只得下馬來,將鞭子交在他手里。未及一言,湯乾自早已絕塵遠去。

    密林深處綠沉沉的黑暗里,赤與金的衣袂在翻飛。陰風颯颯穿過耳邊,令緹蘭回想起盤梟之變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著細密枝條撕裂皮膚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懼,干脆將韁繩纏在手上,伏低身子緊抱馬頸,縱馬奔馳。巖羚馬是聰慧而忠實的生物,只要足夠深入森林,它就會帶著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傳說中的湖泊。

    她聽見木葉搖動,獸物咆哮,但是巖羚馬迅捷如風,轉眼就將那些可怖的聲音拋在遠處,躍過低矮灌木,繼續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還憐憫我……”緹蘭握緊了胸前的龍尾神墜飾,面頰依偎在溫熱的馬頸上,喃喃祈禱。

    巖羚馬閃電般穿過樹叢,沖破藤蘿的封鎖,蹄下有時踏起水花,有時在廢墟的石板上濺出火星。從離開神廟之后,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猶豫地向著破滅的道路奔跑下去。緹蘭覺出四周濕涼的空氣還在繼續冷卻,逐漸要凝出露珠來,或許已是夜里了——又或許,是離島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聽見身后遠處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他險些沒有尋到她。

    越是深入這座森林,樹木的模樣越發濃密可怖。松樹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壯猙獰的植物,戟張的花葉整片整片被苔蘚與枝蔓纏扭在一處,分辨不出種類數目,如同許多掙扎的膨脹的陰魂,散出郁腐惡臭。緹蘭就佇立于道路盡頭,在馬背上安靜得像一滴水,整個人掩埋在妖綠的瘴氣里,連一身的新鮮血痕與略有破碎的華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顏色。

    聽得他馬蹄聲到了跟前,她仰起臉來嫣然一笑:“你來了。”說著若無其事撥轉了馬頭,輕踢馬腹,驅策著巖羚馬繼續向前。

    湯乾自催馬趕過了她,從前面側身攔住,抓住她坐騎的轡頭道:“殿下,跟我回去。”

    “來不及了,震初。”緹蘭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們出來總有兩個時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趕上夜行的野獸出沒。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F在他們大概已經進林子里來找咱們了,不如回頭?!?

    緹蘭搖頭道:“前面走不了多遠就是湖邊,夜里野獸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為什么?”他疑惑地擰起了眉。

    緹蘭重新簪好了鬢邊歪斜欲墮的黃金纈羅:“你記得弓葉說的那個故事么?湖岸邊開著火一樣的纈羅花。”說著就輕笑出聲,拍了拍馬頸,馬兒輕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幾乎憤怒了,“外頭幾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單只回頭展開笑顏,恍如春天一路開放的荒原薔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顏讓他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他向她揚起了佩刀,卻始終沒能斬落下去。他虧欠她,縱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覺的。

    他嘆了口氣,又追上去,牽過她的韁繩道:“我在前頭?!?

    兩匹巖羚馬前后相隨,消失在更深的綠霧里。

    囚牢般的陰綠色似乎永沒有完結的時候,然而不知何時,四圍的景色已開始逐漸改變。仍然是綠,卻暗中透出熒亮的微光,像有無數小燈盞,點在稠密的葉子背后。又走了半個時辰,最后一絲天光也被吞沒了,可那幽涼的光始終照著他們的路。

    湯乾自望見遠處樹隙里透出一點躍動橙紅,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卻又不見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處,只是任由兩匹巖羚馬帶領方向,沿著陡峭低陷的地勢一路向下,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聲響越發密集,最后干脆像陣疾風似的并轡奔跑起來。劇烈顛簸中,他一手勒馬,另一手始終不肯放松緹蘭的韁繩,剛要并馬過去將緹蘭拉過來,卻猛地覺得身體一輕,被一股大力突如其來直拋到半空中。

    兩匹巖羚馬先后縱身騰起,凌空躍過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靜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撲面而來,一瞬間映得他眼前昏黑。

    湯乾自身體重重砸到馬鞍上,又向一側跌落下去,摔在草叢里,被鋒利草葉劃傷了面孔。他支起身子,發覺緹蘭亦被甩落在地,半個人倒在水中,他急忙過去,剛攬起她的肩,手卻定在半空,不再動作分毫了。

    四下靜謐,夜霧如紗流動。

    林木密密層層簇擁,最低凹處豁然展開一面水波,是神祇凝視星夜的漆黑巨眼,瑩澈而窅暗,廣闊得令人心驚。萬千細小銀芒自水面蒸騰起來,如煙如絮,向著天宇浮游飛升,瀲滟湖光底下汪著一池濃釅的墨,仿佛埋藏了深不可測的秘密。

    兩匹巖羚馬想是跑了太遠的路程,焦渴難忍,早已直沖進眼前湖水埋頭痛飲。

    緹蘭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卻是明透無垢的,從指縫間漏下去,回聲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孩童。終于,這片傳說中有隱秘水道與海底相通、深埋無數寶藏的湖,她還是尋到了。

    隔著廣漠煙波,對岸驀然起了一處細小火苗,倒影在烏銀的水面上逶迤著直鋪到湖心。轉眼又是兩三朵火焰相繼點亮,攪碎了粼粼光暈。

    湯乾自忽然拽起緹蘭,帶著她急退數步遠離岸邊,借著方才那數點火光,他發覺一道隱約波紋破開湖面,朝他們過來了。

    那是一個人,自水底向著湖岸上行走,漸漸露出了頭顱、脖頸與赤裸上身。

    “震初……怎么了?”緹蘭被湯乾自籠在懷里,茫然發問。

    湯乾自卻不答她。

    青紫色長發濕淋淋地貼著峻削臉頰,額上花樣繁復的黥紋一直盤繞到眼下,那個人看起來頗為年輕,線條流暢的筋肉上覆有濕滑肌膚,泛著深海魚類的灰青色。身姿纖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云杉的弓脊微微曲張,蘊含著沉默的力量。

    湯乾自耗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壓抑住喉間即將爆發的驚喊。

    那些從東陸來的亡命海賊們并不買龍尾神的賬,他們會闖入這片密林,咬著魚鰾氣囊跳進湖水,向夢想中的寶窟潛下去。為什么他們中的一些再也沒有回來;為什么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會在某一個清晨被人發現倒斃街頭;為什么還有一些回到了家鄉,但從此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F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淺緩,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開,隨著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著的魚筋弩,和腰下鋼甲一般的銳亮鱗片。并無雙腿,人身下生著一條修長強健的蛟尾,盤立于地,如上古神話中的龍神后裔。東陸雖從不將鮫人奉為神祗,卻也極少有人親眼目睹過他們的形貌。那樣非人間的美,數千年前那些在風濤間掙扎求生的西陸先民初次見識之時,除“龍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無以名之了。

    “那是什么?”緹蘭蹙眉諦聽水聲。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異類,此刻與他們不過二十步距離。

