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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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里終于有了淺淡笑意:“殺人可不容易?!?
“不會的東西,我可以學。”海市仰頭望著他,“我學會了,你就不用去了?!?
一年前初見海市的時候,她才六歲,正在荒山中死命奔逃,身后追著一幫明火執仗的官兵。
臨碣郡自古以出產珍珠著稱于世,各村各鎮皆有上繳貢珠的定例,若繳不足數,官兵便要挨戶搜刮,將男女老幼全數賣為官奴。海市的父親與幾個同村男人出海采珠,遇上了鮫鯊,只有她一個人死里逃生,帶回一斛鮫淚珍珠。女孩懷里抱著這樣價值連城的異寶,讓催繳貢珠的官兵們起了貪念,要將鮫珠私吞。
奪罕拔刀殺了那些官兵,七個,或是八個,他記不清了。海市跌倒在他們的馬車前,襤褸骯臟,像個用稻草填塞的破爛娃娃。
她不是奪罕在旅途中救下的第一個人,也遠非最后一個,這些事對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方鑒明對此并不禁止,也從不出面。天下盡知清海公方鑒明已死,宦官方諸的面目不宜為人所見,他總是安靜地留在馬車內,隔著兩重厚重的簾子,有時奪罕竟會錯覺他是一個人獨自趕路。
唯獨那一天,方鑒明撩開車簾,踏在遍地滾散的夜明鮫珠之間,向那個不成人形的孩子伸出一只手。
其實他們那時候到臨碣郡來,只是為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在帝修年間就是朝廷重臣,帝旭登基后被召回天啟復職,沒兩年又上表請求歸隱,而后回到故鄉開辦書院。無論是開蒙的學童,還是年屆不惑的鄉紳,書院來者不拒,明里講學授道,暗地里卻煽動反叛。奪罕本來要隨方鑒明一同潛入老頭兒的書院,卻不得不將馬車停在荒無人跡的海邊,留在車上照看這個新收留的孩子。
方鑒明只去了半個時辰便回來了,臉上盡是密密麻麻的赤紅污點。看見奪罕的表情,他抬手輕嗅自己的衣裳,眉頭隨即厭惡地微微一擰。
奪罕伸手攔住他:“別過去,你身上都是血味。我替你拿?!?
撩起車簾,探身進去打開衣箱的時候,奪罕看了一眼海市。女孩仍蜷在車廂角落里熟睡,小臉深深埋進方鑒明換下的外袍里。她怕黑,卻也容易哄,只要在身邊留一盞白絹風燈,就能睡得安穩。
他把干凈衣裳打成一個小包袱,遞到方鑒明手里。
“我去海邊洗洗。”男人說著,解下染血的護手,丟棄在地,順著碎石坡走向黑夜中喧囂的大海,一面解開衣帶。
什么東西從他的方向飛了過來,奪罕揚手接住,是一只小小的土紙包,縫隙里滲出馥郁甜香。
奪罕從早已揭開的紅紙封條處往里看:“桂花糖?”
“老頭兒家門外就是夜集,我看見有賣這玩意兒的,想來你們小孩兒喜歡吃?!狈借b明回首一笑。
奪罕抽出一支筆管般的細長糖條,叼在唇邊,再低頭細看,灰褐土紙上印著的原不是花,是幾枚新鮮濕潤的朱紅指印。
那是誰的血呢?
他猛然吐掉了嘴里的糖。
整整一年后,奪罕還記得那糖的滋味,甘甜中有股血的酸涼,幾不可辨。戰馬的步子放慢了,他連加了四五鞭,催促它跑起來,仿佛要甩開那血的氣味。
奪罕回到天啟城,踏入霽風館時已是深夜。他到海市的臥房去看她睡得如何,床上卻空無一人。
他心中疑惑,又穿過回廊,往方鑒明的小院走去。
臨碣郡還是初秋,帝都時氣卻已將近入冬。曲折回廊臨水一側,霜平湖上花落盡,寒瑟微風如蜻蜓點過水面,殘荷亭蓋下的漣漪便動蕩起來。
方鑒明獨居的院落內不見燈火,臺階上卻有個小小人影。
“濯纓?!彼痤^怯怯喚他。
“海市?”他走過去,月光下遍地清霜,女孩赤腳站在石階上,平日綰成總角的烏發披散到肩頭。
奪罕忍不住皺眉:“外頭這么冷,在這兒干什么呢?回你屋里去?!闭f著就要將她拎起。
海市一扭身,泥鰍般滑開:“義父去哪兒了?你告訴我,我就回去?!?
奪罕飛快反手抓住七歲女孩的腳踝,一把將她倒提起來,舉到眼前:“小孩兒有耳朵沒嘴巴,大人說話你聽話,別問東問西的?!?
