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草綠霜已白-《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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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再好的了?!鳖I(lǐng)頭的鷹販說的是官話,稍帶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個價錢,我可一個子兒也不會付?!标仆跻廊皇擎倚ι裆?
四面竹簾忽然琳瑯作聲無風(fēng)自動,自水榭頂上直墜下一道黑影來,黑影中清光一閃,殺意凌厲如一道霹靂直取領(lǐng)頭鷹販頂門。事起突然,左右兩名金發(fā)男子并無言語,目光亦不及交會,已有一人縱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動作,那清光便鏗然一聲被擊飛出去,直釘入另一人身側(cè)澄泥方磚中,嗡鳴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綻露的長劍。空中颯颯,飄風(fēng)驟起,壓得人不能仰頭而視,四面縛于水榭柱子上的竹簾為疾風(fēng)鼓起,數(shù)十道絲帶齊斬斷開,沉重的簾子驀然飄揚起來,嘩啦啦如暴雨聲。
“啊,召風(fēng)師?!标仆醯吐曌哉Z,眼里綻出沉潛而喜悅的光芒。
那是傳說中修習(xí)縱風(fēng)之術(shù)的法師,無論是在東陸或是北疆,均已跡近于仙人,百年難得一見。在這一片異象之中,已全然覺察不出方才直襲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氣息。昶王心知這誠然是因為自己習(xí)武不精,更是因為那金發(fā)男子喚來的風(fēng)實在過于磅礴浩大。方才那當(dāng)空一刺縱然犀利如電光石火,在這樣強大的暴風(fēng)中,也只算是燧石擊發(fā)的一點火光。不過數(shù)瞬的工夫,兩道影子各自落下,分開六七尺,黑影已為一束小小的颶風(fēng)困在當(dāng)中,風(fēng)勢兇險,恍如夾雜著無形的利刃,令他動彈不得。而地上屈身行禮的另一名金發(fā)男子始終沉靜如山,方才那劍正釘在他身邊,他卻連身形也不曾晃動一些,一雙冰藍的眼睛流露滿不在乎的神色。細看之下,才發(fā)覺此人臉上淺淡一道白痕,竟是劍刃擦過的痕跡。
領(lǐng)頭鷹販氣息平靜,低聲笑道:“好一著孤注之殺,心無旁騖,意凝一線,府上既有這樣人才,大業(yè)易成,何必不遠千里求購蒼隼?”
“他試過。”昶王面上如常淡笑,“十年前正當(dāng)壯年時,與另一名與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聯(lián)手,然而敗了?!?
“哦?倒是我小覷了徵朝的禁衛(wèi)?!鳖I(lǐng)頭鷹販目光一轉(zhuǎn),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來是你?!?
被金發(fā)男子困在風(fēng)之牢籠內(nèi)的人聽聞此言,揚起一張黑臉來,仍是渾然看不出什么神情。
“放開,那是東陸的將軍,不可造次?!苯鸢l(fā)男子聞言立即將雙手收回胸前,只見那束小小的颶風(fēng)漸漸薄弱,符義抽出雙臂,炯炯地看定了領(lǐng)頭的鷹販子。
昶王微微笑道:“不錯,毛色好,爪啄銳利,但愿能一搏畢功。”
“倘若大事成就,還望殿下賜我當(dāng)初議定之酬?!?
“此事若成,貴國與迦滿之間交戰(zhàn)吞并,吾國均不干預(yù),一言為諾。不過,閣下不肯以真容示人,將來便要償付,也不知是要付與何人哪?!?
披巾下傳出低笑,領(lǐng)頭鷹販伸手一扯,披巾便落至腰間,露出濃秀英挺的容貌來。
昶王輕輕地啊了一聲。
“你是……左菩敦王!”符義眼里火花四迸。
“毗羅山峪匆匆一晤,將軍好記性?!备叽蟮慕鸢l(fā)青年雙目熒藍,清朗有神。
“這一個,便是當(dāng)時山道上空手為你擋下一箭的近衛(wèi)?”符義冷睨著依然單膝跪地的那名沉靜男子。
左菩敦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吾國禁軍中有一名萬騎,與左菩敦王容貌絕似,方才可駭了我一跳。”昶王道。
左菩敦王揚起金色的眉?!叭菝步^似?那人多大年紀?”