    湯乾自心里思量著魚筋弩射程既遠,力道又十分沉重,貿然發難絕無勝算。即便他纏住了眼前鮫人,緹蘭目盲,獨自逃生亦極為危險,一時間竟束手無策,只得攬著她又退了幾步。一匹巖羚馬似是飲飽了,優游地漫步噬草,漸漸靠近了他們身邊,渾然不知兇險的模樣。

    見湯乾自一意退避,那鮫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著身側抬起手中弩機,只聽得銳聲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飲水的巖羚馬痛嘶一聲,倒地斃命,想來箭鏃是淬了毒的。他又將生著青藍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劃,神色漠然,仿佛是劃地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轉,旋身向湖里去了。不一會兒,又是鏡湖寧寂,山林潑墨,若不是那匹馬尸還倒在水中,湯乾自幾乎要以為是幻夢了。

    對岸的火光漸次熄了,可是四處星星點點,又有火光相繼亮起,或許是遠處有鮫人相互傳遞消息。

    哧的一聲,身后引燃柴草似的聲音令他心頭又是一寒。緹蘭也自先驚呆了,轉眼間又明白過來,欣喜若狂掙脫了他的手臂,循聲跑了過去。

    一朵明麗的火焰之花當風搖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邊枯槁如鐵的枝干。那樹木沒有葉子,枝條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間零落地綴有拳頭大的瑩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閃爍,細細看去竟是蒙著一層絕薄的冰殼。

    緹蘭低低驚嘆一聲,向那火焰的融融溫暖伸出手去,卻一下子被燎著了,抽了口涼氣,縮回手指來輕輕吹著。

    “緹蘭!”湯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么樣子?”緹蘭也不生氣,微笑著朝他回過頭來,臉上光彩照人。

    他剛要答話,她卻又踮起腳來,孩子氣地兩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還是別告訴我?!?

    恰在此時,那朵火焰之花燃燒得越發劇烈,燦爛至不可直視的程度,一陣山風急掠而過,卻噗地熄滅了,飛散白煙里露出原本模樣,是碩大淡青花朵,重瓣攏成碗盞形狀,又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花藥。

    湯乾自瞥見緹蘭鬢邊足金打造的妝花,一瞬間醒悟過來——那就是纈羅,烘干浸酒飲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里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愿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震初,你說過會帶我走?!本熖m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風里送來遠處火焰噼啪跳蕩的聲音。

    “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彼矒岬匚罩募?。

    她笑意更深,語調卻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許你并不情愿?!?

    “何苦這樣說?!彼麌@道。

    她還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與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八成是想著這孩子怎么這樣討嫌,恨不得當包袱甩開了吧?!?

    湯乾自一時語塞,記憶的河卻已決了口,自遙遠的年歲里奔流咆哮而來了。

    他們當年都還那樣小,他年紀最大,十六歲,已負擔著季昶與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沒有可以倚靠的東西了。猩紅的夜空里落著雨,火光沖天,連雨點也都是猩紅的。新鮮的血肉濺在他臉上,漸漸迷了眼,但他無路可退。身后就是十一歲的季昶與六歲的緹蘭,兩個孩子顫抖著縮在一處。

    人都說他當年救了緹蘭,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點不爭氣的憐憫之心。從來沒有舍己護人的襟懷,那個血流成河的夜里,到處都是殺戮與陰謀,為了保全他自己與季昶,縱有一百個緹蘭,他也會不假思索地揚刀斬下。

    亂世的狂暴渦流中,他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螻蟻,弱小得連自身也無法保全,只能抱結成團。他與季昶,不過是被命運的絆索糾纏著難分難解,說是盡忠職守,心里卻時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

    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

    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面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凄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

    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

    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

    他自己覺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愿被連累,還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里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回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

    湯乾自開口,只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

    “我從逢南回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后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彼曇衾锖岢I意,卻覺得身后那個人的胸膛里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

    她驟然轉回來,兩手撫上他冰冷干燥的面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

    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里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終于是熄滅了,只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緹蘭猛然揚頭,如同要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是將一盞夜露往自己額心急急澆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霧飛揚,幾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v然隔著數步,湯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氣。緹蘭卻毫無畏縮,任那夜露潑灑如泉,淌過她大睜著的雙眼,在睫上與發間凝出細小澄藍冰珠,轉瞬又匆匆化去。

    湯乾自隱約知道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卻又存著僥幸,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觸碰她,那孤決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觸即潰。

    她昂首佇立許久,蝶翼般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數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態,只是站著,大睜的眼迎向天穹,湯乾自只看得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淚水卻又無遮無攔淌了滿臉。

    緹蘭垂下頭來環顧四面,眼神流連而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將眼前湖影林木、飄搖光焰都攫了去。

    最終,她的目光轉了回來,實實在在是注視著他了,一瞬不瞬。

    相識十年,她在黑暗中聽著他清澄少年聲調日漸沉實,轉為溫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鐵的牢籠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陽光。他的面貌模樣,她無數次猜想過,亦無數次以指尖讀過。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將,必定像個戎裝的文臣,眉目間自然斂藏英氣,如同劍刃上隱含的鋒銳,單在那出鞘的瞬間,才見一線懾人寒芒劃過。

    這一刻光景,她曾反復揣測描畫,如一枚蚌吞下沙礫,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與甘甜。設想過萬種情境,唯獨不當如此。

    常在身側,卻素未謀面的戀人,此生第一眼望見,他的神情不是向來的沉穩溫煦,竟是歉疚與退縮。

    緹蘭開腔說話,身上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冷定。

    “八歲那年弓葉告訴我,海賊村寨間有個古怪的傳聞,說是用纈羅花芯內蓄積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雙眼復明,變回常人。可是,假如纈羅還在燃燒,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滅的時候,露水也早就蒸干了。若是用水澆熄火焰,夜露便隨水流去,若是以冰雪來掩埋纈羅,這驕傲的花就立時枯縮為焦黑的一團。世上唯有一個辦法能夠熄滅纈羅的火焰,留存夜露……說來好笑,只要一個長年的謊言,與那說謊者的一滴淚?!?

    “謊言”二字一出,湯乾自面色震動,緹蘭看著他,只覺得腳下的土地亦開始動搖。眼前這個人,這許多年,只要是他與季昶牽著她,不管是領她去哪兒,她都不問,亦不畏懼。縱然世上的人都欺瞞她哄騙她,他對她也只有實話——她一貫這樣以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膀,那樣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體,一松手,整個人就要嘩然散落成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驚詫,像是身外的另一個人,無動于衷地、淡靜地敘述下去。

    “多荒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謂百年一見,那些聲名大噪、備受王室禮遇的,自然不愿變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終老鄉野,怕是連這說法也聞所未聞。就算有愿意變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纈羅花,又怎會有什么說謊者愿意隨他前去?自古至今,這傳說不曾有一次確鑿的應驗,簡直渺茫得荒誕。可我是個注定要終生關在黑屋子里的人,哪怕只是一絲光,一線希望,也愿意將性命押在這上邊。僥天之幸,竟讓我賭贏了——只是我總以為這說謊者的淚,該是我自己眼里流下來的,沒想到竟是你的。”

    她從沒有一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亦從未想過,親手揭開舊瘡疤竟是這樣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們雖算計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們想不到,這小丫頭縱然被蒙在鼓里,卻也已經算計了你們。我守口如瓶,除了弓葉,誰也不明就里,就是防著旁人橫加阻攔。你就不曾想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何以獨獨對你吐露無遺?”

