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叁 草綠霜已白-《九州·斛珠夫人》


    第(2/3)頁

    “你是醫官?”曾是刀鋒般明亮清晰的聲音,因多日未曾言語,已然沙啞。

    醫官長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間敲出的顫抖聲音。他本該舒一口氣的,可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懸壺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重傷如此,十九日后,怎能下地行走?

    旭王一手仍攏著門帷,一面瞇起雙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說道:“你進去看看?!闭f著,向帳內側了側頭,冷厲的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醫官長的臉。

    醫官長慌慌應了“遵命”,便一貓腰向帳內走去,一面聽見阿摩藍上來向旭王稟報,查實當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后,僭王褚奉儀原來未曾親返救援,只向東行了數里,便令人執掌帥旗,假充主帥折返城中,自己則領了數十親隨,直向北去。急行數里到了水邊,尋到船只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現已遁回天啟。

    醫官長回頭看去,阿摩藍正將一枚小小木制人偶呈給旭王。旭王接過那玩意兒,端詳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懷中。

    清海公方鑒明獨力看護旭王,不眠不休達十九日之久,終于精力不繼,身染惡疾,不可搬動,在通平城內臥床三月,又回瀚州休養,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陣前。

    命運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著人類的靈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盤上放下了怎樣的砝碼;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碼會何時落入秤盤,從而宣判死亡的降臨,這些,都是盲眼的人類所不能知道的。所謂滅頂之災,在墟與荒的巨靈掌中,或許只是指間無心漏下的萬千流沙之一。

    一年后,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紅藥原合戰前夕,打霜還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城中,在水源內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幸免。死訊傳來時,他在褚仲旭身邊,看見仲旭張開口,卻說不出什么,只是把手掌靜靜覆蓋著胸甲,仿佛還能觸到曾經撫過這冰冷金屬的另一雙素手。胸甲下面,藏著細小的柏奚人偶。仲旭仰頭看著鉛云滾滾的天空,那是反撲的猛獸的目光。

    “你以為,這就算勝了我了?”

    紅藥原的鵝毛大雪中,鑒明仿佛聽見仲旭的聲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時的臆想。

    紅藥原合戰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天啟。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

    踹開經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余下的陳膩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護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回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后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

    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蕩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改元天享,紫簪進為皇后。帝座旁,那個屬于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袆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方鑒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視著年輕的皇帝。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著那些曾經并肩作戰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于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人很快送來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著金紅孔雀藍衣裙,脖頸間垂著注輦王室的龍尾神鮫人紋章墜子,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始終似笑非笑。當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蹦鞘蔷熖m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后,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徵朝的青年貴族已經所余無幾。在長達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后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陵帝姬褚琳瑯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之時,*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后,宮內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霜之苦,必然不復當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著普通衣飾,步態卻風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和,風過檐下,吹得風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著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的撲了過去。

    褚琳瑯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

    帝旭遠遠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么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

    迎回*陵帝姬褚琳瑯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瑯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仆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來干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么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準他昨日奏折。”值夜宦官壓低了尖銳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來吧?!?

    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并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里,我不安心?!?

    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

    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

    帝旭身后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钡坌裰赶蚍借b明。緹蘭猶疑著,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褪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

    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

    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準了,卿要去便去吧?!?

    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云天空。

    “小駱子。”

    “欸?”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

    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凈身進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丞相大夫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

    “是啊……不領兵權,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著,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后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眾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里,內務監來報,方諸已凈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里,只有朔風一陣陣卷來細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侍捧著,一面環顧四下。屋內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蒙蒙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室內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么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里。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于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回頭來,向身后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贝丝痰乃淹鹑皇墙瓿蒙系纳袂?,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