“二十四五歲罷?!狈x答道。
“如此說來,我確有一名弟弟奪罕失散于紅藥原戰(zhàn)場。奪罕容貌身材均與我肖似,近乎孿生,只是承繼了吾母紅藥帝姬的黑發(fā)黑眼。合戰(zhàn)時他與叔父婆多那王同乘一匹馬,東陸軍撤退后,我們?nèi)?zhàn)場上找了四天四夜,只找見叔父的尸身,人頭已被你們東陸人割去,奪罕不知去向。”
“那名羽林萬騎,名叫方濯纓?!狈x道。
“濯纓……”年輕的左菩敦王東陸官話說得極為流利,此刻卻帶著濃厚的鵠庫口音,像是極懷念的模樣,晶藍眼眸中有道錯綜的暗流經(jīng)過。片刻他含笑地望向昶王,開口道:“那一定是奪罕,那年剛十歲?!?
那年奪罕剛滿十歲。鵠庫男兒一生只剃兩次頭發(fā),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著胎發(fā)發(fā)辮,在十歲生辰當(dāng)天,家人才將孩子胎發(fā)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zhàn)場的男丁。鵠庫各部落交戰(zhàn)時若殺傷了有胎發(fā)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
“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jīng)]幾天吧。”方諸閑淡搖著一柄團扇,夜風(fēng)拂動白衣,雍容雅靜。
濯纓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拋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廝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東陸人已脫離戰(zhàn)場,陸續(xù)經(jīng)過他身邊,重新整飭隊形,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里。他坐起身來,攥緊了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鞍上的東陸青年俯身注視他。
東陸青年卸去了甲胄,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漬染,血色中浮凸現(xiàn)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鵠庫人向來看不起東陸人的綾羅衣裳,不御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墒?,也有這種東陸人,坦然地微笑著,臉上身上干凝著血痕,渾不畏懼。
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著青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話。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們說話的?!狈街T丟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xù)茶。
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么奇怪的話?鵠庫話是怎么說的,我?guī)缀醪挥浀昧??!?
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著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了你的名字?!?
濯纓不語,茶杯內(nèi)月影破碎離合,他著了迷一般看著。
“十五年了,可有想過回瀚州去?”
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了個空洞。瀚州……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只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里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只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只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游戲歌詠之心。他們坦然地活著,將生命視作愿賭服輸?shù)囊痪烛T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懟。
那有著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xiāng)啊。然而,正因為是鵠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
濯纓垂眼看著手里的薄胎茶碗,明透如鏡的碗沿漸漸無聲綻裂冰紋,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義父說這種話,真夠稀罕。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費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勞無功的人么?”
方諸唇邊笑意更濃:“人說,數(shù)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個叫寺九的人,為了馴服龍裔天馬,耗費了十二年時間與之周旋,直到身如石,發(fā)如草,才終于找到機會騎上了龍裔天馬。天馬嘶鳴,在天地間踏著虹霓云電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馬背上待了又十二年。終于龍裔天馬甘心馴服,化為女子,與寺九生下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就是鵠庫四部的祖先,亦是龍孫。”
濯纓笑容里,起了微微的酸楚:“怎么,講古么?我比義父還熟些呢。”
“我見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駒,怎樣威壓也是不屈的,除非讓你敗得心服。三年時間,已經(jīng)是便宜的了?!狈街T轉(zhuǎn)向霜平湖。對岸海市的屋里點著燈。
“你已是個男丁,那么,從今日起我營帳外不設(shè)守衛(wèi),武庫的刀槍弓弩也隨便你揀選。三年內(nèi)你殺得了我,那么就由得你回瀚州去,任何人不可阻攔??墒牵羰菤⒉涣恕鄙倌晡鋵⒆择R上彎身,含笑的唇邊刀痕宛然,“你得喚我義父,聽我派遣?!?