    他苦笑著微微點頭:“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個盲歌者,自然不會瞞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與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計將你帶回東陸,為他所用?;貣|陸的途中總要停船祭神,這大約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順踏上閔鐘島的唯一機會吧?我向來知道你心思靈透,卻不知已到了這樣地步?!?

    緹蘭一字字說:“我再也不會做夢了,震初。從今往后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么盲歌者,單只是一個我自己了。你還會與我一起走么?”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答道:“會的?!?

    話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錯了。十來歲的女孩兒是何等敏銳,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發了言語的偽飾。他只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終于是涼透了,無可挽回。

    “你還是回你的主君身邊去吧?!彼俨豢峡此谎郏哉Z里含著譏誚,“我絕不聽你們擺布。”

    漸近夜中,正是纈羅盛放的時辰,焰光搖曳相連,映得滿湖火樹銀花,剔透照人。緹蘭背轉了身,獨自向著窅暗的樹影深處走去。她默默數著自己的足音,每邁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裂,一重一重地,將那些嬉戲歡笑的往日遙遙隔在身后。

    但她聽見他喚她的名字,緹蘭。

    不是剖白,亦不是辯解,只是呼喚。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兩個字,萬箭穿心。

    她腳步一滯,而后竟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仿佛有猛獸追逐在后。稠密枝葉抽在身上,絲絲生疼。

    過了片刻,聽得身后蹄聲如風逼近,轉眼到了身側,她只覺得一步踏空,整個人就被攔腰撈起,擱在了鞍前。她掙不脫,倒也敏捷,擰身抽出湯乾自腰間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亂一橫,幾乎削去半個下頜。他心中震驚,伸手來奪那柄刀。兩人本來貼在一處,刃身且長,拉扯中狠狠脫了手,唰一聲在他右膝上劃下深長的傷痕,鮮血轉瞬間填滿了,又溢出來。

    他咬著牙不發一語,她卻被自己嚇著了。乘著她尚愣怔,他奪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來控韁,只是一味將她緊緊箍住,不容掙扎。巖羚馬承不住他們兩人重量,走得極慢,在林中漫無方向穿行。無邊無際的深重黑暗里,幽綠林木發著奇異的微光。

    良久,終于聽得他說:“你走吧?!?

    她揚起眼來看他,沒了戾氣,滿臉都是警醒與疑惑。

    他神色卻是沉靜難測,緩緩道:“你要是失了蹤,哪怕他們進林子來搜不著你,也必然要封鎖遲染灣港口,一樣是走不掉。你若是決意要走,只能隨我回去,待船隊到了泉明再設法離開。去哪兒都行,只是不可留在東陸。旭王也好,昶王也好,無論哪一邊找著了你,你都走不了?!?

    “那,你呢?”

    “我不能這時候離開季昶?!?

    “季昶是什么樣的人,你會不知道?當著人面,他多么馬虎隨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瞞著你的,連我一個瞎子也揣測得出他野心所在。就算我舍得讓弓葉替我去葬送一輩子,到時候你折回泉明卻接不到我,季昶會拿你怎么辦?”緹蘭聲音逐漸激昂起來,“他費了這許多周折,不過是想要一個盲歌者,壯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讓我嫁給皇帝——他要韜光養晦,只怕我揭他的底。”

    湯乾自淡然說:“眼下除了我,他沒有別的武將可倚重,不會對我如何。”

    緹蘭冷笑:“眼下如此,回了東陸,巴結他的人還會少?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對他不忠,你又知道他這十年情狀,他自然也顧忌你會投效新皇帝,焉知不會來個兔死狗烹?”

    他靜默片刻,才道:“這你不必再管。”

    緹蘭怒極反笑:“他許了你什么,值得你這樣不顧性命,是王侯之位,還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當年武試的時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態?”

    他望著她,眼里有著奇異的哀傷:“我還有母親在東陸,若我入了罪,她亦會被株連?!?

    緹蘭無言以對,心一寸寸冷下去,終于是明白了。不論是為了母親,為了季昶,或為了他自己,湯乾自這輩子早就與東陸割離不開了。他非得在那條權爭惡斗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見盡頭,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萬事皆休。

    而她是這重重機關中要緊的一枚棋子,她若抽身一走,滿盤皆亂,湯乾自下場只有一個“死”字,他自然知道??墒菬o論如何,她決不會眼睜睜看他去死,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態這樣委屈退讓,不過是拿穩了這一點,她再怎么掙扎,亦脫不出他的手掌心。這條路是季昶與他選的,卻要捆綁著她一同走下去,縱然她甩開了天賦的痛苦枷鎖,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緹蘭臉色慘白,幾乎要揚手一掌摑在他臉上,卻還是在身側攥成了拳,道:“湯乾自,你太卑劣!”話音低嘶,近乎失聲。

    他轉開頭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絞痛,卻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次日午后,在密林中搜索推進的兵士們迎面撞上了緹蘭公主與湯將軍。兩匹巖羚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邊稍見撕裂,倒還體面。年輕禁軍將軍的右腿上卻有一道猙獰傷痕,因牽馬步行過久,整條褲管與包扎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異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雙眼竟復明了,說是跌落馬背,恰撞著后腦,便昏死過去,醒來時便能視物了。故事雖蹊蹺,總是一件吉祥的征兆,公主的女奴弓葉撲了上去,抱著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隨身伺候的宮人內臣等聽說了,亦頻頻拭淚,說是龍尾神賜下的奇跡。

    夜間,王家船隊揚帆起錨,取道鶯歌海峽,一路航向西北,燈火輝耀如海上浮城。

    xvi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魚貫駛入中州泉明港。

    船剛近岸,便看見碼頭近旁旌旗蔽日,華蓋輝煌,是帝旭遣來迎接的兩萬軍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擁著兩頂檐子。

    季昶立于舷側,頂心結著七寶金冕,身穿朱色錦緞常服,左肩上繡著條栩栩如生的金虬龍,一派貴不可言的氣象。他遠遠望見那一頂朱色地子金團龍的檐子,不禁對身旁的湯乾自輕笑道:“什么都變了,這玩意兒倒是沒變。”

    去國十年,湯乾自亦是萬般感慨,卻還抵不過心中思慮忐忑,只是強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極尊貴,僅次于御用的玄色地子金蟠龍,與十年前季昶抵達泉明時乘坐的一色一樣。因著緹蘭尚未正式冊立的緣故,她那一頂只是玉色的,織著鮮濃翠綠的孔雀紋。