    自那之后,便有傳說,宮中有一支黑衣羽林,專為皇上行秘密之事,執掌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營與各大營內,亦有黑衣羽林勢力。六翼將中的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游俠擊殺。民間卻流傳說,殺顧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陵帝姬企圖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高呼:“我本汾陽郡王庶女,僭帝殺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寧愿不得超生,永為厲鬼,世代糾纏!”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當年隨褚奉儀叛亂的汾陽郡王聶敬汶,是先帝聶妃之弟,*陵帝姬與昶王的母舅,其女與*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駙馬都尉張英年貪圖富貴,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審結,即被當眾車裂。民間又有流言,說那*陵帝姬卻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樓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誰卻有那本事將這把爛泥糊上墻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將中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貢新珠的日子。

    帝旭擱下手上的榕樹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葉已被掐得不成個模樣,便隨手拿起案上一壺新煮的茶,照準盆栽的根須澆了下去,一面開聲問道:“今天是什么年月啦?”

    內侍恭謹答道:“回陛下,今天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貢珠的。”

    “我是問你,今年是哪一年了。”

    “……天享,呃,十四年。”內侍心內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涂了。

    ii

    自東南海上吹來的潮熱季風,縱貫千里到達帝都時已很是干燥,撲面炙人,并不能帶來絲毫降雨與涼意。京畿庶民稱這風為焚風。焚風一起,天啟的苦夏便開始了。

    海市一行向南翻越銘濼山脈,尚未來得及看清塵煙中天啟的城郭輪廓,歧鉞隘口內已涌來了浩蕩的風。

    “今年天氣出奇,這風里竟有水氣?!焙J胁唤钌詈粑幻孓嘧∩硐萝S躍欲嘶的坐騎。

    符義笑道:“哪里,不過是尋常的焚風罷了,今年怕還比往年更干燥呢?!?

    “可是……”海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風雖稱不上清涼,卻實實在在含著一縷水氣,吹拂在他們久經風沙的肌膚上,竟覺出周身毛孔噼噼啪啪地舒展開來。

    “咱們是打黃泉關來,東陸什么樣的焚風,咱們總是覺得潮潤舒服的。方大人出身帝都吧?那還好些。沿海諸郡的兵士剛到關上,鼻衄的鼻衄,皴皮的皴皮,總得要過個一年半年才好呢。”湯乾自轉回頭來,揚起眉。

    “末將父籍臨碣郡海濱,不過在帝都長大?!焙J泄е敶鸬?。

    說話間轉過隘口,到了下坡路上,馬兒輕快地小步疾跑起來。海市小心地控住馬,低低驚嘆一聲。隘口離承稷門尚有二十里路途,鳥瞰下去,已可見到一股人馬與旌旗的巨流正緩緩繞過外郭集結于承稷門外,正是去夏三大營換防開拔前受閱的校場。那支軍隊紅旗紅甲,訓練有素,每二千五百人抵達,便列出縱橫各五十之方陣,每陣間相隔三丈,依令旗指揮,行列斬齊,起坐轉折皆有章法。先頭已有十數陣抵達,人馬卻依然源源不絕自南方繞城而來,蔚為大觀。

    城上的龍旗與近畿營旗一側,升起了朱紅的角旌,那是駐扎麇關的成城營旗。

    “被麇關那班猴子們搶了先。”湯乾自搖頭,對身后諸參將道,“咱們且住,把隊形整肅利索,莫要叫猴子們笑話了?!?

    海市轉頭看去。焚風一過,遍山碧綠蔓草眼見得枯作一片荒涼燦爛的金黃,山道上蜿蜒著靛藍衣甲的隊伍,如奔流其中的河川。命司旗傳話下去,身后即有雄渾呼應之聲潮涌而起,愈傳愈北,直響出三五里開外去。每逢關上換防的次年夏天,自三大營撤回的老兵均需回帝都受閱,依例集結于承稷門外校場聽宣,各營主帥亦需上朝覲見述職。他們身后,亦領有四萬人馬。

    山下煙起,一騎夭矯而上,漸漸看清了身形眉目。海市縱馬躍出隊列,揮手喊道:“濯纓,濯纓!”