孩子聽了軍士傳譯的話,小獸般純?yōu)跹垌锝鹈⒘鬓D(zhuǎn),吐出一串鵠庫話來。傳譯軍士聽了頗為躊躇,方鑒明淡淡說:“你總不至于怕了個孩子吧?!?
軍士急怒交加,額邊冒出了細汗:“這小蠻子說,他說,不止殺,他要把清海公烤、烤了吃……”
方鑒明長笑起來,手臂輕探,已將那孩子拎到馬背上,繼而揚鞭打馬直向大隊飛馳而去。其時老清海公戰(zhàn)死已有兩年,方鑒明以弱冠之年承繼父爵,紅藥原合戰(zhàn)時,也才不過二十二歲。
天享三年,開始有人留心到,年輕的清海公身邊那名英挺少年稱呼他為“義父”。
二人心內(nèi)各懷舊事,霜平湖上蓮葉起伏,只是無人言語。
“——可是,這么一匹好馬圈養(yǎng)于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瀚州去的。我養(yǎng)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藝經(jīng)略,是為了有朝一日看你風(fēng)馳電掣。”方諸輕喟。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愿留在天啟。”濯纓急切道。
“近來昶王府內(nèi)漸漸有了動靜,眼看變亂將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狈街T稍有動容,復(fù)又悄然嘆息,“只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見過你哥哥后,亦不免對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說當(dāng)天山道上那許多軍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瀚州,又難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計,只有這一個辦法?!彼麛R下團扇,站起身來,“這幾天,你們兄妹好好敘敘罷,往后要見面亦不容易了?!?
濯纓看著方諸飄然行去的背影消失于回廊拐角,重又坐下,將握著茶碗的右手伸出臨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為濯纓握碎,只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極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間如刀鋒互切,卻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絡(luò)分明修長美麗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色下閃耀著剔透的光,紛紛落入霜平湖中。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愿留在天啟。這話,恍然就出自當(dāng)年自己的口中。方諸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著,不勝疼痛似的合了合雙眼。
“奪罕從小是頭狼崽,沒有什么東西拘束得了他。”金發(fā)青年沉吟著,“不過聽王爺這么一說——在狐貍窩里養(yǎng)了十五年的狼崽,我還真想看看。”
“若日子湊巧,這兩只好蒼隼是一定會與令弟有一搏的?!彼怍贼缘赜吃陉仆跄樕?。
“只可惜我不能親見?!弊笃卸赝鮽?cè)首而笑,“還趕著過莫紇關(guān)向西回去,路上探探迦滿情勢。”
昶王心知這左菩敦王奪洛與右菩敦王額爾濟之間向來有些芥蒂,怕是急著要趕回鵠庫,亦不愿留下行跡,便輕笑道:“那么,這個月的朔日夜里,同候佳音吧。”
左菩敦王將金發(fā)與臉容掩回披巾之下,抬頭向十?dāng)?shù)里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巔,天啟內(nèi)隨處仰首可見,宮室逶迤如一帶明珠。
重?zé)煒桥_十里。無數(shù)青金琉璃瓦的檐頂在月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
時辰剛打過了三更。離地六丈的重檐歇山頂上,海市做少年勁裝打扮,恬適抱膝而坐,下頜亦擱在膝上,看打梆子的小黃門與巡夜羽林軍從腳下經(jīng)過,誰也不曾想到寧泰門檐頂上竟有人閑坐。寧泰門是分隔內(nèi)宮與外廷的中軸正門,從那里俯瞰下去,東西六宮的縵回廊腰與高啄檐牙均歷歷可見。