    艙內宮人擁著公主出來了,是金紅孔雀藍的衣裙,兜頭披著十八重皂紗,自頭發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貞潔寧靜。皂紗邊上密密綴著豆粒大的黑曜石珠,雖細小,陽光下顆顆兩面皆有著七色迷離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話說的雙彩虹眼。

    船上放下長梯,又有內臣鋪出一卷金線掐牙的彩氈,底下仰望上去,只見率先步下梯級的一個是紅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個是纖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著的重重皂紗烏云般在風里翻飛,底下露出緋翠燦爛的裙裾,定是那和親的注輦公主。當下萬人拜舞鼓呼,歡聲動地。

    湯乾自緊隨于季昶身后,卻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側甲板上立著個灰藍衣衫的女奴,紗障遮面,見他轉回來,便旋身走開,像是不欲與他照面。

    “那是緹蘭?”季昶亦轉頭來看,低聲問。

    湯乾自無言頷首。他在東陸商旅中素有勢力,早已托信請相熟的船隊東主在泉明為緹蘭賃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內服侍的人亦頗安排了幾個,每一個均是來路不善,卻又忠誠可靠,都是早年在畢缽羅結下的關系,足有本事遮斷外人眼目——旁人見不到緹蘭,緹蘭亦見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掃過身邊的皂紗少女:“你又是誰?弓葉?”

    隔著十八重面幕,少女儀態安恬如水,唯螓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點。

    女官們迎上前來攙扶公主,珠擁翠拱,羅衣疊疊,轉眼已與他們隔得遠了。湯乾自在馬背上回首再望,舷側已不見裝扮成女奴的緹蘭身影。

    這一去,是千里紅塵了。

    注輦公主所攜奩資豐厚,珍奇萬象,此時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計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蘇合、麝香蜜蠟等六味名貴香藥各二十匣,鶯歌海鮫珠、金綠貓兒睛石、薔薇晶石、海藍寶石、碧璽石、金剛石等六色珍飾亦各二十匣,連匣子皆是百年的烏木,價勝黃金。紅白珊瑚樹一人高者各十株,硨磲杯碟百件,五彩燒琉璃床榻及妝臺各一座,玳瑁二十四疊屏風一扇,精粹薔薇水二十桶,東陵玉涼簟十領、翠翎衾十領,純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對,首飾衣衫更是不能盡數。

    光是照管公主奩箱的侍臣宮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卻一個也不帶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權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說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舊人尚有不少滯留東陸的,皆可調來差遣,態度可謂謙柔順服。唯有那前后七八尺長的清單細細數來,與十年前紫簪公主初來時妝禮分毫不差,竟又是個皇后的品級。

    泉明至天啟的數十天路途上,新嫁娘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宮人內臣,及少數幾名東陸宮廷女官,旁人連一面亦不能覷見。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啟禁城紫宸殿,昶王與注輦公主入朝。

    時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熾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視線,看著腳下丹墀,那樣鮮艷以至猙獰的紅色,仿佛正隨著蒸騰的熱氣盤旋游動,預備著擇人而噬。灼人的焚風轟然撲了上來,揚起他身上雙肩緙金龍紋朱袍,襟袖烈烈飄拂。

    紫宸殿的寬廣殿門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測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輩君臨天下的帝位所在,軒敞殿堂內埋葬著他微賤無光的幼年歲月,不堪言說。季昶勾起半個淡漠的笑,輕振衣裾,一步踏進那黑暗里去,并無猶疑。

    一瞬間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誰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漸漸眼神緩了過來,無數臉孔從深窅的暗處逐一浮出,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一張張逼近前來。這才看清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一道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直通大殿盡頭的最高處。

    季昶邁步前行,湯乾自列于武將末位聽宣。

    起先身側官員的服色是品級稍低的紫,由濃至淺,越數十列,方見著了位階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卻戛然斷了。前頭本該是朱衣的宗室王侯與皇子,舊年里駐在京畿的總有十余位,此時卻空蕩蕩的,不見一人,只有猩紅的氈繼續一路向前??駷懱陨?,經過這八年戰事,昔日枝繁葉茂的皇家,竟像是沒有幾個生還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側是五名服色高貴的陌生武將,皆是少壯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側只孤零零站著一個人,起先被后頭的文臣們遮擋了,此時才側轉身來向季昶輕輕一揖,一身五重輕絹衣全露了出來。

    季昶心頭發緊,面上卻懶洋洋笑著頷首回禮。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極薄的淺天青,里頭實地子的淺天青色織錦亦極盡華貴,下襟堆繡著麒麟紋,血一樣鮮艷的崢嶸頭角,隔著外袍隱約透露出驚心的暗紅色——那是清海公的紋徽。清海公方氏世襲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風與大徵開國帝褚荊同起草莽,乃是徵朝唯一的異姓王公。歷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宮中,與太子一同教養,可謂位高權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圍剿東陸中州涂林郡叛軍,大世子方鑒明隨侍于北陸霜還城旭王左右,時年二十,功勛無匹,是六翼將中最受倚重的一個。七月,方之翊戰死,流觴、合安兩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血脈幾乎無存。方鑒明陣前承襲父爵,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

    季昶記得方鑒明年紀與自己大略相仿,臉容還是少年時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舊刀痕,輕輕上挑半寸,像是隨時含著似是而非的笑,無端端令人不敢直視。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溫和,深處原來肅靜警醒,是久經沙場的神色了。

    季昶照規矩又走了幾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來,俯首跪拜。

    “小七兒,你回來了。”

    大殿盡頭至高處的人依然是端坐著,喚出季昶的乳名。暌違十年,聲音渾厚了些,依然是清涼爽凈,朗如鐘磬。面貌眉目均是不見的,湮沒于暗影深處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緇黑,唯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與衣袍上純金蟠龍紋時時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奔娟铺ь^,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將城西的寧王府賜與他居住,食祿三百萬石,仆役七百,一應的器物早由府庫司開了流水樣的單子,送了過去。

    湯乾自護衛有功,擢為黃泉關副帥。八年平叛中,六翼將戰功彪炳,除了方鑒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余五人分任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是扼守要沖的重臣,其副帥自然也是出眾將才。

    湯乾自御前謝恩,正與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對視一眼。他們皆料到湯乾自必會被調出羽林軍,安插到遠離京畿的職缺上,卻想不到是這樣高的地位。湯乾自亡父曾是黃泉關參將,得此任命,身在秋葉的寡母想來十分欣慰。

    這時候有內臣上殿稟報,注輦公主已整妝完畢,請求覲見,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們西陸人嫁女兒的規矩是這樣的,到了男家,只讓新郎第一眼瞧見面容,而后便棄去皂紗,向賓朋夸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頷首:“當年皇后與朕大婚時,亦是如此?!?