“我有嘴巴啊?!焙J袥_他吐舌頭,“你也才十五歲,算什么大人。”
他二話不說,把她直接撂到肩上:“走,回房睡覺。再不老實,罰你明早多練半個時辰的劍。”邁步要走,卻被扯住了?;仡^看,海市兩手撈住廊下的朱漆柱,不肯放松。
“我要等他回來?!迸⒁荒樉髲姟?
“別耍賴?!眾Z罕拽了拽她的腿,海市不搭理他,只管抱緊柱子,男孩般的細瘦身子幾乎要在空中繃成一條線。
他禁不住氣得笑了,撒開她的腳踝,看她輕盈落地。“你到底想干嗎?”他無奈地問。
“我要等他回來。”海市固執地說,腳趾在結霜的青璃石地上蜷縮著。
奪罕的頭疼了起來:“他要是一個月不回來,你是不是一個月不睡了?”
海市沒有回答,卻提出了新的問題:“要是……要是他再也不回來了怎么辦?”見奪罕神情微微詫異,她補充道,“我知道他是去殺人的??墒侨思乙矔⑺ !?
奪罕無可奈何地蹲下身,與她平視:“不會的,他辦完了事就回來。再說,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女孩靜默了半晌,奪罕以為她被說服了,伸手去牽她,卻還是被閃開了。她低著頭,訥訥地說:“可是我阿爸一下子就死了的?!?
奪罕一時語塞。他當然記得,去年五月里,從官兵手里救下這孩子的時候,她身上還染著親生父親的血。他懊惱地長嘆一聲,推開方鑒明的房門,下巴朝里一指:“進來?!?
銅爐里還有余燼,奪罕不去點燈,只是添了些新炭,拿起椅背上一件厚重錦裘,把海市從頭到腳裹了起來,安放在書房暖榻上,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
海市把腦袋埋進錦裘,深深吸氣:“好香?!?
奪罕湊過去嗅了嗅,只是一股澀重的藥氣。他揉揉海市的腦袋:“就在這兒睡吧,他一回來你就知道了。”
“我不睡?!焙J惺箘艙u頭,“我醒著等他。”
“那我可睡了?!眾Z罕和衣倒在榻上,不顧海市拉扯,合眼就睡。
后半夜,他忽然在黑暗中睜開雙眼。
凝神靜聽,院門正低啞作響。奪罕瞥了一眼海市,小女孩早就抵不住困,裹著錦裘沉沉睡了。他無聲起身,閃到窗邊查看,見月光下頎長人影閃身進來,松了口氣,知道是方鑒明回來了。
點了燈,他推開房門。
方鑒明穿著夜間慣常的黑衣,見他迎出來,又一眼望見暖榻上錦繡堆里探出小手小腳,蒼白的臉孔上微露疑色:“怎么了?”
奪罕打了個呵欠:“不肯睡,非要等你回來。”
過了半晌,方鑒明嘆了口氣,眉間的結稍見舒展:“你回去睡吧,一會兒我送她回房?!?
光腳拍打石地的響動由遠及近,海市被他們的交談驚醒,飛奔出來,直撲向方鑒明,把他撞了個趔趄。小女孩摟著他的腰,兩手不能合圍,只是緊緊攥住他的黑衣,仰臉對他粲然一笑:“義父?!?
男人也微笑了:“怎么連鞋也不穿。”
“剛才下雨了嗎?你身上都淋透了?!焙J械哪樕线€有惺忪的初醒神色。
方鑒明怔住了,竟不能對答。
海市凝視著他,小小面孔上逐漸浮現狐疑,終于松開懷抱,低頭去看自己微顫的雙手,又猛然仰首瞪視方鑒明,黑白分明的眼里滿是恐懼。
那瞬間,借著手中燭光,奪罕發覺海市滿手皆是觸目心驚的紅,連一側面頰上亦是血痕。方鑒明的黑衣,原來自上而下浸飽了血,濕黏沉重。
“對不住,嚇著你了?!狈借b明立即避讓兩步。
海市回過神來,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疼嗎?”她細聲問。
“不妨事,小傷?!狈借b明伸手梳理女孩睡得蓬亂的頭發,血順著男人的指尖往下淌,奪罕看見那些修長的手指在女孩烏發中犁出紅濕痕跡,“跟濯纓去換衣服,把手和臉洗洗,好不好?”
奪罕伸手要去抱起海市,女孩卻像個尾巴似的轉了半圈,藏到方鑒明身后。
“以后……還得去嗎?”她問,小手拽死了黑衣一角,指縫里攥出了淋漓的血。
方鑒明回頭看她,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睫。
“不能不去嗎?”小女孩搖晃著他,哀懇的聲音里已帶著哭腔。
他苦笑地說:“總得有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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