西南角門外有車馬聲,那是掌管御用冰藏的凌人們自黯嵐山脈下的冰藏取出冰塊,趁夜間涼爽運送進宮來了。海市輕身提縱,沿著寧泰門頂脊飛奔而去,繼而一躍而起,在殿頂與殿頂間無聲穿梭,很快隱身于未央宮重檐之中,正俯瞰著西南角門往御膳房方向的道路。運冰的騾車由數(shù)名羽林押運,凌人們隨行。到岔路口處,凌人中的一名自顧拐過一邊,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數(shù)名羽林皆視而不見,其余凌人亦不動聲色直向御膳房去。
海市轉(zhuǎn)動點漆般的眸子,看著那名凌人的去向。那條路走下去,只能抵達鳳梧宮與愈安宮。鳳梧宮自*陵帝姬事發(fā)后便始終空置,愈安宮則為注輦公主淑容妃緹蘭的居所。
愈安宮還亮著燈,風(fēng)中翻飛的緋紫輕紗窗帷是注輦樣式。
海市自檐下脫身出來,躍上未央宮頂,一路向愈安宮疾行。
凌人裝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宮側(cè)門,稍稍環(huán)顧左右,伸手方欲推門,宮墻上夜鳥驚起。側(cè)目看去,一只不知什么鳥兒撲棱棱飛去,靜夜里空懸著一鉤清冷的彎月。他小舒一口氣,推開了虛掩的側(cè)門,回身將門扉扣上,也不張望,輕車熟路地揀園中小徑行去,經(jīng)過愈安宮的廊下,繞過宮人輪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閣。
小閣門前的宮人似對夜半來訪的凌人已是見怪不怪,施過禮,便側(cè)身讓出門來。
“震初!”微沙的女聲喚著他的字,他還不及反應(yīng),只聽得一雙柔軟裸足在烏檀地板上奔跑而來,下一瞬便有女子曳著艷麗衣袍如蝶般撲進他的懷抱。
“緹蘭,你總是這樣不謹慎?!蹦凶游⑽Ⅴ久?,眼中卻沒有苛責(zé)神色。
淑容妃紅唇皓齒綻露出融融笑意來:“湯大將軍上回到天啟,嗯,我想想,”她歪著頭,鴉黑的發(fā)絲垂落下來,“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謹慎,怕是見不了你就要老了?!彼前銒汕蔚卣f著說著,竟然抑制不住哀愁起來,有了凄涼的神色。
湯乾自無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了,還是孩子一樣。多少年沒有一點長進。”
窗半開著,緋紫輕紗窗帷重重涌動。檐下斗拱旁,倒掛著個纖細的黑影。是海市。
原來如此,海市輕揚濃眉。湯乾自是戍邊大將,一旦入京便斷不了觥籌笙歌的應(yīng)酬,要見朝中的什么人,總不是甚難的事體。他如此冒險在朝堂上傳遞消息,既不是為了見朝中官員,定是要與內(nèi)宮之人相會。
海市聽說過,早年注輦?cè)艘纼蓢f例送來紫簪公主,要求換得一名皇子帶回注輦為質(zhì)。彼時恰逢昶王母聶妃爭寵不敵昀王母宋妃,十一歲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輦,隨行宮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首映鲂姓绽獡芤幻鹆治迩T與軍士五千隨扈,兵部受宋妃指使,從當(dāng)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后一名,玩笑似的擢了那十五歲少年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昶王一行凄涼光景與流徙無異,便是注輦使者也敢于呵斥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發(fā)一個月后,禁軍兵法文試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個五千騎的少年湯乾自,竟是文試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后,儀王叛逆,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其人乃昶王母舅,聶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此后八年間源源有糧秣情報自注輦經(jīng)鶯歌海峽送往瀚州,助益不小。帝旭踐祚后,昶王即自注輦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輦進獻的公主緹蘭,與五千騎湯乾自。即便十年間職位未得晉升,二十五歲的五千騎也算是年輕的了。二十一歲的昶王幾乎還是個少年,每日耽于嬉樂,本來對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屬們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亂中,曾經(jīng)解了燃眉之急的那些糧秣與密報,據(jù)說都是湯乾自獨力操辦的。