    喊聲方落,濯纓已到跟前,穿著輕便玄色衣衫,未戴武冠,肩負長弓,想是聽說換防回來的三營兵馬已到承稷門,便從禁軍校場打馬直奔上隘口來的。濯纓深濃的眉目里滿含著笑,看了她片刻,道:“糟糕,人沒長高,倒被風吹出一臉褶子來了。”

    濯纓的面貌輪廓濃秀挺拔,若是金發碧眼,便分明是蠻族模樣,偏生他眉眼濃黑,久居東陸,人只道是個格外俊美的男子罷了。海市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上下打量濯纓,忽然奇道:“你什么時候從千騎進了萬騎了?”一面指著濯纓腰間懸著的腰牌,鑲金騶虞紋并紫色穗子,分明是武官萬騎的徽飾。羽林禁衛武官品位本比同等普通武官高出兩級,羽林內萬騎即同于正三位,只受羽林主帥與四名萬騎長節制,與黃泉營主帥湯乾自亦是同秩。

    濯纓但笑不答,只解開左肩一枚搭扣,自脅下解下一個月牙形銀壺遞過來。那酒壺薄巧貼身,隱于脅下,若是披上外袍甲胄,更是無跡可尋。海市接過喝了一口,爽快地抹抹嘴,笑道:“真是醉狂,虧了有這么個不露形跡的好酒壺,走到哪都有好酒喝?!?

    “義父扣下了一壇三花釀,你不回來他便不肯開,這回總算有指望了?!卞t烏金色的眼瞳溫煦地望著海市。

    海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個永遠似笑非笑的人,始終當她是個男兒。這么想著,面上便不覺露出些寂寥來。

    濯纓將馬并過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央織造坊的柘榴替你做了套新衣裳,藏在你床上了,回去試試吧?!?

    “我又不是孩子。”海市勉力笑笑,垂下眼睫,神色郁郁。

    濯纓笑道:“今夜我與義父均輪值金城宮不得脫身,你且回霽風館歇一夜,明日給你洗塵。”說罷便打馬往山下去了。

    海市悵然望著濯纓身影消失在一川煙草中,忽然心覺有異,放眼一掃,見符義正轉回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從他身邊輕捷掠過的濯纓。那眼神她是知道的,像霽風館水榭亭臺旁潛泳的錦鯉,伏在荷葉之下,盯上了淺棲的蜻蜓。

    海市收回視線,掩藏了失驚的神色——毗羅山道上,符義也是見過那鵠庫新左菩敦王的。符義那眈眈的目光亦不著痕跡地轉淡,面孔黝然一色,看不出表情。

    黃泉營于承稷門外扎營不到半個時辰,成城營亦自莫紇關開抵,三大營集結城下聽宣。按例,各營四萬人馬中各分派參將一名、精兵二萬留京充實近畿營,余下的解甲還鄉。黃泉營歸入近畿的參將是年近五十的符義。

    宮中傳出話來,三大營主將明日早朝上朝述職,另宣黃泉營參將方海市一同覲見。

    夜里,海市告假回霽風館。

    天享三年,帝旭將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宮賜予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居住。昭明宮廢去宮名,更名為霽風館,以示與皇族有別,方諸養子仆役等一干人亦準予居住,特許宮內走馬。

    儀王之亂前,宮中并無方諸此人,八年戰亂中,亦不曾聽聞有何功績,方諸一介內侍,來路不明,權勢煊赫何以至此?民間朝野一時非議沸沸。帝旭疏于問政,總該有個緣由。那樣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內輾轉征戰未遭敗績,披閱政務縝密無過,即便是對那位未能活到光復帝都便去世的皇后,情操也是極堅貞高潔的,怎的就失心喪志了?黑衣羽林追襲復國諸功臣雖行事隱秘,卻也漸漸露出端倪,這些見不得光的武者只是傀儡,密如蛛網的傀儡線,全都系于一名宦官之手——怨憤的潮頭登時轉向鳳庭總管方諸。方諸也并不與世爭鋒,種種苦諫折子自各地雪片似的飛來,皇帝懶于過目,便叫方諸念來聽。他也便坐于御榻下,面無難色地念出妖孽閹豎等字句,絕不避忌掩飾。有傳言說方諸形容丑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說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然則十四年來,未嘗聽聞方諸踏出內宮一步,在宮內除了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動。朝臣也好,武將也好,宮外竟無人見過鳳庭總管的形貌。