    文武百官聞言全都屏了聲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緩步走了上來。焚風如焰,一朵朵灼紅的柘榴殘花橫空急來,撲打在她障面的十八重皂紗上,簌簌作響。

    褚仲旭與注輦公主紫簪結縭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艱難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領軍出征,此后常年戎馬倥傯,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來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只是取笑,并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驚嚇,她小產過一次,亦受了幾回傷。她成不了叱咤三軍的奇女子,卻抱有那樣堅執豁達的勇氣——世人皆對褚仲旭寄予厚望,稱他為光復王,她不肯拖累于他。

    決戰將近,紫簪在王府內遭人下了慢毒,發作時受了兩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時未足二十四歲,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兒。臨終前一日已認不得身邊伺候的人,高熱中喃喃囈語,女官俯身去聽,才知道是喚著仲旭的名字,細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來時,仲旭在極北荒野上,天空中鉛云洶涌無聲,恍如萬匹戰馬銜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盡頭,便是后人傳說血流漂杵的紅藥原戰場,八年亂世的終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淚流不出來,都向胸臆里倒灌進去。多年來他力挽時局,所向披靡,馬蹄下踏碎過多少血肉與野心,人皆將他奉為天之驕子,然而在乖戾的命運面前,他只是一顆微渺的塵芥。厭恨的,總要強加于他;鐘愛的,卻永遠不能留存。

    他登基,從旭王變成了帝旭,帝座旁那個屬于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袆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為著他,一個女子該吃的苦,紫簪都咽盡了,最終連自己的性命與嬰孩亦沒能保全。他所能給她的,不過是幾枚永遠無人動用的皇后印璽、一道冗長謚號,與史冊上數百枚冰冷如鐵的字。終夜披閱奏折軍報時,總還會有人躡足上前來,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遠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著那少女進了紫宸殿,一步步行來,雖是掩著重重皂紗不見面容,身姿卻輕盈得幾欲飛去。一式一樣的皂紗與華貴衣裙,恍然是十七歲的紫簪新嫁,穿過荒漫歲月向他行來,紗障下紅唇還噙著柔暖的笑,一如當年。

    少女并不旁顧,亦無彷徨,直向紅氈盡頭走去,步履輕軟無聲,只有皂紗紛拂如云。

    季昶眼里壓抑著靜靜的笑,卻不浮上臉來。

    弓葉與緹蘭同年,身量絕似,容貌亦姣好,換上王族裝扮,當真天衣無縫。

    他這個二哥自小睿智明敏,聲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眾望所歸,仲旭斷然料不到他那窩囊了多年的弟弟會在他眼皮底下戴著恭順的假面,將一個女奴換走了他的新嫁娘。這一切,都還不過是個開場。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里,昶王風流自賞,年少矜貴,世上怕再沒有什么不順遂的事兒??墒钦驹诋斈瓯燃绲乃拿首有辛兄?,季昶卻黯淡得不足為道。他不過二十一歲,卻從小知道世上最凄涼難過的情境不是走投無路,亦不是眾叛親離,而是“人皆有,我獨無”。

    他從來不愿伸手向人索取任何東西,因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貫是瘠薄殘破的。殘酷的、復仇的快樂升騰上來,是從未有過的豐盛暢快。這快樂一下子寵壞了他,從今往后,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填補他心里的淵裂了。

    季昶看著那少女款款行來,仿佛看著自己一切的愿望都成了真實,著落在她那纖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攏著皂紗的兩手,此時緩緩松開了。那些淺墨色的紗綃裊娜如煙,逐一被氣流揭了去,一層層相繼墜落地面,似乎是無數透薄的蟬蛻遺落在靜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面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來。

    她不是弓葉。

    季昶忽然覺得他似乎是剛從紫宸殿外進來,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過震驚,面孔上竟還是平靜無波的。

    就這一剎那,少女經過了他的身側。她放緩了腳步,裙裾蕩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爾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來聽熟了的柔軟聲調,隨著一陣輕風掠過耳畔。說的還是注輦話,極低聲,道:“為了索蘭……我答應過舅舅?!?

    她越過了他,繼續前行,幾乎到了帝座腳下,才自己撩開了最后兩重皂紗。

    帝旭望著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間神色動搖,幾乎要脫口喚出一聲“紫簪”。

    眼瞳一樣明亮沉重有如寶石,卷發皆是烏潤妖嬈,脖頸間亦懸著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多么相似的容貌神氣。

    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間,他又自己明白過來,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這孩子艷麗得近乎肅殺,顧盼間全然不見紫簪的和婉溫柔,縱有相似處,無非是血緣罷了。亦是極美的,只是世上再沒有人如紫簪,全無塵垢。

    少女稍稍側轉回頭來,仿佛在尋找著什么,依稀是當年夸父肩頭上的小姑娘神情。

    湯乾自終于覺得一柄熾紅的利刃颯一聲穿透了他的胸臆,心中奔涌的鮮血全數滾沸起來,灼干了,涓滴不留,燒出一道貫穿肺腑的空洞。風吹過,里邊的灰燼便簌然落盡,激起了疼痛。

    他徒然開了口,卻喚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上穿刺的那柄赤紅利刃,梗阻著血流,每一次搏動,都是沉重的鈍痛。

    緹蘭。

    她一貫固執驕傲任性妄為,他只當她是個孩子,她恨他,大約也只是孩子氣的惱恨??墒撬氩坏?,她心底里竟已是荒蕪了,如千頃赤地無聲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再不肯做他身邊的依附,聽任擺布??杀氖牵v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將他陷于險境。于是她向季昶說了謊,將一切罪責推到英迦大君頭上,卻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寧可就在他面前,將一輩子踐踏毀棄,好叫他看見:你看,全是為了你。

    她不過才十五歲。

    是他用荊棘捆縛了飛鳥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這一條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親手將她送給了別人。

    少女向帝旭行過了禮,灑然轉回身來,群臣驚聲四起。

    如遠游的水手坐在桅桿上,追憶起少年時擦肩而過的戀人,當年刻骨銘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來仍說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樣絕色的容顏。

    她望著他與季昶,一雙眼深寂如井,只有他看得懂其中隱藏的冷冷笑意。

    元年七月,取注輦王女珂洛爾提氏,冊淑容妃。妃名緹蘭,薨后珂洛爾提氏女侄。喜靡麗,日取金箔剪重蕊妝花,落瓣如吹雪。內臣爭服掃地役使,竟至有賄買者。

    ——《徵書·后妃·淑容妃珂洛爾提氏》

    xvii

    天享元年本不該是三關換防的年份。然而戰亂頻仍,關上人馬困乏,兼為著六翼將中有三名要離京赴任邊關主帥,新帝登基大典后,兵部上了破例換防的折子,自然是準了。

    夏末八月,九萬換防兵馬麇集承稷門外,森嚴陣列。人馬集結的那幾日,天啟城中酒肆生意還是熱絡,繁華市聲底下卻掩不住人心惶惶。當年叛亂起時,正是趁著黃泉、成城、莫紇三關兵馬換防空隙,其中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人們才剛從顛沛流離中安頓下來,傷痕猶新,縱然是太平日子,這樣重兵擁城的情景看在眼里,仍心有余悸。