窗內(nèi)人聲絮絮,海市稍稍側(cè)身,自紗帷的縫隙間看進去。
湯乾自被讓到矮榻坐下,緹蘭卻不勝炎熱似的赤足席地而坐,將頭伏于他膝上:“震初,你近來須得小心些。那個人,他越發(fā)怪誕了,你若是鋒芒太露的話,說不定又……”
“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只要好好過你的日子,教我放心?!睖該嶂熖m濃黑冰涼的長發(fā)。
緹蘭急切地仰起頭望著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個人已經(jīng)不像人了,我——”她雙唇戰(zhàn)抖難以成言,只是撩起石青嫣紅的注輦絲綢袍袖,白皙的臂上遍布瘀紫。
“你……”湯乾自雙拳猛然在身側(cè)握緊。
“我怕啊,震初?!本熖m終于哭出了聲音,“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你還活著,或者你死了,我還活著。我怕我熬了十四年,到頭來還是與你活不到一起。”她猛然攀上湯乾自的肩,流著淚一口咬了下去,不是撒嬌,不是斗氣,是下了狠命的,真要留下傷痕的那一種咬。
他不是壯健的行伍漢子,從軍多年不曾使過刀劍,瘦挺的肩膀像個少年書生。然而他只是咬牙忍著,由她去咬。
“我日日夜夜向龍尾神求告,只怕她不肯賜我那個福分。”緹蘭松了口,淚水淋漓的嬌小臉孔埋在他肩上,烏發(fā)掩蓋了半個身體,支離破碎地說著,“我恨你,我恨你把我親手送給那個人?!?
“你后悔了嗎?后悔跟我來東陸?!睖晕兆【熖m的雙肩,將她的面孔正對著自己。
“后悔。”緹蘭的唇染了淚,紅艷欲滴,“我早該斬斷你的腿,把你留在注輦?!?
“就快了,緹蘭。就快了,蒼隼今夜已該送到昶王府內(nèi)了。只要那個人死,我絕不再虧欠你一分一毫?!?
緹蘭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個人……是會死的吧?”
“一定會的。”他保證。
緹蘭口里的“那個人”——海市霍然驚覺,緹蘭說的“那個人”,是帝旭。
海市潛行回霽風(fēng)館,見方諸房中燈還亮著,舉手欲叩門時,卻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門內(nèi)那沉靜聲音問了一聲“怎么了”,她倒忽然橫下心來推門進去,原來濯纓亦在,才覺得少了些尷尬。
聽完海市的敘述,方諸面色如常,淡淡說:“湯乾自這個人,做武將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懷反意,湯乾自跟隨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萬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著他,就是這么個道理。如今事態(tài)有變,你回黃泉關(guān)后,縱使我自京中送信給你,也用不著對他動手。即便他不死,他們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纓這里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淚行了禮,二話不說出門去了。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方諸的院子。
濯纓聽得分明,心內(nèi)隱隱不忍:“義父,這事不告訴海市,萬一……”
方諸打斷了他:“海市這孩子沒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跡反為不妙。你要回瀚州,這正是難得的機緣,不可大意錯失。你哥哥左菩敦王與你叔父右菩敦王額爾濟向來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為,我亦會遣人去襄助于你?!?
“……是。”濯纓答應(yīng)了,卻似有什么欲言又止。
方諸莞爾一笑,拍了拍濯纓的肩:“那柘榴,我會照拂她,不會令她委屈。”
濯纓深深頷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猶如少年:“這亦是你自己的前路啊。記住,本月朔日,你我輪值金城宮。”
“義父——”濯纓起身出門前,忽然躊躇著說了一句,“海市她,她對您……”
那端方溫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說下去,苦笑著擺了擺頭:“濯纓,我已是這樣了,何苦拖累一個孩子?!?