    方諸所居霽風館,也就成了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霽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后,唯有霽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內隨時開啟。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于帝旭身邊的妖物。

    禁門守衛接過海市遞出的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霽”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將門敕雙手奉還。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也不開聲,只管撥馬向霽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亦不敢多言。

    縱有特權,霽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霽風館住了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墻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霽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只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內里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復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唯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板結,繡工巧如天成,更因使新繅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于喪氣地坐回床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了?;叵胫鴮m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里,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一照之下,又嘆了一聲。既是穿了襦裙,頭發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幞巾內。海市干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發。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才已屏退了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灑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里靜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寂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攝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得自烏黑皎白里直透出鋼藍色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于別處都尤為寬宥于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唯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么,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了?!彼⒅?,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

    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了疑云,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彼⑿Φ卣f。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艷的面孔神色逐漸哀戚,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

    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了一絲凄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更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御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了?!彼麃G下話來,便灑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海市猛然雙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臉的時候,手心縱橫的淚跡下竟熒熒閃爍出零星白光,支離破碎的兩個字,瑯繯。

    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了話。

    “慢著,抬起頭來?!北臼堑锰飒毢癫惠斏倌甑那遒髁辽ひ簦瑓s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里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絕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閑話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于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只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里,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帝座上的人對身邊的人道:“這就是當年那個被鮫人所救的男孩么?”

    方諸低聲答道:“是。”

    “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唇角,聲音低如耳語,仿佛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于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的恭謹低著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里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里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里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斗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均會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閑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托詞感了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里那蒼隼蛋。

    海市跪于主帥湯乾自身后,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只右膝點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并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御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么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

    “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焙J胁[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墻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于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嘆了一聲。

    “姑娘有什么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瞳仁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發,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么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后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

    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闭斒菚r,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凈塵土遞回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仁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么,最后一絞就是淺玉色了。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

    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

    帝修年間,涂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后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咸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后,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了。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余不能盲繡者,卻被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采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卞t烏黑的眸子里含著一層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笆恰噬??”

    濯纓沒有答她?;厥淄ィ瑝攘窕婏w如血雨。

    iii

    天啟之夏燠熱欲焚,城西昶王府內的水榭凌波廳卻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風荷,十里平湖,凌波廳上水月風華,歌女曼聲清唱。

    執事來稟,說是賣蒼隼的召來了。昶王屏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細竹簾子,復魚貫退下。

    執事引上廳來的三名鷹販,饒是這樣暑熱蒸人的夜里,亦裹著黑色披巾,將頭臉頸身遮掩起來,在腰間纏過兩纏,最后垂于膝上。鷹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禮,唯居中一人挺立著,昶王亦不訝怪,只懶懶問道:“鷹呢?”

    領頭的鷹販稍稍環顧左右,不作言語。

    昶王笑道:“讓我瞧瞧貨色。”

    屈身在地的兩名鷹販子霍然揭開披巾,昶王微微瞇了眼:“……嗬,羽毛還真光亮?!?

    鷹販懷中并不見什么鷹隼,耀人眼目的是他們那一頭燦爛的赤金鬃發與冷藍近乎無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蒼隼么?”
    第(2/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巴楚县| 墨脱县| 习水县| 东港市| 承德县| 眉山市| 调兵山市| 额济纳旗| 日喀则市| 宿州市| 山西省| 郯城县| 张家川| 乳山市| 托克逊县| 百色市| 阳江市| 汾阳市| 南乐县| 福泉市| 黄大仙区| 牙克石市| 略阳县| 武川县| 南通市| 耒阳市| 天长市| 开平市| 太康县| 河池市| 汉源县| 巴楚县| 察雅县| 宜宾市| 柳江县| 晴隆县| 广水市| 乌兰察布市| 济宁市| 通辽市| 雷州市|