    那日拂曉瀾中時分,天色還是墨黑的,唯天際一抹淡薄曙光,灰白凄冷。城下環繞著人影旌旗,烏壓壓鋪出數里去,卻肅靜無聲,偶有幾聲馬嘶,亦立即被安撫下去。

    宮中傳出消息,說御駕已在往承稷門的途中,淑容妃緹蘭隨同在側。

    人叢里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繼而薪火傳遞,連綿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營衣甲分作赭黃、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陣。

    過了片刻,承稷門上燈火騷亂,城門兩側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闊、十二尺長黑緞金蟠龍令旗來,竟是御駕到了。鼓聲為號,九萬兵士齊斬屈膝,山呼萬歲,宏大聲浪揚起滾滾塵土。

    黃泉關前列的副帥旗幟下,湯乾自揚首眺望城頭。緇衣帝王身邊,一剪纖細人影裹著孔雀翎的斗篷,不勝晨露清寒的模樣。一旁內臣高聲頌讀圣旨,漫長單調的異國語句,她怕是聽不明白,只得安寧佇立于雉堞前,垂下頭,像是在遙遙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檢閱已畢,城上鳴炮為號,三營將士川流分路,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繞行西北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湯乾自上馬撥轉方向,隨著帥旗西行而去,身后是三萬人馬的大隊。天色灰淡,墁著層云如綿,竟不知道是何時亮起來的。

    那一整日終究還是沒有放晴。一早不見太陽,仍覺得悶熱,內臣們捧了大琉璃碗,將歧鉞送來的藏冰往內宮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后,天色已昏暗如夜,亂云涌流中,有青藍電光穿刺如戟。飄風驟起,愈安宮檐下的風馬錚錚亂響,四處窗門碰合,不多時,疾重的雨點便如鞭子般抽了下來。

    緹蘭立于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簾一陣陣被風趕著,斜飛如瀑,遠山皆沒入蒼茫濃云,望不見那個人的去路。

    從此后天涯迢遙,相隔瀚海,再見不著,亦不愿再見了。她退了幾步,坐回了蘇坊織錦的矮榻上,看著檐下如注的雨漸漸出神,不覺睡去。

    緹蘭睡得極沉,再沒有那些不祥的夢,只有無際無涯的黑暗擁抱過來,她心中卻空曠適意,只愿一直這樣陷落下去,不再醒來。

    熟睡中,她驀然覺出什么冰涼堅硬的東西無聲地貼了過來,觸在臉上,散發出鋼鐵的腥冷。

    她猛地睜開了兩眼。

    那沉重的觸感還在,水珠滑落下來,鉆進襟領里,她激靈一下打了個寒戰。那是一只手,鋼甲下的牛皮襯底都濕透了,大約是怕驚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頰上。夜已深重,燈燭不知何時被風撲滅了,外頭雨還是湍急的。眼前人單膝跪在她的矮榻前,整套羽林侍衛輕甲滴著水,面貌身形都遮擋了大半,但她認得。

    她坐起身來,恍在夢中,只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震初?!?

    “跟我走?!彼麎旱土寺曇?,黑暗里只有一對清澈的茶色瞳仁,閃著焦灼的光。

    緹蘭臉色死白,道:“我不聽你的擺布?!?

    “我連夜潛出營地,趕了七十里路來見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彼麅墒峙踝×怂拿婵?,不準她轉開臉去。他身上散發著夜雨的寒氣,一絲絲滲入她肌膚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憤怒,是哀傷,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彼鼻械刂貜偷?。

    “你的母親怎么辦?”她茫然地問。

    湯乾自毫無猶疑:“我安排了人護送你到云墨鎮,即刻出海。我到秋葉去接了母親,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與你會合。到了海上,就再沒有人攔得住我們了?!?

    “季昶呢?”

    他搖頭:“他是個大人了。”

    “那你的官位呢?”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彼龅匚⑿ζ饋?,“我帶你走,我們去做海賊?!?

    她愣怔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似的,搖著頭,用力將他的雙手推開。

    “太遲了,震初?!彼f著,豐厚的鬈發散落下來,遮蓋了她的面孔。

    “緹蘭……”他幾乎驚惶起來,重又抓住她的肩,低頭凝視著她。

    “皇妃與將軍漏夜出奔,于兩國而言皆是可怕的恥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戰端呢?萬一追緝的文書人馬搶先抵達秋葉,羈押了你的母親呢?”緹蘭驟然揚起眼來。那眼光沉重灼熱,像是鋪天蓋地的野火燃到終盡時那一瞬不可直視的熾烈。

    “一切總可以設法?!彼曇羲粏?,神色卻已動搖了。

    “震初,你付不起這代價。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會后悔的?!彼辔⑿ζ饋?,眼里明厲迫人的光漸漸冷下去了,“但你是個明白人,你不會責怪我,只會恨你自己,恨一輩子。”

    他望著她。白亮電火點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間,又熄滅了。

    “太遲了?!本熖m靜靜搖頭,“你回大營去吧……趁著天還沒亮。”

    年輕的武士猛然將她整個人攬緊了。那樣兇狠的氣力,幾乎要將她節節捏碎,碾為齏粉,再和著自己的血肉塑出一個新的緹蘭來。他的甲胄鋼鱗邊緣如無數粗鈍的刀,濕而冷,將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膚,她沉默地忍受著。這痛楚是他給她的印記,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靂裂響,隆隆滾過屋脊。緹蘭合上眼睛,仿佛看見萬千世界傾屺崩毀,星辰焚燒成灰,隨著無休無止的雨瀑沖刷而下,黑暗中卷挾著火花,落向永不見底的地淵。

    這一夜雷聲轟鳴??墒且磺腥紵^的,終歸都要熄滅。

    次日緹蘭醒來時,已是個明晃晃的清朗天氣。若不是窗扉敞開,殘葉遍地,她幾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風暴雨是否真的曾經來過。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

    春末時節,百雁郡守上折,稱尋訪到了*陵帝姬與駙馬都尉。*陵帝姬褚琳瑯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時,年僅十三。

    初見*陵帝姬時,緹蘭心中一凜,手里一盞茶打翻在地。她憶起兩年前那個糾纏不去的噩夢。夢中那個長箭貫心、墜落高城的人,面孔仍歷歷在目,原來就是眼前這言笑晏婉的清麗女子。

    猶疑數日,終于還是遣可靠的人給季昶送了信去,卻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緹蘭自己亦明白,那樣支離破碎的畫面,不知是何時、何地,無從阻攔。命運詭譎,疑陣重重,倘若掙脫不開,又何必提早揭開終局的幕布,徒然毀壞了眼下的平和日子?