濯纓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禮,便向門外一路尋去。
尋到海市時,她正躺在屋頂,聽見他來了,依然合著眼睛。她不會是睡著了,只是氣悶——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們這樣有根基的人,根本難以安然躺臥,遑論睡眠。
濯纓亦不啰唆,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瞇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
濯纓在她身旁并肩躺下,問道:“怎么了?”
“也沒什么?!焙J械偷突卮?,“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么句話,心里忽然憋悶得慌?!?
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么?”
“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
濯纓轉(zhuǎn)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的合上了眼。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xiàn)于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
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ㄆ谝阎廖猜?,滿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shù)日無人灑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于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shù)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繡藝,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致,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千年碧。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后怕是更難。”
濯纓答應(yīng)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fēng)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jiān)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wèi)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zhuǎn)頭欲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zhuǎn)瞬已到眼前,勢同風(fēng)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
車內(nèi)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簾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繡師,沒驚著您吧?”
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么了?”
“哎喲,老身也不明白啊,現(xiàn)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wèi),越發(fā)不講規(guī)矩了?!?
禁衛(wèi)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御準宮內(nèi)走馬的?!?
柘榴微微笑道:“蘇姨,算了,人家大約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咱們走吧?!?
老宮人扶穩(wěn)柘榴的兩手:“來,繡師,咱們到垂華門了,不是御用的車輦不可進宮,老身扶您進去罷?!?
送得柘榴到了別院,那老宮人又絮叨起來:“這滿地是花,真不像話?!北銏?zhí)意將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執(zhí)了一把細帚,清掃起院落來,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氣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細碎花瓣鉆入柘榴后領(lǐng)內(nèi),她便垂下削如蓮瓣的小臉,不勝嬌癢似的撫著后頸。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側(cè)過臉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現(xiàn)困惑神色:“您是……”
“這柘榴樹,再過數(shù)日怕是就要開始結(jié)實了吧?”來客嗓音溫醇,和煦如春風(fēng)拂面,柘榴只覺得那人聲音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憶不起是誰。
“這柘榴是千葉紅花,但凡柘榴千葉者皆不結(jié)實,即便結(jié)了實,里面亦不會有子?!辫狭窆е敶鸬?,忽然輕輕掩口,連忙起身施禮,“方總管,柘榴無禮,還請恕罪?!?
“不必拘束。”方諸輕聲笑道,復(fù)又輕輕一嘆,“如此說來,這滿樹紅花,竟是白白開過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
“柘榴姑娘?!?
“是?!辫狭衩H惶痤^來。
“濯纓他現(xiàn)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币廊皇瞧降瓬匮诺穆曇?,覺不出一絲波瀾。
柘榴擱在裙裾上的纖巧雙手無聲地絞緊。
“他是鵠庫王與紅藥帝姬的末子,單憑他那與鵠庫王絕似的容貌,便有資格繼承王位。如今昶王與濯纓的親生兄長鵠庫左菩敦王勾結(jié),欲揭發(fā)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纓?!?
柘榴那淺透茶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方諸,仿佛那雙盲了的眼睛還能自他臉上看出些什么來。
“我要濯纓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個重情的傻孩子——他說,不與你一起,他便不走??墒乔奥啡绱藘措U,縱然他武藝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這孩子,是決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緩地說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話,久久不再言語。
焚風(fēng)呼嘯而過,殘紅斷綠蕭蕭如織。積了一地的瑪瑙重瓣隨著低低的氣旋飄舞倒飛,像一陣無聲的紅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寧靜地轉(zhuǎn)回身來,方諸發(fā)覺,這盲女唇邊噙著決然的笑。
“方總管,我曉得怎樣做。”
“你曉得?”他揚起了一道眉。
“只請方總管轉(zhuǎn)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這一條命,就是白白斷送了。”
方諸沒有答她,只點了點頭,像是她真能看見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聽他去遠了,開聲喚道:“蘇姨?”
啪嗒一聲響,像是掃帚倒在地上,老宮人顫巍巍地空著手從屋后繞出來,半晌說不出話,只是向柘榴跪倒。
“蘇姨放心,柘榴絕不牽累于你,趁現(xiàn)在沒人,你快走罷?!辫狭裎⑿χ?,十分歉意。
老宮人稍為猶豫,便急急奔出門去,途中踉蹌,撞得門板鏗然作響。
柘榴摸索著掩了院門,向屋內(nèi)走去,身后焚風(fēng)翻動一院寂寥焰紅。
醍醐樓當(dāng)壚賣酒的皆是蠻女,酒名亦饒有風(fēng)情,喚作綠腰、羯鼓、胡旋等等,方諸指名要的是千年碧,卻不曾列在壚前的酒名牌子中。柜內(nèi)紅發(fā)蠻女正低頭算賬,聽濯纓要一壇千年碧,懶洋洋抬頭瞥他一眼,髻上插著的鵠庫樣式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成串柘榴石與橄欖石瓔珞繁麗動人。那蠻女轉(zhuǎn)身喚小二選壇好的來,依舊低頭算賬,碎金子撥弄得叮當(dāng)作響,口里卻悄聲道:“奪罕爾薩?!?
濯纓心頭一震。奪罕是他的蠻名,爾薩則是鵠庫人對少主之尊稱。已有十五年不曾聽人如此喚他了。他開了口,說出來的鵠庫話,他自己也覺陌生猶疑:“你是奪洛的人?”
蠻女抬起艷綠的眼睛,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左菩敦王忌諱奪罕爾薩都來不及,怎會派人來尋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們在此接應(yīng)奪罕爾薩。”
“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么?不過是當(dāng)他一只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蠻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壇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yīng)處的地圖,可以換馬。請奪罕爾薩務(wù)必于八月中趕到莫紇關(guān)外。出了關(guān),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鵠庫去?!?
濯纓點了點頭,掂了掂找零的碎金,微微蹙眉:“一壇子酒八錢金子?”
蠻女掩口而笑,換了官話,放亮了聲音道:“少爺富貴人家出身,不常出來走動罷。往日市面上金鋌子難得一見,可是國庫放賑以來,黃金就跟水一樣嘩啦啦流到大街上來,已經(jīng)不稀罕啦。眼下一鋌黃金只兌四十二鋌銀子,就這價錢,還不知道能頂多久呢。”
濯纓亦不與她計較,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dāng)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zhuǎn)眼奔出一條街去。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拋,將那包碎金同另兩個金鋌子擲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復(fù)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蠻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亂的鬢發(fā),這才發(fā)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風(fēng)駿過處,青天下?lián)P起一路落花。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著,只想著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內(nèi)忽然轉(zhuǎn)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fēng)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wèi)與推車人驚喊逃散。濯纓眉頭一緊,干脆放開了韁,任風(fēng)駿自辨方向,四蹄發(fā)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一名跌坐于地的守衛(wèi)嘶嘶吸著涼氣,撐住推車車板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嗬!這是——!”
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尸體,身量瘦小,面皮枯癟,穿著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繡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么過午就死了?”
推車的小黃門哭喪著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臺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fā)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
濯纓將風(fēng)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里,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yīng)——
柘榴。
此別經(jīng)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掛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須他叮嚀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將她自己安排妥當(dāng)。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yīng)了他,才算是就此別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嚀的念想。
院門倒鎖著,數(shù)拍不應(yīng),濯纓單手撐住墻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海市隨后追到,在院墻前剎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墻,墻內(nèi)探出柘榴樹。這東陸?yīng)氂械幕?,無聲立于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著一蓬烈紅,任風(fēng)掠去。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想要吐盡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內(nèi)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艷橙,又暈散了緋紫,終于黑透了。
門閂終于響動,背靠門板坐著的海市跳起身,轉(zhuǎn)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只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海市將懷里抱著的劍遞上去,道:“殤時的更子響過,該去當(dāng)值了。”
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只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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