    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墜馬、難產與反逆,六翼將中已有半數死于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時追隨身邊的大將,只余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眾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六月,莫紇營主帥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游俠擊殺。

    七月,黃泉營主帥蘇鳴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鑒明的鎮遠使職位,黃泉關軍務暫由副帥湯乾自領替。他是六翼將中存活的最后一人了。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陽郡王庶女,亦是*陵帝姬與昶王的表姊妹,聲色俱厲,城下庶民皆聽得明白。汾陽郡王聶敬汶當年隨褚奉儀反亂,事敗滅族,此女便仗著面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宮,伺機復仇。

    民間嘩然,有流言說那*陵帝姬本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城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

    隔了幾日,內苑里開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領頭嚷嚷著要夜張燈燭,賞花煮酒。那夜緹蘭亦在,見他飲得很急,醉眼蒙眬,可那目光最深處仍掩著一點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鎮遠使蘇鳴出使殤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報——使團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

    蘇鳴失蹤的消息傳來,當夜帝旭宿在愈安宮。將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間,他握著緹蘭的腰,喃喃說了聲“紫簪”,便睡熟了。

    緹蘭輕輕支起身子越過他,挪開絹紙罩子要吹熄燈盞,那一瞬間紅暖燭光下,依稀看見帝旭眼睫間有濕潤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過十二年,褚仲旭與六翼將的亂世傳奇結束,曲終人散。那段縱馬如風的歲月被后人編成演義,在市集酒肆傳唱多年,弦歌齊喑、繁華落盡的最末一折,演義本子上題名寫得分明:自斷六翼。

    緹蘭總以為宮中歲月漫長,可是四季輪轉,那么多日子川流而來,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跡。

    她極少遇見鳳庭總管方諸。此人雖是內臣,卻深居簡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宮,并不往旁的地方走動。也難怪,他原本的那個身份已然在史冊上死去了,定了謚號,靈位供奉在宗祠,他卻換過一身衣裳,在暗影里寧靜地過著下半輩子。望著那張熟悉淡定的面孔,與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總要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才舍棄王侯之位,入宮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領替職責的那些副帥都宣召入京述職,擢升了主帥,本當是次年舉行的三營換防亦提前了。黃泉關主帥湯乾自二十七歲,是這幾名將帥中年紀最輕的一個。

    愈安宮內的日子波瀾不驚,來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面孔,掛心之事無非四時新裝,畫眉深淺。湯乾自有時一年進京兩回,有時好幾年不來。緹蘭入宮時年紀尚幼,逐漸長成了明艷照人的女子,東陸語言亦流利,日常卻總是沉默的。她養著一只西陸的三途隼,頗有年紀,已不能傳遞消息。女官偶然撞見她撫摸著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驁的神情全不見了,換了怔忡的溫柔。

    當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見淑容妃緹蘭,那樣震愕,冊妃之后未滿半月,出宮閱兵時又攜她在身邊,這原是皇后的地位。人都說,往后淑容妃專寵是一定的了,冊后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誰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承稷門閱兵,帝旭再不曾親臨,淑容妃亦始終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國庫倉房不足,出盡銀銖換購黃金。市面金價連月瘋漲,西陸金客趨利而來,黃金鉅萬亦隨之流入東陸。天下黃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云兩州并無礦脈,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國庫內連金錠亦已無處堆放,西陸諸國市面流通的金銖卻幾告罄盡。

    司庫監上奏折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御筆朱批,今后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史書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無理,總少不了這段事跡。

    西陸諸國乘機大量購回黃金,誰知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國庫內流出的黃金已占去東陸流通的三分之一。金價很快跌破早年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西陸諸國剛剛吃回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滯留東陸與瀚州的金客無力償還債務,自殺者眾多。

    那年冬狩后,帝旭新冊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別號“斛珠夫人”,女官們傳說是鳳庭總管方諸的養女,武將出身,一直當作男孩兒養育的,亦時常男裝隨駕伺候。緹蘭見過淳容妃數面,娟麗中自有英氣勃發,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陸各國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產自殺的西陸金客骨骸,撫恤遺族,而后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雜陳,樂舞麇集。尼華羅、南毗、注輦、錫甫、央吉塔、吐火魯、迦滿七國使臣均應邀而來,齊聚鈞雷宮正殿。使團首領乃是注輦王太子索蘭,緹蘭破格列席,姐弟暌違十五年,索蘭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咸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

    xviii

    索蘭焦躁地往復踱步,如在囚牢。

    這愈安宮的小閣內,一切布置皆是注輦式樣,舒適懶散。緹蘭遣走了當值的宮人,自己捧了一碟金絲糖胡桃進來。

    索蘭猛然轉回頭來,道:“王姊,你不該嫁給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給這樣一個瘋皇帝,我就不讓你來了!”

    緹蘭微微一笑,道:“你就不讓又如何?我來東陸的時候,你才九歲。”說著便把糖胡桃遞到索蘭手里,“給,你最喜歡的?!?

    索蘭氣得也笑起來,輕輕擋開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兒了?!?

    她揚起眼睫看索蘭:“是呵,你都這么高了?!鄙袂轱w揚溫柔,還像是當年盲眼的小公主。索蘭忽然一陣心酸,伸手接過碟子擱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說道:“王姊,當年是你抱著我逃命,如今換我來救你出去?!?

    緹蘭一怔。

    索蘭一口氣道:“這個瘋皇帝多活幾年,西陸諸國都要被掏空了,我們這次往東陸來,就是已經有了打算,見一見褚季昶。先前我們遣了人與他秘會,他已經應承,登基后由徵朝國庫吃回黃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馬調派都是現成的,近畿營副帥是他的人,到時候把主帥打發了,用近畿營壓制住羽林軍,天啟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還與北方蠻子的左菩敦王議好了,叫他們開春佯攻黃泉關,絆住整個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殺,這算盤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會下令黃泉營分兵南渡,打著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壓制成城營與莫紇營?!?

    緹蘭靜靜聽到這一節,搖頭打斷他道:“黃泉關的兵馬不會來。要是北面蠻族騎兵真有入關襲擾百姓的危險,震初絕不會離開黃泉關半步?!?

    索蘭不以為意地輕笑:“湯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別說褚季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只要王姊你還在天啟,他亦不會不來?!?

    緹蘭鴉翅樣濃黑的長發上籠著燈燭的光,那樣靜,像是烏檀木刻出來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道:“若他是那樣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這十五年了?!?

    索蘭嘆息道:“王姊,你不必擔憂這些。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來護衛你,萬無一失?!?

    “什么時候?”

    “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龍尾神歸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聽說的。京中叛亂,他要避開這個風頭,往海上去最好。”

    緹蘭淡笑。季昶就是這樣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實,卻不愿意擔這個名,他喜歡一切軒敞堂皇,不容半點瑕疵,至少看起來須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隊航入泉明港時,他俯瞰舷下人頭蠕蠕,眼里神光是明敏冷銳的。倘若沒有帝旭,褚季昶未嘗做不成一個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寢殿內沒能揮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積蓄了力量,要將桎梏著他熊熊野心的枷鎖砸得粉碎了。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了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

    索蘭接著道:“我們注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

    緹蘭心里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只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愿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何必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里去。

    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回來,旁的都不必擔心?!彼筇げ阶叱鲂¢w,下樓自去了。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只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只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里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志,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了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于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后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臺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虬髯軍漢,萬騎腰珮,周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里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

    緹蘭心里涼了。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系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后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云向金城宮席卷而去。

    人們的吶喊聲匯集成潮,直沖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于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涌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墻上。密雨般的流矢沖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了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了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數步之遙了。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面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后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尸身淤塞御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干涸。軍靴在尸身之間的縫隙里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墻下近千具尸首無人收揀,夜里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污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后,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虬髯將軍來了,只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了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

    緹蘭掙扎著轉回頭來直視著他,一字字道:“張將軍,你告訴我。”這注輦女子烏油油的頭發全散亂了,蓋了一臉,卻遮不住瘋狂而熾熱的眼神,令人心驚,“那船是不是……翻了?”

    張承謙不過半個時辰前剛收到急報,未曾提防緹蘭這樣一問,臉上神情壓抑不住,便索性默認了,道:“眼下生還的只有淳容妃一人。”

    出乎他的意料,緹蘭周身顫抖,卻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像是點了點頭,蒼白單弱,如同一枚紙剪的小人兒,大而無光的眼是白紙上兩點淡墨,蒙蒙地洇散開來。她順服地被女官攙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暫遷進鳳梧宮偏殿居住。叛亂起時淳容妃方氏遠在海上,鳳梧宮內無主,宮人內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還干凈。張承謙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晝夜輪值,說是護衛,實為軟禁。

    進來伺候的宮人說,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臨去前白刃貫身,仍斬殺了數十名叛軍將兵,力竭而亡。鳳廷總管方諸隨侍在旁,亦亡故了。緹蘭倒不意外,只是一切來得太快,她仍覺得懵懂。她戴著枷鎖過了半輩子,掙開一重,又扣上一重,永無自由之日。如今這圍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籠真坍塌了,四顧茫茫,她竟無處可去。

    她想起幼年時,每到盛夏,英迦舅舅總要遣人給她送冰盞來。是大塊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盞,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里邊,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終年炎熱的西陸是極稀罕的玩意。她喜歡那涼滑的冰盞,總是捧著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緊,化得越快,不過一刻工夫,全溶成涓涓雪水從指縫里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過是這樣一只冰盞。父母、兄弟、摯友、戀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們,為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都遠離了她。每邁出一步,腳下都有無窮無盡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頭來,每個人都孤身前行。

    緹蘭在鳳梧宮住到了七月,禁城內忽然喧嚷起來。淳容妃方氏自海難中生還后,隨行御醫診出她懷著近兩個月的身孕,只得暫留越州安胎,身體稍見起色,她便執意返回天啟,此時鳳駕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個月間黃泉關守軍按兵不動,未曾分出一人一騎進京。湯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卻也絕不會將北國重關敞開,拱手揖盜。變亂以來,宮內消息封鎖得嚴密,天啟城中都說,淑容妃緹蘭在亂軍中失去了蹤跡。縱然他遣了人來,亦尋不到她下落。

    緹蘭俯瞰著滿目瘡痍的帝都,暮春的熏風揚起她的妖嬈長發。她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外頭宮人通報,張承謙將軍到了。近畿營副帥符義反逆弒君,為帝旭手刃,主帥賀堯遭符義拘禁,解救出來時已傷重瀕死,近幾月來,張承謙儼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權的第一號人物。他久不來探視,緹蘭心知來意大約不善,然而人為刀俎,她倒不如坦蕩些。左右她已是一無所有,也就不必再存著什么畏懼了。

    張承謙亦不與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請即刻整理簡單衣裝,末將護送您上路?!?

    緹蘭料想著他是來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么衣裝。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兒去?”

    “往北去。”張承謙一笑,硬朗爽快。

    張承謙走在前頭,她步履匆匆跟著出了偏殿,迂回繞到宮門外,約有三兩百軍士在外頭候著。緹蘭幽閉數月,此刻日光兜頭蓋臉朝她潑下來,不由得微微眩暈,忙遮嚴了身上松石綠的絲絨斗篷。軍士們簇擁著她,沿著那青璃石的寬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霽風館前正要折向垂華門,南面有車輦儀仗行來,逐漸近了,看得出前頭一頂檐子是皇妃的品級。軍士們齊齊立定了,一聲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單膝跪地,獨剩緹蘭一個凝佇原地。

    那燦爛華彩的十八抬鎏金飛角大檐子緩緩過了她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側面緋紫的緙金錦緞簾子撩起一角來。檐子內的女孩年紀極輕,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是盛妝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間曾有怎樣飛揚的英氣。她望著緹蘭,只微微一笑,便放下錦簾,檐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鳳廷總管方諸的養女,別號斛珠夫人。彼時她已懷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當年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張承謙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親政之時,張承謙已位至兵部尚書。

    【尾聲】

    那一年黃泉關的冬天來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遠山皆陷入混沌,只有沉重的雪花無休無止,簌簌撲上人的臉來。三兩百人的騎隊頂著風雪艱難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廣闊雪原里只是一道蠕蠕的黑線。

    兩個時辰前,遠處就能隱約看見零星火光,卻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見營前哨衛。騎隊頭領勒住了馬,掀開雪篷,露出一張虬髯的剛毅面龐,道:“主帥呢?有訪客?!?

    哨衛認得是關上的參將張承謙,趕忙肅立行禮,一面偷眼覷看那另一匹馬背上的人。即便裹著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訪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樣。

    營房內燈暈柔暖,書卷漫攤了一桌,若不是墻角架上懸著甲胄刀劍,幾乎不像是邊關守將的居所了。多少年了,那個男子還是瘦,伏在桌上,披著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線條。

    裹著雪篷的人影輕輕在身后掩上了門,躊躇著,無聲無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面容寧靜,微黃燈光抹消了臉上峻烈的風霜痕跡,看得出少年時溫雅模樣。他手邊擱著只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蕩漾著奇異銀光,甘冽香氣幽幽向人鼻端探上來。裹著雪篷的人影探手取過酒碗細細端詳,那底下還沉著什么皺縮的東西,經了浸潤,舒展開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紗羅裁成。

    那是纈羅,烘干浸酒飲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里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愿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著,呼吸勻凈。

    緹蘭脫去了雪篷,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那澄凈清涼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著她的嗓子,一股熱流從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漸漸暖了,長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間全涌了上來。

    她靜靜地坐在地上,頭枕著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夢見那年晴和的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發酥,她十四歲,乘著堆滿潔白菡萏的大木盆,漂流在帕帕爾河上。夢里有人牽著她的手,溫暖堅定,仿佛一世都不肯放開。

    縱然此刻窗外莽原暮雪,關山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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